第十五章
深秋已重,窗外大風烈烈。
長孫信再來主屋裡找神容時,她正捏著筆桿,專心致志地描畫著望薊山的礦眼位置。
等她留心到跟前多了個人,抬起頭才發現哥哥已在跟前站了許久,還皺著眉一臉愁容。
自打尋到了礦,他連日來整個人都輕鬆得很,談笑風生不在話下,對誰都眉眼帶笑,那日還特地賞了全部隨從,今日卻是稀奇了。
神容還以為他憂心的是眼前的事,寬慰道:「放心好了,挑犯人的事我會辦好的。」
「不是這個。」長孫信負手身後,嘆了口氣:「長安來消息了,工部著我回京一趟,稟明詳細,再帶人過來接手。」
他送消息去長安已有段時日,去信趙國公府又上書朝中,今日才終於收到回信,就收到了這個命令。
神容意外:「這麼說你要回去了?」
長孫信點頭:「部中還要我儘早上路,催得很急。可我回去了,這裡獨剩下你怎麼行。」
礦是有了,可礦多大,脈多廣,一無所知。
若是往常那樣的礦,長孫信直接留給趙進鐮這樣的本地官員照看就行了,這次的礦卻難得。
他不放心礦,可又不放心獨留神容在此,便左右為難。
神容問:「父親如何說?」
「父親得知你尋到這樣的大礦,自然更相信你的本事,還說有你坐鎮他十分放心。」
整個趙國公府眼下正高興著呢,想來他父親母親如今可以長鬆口氣了。
神容便笑了:「既然父親都如此說了,那我留下就是了,望薊山的事你不用擔心。」
長孫信左右看看,見紫瑞不在,走近一些:「我擔心什麼你不知道?父親不擔心是因為不知道姓山的在這裡!」
神容心中一動,她早想到了,故意沒說破罷了。
確實,他若走了,就只剩她在這裡面對那男人了。
可那又如何,那男人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她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你說得對,父親母親還不知道,那你回去後可要嘴嚴一些,千萬不要告訴他們。」
長孫信詫異:「你還要替他瞞著?」
「若你叫父母知道了,他們出於擔心,少不得要將我叫回去,這裡可怎麼辦?」神容捏著筆桿,朝眼前勾畫了一半的圖點了點:「還是你有其他合適的人選能取代我?」
長孫信一看到那圖的詳致就攏唇乾咳了一聲:「沒有。」
「那不就是了。」
其實長孫信也說不上來擔心什麼,終歸是有些不大放心,可也沒有兩全之策。
現在聽神容都這麼說了,也只能這樣了。
……
不日,東來將長孫信要暫回都城復命的消息送至刺史府。
趙進鐮也是一番意外,本想立即給他安排餞行,卻又聽東來說不必,他家郎君這就要上路啟程了。
趙進鐮一聽就知道是長安命令不得拖延,便下令叫官署裡所有官員都去送行。
軍所很快也收到了消息,只因長孫信走得早,城門要開,就得過軍所這關。
一大清早,胡十一從城頭上下來,看到山宗自軍所方向遠遠打馬而來。
他搓著手上前道:「頭兒,那長孫侍郎忽然說要回去一趟,莫不是要回去領功?那咱們護了他這麼久,有沒有功領?」
山宗一躍下馬:「有,賞你今日領隊護送他們百里,去吧。」
胡十一美滋滋地扭頭走了一步,反應過來了:「這不還是伺候他們……」
遠遠的,聽見馬蹄車轍聲接近而來。胡十一收心不想好處了,去叫人將城門開大。
山宗往城裡看了眼,今早來報信的是廣源,只說了長孫信要走,長孫神容卻沒有消息。
長街尚無人影,一大群官員騎著馬,跟隨著趙進鐮先後到了城下,後方是長孫家的車馬。
趙進鐮已看到山宗站在城門外,若在以往,少不得又要覺得他這是隨性慣了,只在這城下露了個臉,也不說去官舍一路送行過來。
現在知道緣由了,當然什麼都不說了。
他回頭看看坐在馬上,正跟其他官員一路閒談而來的長孫信,下了馬,走去山宗跟前,低聲道:「我已問過了,長孫女郎不回去。」
山宗不禁抬眼,長孫信後方的馬車剛停下,門簾掀開,神容踩著墩子走了下來,雲鬢垂挽,襦裙繁複,確實不像出行模樣。
難怪廣源來報時隻字未提。
長孫信打算就在城門口與眾人作別,已經下了馬來。
神容下車後便站在他身旁,忽朝這頭看了一眼。
眼下不過天光青白之際,她眉眼竟也沒被掩去半分,身姿出挑地站在那裡,風撩臂紗,只這一眼,也叫人過目不忘。
趙進鐮看見,扶一下官帽,再看山宗,竟搖了下頭:「我現在明白為何長孫侍郎要那般說你了,那樣的人物,天底下能有幾個?你竟也捨得說斷就斷?」
山宗眼神從那抹身影上划過,回道:「或許是我口味叼。」
趙進鐮被他這大言不慚的口氣震住了,默默無言。
但想想他一直以來的作為,張狂狠厲的勁兒沒少過,這事他擱他身上也的確做得出來。
奈何彼此地位平起平坐,這些話不好直言。
那頭長孫信風度翩翩地與眾人客氣了一番,看了看天已大亮,應該要出發了。
他轉了身,卻沒急著上馬,而是朝山宗這邊走了過來。
「我有幾句臨別贈言要留與山使。」他清俊斯文地笑著。
趙進鐮見狀有數,將地方留給他。等回去那頭官員們中間,都還又看了看二人。
山宗朝那邊的神容看了一眼,她似乎沒想到,也正朝這裡看著。
他側身讓開一步:「請說。」
長孫信走到他跟前,身背過眾人,臉上就沒笑了,一臉嚴肅地道:「阿容可是我們家的寶貝,如今留在你的地界上,若有半點閃失你都脫不了干係!」
說完不等他回話就退開,挺身看著他,又笑著搭了搭手:「山使客氣,不用遠送了。」
山宗抱一軍禮,嘴邊有笑:「謝你贈言。」
兩個人虛情假意地幾句話說完,長孫信文雅地整一整披風,上了馬背,臨了不忘再去妹妹跟前說幾句話。
「我儘快回來,你在此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他特地強調了儘快二字,又往山宗那裡看了看。
神容點頭:「知道了。」
長孫信還是掛念,又各自囑咐了東來和紫瑞一番。
哪怕只是他離開的這段時日,也要顧著妹妹一切都好,否則回去了也是要被父母念叨。
稍作耽擱,長孫信終於啟程。
胡十一沒法,京官返都,例行的禮數也是要軍所送行的,他只能帶著自己隊裡的人老老實實地跟上去。
待長孫信的身影已遠,視野里只剩下那一行隊伍踏過的長煙,神容慢慢走到了山宗旁邊。
「他剛才與你說什麼了?」她朝哥哥離去的方向遞去一眼。
山宗笑:「沒什麼。」
她眼神狐疑:「真的?」
「他都說了是對我的臨別贈言,你問了做什麼?」山宗抬手抹了下嘴,忍了笑。
長孫家全家都當她是寶貝,他豈能不知道?
長孫信特地跑來與他說這些,弄得像是他會欺負她。
神容沒問出什麼來,低語了句:「不說算了。」
天色尚早,大風仍烈。
她又朝哥哥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被迎頭一陣大風吹得眯了眯眼,忙抬袖遮擋,拿下時臂彎裡的輕紗已勾在了一旁。
山宗動了下手裡的刀,那紗掛在了他刀柄處。
他看她一眼,還是因為彼此站得太近了。
餘光瞥見趙進鐮和那群官員都在看著這裡,他手腕一轉,刀柄繞開,腳下也走開一步:「人已送完,你也該回去了。」
神容察覺,眼神一飛,輕輕白了他一眼。
這裡這麼多人,又不是那小酒館,她還能做什麼不成,就這麼避之不及。
山宗已看見了,拎著刀在手裡,問她:「你那是什麼眼神?」
神容學他方才口氣:「沒什麼。」
山宗好笑,真是有她的,還會見縫插針了。
神容回去車邊時,趙進鐮剛遣了眾官員回官署。
他閒話了幾句,送她登了車,轉頭見山宗站到此時,這才回到城門內來了。
馬車轆轆自跟前過去,山宗看了一眼,旁邊趙進鐮卻在看他。
「我看你們在那頭站了許久,倒像是一同送行的一般。」趙進鐮摸著短須道。
山宗只當他玩笑,反正他歷來臉皮厚,並不在意,開口說:「我近日要帶兵去轄下巡視,他走得算巧,晚了我也送不了。」
趙進鐮點頭,想起年年都有這軍務,倒也不稀奇,只不過以往從未在他跟前報備過。
「怎麼與我說起這些?」
山宗朝剛駛離的馬車指一下:「我不在時,她就由你擔著了。」
趙進鐮竟覺意外:「你這時候倒還挺上心了。」
山宗笑了一笑,長孫信的「臨別贈言」還言猶在耳,想不上心都難。
他反問:「長孫家的,你敢不上心?」
趙進鐮一想也是,還道他是對前妻有幾分顧念,看來是自己想多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十六章
長孫信走後,官舍裡就只剩下了神容。
午間,廣源走在園中,看見了那群剛去內院伺候貴人用飯的僕人們,竟沒怎麼見少,可見貴人依舊在家中受寵得很。
正想著,神容從內院出來了,恰好也穿過園中,看到了他。
「你這是拿的什麼?」
廣源手裡捧著件黑厚的胡服,上面還壓著條一指來寬的革帶。
他垂頭回:「是剛做成的冬服。」
神容看了看天,頭頂天藍雲白,秋高氣爽。
「哪裡到冬日了?」
廣源解釋:「貴人有所不知,幽州前陣子總起大風,這就是冬日要提早來的兆頭。」
神容原本只是隨口一問,聽到這句臉色頓時認真起來:「當真?」
廣源點頭:「真的,我在此三年,早聽人說過,後來發現確實如此。」
神容心覺不妙,若是這樣,那留給他們開礦的時間就不多了,得趕在冬日前將最難的一段掘出來才行。
她轉頭吩咐:「去準備,我要即刻去問刺史借人。」
紫瑞應下,去備車了。
神容看一眼那件胡服,分明是軍中式樣,心裡有了數:「這是給他做的?」
廣源稱是:「是給郎君做的,他正要去轄下巡防,很是偏遠,或許能用上。」
他要去巡防?神容此時才知道這消息,這麼巧,還是馬上出發。
紫瑞回來了,手裡拿著她的披風:「少主,現在便走嗎?」
神容又瞥了眼那胡服,那男人可能沒嘴,都不知道留個信的,當她不存在一樣,真不知是不是存心的。
她點頭:「走。」
……
入車後,神容先派了個護衛去請趙進鐮。
她知道幽州城門關得早,此時已過午,離大獄又遠,不好耽擱,便先行上了路。
一路順暢,東來護車在旁,快到大獄時,眼睛敏銳地看到了後方趕來的一行人馬,向車中稟報:「少主,刺史親自趕到了。」
車在大獄外停下,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來,往後看,果然來的又是趙進鐮本人。
剛到跟前他便道:「女郎說的緣由我已知曉了,看這架勢,冬日確實會提早來。」
他自馬上下來,接著說:「此事我一直記著,近來也差人安排了,本打算交由令兄定奪,如今他既然回都去了,那就還是請女郎看吧。」
神容稍微放了心,還好這位首官辦事牢靠,點頭說:「那再好不過。」
值守獄卒出來迎接,神容仍留下紫瑞,只帶東來隨行。
趙進鐮與她一同進去,看了看她神情,提了句:「只是今日不巧,山使正要出去巡防。」
他這回又親自來,還不就是因為山宗把人托給他了。
神容邊走邊抬手攏著披風,抿抿唇,將兜帽也罩上,只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直至進了大門,她停了一下,想起了那日的乾澀不適,才問:「這裡面是不是得先灑些水?」
趙進鐮料想肯定是山宗跟她說過這大獄的情形了,笑道:「獄卒們會料理的。」
她這才往裡走。
大獄裡確實在料理,所有通風高窗皆閉,地上有澆過水的痕跡,但隨著走動,很快就乾了。
後面還有獄卒在拿著桶跟著澆,這才能維持那點痕跡。
沒多久,他們便又到了之前去過的那一片牢房外的空地上。
這空地本就是個高牆圍住的院子,穹頂嚴密,裡面也澆過了水,四周豎著火壇,裡面火光熊熊,照得四下透亮,正方便挑人。
趙進鐮點了個頭,吩咐說:「去把人帶出來吧。」
獄卒們分頭行事,先將他們進來的那扇兩開的大門關上,又有序地去牢房裡提人。
之前被挑過的那些人都已被移走,這次是另一批人,有許多是從另一片牢房帶過來的。
神容特地留心了一下他們過來的方向,經過了一條長長的過道,正是之前她去底牢的那條道,想來一定也是一批重犯了。
犯人們分列被押了過來,在獄卒泛著寒光的刀口下,挨個跪下,竟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一眼望去,漆黑的一片頭頂。
趙進鐮道:「這回能帶出來的都在這裡了。」
話音未落,卻見神容已經邁步,竟親自上前去看了。
他暗自驚異,這位貴女的膽識可真是異於常人。
火光照著,各色犯人都有,比之前要好很多,神容看到了不少壯年。
她取了塊帕子在手裡,輕掩口鼻,腳下緩慢地在犯人當中走著,一步一看,凡是覺得不行的,便朝身後東來看一眼。
東來接到示意便伸手拽住對方囚衣後頸,將之拽到一旁。
不多時,被篩出來的人就一大群了,獄卒們將他們都押回去。
神容從最後兩列人當中走過去,發現他們都披頭散髮,看不清臉,手上不僅有鐐銬,腳上也有腳銬,但看著身形都很壯實。
她走回去,拿下帕子,低聲問趙進鐮:「那最後兩列是關外的?」
趙進鐮看了一眼:「正是。」
那就難怪是這般模樣了,神容剛才看著就覺得眼熟,因為在驛館裡見大鬍子們捉的就是這樣的人,說不定他們當日抓的那幾個就在其中。
「關外的不行。」神容不放心,哪怕他們明擺著能用,但敵寇就是敵寇。
趙進鐮認同:「確實,先前安排時只叫他們將身體好的都拎出來,身份卻也要緊,關外的自然不行,山使也不會鬆口。」
神容聽他提到那男人,不自覺算了下時辰,料想他此刻應當走了。
……
軍所大門外,此時整隊待發。
送完長孫信回來的胡十一這次也要隨行,他手裡拿著廣源送來的那身胡服交給了後方行軍收納,轉頭看前面:「頭兒,咱這回還是夜巡?」
山宗站在他那匹高頭大馬旁,纏著護臂,緊緊一繫:「嗯。」
夜巡是最出其不意的巡防,以往沒有,屯軍所建起來後才開了這先河,眾人都認為這是他獨創出來應對關外的軍策。
否則他們也早已出發了,何必到這午後日斜才動身。
準備妥當,山宗上馬:「都安排好了?」
胡十一道:「軍所有雷大,張威會去伺候那金嬌嬌,都已妥當了。」
說到金嬌嬌,他倒是又想起了一茬:「對了,刺史派了人來送行,順帶捎了個信,那金嬌嬌今天又去幽州大獄裡挑人了。」
廣源來送了衣服不久,刺史的人就到了,他趕著上路,就全給打發了。
山宗一手扯了韁繩,想起先前那麼警告她不要再去,居然還是去了,還真是沒個聽話的時候。
「去把這幾日送到的獄錄拿來我看看。」他忽然說。
胡十一都準備上馬了,聽了這話,只好又回頭去軍所取獄錄來。
獄錄記述幽州大獄諸事,主要是為了監視犯人行動。
山宗坐在馬上,接過來翻看,近來太平無事,尤其是柳鶴通,被用完刑後老實得很,再沒有過鬧事舉動。
他將獄錄丟回去:「那些關外的呢?」
胡十一接住:「他們?料想是被咱們抓怕了,聽說進牢後一直安分著呢。」
山宗冷笑:「關外的就沒安分過。」
胡十一愣了愣:「啥意思啊頭兒?」
「當時驛館裡收到五個關外的,緊接著巡關城就又抓到幾個,他們來得頻繁了些,倒像是刻意在送。」山宗手指抵著腰間的刀,慢條斯理地說。
幽州大獄那種地方,關進去有動靜才是正常的,越順服越不對。
不知道他們如此忍耐,是不是在等一個機會。
……
「女郎可選好了?我們進來已久,怕是天色已晚,回城都要叩城了。我擔著責,可不能叫你久待。」大獄裡,趙進鐮看著身旁披風籠罩的身影,在這大牢裡明顯出挑的格格不入。
神容轉頭看來:「刺史擔了什麼責?」
趙進鐮驚覺失言,撫鬚而笑:「沒有。」
神容也沒在意,轉過頭去,又看向空地裡挑剩下來的人。
似有視線投過來,她順著看去,只看到最後那兩列跪著的人,但他們披頭散髮的,夾在這眾多人當中,並不能看清,或許是她看錯了。
她對東來道:「將那後兩列的先帶下去,剩下的再看。」
東來領命,去向獄卒傳話。
幾個高壯的獄卒立即邁著虎步過去,提刀呵斥:「起來!走!」
他們對其他犯人還算公事公辦,但對關外的分外嚴厲。畢竟是敵方,若非要留著他們性命盤問軍情,敢這麼潛入關內,早該殺了。
那一群人被連拖帶拽地提起來,緩慢拖沓地往那通道走,要回到那幽深的牢房裡去。
一個獄卒嫌他們走得慢,上去就踹了一腳,被踹的犯人一頭撲倒在那道口,忽就不動了。
神容本已去看其他人,聽到動靜朝那裡看了一眼。
「少他娘的裝死!」獄卒上前去扯,手剛伸過去,那地上的一躍而起,手鐐一套,扣上他脖子,撲上去就咬住了他耳朵。
獄卒痛嚎,只這瞬間,另一個披頭散髮的就衝向了他下盤,他手裡的刀一鬆落地,便被第三人奪了去。
混亂乍起。
這一番動作迅疾如同演練過百遍,在場的犯人頓時全都跟著亂了。
東來快步近前,護著神容後退。
趙進鐮已然大驚失色,一面招手喚獄卒,一面擋在她前面急喊:「快!通知山使!」
已有獄卒跑去開門,但隨即他就想起來,山宗已經走了,臉瞬間又白幾分。
神容愕然地看著眼前劇變,一手下意識地緊按懷間書卷。
眼前已成鬥獸之地,重犯狠戾,似早有預謀,獄卒撲壓,人影翻躥,滿耳都是嘶吼之聲。
忽聞轟隆馬蹄之聲,如雷震地。
她轉過頭,只聽見一陣昂揚馬嘶自外捲來,緊接著驀地一聲巨響,大門乍破,當先一馬衝入。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黑衣烈烈,凜步攜風,一手抽出刀。
後方眾騎齊下,抽刀而上。
剛殺了一個獄卒的犯人認出了他:「山……」
山宗一刀揮出。
鮮血濺到鞋尖,神容後退一步,睜大眼睛看著那男人。
山宗仗刀往前,腳下連停都沒停一下,刀尖鮮血淋漓:「動手的留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七章
披頭散髮的關外敵賊們砍開鎖鐐,四處衝殺獄卒。
鮮血慘嚎刺激著其他重犯,惡膽一壯,罪心復起,遊行隊伍瞬間擴大。
仿佛這樣就能有機會脫離這無間煉獄時,就聽到了這森冷的一句。
動手的留頭。慣常軍令,鬧事者格殺勿論。
山宗一直沒停,人過刀落,見亂即殺,毫不留情。
混亂廝殺的局面像被撕開了一角,那一角在他腳下延伸,刀影揮掠,過處無人站立。
渾水摸魚的重犯裡有人看到他出現就起了退縮之心,但手裡刀沾了血,迎頭對上那黑衣人影,喉上已寒,直直倒地。
活著的兩股顫顫,冷汗涔涔,乾脆豁出去衝殺而上,迎接他們的是他身後緊隨而來的軍所兵戈。
胡十一率人跟隨在後,隊伍應命散開,沒有隻言片語,只有手起刀落。
「團練使饒命!」終於有人忍不住丟刀求饒,也戛然而斷。
軍所兵卒練兵千日,一句軍令就各司其職。行兵如陣,遊走在四角,偌大的空地上像被悶上了一層罩子,再混亂的局面也狠不過一刀斃命。
山宗根本不給任何喘息之機,制亂狠絕,以暴制暴。
神容被擋在後方看著那幕,呼吸微窒,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
東來察覺不對,回頭看她。
她輕輕說:「先離開。」
大股獄卒自通道內湧來,剛在一旁的趙進鐮在退避中已被獄卒隔散,難以顧及到他們。
甚至有重犯還在往他那裡衝,或許是想挾持刺史做本,卻又被軍所的刀口逼退。看架勢也會有犯人往他們這裡來。
東來毫不遲疑地抽刀,護送神容往外。
神容邊走邊又攏著披風回看一眼,山宗雷霆鎮壓,眼裡只有暴徒。
殺紅了眼的犯人不斷衝向他,又接連倒下,他也只不過是被劃開了一隻護臂衣袖,鬆散了袖口,連髮絲都沒亂,手中直刀早已血浸刀柄。
又是一人朝他砍去,他回身一刀,繼而驀地一把扯下那隻礙事的衣袖,連帶中衣衣袖也撕去,纏住刀柄,露出整條右臂,肌理賁張,青黑盤繞,赫然滿臂刺青……
「少主小心。」東來低低提醒一句,護著她退入牆側暗影。
神容回過頭,仍心如擂鼓。
被破開的大門還在前方百步之外,門口的火壇被馬蹄踏翻,傾覆而滅,一片昏暗,只能隱約看見外面好像有持刀把門的軍所兵卒。
對面邊角裡忽閃過幢幢人影,那裡不知何時倒了兩個獄卒,神容再側頭時看到那群披頭散髮的敵賊仍在衝殺,負隅頑抗。
他們忽然發難,必然早有預謀,她忽然想起先前那若有若無看她的視線。
「能否殿後?」她看一眼東來。
東來訓練有素,迅速應對:「能,請少主先行。」
神容一手始終緊緊護在懷間,一手解開披風:「千萬小心。」
廝殺聲中,她循牆疾走,往大門而去時,對面果然有人影衝了出來。
……
火光映著刀影,場中漸漸沉寂,殘風捲入,吹開四周的血腥氣。
最後一個披頭散髮的敵賊被一刀斷命,只剩下沒來得及逃跑和不敢越獄的犯人們蹲在一起,哆嗦不止。
山宗立在場中,腳邊是滴答淋漓的刀尖瀝血聲。
他一手撩起衣擺,擦了刀身血跡,掃視一圈,如看困獸:「清場。」
兵卒散開,清查是否有餘孽藏匿。
獄卒們無聲上前清理屍體,僅剩下的犯人們被連拖帶拽地帶回牢房。
趙進鐮被獄卒們擋在空地邊角的一處壇火邊,身前是倒了一地的重犯屍首。
雖臉色未定,但身為刺史,他仍要穩定局面,轉眼四顧之際,忽然一聲驚呼:「女郎!」
山宗掀眼。
斜角暗影裡,走出三個披頭散髮的身影。
為首的手鐐已砍開,腳鐐卻沒來得及斬斷,無法疾跑,只能一步一沉地邁著遲緩的腳步而來,一手持刀,手裡挾持著披風罩身的女人。
左右都是兵卒,他不近前,散發下露出一雙閃爍不定的眼:「姓山的,放我們走。」
山宗垂刀點地:「費這麼大勁,就為了營救你這樣一個廢物?」
那人是去年落入他手裡的一個契丹小頭目,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如今被大獄削去了幾層皮,早已不成人樣,但至今還撐著,又有人來營救,想必是探到了軍情,送不出去,也要拼殺出去。
「少廢話,老子一定要回去!」那人喘著粗氣,手裡的刀一抬,迫近手裡女人兜帽下的脖子,忽然陰惻惻地笑起來:「聽說這個曾經是你的女人,你屋裡頭的前夫人。」
一旁持刀相向的胡十一正嚴陣以待,聽了這話一愣,甩頭看向山宗。
什麼意思?那被挾持的不是金嬌嬌嗎?金嬌嬌是誰屋裡頭的前夫人?
山宗刀尖離地,冷眼看著他,目光一轉,又看向披風下的身影。
她到現在沒動彈過,兜帽壓著,頭一直深深低垂,一隻手緊緊拉著披風下沿,只露出幾根手指。
他忽然提起嘴角笑:「你都說了是曾經的女人,誰還當回事?」
那人怒道:「你少給老子裝模作樣!先前那老東西鬧騰的時候已有人看到了,我打聽得很清楚,這不僅是你的前夫人,還是個有來頭的,我倒要看看,她橫死在你面前,你能不能脫了干係!」
山宗點頭:「那你就試試,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快。」
在場的人鴉雀無聲。
別說那幾人,就連趙進鐮和胡十一都驚住了。
山宗忽然下令:「動手!」
胡十一下意識就要動作,卻見那人挾持的金嬌嬌披風一掀,刀光一閃,隔開了對方的刀。
那人只凜神防範著山宗會不管不顧地出手,猝不及防刀被隔開,就見眼前寒芒逼近,一側閃開,再回身,胸口一涼。
山宗的刀自他胸口直貫而過。
幾乎同時,胡十一帶人上前解決了剩下的兩人。
遠處的趙進鐮這才看清情形,長鬆一口氣。
山宗上前,抽了自己的刀,在對方身上擦了擦,看向一旁的東來:「身手不錯。」
他恭謹垂首:「是少主信任。」
披風裡的人是東來,神容身形高挑,他勁瘦而年少,被寬大的披風遮擋,幾乎看不出來有異。
山宗是看到他露出來的手指才有所察覺。
長孫神容的確會挑人,一個近前護衛,抵得上他軍所裡一個練成熟手的兵,還能隨機應變,難怪能被她信任。
他轉頭:「她呢?」
東來說:「少主警覺,已經出去了。」
方才在神容問他能否殿後時,便已有了決斷,就是為了防止那暗處藏匿的人影是衝她而去。
果不其然,東來剛披上她的披風走出那片牆側暗影,就有人衝向了他。
山宗提刀出去。
守門的人馬提前有軍令,在此把門,寸步不離,看他出來才算結束。
領隊的告訴他,目前為止只見長孫家女郎一人出來,直往大獄大門而去,或許是已經回城去了,他們知其身份貴重,未曾阻攔,還幫她擋了門內風險。
山宗嗯一聲,又往監獄大門外走。
外面早已暮色四合,長孫家的車馬都還遠遠停在道上。那是因為他們之前飛速行軍而來時,他們避讓的緣故。
此時車前挑著一盞燈火,守著長孫神容的侍女的身影。
說明她還沒走。
他慢慢邁步,看向大門兩側。
大獄乾燥,到了這門外才能看見草木蹤跡,還只能種活耐乾耐風的風棘樹,一叢一叢茂密地發到他腰高處。
山宗走到一叢樹叢旁,敏銳地掃見了一截輕紗衣角。
他腳步更緩,在旁徘徊踱步,盯著樹叢說:「看來還有漏網之魚跑出來了,我數三聲,若不出來,休怪我就地正法。」
說著手中的刀架在肩頭,開始數數:「一、二……」
樹叢未動。
他笑,故意把刀尖伸出去。
「三!」
出口的瞬間,草叢一動,神容的臉露了出來。昏暗裡,她雪白的下頜微微抬著,正對著他伸出的刀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收回刀:「早出來不就好了。」
神容看著他,背後天地昏沉,他立在眼前,長身高拔,一身血氣盛盛尚未散盡。
「裡面都解決了?」她問。
山宗說:「嗯。」
「東來也沒事?」
「嗯。」
她輕輕舒出口氣,又摸了摸懷裡書卷。
山宗一直在看她,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這兩聲問話裡夾雜著些微的聲顫。
「被嚇到了?」
不奇怪,她這樣被捧在手心裡的嬌女,此生本不該見識這樣的場景。
但她比他想得要機靈多了。
神容抿唇:「沒有。」
他心想還挺嘴硬,刀尖指了指樹叢:「那你還不出來?」
神容看他一眼,緩緩站起身來,邁步時衣擺被叢枝刮住,牽牽扯扯。
山宗一伸手抓住她胳膊,拉了一把。
她愣了一下,看到他握著她的那條滿臂刺青的手臂,繃緊的線條如刀刻出,心頭莫名地突跳兩下,抬頭去看他的臉。
山宗對上她視線,才發現她臉色微白,那雙唇在眼裡輕張,是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憐態,聲不覺放低了些,問:「吐了?」
神容馬上回:「沒有。」
他臉上又露出笑,鬆開手,就當沒有,轉身要走。
神容看到他那笑就覺得氣悶,她急於出來,是為了防範對方詭計,不能落入對方手中,否則只會叫在場的人都投鼠忌器,可能還保不住書卷。
都這時候了,他竟然還取笑她。
她盯著他背影,心說壞種一個,永遠就沒有低頭溫軟的時候,他日定要叫你……
山宗霍然回頭:「還不走?」
神容眼神動了動:「我冷得不想走,不行嗎?」
唰的一聲,身上一沉,山宗剝了胡服拋了過來,缺了右臂的袖口,但仍然厚實,只是血腥味仍濃。
「不行,馬上走。」他換手拿刀,轉頭先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八章
天亮時,紫瑞端著碗熱湯,快步走向官舍主屋。
進門後她又放緩了腳步,生怕驚擾了裡面的少主。
神容此時正倚榻坐著,膝頭搭著厚厚的貂皮。
淡白的朝光從窗口照進來,覆在她臉上,終於又見了血色,只是還帶著些許的倦意。
昨晚從幽州大獄返回,到現在一夜過去,她根本沒怎麼睡好,乾脆早早就起了身。
紫瑞端著湯近前來,心裡先念了句「老天保佑」。她昨夜已經聽東來說了,那大獄裡竟然出了那樣兇險的事,她們當時就候在外面居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還好少主不要緊,否則她得自責死,也無法向回都的郎君交代,更無法向國公府交代,這可是長孫家的心頭肉啊。
「少主,用些湯吧,昨晚自大獄回來到現在您都沒吃什麼。」她輕聲說。
神容端過去,低頭輕抿。紫瑞特地煮的寧神湯,入口溫甜,只是從大獄回來後到底還是覺得乾,寧願飲清水,喝了兩口就不喝了。
轉頭之際,看到紫瑞輕手輕腳地在一旁案頭收拾著胡服,正是昨晚山宗剝下來丟給她披的那件,上面還能隱約看出塊塊乾涸成褐色的血跡。
她想想問了一句:「他昨晚何時走的?」
昨晚他叫她走,之後領了一隊軍所人馬送她和趙進鐮回到城裡,到了官舍門口她便沒見到他了。
當時官舍上下一見到軍所來人個個浴血,特別是團練使還只著了中衣,赤露一臂,形如修羅,頓時都一片忙亂。
她被僕從們急急請回房去,的確什麼也顧不上。
紫瑞看她看著那衣服就知道是問誰,不自覺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說的模樣:「其實……」
其實山宗就在官舍。
客房裡,廣源正在伺候他更衣。
昨晚返城時城門已關,為了送神容和趙進鐮的車馬返城,他親率人馬回了趟城。
趙進鐮拖著受驚的身軀也要堅持先送神容到官舍。
結果一到官舍,廣源出來看到他那衣衫不整的模樣便吃了一驚,非要他留下來住一晚,伺候好了再回軍所。
趙進鐮也勸他,大獄暴亂已平,他暫歇一下也應該。
他看著左右都瑟瑟發抖不敢看他的一群下人,覺得自己那模樣確實不太像樣,便答應待一晚,在客房裡睡了一宿。
廣源給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中衣,正要給他穿胡服,山宗自己伸手拿了。
他已經習慣不用人伺候了。
廣源看著他熟練地掖上衣領,收繫腰帶,不免想起曾經他身邊僕從環繞的情形。
想他曾經也是衣錦貂裘的貴公子,袖口一根金線也足夠尋常人家吃上半年的,哪裡是現在這樣。
「郎君這三年真是把這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都給吃了。」
山宗看他一眼:「少嘰歪這些,像個女子一樣。」
「我也只是覺得可惜。」廣源看看窗外,湊近小聲說:「郎君,您看貴人現在來了幽州,這或許就是天意安排,您跟她……」
「我跟她什麼?」山宗眼斜斜看他,手上理著袖口。
廣源默默閉了嘴,只怕說錯話,到時候他更不回來了。
外面有人來報,胡十一來了,正要求見山使。
山宗說:「叫他進來。」
廣源便只好先出去了。
胡十一昨夜留守大獄,今早回了趟軍所沒見到山宗,才得知他回官舍了,又趕了過來。
他進門時特地看了看這是客房,又看看山宗,沒好意思問他怎麼回來這裡了,直到山宗看他,才將胳膊裡夾著的獄錄拿出來:「頭兒,我來報一下善後的事。」
山宗伸手接了獄錄,就這麼站著翻了一遍。
死了五個獄卒,已經妥善安置了後事,賠償了家人,受傷的也著人醫治了。
他合起來,點了個頭。
見慣了生死,這種時候也沒什麼可說的。
胡十一看看他臉色,黑臉上一雙眼動來動去,又伸出根手指撓撓下巴:「頭兒,我就問問,昨天那契丹狗死前說的可是真的?就那啥,你跟那金嬌嬌以前真的是一對兒?」
山宗看他模樣,恐怕這話憋肚子裡都一晚上了,事已至此,也不好遮掩:「嗯,就是你聽到的那樣。」
胡十一又撓下巴,這次是驚駭的,他琢磨著這是怎麼一回事,琢磨來琢磨去倒是一下回味過來了。
難怪打一見面,金嬌嬌讓道歉他就讓步道歉了。
那是他前夫人可就說得通了,以前的枕邊人,那不多少得讓著點兒。
山宗看他在跟前悶不吭聲的,就知道他在瞎琢磨,手在他頸後一拍,嚇了他一跳。
「聽過就算了,叫昨天那些兵都嘴嚴點,沒事少在外面說三道四。」
胡十一摸著後頸,眼瞪大了一圈:「不能說?」
山宗眼往他身上一掃,沉眉:「你已經說了?」
胡十一語塞,他也不是有心的,就是一大清早回去,先進營房將張威踹醒,問他可曾聽說過這回事。
張威自然一頭霧水,反而把隔壁的雷大給吵醒了。
偏偏雷大是個大嗓門兒,一聽就咋呼了,然後就……
他訕笑:「我還是先去守大獄了。」
山宗說:「去守底牢大門,那兒沒人跟你廢話。」
守底牢,那還不如賞他一通軍法呢!可胡十一也不敢多話,只能抱拳領命,收了獄錄出去了。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廣源在,他想起先前的事了,臨走不忘到他跟前數落一通:「你小子,上次問你非不說!早告訴我不就好了!」
廣源已經聽到裡面的話了,看著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嘀咕一句:「就這樣,早告訴你也是早受罰。」
不過看這架勢,郎君對他還算好的了,至少沒罰他。
還沒想完,山宗從屋裡走了出來。
剛站定,他眼睛就越過廣源看了出去。
廣源往身後看,隨即退開幾步讓路。
神容走了過來,襦裙輕紗曳地,看著山宗:「頭一回見你在這裡留宿。」
山宗聽了好笑:「這裡不是我的官舍?」
神容回味過來了,這裡是他的官舍,怎麼說得好似她反客為主了。她眼珠動一下:「嗯。」
廣源見山宗手裡拿上了刀,似要走了,想留他一下,趕緊道:「郎君還是用了飯再走吧。」說完看看神容,「貴人定然也還未用飯,是否叫人一起準備了?」
神容無所謂道:「我隨意,這裡也不是我的官舍。」
山宗眼睛不禁看過去,原來她現學現用也是一絕。
「那就備吧。」他先往前廳去了。
廣源一聽,馬上跑去安排了。
有長孫家隨從在,即便是清早,吃的東西也精緻豐富。
廳中擺了兩張小案,案頭擺的都是京中權貴家才吃得上的精細糕點。
潔白的瓷盤裡托著如雪的膏泥,淋了西域才有的果子醬,鮮紅點點,若雪中綻梅,居然還升騰著白霧般的熱氣。
神容進來入座時,山宗已經在案後坐著了,換了一身乾淨的胡服也是黑的,襯得眉目間英氣冽冽。
她在他身旁那張小案後坐下,問他:「你昨日突然趕到,是早就看出他們的詭計了?」
「算是吧。」山宗看過來:「我若是他們,要動手也是選你去的時候。」
神容低低說:「那我有什麼辦法,到底還是要去的。」
他聽到了:「有什麼必去的理由?」
「當然是為了儘早開礦。」
她說得理所當然,山宗卻上下看了她好幾眼:「你懂礦?」
神容對上他視線,忽然笑了一下:「你在打探我?」
山宗想想,確實有幾分打探意味在裡面,咧下嘴說:「算了。」
神容斂了笑,心想算了就算了,她還不想說呢,一面拿起了筷子。
山宗並沒怎麼動筷,這甜膩之物本不是他所好。
看一眼旁邊,神容倒是吃得端莊細緻。
上次在刺史府上也不過只是對面而坐地用飯,像這樣近在一處,就連做夫妻時都不曾有過,未免有點過於親近了。
他很快就放下筷子,拿了刀。
神容也正擱下筷子,拿了帕子拭唇,看見便知道他要走了:「要回軍所還是繼續去巡防?」
山宗停步:「都這樣了,還巡什麼巡?」昨天晚到點都不知道會怎樣,還巡什麼。他說:「去刺史府看趙進鐮。」
神容聽了就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趙進鐮堂堂一州刺史,也是因為要陪同她入大獄才會經此一難,她理應去看看。
山宗沒說什麼,他心裡所想大同小異。
若不是他叫趙進鐮擔著長孫神容的安危,昨天那場面他也不會在。
廣源守在外面,見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又一同往大門外走去,還伸頭看了一眼。
……
刺史府裡也是一番驚駭剛定。
趙進鐮主要是在以為神容被劫持時著實驚了一下,如今休息了一宿,已回緩過來,還能與妻子何氏親自出來見客。
入了廳中,卻見山宗和神容都在,就在他廳中相對站著,有些出乎意料地看了看二人,隨即才想起來要說話。
「女郎沒事就好,否則我真不知如何向令兄交代。」
何氏也跟著點頭。
他又嘆氣:「只可惜犯人是沒的選了。」
神容聽到這個也有些憂慮,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山宗忽然問:「你當時選到人了?」
神容說:「現在沒了。」
都已是他刀下亡魂了。
「只能再想辦法,崇君看呢?」趙進鐮看他,眼神傳話,這就是在問他意思了。
山宗不表態,直到他就快開口直說,才終於點了個頭:「我知道了。」
趙進鐮便笑著對神容道:「女郎放心,崇君會替你想辦法的。」
神容看他:「真的?」
他漫不經心道:「辦的成再說吧。」
反正趙進鐮已鬆了口氣,此事還是托給他穩當,誰能在他手底下翻天。
何氏也在旁笑,又時不時看著神容笑。
神容忽然發現她今日出奇地寡言少語,與往日大不相同,只站在丈夫身邊作陪。
直至離開刺史府時,她走到大門外,悄悄問了身旁的男人一句:「他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山宗幾乎瞬間就笑了:「你發現了?」
難怪何氏那般模樣。神容面上只嗯了一聲。
山宗問:「就只這樣?」
「不然我該怎樣?」
他意有所指地說:「別的女子應該會刻意避嫌。」
神容毫不在乎,她又不是別的女子。
「你倒像是有經驗,連別家女子如何都能一清二楚了。」
山宗摸過下頜,笑著反問:「那你又怎知我沒經驗?」
神容一怔,他已走出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十九章
幽州大獄裡,胡十一果然乖乖站在底牢大門外守著。
這底牢幽深,如在暗籠,外面當真一個人都沒有,平常就連獄卒都不想接近這種地方。
他守著的時候若非能聽到裡面偶爾傳出幾聲駭人響動,大概會懷疑這大獄裡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又是一陣可怖的動靜,胡十一搓了下臉,連他一個軍中出身的高壯大漢都覺得怪嚇人的,這裡面到底關了群什麼樣的人,怪物吧!
正胡思亂想,通道裡響起了腳步聲,一步一步熟悉的馬靴踏地之聲。
山宗自外走了過來。
胡十一如見親人,快走幾步到他跟前:「頭兒,怎麼忽然親自來了?」
他心想莫不是要饒了他不用守這兒了。
山宗掃一眼周圍:「有事。」
胡十一頓時泄氣,合著並不是要饒了他。
山宗來這兒是為了刺史府裡的那番話。
在長孫神容跟前玩笑歸玩笑,她要為開礦選人已是勢在必行。他既然在趙進鐮跟前答應了下來,就得找出一批人來給她。
他問:「如今大獄裡是否還剩有壯力?」
胡十一想了一下:「看這情形是沒了,就是有也被咱們嚇成軟貨了。」
「嗯。」山宗摸著手中刀。
按照長孫神容的要求,的確是出自大獄裡的才最合適。但如今的大獄,剩下能用的犯人,他幾乎只能想到一個地方有。
他抬眼,看向前面底牢那扇高聳漆黑的大門。
胡十一還有點蔫巴著,忽然就聽山宗說:「去叫人來開門。」
他一愣,沒反應過來:「開哪個門?」
山宗說:「底牢。」
胡十一大驚失色,看看他,又看看那扇大門,不敢相信。
「去。」山宗已是下令口吻。
他這才小跑著出了通道。
一群獄卒很快跟在他身後趕來,有一個雙手托著個鐵盒。
胡十一打開鐵盒,裡面露出一把長達一尺的鑰匙,看不出來以什麼灌注。
他兩隻手伸進去,用了點力氣才拿出來。
「頭兒,真要開嗎?」胡十一還是有點不確定。
他記得打他到軍所時起,這底牢的門就沒開過。
獄卒送飯以荷葉包裹,送水以瓦罐密封,皆塞入邊角四處一掌見方的小洞,任裡面自搶自奪,誰知道這裡面是個什麼鬼樣。
山宗聲音低沉:「廢話怎麼這麼多,快開。」
胡十一只好托著鑰匙上前,獄卒們去幫忙。
就在大門上那齒孔抽動的哢哢聲傳出來時,山宗走到了門前,一手抽出刀說:「待我一進去就把門關上。」
胡十一詫異地看他:「頭兒你要一個人進去?」
昏暗中他只看見山宗眉宇間綽綽一片陰影:「對。」
大門轟然開了道縫,頂上灰塵如雨飛落,獄卒們下意識退一步,抽刀防護。
山宗衣擺撩起,往腰間一掖,側身閃入。
大門又轟然關上。
直到這時候,胡十一才想起來,居然沒問一下頭兒進去是要幹什麼。
……
官舍裡,神容正站在廊下抬頭看天,也不知還有多久就要到冬日了。
廣源從旁經過,停下向她見禮:「貴人先前去了趟刺史府,好像不久就回來了。」
神容回頭看他一眼,心想刺史夫婦都已經是那般尷尬模樣,他們當時待得就算久了。
臨走還跟那男人一番唇槍舌劍。
表面只說:「沒什麼,只是看一看刺史情形罷了。」
廣源稱是,悄悄看看她才告退。
當時看她跟郎君一起走的,特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他們是一起去了趟刺史府,但看這樣子,估計二人也沒能在一起待太久。
他竟覺得挺可惜的,明明都一起用了飯。
神容看了會兒天,又算了下哥哥回都的日子,在他帶人回來接手之前,這一段難辦的礦眼一定要掘出來才行。
也不知道山宗能不能給她找到人。
她蹙眉想了片刻,喚了一聲東來:「通知軍所,我要入山去看看。」
紫瑞聞言也立即去著手準備。
神容如往常一般換上胡衣,戴上帷帽,走出府門時,匆匆返回的東來上前低語了兩句。
神容往外看,跟隨東來一路趕來的人是張威。
這回倒不是山宗不來,東來說就沒見到他,軍所裡的人也沒見到他,今日他根本不在。
神容想起離開刺史府後便沒見到他了,都說了巡防取消了,總不可能是真要與她避嫌。
她踩著鐙子坐上馬背,又回味了一下才上路。
自城中一路直行過去,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今天道旁兩側的行人好像有點奇怪。
神容隔著帽紗瞄著左右,總覺得偶爾經過的路人在看她。
沒多遠,街上人聲小了些,她隱約聽見路旁一個鋪子裡有人伸頭問了句:「那就是山使的前夫人?」
她一回頭,那人又嗖一下脖子縮回去了。
怪不得,居然都鬧到全城皆知了。
她目光一轉,落在張威身上,他也在朝她身上瞄。
她問:「你看什麼?」
張威一愣,趕緊說:「我看貴人速度,好跟上。」
神容輕哼一聲,心想少見多怪,轉頭拿著馬鞭一抽,便衝了出去。
張威給嚇一跳,這位前夫人可別被自己瞎扯的一通傷到哪兒,那就要倒霉了。
直到快出城時,神容忽又勒停了馬。
張威帶著人追上來,剛鬆口氣,卻見她停在城頭下,掀開一半帽紗,指著城下問:「那是不是你們頭兒的馬?」
張威定睛一看,城門下緊挨城牆的屋舍都是守城官值守才能住的地方,有一間的門口掛著個「醫」字牌,那是士兵們免費就醫的官家醫舍。
此時門口停著匹高頭大馬,皮毛黑亮,鬃毛一撮泛白,還真是山宗的馬。
「正是。」他又指一下旁邊的棗紅馬:「還不止,那個是胡十一的。」
神容下馬:「去看看。」
她將帷帽解下,連同馬鞭一同遞給身後的紫瑞,先行走入了那間屋子。
裡面不大,只擺了簡單的胡椅小桌,一進去就聞到一股藥味。
神容捂了下鼻,發現裡面還有一間,往裡走。
裡間門口垂著個簾子,她剛走到那兒,簾被一掀,面前多出男人高拔的身影。
不是山宗是誰。
她差點貼到他身上,收住腳,抬頭看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山宗垂下眼:「到這兒能幹什麼,我還要問你,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神容沒說他忽然不見了,只說:「我剛好經過。」
山宗看到了門口伸頭伸腦的張威,就近拎了桌上的瓷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
地方太小,他走動幾步,神容就得跟著走幾步,幾乎是在跟著他動。
他看到了,偏頭看了她一眼,轉頭一口灌完了水。
神容就在他側面站著,發現他胡服肩頭破了一道,好似是被什麼劃破的,還沾了灰塵。
又看看他臉,他眼垂著,看起來就像那日在大獄裡剛剛鎮壓過暴徒後的模樣,甚至還有些倦怠。
她上下看了看:「你受傷了?」
「沒有。」山宗放下杯子。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山宗指了下裡間,還沒說話,裡面傳出胡十一的低嘶:「哎哎輕點兒,輕點兒……」
神容看了一眼,聲音放輕:「他這又是怎麼了?」
裡頭胡十一可能沒在意外面動靜,還在哼哼唧唧的。
山宗聲也放低,笑了一聲:「他自找的。」
叫他在底牢外面就這麼關門等著,他不信。
山宗從那底牢裡出來時,一開門,他竟還想到門口幫忙,不知被裡面什麼東西砸了個正著,當場就捂住了肩,所幸被山宗給一把拽了出來。
來這兒的時候還齜牙咧嘴,這會兒算好的了。
「那你這裡又是怎麼回事?」神容朝他肩頭抬抬下頜。
山宗掃了一眼,毫不在意:「沒什麼。」
她看著他側臉,這樣看愈發顯得他眉眼朗朗,偏偏又是這幅裝束模樣,好似染了些危險的氣息。
她忽然傾身湊近,輕輕嗅了嗅。
山宗只察覺到若有若無的呼吸拂過脖子,一轉頭就對上她臉。
她眼睫纖長,輕輕一動掀起,黑亮的眼盯著他,離得近,眼珠裡能看見他的臉,她的唇幾乎要碰到他肩。
山宗不自覺繃住肩,目光落在她那雙唇上。
「你幹什麼?」他低低問。
「你身上有味道。」她覺得那味道很難形容,可能又是沾了血,又夾雜了別的,直覺他跟人動了手。
山宗聲更低:「那你就能這樣,不知道左右都有人?」
神容眼珠動了一下:「人在哪兒?」
裡間垂簾忽然被打起,有人出來了。
神容轉頭,看見裡面走出來個穿青布衣衫的老大夫,正朝他們倆瞧,默默別過臉。
山宗肩才鬆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轉身問:「好了?」
「是。」老大夫又進去一趟。
胡十一揉著肩膀被扶了出來,還有個女子跟在後面,幫老大夫抱著藥箱和針灸盒子,是給他幫忙的。
胡十一才剛看到外面的神容,張威聽到動靜也跑進來了。
「你怎麼了這是?」
他頓時就一張臉臊紅了:「你們怎麼都在?」
合著他剛才叫疼全被聽見了?
山宗說:「行了,傷了就回去躺著吧。」
胡十一這才算舒服了些,好歹是不用去守底牢那破地方了。
老大夫擺擺手,那女子放下藥箱,把準備好的藥送過來:「喝完了再來換一副。」
胡十一接過去,又揉揉肩,逞強說:「其實也沒什麼,我不喝藥也行。」
張威說:「你少吹吧。」
山宗轉頭,見神容還站著,往外走了一步。
就這點地方,擠進來這些人,她也只好走一步。
張威麻利給二人讓道。
神容慢慢走了出去,山宗緊跟在後,矮頭出去。
剩下的人全都看著他們。
直到他們都走遠了,老大夫才問了句:「那位就是……」
胡十一點頭:「對,就是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二十章
外面,山宗出來,一看到路邊那些張威的人馬就有了數。
「又要進山?」
神容剛被那老大夫打斷了一下,現在才看他:「嗯,都說了我是經過。」
山宗被她口氣弄得看過去:「那你不用去了。」
「為何?」她不禁側目。
「現在去了又沒人能開礦,何必跑這一趟。」他說:「過幾天,等時候到了你去山裡等我。」
「等你?」神容歪著頭看他:「等你幹什麼?」
山宗說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被她這語氣一吊,忽的就覺出幾分旖旎。她眉梢輕挑,好像他說的不是去山裡等他,是去山裡幽會。
他抱臂,幽幽地笑:「你也可以不等。」
神容早聽出他大概是有什麼安排,哪知他時刻都一肚子壞水,油鹽不進,暗暗在心裡嘁他一聲。
還沒說話,屋子裡的人陸續都出來了。
山宗吩咐張威:「把人都帶回去,今日不用進山了。」
張威聽了下意識看神容,她也點了個頭。
胡十一揉著肩膀過來:「既然都得閒了,那咱能去吃飯了不?我到現在一粒米未進,就快餓死了!」
不僅餓,在底牢那一遭也被嚇得不輕,現在緩了過來,餓上加餓。
山宗看他:「不是叫你回去躺著?」
胡十一拉過老大夫:「我這不是得謝謝老軍醫,他老人家給我用了一通好藥,我得請他老人家吃頓酒去。」
老大夫擺手推辭:「不必不必,你現在也不能飲酒。」
山宗說:「行了,老軍醫是我叫來的,這頓就算我的。」
胡十一頓時雙眼放亮:「謝謝頭兒!」聲音洪亮得都不像有傷。
張威叫自己的隊收伍回去,過來湊熱鬧。
老軍醫向山宗道了謝,旁邊的女子也跟著向山宗福了福身:「多謝山使了。」
胡十一早想好了地方,扶著肩膀上路,剛要走,看見了旁邊還站著的金嬌嬌,頓時腳步就猶豫了,看看山宗。
這尊大佛在,是請還是不請?
神容在一旁站著,一句話沒有。
山宗經過她身邊,停了一下:「你要不嫌棄就一起來。」
她朝他身上看了一眼,示意那邊紫瑞和東來等著,才跟上去。
到了地方,是一家再尋常不過的酒肆。
眾人一進門,夥計就迎上來見禮,恭請山宗入內去坐。
此時剛過午,不在飯點,肆中原本也有幾個人,見到進來的人是山宗,居然就匆匆離座而去了。
山宗眼睛都沒抬一下,在夥計的一路恭請中,坐了下來。
神容因是女客,被請著坐在旁邊一桌。
在外飲食不講究,都是這樣一張一張的方木桌,過於粗糙,也難怪方才山宗會那樣說。
她坐下時,有意無意地說:「難得,我竟又與你一起用飯了。」
山宗臉往她這邊一偏:「這可比不上你平日吃的那些。」
她輕語:「我又沒說什麼。」
他扯了下嘴角,臉轉過去了。
胡十一和張威推著老軍醫在他那桌坐下,幾人都好似在瞄他們,她便什麼都不說了。
身旁衣裳輕響,那個跟著老軍醫的女子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看了對方一眼,是個樣貌很清秀的姑娘,穿一身素淡的襦裙,兩手放在膝頭,看舉止很幹練,看面相卻又很柔順。
發現她看過去,對方稍稍欠了欠身。
神容覺得看年紀她似要比自己略大一些,卻如此客氣,微微頷首,算作還禮。
不認識,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旁邊那桌倒是熱鬧許多。
老軍醫與他們都熟,大約是準備要退隱歸田了,端著杯子,以茶代酒地向山宗敬了敬,說了幾句玩笑話:什麼在山使麾下行醫三年,就被嚇了三年,如今年老體弱,實在禁不住嚇了,還是趕緊回去享幾年福吧。
胡十一道:「你走了,豈不是就留下她一人了?」他指神容身邊的女子。
老軍醫笑道:「那也沒辦法,她還得嫁人呢,難道還能給我打一輩子下手?」
胡十一點頭:「也是。」
神容並不餓,也就一直沒動筷,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閒談,只喝了幾口茶。
聽見旁邊的姑娘笑著說:「你們就別總打趣我了。」
那邊傳出幾聲笑。
神容看一眼山宗,桌上無酒,他手裡端著的也是茶,除了偶爾對老軍醫嗯一聲,到現在也沒說什麼挽留的話。
她心想真是個冷情的男人,好歹人家這也是在跟他告別。
……
飯到中途,東來忽然走了進來,遙遙幾步,垂手而立。
神容看到,猜想是有事,見那桌他們說得正歡,不動聲色地起身出去。
山宗察覺她從身後經過,側頭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神容走過去,東來立即跟著她出了門。
她想著應是不好直言,一直走到了牆角處,才停下問:「何事?」
東來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長安剛送到的,送信的方才入城要去官舍時正好被我遇上,便直接給少主送來了。」
聽說是長安來信,神容拿在手裡拆得就快了些,打開一看,是她哥哥長孫信寫來的。
洋洋灑灑好幾頁,內容大多是問她在幽州如何,叫她照顧好自己。又說了京中工部已在安排接手礦山事宜,一切順利。
翻了兩頁,才見他以小字寫了句:放心,沒有把山宗在幽州的事告知父母。
隨後接道:不過裴家二表弟登門碰見他時,又問起她了。
長孫信扯了個謊說她近來身體抱恙,就在長安遠郊的驪山休養,不好相見。叫她看過二表弟的來信後就配合著裝一裝,回封信回家,他們好拿去回給裴家二郎,別弄得她好似無故失蹤了一樣。
父母也是這個意思,金礦沒現世,都不太樂意將她在幽州的事情傳揚出去。
神容這才知道為何這封信有這麼多頁,原來還附帶著她那位裴二表哥的來信。
她暫時沒看,收起信塞進袖中,撇撇嘴:「真是麻煩。」
東來恭謹地垂著頭。
「不是說你。」她吩咐說:「替我回封信給哥哥,就說開礦的事還在準備,二表哥的信回頭再說。」
東來稱是。
神容又返回酒肆,剛到門口,卻見山宗就站在櫃上的那用木板搭著的台面前,長身直立的一道身形,胡服烈黑,凜凜一身英氣,一手搭著直刀斜斜收在腰側,一手按了碎銀給櫃上,先把飯錢給結了。
有另一道身影從後方過來,喚他:「山使。」
山宗回身。
是那老軍醫身邊的姑娘。
她兩手抄著,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他:「這個藥山使記得回去用一用。我瞧你肩上破了一道,若是傷了皮肉,不大不小也是個傷。」
山宗沒接:「沒事。」
「還是帶上吧。」她兩手托著送過來。
山宗看了一眼,隨意接了,往懷裡一收:「有勞。」
「山使不用客氣,就當答謝你這頓飯了。」她手這才收回去。
神容不自覺間已走到門側面,眼斜斜往裡瞄,看著山宗什麼也沒說地走回去了,那姑娘隨後也跟著回去了。
她這才提了衣擺,緩步進去。
胡十一和張威還在跟老軍醫你一言我一語的閒扯,時間不長,桌上已是一片風捲殘雲的狼藉。
山宗走過去,屈指敲敲桌子:「差不多就行了,城門關得早,你們想一直耗在這兒?」
二人立即收心:「是,頭兒,馬上走了。」
老軍醫撐著腿站起來:「確實,還有人等著我過去問診,我也該走了。」
姑娘上前來扶他,向山宗福身,快到門口時看見了神容,也福了福身,禮數周全。
神容目送著幾人陸續離開,轉頭山宗已到了跟前。
他笑著說:「以為你已走了,看來你只能自己吃了。」
「無妨。」神容語氣淡淡。
山宗早留心到她一口未動,料想她這等身嬌肉貴的也受不了這等地方,八成是嘴硬,提了刀出去。
神容跟在他後面,隔了一兩步的距離,忽然問:「那姑娘叫什麼?」
山宗回了下頭:「哪個?」
「這頓飯除了我,還有哪個?」
他瞭然,頭轉回去,繼續走:「趙扶眉。」
神容挑眉:「姓趙?」
山宗說:「她是軍戶出身,全家都戰死了,趙進鐮憐惜,收了她做義妹,所以改了姓趙。」
「哦。」
他忽又停步,回頭看她:「你幹什麼打聽人家?」
「隨便問問罷了。」神容越過他往前走了。
這回換山宗跟在她後面了。
很快,回到了山宗拴馬的地方,那裡已經沒人,胡十一和張威不敢耽擱,都率人趕回軍所去了。
那間掛著醫字牌的屋門也落了鎖,老軍醫不知去哪裡問診去了。
只有東來和紫瑞還牽著她的馬守在路的另一頭。
「你的馬在那邊。」山宗走過去解馬,提醒她一句,下一瞬,一隻手搭住了他胳膊。
「你等等。」
神容就在他面前站著,一旁是高頭大馬,擋了她大半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一層暗暗的薄影。
他站定,看一眼那手,又看一眼她:「又怎麼?」
神容眼睛看著他,另一隻手伸向他懷裡,他穿得不厚,隔著一層中衣的薄布,指下結實。
從未直接觸碰過男人的胸懷,她不禁頓了一下,拿出來時手中是那包藥。
「既然都有藥了,不如我幫你擦吧。」她撕了個小口,手指伸進去沾了一點,按到他肩頭,透過那道被抓破的痕跡,抹進去。
他如往常一樣,只是看著,從容不迫,絲毫不驚訝她會知道他身上有一包藥。
直到她手指在他肩頭緩緩抹了兩遍,忽然他手一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神容不禁抬頭看他。
「我要是不打斷你,你就一直這樣?」他聲音低下去。
她臉色未變,淡淡說:「幫你擦藥是好心。」
山宗忽然低頭,借著馬背遮掩,幽幽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想做什麼。」
神容一怔,看見他嘴邊微微上揚,露出了那抹熟悉的笑,既痞又邪。
她想叫他低頭。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說罷了。
神容暗暗咬唇,臉上卻沒什麼表露,手腕一動,抽回了手,繼而將那包藥往他懷裡一塞,繞過馬就走。
「不要我擦就算了。」
山宗直起身,看著她走遠,手上還留有抓她的溫熱,拉了下衣襟,順帶就蹭去了,懷裡那包藥隨手一拋,扔進了路邊草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一章
幾日過去,大風又吹了好幾番。
秋陽輾轉,自窗外一直照到桌案上,陽光裡,幾頁信紙正攤開著。
神容端坐案後,剛看完信,拿著筆寫了一番客套話,停下後又看了看信紙。
裴二表哥的信拖了好幾日,直到現在她才終於看了。
紫瑞在旁邊為她研墨,看到她握筆的手背上有一點紅印,問道:「少主的手怎麼了?」
神容聽到這話,翻過手背看了一眼。
她一雙手細白,被山宗抓過後難免就留了這點痕跡,居然好幾日了還未褪掉,不想竟被看見了。
紫瑞不知情,還有點擔心:「莫不是不慎磕到了,可要取藥來?」
「不必,又不疼。」
沒什麼感覺,她記得那男人當時沒用太大力,但就是制著她動不了。
人壞,招也多。她暗暗想完,撫了一下手背,繼續回信。
裴家二郎這封信寫得挺長,卻也沒什麼實際的事。無非是叫她保重身體,好好休養,若有可能,再給他描述一下驪山盛景就最好了。
神容托腮,想嘆氣,驪山山脈地風她倒是了如指掌,但景色還真不曾細看過,她哪次入山是去看風景的,分明都是有事才會去的。
偏偏她哥哥還叫她裝得像點,這要如何裝?她根本就不在驪山。憑空捏造,只怕反而叫人生疑。
她抬頭問紫瑞:「驪山風光你可還記得?」
紫瑞皺著眉回答:「奴婢哪裡注意過那些,都不曾記得有沒有去過了。」
神容乾脆擱下筆,起身走出房門,去廊下把東來喚過來,將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他一遍。
東來垂頭站在她跟前,也搖頭。
她擰擰眉,忽聽廣源的聲音冒了出來:「貴人,我倒是知道一些。」
他從東來身後走出來,垂著兩手,邊想邊道:「我記得驪山有一處景致頗佳,尤其是這時節的傍晚,夕陽一照,美不勝收。」
神容見他知道,便問細了點:「哪一處?」
廣源一愣,繼而訕訕地笑:「隔了太久了,那還真不記得了。」
「南片的斷崖上。」
忽來一道聲音,沉沉打斷了幾人。
神容循聲轉頭,前幾天才在她跟前耀武揚威的男人正從廊下走過來,刀夾在臂彎裡,馬靴踏地有聲。
廣源一喜,迎上前去:「郎君來了。」
「嗯。」他停下腳步,看著神容:「那一處在南片的斷崖上,聽到了?」
神容淡淡看他:「你去過?」
山宗笑:「我哪裡沒去過?」
神容一想也就回味過來了,廣源會知道,肯定也是當初在山家時隨他去過。
那裡是皇家權貴才能去的地方。但當初先帝十分倚重他,山家又有地位,據說連山中溫泉的泉眼都賞過給山家用,那種貴族奢侈享受的地方,他會去過一點都不稀奇。
山宗也不近前,隔著幾步說:「大白天的,人在幽州,想著驪山?」
神容微抬下頜:「那又如何,我寫信要用便問了。」
山宗聽了也沒問寫給誰,就只是笑笑。
她忽然看他:「你怎麼來了?」
總不可能是特地來告訴她驪山景致的。
山宗收斂了笑:「我只是經過,來知會你一聲,稍候就去山裡等我。」說完就又轉身走了,腳步很快,看起來的確只是經過。
廣源追去送他了。
神容便想了起來,應該是他那天說的時候到了,他說過到時候要她去山裡等他。
山宗已徹底不見人影。
她回到屋裡,坐去案後,照著他剛才說的寫了幾句,很快就停了筆:「行了,這樣也差不多了,二表哥歷來好說話,敷衍些也沒事,就這麼回信吧。」
一旁紫瑞幫她收信入封,一邊附和:「確實,奴婢就沒見過比裴二郎君更好說話的人了。」
說完屈了個身,出門找人去送信了。
她走了,神容便著手入山,叫東來立即去準備。
也不知山宗這來去匆匆的到底是又去了哪裡,只留了一小支人馬在官舍外面,剛好可以用來負責護送她入山。
神容繫上披風出門,帶著東來上路。
從城中一路馳馬而過,出城時,她忽然瞥見一抹熟悉人影,馬速放慢了些。
對方也看到了她,退在道旁向她福了福身。
是趙扶眉,一個人站在城門口,仍然穿著那日初見時的一身素淡襦裙。
「真巧,在這裡遇到了貴人。」她微微笑著說:「我正好送老軍醫返鄉,人剛走。」
神容朝遠處看了一眼,看到了馬車遠去的蹤影。
彼此還算不上熟絡,神容也不知該與她說什麼,便點了個頭,時刻要走,也就沒下馬。
趙扶眉倒沒什麼離別情緒,看起來很豁達的模樣。
她站在馬下,仰頭看神容,忽然又笑起來:「山使先前也是從這道門出去的,貴人這是又要去找他嗎?」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只因覺出她口氣裡那個「又」字有些古怪,仿佛她不該去一樣。
隨即就笑了一笑,點頭:「你說得對,我是要去找他。」
說完直接扯韁馳了出去,餘光裡只見趙扶眉又退讓了幾步。
趕到山裡時,竟然已經有人馬先到了。
從入山口,到望薊山而去,一路上都是兵甲齊整的兵卒。
神容下馬,走到山道上,看見還在養傷的胡十一居然也出現了,他和張威一左一右分列兩邊,今日全都一絲不苟地穿著甲冑,拿著兵器,好像十分防範的模樣。
她古怪地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張威道:「頭兒吩咐的,叫咱們帶著軍所的精銳來這裡守著。」
神容左右看了看,更覺周遭肅殺:「軍所精銳?難道他把盧龍軍都調來了?」
胡十一莫名其妙:「什麼盧龍軍,咱們叫幽州軍。」
神容留心到他們的刀鞘上都鑄有篆體的「幽州」二字,心想八成是改名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國中兵馬大多以地名來命名。
只是不知他們為何要搞這麼大陣仗,她轉頭看了看,往望薊山走去了。
山宗還沒來,果然是叫她等他。
她迎著山風,走到那發現紛子石的山眼處,如今在她這兒叫礦眼了。
往下看,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那山石間似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她抬頭看看天,秋季到了末尾,這時候能開出來是最好的,再拖是真拖不下去了。
左右等了又等,天光都暗了一分。
她轉頭問:「人還沒到?」
東來在另一頭站著:「是。」
神容輕輕扯著手裡的馬鞭,在礦眼附近來回踱步。
直到又過去許久,她都快懷疑那男人是不是在玩兒她,終於聽到了動靜。
一馬長嘶,山宗直奔而入,躍下馬,朝她這裡走來。
神容一路看著他到了跟前,他黑衣上不知從何處沾了灰塵,衣擺掖在腰間,一手提刀,走動時,長腿闊邁,步步生風。
她看著他:「我等了你快兩個時辰了。」
山宗竟還笑:「那還不算久。」
神容掃過他肩頭和衣袖幾處沾上的灰塵,又看看他那緊收的腰身。
本是探尋,往下再看他胡褲裹著的兩條修長的腿,又覺得看的不是地方,轉開眼,抬手捋過耳邊髮絲,會意地說:「和那日我見你模樣差不多,料想你是去了上次一樣的地方。」
山宗不自覺看了看她的眼睛。
神容眉眼出色是出了名的,眼瞳黑亮,眼角微微帶挑,一顰一笑都透著她身上獨有的氣韻。
他覺得這雙眼睛有時候實在過於厲害了點。
「沒錯。」他刀一收,說:「我給你找人去了。」
神容一怔,又看那遠處赫赫威嚴的兵卒:「你給我找了什麼樣的人,需要這樣嚴密?」
「你馬上就會看到了。」山宗轉身,臉上沒了笑,只餘肅然:「帶上來。」
山林間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那是鎖鏈拖動,掃過林間山石樹木的聲音。
兩列兵卒持刀,押著一群人緩慢地自山道上過來,遠看如同押著一條蜿蜒的黑色蚰蜒,古怪又荒誕。
等到了近處,才發現那群人渾身都被黑布罩著,一個一個,足有幾十人,看身形個個都是男子,如獸靜默。
神容莫名覺得這群人不是善類,轉過頭時聲音都低了一些:「這是幹什麼?」
山宗看著那群人:「他們太久沒見天日了,需要緩緩。」
她忽然反應過來:「你給我找的莫非是……」
「底牢的。」他直接說了,看著她臉,像在看她反應。
神容只覺震驚:「不是你叫我別起動這些人的念頭嗎?」
他笑了一下:「那不是你說有我在,就能鎮住他們?」
她的確說過。
山宗又看向那群人,一手按在刀上,就這麼看了許久,放話說:「揭開。」
黑布接連揭去,被罩著的人紛紛暴露在天光下。
神容忽然後退了半步。
山宗偏頭,看到她站在身側,穿著胡衣的身形更顯纖挑,一雙手的手指捏著馬鞭,眼睫微動,朱唇飽滿,輕輕抿著。
他眼睛移開時不禁低聲說了句:「不用怕。」
神容說:「我沒有。」
她沒怕,只是從未見過這樣一群人罷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二章
黑布揭去的瞬間,那群人就被刀背壓住後頸迫使著跪下——
一群被絞短了頭髮,口鼻被黑罩綁住的男人。
大多瘦削,卻並不虛弱,跪在那裡都還梗著脖子,碎髮下面露出一雙雙陰駭的眼,口中不時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怪聲。
仿佛是嗜血的猛獸,若非被縛住了口舌,隨時都會衝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神容過往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甚至有點懷疑這樣的還能否算是常人眼裡的人。
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這群人身上更顯得獸性勃發。
「不用詫異,」山宗說:「這已經是打理過的樣子了。」
所以本來的面目還要更可怖。
神容攥緊馬鞭:「他們怎肯聽你的話打理?」
山宗忽然笑了,聽不出什麼意味:「這一批共有八十四人,我事先進去制住了他們當中的四個,綁在了底牢深處,今日又轉移了地方。那四個成了我的人質,餘下的八十個就不得不聽我號令。他們是一體的,當初一同入的底牢,講義氣得很。」
他說得慢條斯理,稀鬆平常,仿佛幹的不是件虎口拔牙的事,而是如穿葉拂花般閒逸。
卻已激得那群底牢重犯裡的一人猛撲了出來,被兵卒死死按住,只能狠狠瞪著他,露出左眼上一道指長的白疤,拉扯得那隻眼都變了形,猙獰異常。
山宗毫不在意,拖著刀走出一步,在他們前面緩步走動:「就算是底牢重犯,也要言而有信,應了命就好好在這裡幹,否則我可以讓你們見天日,也可以讓你們上路。」
這下不止那人,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他,但好歹沒有妄動了。
山宗擺下手,轉身走開。
眾兵卒早得了命令,著手將這群人的手鐐鎖鏈放長,為能讓他們苦勞做準備,又在每個人頸上套上掛有代號的木牌。
神容看到此刻,心裡全明白了。
她走去山宗身邊,小聲問:「你說這裡的八十人會聽話,確定嗎?」
人都有私心,何況是一群窮凶極惡的重犯,難保不會在見了天日後丟下那四個被扣做人質的同伴脫逃。
「確定。」山宗語氣篤定。
她眼神又將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輕聲說:「難怪這般模樣,你這和馴獸有何區別。」
山宗看她:「你是想說我比他們還危險?」
神容心想難道不是?臉上只動了下眼珠:「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笑:「那你何不離危險遠點?」
神容斜睨過去,他已回頭去查那些人的準備了。
那頭,胡十一挨在張威跟前嘀咕:「我現在才知道頭兒進那底牢是去幹什麼的,他竟這麼幫著金嬌嬌啊。」
張威道:「畢竟做過夫妻,你沒聽過那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嗎?」
胡十一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自一處不知說了什麼又散開,忍不住又道:「你別說,單論模樣,他倆做夫妻真是有點配。」
張威認同:「配,配。」
手鐐放長,腳鐐卻又多加一道,只給允許勞作的自由,想跑難上加難。
山宗抬手揮一下,胡十一和張威停了私下閒扯,馬上各帶人手散開,去周圍各處設好的點布防守衛。
之後會定時輪換人來看守,望薊山周圍如罩鐵桶,密不透風。
山宗轉頭,看向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你若想緩緩再用他們也行。」
神容心想小看她不成?
她已經接受了這批人,沒什麼好緩的,從懷裡取出一張黃麻紙說:「不等,馬上就開。」說著將圖紙交給東來,「拿去給他們認一認門路。」
山宗看著東來將那張黃麻紙展開,露出裡面一幅描畫的山形圖。
蜿蜒曲折的勾勒,清清楚楚,當中標註了礦眼,甚至下鏟處的字眼,眼又看向神容。
那是神容早就在描畫的礦眼位置圖,便是為這一日準備的。
東來拿著那幅圖走去那群人前面,舉起緩緩走動,確保每人都能看到。
那群人已被允許站起來,黑罩還在口上,偶爾的幾聲怪聲,如嘲如笑。
直到山宗手一動,鏗然抽了一截腰邊的刀,又一把按回去。
仿若警告。
長孫家的隨行護衛都已有經驗,神容讓東來帶著人先去按圖定點下鏟,之後苦力再由這群人承擔。
沉重的鎖鏈拖過山石,那群人在剛見到天日沒多久後就開始了首次苦勞。
一隊兵卒拿上鞭子跟著巡視。
東來帶著護衛們在礦眼附近幾十步的地方鑿了一鏟,然後讓開,去定另一處。
那群人被分做幾小股,隔開,用來分鑿各處定下的點。
起先沒有人動,那個之前想撲出來的白疤男人甚至在拿到開山鑽孔用的鐵釺時,還沉沉轉頭看了山宗一眼。
不巧,山宗抱著胳膊早已盯著他。
隨之那白疤男人的旁邊終於走出去個男人,先下了第一釺。
有人帶了頭,陸續就有人動了。最後白疤男人也不得不下了釺。
鐵鏈沉重,他們每一下都要用三份的力,很快就喘粗如牛,汗濕囚衣。
神容遠遠看了一會兒,再看天色,頭頂天光又暗一分,山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身邊腳步聲響,山宗走了過來,對她說:「走。」
神容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胡十一和張威跟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向山宗抱拳。
只因早有軍令,他們會在他不在時留在山裡鎮守。
山宗走下山道,一手扯了馬韁:「可以回城了。」
神容也牽了自己的馬,回看一眼山裡。
「放心。」他翻身上馬,說了這兩個字。
她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這麼篤定的底氣,但看模樣的確是鎮住了那群人,點點頭說:「那好吧。」
踩鐙上馬的時候,東來和護衛們也出來了,不過都只騎上馬在遠處跟隨,並未上前。
護送神容來的那隊人也留在了山裡,只有山宗一人騎著馬和她同行。
神容本以為他會半道轉向去軍所,誰知他一直走的是回城方向。
到進了城,他勒停了馬,一躍下來說:「等他們過來,你和他們一起回官舍,我還有事。」
神容心想難怪和她同行了一路,還道是好心要送她。
後面東來還沒跟上來,山宗先進了城頭下一間開著門的屋子。
裡面沒人住,有兩個守城兵在休息,見到他就抱拳出去了。
神容下馬跟進去,他已經坐下,此時才發現了身上的灰塵,拍了兩下,將腰間掖著的衣擺也拿下來。
神容與他隔著一臂寬的小案坐下,他忽然轉頭過來,看住她。
她不禁問:「做什麼這樣看我?」
山宗說:「你從哪兒學來懂礦的本事?」
從看到那幅圖的時候起他就確信了,她應當懂行。
神容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手指玩著馬鞭說:「你不是不打探了嗎?」
他手臂在案邊一搭,坐隨意了,扯扯嘴角:「隨你,你也可以不答。」
明明問話的是他,倒好像能牽人鼻子似的。
神容擱下馬鞭,側過身正對他,故意往他那兒傾了傾:「其實我真正懂的不是礦。」
山宗的臉又轉過來。
她伸著根手指隨意指了下門外:「是山川河澤,尤其是山,你信不信?」
他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是盯著她:「山?」
神容一手支腮,賣關子似的,眼神瞄著他,如鉤輕扯:「或許有一日,你這『萬山之宗』,也會被我懂得透透徹徹呢。」
他黑漆漆的眼落在她臉上,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有一會兒才說:「恐怕沒那一日。」
不等神容說話,他忽就坐正,朝門口看去。
有人來了。
神容抿住唇,也收手坐正。
從門外進來的是趙扶眉。
她手裡提著一摞捆在一起的藥紙包,先看了眼神容,轉而向山宗見禮:「山使,你先前交代的藥我準備好了。」
山宗頷首:「放著吧。」
趙扶眉過來將那一摞藥放在案上,又向神容欠身:「貴人也在,先前遇到山使出城,他交代說有一批久未見天日的犯人出來服苦役,有些帶著傷病,怕誤了正事,叫我備些藥給他們。」
藥就堆在手邊,快堆滿整個小案,神容拿了馬鞭站起來:「有勞你。」
趙扶眉溫笑,轉頭又對山宗道:「老軍醫走了,我跟著他老人家三載也只學了些皮毛,這些藥怕是配得不好。」
山宗嗯一聲,看起來很無所謂:「能用就行了。」
趙扶眉低頭從袖中取出紙張:「這是用法……」
神容聽著她在那裡說著話,注意到門外東來早已到了,已在她馬旁等著。
她瞥一眼山宗,又看一眼趙扶眉在他跟前疊手身前,溫順的模樣,卻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對方在城門口問她那句是否又去找他的話,竟輕輕笑了笑。
都是女子,有些小心思心照不宣,她又不傻。
山宗聽著趙扶眉的幾句話,雖沒抬眼,也留心到了一截披風下擺自眼前輕輕而過的動靜。
水青的披風下擺掩著女人的小腿,轉身如旋,自他眼底划過,朝向門外。
「山使自己的傷是否已好了?」趙扶眉忽然問。
「嗯。」山宗看時候差不多了,拿了藥,起身往外走。
趙扶眉看他要走了,餘話不再多言,在他身後福身說了句:「山使慢走。」
山宗出門,將藥紙包扣上馬背,翻身而上,要走之前左右看了一眼,四周已無人影。
神容剛才自他眼前悄然出了門,東來和護衛們都不在,原來已經一聲不響地回官舍了。
這回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沒來由地想完,韁繩一扯,策馬反向出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三章
廣源忽然發現,官舍裡竟又開始進進出出的忙碌了,倒與先前長孫侍郎還在時一樣。
他也不知貴人在忙碌什麼,但想起先前郎君叫貴人入山去等他,料想忙的事二人會常在一處,暗地裡還有點欣喜。
早上,城門開啟的鼓聲剛響過,他就目送神容帶著護衛們又入山去了。
不想他們走了沒多久,刺史府的一個下人就來了官舍,送來了份帖子。
廣源身為管事去接下,聽說是給神容的,且要即刻送到,便揣著帖子趕往山里去送一趟。
時候尚早,山里秋霧繚繞。
因著守衛嚴密,廣源到了也沒能進去,只在入山口。
恰好雷大帶隊來換崗了胡十一的人,後者打著呵欠出山,兩廂撞個正著。
一見到他胡十一就說:「你怎麼來了,這裡可不是隨便能進的,要不是看你是頭兒的下手,還沒進山你就被摁下了。」廣源從懷裡拿出刺史府的帖子:「那你幫我把這交給貴人就是了。」
胡十一嘀咕他小子伺候金嬌嬌可太盡心了,哪像是對自家郎君的前夫人,拿著帖子回頭去送了。
廣源伸頭看了一眼山裡,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哐啷作響的鑿山聲,也不知裡面是什麼情形,貴人忙的事情還真是有些奇特。
神容身罩披風,戴著兜帽,站在樹影下,正看著那群人開鑿。
拿著鞭子的兵卒跟隨得分外戒備,時刻巡視不停。
那群人仍是那幅如獸如鬼的模樣,拖著沉重的鎖鏈,一小股一小股地圍繞礦眼散開,重複著拖滯的抬臂落下,抬臂落下的動作,竟然真的沒有人跑。
她看了一遍那些開鑿出來的孔洞,覺得他們真是有些異於常人,大約也是用過了藥的確有用,如此繁重嚴苛的勞作居然速度也能跟上,難怪被關在底牢裡還能那樣逞兇鬥狠。
胡十一拿著那份帖子送了過來,旁邊的東來攔他一下,先接了才送到神容手裡。
他心裡嘰歪,這些高門望族真是規矩多。
神容打開看了一眼,原來是幽州要行冬祭了。
這是幽州每年的大事,今年因大獄裡出了場亂子,趙進鐮就將此事提了前,因而遞了帖子來請神容。
她合上,問胡十一:「冬祭請我做什麼?」
胡十一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麼事,合著是要冬祭了,刺史一定是想請貴人去熱鬧熱鬧唄。」
他心想天底下哪個女子會天天待在山裡,有這種事不用請都去了。
神容明白了,看看左右,山宗今日沒來。
她只在心裡過了一下,收起帖子,吩咐東來:「你留在這裡,替我盯著他們。」
東來稱是。
神容走出樹影,恰好一小股搬石的重犯過來。
一股五六人成一縱,看到她,幾乎全都甩頭看了過來,尤其是打頭的,綁著口鼻的黑罩下怪聲沉沉,眼神狠戾得像是要吃人。
這種地方有個女人,總顯得分外軟弱可欺。
神容察覺,之前山宗在時他們沒能造次,猜他們是趁他不在想嚇唬自己,但她又不是第一回見他們的時候了,早已不懼。
她乾脆停下,扶一下兜帽,冷冷回視回去。
緊接著是兵卒揮鞭子抽去的聲音:「亂看什麼!」
那群人挨了抽,臉才陸續低下去了,為首的那個大概是覺得沒嚇到她,低頭時黑罩下又出了一陣怪聲。
神容看了眼那個打頭的,就是之前那左眼有道白疤的男人,留心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木牌,上面的代號是未申五。
這一定就是裡面最兇狠難馴的一個。
她轉頭出去。
廣源還沒走,見她出來,見禮道:「貴人可是接到帖子要回去了?」
神容點點頭。
他立即問:「不等郎君來?」
神容看他一眼,反問:「他需要我等什麼?」
廣源一時無話可說。
神容今日入山來時沒帶紫瑞,現在把東來留在了山裡監督開礦,坐上馬時說:「你跟我走一趟。」
廣源提提神,爬上馬背跟著她。
冬祭對幽州來說確實是件大事,官署裡,諸位官員會在刺史帶領下祭拜祈福;城中則也會跟著有些活動,商販買賣自然也積極,因而就很熱鬧。
這些趙進鐮在帖子裡都寫了,他是請神容去官署觀禮的。
帖中說既得知山宗已然帶人入山,祭拜時理應一併祭告上蒼,祈求保佑開礦順利。
這麼一說,神容倒不得不來了。
然而入山時城裡還沒開始熱鬧,再回城已有官差在街頭騎馬敲鑼的將冬祭消息傳開,陸續就湧出了人。
道路有礙,神容領著廣源騎馬趕到官署時便晚了。
官署裡祭禮已畢,大門口車馬頻動,官員們已陸續散去。
廣源路上才知道是冬祭提前了,進了官署大門便下意識地找郎君,可一路進去也沒看見他人影。
也是,往常他就不愛湊這個熱鬧,這回也未必會來。
早有小官差去裡面通報了,神容沒走幾步,何氏便帶著人出來了。
她今日穿著莊重的厚錦襦裙,愈發顯出幾分富態,笑著迎上來道:「還以為女郎不來了,都怪我們去請得晚。」
其實是因著她跟山宗的事有些尷尬,何氏和趙進鐮特地商議了一下要不要請,這才決定晚了。
神容掀去兜帽,並不在意:「不必客氣,我近來正好也忙。」
說完忽然發現何氏身後還跟著趙扶眉。
大概也是來觀禮的,她穿了身對襟襦裙,一襲的水藍,也有些鄭重。
何氏怕她們不認識,介紹了一下:「這是扶眉,是我與夫君收的義妹。」
趙扶眉笑道:「我與貴人早已見過幾回了。」
何氏聽了很高興:「那也是好事,那就多個人陪伴女郎了。」
接著又提議道:「好在城裡剛開始熱鬧,倒比剛才的祭典有意思多了,女郎現在來了,不妨一起去城中看看。」
趙扶眉也說:「便請女郎賞光同行吧,否則常去山中,也是無趣。」
神容笑笑:「山裡其實很有趣。」
說完也沒提答不答應同行,轉身先行出去了。
何氏對趙扶眉笑道:「瞧見沒,長孫女郎其實也是個愛說趣的人。」
趙扶眉跟著笑了笑,要走時注意到今日在神容跟前伺候的不是之前見過的侍女,也不是那個少年護衛,而是廣源,多看了好幾眼。
何氏看見她眼神,壓低聲:「你也發現了?我先前還奇怪廣源為何對長孫女郎如此盡心,如今才知道緣由了。」
趙扶眉點頭:「嗯,聽說她與山使做過夫妻。」
「正是了。」何氏輕語完,便示意她不要說了。
城中比來時更熱鬧了。
神容的馬暫時騎不得,交給跟隨的護衛牽著。
一隊軍所兵卒照例護送她返城,此時才離去返回山中了。
神容將兜帽又戴上,步行在喧鬧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護衛,還有刺史府的僕從,沒有路人能近身。
神容走慢了點,便聽見了後方何氏的低語:「……我與你義兄都在計劃著了,老軍醫既已走了,你年紀實在拖大了,會儘快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趙扶眉小聲回:「我知道了,多謝義兄義嫂。」
神容只當沒聽見,左右與她也沒什麼關係。
忽的身側廣源一動,竟越過她往前小跑過去了。
「郎君!」
神容抬頭,看見原本人來人往的街道往兩側分散如破潮,山宗提刀跨馬,一個兵卒沒帶,就這麼現了身。
看到廣源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神容,又見她穿著胡衣,外罩披風,便知道她是從山裡來的。
他下了馬,廣源立即為他牽住。
何氏已笑著走過來:「山使今年也來晚了,否則祭典你該與夫君一起主持才是。」
山宗說:「軍所要練兵。」
何氏就知道又是這理由,習慣了,他不想來,還有人能勉強不成?她也不過只是客氣罷了,說完瞄瞄神容,便無話可說了。
趙扶眉如往常般向他見禮。
山宗點了個頭,看了眼神容。
她正好緩步走到跟前來,腳下沒停。
他轉身,邊走邊問了句:「趙進鐮請你來的?」
「嗯。」神容放低聲,雖如常言語,但下意識裡就是不想叫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聽見:「我也來晚了,第一次聽說幽州還有冬祭。」
大約是因為剛在演武場裡練完兵的緣故,山宗的嗓音低下時略啞:「以往幽州受關外侵襲多在秋後入冬,這幾年太平,就有了這冬祭。」
神容想了想就明白了:「所以幽州才每到秋冬季就加強戒嚴是嗎?」
「嗯。」
兩個人雖然說著話,彼此卻又目不斜視,尤其是山宗,離神容大概有一臂距離。
若非聽到些寥寥字音,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幾乎看不出二人是在交談。
神容瞥了一眼彼此中間空著的位置,不知為何,居然很想看看後面趙扶眉的神情。
先前她先行離開了那間城下的屋子,回了官舍,不知道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麼。
她有些漫無目的地想:只說藥嗎?
「郎君。」廣源喚了一聲,指著前方道:「既然已來晚了,那裡有百姓們放河燈祭祀的,不如去看看,便也不算是空跑一趟了。」
何氏聽見了,正好覺得走的有些乏了,點頭說:「挺好。」
神容不置可否,旁邊山宗也沒說什麼。
不知不覺到了地方,古樸的石橋下,是條不長不寬的城中河流。
民間百姓行冬祭,便大多是放河燈,從早到晚的放。
此時河邊兩岸都有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就在河邊現做河燈賣,水面上漂出一盞又一盞各色燈影。
神容站在河邊看了看,以前這裡可能真受過不少戰事之苦,她還記得先前有個掛花掛草求避戰禍的日子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看一眼山宗。
他在這裡鎮守,雖然百姓們都對他畏懼得很,但何氏也說過,幽州內安外防都要靠他。山宗明明直視前方,但她兜帽一動,就已敏銳察覺:「你看什麼?」
神容暗想太機警了,一邊說:「看你要不要放啊。」
他笑一下:「這是祭祀親人和戰死將士的,我從沒這個閒心。」
神容想起他在大獄裡手起刀落的冷硬模樣,心想他的確不會有這種閒心。
何氏和趙扶眉很快也走了過來。
廣源守在那兒,躬身道:「這面河岸人多,對岸人要少些,刺史夫人不妨去那裡,免得被推擠衝撞。」
何氏倒不介意這活動,來這裡也是陪趙扶眉祭奠一下親人。何況山宗和神容在這頭,她這知情的在旁也不自在,便叫趙扶眉道:「那我們便去對岸。」
趙扶眉隔著護衛們的身影朝岸邊看了一眼,應一聲,跟著何氏上橋走了。
其實這頭百姓不用見到長孫家那一群護衛,單只見到山宗本人就已主動迴避了。
廣源已買好了河燈送過去:「貴人放一盞吧,來都來了。」
神容伸手接了。
廣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裡抱著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貴人還有無可能,若有,或許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邊蹲下,托著那盞做成蓮花狀的河燈去放。
河水裡映出她的身影,旁邊是男人黑衣颯然,臂下攜刀,長身直立。
對岸似有目光,神容看過去,對上了趙扶眉蹲在那裡看來的視線。
她也正在放河燈,目光交匯,她微笑不語,低頭將河燈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麼?」山宗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
她抬頭看到他正看著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說:「覺得有些事有趣罷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覺得不對,低頭一看,剛才說話時就放著燈,手裡河燈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來,捏著那濕答答的袖口側過身,瞥他一眼:「替我擋擋。」
山宗臉上帶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神容自覺失儀,也不想被護衛和廣源他們瞧見,以披風遮擋,細細擰了一下,又挽著那胡衣袖口捲起幾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濕的小臂。
山宗無意一瞥,就看見了身側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綢。
她低著頭專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後頸也如雪生白。
他轉開視線。
神容忽在此時抬了頭,眼瞄著他,輕語:「好看嗎?」
山宗眼轉回來,低笑:「沒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隨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說完轉頭往外。
她直接走了,廣源只得跟上。
山宗摸著刀,又無聲一笑,隨後想起對岸有人,才也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四章
冬祭之後不出十日,山中就有了明顯變化。
大風自北而起,呼嘯在山間,山林茂密,到了這望薊山裡,反而收斂了鋒芒。
今日東來先到,手裡拿著那幅礦眼圖,在望薊山裡走動,對照著圖紙檢視了一圈,轉身時就見神容自外趕了過來。
他收了圖走近,將這幾日的結果告訴她:「少主,進展算順利。」
神容點點頭,轉過頭去,也看了一遍。
礦眼附近,一個又一個孔洞掘了出來,深幽可見,一碗見圓。
這只是開始,之後還得開大口徑,繼續往下深挖,開出礦道,才能取礦淘金。
這礦眼下的一段就是最難的一段。
她看完轉頭,又去看那群人,他們一小股一小股地被押著,布滿了周圍山下各處。
此時快到午時,兵卒們正好過去派飯。
只有這個時候,他們的口上被縛的黑罩才會被看守的兵卒取下,只因那黑罩後面也有個小鎖,要有鑰匙才能拿下。
神容看見,朝東來遞了個眼神:「他們力氣算出得不錯。」
東來會意,垂頭領命,去今日負責鎮守的張威跟前傳達了幾句。
張威便喚了兵卒,吩咐給他們今日伙食多加一些。
往常飯食只有一隻荷葉包,今日多了一包。
一群人如同餓狼撲食一般接了過去,蹲在那裡狼吞虎咽。
神容看著不禁蹙了蹙眉,轉身走去礦眼附近。
那裡也有幾小股人待著,大多看到她仍是盯著。
縱然她來了多回,這種地方有個女人也是古怪的。
神容攏一下披風,並不在意那些目光,反正這些時日也被看多了,他們又嚇不住她。
她站在礦眼邊,低頭往下看了看,這裡如今也被鑿深了許多。
看了一會兒,她又蹲下,用手裡的馬鞭去撥那些邊沿的碎石,撿了一塊在手裡細看情形。
身邊忽然有鐵鏈拖動聲,她頭一轉,看見斜後方慢慢接近的男人。
像個野人,囚衣換過了,碎髮卻如被搓過般擰結,沾了山石灰塵,手裡拿著的飯糰啃了一大半,連帶包裹用的荷葉都被撕扯掉了一半。
她沒動:「你想幹什麼?」
那人一雙眼陰駭地盯著她,忽然露出一口森森的牙:「你這小丫頭,竟不怕老子。」
神容第一次聽到他們說話,第一反應竟然是居然還能開口,只是粗聲粗氣,如沙礫碾過般難聽。
她看了一眼左右:「這麼多人在,我用得著怕你?」
那頭一群兵卒已圍過來,拿鞭戒備,若非神容沒下令,已經直接過來抽上來了。
就連張威都拿著刀在旁邊緊緊盯著。
那人也跟著掃了一眼左右,似忌憚,沒再接近,喉中發出兩聲怪音,轉頭時露出左眼上那道醒目的白疤。
神容看了眼他脖子,果然又是看著最兇惡的那個,未申五。
有個更粗厚嘶啞的聲音低低說:「你他娘的閉嘴回來。」
神容朝聲音來源看去,那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犯人,幾根鬢髮灰白,拿著飯糰蹲在未申五後方,正盯著他。
她依稀有點印象,這是當時第一個帶頭下釺的犯人,瞄了眼他的脖子,木牌上寫著甲辰三。
未申五對那話置之不理,拖著沉重的鎖鏈蹲著,咬了口飯糰,連帶荷葉也一起嚼在嘴裡,絲毫不覺,兩眼陰沉地盯著神容,忽又笑起來,口齒不清道:「聽說你本來是山宗的女人,那群狗兵卒說過,被老子聽到了。」
神容微微蹙眉:「與你何干?」
他笑的白疤聳動,露出的下半張臉雖正常,卻因這表情整個人更顯猙獰可怖。
神容忽然聽見他曖昧地說:「姓山的狗雜種頂多有個人樣,或許床上能耐不錯,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跟過他真是虧了,不如跟我,老子絕對比那姓山的強。」
神容驀地臉色一冷,霍然起身:「東來!」
東來飛快過來,抽刀就架住了對方的脖子,一把按下。
他手裡的飯糰掉在地上,滾進石坑,脖子梗著,居然還在笑,陰狠地看一眼東來:「擱以前老子一隻手都能弄死你。」
東來根本不廢話,刀一壓,逼出他後頸一道血痕,壓得他頭又低一分。
張威見狀不對也抽刀跑了過來,其他偶爾幾個想動的人,被兵卒們的鞭子一抽,都待在了原地。
神容何曾受過這般侮辱,臉色變幻,垂眼盯著那兇狠的未申五:「教他嘴巴放乾淨點!」
說完扭頭就走。
東來一腳踹在他臉上。
他竟還想反抗,剛一挺脊背,耳側疾風一掠,有什麼貼著他側臉插落在地,震顫鏗然有聲。
是把生冷的直刀。
張威退一步:「頭兒。」
山宗直接策馬而來,人還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裡:「未申五鬧事?」
張威答:「不知他那張狗嘴跟貴人說了什麼,惹得貴人動了怒。」
那人呸一聲:「老子有名有姓,去你娘的未申五!」
山宗腿一跨,下馬,幾步過來,抽了地上刀,一腳踏在他臉上,刀尖對著他嘴:「你要嫌那罩子多餘,我也可以直接點,割了你的舌。」
甲辰三想起身,周遭其他重犯頓時也有人想動,被兵卒刀鞭橫攔,又制止回去了。
馬靴下,未申五半張臉都貼著地,粗哼陣陣,仍狠狠瞪著他:「姓山的,老子遲早殺了你!」
「想殺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又算老幾?」山宗一腳踹開他。
他提著刀,冷眼掃過四周其餘犯人:「將他們嘴上的黑罩都除了,讓他們說,但以後誰再胡言亂語一句,我先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
在場的犯人似被震懾住了,靜默無聲。
未申五嘴角脖上都有了血跡,被拽下去時都還惡狠狠地瞪著他。
兵卒們竟然真的就沒再給他們套上那束縛口舌的黑罩了。
山宗收刀,看過四周,才抬腳走出去。
氣氛威壓,直到此時才鬆。
就連張威都不自覺吐了口氣,轉頭怒喝:「算你們命大!不想吃就起來!滾去幹活!」
……
山宗一直轉過半邊山腳,才看到了女人的蹤影。
神容正站在一片平坦的山地上。
他走過去時,馬靴踩動山間落了一地的枯枝碎葉,咯吱作響。
她聽見聲,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停在她面前,看她臉色冷淡,問:「他跟你說什麼了?」
神容眼光微動:「他調戲我。」
說完想起那番話裡說他的,不自覺就往他身上瞄一眼。
離得近,一眼瞄見他寬肩,往下就是他護腰革帶綁縛的腰,她暗暗抿唇轉開眼,不想又重新回憶起那個夢。
山宗看她眼光浮動,不知在想什麼,料想未申五說的也不是什麼好話,撥著手中的刀鞘說:「他以後沒那個膽子了。」
神容仍有不忿,輕輕哼了一聲,轉頭看著別處,隨即才發現前方層層樹影中,顯露了蜿蜒石牆。
「這裡可以上關城?」
山宗朝那頭看了一眼:「嗯。」
當日他正是從這裡衝下來,直奔溪水,抽刀攔了她往望薊山的去路。
回想起這個,他便看了眼神容。
大概他那一刀不擲過去,沒後面那些事,她可能不會這般與他針鋒相對。
神容已往那裡去了,穿過樹影就看到了往上的一道上行石階。
她回頭問:「能上去?」
山宗提刀過來:「你要上去幹什麼?」
「隨便看看。」她提了衣擺,往上走。
山宗只好跟上。
關城高立,山嶺瞬間矮去眼下,成了墨黛潑灑的遠景,天際雲白翻滾,大風凜凜而來。
神容被風一吹,方才不快散了幾分,朝望薊山中看了一眼,那裡人影幢幢可見。
她早就想問了:「那座山為何叫望薊山?」
山宗站在她身後,跟著朝山中看了一眼:「一個名字,有什麼好問的。」
她回頭看過來:「莫非你不知道?」
他笑,將刀夾在臂彎裡:「因為遙遙對著薊州城,就叫望薊山。」
「薊州?」神容想了想,隨即想了起來:「那裡不是已經陷落十幾年了嗎?」
薊州以往是國中故地,十幾年前,當時的幽州節度使叛亂,引發動盪,讓關外奚人和契丹人聯合趁虛而入,奪了去。
神容剛記事時曾聽父親說過,多年過去,早無印象,只因如今的地圖上已經沒有薊州,被一提及才想起來。
山宗嗯一聲:「但山還叫望薊山。」
神容點頭,表示知道了,轉頭朝關外望:「哪個方向?」
他說:「東北向。」
神容朝向東北方。
天氣不好,大風攜帶的塵沙在遠處漫舞,莽莽河朔天地一片雄渾,四面方向看起來都一樣。
她忍不住低低說:「就這也叫能望見?」
分明是亂取名。
山宗在旁看了好笑,如果尋常就能目視千百里,還要他們練兵做什麼。
他伸手拉了她一下,提醒說:「往東走兩步,手遮起來看。」
神容被風吹得眯了眯眼,抬起一隻手擋在額前,忽然察覺到臂上他的手,轉頭看了過去。
山宗一觸就已鬆開,對上她皎皎生輝的眉目,垂眼是她被他不經意間拉近的身影。
她身上的披風與他的胡衣相接,蹭過輕響,這次離得比上次放河燈時還近。
他覺得自己剛才拉她那下有點多餘,且不該。
神容剛有些意外,就發現他馬上鬆了手,挑挑眉:「然後呢?」
山宗眼裡沉沉幽幽地一動,抬著下巴笑一聲:「然後關城不能久待,看夠了就下來。」
話音未落,腳已走動。
神容看著他從關城石階上下去了,盯著他那黑漆漆的頭頂直到消失,才轉身又看一眼關外。
仍是沒看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二十五章
等神容再回到礦眼附近,那裡已經恢復原樣,仿佛之前那點騷動根本沒發生過。
但她還是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重犯口鼻上的黑罩沒了。
「怎麼回事?」她問東來。
東來聽出她語氣裡的不悅,近前低語了幾句。
神容往前看,山宗先一步回來,正抱著刀站在那裡盯著。
東來說這是他的安排。
難怪他剛才說他們以後不敢了,原來已經教訓了那個不要臉的。
神容找了一下那個未申五,他此時已被反手綁了起來,扔在一堆碎石之間,脖子上血跡和嘴角血跡都無人處理,歪在那裡怪聲粗喘,碎髮亂得更像個野人。
東來按著刀問:「少主是否還要處置他?」
神容冷冷轉開眼說:「反正馬上也要入坑開挖了,他下了山坑深洞中,還能胡說什麼?」
「那就讓他第一個下去。」山宗忽然接話。
神容轉頭看他。
山宗盯著那頭說:「叫他下去打頭陣,若是失手被埋在下面,也省得我動手了。」
未申五憤然地一動,被左右看著他的兵卒一人一腳踹了上去,又倒回亂石間。
但大概是怕山宗真去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他也只狠狠喘氣,一個字沒說。
山宗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拇指抵著刀柄,一幅隨時都會動手的模樣,看起來倒比他還要更狠,甚至又激了他一回:「早點這樣,也就不至於成這德行了。」被拔了牙的猛獸也不過如此。未申五咬牙,怪聲陣陣,終是忍了,卻仿佛比當場殺了他還難受。
山宗經過神容身邊,停了一下腳步,低聲說:「現在信了?我說過他不敢了。」
神容看他,剛才就覺得他是故意的,竟然是真的,倒好像是在替她出氣。
她心裡也的確出了口氣,僅剩的一點不快也沒了,臉上卻波瀾不驚:「嗯,信了。」
山宗一笑走過,往另一頭去了。
神容再去看未申五,他已被東來拖著推去礦眼的坑洞前。
綁縛鬆開,開山的鐵鎬丟了過來,在一片刀口的押持下,他果然被第一個摁入了坑中。
……
有山宗親自鎮守,那群人再沒出什麼動靜。
神容離開山裡時,其餘的犯人也被兵卒們趕了過來。
甲辰三拖著鐵鎬第二個下去,陸陸續續所有人都下了坑洞。
鑿山聲從地上轉到地下,變得又沉又悶。
天色將暮,大風竟然吹得更烈了,從出山到回城的一路上都是漫捲的塵沙。
負責護送神容的一隊兵卒也被吹得前行緩慢。
她坐在馬上,正攏著兜帽遮擋,聽見後方山宗不緊不慢的聲音下令說:「行軍式,斜行繞一段再入城。」
他也出了山,就策馬跟在後面。
眾兵卒稱是。
等快到城門口,城牆如龍圍攔,風勢才轉小。
神容揭下兜帽,扭頭發現他還在。
「怎麼今日你也有事?」
山宗單手扯韁,一手拍打著衣擺上沾上的灰塵,反問了句:「難道沒事我就不能入城了?」
神容還沒說什麼,又是一陣風攜塵而來,立即抬手遮住眼。
東來敏銳察覺,自旁打馬近前:「少主可是眼迷了?」
她悶聲嗯一聲:「進了沙子。」
因為她那身本事,她的眼睛自然也十分重要,只是被粒沙子鉻一下也不能不管。
東來立即取了塊乾淨帕子給她。
神容拿在手裡,遮住那隻眼。
身下馬蹄未停,已進了城門。
有道女子的聲音喚了一聲:「山使。」
神容臉微微一偏,看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下的醫舍外。
趙扶眉正攏著手在那裡,面朝著城門,看起來就像是在等人。
山宗跨馬而入的身影剛出現,她便喚了,接著就看到了神容,頓了一頓,緩緩露出絲笑,又欠身見禮:「貴人。」
神容以帕遮眼不太方便,沒有說話。
山宗已下馬,忽然說:「幫她打理一下。」
趙扶眉聞言一怔,而後過來請神容下馬。
神容這才知道說的是她,還以為方才只有東來發現她眼睛被迷了。
「貴人這是怎麼了?」趙扶眉扶她進醫舍,進門時看了看,便明白了:「不過是迷了眼,小事,小心清洗一下就好了。」
她端了只裝了清水的淺口銅盆過來,請神容坐下。
外面眾人正暫停等待。
等神容眼睛舒服了些,才發現這醫舍裡已收拾過,桌上擺著只軟布包裹。
趙扶眉在旁擦著不小心濺出來的水跡,沖她笑了笑:「這裡很快就要有新軍醫來接替了,我一個女子,年齡大了,再處理這些軍中傷病不方便,以後就不過來了。」
神容點頭,一隻手仍拿著帕子又輕輕擦了兩下眼睛才放下。
趙扶眉疊一下手裡拿著的乾布,看她一眼:「其實貴人只要少出城入山,也就沒有這等惱人不適的小事了。」
神容覺出這一句話裡有話,稍稍抬起頭:「我入山是有事要辦。」
趙扶眉擦去最後一滴水跡,看著她還泛紅的那隻眼:「那這事,莫非是每日要與山使一起才能辦的嗎?」
神容此時才注意到她今日頗有些不同,一向都是素淡衣飾,今日居然穿了一身漂紅,腰間搭著條印花的簇新繫帶,就連頭髮都仔細梳過,髮間斜斜插著一支珠釵。
她不禁朝外看了一眼,沒看見山宗人影。
多少已猜到了,趙扶眉剛才可能就是在等他,偏偏見了自己與他一道回來,口中說:「不錯,的確需要他同辦。」
趙扶眉沒有作聲,擦完了桌子,又端開銅盆,返身回來時才又笑道:「山使其實可惜了。」
神容問:「怎麼?」
趙扶眉不坐,只在她面前站著,溫溫和和地道:「以前曾聽老軍醫解釋過,嫡長為宗,尊崇為宗,萬心歸向亦為宗。山使的名字便代表了他在山家的地位,卻又聽說他一心和離便決絕地離了家族,怎能叫人不可惜。」
神容神情瞬間淡下。
的確,這才是山宗名字的含義,不是她戲言的那句「萬山之宗」。
他是山家嫡長,都說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才有了這個名字。後來他也的確年少有為,是眾望所歸的山家繼承人。
趙扶眉看似無心的一句,卻是在提醒她這段過去,是她與山宗姻緣破裂,讓他遠走幽州,光輝不再。
所以她這樣一個被和離的外放之妻,就不該總出現在前夫跟前。
神容手指搓著那塊遮眼的帕子,端端正正坐著,忽而就笑了。
她眉眼艷麗,一笑便如風吹花綻,奪人目光。就連趙扶眉也晃了下神,卻又詫異:「貴人因何而笑?」
神容眉眼有笑,口氣卻淡:「我只是覺得有趣,與誰的事便去找誰就是了。我與他之間的事,我只找他,與你無關。同樣,你要與他如何,又何必來找我,我並不在乎。」
趙扶眉一時沒了話。
剛才那番話的用意被她聽出來了,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還以為她這樣的高門貴女會頃刻惱羞成怒。
神容起身出去。
下一刻東來就走了進來,放了枚碎銀在案上算作答謝。
等屋內沒了人,趙扶眉才動了下腳,往外看了一眼。
神容出去沒走幾步,便見山宗一手拎刀,從隔壁屋中走了出來,彼此正好迎面相遇。
她停下,眼神斜睨他:「她就是你的經驗?」
「什麼?」山宗起初不知她在說什麼,稍一回味才想起曾經回敬過她的話,沒想到她還記得,上下看了看她,又問:「誰是我的經驗?」
神容一隻眼泛紅未褪,只冷冷淡淡的一瞥,其餘什麼也沒說,越過他就走了。
山宗看著她踩鐙上了馬,帶著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們沿街而去,轉頭朝醫舍看了一眼。
趙扶眉走了出來,向他福身:「已等山使多時了。」
山宗走過去,她側身讓開,請他進門。
裡面收拾過後,地方也顯得大了一些。
山宗看了一圈,在神容之前坐過的胡椅上坐了下來,看一眼趙扶眉:「老軍醫叫你留了什麼話給我,說吧。」
趙扶眉今日托人去軍所帶話給他,說老軍醫臨行前留了話給他,不好傳遞,要當面告知,請他來這裡一趟。
出山後他指揮神容一行入城時想了起來,便跟著過來了一趟。
趙扶眉只疊手站著,沒有做聲。
山宗拿刀的手指點了點刀鞘,站了起來:「想不起來就不用說了,等你哪天想起來告訴胡十一就行了。」
趙扶眉忙喚一聲:「山使等等,是我自己有話說。」
他站住了,眉峰略沉:「有什麼話不能大大方方說,需要捏造個理由?」
趙扶眉垂低頭,手指捏著衣擺,「山使恕罪,自是不好直言的話,才不得不如此。」她聲音稍低下去:「這話我認識山使三載,便已藏了三載。」
山宗手指仍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刀鞘,臉上沒什麼表情:「既然是三載都沒說的話,現在又何必說。」
趙扶眉忍不住抬頭看他:「莫非山使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一個女子寧願編造理由也要將他請來,來了後就只有她一個人,能說什麼?
除非山宗是毛沒長齊的黃毛小兒,才能睜著眼睛在這兒裝傻充愣。
他轉身要走:「只要你不說,我便當不知道。」
趙扶眉竟追了一步:「山使,我只怕現在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她怕山宗說走就走,一鼓作氣道:「山使和離三載,至今獨身一人,縱然你我過往沒有深交,卻也相識了三年,你既然了斷了前緣,那何不看看新人?」
這番話過於大膽,以至於她說完時早已雙頰紅透。
山宗轉過身,神情幾乎沒變:「你也知道我和離了,方才坐在這兒的女人是誰你不知道?」
趙扶眉有些錯愕:「自然知道,長孫女郎是山使的前夫人。」
若要說從什麼時候起了今日的念頭,大概就是從軍所裡傳出這消息時起,她聽說他的前夫人如今就在幽州。
真正下決心卻是在那日放河燈時,她在對岸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時而低語幾句的模樣,時近時遠。
「既然知道還說什麼?」忽聽山宗笑了一聲,她看過去。
他臉上那點笑已沒了,整個人黑衣凜凜,出口無情:「那是我當初三書六禮迎娶回去的正室夫人,照樣和離兩散,你又憑什麼覺得我對你就會特別?」
趙扶眉竟然找不到話來應對。
山宗說完就出了門。
上馬時,他想起了神容臨走時的話。
她竟以為趙扶眉是他的經驗。
他提了提嘴角,真要論經驗,難道不該是她這個前夫人排在前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六章
官舍裡,紫瑞推開主屋窗扇。
狂肆的大風天早就過去了,外面陽光正好,只是如今越近冬日,越能覺出天冷了。
她算了算日子,忽然覺得有些奇怪,走去窗邊軟榻旁伺候,一面道:「少主有陣子沒有入山去了。」
的確有陣子了,從那日迷了眼回來就沒去過,紫瑞甚至擔心她是不是眼睛還不舒服。
神容倚在榻上,手裡翻著書卷,淡淡說:「有東來替我看著,不需要日日都去。」
紫瑞明白了,不打擾她,準備退出去。
神容忽然想起什麼,叫住她:「長安最近可有信送到?」
紫瑞搖頭:「沒有。」說罷屈了屈身,才又退去。
神容想了想,覺得不該,以長孫信對礦上心的模樣,離上次來信可有些久了。
京中應該已經準備地差不多了,照理說他早該來第二封信說一聲才對。
正想著要不要寫封信回去問問,剛退出去的紫瑞又返回到了門邊:「少主,刺史夫人到了。」
神容拎拎神,料想何氏來多半又是好心請她去城中打發時間之類的,將書卷收起來,出去見客。
紫瑞說已請了何氏去花廳坐等。
神容穿廊去花廳,到了地方,卻見她人不在廳內,就站在門口。
見她出現,何氏笑著迎上來:「聽聞女郎這些時日都沒入山,莫不是身子哪裡不適?」
「沒有。」神容笑一下,岔開話:「夫人有事?」
何氏道:「倒不是我有事,是受人之託才來叨擾女郎。」說著她抬一下手,請神容進廳,「女郎還是進去說吧。」
神容走進去,才明白怎麼回事。
廳裡坐著趙扶眉,看她進來就站了起來,向她欠身:「是我托義嫂帶我來見貴人的。」
外面何氏已走開了。
神容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坐下。
趙扶眉這才重新落座,與她中間隔著一方小案,案上的茶水她一口沒動,今日又換回了素淡衣裳。
兩廂靜靜坐了一小會兒,她忽然說:「我是來道歉的。」
神容手指把玩著臂上的輕紗披帛,看她一眼,不動聲色。
趙扶眉坐在那裡,微微垂著頭道:「那日我的確是故意說的那番話,外面都說當初是山使鐵了心要和離,所以我想這根刺一挑,貴人必然惱羞成怒,此後與山使不相往來,那樣或許我就能有機會了。」
神容聽著,仍一字未言,臉上也沒變化,畢竟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趙扶眉擱在衣擺上的手指輕輕握住,接著道:「說出來貴人可能不信,其實我認識山使三年,也就暗暗戀慕了他三年……」
三年前幽州戰亂平息,山宗剛剛到任團練使,這座城還是個黑白混沌之地,綠林並走,強盜橫行。
趙扶眉某日在路上偶遇劫匪入城洗劫,險些要和一群百姓被亂刀砍死。還沒來得及害怕,那群人就接連倒了下去。
後來紛亂四散的人群裡,她只看到當先而來的山宗。
他坐在馬上,丟了手裡的劫匪屍首,隨意地用衣擺擦去手背濺上的血跡,又抽出刀。
頭頂天光正亮,他卻如來自深淵。
那時候她看著那馬上的人張狂不羈的模樣,見亂即殺的狠戾,還以為他是另一波匪類。
直到一旁有人告訴她,那是他們幽州的新任的團練使。
其他人都畏懼的要命,趙扶眉不知為何卻在心裡留了印記。
大概是幽州太久沒出過這樣一個能威懾四方的人了。
然而這不過是山宗在幽州三年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大概他早已忘了。
趙扶眉也從未對人提起過,如今也不過是稍作回味即止。
她悄悄看一眼神容,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什麼,自嘲地笑笑:「那日是我最後的機會,此後我離開了醫舍,刺史府就會為我談婚論嫁,是我心急了。」
趙進鐮夫婦都知道山宗的為人,他曾出身顯赫,如今卻獨來獨往,以軍所為家。他們曾說過他太複雜,甚至離經叛道,與尋常人都不是一個天地裡的,自然也從沒想過為她牽線搭橋。
更別提如今還得知了長孫家貴女與他的過去。
所以她只能自己私底下搏一搏。
神容聽到此時,終於開口,語氣仍淡:「其實你不必特地來與我說這些,我只是他的前夫人,又不是現夫人。」
要爭要搶是她的自由,只要不拖旁人下水,誰又能說什麼。
趙扶眉勉強笑笑,為什麼來這一趟,大約是覺出山宗對這位前夫人的不同,那只是身為女子的一點直覺,她也不知準不準。
他對自己卻是與對別人一樣,決絕無情。
「就當是謝貴人當日那番贈言吧,也謝不怒我冒犯之恩。」她站起來,福身:「願貴人接受我歉意,我告辭了。」
神容沒有說話,看著她出去了。
外面何氏小聲問:「你們悄悄說什麼了?」
趙扶眉答:「沒什麼,聊了幾句閒話。」
何氏道:「也是,往後你若成了婚,走動就少了。」
神容聽著她們說話聲漸遠,心裡卻在想,竟然會有人對那男人暗暗愛慕了三年。
比她們做夫妻的時間都長。
她也不知為何要比較這個,明明是兩樁不相干的事。
無聲地坐了一會兒,她不再想了,起身出去。
紫瑞在門外看到她走出來的樣子,還以為是要出門,忙問:「少主是要入山了嗎?」
神容理順臂彎裡的輕紗,想了想:「不去。」
說完轉身又回去主屋。
……
神容真就一直沒有入山。
就連廣源都發現了,也不好問。
早間,廣源出去了一趟,恰好在城中街道上發現了遠處例行巡街的軍所人馬,跑去一問,果然郎君也親自來了。
山宗從城頭上巡視完一遍,正好下來,看到廣源在,猜到他大概要說什麼,懶洋洋地道:「最近都好,不用問了。」
廣源近前,卻說了句不一樣的:「那郎君近來入山了嗎?」
山宗停步:「該去的時候自然會去。」
廣源道:「貴人好似好久沒去了,她往常總去的。」
山宗發現了,上次因為未申五不大不小地鬧了一下,他其實近來去的算勤的。
最近山中開鑿順利,神容的確沒再去過,留在山裡看著的都是東來。
他收緊一下護臂,掃一眼廣源:「你管這些做什麼,少打些鬼主意。」
廣源一下就被他話弄得無言以對,嘴巴一張,又閉上。
他跟隨郎君多年,幾乎是一同長大的,太知道他有多聰明了,有點什麼花花腸子根本瞞不過他。
「行了,回去吧。」山宗已坐上馬背,逕自往城外去了。
出了城門,他才又回味了一下廣源的話。長孫神容這次沒進山的間隔的確有點久了。
他早察覺是因為那日趙扶眉的事,不自覺竟想笑。
長孫神容還會因此吃味不成,她也不過就是想叫他低頭罷了。
一定是因為趙扶眉說了什麼,讓她心有不快才會這樣,彼此心知肚明。
他扯一下韁繩,下令左右:「入山。」
剛至半路,一兵騎馬飛馳而來,正是從山中方向。
山宗停下。
對方馬尚未勒住,已一下滑躍而下,似萬分緊急,飛奔近前就迅速跪報。
……
官舍外,忽有快馬疾馳而回。
神容拿著書卷,人在房中就已遠遠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自廊上而來,覺得有點不對勁,起身走出門去。
回來的是東來。
他幾乎是一路急行而至,身上沾滿塵灰,一走近就道:「少主,山裡出事了。」
官舍裡緊接著就又忙起來。
廣源剛回來不久,只見到一大群長孫家護衛匆匆往府門外而去,便知貴人肯定是終於又要入山去了。
但情形看著與往常不太一樣,像是出了什麼急事。
他沒多問,只叫人去幫忙準備。
神容帶著紫瑞和東來,來不及換衣服,一邊繫著披風就一邊出了門。
馬已被護衛牽來,她踩鐙上馬,毫不停頓就馳了出去。
一路飛奔出城,再至山下,毫無停頓。
山裡早已兵甲赫赫,遍布山頭,像是整個軍所都被搬來了。
神容下馬,沿著山道快步走向望薊山。
這裡人更多,無處不是兵。
她一直走到礦眼處才停。
礦眼坑洞已被挖深,下面看不見底,只是幽深沉黑的一片。
底下不再傳出破山鑿石的聲音,四下一片寂靜。
她緩緩站直,看過四周,眉頭暗暗蹙緊,手指捏緊披帛。
後面馬靴踏地,步步有聲,她一回頭,山宗已到了身後,正看著她。
「你也收到消息了?」
神容看向他臉:「怎麼會……」
那群人不見了。
東來回去報時她根本不信,但到了這裡才發現是真的。
怎麼會,那樣鎖鐐加身,要跑根本跑不遠。
四周都是看守的兵卒,要跑出山更是難如登天。
但他們居然就這樣不見了。
山宗半路收到消息趕來,已經看過周圍各處,沒有任何蹤跡。
胡十一和張威各帶一隊人趕了過來。
張威說:「頭兒,找遍了,沒有。」
胡十一急得罵:「挖了一夜就把人給挖沒了,見鬼了不成!」
因為冬日將至,連日趕工,昨天深更半夜時都還能聽見坑下開鑿的聲音,期間兵卒們還提著鞭子下去看過一回。
但至後半夜就沒聲了。
以那群人如獸般的體力,兵卒們根本不信他們會累癱,只信他們是偷懶,故意在坑口甩了幾鞭子,一直沒回應才察覺不對。
再去下面看,就發現出了事。
神容已聽東來說過,還是難以相信。
山宗在旁走動兩步,聲音幽冷如刀:「再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七章
所有人再度出動。
山石被一陣陣的兵卒腳步踏過,幾乎要被踩碎成粉塵,無數刀砍掉障眼的樹枝,附近左右的山頭仿佛都快要被踏平。
神容默默站在礦眼旁邊,咬著唇,手指不時捏過輕紗的披帛,眼睛盯著礦眼看了許久,慢慢轉動,看向身旁的男人。
山宗站在她旁邊,黑衣肅肅,眼底一片幽沉,仿若山雨欲來。
有些時日沒看到他了,再見卻是這樣突發的境況。
忽然他眼一動,也朝她看來,目光停在她臉上:「怎麼,你在慌?」
「沒有。」神容立即否認。
只是在想後果罷了,長孫家本就是為了立功而來,所以現在只能有功,不能有過,他不懂。
山宗知道她習慣嘴硬,就是真慌了也不會承認。
神容忽然問:「他們不見了,你我會如何?」
「還能如何?」山宗幽幽說:「一群被押在底牢任其自相殘殺的重犯,犯的當然是無法饒恕的滔天大罪,在你我手上丟了,自然是一起被殺頭了。」
神容蹙眉看他,他竟還能說得如此輕巧?
「想都別想。」她低低說。人一定要找回來。
山宗耳尖地聽見,又看她一眼。
算了,再說像是嚇她。
胡十一和張威又找完一圈回來了。
「頭兒,還是沒有。」張威已經氣喘吁吁。
胡十一忍到現在,早就忍不住了,開口就罵了句粗口:「他娘的那群狗賊,果然是偷偷跑了!」
山宗摸著手中刀:「他們不可能跑。」他忽然轉頭就走,「繼續搜!」
胡十一和張威都愣了一下,見他親自去找人,趕緊跟上。
神容看著山宗身影走遠,想了一下他的話,忽然回味過來。
從入山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實打實的苦役勞作。
那群人在嚴密的看守下,每日能睡上兩三個時辰已經算不錯,所有體力都用在了勞作上,如此負荷,再來一場天衣無縫的逃跑計劃,未免有點異想天開。就算有,這麼一大群人,又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就在漫山遍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但是報信時已經默認他們跑了,便也叫她認為那群人是真的跑了。
「不對。」她看了看左右。
如果不可能跑,也跑不掉,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他們一定還在山裡。
她又看一眼那礦眼深處,轉頭喚:「東來!」
東來快步近前,不用說就已明白她意思:「少主是否要屬下進去一探。」
神容點頭。
之前下去的兵卒已經檢查過好幾回,下面只有開出來的一段坑道,剩了他們丟下的幾把鐵鎬鐵釺,其餘就什麼也沒有了。
光是聽著這樣的場景描述,的確像偷跑的模樣。
但神容已經生疑。
東來綁縛兩袖,麻利地往下,進入坑洞。
遠處傳來胡十一隱約的罵聲:「狗日的,這群怪物是插翅飛了不成!」
依然沒找到。
神容定心不管他,在礦眼附近來回走動沉思,衣擺被腳下碎石牽絆也渾然不覺。
不知等了多久,東來出來了。
他一躍上來,半截衣袖濕漉漉的。
神容一看見就問:「有水?」
東來稱是,喘口氣說:「坑道底處汪了一灘水,但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紫瑞在旁看了看天:「可並沒有下雨,連日來都是好天氣啊。」
沒錯。神容垂眼細細思索。
如今採礦用的是房柱法,即在山腹中開出坑道,再以結實的木柱做支撐,形成一個又一個內部開採空間,如地下屋穴。
這下面也不例外,開出的這一段剛剛以木柱撐住,一人矮頭的高度,因為只這一段,其實算得上密閉。
既然沒有下雨,怎會有水進去?還只汪在了坑道底那一處。
她問:「還有沒有別的?」
東來仔細想了想:「汪水的那一處看著有開鑿痕跡,但沒鑿開,我踩了踩,只被鑿得有些活動了。」
神容理著頭緒,有水,活動。
忽然想到什麼,她抬頭:「圖!」
紫瑞聞聲而動,小跑過來,從懷裡取出那幅礦眼圖,在她眼前展開。
神容一根手指點上去,沿著礦眼慢慢劃出,直至東角。
東角有河。
她伸手入懷,取出錦袋,拿出書卷。
「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
她將這句反反覆覆低念了兩遍,雖然書卷上是晦澀難懂的語句。
大概是她低估了這山,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玄妙。
紫瑞和東來都不敢打擾她,直到她忽然說:「牽馬來。」
……
山宗策馬踏上一片斜坡,掃視四下,一隻手始終提著刀,拇指抵在刀柄處。
看著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左右都知道,這已經是他隨時要下狠手的架勢了。
如果那群人真跑了,追回來怕是死無全屍。
胡十一硬著頭皮上前:「頭兒,要麼咱們還是張榜全州通緝好了?那下面咱們看過很多回了,山肚子裡還沒打通,又沒路給他們走,就只可能是從上面跑出山了。」
話雖如此,其實他也想不通。
明明他跟張威如此嚴密的看守,就是一隻蒼蠅飛出去也會被發現,何況是那麼一大群人要從坑底出來,再跑出山。
但人不見了是事實,他跟張威都要擔軍責,唯有不惜一切趕緊將人抓回來才行,否則只能提頭見了。
山宗說:「我說了,他們不可能跑,如果他們要丟下那四個跑,那早就可以跑了。」
胡十一心想那要怎麼找,急得撓頭。
一旁張威也板肅著張臉,心急如焚。
山宗看過周圍,正要繼續去下一個山頭,忽見遠處一馬穿山過林,自遠處奔至,如清風掠來。
是神容。
山路不平,她騎得太快,胸口微微起伏,緩了緩,才看著山宗說:「他們就在山裡。」
「啥?」胡十一抹去額上的汗,如墜雲裡霧裡,搶話道:「還在山裡?那怎麼可能,這山又不能吃人,好端端的就一個不剩地吞了?」
神容環顧一圈,眼神漸漸凜起,輕輕哼一聲:「就是真能吃人,也要給我吐出來,我偏不信了,這世上還沒有哪座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說完她便拍馬往前。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完全不知她在說什麼。
山宗目光卻已追著她出去,繼而一振韁繩,策馬跟了過去。
馬奔上一處高坡,神容停下。
山宗策馬而至,身後是浩浩蕩蕩跟隨而來的軍所兵卒。
他一停,眾兵皆停。
然後山宗看見神容低頭,從懷裡取出了一只捲軸書。
他見過,那捲《女則》。
神容就在馬上,展開書卷細細看了看,又抬頭環顧四周山嶺。
胡十一和張威也跟了過來,遠處是跟過來的紫瑞和東來。
眾人都覺得不解,張威看胡十一,胡十一也懵。
金嬌嬌這是幹什麼,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有閒心看書?
神容看得入神,環視山嶺時雙唇還輕輕動了動,黑亮的眼沉沉浮浮,如墜珠光。
她在推測位置。
胡十一實在心焦,差點忍不住就想催一下,剛提口氣,前方豎起一隻手,立即噤聲。
是山宗。
他一直在馬上看著,眼睛沒離開過她身上。
此時的長孫神容與平時大不相同,像變了個人,眼裡只有手裡的書和周圍的山,不見萬物。
終於,神容拿書的手垂了下來。
書卷裡記載的望薊山其實曖昧不明,多有隱晦之處,有些連她也不確定。
所以發現這裡有金礦時,她也沒有想到。
現在卻可以肯定,這裡不簡單。
以她對書卷的了解,只會記下有用的描述,所以在望薊山這裡特地記述了東角的河,只怕不只是簡單的定位標記。
坑道尚未挖通,就已經有了水,不是自天上而來,那就只可能是從山中來的水。
東來說那些人鑿動了汪水的那處,已經鑿得活動,恐怕是說反了。
應該是山中有一段空洞,直通東角河岸,或許就在礦眼下面的某一處,以往未曾開採,地風平穩,這裡也就靜默無事。
但他們鑿錯了地方,穿風引流,地風乍破,引發了水自空洞一路吸卷上來,沖動了那處。
沖開之後,又褪去,就算那一角山石歸位,也會活動,留下的就只有一攤水跡。
這種地風極其罕見,一般只有廣袤山勢,且通地河的地方才會有。她以往只有在書裡見過,從未真正遇到過。
當然,她以前也從未開過這樣的大礦。
所以他們不是跑了,相反,他們甚至是被困住了。
神容抬起一隻手,在周圍各山點過,眼睛看過東角河岸,再三推斷,慢慢手指一划,停住:「那裡。」
山宗立即問:「那裡什麼?」
她說:「人就在那裡。」
現場鴉雀無聲,只覺詭異,這也太信口開河了。
山宗看她兩眼,驀然一抽刀,策馬就往那方向衝了出去。
儘管不明所以,胡十一和張威也連忙帶人跟了過去。
望薊山漫長連綿的山脈蜿蜒如天梯,傾斜而下,拖墜在東角河岸。
河岸和山脈中間卻有一處下陷之處,數丈見圓,裡面遍布雜草。
山中多的是這樣坑窪不平的地方,並沒什麼奇特的。
但神容指的就是這裡。
胡十一和張威在左右看了又看,回頭問:「這裡怎麼可能有人?」
山宗掃過周圍,有一處的雜草全往一邊歪斜,仿佛被沖刷過,旁邊的山壁是土質,露出一道碗口大小的豁口。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拖著刀大步走過去,幾刀砍去雜草,一腳踹在豁口上。
轟然聲響,豁口崩裂,裡面居然有水淌了出來,甚至還有風。
胡十一和張威衝過來,往裡一看,驚訝地眼睛都瞪圓了。
誰都以為這半邊山壁裡是實的,再不然也就是個洞。
可這裡面竟然像個罐子一樣灌滿了泥沼,就像他們之前挖出來對付關外的那泥潭一樣。
邊上山石嶙峋突出,上下左右全是一個個緊緊攀住的人,如獸如怪,鎖鏈彼此相纏,一個拉著一個,有的半身入泥,有的攀在上方,形似蝙蝠,否則就會全掉下去。
如果不刻意尋找,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
胡十一看得咋舌,一定是坑道裡忽然出了什麼狀況,這群人當中有人被捲走了,其他人要麼想救,要麼互相拉扯,才一起陸續落到了這裡。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是怎麼落來這裡的,那坑道看起來毫無異常啊。
就這瞬間,光從豁口漏了進去。
最邊上的一個人笑出一口森森利牙,筋疲力竭地嘶啞道:「姓山的,想不到老子們還沒死吧?」
是未申五。
山宗站在豁口前,掃視了一圈,冷笑著點了點刀尖:「算你們命大,還能多活幾天,帶出來!」
張威推一下發愣的胡十一,他這才回神,趕緊領命。
東來過來時,那群人已經被陸續帶出。
兵卒們去東角河中灌水而來,大股地往他們身上澆,滿地泥水橫流。
一旁有人在挨個對照代號木牌點人。
東來拿著那幅礦眼圖再展開給他們看了一遍:「你們鑿錯了,看清位置,否則下一次就沒這麼好命了。」
這是神容的吩咐。
那群人一言不發,就連怪聲也收斂了發不出來。
這場突變已經讓他們耗盡了所有氣力,就算還有一點殘餘,也都被瑟瑟寒風颳走了,現在大概只有眼睛還能動了。
……
山宗策馬而回時,山裡居然還亮了一分。
日上正空,絲毫不覺流逝了多少時間。
他策馬到半途,停住,轉了方向,往剛才神容站的地方而去。
神容還在,手裡的書卷剛剛納入錦袋,收進懷裡。
山宗攜著刀,一步一步走到那坡地下方。
她轉頭看了過來:「找到了?」
山宗點頭,「一個不差。」隨即問:「你是怎麼找到的?」
神容暗暗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朝他身上輕輕掃過一眼,遙遙看向望薊山:「我早說了,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風呼嘯而過,周遭樹影婆娑,她當高迎風而立,披風翻掀,輕紗披帛在身側飄若游龍。
山宗從未見過她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刻,周圍群山如抱,河流奔騰,仿佛都已向她垂首臣服。
驚鴻一眼,如露如電。
胡十一好不容易忙完過來,見他站在坡下,不禁奇怪,悄悄湊去他身後問:「頭兒,你在看什麼呢?」
山宗低低說:「日頭。」
「日頭?那有什麼好看的?」胡十一嘀咕著抬頭去看,又趕緊拿手遮眼:「嘖,真晃眼!」
山宗半邊嘴角揚起,對著那道身影眯了眯眼:「確實。」
太晃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八章
幾個時辰後,趙進鐮帶著左右隨從匆匆趕來了山裡。
他一路喘著氣,直到親眼看到那群犯人已被帶回,才長長吐出胸襟。
「還好沒出事,否則真不知是何等後果,這群人要是沒了,我們可全都脫不了干係。」他有些後怕地扶了扶頭上官帽。
神容和山宗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對視一眼,沒說話。
他們其實清楚,那群人當時已經很危急,晚半點都有可能會支撐不住掉入泥沼,屆時怕是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那場營救算得上驚心動魄,只怕說了更惹趙進鐮後怕,乾脆不表。
趙進鐮是收到消息才特地趕來看情形的,此時見事情已經平息,人也一個不少就放心了。
他定了定心打算出山,忽又想起一事,對神容道:「說起來,長安早就來了消息,工部的人已在路上,不知女郎可知曉。」
神容聽了意外:「是嗎?我並未收到消息。」
趙進鐮笑道:「那一定是長孫侍郎忙忘了,這消息是由工部直接發到了幽州官署,料想就這幾日他們便能抵達了。」
神容更覺意外,她哥哥何時是個會故弄玄虛的人了,這麼久也沒收到他的信,原來人都已經在路上了。
她沖趙進鐮點點頭:「那就等他們到了再說吧。」
趙進鐮也點頭,臨走又看了看那礦眼附近蹲著的一大群犯人,才終於出山離去了。
他走了,神容還站著。
山宗看了眼天色,又看她:「你還不走?」
再待下去時候就不早了。
神容說:「不走,我今日得留在這裡。」說著看他一眼,「你也得留著。」
山宗盯著她:「為何?」
神容指一下望薊山:「因為這裡還沒安穩,我要在此鎮山。」
「鎮山?」
「對。」
山宗覺得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個要鎮守一方的將軍,不禁笑了,她到底還有多少門道?
神容瞥他:「笑什麼,笑你也要留下,我鎮山,你鎮他們。」她指那群犯人。
山宗摸了摸嘴,笑而不語。
沒什麼好說的,她今日立了頭功,自然是聽她的了。
也就是如今發現了這山裡的特殊地風,神容才需要鎮山。
眼下剛出過事,地風已經不穩,按照經驗,短時間內還會有狀況。
這就像地動之災,震過之後往往還有餘震,要全避過了才算真正過去。
她在這裡守著隨時應對,就叫鎮山。
以往並沒有過,這其實是她第一回鎮山。
東來和紫瑞得知少主要鎮山,都立即著手準備,還遣人返回官舍去取了所需的東西來。
天色將暮時,離礦眼不遠的空地上支起了火堆,火上煮著熱湯,肉汁香氣四溢。
另一邊是被守得更嚴密的重犯們,眼下三五成一股的待著,都沒再下坑,一個個像是影子一樣雌伏。
神容換上了件厚披風,自那裡經過時,忽覺有人盯著自己,一扭頭,一個蹲伏的身影正對著她,看不清臉。
她直覺就是那未申五,問:「你又想幹什麼?」
那人一開口,發出聲古怪的笑,果然是未申五的聲音:「聽狗兵卒們說,是你這個小丫頭找到了老子們。」
神容冷淡道:「怎麼,要謝我不成?」
未申五喉中一聲怪聲,仍像笑,接著陡然沒聲了。
神容下意識回頭,一眼看到山宗拎刀而立的身影。
他臉朝著這裡,逆著火光看不清神情,唯長身高拔,寬肩勁腰被描摹得清晰。
難怪未申五沒聲了。
她瞄一眼身後他被馴服的身影,朝那頭走過去。
近了才發現山宗果然一雙眼沉幽幽地盯著未申五,她走近了,那雙眼才看到她身上來。
「如果這山裡還會有狀況,會是什麼狀況?」他問。
神容搖頭:「不知,昨夜出的事,料想到明日沒事,也就說明地風穩住了,可以繼續開鑿。若是有事,那也得等它真發生了才會知道。」
山宗回味她隨口而出的這番話,「地風」這個詞以往都不曾聽說過,瞄一眼她被火光映照明亮的眉目,仿佛又重新認識了她一回。
火上熱湯已經煮好,紫瑞過來請他們去用。
旁邊,東來領著護衛們豎起了防寒的垂帳。
神容在火堆旁坐下,端著碗湯只喝了兩口,便要遞給紫瑞。
山宗坐在旁邊,看了一眼說:「你最好喝完,山裡磨體力,夜裡還冷。」
神容不禁看住他臉。
他對上她視線:「怎麼?」
「我在看你是不是又故意說來戲弄我。」他以前還說過這山裡晚上不太平呢。
山宗眼裡帶笑:「沒騙你,喝完。」
神容看他這回倒不像笑得太壞相,才將信將疑地端著碗又低頭去飲。
胡十一和張威剛把軍所裡多餘人馬調度回去,過來就看見長孫家這貴族做派,竟還要豎起一頂豪華的垂帳來,在山野裡都這麼萬事齊全。
正嘖嘖感嘆,又見那二人坐在一處飲湯的畫面。
山宗端著碗,屈腿坐著,眼斜斜看向身旁,火光映著他的臉,嘴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胡十一沒見過他這不經意的笑,拿胳膊肘撞撞張威:「我莫不是瞧錯了,怎麼覺著頭兒那樣子看著很和善呢?」
張威嘀咕:「你是誇頭兒還是罵頭兒,是說他平日裡不和善唄?」
胡十一心說廢話,但也不敢說出口:「我是說瞧著好似有些不同。」
總覺著頭兒對金嬌嬌比以往要注意多了,在他旁邊喝個湯有什麼好看的。張威道:「你總說他倆配,自然是覺得不同了。」
似乎也有道理,胡十一抓抓耳。
……
湯喝完,垂帳也豎好了。
趁著東來請神容入內避風,山宗離開火堆,去了礦眼處。
未申五還在那裡蹲坐著,嘴角嚼著兵卒派下的干餅,在齒間吱嘎有聲。
看到山宗的馬靴出現在眼裡,他就抬了頭,嘴裡怪哼一聲:「怎麼?」
山宗冷著聲說:「以後離她遠點。」
未申五咧開嘴笑:「離誰遠點?你以前的夫人?可真是個有本事的小美人兒,你如何捨得的,如今只能看不能碰,不難受?」
山宗刀尖點在他面前:「說,接著說,那四根舌頭我隨時都能給你送來。」
未申五陰沉了眼,笑也變成了陰笑:「放心好了,按你說的,老子自是不會『胡言亂語』了。」
山宗冷眼掃過他,轉身走開。
神容正站在垂帳外,看到他過來,問道:「你今晚在哪裡安置?」
山宗笑:「又不是什麼大事。」
行軍的人從不在乎這些。
神容看著他,忽而指一下眼前垂帳,低低說:「可要給你也豎一個?便挨著我的好了。」
山宗看見她那輕描淡寫的眼神,便知她是故意的,掃了眼左右,低聲回:「那你何不乾脆請我入你帳中呢?」
神容眼神輕動,被他將了一軍,抬手順了下耳邊髮絲,又看過去:「我敢請,你敢入嗎?」
男人與女人鬥嘴,但凡有人收一句,也就過去了,偏要各不相讓。
山宗看她的眼神沉了點,邁步,借著錯身之際幽幽低笑說:「這種話以後少說點,遲早吃虧。」
神容扭頭,看著他走過的背影,暗暗罵了句壞種,不識好人心,誰管你住哪兒!
……
垂帳中,紫瑞特地置了氈毯,鋪了好幾層軟墊。
神容卻也不好臥,嫌不舒服,只斜倚而坐。
她一直拿著書卷,借著外面火堆的光看了幾遍望薊山的描述,推測著可能出現的情形。
到後來還是勉強睡了小半宿,睜開眼天就亮了。
掀簾出去,帳外一片寂靜。
紫瑞守了一夜未睡,見她出來,立即取了水囊過來,請她梳洗。
神容就站在外面淨了手臉,緩緩掃視四周。
紫瑞道:「少主放心,東來一直留心著,這一夜沒什麼動靜,一切如常。」
神容嗯一聲:「那就好。」
東來過來請示:「少主可允許他們繼續開鑿?」
神容看一眼遠處那群如蟄伏剛醒的重犯們:「去吧。」
東來去傳令了。
神容剛轉身,就見山宗迎面而來。
不知他這一夜是在哪裡睡的,也不知到底睡沒睡,居然精神奕奕。
神容自他身上颳了一眼,也懶得問。
山宗看到她這眼神就有數,難免好笑,有時候她氣性真是不小。
神容說:「沒事了,你可以不用鎮著了。」
他看一眼望薊山:「這麼說你的山鎮住了?」
神容剛要說話,忽覺不對,豎著根手指感受了一下,擰眉:「怎麼又起了大風?」
紫瑞拿著她的披風過來,為她搭上,一面道:「確實,昨夜後半夜就吹起來了,還好這山裡感覺不大。」
不是山裡感覺不大,只是山裡的人感覺不大罷了。
神容轉頭,見東來已叫張威讓那群人下了坑道,立即過去。
山宗的目光也追了過去。
神容走到坑口時,就已從懷裡取出了書卷。
地風已破,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小心。
其實這裡一鑿就引發了水流吸卷的事也不尋常,她好似遺漏了哪一點。
對著書卷看了又看,忽然想了起來。
她記得曾經見這下面黑乎乎的石頭上出現過細小的裂紋,原來那時候就已經有警示了。
「快,叫他們上來!」
東來聞言立即傳令:「上來!」
張威看到,好奇地問:「怎麼了,不是能鑿了嗎?」
神容斷言:「不能,這下面不穩,肯定會塌一回,趕緊上來!」
昨日她也是這樣篤定的語氣,大家雖奇怪,卻也信了。
下面鎖鏈拖動,划過坑底山石,犯人們又陸續被趕出來。
未申五又是第一個進,自然在最後出來,灰頭土臉地看了眼神容。
但看到不遠處站著的山宗,也只是怪笑了一聲。
神容沒心思管他,忽而抬頭凝神:「是不是有聲音?」
山宗也抬了頭,下一瞬,霍然開口:「快點!」
他狠慣了,一下軍令就叫人一凜,頓時兵卒拉扯人的速度快了。
犯人們被扯開的剎那,腳下就開始搖晃。
轟然悶響,坑道裡支撐的木柱應聲折斷,內部崩塌,坑口煙塵瀰漫。
胡十一在那頭揮手喊:「快走!」
紫瑞連忙要來攙扶神容:「少主快離開。」
神容剛朝她走出一步,腳下又是一晃,險些摔倒,手中書卷脫手而飛,直往礦眼坑口滾去。
她心中一急,還沒站穩就追了過去。
「少主!」紫瑞和東來異口同聲喊。
胡十一和張威在遠處見狀也嚇了一跳,眼睜睜看著她追著卷書跌落下去,忽有道黑影一閃,迅速衝了過去,直奔向她。
「頭兒!」山宗幾乎跟她同時落了進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十九章
漫長的地動山搖過後是一片死寂。
神容整個人都伏在坑下,人還清醒著,只是耳中嗡嗡作響,像被狠狠敲了一記悶棍,渾身都使不上力氣。
直到再也感覺不到那陣搖晃,耳朵裡才漸漸清靜,她勉強動了一下,一隻手緩緩摸到腰上。
她記得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有條手臂勒住了她的腰,墊了她一下,才不至於叫她一頭栽落到底。
當時視線裡一閃而過了男人烈黑的衣角,接著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的確什麼都看不見,一點光都沒有,黑洞洞的一片。
就在她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胳膊。
後面幾聲衣動輕響,她聽見山宗的聲音:「別亂動,受傷沒有?」
神容怔了一下,原來沒記錯,的確是他摟了自己一把。
她輕輕動了下脖子,被周圍漂浮的灰塵嗆到,低咳一聲,軟綿綿地說:「我不知道。」
山宗那隻手用了力,一拉,將她扶坐起來,另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臂彎處捏了一下,又移到她肩上、頸後,往下利落地一滑,停在她腰上,收了回去,才說:「應該沒事,緩緩就好了。」
沒摔壞什麼地方,大概是落下來的時候被震了一下。
神容完全由著他的胳膊撐著,半邊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黑暗裡稍稍抬頭看了一眼:「坑口被埋了。」
所以才這麼黑。
「嗯。」山宗手臂在她腰上一攜,就將她帶到了邊上,讓她靠牆而坐。
頂上被埋,隨時可能會再落下什麼,換個地方比較穩妥。
也不知這下面塌陷了多深,其他動靜一點也聽不到,像是與世隔絕。
神容往他身上看,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他身形輪廓,他似掖了下衣擺,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一手搭在膝頭,臉朝著她:「坐著吧,等你緩過去再說。」
神容忽然反應過來,她如何能緩,往前一傾便想動。
山宗一隻手扣住她肩:「你想幹什麼?」
「我的書。」她伸手在身側摸,順著紛亂的土塵和堅硬的山石,摸到了男人裹著馬靴的小腿,手指刮過靴筒上硬實的皮革。
山宗腿一動,順勢也扣住她那隻手腕,不客氣地笑一聲:「還好意思說,為了卷書連命都不要了。」
神容動彈不了,黑暗裡蹙起眉:「這書比我的命都重要。」
「你說什麼?」山宗差點要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卷《女則》比你的命都重要?」
神容下意識回:「誰說這是《女則》?」
「那這是什麼?」
她頓一下,聲低下去:「你不明白。」
山宗又笑一聲,被她給氣笑的,為了一卷《女則》連命都不要了,他的確很難明白。
他鬆開手,伸手一撐,從地上站起來,去摸左右山壁查看情形,腰間刀鞘划過山石,一陣響。
神容抬頭看他,雖看不清,但也大概猜到他此時必然矮著頭,施展不開,這裡面已經塌陷,坑道會更低矮。
她抿了抿唇,為了書卷,還是開了口:「你幫我找找……」
「一卷《女則》而已,」山宗說:「出去不就又有新的了。」
「我說了那不是普通的《女則》。」
「哪裡不普通?」
話又繞了回來。
神容眉頭蹙得更緊,輕聲說:「只有我們長孫家的人才能知道,你與我又不是一家的。」
山宗聽見了,身一停,忽而說:「勉強也算做過半年一家的,也不能知道?」
神容立時眼神飛去一眼,只可惜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做過半年一家的,他是故意膈應她不成。
山宗感覺她仰著頭,便覺得她一定是盯住了自己,看來恢復得還不錯,還有力氣不快,提醒道:「都叫你別找了,你我現在重要的是保命。」
神容咬住唇,掃視左右,心裡已經焦急萬分,雖然他說得不錯,但書卷萬分重要,她絕不能不管。
猶豫了一下,她又看了眼身前男人模糊的身影,終於說:「我若告訴你,你就肯替我找嗎?」
力氣沒回來,儘管語氣認真,她聲音也是虛軟的。
山宗聽在耳裡,像有什麼在耳廓撓了一下,蹲下,重新在她旁邊坐下來,也認真了幾分:「說說看。」
神容想了想,鄭重說:「你不能說出去。」
他嗯一聲:「我應當沒有傳揚《女則》的嗜好。」
神容聽他口氣沒有平常那樣玩笑,才開始思索如何起頭。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說:「這要從我長孫家祖上長孫晟說起。」
山宗略一思索:「就是那位前朝赫赫有名的將領長孫晟?」
神容在黑暗中點頭:「沒錯。」
長孫晟天縱英才,十八歲便為前朝司衛上士。
傳聞當年突厥南侵,形勢危急,他卻臨危不亂,口陳形勢,手畫山川,便定了突厥虛實。
據說他對所述山川河流皆了如指掌,分毫不差。
當時的人都說那是因為他潛伏突厥多年搜集情報的緣故,但其實與他本身所知大有關聯。
那是長孫家世代累積成就的所得,被他發揮出了另一番作用。
後來,改朝易代,到了今朝。
其女文德皇后長孫氏,在後宮中留下了一部親筆寫就的書籍,名為《女則》。
據說此書問世時有三十卷,又有人說是二十卷,然而外面刊印流傳的卻只有十卷,記述的是歷代女子的卓著事跡。
但只有長孫家的人知道,那些外人看不到的餘卷都已匯成一卷,就是神容手中這一卷,裡面不是什麼女子事跡,皆是長孫家關於山川河澤的絕學。
長孫一脈數代起伏,光是手口傳承的經驗已經足以讓如今的長孫家獨樹一幟,另闢蹊徑,開山尋礦。
這一卷書塵封了數代,直到神容手上,她勘透了這一卷書,也得以繼承了這一卷書。
所以這怎會是一卷普通的《女則》,這是長孫家世代先祖傳下的心血。
她既然請出了這卷書,來了這一趟,就決不能丟了這卷書。
「你現在知道了。」神容說完了,看向身旁黑黢黢的男人身影。
山宗的臉始終朝著她,靜默一瞬,才說:「所以你才說你懂山。」
「沒錯。」神容說:「我還會騙你不成。」
山宗仍盯著她黑暗中的身影,長孫家的本事他曾有所耳聞,但從不知道是這樣一回事。
難怪她為了那捲書如此奮不顧身。
她拿著這卷書在山中尋人鎮山時,原來握的是柄無上利器,還是只有她一人才能用的利器。
「我已告訴你了,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找?」神容追問。
山宗卻坐著沒動。
她不禁有些急了,坐到此刻也覺得沒那般無力了,扶著山壁就要站起來。
「把手伸出來。」山宗忽然說。
神容頓了頓:「做什麼?」
「你不是要書?」
她將信將疑地伸出去,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見。
手心一沉,熟悉的黃絹觸感,她立即握住。
接著又反應過來,看他身影:「原來就在你身上,你騙我?」
山宗是摟著她摔下來的,那捲書就落在他手邊,她連命都不要也要追回來的東西,他自然就撿了。
「我是叫你以後學乖點,書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完,又站了起來。
神容將書仔細收入懷裡,失而復得,便也不在意他這使壞的一齣了。
她看看左右,也想跟著站起來:「我們得儘快出去,這裡被埋了,久了便會悶。」
一隻手拉了她一把,山宗看出她想站起來,就伸了手。他站起來就是想走的意思了。
「去哪兒,聽你說。」她既然懂,自然聽她說。
神容一站起來又被嗆得咳兩聲,坑道裡塌陷後到處都是漂浮的塵灰,她只能捂著口鼻,悶悶說:「只能往裡走了。」
山宗往前:「跟著我。」
神容只感覺出他的胡衣蹭著她身側過去,扶著山壁緩緩跟上去。
坑道到底,沒了路。山宗在前開道,到了盡頭停住,一隻手摸過兩邊,沒有塌陷其他地方,這裡走不通。
他回頭看一眼。
神容扶著山壁的身影跟在後面:「怎麼,竟沒塌空?」
「嗯。」這裡還有根木柱未斷,居然還算完好。
她擰眉,捂著口鼻又被嗆得咳一聲,低低自語一句:「那就糟了。」
山宗接話:「糟什麼,莫非這坑道就是你我葬身之處?」
神容一聽就說:「不可能,我不可能找不到路。」
山宗聽到她這語氣,想到的居然她意氣風發的那一刻,現在才知道她有這個底氣的原因。
他不禁低笑:「長孫家竟然……」
神容只聽到半句,下意識問:「長孫家竟然什麼?」
山宗想說長孫家竟然願意將她這樣一塊寶交到了他手上,但話剛說出口就戛然而止。
他沒答,凝神聽了一下動靜:「外面一定在找我們。」
鎮山的和鎮人的都沒了,恐怕已經亂作一團。
神容也猜他們肯定已在想法挖開這裡,但到現在沒有動靜傳下來,只說明塌得深了,埋得也深了。
她忽然想到什麼:「這裡還有一條路。」
山宗幾乎瞬間就回味過來了:「你是說他們被捲走的那條路?」
神容點頭,怕他看不到,又說:「對,就是那條路。」
山宗抽刀:「退遠點。」
神容扶著山壁退開幾步,一片漆黑中,只大致看到他站立在那裡的挺拔身影,刀尖拖過山石的聲音尖銳。
「說吧,在哪兒?」他一個指揮過千軍的人,此時在等她指揮。
神容說:「坑底會活動的地方,那塊山石必然有裂縫。」
話音剛落,山宗就找到了地方,身影一動,送刀入縫,用力撬下去。
刀差點被折斷才聽到大石活動的聲音。
山宗不再用刀,徒手扣住山石,黑暗裡也能看出他肩頭手臂寸寸繃緊。
沉悶的一聲,帶動那根僅剩的木柱也晃了一下,終於挪出了道縫,只能容一人通過,已是極限。
山宗毫不遲疑地說:「我先下去。」
他要先去探路。
神容走到那裡,仍是一片漆黑,但有風能指引那道縫口所在。
沒有水吸卷過來,山搖之後地風終於平息了,這時候正是走的時候。
山宗在下方析析囌蘇的衣響,漸漸遠離,隨即沒聲了。
神容兩手扶著縫口往下看,心裡緊跳一下,不確定地喚:「山宗?」
下方傳出沉沉的一聲:「這兒。」
她悄悄舒了口氣。
他說:「下來。」
神容將礙事的披風脫掉,準備下去前又找了他一遍。
山宗似察覺了,說:「我叫你直接下來。」
「什麼?」神容還不知下方是何情形,難免謹慎,但也只好往下。
下去的瞬間就到了底,一雙手臂穩穩地接著她。
她下意識攀住男人的肩,覺得他方才用力挪石的勁頭還沒過去,肩上也如石繃得緊硬。
她有點後怕地抓緊他肩頭:「你竟叫我就這樣跳下來?」
黑暗裡,山宗的臉正對著她,手臂穩穩將她托著:「怕什麼,我還指望靠你出去呢,豈會讓你有事?」
她心才緩緩定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