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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3:00 AM

行煙煙 -【江山為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1 02:16 AM 編輯

【書名】:江山為聘(原名:吾皇萬歲萬萬歲)

【作者】:行煙煙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帝王的彪悍成長史,也是一部奸佞的另類求愛史。

  孟大人。朝中上下人人畏惡的孟大人。當年因成為首個能入翰林院的女進士而聞名全天下的——孟大人。

  希意諛上的孟大人,苛酷陰狠的孟大人,無人肯娶的孟大人……她在龍座下不動聲色地望了那人這麼多年,終得他側身轉頭,回望向她。

  金色殿柱上鳳舞龍騰,他的聲音略顯孤冷:「可曾害怕過後世史官會如何寫你?」

  她這才挪開目光,低頭,微微笑曰:「惟恐上不得流芳千古,臣何懼遺臭萬年……願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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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3:17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一 皇太子(上)

  大平王朝的乾德二十四年註定是不同尋常的一年。

  春至剛過,從京中傳來的三個消息就讓潮安北路的十九個州縣一下子都炸開了鍋,街頭巷尾茶館酒樓,處處都有人在不停地談論著。

  一是,女皇陛下下詔,允北戩使者之請,開放兩國邊境數州自由互市,其中光是潮安北路就足足佔了八個州。

  二是,此次女子進士科州試開考在即,朝廷委派了文章譽滿天下的太子太傅沈大學士前來潮安北路主持。自二十多年前的首場女子恩科禮部試任副主考後,這可是沈大學士頭一回主動請旨,願再為女子進士科盡一份力。

  三是,女皇陛下的獨生子,大平王朝萬民矚目的皇太子殿下將要冊立正妃了。

  這三個毫不相關的消息一齊傳來,令這些太平日子過久了的潮安民眾們群情湧蕩,一邊磨拳擦掌著準備要在將來的互市中大賺一筆,一邊翹首以盼意欲一睹那個傳說中的沈大學士尊容如何,又一邊悄聲揣測不知是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天大的好運氣,被太子殿下選中,冊立為妃……

  而那座立在潮安北路沖州府城西河邊的女學裡,一個個蛾冠傅帶的素衣女子們更是嘰嘰喳喳地議論個沒完沒了——

  「若我說,朝廷此次關於兩國互市的詔諭不甚簡單,而女子進士科州試在即,到時候策論的題目就是要做與這相關的也說不定……」一個女子手攥毛筆,極其認真地在對旁人說著。

  只是還未等她說完,就有一個青裙女子跳起來,不滿地嚷嚷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那策論!沒聽見此次來潮安北路主持各州州試的是誰麼?沈太傅沈大學士!」她見旁邊幾人都抬起頭來,臉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繼續說:「沈太傅是什麼人?我娘在家和我說,當年的沈太傅可是儒雅風流,天下文章第一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千金閨秀!」

  另一人揉揉額頭,挑眉道:「當年?當年可都是二三十年前了,只怕你見了現如今的他會大失所望呢,有空想他,還不如去想他兒子,聽說他兒子沈知書才是響噹噹的一表人才,只可惜風流成性……不過我說,就要風流成性才叫好,否則你就算見到了也沒機會啊……」

  周圍幾人都咯咯地笑起來,眼裡存了點曖昧的神色。

  青裙女子的臉立即紅了,一掐衣服,坐了下來,氣呼呼道:「你們……你們就知道尋我開心!」她轉頭去看方才說話的女子,仍是氣道:「嚴馥之,你一個女子,成天到晚就知道說這種話,你……你當真是枉讀了聖賢書了!」

  嚴馥之一聳肩,眯了眼笑道:「我不過一介商賈之女,本就不像你們讀死讀活地想要求個功名,自然是不用管那撈什子的聖賢之道……」她翹起手指,裝模作樣地吹了吹小指上蔥管似的長指甲,「你說是不是?」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有人湊上前來,討好地問道:「嚴姐姐,聽說你家有親戚在京中做朝官,那你知不知道這太子妃一位會落到哪家頭上呀……」

  一聽有人說起這個,所有人都像是花期採粉的蜜蜂似的,嗡地圍了過來,想要聽個究竟。

  嚴馥之瞥了眼她,作勢推開身邊幾個人,淡淡道:「天家大事,我就算再有能耐也沒法兒知道啊……」她起身要走,卻又悠悠停下,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倒是有種說法,可作不得準,你們也不能說是我傳的!」

  眾人紛紛點頭,臉上期盼的神色又重了幾分。

  她這才一抿唇,道:「你們以為太子殿下立妃的事情這麼簡單?動動腦子!自乾德十四年至今,太子殿下參與朝政已經整整十年,最近幾年來皇上更是把北面各路的軍政事務都交由太子殿下決斷,如今又說要立太子妃——皇上與平王之間的舊事傳言不需我多道,你們自是明白的,太子殿下乃皇上唯一血脈,皇上又豈會一手包辦擇妃之事?說是要立妃,只怕是皇上想要退位讓政了……」

  周圍響起一片倒抽氣聲,有人立時驚道:「這麼說來,天下要變主……」

  嚴馥之「嘖」了一聲,馬上抬手摀住那人的嘴,不滿道:「這話豈是你我能說的?我可把話先說在頭裡,今兒說的話要是有人傳出去,我可是不饒的!」

  說罷,也不看眾人的臉色,便撥開人群走了出去。

  後面有人懦聲喊道:「嚴姐姐,一會兒夫子要來,你怎麼現在就走?」

  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頭也不回道:「我去瞧瞧孟廷輝,她昨日抱病,今日不知好些了沒,別錯過了夫子今日的課考……」

  一聽到她說那三個字,原本鬧哄哄的女子們一下便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半晌,待她走得遠些了,才有人咳了兩聲,小聲道:「看誰都好,去看那人,這不是沒事兒找沒趣麼……」

  *************

  春日的陽光暖茸茸地灑進來,將她的臉頰映成了淡金色。

  身旁豎過來一道人影,不偏不倚地將窗口堵住。

  她皺皺眉,一下子警醒,睜眼時聽見耳邊傳來放肆的大笑聲:「擔心你病沒好才過來瞧瞧,沒料到你卻是在睡大覺!……孟廷輝,你看我的時候臉能不能不要這麼臭……啊?」

  頭頂上探下來一隻手,想要摸她的額頭,卻被她一掌隔開。

  嚴馥之悻悻地收手,左右打量了下屋子:「一個人住在這兒,真病死了也沒人曉得!嘁,我也是自找不痛快……」

  孟廷輝直起身子,「啪」地合上了眼前桌上攤著的書,然後起來便往外走。

  嚴馥之跟在她後面,不甘心地叫:「我說,夫子一會兒要考課業,你不會不知道吧……你這是要去哪兒,睡覺睡得路都不認識了?」

  她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回頭望過去:「嚴大小姐,與其跟著我,不如回去多看看書,州試開考在即,你這樣……」

  嚴馥之跑過來打斷她:「看什麼書?考什麼試?我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考中呢,他給我留了一個酒樓外加兩個脂粉鋪子,待我從女學出來後便去幫他打理家業……我要那破功名作甚麼?」

  她聽後頓足,微笑:「既然如此,那嚴大小姐更別跟著我了。俗話說的好,道不同不相為謀……」

  嚴馥之繞到她身前,笑眯眯道:「你們書讀得好的人就是這樣,總假模假樣的……你讀書讀得都要把自己讀死了,想必最看重的就是這州試了,今日倒為何不去聽夫子講業?」

  孟廷輝閉了閉眼,轉身朝向太陽:「我何苦浪費時間聽他講那些我早已明白的東西。」說罷邁步就走。

  嚴馥之在她身後拍手笑道:「孟廷輝,我就喜歡你這傲慢無禮的死樣!旁人見了我親近都還來不及,偏你把誰都不放在眼中!女子有這樣的性情,真少見!」

  孟廷輝默然,嘴角抽搐了一下,正想快步往前走,胳膊卻被嚴馥之一把拽住。

  嚴馥之拉著她直往西門走去,興高采烈道:「我看出來了,你是憋在屋子裡讀書讀累了,想出來透透氣,不如去我家的酒樓,我請你喝酒,喝好酒!」

  孟廷輝掙了兩下卻掙不過她,臉色不由僵了去:「嚴馥之,你放手。大白天的去酒樓喝酒,成何體統?」

  嚴馥之不僅不放,反而將她拉得更緊:「呦,原來你孟廷輝還講體統啊?上回是誰光明正大地給大家講那本《且妄言》上的春詞豔曲兒的?你還講體統!」

  孟廷輝臉色愈發黑了,卻不再掙脫,只是順著她的力道往前走,口中低聲道:「你不要這般大呼小叫的,我跟你去便是。」

  嚴馥之得意地笑出聲來,腳下步子更快,衝她擠了擠眼睛:「這才對嘛。」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 皇太子(中)

  嚴家的博風樓今日比往常要安靜許多。

  樓外彩旗高高飄揚,酒茶大長燈籠紅得刺目,抬眼望去看不見二樓有客,可一樓大堂卻是人滿為患,甚至還有站著等座的人,讓人見了只覺怪異。

  嚴馥之一隻腳剛踏過博風樓的門檻,跑堂的便彎腰迎了上來:「大小姐。」說著,偷瞥了一眼旁邊素衣布裙的孟廷輝,臉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帶朋友來,也不提前和小的們說一聲……」

  嚴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輝往二樓去:「今日倒奇了,二樓怎麼沒客聲?」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攔道:「大小姐不知,今日來了幾個貴客,把二樓整個兒都包了下來。您瞧瞧這大堂裡的人,有錢的還少嗎?可有錢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時候再……」

  嚴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個兒家來喝口酒還得排隊候著了不成?」

  跑堂的一腦門子的汗,知道她的性子,因是更加不敢攔擋,眼睜睜地看著她拉著人上了樓,終是一跺腳,回身去稟大堂掌櫃的。

  嚴馥之一拉一扯地拽著孟廷輝上了樓,口中嘀咕道:「黑著張臉做什麼?你是不知道,來博風樓喝酒吃飯的人圖的就是這二樓窗口的風景!不然還來……」

  她只顧回頭說話,不防樓梯口處忽然斜伸過來一隻胳膊,擋了她二人的去路,當下不由頓住,皺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將這二樓全包下了,還請姑娘到樓下坐坐。」說話的人身形高大,長臂搭在樓梯扶手上,面無表情道。

  嚴馥之掃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這身上的衣料,倒也真有幾個錢。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時他是坐在誰家的地盤上?」

  男人冷著一張臉,不再開口,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直看向下面。

  孟廷輝在後微微揚唇,心知嚴馥之極好面子,如今被一個下人這樣忽視,怎會嚥得下這口氣,便抱了看好戲的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嚴馥之氣得臉紅,指著那人便道:「我倒是問你話呢!」

  男人仍是不吭氣,可臨街大開的窗口那邊卻傳來男子清亮的笑聲——

  「誰家的地盤?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的地盤了。」

  孟廷輝聽見這話,不禁挑眉側身,朝那邊望過去。

  一個年輕男子正倚坐在窗邊,一條腿閒翹在窗沿上,手裡拿著把墨黑色的摺扇,悠悠地搖晃著,身上淡青色的錦袍下襬被風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張笑得花一樣的臉,倒真是有春來之感。

  嚴馥之沒料到那人會說這話,噎了半天才回頭,對著孟廷輝冷笑道:「初春仍寒,卻有人沒腦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這兒冷風嗖嗖的。我倒不稀罕這兒了,走,我們下樓去……」

  「這位姑娘還請留步。」年輕男子卻叫住她,然後沖守在樓梯口的男人撇了撇嘴。

  男人會意,恭聲道:「是,公子。」隨即便讓了開來。

  嚴馥之動也不動,仍是冷笑:「原來這二樓就是被你包下來的?白長了雙漂亮眼睛,竟看不見樓下有多少人因見無座而失望離去麼?」

  孟廷輝看見年輕男子臉色微變,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無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爭。

  二樓那邊闢了幾個雅間兒,最靠西面的一間門半開半掩著,依稀可見裡面坐了人,可卻看不清模樣。

  年輕男子從窗口跳下來,直走到嚴馥之跟前,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臉色變得略顯古怪,收扇道:「看這裝束,你是沖州這邊女學的學生?」

  嚴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輝這邊走來,口中啐道:「不知廉恥的登徒子。」

  年輕男子不怒,反在後跟了上來,笑著又問道:「敢問姑娘既然是女學的學生,為何不治學而來逛酒樓?姑娘可知皇上當初因要在國中建百所女學而花了多少心血?怎能將這大好光陰浪費在……」

  嚴馥之簡直是一頭霧水,沖孟廷輝道:「真不知是哪裡來的瘋子。」

  孟廷輝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將目光投向窗外。

  年輕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瘋子,在下……」

  話未說完,就被那邊雅間裡傳出的男子聲音打斷:「延之,莫要多言。」

  短而冰冷的一句,卻令年輕男子頓時收了笑閉了嘴,往後退去。

  嚴馥之直待看他進了雅間,這才回頭,對孟廷輝哼道:「還算識相。」那雅間兒裡的男子聽聲音不過二十來歲,竟能讓他如此收斂,當下令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又扭頭去望了幾眼。一回頭,卻見孟廷輝一副神遊於外的模樣,她便無奈地戳了戳眼前的小酒盅:「我說,到底有什麼事情是你關心的?」

  孟廷輝收回目光,半晌才慢慢道:「讀書,考進士,入朝做官。」

  「就沒想過嫁人?」嚴馥之盯住她,「當年沈夫人曾氏為朝中女臣第一人,官至樞密都承旨,最後還不是怕老了沒人要,於是趕緊辭官嫁人……」

  孟廷輝閉眼,「沒有。」

  ——無父無母無家無世似她者,有誰會想娶?

  她非絕色,唯一能讓人稱道的也就是這一肚子學識,可若考不中進士做不了官,空有一肚子學識又何來施展之處?

  她回答得如此乾脆,嚴馥之聽後不由啞然,良久才又開口,賭氣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後,這麼多年來女子入朝為官,多是在鴻艫寺、光祿寺這樣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卻再沒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別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過是圖幾年風光,你卻好像是要一門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輝的眼睫動了下,沒再開口。

  垂在椅旁的手卻輕輕地握了起來。

  腦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令她心頭陣陣發緊,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場瓢潑大雨,那個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猶在耳側。

  寒風夜雨中那個人將她抱得緊緊的,口中的熱氣呼進她耳中,輕聲說,小姑娘,別害怕,不要哭……

  「孟廷輝?」

  她這才幡然回神,心口狂跳難抑。

  雅間的門恰時在後被人推開,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聲傳來。

  嚴馥之回頭,見又是先前那個青袍男子,不由更來了氣,就要張口罵他偷聽旁人說話,卻見裡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衣著簡樸,可腦後一根白玉髮簪卻極名貴;身骨昂揚,一張臉清俊非凡,可右眼卻被一塊黑布矇住,竟是獨眼之人。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先前守在樓梯口的那個高大男子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們身後,寸步不離。

  三人從她們面前走過時,那青袍男子卻忽然停下,側身低頭,湊近嚴馥之的臉,笑嘻嘻道——

  「姑娘剛才有句話說得不對。沈夫人曾氏當年可並非是因怕老了沒人要才辭官嫁人的。以後切莫再像這樣胡說八道。」

  嚴馥之羞得臉龐通紅,連忙錯開身子,口中罵道:「無恥!無禮!」她轉身去拉孟廷輝,憤然道:「待我回去告訴我爹爹這個登徒子的行徑,然後……」卻發現孟廷輝一副怔然的模樣,定定地望著那個黑袍男子。

  「孟廷輝?」她詫然喚道。

  孟廷輝卻毫無反應,手攥得如同石塊一樣硬,目光一路跟隨著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樓梯,看他一步步下樓,看他一步步出門……

  那人的脊背那麼直,肩膀那麼寬,步子那麼穩。

  腰間沒有玉飾,反而掛著一塊薄薄的黑色石片,上面隱約印有紋路,行進間輕輕晃動,隱在衣袍墨色中,若不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她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渾身一顫,然後想也不想地便往樓下衝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風樓外豔陽高照,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氣喘吁吁地站定,四處搜尋他的身影。

  有馬兒的嘶鳴聲從街邊傳來,她望過去,正見他翻身上馬,勒韁轉向。

  他側身,目光掃過她的臉,沒有絲毫逗留,然後看向其餘二人,嘴唇開合之間說了些什麼,三人便催馬離去。

  再沒回頭。

  她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連上前問他一字的勇氣都沒有。

  他不認識她了……

  可他又怎會還認識她?

  十年前的她被他從死人堆裡撿出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口齒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還是女孩。

  十年後的她束髮繫冠,穿著女學學生的衣裙,乾淨齊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這麼多年過去,他是她心底裡唯一惦念的人,可為什麼如今見到了,卻還是這樣的結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這樣離去,她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哆嗦著記住了那張臉那隻眼,和他腰間掛著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記住了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十年後的他長高了也變壯了,可那張臉仍然清俊,那隻眼仍然懾人,那片石片仍然掛在他腰間……她仍然沒有勇氣上前問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誰,她以後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

  「孟廷輝,你怎麼了?」

  嚴馥之追了下來,口氣有些怔遲。

  她搖頭,「沒什麼。」眼眶被陽光曬的有些發酸,竟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說帶我來喝酒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3:28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三 皇太子(下)

  馬兒蹄踏石磚,聲音清脆。

  頭頂上有才綻未久的嫩綠葉芽掉下來,帶了春日裡獨有的清香。

  「延之。」

  黑袍男子忽然低喚了聲。

  「唔?」青袍男子忙催馬上前,湊近輕聲問:「殿下有何吩咐?」

  「你此次隨我出京,諸事都得收斂,往後莫要行豪貴之舉,且休要處處招惹陌生女子。」聲音低寒,又透了幾許無奈。

  青袍男子低了低頭,委屈道:「殿下這回微服簡行,身邊就只帶了白侍衛一人,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民風不比京中……」

  「所以你在酒樓就炫富驅人?我還不至於吃頓飯就被人謀害了。」黑袍男子打斷他,面色不豫:「沈太傅的那點俸祿不是讓你這樣糟蹋的。」

  青袍男子面有臊意,小聲道:「殿下忘了,臣自年初起也開始領俸了。」

  黑袍男子側頭,冷聲道:「是啊,我倒忘了。你沈知書是什麼人,因承父母之蔭,不需試科便可入仕,未歷官而即處館職,便是朝中的新科進士也比不上你的綵頭。……休說新科進士,我看便是當年的沈太傅,也不及你沈知書如今的名聲一分!」

  「殿下……」沈知書情急欲言,卻又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只悶聲不吭,半晌才扭過頭沖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白侍衛。」

  白丹勇看他模樣可憐,忙驅馬過來,解圍道:「殿下看這沖州城變化可大?臣方才看這街旁各式酒肆鋪子零總不一,比起十年前來不知繁盛了多少倍,可見潮安北路這幾年來的吏治確與所奏相符,殿下的心血更是沒有白費。」

  黑袍男子面色稍霽,回頭轉望了一圈,才道:「確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白侍衛可還記得,當年母皇一紙詔書停廢北面四路敕額外的寺院庵廟,因潮安一帶上下官吏行令不當,以至多少未還編戶的年幼僧尼都無家可歸……」

  白丹勇默然半晌,皺眉道:「臣斗膽,殿下當年方始參政,奉旨勘察中宛諸路降地吏情,可卻撇開隨行諸臣、一人孤身查視數州乃返,雖說發現了不少汙吏實情、救了不少幼僧的命,可殿下此舉卻讓多少人提心吊膽、幾夜不得安眠?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兒都能讓臣跟著,否則殿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臣便是有十顆腦袋也抵不過這失職之罪……」

  「白侍衛不必擔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會有三長兩短?倒是我這涉世不深的人,需得白侍衛多多保護啊。」沈知書笑嘻嘻地打岔,「明日一早我要去沖州西城河邊的女學拜會學監,白侍衛可不能丟下我一人不管。」

  白丹勇微微愕然,看了看他,又看黑袍男子,「殿下,這……」

  沈知書沖男子擠了擠眼睛,嘴邊藏不住笑意。

  男子會意,臉色和緩了些,點頭道:「茲事體大,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試,沖州府的女學自然是最要緊的。延之行事向來不計後果,若讓他一人前去只怕會出紕漏,明日便請白侍衛陪他去一趟,不過二三個時辰的事罷了,不需擔心我會出什麼事。」

  白丹勇愣了一會兒,又彷彿想到了什麼,開口欲言:「可是殿下……」

  沈知書卻飛快地打斷他:「既如此,那我就先謝過白侍衛了。」然後眯眼一笑,兩腿踢了下馬肚,催馬兒向前跑去。

  男子揚唇亦笑,揚鞭震馬,再無多言。

  初春燦陽斜落下來,映亮了他一肩淺塵,那一隻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清湛耀目。

  *************

  翌日清晨,整座沖州女學都沸騰了。

  女學大院的前堂,那間常年只供聖賢牌位、輕易不請客入的前堂,今日竟然被學監用來招待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

  後院幾間學堂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到前廳外的長廊下,圍擠著在一堆,小聲議論著,探頭張望著,相互打聽那個年輕男子到底是何來頭。

  「你們方才看見了嗎,這裡何時見過這麼俊的人……」一個女子臉紅著小聲道。

  「你就知道看男人的臉,說這種話也不知羞。你就沒瞧見他腰間掛著的是什麼?銀魚袋!」另一人急急地道。

  有人小聲問:「看他也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怎會如此受寵,竟能有銀魚袋?」

  「真是見識短淺,」有人不屑地哼道,「我聽人說過,京官中但凡任館職者都是承蔭入仕的,這樣的人還能不得寵?我看裡面這個,家中父輩定都是朝中高官,否則以他這等年紀,安能有如此大的殊榮?」

  又有人不耐煩地道:「都別吵吵了,誰知道這人今日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朝廷最近詔諭接二連三地下,誰能猜的准?不過他既是館職,想必是為了此次的女子進士科州試來的。」

  眾人聞言,不由安靜了片刻,隨後又有人嘻笑道:「管那些做什麼?裡面這人,又年輕又俊,還又深得皇上寵信,你們就不想趁此機會……咳。」女子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右手在心口處比了個手勢。

  還沒等她再說話,就有人直衝衝地闖了過來:「都在這兒看什麼呢?」

  有人皺眉,回頭看見來人,忙輕聲道:「嚴姐姐,你來了。」

  嚴馥之湊到最前面,一邊探身張望一邊問:「到底是在看什麼呢?我不過是多睡了會兒,怎麼就錯過好戲了?」

  「沒錯過沒錯過,」旁邊的人趕緊讓開,「來了個年輕男子,模樣俊的要命,穿的倒普通,可腰間卻掛著銀魚袋,學監還特地為了他開前堂迎客!」

  嚴馥之一聽就興奮了,「銀魚袋?」說著便把身子伸過長廊闌幹,「且讓我瞧瞧!」

  「聽人說好像是館職……」有人小聲答。

  她卻沒聽人說話,拚命伸脖子去看前堂裡面的景象,卻只看見皂衫一角,官靴一雙,不由嘟囔道:「也不轉個身,讓我看看到底有多俊……」

  還未抱怨完,裡面的人就好似聽見了她在說什麼,就見他起身斟茶,彎腰敬向一旁坐著的學監。

  嚴馥之遠遠地看著那人抬頭微笑、轉身回座……然後便生生愣住。

  那雙漂亮的眼睛……

  他他他……是他……!

  她慌慌忙地回頭,拉住先前說話的女子,「你說他是館職?」

  女子怯怯點頭,不知她要做什麼。

  館職……又有欽賜銀魚袋……

  她抬手按住腦袋,拚命回憶。

  昨日在酒樓裡,那黑袍男子喚他什麼來著?

  ……延之……好像是延之。

  她怔然片刻,忽然懊惱地輕叫一聲,「我怎麼才想到!」

  甫一入仕便寵以館閣之位,年紀輕輕便得銀魚袋之賜,朝中除了他,還能有誰?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書令、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的長子——沈知書的字麼!

  既然如此,那昨日那個能令沈知書俯首稱命的年輕黑袍男子……

  嚴馥之一哆嗦,轉身便問周圍的人:「孟廷輝呢?你們誰見孟廷輝了?」

  一群人都搖頭,以示不知。

  嚴馥之一跺腳,轉身欲走,卻忽然聽見一人在後道:「我想起來了,早晨天剛亮時好像看見她出去了,問她去哪兒,她只說今日女學不得清靜,且去城外轉轉再回。」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四 孟廷輝(上)

  城外小徑彎彎曲曲,遍地塵土,清晨微風習涼。

  孟廷輝在一座廢棄的舊廟前停了下來,彎腰掃去臺階上的厚塵,然後坐下,從胸前摸出本書,身子半倚在髒兮兮的木柱上,低頭看了起來。

  初升朝陽紅得張揚,自東而上,往她頭頂灑了一把細碎的暖光,舒服得讓她不由自主地輕嘆了一聲。

  此處寂寥,可心底卻安然。

  耳邊彷彿傳來一聲聲敲鐘禮佛的聲音,就好似多年前那一個又一個的清晨……若非那年朝中政令突下,也許她這輩子都會留在尼庵裡。

  可若非當年的那道政令,她這輩子也許都不會遇見那個人。

  書頁上的間隙處都被她潦草地勾塗滿了。一個個蠅頭小字此時看起來令人發睏,她隨意一攬衣衫,闔目養神。

  遠處忽然響起馬蹄聲,漸漸大起來,又漸漸停下來。

  她不由睜眼,好奇地向前張望。不知有誰會這麼早就騎馬出城,到這種地方來。

  數十丈外,官道邊上輕塵漫揚,一人馭馬在路口處徘徊不進,鬆挽韁繩,似是不知該挑哪條路走。

  她眯著眼看了半天,忽然驚神,一下子站起身來。

  他……

  怎會是他?!

  她腦子來不及思考,雙腿卻下意識地朝前跑了幾步,腳後跟陣陣發軟。

  方才還在想他,此時他竟然就真的出現在她眼前!

  那人恰好回身,朝這邊望過來,看見她後稍有遲疑,隨即一踢馬肚,縱馬而來。

  馬兒黑鬃長亮,在陽光下透著金屬一般的光澤,讓她看了只覺眼花。

  還沒反應過來時那馬兒便停在了她身前,下一瞬,那人便翻身而落,穩穩站在她面前。

  「姑娘,」他的眸子閃亮,聲音低沉,「借問一句,往青州去的路可是左面這條?」

  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張臉,這張臉——

  「姑娘?」男子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

  她回神,心中似有無數根線絞成一團,平日裡的聰明氣此時統統不見,半晌才答了句:「……讓我看看。」

  男子依言,側身讓開來。

  她上前越過他,背身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心口涼了些,腦袋清醒了些,才裝模作樣地向遠處路口看了看,然後回身望向他,微笑道:「敢問公子去青州是要做什麼?」

  男子沒料到她會反問,目光在她臉上滯留了片刻,才答道:「走訪一戶遠親。」

  她看著他,心知他有八成是騙她的,卻仍是微笑道:「既然是走訪遠親,那便走右面那條路吧。」

  男子斜眉微揚,「聽姑娘的口氣,這兩條路均可到青州?」見她點頭,便又問:「為何走訪遠親的話,就走右面那條?這兩條路有何不同?」

  她抿唇,目光始終不離他的臉:「左邊的路雖是捷徑,可卻險窄難走;右邊的路雖然寬平,可卻要繞大截山路。公子既然是去走訪遠親,想必不趕時間,所以我說讓公子走右面那條路。」

  男子抬頭向遠山望去,眉頭微皺,片刻後低道了聲「謝姑娘」,然後便牽馬向左邊那條路走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口突突在跳。

  竟沒想到,老天會如此善待她,讓她有同他說這麼多話的機會!

  可她不想讓他再次像這樣背她而去,連個姓名都不留。

  老天既然如此善待她,她又怎能再度錯失機會?

  「公子!」

  她向前飛快地跑了幾步,叫住他。

  男子回頭,「姑娘還有何事?」

  她站定,挽手在前,然後輕聲問他道:「請問公子貴姓?」

  男子鬆開馬韁,利落道:「何。」

  真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她心頭默記,假裝驚訝道:「公子姓何?我幼時有個朋友也姓何,只是失散多年再無聯繫,我看公子長得同我那個朋友有幾分相像,敢問公子名什?」

  男子垂眼,想了片刻,才道:「單名一個『獨』字。」隨即重新扯過韁繩,又道:「不過我家本不在沖州,想來並非是姑娘的舊友。」

  何獨。

  她默念了一遍,眼底卻有黠光一閃而過。

  連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再說,這名字豈還有可信之處?

  前一日在博風樓裡她看得清楚明白,那個貴態四溢的青袍男子尚能聽他差遣,想來他也定不會是什麼等閒人物。

  更何況十年前……

  他這是要瞞她他的身份。

  可他一介貴人,為何孤身一人欲往青州去?

  她便又道:「公子既然不是沖州人,那可知往青州去的路彎彎繞繞極易迷路,不如找個人陪公子一道去……」

  男子搖頭,臉色依舊疏離:「那倒不必。我多年前曾來過潮安北路一帶,路還是認得的。只是十年過去了,這沖州北城外的官道多了好些,方才見了,一時不能確定,所以我才要問姑娘一聲。」

  她看著他,點了下頭,卻一時再想不出什麼話能多留他些時間,只能望著他謝辭轉身,持韁上馬。

  他欲揮鞭,手卻一頓,轉而撥轉馬頭回來,低眼看向她:「姑娘看著倒有些眼熟。」

  她渾身一震。

  他是想起來了麼?十年前的那一個雨夜……

  他又看了看她,「昨日在博風樓見過的,是麼?」

  她垂下眼睫,心口洩了氣,卻仍是點了點頭。

  他立身馬上,正色將她打量了一圈,「既然這麼有緣,敢問姑娘姓名?」

  「孟廷輝。」

  她抬頭望向他,一字一字道。

  「孟廷輝。」

  他重複了一遍,然後側過身子,「我記得姑娘是沖州女學的學生,還望姑娘莫要辜負皇上建學的一番苦心,好好讀書試科,或許將來還能有緣,再得一見。」

  她見他這回真要走,忙急著又道:「何公子既然這麼說,想來家是在京中?」

  他未回身,只是輕輕一點頭。

  長臂揚鞭,重落馬臀。

  一聲粗嘶劃碎了周身細風,黃塵隨蹄而起,直入遠處官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3:45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五 孟廷輝(中)

  孟廷輝剛推開屋門,便被嚴馥之一把拽了進去,只聽門在後面被踹上,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人已被按在了椅子上。

  她蹙眉,愕道:「你在我屋子裡做什麼?」

  嚴馥之未坐,只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半晌才道:「昨日在博風樓時,你看見那黑袍男子下樓,為何要跟著追下去?」

  孟廷輝揉了揉胳膊,站起身來趕人,面無表情道:「幹卿何事?」

  嚴馥之被她一直推到門口,卻死拉著門框不肯出去,忽而詭笑道:「孟廷輝,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孟廷輝睨她一眼,不吭氣,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嚴馥之仍是不肯罷休,又叫道:「你告訴我你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訴你他是誰!」

  孟廷輝冷著臉:「我已知道他姓甚名誰,不需你告訴我。」

  嚴馥之詫然:「你……你真知他的姓名?」

  孟廷輝用力將她朝門口推去,臉色愈發不悅:「我要看書了。」

  從小到大不習慣被人如此相迫,更何況……他是她心底裡最柔軟的一處埋下的種子,她期冀著、企盼著,只望一日那種子能夠生芽開花,卻不希望旁人來輕易觸碰。

  「等等……你等等!」嚴馥之卡住門檻,沒好氣道:「我可真是好心被當作驢肝肺!你不想提他也罷,可關於此次進士科的事情你總要聽吧?」

  孟廷輝手一頓,挑眉。

  嚴馥之臉色紅撲撲的,埋怨道:「力氣這麼大,怎麼不去考武舉?」見她臉一黑又要驅人,慌忙又道:「你不知,今日學監放下話來,據傳朝中有言,今年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

  孟廷輝聞言一怔,半晌才道:「當真?」

  嚴馥之見她鬆了手,便擠進來,又道:「這話還能騙你不成?今晨剛有京官來拜會過學監,說的就是此事。」

  孟廷輝凝眉,卻沒吭氣。

  嚴馥之斜眼瞧她,「說是太子之前向皇上進言,二十年來朝中女官未有當大任者,實與當初開辦女學之期不符,因是特令翰林院今年為女子進士科開一敕額,允女子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任編修一職。」

  翰林……

  孟廷輝咬了咬嘴唇,抬眼朝窗外望去。

  當然知道能入翰林院意味著什麼。

  自乾德八年皇上擢拔時翰林學士承旨古欽為尚書右僕射以來,多年來朝中參政、六部主事者十有六七均出自翰林院。

  此次竟允女進士同入翰林院,雖只是個小小編修,卻也足以說明朝中吏制將起大變了。

  嚴馥之看著她的模樣便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不由湊過來,安慰似的道:「放心,你書讀得那麼好,肯定沒問題……」

  孟廷輝斂神,半天才低聲道:「莫說將來是否能僥倖登殿入試,便是眼下的州試,潮安一路人才濟濟,又談何容易。」

  嚴馥之盯住她:「這話可真不像是你孟廷輝說的!沖州女學裡文章做得最好,傲氣最大的那個人哪兒去了?你若過不了州試,那沖州可還有人能過得了?」她眨睫,忽而又笑:「再者,想想你那個黑袍男子……」

  孟廷輝眼皮一跳,揮手便欲打她,怒道:「由得你成天胡言亂語!」

  嚴馥之邊躲邊笑:「我雖不知你心裡到底有些什麼秘密,可那男子一眼便知是富貴之人,你若不高中狀元,如何能攀得起他?」

  孟廷輝的臉微微有些紅,抓過桌上的一疊紙朝她扔過去。

  嚴馥之利落地一側身,又沖她笑了笑,反身出門,順手落閂時又道:「待到你將來功成名就時,看你還打不打人!」

  門板倏然合上,砰砰兩聲震得耳朵發癢。

  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許久才彎腰將散落一地的宣紙拾了起來,轉頭去看淩亂地攤了一桌的書。

  京城……

  她閉了閉眼。

  上得了京城,才有可能再見到他。

  高中狀元……雖是遙夢,可也不是不能做吧?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六 孟廷輝(下)

  女學外的大街上,二人二馬正慢慢行遠。

  沈知書負鞭在後,回身望去,見已看不見女學堂簷了,才轉頭對身旁馬上的男人道:「著允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太子此回打的是什麼主意?」

  白丹勇不過一個太子近侍,如何能知曉朝中吏改之事?此時他見沈知書走得不慌不忙,不由有些著急,只急促道:「想必太子已在城中等了我們許久了,沈大人,我們須得快些走,莫要讓太子久候!」

  沈知書見他策馬欲行,急急上前攔住他,面色訕然,支吾了片刻才道:「白侍衛,太子他……他已不在城中了。」

  白丹勇一聽,臉色立刻發白:「沈大人說什麼?」

  沈知書猶在訕笑,「白侍衛莫急,太子他去北面看看,過幾日便回來。」

  白丹勇一聽「去北面看看」幾字,登時氣得一甩馬鞭,沉聲道:「原來沈大人讓我今日陪著一道去女學是藉口!沈大人如今身在館職,怎麼還像當年小時候一樣,同太子搞這種把戲,將我耍得團團轉?」他眼角一皺一皺的,掉轉馬頭便欲往城北行去,「大公子,您這回是想要我掉腦袋嗎?太子到底去了北面什麼地方?」

  沈知書聽見他急得連舊稱都說出來了,忙笑著勸道:「白侍衛何出此言?白侍衛也算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我安能置白侍衛於不臣之地?只是太子有令,我也不敢不從。太子的性子白侍衛自是明白的,倘是能拘於那些條呈規距,那還是太子嗎?至於太子往何處去了,沒得太子允許,我又怎敢隨口亂說?」

  白丹勇雙手緊攥馬韁,眉頭緊皺了半天才道:「可若是太子一人在北面有個三長兩短……」

  沈知書仍是笑:「白侍衛只管放心。太子自幼跟著殿侍諸班直習武,又有平王親身教導,尋常人等哪能害得了他?」

  白丹勇一臉苦色,連連低嘆,「此事……此事回頭若叫皇上知道了,還不知要動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太子聯手演了一齣好戲,可卻是要把我害慘了啊!」

  「白侍衛就別擔心了,」沈知書已然催馬往前走,「若是太子真有個什麼意外,我先把自己的腦袋砍了,給白侍衛當刑臺上的墊腳石,如何?」

  白丹勇苦著一張臉跟在後面:「都什麼時候了,大公子還說這些玩笑話……」

  沈知書笑了笑,未再言語,只挑眉側頭,朝北城外的遠山望去。

  赭色山巔隱有翠色,徜徉在細如棉絮的白雲中。

  他低眼,去青州大營的路,只怕不會那麼稱心如意啊……

  *************

  城中桃花始開,嫩紅色的桃瓣飛落四處,惹得蝶蜂追逐不停。

  女子進士科州試三日試剛畢,沈太傅著人封院謄錄判卷之時,沖州城內卻傳出了一個驚雷似的消息——

  太子來潮安了!

  微服簡行,事前沒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的任何官員,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營,又一路向南,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勘視了北境沿線的數十個營砦,然後才快馬而返,回了沖州府。

  一入沖州城中,太子便直登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諭令自安撫使以下涉權軍務者歸衙祗候。

  一舉震傻了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裡的官員們。

  有誰能想到太子會挑這當口來潮安?又有誰能想到太子竟會去青州大營勘視?

  令出如劍,無人敢抗,縱是再驚再懼,也都老老實實地候在安撫使司衙門裡,可心底卻不知太子這步棋走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

  安撫使司衙門大院的青磚上跪滿了一地的官員們。

  春日遲遲,可一過正午,陽光便從空中如岩漿似的潑下來,澆在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們的身上,任是再心靜如水的人也受不了這種炙烤。

  不少人背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濕,幾乎每個人都會隔一陣兒就拾袖擦拭額上滾落的汗水。

  有人小聲抱怨:「太子沒說一個罰字,他董大人憑什麼讓咱們跪在這兒候著?」

  旁邊的人壓低了聲音道:「你是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太子先前動了多大的怒都瞧不出來?董大人讓咱們跪在這兒可是上策,否則還不知太子會怎麼罰呢!」

  又有人小聲問:「不過是青州大營鬆頹了些,不至於動這麼大的怒吧?再說了,董大人好歹是當年平王親選的撫帥,太子不會不看平王的面子就……」

  「你懂什麼?」中間的人打斷道:「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聽說過沒有?當年太子才剛滿十四歲,可那手段……」說話的人打了個哆嗦,抬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還是隨平王一起打過天下的人,就這麼給斬了!連報都沒往京中報一聲。」

  周圍一圈人聽見,紛紛垂首,再不敢多言,只覺頭頂陽光竟透著絲生冷之意,連身上的汗意都瞬間消了。

  ……

  大平國皇太子,姓英名寡,正是當朝女皇英歡與平王賀喜的獨生子。

  倘說這天下有誰的狠戾手段最令人膽顫,那人必屬平王無疑。可若論這天下有誰的心思最深不可測,那人便是皇太子英寡。

  自幼寡言少語,一如其名。

  當年皇上與平王以寡為太子之名,實令天下萬民揣測良久,不解其意。唯獨朝中少數幾個跟隨二人多年的老臣能夠明白此間深意。

  大平開國前,天下本是五分。

  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皇上本是邰涗的皇上,而平王本也是鄴齊的皇上,二人相爭相鬥整十年,一朝相見以致一生相纏,從此生命中便再也少不了對方。

  那是一場帝與帝之間的爭鋒,亦是一段王與王之間的愛戀。

  縱是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國中老人們仍舊對當年那一副亂戰鐵幕下的熾烈糾纏記憶猶新。

  百河千川萬丈廣疆,刀槍槊戈血雨腥風,千軍萬馬列戰沙場,天下五國狼煙大起……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無常江山不定在後,她與他同為帝王,從相恨到相愛,從猜忌到信任,從沙場對決到合軍北上,一路連破南岵、中宛二國,卻因他傷重難癒而止步於攻伐北戩之前。

  天下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最終竟會將這一家天下拱讓與她。

  人們只知,他與她自此攜手共進同退,而她更是將這一國之號改作了他的封號——平。

  大平建國之始,正是皇太子出生之時。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二人此生的唯一子嗣一生寡獨,只是這一片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只有這一人才能繼承。

  皇太子英寡自幼聰敏,十四歲那年始豫朝政軍務,而平王自此退不問政,皇上亦只有逢顯重要務之時方與太子共決朝事。

  當初平王讓位,皇上一統天下、改國大平,二人原先的故國舊臣們於乾德三年合班於新都遂陽,從此朝中文臣暗下分作東、西二黨,二十餘年來於朝政軍務上時有相爭。

  原南岵、中宛二國降地亦被重新劃分行路,潮安北路恰是故國中宛北地,與北戩國境交壤,沿線所建數十個營砦多年來只增不減,足可見朝廷對此路的重視程度。

  而此次皇太子微服親巡潮安北路,因見青州大營鬆頹而大動肝火,亦在情理之中。

  ……

  府衙二堂內倒是陰冷無光。

  一個四十來歲模樣的男人跪在廳中,俯首道:「殿下從京而來,臣未有先察,實是大罪,還望殿下息怒。」

  「董大人。」

  上座上的年輕男子低喚了一聲。

  正是皇太子英寡。

  董義成又伏了半天才抬起頭,「還望殿下恕罪。」

  英寡面無表情,聲音涼漠:「董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我未先行稟過大人便來了潮安,才是給大人添麻煩了。」

  董義成慌忙又低頭,顫聲道:「臣不敢!」停了停,又道:「青州大營及北境沿線三十七個營砦鬆頹之事,臣已著人去察,外面院中跪著的都是平日裡參涉潮安一路軍務之人,要問要罰,都交由殿下處置!」

  英寡起身,「自乾德十七年至今,你潮安北路年年都問朝廷要糧要軍餉,皇上知道北境沿線仍然不太平,又忌憂北戩屯於南面的大軍,因是從未駁過你的摺子,你要多少便給多少,只不過是想圖一個北境平安。」

  董義成額汗驟落,不敢吭氣。

  他反手一揮,將桌上幾份厚實的彈章掃至地下,「近兩年北境總有流寇惹事,你潮安帥司是幹什麼吃的?北境上的十萬禁軍你是怎麼養的?朝中不是沒人參你,但凡參劾你的奏摺都被皇上壓下去了,可你是怎麼對待上諭的?當真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以為北境不會起大亂?」

  董義成抬眼,欲辯兩句,可一對上面前年輕男子那似劍一般的目光,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英寡冷聲又道:「次次入京述職,都嫌朝廷重東西二面的州府官吏,看不起你們這些在降地各路的官吏……你倒是說說,大平國中二十八路,哪一路的安撫使有你董義成存的銀子多?」

  「殿下,臣並無……」

  英寡解下腰間掛劍,抵在地上,挑眉道:「當年皇上與平王打江山定天下任是再苦再難也都從未虧過將士們一分。如今青州大營及其它三十七個營砦兵不強馬不壯,城營頹毀無人修,甲械槍盾生銹者不可數計,朝廷每年撥給你治軍的銀子都去了哪兒?」他的手掌在劍柄上摩挲了幾下,繼而又道:「若是將來一日北境生亂,你潮安帥司便是舉衙皆斬也不為過!」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董義成伏在地上,連連叩首。

  他冷眉冷眼地望著董義成,正欲再言,二堂外面卻忽然有人怯聲通稟:「啟稟殿、殿下,貢院方才來人,說是沈太傅讓人帶了份考卷來給殿下看。」

  董義成聞聲,忙從地上爬起來,去外面差諸吏回衙門治事,又將貢院來人請了進來。

  來人紫衣短袍,拜過後便從袖中取了份謄錄好的策論卷子,呈上來道:「雖不合例,沈太傅還是命小的前來呈給殿下過目。」

  他挑眉,一邊接過來一邊道:「既已鎖院判卷,又怎可壞了規矩?太傅這是何意……」

  來人低頭:「沈太傅已將此人從本次女子進士科中除名,故而謄紙可以拿來讓殿下一看。」

  「除名?」他皺眉,「十年寒窗不易,這人為何被除名?」

  「所寫策論與定題不符,太傅說此人雖然學識了得,卻有炫才立異之嫌,故而依例將其除名。」

  他面色微涼,想了想,「既然如此,為何特意拿來給我看?」

  「太傅說,惜才。……太傅還說,這篇策論也許正合殿下心意。」

  他默然,右手長指輕輕一撥,那張謄紙便展了開來,匆匆閱畢,眼底驟現驚色,抬頭問來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來人點頭,「孟廷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3:59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七 京城(上)

  董義成一身涼汗地走了出去,腳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見外面跪了一院的官員們,臉色頓時變得黑如炭,「都還跪著幹什麼?廢物一群!」

  跪在最前面的通判連忙起來,忍著膝蓋的酸麻跟在他身後,小聲問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董義成低眼,連連搖頭嘆氣。

  周圍人見狀心中皆是一慌,卻也不敢多言,只起身站好。

  半晌,才聽董義成壓低了聲音道:「殺伐決斷,剛明之度,竟不輸平王當年一分一毫!」

  眾皆默然,面面相覷,頸後又漫上來一層冷汗。

  平王當年的狠辣冷戾誰人不曉?

  持搶縱馬,血染五國山河,拱讓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懼過旁人,眼眨手落間結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董義成看了看眾人的臉色,又冷哼道:「你們以為太子居於宮中便不懂治軍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錯特錯!你們不想想他這十年是怎麼過來的,真以為北面各路的詔諭都是皇上下的?!」

  他轉身,氣得踹了一腳前面那人,「說了多少遍,北面的城營要修、要修!現在倒好,讓太子抓了個現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這事兒也不能怪我一人,當初不也是想著北境不會出什麼事兒,省些民力麼……」

  董義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訴你們,別看太子不聲不吭的,手段可陰著吶。別以為仗著點舊功,就沒人敢動你們!他如今人尚居於儲位便能如此,待將來身登大位還不知會怎麼樣,仔細自己腦袋吧,諸位!」

  跟在他後面的人急得眼眶都紅了,「董大人,那……」

  董義成卻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腳下一頓,回身隨便指了一個人:「都被你們氣糊塗了!去,到一堂偏廳把沈大人請來,就說太子找他有事。」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周圍人見董義成怒氣猶盛,便也不敢再問,直待他出了院門,才有人小聲低嘆道:「這回潮安倒是招惹誰了,來的都是什麼人啊……」

  **************

  沈知書一腳剛跨進門內,口中便道:「殿下?……」問完才發覺廳內沒人,不由挑眉,往裡面走了幾步,探頭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過會兒再來。」

  「無礙。」

  英寡斜靠在矮塌上,低頭側臉,面容冷峻,手中捏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垂在一旁。

  沈知書走過去,「聽說殿下今日動怒,攪得帥司裡人心惶惶。」

  他卻似是沒聽見,只一斜眉,將手中的紙遞過去。

  沈知書接過,目光一掃便皺起眉,「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幾瞥,更是吃驚:「此人膽子也太大了!」

  他還是不言,閉了閉眼,方坐起身來。

  沈知書神色認真起來,一撩袍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細細地將手中謄紙上寫的東西看了幾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論,這若是讓沖州府衙裡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們!連一個女子的見識都不如。」

  英寡這才抬眼,「太傅已將此人從州試除名。」

  沈知書詫然,又看了眼謄紙,「可是因此策論針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會是如此狹隘之人?」他低聲道,「斷是不能因這一人而壞了規矩。」

  沈知書揚眉:「可當年我娘殿試後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麼?怎麼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這邊走來,「這怎能一樣?當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請母皇最後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試,下面多少雙眼睛看著,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負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會遣人將這個拿來給我看了。」

  沈知書笑道:「這麼說來,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他沉默半晌,眼底閃過一絲遲疑,「不知她做這篇策論,究竟是為民述情還是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個狷介之人,往後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頭,只怕還沒露尖便會被毀了;若是後者,那也太沒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間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穩,靠這手段是沒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書亦起身,「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女子,尚未歷事,定是想什麼便寫什麼了,哪裡管得了那麼多。若是此人當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進士科除名,豈非朝廷一大損失?」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紙,沉眉不語。

  孟廷輝。

  那一個清晨的那一雙眼,那麼澈亮無雜地望著他。

  他轉頭,又看了看笑著的沈知書。

  許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首,聲音輕涼:「拿上這謄紙去貢院,持我口諭,此人棟才不可多得,恩點為此次女子進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書倒是一驚,「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為何還要點她為一路解元?此例一開,若往後別的行路也傚法此人,該要如何是好?」

  英寡漠聲道:「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個孟廷輝。」他雙眉稍緊,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禮部試上能否再做高論。」

  **************

  屋外翠色滿院,春機盎然,幾隻蝴蝶翩躚而舞,微風迎面帶花香。

  州試放榜的那一日,沖州女學院牆外被人群圍了個水洩不通。

  「借過借過,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嚴馥之拽著孟廷輝一路衝進人群,踮著腳使勁往前看。

  孟廷輝僵著身子,蹙眉道:「晚些來看也一樣,偏你就急得像什麼似的。」

  「我急?」嚴馥之回頭,笑得跟花兒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輝無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前面忽然傳來人小聲說話的聲音:「來了來了,就是她……」

  「哪個?」

  「就是那個,嘖,茶色襦裙的那一個,後面站著呢,看見了沒有?」

  「真沒看出來。」

  「這事兒還有看不看得出來的?聽裡面人說,本來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貢院拜謁沈太傅,瞧見這張考捲了,這才得以出頭!」

  「話是這麼說,但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啊……」

  嚴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著孟廷輝的手猛地攥緊了,回頭激動道:「解元!孟廷輝,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個!」

  孟廷輝面無波瀾,只點了點頭,「走吧。」

  嚴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臉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輝,你沒發燒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試解元!你不高興?」

  孟廷輝停下,抬頭看了看她,臉色猶僵,卻沒開口。

  除名後又遭恩點,此事歷來為鎖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會知道個中詳幕,若無人授意刻意傳出,旁人怎麼能這麼快就知道?

  雖稱是太子開恩欽點的,可她卻高興不起來。

  在州試上違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三年一次女子進士科,國中諸路人才濟濟,而那狀元之位就只有那一個。若能中今科狀元,那就能夠入翰林,將來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    只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卻心中多年以來的夙願。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她只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見到他。

  她渴望見到他,因而渴望出人頭地,於是才在這次萬民矚目的進士科州試上大膽違了例。

  倘是她的策論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無塵的青睞,那麼將來的禮部試和殿試便可放心一赴了。

  只是她沒想到會被沈太傅除名,更沒想到又會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的解元。

  聲張得如此沸沸揚揚,並非她的本願。

  而對這個傳說中一向寡言冷面、心深難測的太子,她從這一刻開始就沒了好感。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八 京城(中)

  先從沖州坐牛車到吳天府,又從吳天府走水路到壽州,最後同人合租了輛馬車,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用香藥並糖煎了浴佛水贈與過院之客,城中街上人頭攢擠,榴花細柳,氣序清和,微風徐徐,彩旗輕揚,儼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輝下了馬車,抬眼便看見街頭那座三層樓高、恢宏雄偉的宜泰樓,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來都聽說京城繁盛,可若非親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這種種景象。

  宜泰樓門前的小二看見她,遠遠地便迎了上來,親熱地笑道:「姑娘是來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的吧?」見孟廷輝點頭,他便一揚手,「姑娘裡面請。」

  孟廷輝走進去,見酒樓一樓大堂甚是清靜,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禮部試的女舉子都要住宜泰樓,宜泰樓便在禮部試結束前不事經營了?」

  小二接過她的包袱,領她往櫃前去,搖頭笑道:「姑娘是從外府來的,不知京中習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許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禪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樓客少。」

  孟廷輝這才明白過來,便笑著走到大堂櫃前,對掌櫃的說:「潮安北路沖州府,孟廷輝。」

  掌櫃的看她一眼,轉身去後面案臺上拿過一封信,遞給她:「昨日剛到的,我本來還在納悶,宜泰樓還沒住進來這麼一個人啊。」

  孟廷輝訝然,接過信便拆了開來。

  一張薄薄的信箋,飛揚跋扈填滿了字,洋洋灑灑數言都在譴斥她的不告而別,最後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掃到署名處。

  其實不看也知道,能給她寫這種信的人,除了嚴馥之,還能有誰。

  不告而別確是她不對,可她平生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告別。

  告別了又有什麼用?

  從此天各一方,有緣自會相見。

  就好像……

  她腦中剛閃過一個人影,思緒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斷——

  「你就是孟廷輝?那個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輝?」

  大堂中不知何時進來了幾個素妝女子,其中一個正擠在她身旁,看見掌櫃落筆記下的名字,臉上一副驚訝得不得了的模樣。

  孟廷輝想了想,微點了一下頭,「姑娘……」

  話未說完,那女子又驚道:「你真是孟廷輝!」

  孟廷輝蹙眉,不解其意。

  幾個人交頭接耳了幾句,方對她笑道:「各路來的女舉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樓傳了個遍。」

  孟廷輝僵住,擠出個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車馬勞累,容我先歇一歇,再與姑娘們閒聊。」

  她問了小二兩句,便挽了包袱上樓。

  幾個人猶在下面竊竊私語——

  「不過是撞了大運罷了,有什麼好傲的?」

  「說的正是。潮安北路歷年都沒出過女狀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說不定還不如京畿諸路隨便的一個舉子呢!」

  「能來京赴禮部試的,哪一個不是有真才實學的?等著瞧吧,看禮部試放榜時她能不能中貢生。」

  ……

  她裝作沒聽見似的上了樓,推門而入之時,指尖竟在輕輕發顫。

  雖知京中要比沖州府複雜得多,可她卻沒想過連這一個小小的宜泰樓都會暗流洶湧。

  尚未開試,她就成了眾矢之的,單單一句太子欽點她為解元的傳言便將她推上了風口浪尖。

  是想告訴她,雖惜她之才,卻不喜歡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禮部試上不可再孤意違例?

  抑或是想讓她心裡背著這個大包袱入禮部貢院考試,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棟樑之才?

  房間雖小,但卻整潔。

  她將包袱隨手一擱,然後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帳子在頭頂搖搖欲落,鎏金吊鉤微微閃著光,窗戶半開著,依稀能聞見外面街上叫賣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閉上眼,手指輕輕劃著床掾紅木。

  這個太子殿下,果真是心思難測啊。

  **************

  午膳時分,宜泰樓一二層間明顯熱鬧了起來。

  清晨去禪院禮佛的人們有好些已經回城,聚在樓下笑談著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見聞;住在宜泰樓裡待考的好些女舉子也三三兩兩地下樓吃飯,嘻笑聲不斷。

  孟廷輝下去的時候,四座人聲嘈雜,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撿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獨自一人慢慢地吃著,靜聽周圍人都在說些什麼。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見有好些人特從京畿附近的州縣趕來,就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遺客的浴佛水據說也是要往宮裡進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這龍氣了。」

  「這些年來天下富足,皇上又體恤萬民,不興兵、不加賦,最近又聽說北境要與北戩自由互市,真希望這日子就一直這麼太平下去……」

  「哎,你們聽沒聽說,待太子冊立正妃之後,皇上便要退位讓政了!」

  「哪裡來的謠言?」

  「不管是不是謠言,只這太子妃一位,你們倒是說說,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這福氣?」

  「這還用說?非沈家大小姐莫屬!」

  「哪個沈家?」

  「還能有哪個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嘖嘖點頭,「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當年跟隨皇上御駕親征立過血功的,沈太傅與皇上君臣相得數十年,若論與天家的情份,朝中誰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著她兄長自幼一道在宮裡玩鬧大的,與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淺,更何況還有潁國夫人這個乾娘,怎麼說也算的上是貴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還未許配人家,你們說說這是為什麼?自然是等著太子妃這個位子了……」

  說話間,有幾個女舉子模樣的從外回來,坐下後滿臉懊喪,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旁邊一圈正吃著飯的女子們瞧見了,紛紛湊過來問道:「怎麼樣,古大人肯收帖子麼?」

  一個女子冷瞥了眾人一眼,「收什麼收?古大人是什麼人?那是除了平王,無論誰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禮部試皇上以古大人權知貢舉,我看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讀讀書,別奢望能提前投帖問路了!」

  一眾女子皆唏噓出聲,失望回座。

  孟廷輝不動聲色地聽著,慢慢擱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來輕輕一抹嘴,準備起身上樓。

  身旁那桌方才議論太子側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聲道:「瞧瞧,正說著呢,就來了!」

  「誰來了?莫不是沈家千……」

  「嘖,沒瞧見剛停在宜泰樓外的那輛馬車麼?欽賜四輪的!車上下來的那個年輕女子不就是麼!」

  孟廷輝聞言回身,朝宜泰樓門口望去。

  女子一襲妃紅色的襦裙,臂紗輕繞三片玉環綬,銷金紫綾褙子剛剛沒膝,腦後鬆鬆地挽著個朝中女官正時興的流雲髻,正施然邁檻而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4:13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九 京城(下)

  迤邐晝永,如春風撩岸、百葉激顫,她這一入,一時間將裡面在座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櫃的親自出來相迎,臉上堆滿了笑:「沈大人,不是說傍晚才來嗎?我這兒還沒給大人準備好呢……」又轉過頭去喚人:「趕緊去後灶催催!」

  女子輕輕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沒有去禪院,所以我就早來了。掌櫃的不必急,我在這兒等等也無礙。」然後便走到一旁桌邊,撩裙落座,等人將東西拿來。

  直眉大眼,櫻薄小嘴,膚色不甚白,眉宇間雖隱隱透著股英氣,可卻仍然是美極了。

  孟廷輝看得有些失神,總覺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絲熟悉之感,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這等家世出眾的美人兒,才能配得上那個萬民矚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舉子裡有人細聲細氣地道:「聽說她上個月才入兵部職方司,而且是皇上開了特恩的,頗有其母當年之風。如今沈家一對子女均在朝為官,當真是一門皆榮。」

  「雖說都是沈大人,但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會做官多了,」旁邊一人接口,聽聲音像是京畿諸路的,想來對朝中之事頗有瞭解,「據傳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連二府六部的老臣們都對她讚不絕口。」

  ……

  孟廷輝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轉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撥了撥盤裡剩的幾根菜。

  那名女子在門口靜靜地坐了半晌,忽然偏過頭來朝這邊望了望。

  這一望,先前低聲議論的那些人登時都閉了嘴,沒過一會兒,便都紛紛起身上樓去了。

  孟廷輝垂眸,復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後起身走過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輕聲道,彬彬有禮。

  沈知禮眼睫動了動,目光迎上她,「閣下是?」

  孟廷輝稍一低頭,聲音依舊輕輕的:「在下孟廷輝,此番上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在下久聞沈大人才名,方才聽人閒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緣,冒昧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沈知禮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個孟廷輝?」

  孟廷輝輕輕點頭,「正是在下。」

  沈知禮指了指身側,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後從袖中摸出一張薄帖,輕輕擱在桌角,「都說沈大人善為詞賦,在下不才,今日見京中盛況,方才於房中亦做了兩首小賦,還望沈大人指點一二。」

  沈知禮想了想,才伸手拈過帖子,卻不打開來看,只捏在指間把玩著,良久才道:「我先前聽聞你在潮安北路州試的事情時,以為你定是個狷介之人,不屑做這種投帖問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卻錯了。」她看著孟廷輝,將帖子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與此次禮部試沒有絲毫關係,孟姑娘投錯人了。」

  孟廷輝面不變色,只輕聲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過是兩首小賦罷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禮定定地盯了她許久,紅唇忽揚,連笑了好幾聲才道:「好一個孟廷輝。」她復又將帖子拿過來,一邊翻開看,一邊繼續道:「若換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話給嚇退了。你說得沒錯,朝中從來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濁之人在官場上從來都是不討喜的。連站都站不穩,空有一肚子經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憐這道理竟沒多少人明白。」

  孟廷輝依舊輕聲道:「謝沈大人。」

  沈知禮閱畢,嘆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別叫我沈大人了,我雙名知禮、複字樂焉,孟姑娘以後叫我樂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進士科金榜題名又有何難,到時孟姑娘與我同朝為臣,還望能夠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輝連忙起身,「不敢。」

  沈知禮還欲再說什麼,就見有人從樓後小步快跑而來,手中拎了兩個油紙包,對掌櫃的道:「掌櫃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來,笑向孟廷輝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會試放榜之日,與孟姑娘在禮部院外再會。」

  孟廷輝點頭,抬手輕揖了一下,寬長的袖口垂落腰側,邊角微卷。

  當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睞雖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夠稍稍攀附沈知禮,想必也是能有些用處的。

  她獨自望著樓前細柳許久,才終是一眯眸,轉身上樓。

  **************

  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雲輕散,清靜得緊。

  門口小廝看見沈知禮從馬車上下來,忙去迎:「大小姐回來了。」又接過沈知禮手中的東西,跟在後面進門。

  沈知禮攏攏耳旁碎髮,囑咐道:「這些東西都是大公子愛吃的,一會兒見著老爺可別說是我買的,只說是別人聽見大公子今日回京,送來府上的。」

  小廝默然,跟在後面一聲不吭。

  她邊走邊四下打量,見府中甚是冷清,覺得不對勁,便轉頭問道:「怎麼,大公子還沒回府?不是說天沒亮時就到城外了,然後同太子一道入宮覲見皇上去了麼?」

  小廝上前幾步,小聲道:「回是回來了,只不過大公子在同老爺置氣,連夫人特意給他備的接風飯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禮訝然,「為了何事?」

  小廝囁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說的樣子,直待見她臉色作怒,才慌忙道:「聽說……聽說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禮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後院沈知書的屋內走去。

  垂柳過廊,有鳥兒嘰喳振翅,後院東面第三間屋子的門半開半掩著,外面竟沒一個下人候著。

  她伸腿踢開門,走了進去。

  裡間垂簾立即一晃,沈知書走了出來,眉毛斜皺,「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門。」

  說著,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錦袍下襬滑膝而落,長腿半屈,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沈知禮反手關上門,盯住他:「讓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書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兩聲,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禮臉色有點僵,「你不願意去?」

  「哐當」一聲,桌上的紙鎮被他橫袖掃到地上。

  她一驚,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沈知書起身,氣道:「怎是不願去?還在沖州府時,我就奏稟過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帥司的那群官吏們,大可以讓我去青州!」他抬腳又踢了一下那紙鎮,「誰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動請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禮挑挑眉毛,等他繼續。

  他甩袍轉身,猶然是氣得不行的模樣:「沈太傅為國為民為朝政為皇上,甘心自己的獨子去北境邊地歷練!我就知道,不管什麼事兒到了最後,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聲!」

  沈知禮上前兩步,彎腰將紙鎮撿起來,「為了這麼點事兒,你也值得同爹置氣。」

  她見他怒氣仍盛,不禁嘆道:「聽說你今日回京,我還特意去宜泰樓買了你愛吃的幾樣小食回來,待會兒自己去灶房看看罷。」

  沈知書回頭,見她要往門外去,又聽她口氣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皺眉:「你這是又打算去哪兒?」

  她停了一下,小聲道:「去古相府上。」

  他聞言,臉色驀然變了下,遲疑了一瞬才上前,對著她腦後低聲道:「古相的夫人剛過世未久,你這時候去,太不像話。」

  沈知禮靜立半晌方回頭,眼角微紅,「什麼叫不像話?」

  沈知書一急,「都過了這麼些年了,你怎麼還是這心思?若叫爹知道了,你……」

  她冷笑:「大公子儘管去稟太傅。」說罷,上前推門欲離。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低聲道:「沈知禮,我這可是為了你好。」

  她狠狠甩開他,「大公子只管放心,我這回去,不過是替人給古相投個帖子罷了,斷不會做那些讓人看不起的事兒!」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 殿試(上)

  城南三門巷一帶大抵都是朝中公卿貴戚的宅第,高牆朱門的宏宅比比相鄰,唯獨古府頗為簡素,若無院外門額上高高懸掛的欽賜朱匾,莫論誰也想不出這竟會是當朝左相的府邸。

  微風掃徑,暗道清幽,天上的雲絮棉軟如絲,就似要落。

  沈知禮跟在古府下人的後面,慢慢地走,心也好似天上綿雲一般,軟軟地擠作一團,在胸腔裡上下左右輕輕飄蕩著。

  「相爺本來這幾日是不見外客的,但方才看見沈大人的名剌,便又破了例。」下人邊走邊對她道,聲音含笑。

  沈知禮垂眼,看著腳下的碎草:「這幾日,來相府投帖拜門的女舉子們定是非常多吧?」

  「可不是!」下人揚了揚眉毛,「自打相爺被放此次女子進士科禮部試主考的旨意一下來,相府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爛了。」

  她笑了笑,「依你家相爺的脾性,閉門不見客倒是正理。」

  下人樂呵呵地繞過一個廊彎,指了指前面一處小廳,「相爺方才在花廳作畫,沈大人自己進去便是,我去給大人上點茶來。」

  沈知禮抬眸望去,廳頂翠瓦映著陽光,微微灼目,不由低頭,朝前走了兩步,又回身叫住那人,「我來同相爺說幾句話便走,茶就不必了。」

  下人怔了怔,張口欲言,卻見她已轉身,飛快地走了過去。

  **************

  沈知禮至廳前時方頓了頓,想了片刻,才抬手撥開門上珠簾,輕邁而入。

  廳裡光線柔暗,長長的一張黑漆木案立在牆邊,案前站了個男人,正半伏著身子,持豪點墨。

  她在門口站定,沒往裡面去,也沒開口,只是望著他。

  男人聽見身後聲音,也未回頭,只是低聲開了口:「樂焉來了?」

  沈知禮這才上前,彎腰去撿地上散落的宣紙,口中應道:「嗯。」走去將紙輕擱在案上,又站定了不吭氣。

  男人懸腕微頓,偏過頭來,臉龐瘦而清矍,雙眼炯炯地看了她許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沒有上我這兒來了,上回你爹娘來給內子進喪時也沒見你,今日卻又是為何而來?」

  她挪不開目光,怔望著他嘴角笑紋,半晌才一舒眉,從袖中抽出孟廷輝的那折薄帖,遞過去:「來給相爺薦個人。」

  古欽將筆擱下,伸手接過,二話不說便展開來看,可臉色卻在看見帖下的名字時變了,登時將帖子扔在桌角,「胡鬧。」撐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皺眉道:「此人同你是什麼關係,竟能讓你來給她投帖。」

  沈知禮像是早料到他會是這反應,不急不惱地又撿了帖子,鋪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樓偶遇的,我倒喜歡她的這兩首小賦,更喜歡她不同於其她女舉子的輕淡之舉。」

  古欽臉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試時的事情我聽說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點的,我定要在禮部試上將此人除名!」他轉身,負手走去將窗子推開,「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將來的女子進士科要成什麼樣子?」

  「相爺稍安,」沈知禮輕聲開口,唇角彌笑,「我就知道相爺是這性子,因而特來替她一薦。否則此番禮部試相爺任主考,她孟廷輝倘是頭名,相爺定會抹了她的綵頭,她孟廷輝倘是只中了貢生,相爺只怕也會將她劃到沒考中的舉子裡去……」

  古欽嘴唇一動,想說什麼,卻終是沒開口,只背身對她站著,望向窗外院中遠處。

  沈知禮淡望著他,又繼續道:「相爺想想此次女子進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爺難道不清楚?女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爺當年亦是從翰林院入主中書的,此間深意不需我再道罷?而翰林院是什麼地方,清流彙聚,舊臣當道,若是一個空有才學而不懂處世之道的女子進去了,能有個什麼好結果?」

  她見他仍不吭聲,不由笑了笑,「這個孟廷輝,才學出眾卻不迂腐,雖說行事投巧,可卻極有分寸。若要我說,此番上京的女舉子裡面,我還沒見過比她更討人喜歡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誰人可入?誰人能入?」

  古欽回頭,目光頗是複雜,「你來我這兒替她說情,卻不想她會不會承你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間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輝是聰明人。」

  他卻冷哼:「光你說也沒用,還得看她在禮部試上做得如何!況且還須得等到殿試之後,看皇上會欽點何人!」

  沈知禮垂首,「相爺也知太子為何這次會請皇上下旨翰林院開一敕額給女子。多年來朝中女官不過都是些花架子,這與皇上當初興女學開恩科的念頭相差何許大也!可這又是因為什麼?相爺也是跟著平王從東都來的舊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罷?朝中的東黨老臣們如今一日日權盛,對女子入朝為官一事都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恐怕相爺最是明白。皇上不與這些老臣們計較,還不是因看在多年來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欽聞言,臉立時就黑透了:「樂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讓政於太子一事,二府老臣們都知道。太子一旦繼承大統,還會像現在一樣對那些老臣們恭讓禮敬不成?此次允女進士入翰林,不過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罷了,這事兒我明白,相爺明白,朝中老臣們更是明白。若是尋常一個飽學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黨伐傾軋,這麼多年來犧牲的人還少麼?」

  他抬手打斷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氣,才走回案邊,對她道:「來看看我作的畫。」

  沈知禮依言閉嘴,走了過去。

  案上畫卷長鋪,畫上春色濃濃,細柳亭軒,燕飛鶯鳴,慢水遠行……

  他低眼,伸手取過筆,調了淡朱色,遞給她,另一手點了點畫上桃樹空空的枝丫,微笑道:「還差幾朵桃花。樂焉可還會畫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卻依然平靜,「相爺當年親手教的,樂焉如何能忘?」

  持筆微顫,聞得他笑聲在側,心頭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卻未鬆筆,轉而頓腕,筆鋒落向宣紙一角的空白處,數字迅成——

  「恨春遲,夜來得個春消息。

   春心暗動,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4:26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一 殿試(中)

  古欽看著她收筆清墨,目光不由又轉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樂焉是有意中人了?」

  語氣微微透著些遲疑。

  沈知禮垂袖,輕聲道:「是啊。」

  他怔然,繼而又問:「哪家的公子?」

  她卻不再言語,只顧低了頭看桌上那畫卷。

  古欽轉身踱了幾步,眉頭皺起,「前幾日皇上與中書幾位老臣還說起太子冊妃一事,你……」

  沈知禮的臉色驟然間垮了下來,打斷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爺看得起樂焉。可相爺不想想,太子豈是在這事兒上能聽人擺佈的?與其此時同我說這些,不如去問問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會是如此反應,臉色微有不豫:「你與太子從小一道長大,眾人這麼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爺也是自我幼時便看我長大的,照此說來,我同相爺之間又將如何?」

  「胡鬧!」古欽面作怒色,「此話豈是能隨口胡說的?」

  沈知禮長袖驟落,背身往門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覺地紅透了,抑了抑,才僵著聲音開口道:「今日來找相爺,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爺好生保重。」

  聽不得他再說一字,她便奪門而出。

  指間上猶存了他握筆的溫度,掌心中依稀裹著朱墨香氣。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無人應。

  **************

  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進士科禮部試開考,京城南雀門太學以北、禮部貢院以東的七條街盡行宵禁令,日不得過車馬,夜不得過行人。

  三日後考生出院,禮部試權知貢舉古欽著有關大臣們按例鎖院判卷,朝中中書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進士科禮部試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輝高登榜首,判為此次禮部試會元。

  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京城,舉眾聞之譁然,誰都沒想到先前那個在州試上「撞了大運」的孟廷輝竟能在禮部試上再奪頭籌。

  一時間眾說紛紜,有說她是女文曲現世的,也有說她是鴻運當頭的,但不管說什麼,幾乎人人都在翹首以望半個月後的殿試——

  這個孟廷輝,她能不能夠連殿試的頭籌也一併拔了,成為大平王朝有史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進士?

  **************

  時已入夜,禮部貢院外甚是冷清,內院裡燈燭暖暖,透過窗紙,可見仍有不少官員們在屋子裡忙碌著。

  古欽一邊叫人封捲入冊,一邊問身旁鴻艫寺的官吏道:「這大半個月來我被鎖在貢院裡,竟不知中書門下二省所議的殿試策論題目是什麼?已經呈給皇上去閱了沒有?」

  鴻艫寺的官吏搖了搖頭,「昨日還沒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沒有。」

  古欽面露狐疑之色:「還沒有?往年這時候都已定題、著大學士封題置案了,怎麼今年這麼慢?」

  周圍的人都搖頭,以示不知。

  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深夜來擾,不知古相肯否讓我進去?」

  古欽回頭,看清來人,慌忙上前幾步,彎腰欲行大禮,口中道:「不知殿下會來,臣有失遠迎。」

  英寡伸手著扶起他,「我也是一時興起。方才從六部出來,車過街角時看見貢院裡還亮著燈,想來古相正在封卷,所以來看看。」

  古欽趕緊讓開來,「殿下上座。」

  他卻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掃了兩眼,轉頭問道:「想借此次禮部試頭名孟廷輝的策論卷一閱,不知可否?」

  古欽臉色微僵,半晌低聲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側頭望了一旁的鴻艫寺官員幾眼,又看向古欽:「古相還不知,此次殿試皇上已有旨意,讓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欽先是一怔,隨後大驚失色,口中連連道:「這……這……」半天才又吐出幾個字:「……臣確是不知此事。」

  心中卻如翻江倒海般地滾過了數個念頭。

  能為皇上親試中進士者歷來都謂之「天子門生」,如今皇上卻要讓太子升殿主持,可見皇上是當真定了退位讓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這一科女進士們豈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後的首批親吏,更將是任重非凡。

  他心裡連連苦笑,臉上卻沒露色,轉身叫旁邊的官吏將已封好的策論卷呈過來,翻出孟廷輝的那一份,雙手遞呈過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試,那麼看看也無礙。」

  英寡接過來,轉身背光,將題紙扯開,先是細細地看了一回,然後又飛快地掃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頭對古欽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論卷都拿來與我一閱。」

  古欽點頭,身旁的幾個官吏們便匆匆翻出題紙,呈上來。

  他一一閱畢,臉色變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欽,「孟廷輝的這篇文章雖說做得不錯,可我卻看不出她比這幾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為會元?」

  古欽欲言,卻聽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機會投帖至古相府上?」

  這話語氣生冷,明顯帶了責難之意。

  古欽微微垂首,「臣確是得了她的帖子,不過不是她來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禮替她投的。」

  英寡聽後驀然轉身,眉毛斜揚,「此話當真?」

  古欽點頭,「臣豈敢欺瞞殿下。孟廷輝的策論雖與這幾人不相上下,可處世之道卻要精上許多。當年皇上旨諭進士科禮部試判卷不得糊名,意在從寬取士;既是要從寬取士,那便不當只論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見,能讓沈知禮親來臣府上為之投帖之人,將來在朝中定不會是平庸之輩。」

  英寡捏卷兩指緊了緊,復又低頭看了眼那題紙上的名字,眉間不由一陷。

  過了許久,他才將題紙放回案上,卻無再言。

  古欽想了想,又道:「至於才學高下、文章好壞,殿下可於殿試之後再細細評定。」

  他慢慢地點了下頭,負手欲離。

  古欽卻又在後道:「殿下,」見他停下,才急著道:「臣方才聽人說,此次殿試的題目中書還未呈閱皇上議定。」

  英寡側頭,低聲道:「皇上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試題目由我來定。」

  古欽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問殿下,可否將所定題目與臣一覽?」

  他卻搖頭,臉色似是不豫與人多說此事,「待至殿試之日,古相自然就知道了。」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二 殿試(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潑過了一樣,風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宮闕外的石磚道上卻早已排滿了來參加殿試的女子們。

  小內監們拎著盞盞宮燈候在一旁,好讓禮部的官吏們在校名時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鴻艫寺的女官們拿了特製的宮餅發給排隊等候的女子們,又輕聲囑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來,自己看著辦。」

  待禮部的官員將來的人都驗明正身過後,天已發亮,這時才有光祿寺的人來,一路領著女子們到寶和殿後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輝站在人群當中,抬頭便見遠處宮殿的飛簷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濛濛發亮,週遭一切都好似像在夢中似的。

  身邊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間發出古怪的聲音。

  一旁的禮部官吏忙過來查看,然後便沖不遠處的宮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輝微微蹙眉,看著那女子被兩個宮人攙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過的地方。

  那塊宮磚色澤沉暗,青灰色的雕紋密佈其上。

  多少個日日夜夜的苦讀,多少場考試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這裡來。

  可卻因為緊張,生生讓自己喪失了這一展鴻圖的大好機會。

  當真可惜。

  她心底略嘆,搓了搓冷得發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餘,前方殿中有人傳話出來,禮部的官吏們便讓候著的女子們按照排定的順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宮燭明亮,殿磚光可鑑人,只見龍座高高在上,下面滿滿噹噹地排好了殿試用的桌椅。

  孟廷輝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別人一樣坐好。

  遠處殿角金柱上的龍紋在燭光下微現猙獰,九爪騰雲狀甚為懾人,她盯著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著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熱許多,可指尖卻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開始微滲涼汗。

  她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筆墨擺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沒出息時,就聽見殿外宮伎的奏樂聲響了起來。

  禮部、光祿寺、鴻艫寺三處的官吏們入殿站好,等待考試的諸位女子們也紛紛自座上起身。

  孟廷輝亦站了起來,心知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這位太子殿下所賜,她因州試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聲」,她雖不言不表,心底卻也不甚痛快;本以為在此次進士科中再不會同他有任何聯繫,可她卻沒料到的,在禮部試結束後的第三天,便傳來了此次殿試將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開。

  她兀自想著,頭微垂,聽見身邊眾人高呼「殿下」,便也跟著拜了下去。

  殿磚冰涼冷硬,硌得她膝蓋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聲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傳下來,「都坐,殿試之上不必拘謹,一會兒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這聲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腦子裡面轟然一聲響。

  她不管不顧地抬起頭來,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兩側金線紋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龍怒氣勃然,男子兩手撐在膝頭,長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龍座上。

  劍眉英挺,臉龐削瘦,一雙眸子竟是雙瞳異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藍。

  他腦後的白玉龍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發酸。

  她好似被澆了一桶熱水,然後又被丟去萬丈寒淵之底,渾身上下刺烈的痛,卻被凍住,一點都動不了。

  這個人這張臉……

  怎會是他?

  怎會是他!

  他的右眼……

  她緊緊咬住嘴唇,撐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並非是獨眼之人,只不過是不讓人瞧見他的真容。

  天下萬民皆知皇太子生來雙眸異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視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測過無數次他的身份,可卻萬沒想到他會是國之太子。

  她幻想過無數次與他再見面的場景,可卻絕沒料到會是在女子進士科的殿試上。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手足無措至極。

  自己之前一直盤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見他的這一剎盡數傾塌。

  她是那麼渴望能夠再次見到他。

  可當她知道他是誰、他在哪後,卻愈發感到絕望起來。

  原以為倘是有朝一日能夠入朝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這一輩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沖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問了她的名字,可見他是知道她是誰的。如此說來,在那其後的欽點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為這眾矢之的的。

  想著,她伏在殿磚上的雙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來。

  怕只怕,他心中已對她沒了好感,全當她是個不擇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罷了。

  ……

  他的目光慢慢掃過座下眾人,看見了她,又掠過她,瞥向一旁的禮部官吏,微微一點頭。

  有翰林院的大學士自殿側上來,從內案上取過策論題目,捧授給候著的禮部官吏。

  禮部官吏揭開題上黃額,高聲頌出——

  「為君難為臣不易論。」

  ……

  這沉厚的聲音令她渾身一激,陡然回過神來。

  腦袋裡面仍舊是空白一片,怔著,跪接過了禮部官吏發下的裱金題紙。

  身子僵著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卻不敢再抬頭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們已經開始落筆急書,筆尖觸紙而過的聲音擦過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著的題紙。

  耳邊又響起禮部官吏的聲音:「……不得更題,日落交卷。」

  這才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

  她攬過袖子,拾筆蘸墨,筆落題紙——

  為君難,

  為臣更不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4:42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三 傳臚(上)

  大殿朱門緊閉,內中宮燈色曖,一室靜得出奇。

  太陽升了又落,殿磚之上一片斑駁灰影,細密的花紋,邊緣模糊,如春日裡多般壓抑的情。

  他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這些素衣素妝的女子們。

  都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充滿朝氣,可她們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個什麼樣子?

  不少女子擱下手中的筆,取出淩晨時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時領的宮餅,在位子上靜靜地吃了起來。

  唯獨她一直垂著頭,懸腕揮筆,墨點白宣,背脊豎得筆直,好似一點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濃郁,下筆如飛,紅線直格中字跡工整,左手邊上的裱金題紙已摞起一薄疊。

  一片紅唇纖眉素顏中,他的目光漸漸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輕掀,看她額角碎髮擋了眉梢,看她臉上一副極其投入認真的神色,看她傾心在寫這一篇文章。

  周圍數個女子吃了東西,又重新開始寫策論。

  就只有她身邊的那一包宮餅,仍是完好如初,動也未動。

  他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身子一斜,索性橫臂撐了下巴,凝神盯著她打量。

  腦中回憶起那一日在沖州城北的黃土官道上,破廟一座,素衣一人,雙眼執拗而堅定地望著他,竟然開口問他,他貴姓,他名什。

  他自生來至今,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的名字天下人盡知,可卻沒有一人敢叫,更是鮮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種深意。

  寡者,獨也。

  自古帝王皆寡獨,便是他那對如同劍與劍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獨自走過了多少歲月,流了多少血汗與淚,犧牲了多少人與事物,才換得這一生短短數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獨,而是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獨他可繼。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難之孤寡,將來除了他,還有誰人有資格代領?

  旁人只看見他風光無限,卻哪懂他肩頭重擔究竟有多沉,為君難,為君難不可道。

  便是可道,卻也無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祿寺的官吏見他盯著一個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卻恰觸上她探過來的目光。

  猶是同那一日一樣的清湛目光。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眼,望向殿角一側,目光沿殿晃過與座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臉龐單純清秀,可卻敢於在進士科州試上違例作論,同他以往見過的女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她違例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微微闔眸,又想起數日前古欽在禮部貢院裡對他說的話。

  是沒想到,短短數日間她竟能結識沈知禮,而沈知禮竟也肯為她去古欽府上投帖。

  可見她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處的。

  大紅色的燭液滴了下來,火一樣的色澤,血一樣的觸目。

  再抬眼時,卻發現她仍然在望著他。

  他兩眼一黑,沒料到她會如此膽大。

  她觸上他微凜的目光,一下子便錯開了眼。

  但縱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雙眼中那忽閃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麼?

  功名還是官祿?

  那張光潔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裱金題紙,她的筆墨均已收好,旁邊的那包宮餅仍是未吃。

  有禮部官吏也看見了,走過去低語詢問,見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驚,然而按例不得提前離場,便讓她就這麼坐著,等日落時分再與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臉色又是一變。就見她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專注,久久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東宮外閣裡仍是燈火通明。

  數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主事者都在長案前忙碌,將殿試題紙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經筵侍講一份份地捧來他身前,高聲將其上策論文章讀出來。

  他坐在案後,一邊翻閱著兩省遞來的奏摺,一邊聽人念那些策論,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摺子,抬眼道:「拿來,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將厚厚的策論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兩下,抬頭:「孟姓的可在這裡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來,恭敬地放下,從中抽出一份來呈給他:「此為孟廷輝的策論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動,剛想說他不是要孟廷輝的,卻又想起此次殿試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著臉接過了那人遞來的一摞題紙,嘩啦一下攤在案上,目光掃了過去。

  「為君難,為臣更不易。

   臣嘗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開邊而享天下、四海歸一也。   ……」

  他沒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話上,逐漸變得炙熱起來。

  ——臣嘗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聽誰說了這句話?

  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往後看下去。

  一張連一張的裱金題紙上,一個個傲挺的小楷連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嘆。

  從來才學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見過似她這樣的女子。

  又想起寶和殿中,她在座上抬頭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後來盯著書案的專注神情。

  她心裡所想的到底是些什麼?

  她到底圖的是什麼?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筆,蘸了朱墨,在她的題紙右上角處勾了一記,然後轉身叫人來,道:「鼎甲三人與二甲七人最遲後日須得選定,然點誰為一甲進士第一人及第,則待小傳臚後由我親定。」

  禮部官吏聞言極是愕然,繼而猶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傳臚時殿下欲依何順序召見此十名貢士?」

  他揚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於鼎甲三人,」略微一頓,「爾等隨意,但將孟廷輝放在最後傳見便可。」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四 傳臚(中)

  小傳臚的當日,自淩晨始便有光祿、鴻艫二寺的官吏們在寶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備金榜裱宣,待至天邊泛白才將諸事準備妥當。

  東宮殿門外卻相較冷清,幾個殿侍站在廊下,默聲無言,看裡面殿中燭光通明,卻沒人敢擾。

  遠處有人走來,一個殿侍下意識地上前擋在門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後方笑道:「原來是沈大人。」

  沈知禮手裡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著看那人:「太子數日前著令職方司查一個人,我特意趕在小傳臚前送來給太子過目。」說著,探頭望了下殿內,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點頭,臉色頗是無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說著,側身上前,叩門稟道:「殿下,職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許久,裡面才傳來允入的聲音。

  沈知禮推門入殿,一邊往裡走一邊道:「殿下。」

  英寡從裡面走出來,身上鬆鬆地披了件外袍,看見她,臉色微涼:「職方司的人怎麼叫你來了。」

  「臣也是職方館的人,有何不可來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東西,「殿下著人查孟廷輝的身世,職方司昨夜已謄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趕在天亮之前送來給殿下。」

  他臉色漠然,伸手接過,「此處沒你的事了。」

  沈知禮卻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開那薄卷,一頁頁掃過,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詭曖起來。

  果然,他翻了幾頁後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衝她道:「怎麼還不走?但凡孟廷輝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語氣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無絲毫功勞,也有半點苦勞吧?殿下就這樣對待臣?」她眼底笑意濃濃,「看孟廷輝的樣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這麼可憐。從小無父無母,幼時被人拐入潮安北路沖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編戶而遭剃度,八歲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編戶入籍,時潮安北路沖州府的通判張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無戶年幼僧尼無家可歸,寒夜裡不知凍死了多少,而孟廷輝正是其中之一。」

  他臉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說什麼。

  沈知禮低眼望著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後來卻被貴人所救,編籍入戶,然後被送去當時沖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學裡。」她停了停,「可當年那個貴人是誰,職方司卻查不出來,此於我大平王朝職方館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恥大辱啊。」

  他橫眉,「退殿。」

  她抿唇輕笑,朝門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沒記錯的話,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經辦的。當時殿下年不過十四,卻令潮安一路驕臣人人自危,此事當年轟動天下,朝中誰人能忘?」

  他一把攥緊了那薄卷,又重複了一遍:「退殿。」

  見果真猜對了,她便斷了下面的話,臉上猶帶了淺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門關上。

  朱環在門板上輕顫了兩下,咯噔作響。

  他皺眉,右手攥得愈發緊了起來。

  怎會……

  孟廷輝怎會恰是那個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後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見流離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若非是讀了職方司所呈上來的東西,只怕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輝竟會是他所救數人中的一個。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間硬朗的線條漸漸一緩,如此說來,這話當是那一回他對她說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個雨夜,在那一座破廟中,對她一人說過這句話。

  不料她卻記了這麼多年。

  他又想起殿試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記得他的,也許從那一日在沖州城中相見開始,她就期冀著他能認出她來的。

  一剎那間,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門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頭轉瞬就又鎖了起來。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並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時起,寶和殿外便有宮人領了殿試後位列前十的女貢士來此祗候,待太子傳召見諭後,一個接一個地入殿覲見。

  初陽自東邊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當中,腳下的青灰色宮磚也被曬得開始發燙。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站著。

  已過巳時,還是沒有人來傳喚她。正午的陽光熱而毒辣,燒得她臉龐一片潮紅。

  等到前面第九個人經傳入殿覲見之後,才有一個黃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階上下來,衝她道:「孟姑娘,該你了。」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跟在那黃衣舍人的身後入了殿。

  殿門在她身後徐徐闔上,森然一聲響。

  火辣辣的陽光被厚實的殿牆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陰涼,空氣中都像帶了絲水氣似的,一下便潤了她乾涸熱燙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禮,他的聲音便傳入她耳中,同樣的清涼,又帶了點啞意,直入心尖。

  她閉了下眼,適應了殿中光線,瞥見身旁置了錦墊高凳,卻沒動,只向前方坐著的人看過去,輕聲開口:「殿下。」

  薄薄的單袍襯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線暗紋繁複交錯,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臉色,一雙長腿竟是疊擱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鋒,神色雖端肅,卻是一副不羈之態。

  她喉間瞬間有些乾,不曾見過這模樣的他,更想不到他會有這模樣……指尖有些發麻,轉眸去看,殿上竟是再無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著她,叫她:「孟廷輝。」

  她陡然回神,低頭:「殿下。」

  「就這麼想要狀元之位?」他開口直接了當,話語如刃劈風。

  她雙耳微凜,聽清了,卻像是沒聽清,一臉懵懂。

  他不急,靜靜地等著她開口。

  一殿寂靜,殿外偶有飛鳥振翅撲簷而過的沙沙聲,攪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靜,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狀元之位。」

  他聽了這話倒也不覺驚奇,只道:「還想要什麼?」

  她輕輕揚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賜正七品編修一職。然而我朝有定,歷科進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職,為何女子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卻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著案上玉石紙鎮,不疾不緩地道:「你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她低頭,「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議之名又是從何而來。」

  好一張厲害的嘴。

  他擱下紙鎮,起身繞案下階,走到她面前,問道:「你倒說說,倘是讓你當了這個狀元,你會怎樣?」

  她仍舊低著頭,「殿下方才說了,我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話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來。

  她微驚,抬眼正觸他的目光,深澗似的一雙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彎,低了頭打量她,記憶深層連續翻湧,卻始終看不出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鬆,許久才慢慢開口道:「你既然這麼想當這個狀元,我便讓你當這個狀元。不但讓你當這個狀元,還賜你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賜佩銀魚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見他眼底深意層層覆上來,可她卻不解。

  如此殊寵……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別,殿下行此孟浪之舉,太不合矩。」

  他鬆手放開她,「你連進士之名都還沒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開口卻屢道狂言,何曾將我放在眼中?」

  她抬頭,一路望進他瞳底,異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洶湧之濤,淹得她心頭一片水濕淋漓。

  他挑眉,對上她的目光。

  這句話像是在諷刺她,她心想。然後她自然就又想起來州試的事情,愈發覺得他心中一定是輕視她的。

  不知怎的,這認定卻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來,心頭沸血直衝腦際,竟然又朝他靠過去一點,望著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繼承大統,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點又如何?」

  他聽清,張口欲言。

  卻不防她忽然湊近,偏頭吻了他的左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5:01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五 傳臚(下)

  膽大包天。

  他左頰上仍有溫香殘存,腦中卻只閃過這四個字,低眼去看,正對上她那雙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清湛無雜的眼神。

  雖知她心中對他有所求,可他卻沒料到她能如此放肆!

  一時間只顧驚神,竟未伸手推拒。

  她見他不拒不受,眼底似有火星在跳,便又輕輕湊上前,親了親他的兩片薄唇。

  他額角一跳,垂眸,這才似回過神來。

  她的舌尖濕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劃過他唇間,試著向裡面探了點。

  他的身子僵著,仍舊沒有動,也沒有推開她,可盯著她的目光卻如劍似火,生生劈進她眼底。

  ……

  不是沒有碰過女人。

  十二歲那年便有宮女來侍寢,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學問一門,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風。

  只記得當時母皇笑著啐了一口,臉微微有些紅。

  然而他卻嘗不出其間有何銷魂滋味,只覺得是草草一場儀式,召告他已成人,從此能入中書觀諸相議政。

  數年之後同知書偶然說起此事,卻也被知書笑說,他當是天生冷情寡慾,全無乃父之風。

  ……

  他沒有推開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麼地步,卻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進尺地伸手上來抱住他的腰。

  她的心頭一直在狂顫。

  她一定是瘋了,否則怎會膽大到當廷對他如此這般……

  但她心中渴望了多年的這個男人,竟然也就真的任她對他如此這般……

  也許太子位尊人俊,數年來朝中對其投懷送抱的女官甚多,他是見怪不怪了,抑或是也樂於享用這些豔福……

  如此一想,她便突然住了手。

  他也終於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聲音寒似九天玄川:「孟廷輝。」但也只就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再無後話。

  她靜默地瞅著他,毫無懼意。

  她以為他是要做什麼,卻哪知他是太過震驚,以至於不知道該要如何處置她才好。

  殿門忽然在外被人叩了兩下,有黃衣舍人推開了條門縫,「殿下,皇上方才……」

  話沒說完,後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嚥了下去。

  那人眼睜睜地看著殿中這一幕,進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釘在了地上一般,連低頭都忘了。

  大傳臚放榜前的小傳臚本就只是個形式過場,太子召見將定為一、二甲的十名女貢士也只是遵進士科定製罷了,本以為此時孟廷輝該將退殿,誰曾想……誰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間,他的右手緊緊握著她的左手。

  她貼著他,而他傾身,兩人之間不過一紙之距,親密的模樣簡直令人臉紅心跳。

  門外有光祿寺的人候著,此時亦是透過大開的殿門瞧見了裡面的景象,當下便將那猶在怔愣的黃衣舍人拽了出來。

  「砰砰」兩聲巨響,殿門被人從外慌亂地關上。

  殿內一下子暗了下來,連角落裡的宮燭細焰都在微微發抖。

  他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不發一辭也能令她頭皮發麻。

  她顯然是同沒料到會被人撞見,心底揣度半天,卻也不知該要如何是好——

  他二人間的姿勢落入旁人眼中,想必是會令人以為是他在欺侮她。

  他皇太子數年英名,怎能今朝這般毀在她手中?

  她突然有些忐忑起來,竟不顧他的盛怒,看著他道:「是我以下犯上,殿下只管格了我的功名。」

  「孟廷輝,」他突然開口,面色緩了些許,眸底卻依舊生寒,「此次女子進士科狀元之位,非你莫屬。」

  她微微訝然,不料他至此時還能說這話。

  他轉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並筆墨一應俱備——那本就是等他在小傳臚後親寫進士姓名用的,此時看那裱金黃榜卻甚是刺眼。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筆,蘸墨落榜,當真將她的名字寫在了頭一個。

  不由怔神,愈發不知所措。

  她如此放肆,他不貶罰她,卻還依舊予她狀元之位?

  人道太子心深難測,

  是言不虛。

  而殿外高樹蔥翠,鳥兒輕鳴,春過夏已至。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進士科殿試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禮部試會元孟廷輝再登榜首,成為了大平王朝女子進士科開試以來的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狀元。

  接著又有詔下,著賞孟廷輝入翰林院、任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加賜佩銀魚袋。

  此詔一出,本已沸騰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時便炸了鍋。

  歷年歷屆進士科,何曾見過此等禮遇殊榮?

  而那一日在寶和殿中所發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傳了出來。

  流言蜚語一時瘋長如野草蔓藤。

  太子從來不好女色,此次卻在殿試上被潮安北路來的孟廷輝吸走了神,又在小傳臚的當日獨會其於寶和殿;而孟廷輝也不是省油的燈,自是知道順竿往上爬,媚上之態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寵臣,佞幸寵臣。

  翰林院、太學這兩處朝中最清貴的地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起這等人臣的,一時間清流湧議,都道孟廷輝實屬邪佞之輩。

  可流言蜚語不過是流言蜚語,縱是清議聲潮再高,卻也沒有一個人能真的上摺子給皇上,請皇上收回已下詔書。

  但翰林院的老臣們豈容孟廷輝直入翰林?自然都在心裡面兀自策謀著,將來要如何對付這個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六 東宮(上)

  一早天晴,撲面微風裹著初夏熱意,風過撩袖,吹起一陣香。

  孟廷輝沿著宮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著,分明能感受到兩邊路過之人的異樣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雖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榮寵,顯然是料到在這之後她會被朝中如此非議的。

  是故意要讓她難堪麼?

  她深吸一口氣,抬眼朝遠處宮牆望過去,卻看見一個綠裙女子站在秘書省的朱牆邊上,遠遠笑望著她。

  還沒等她仔細去看,那女子早已笑著迎了上來,舉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輝看清了她的容貌,臉色忽然變得不自然起來,半晌才點點頭,「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禮笑吟吟地道:「正是。」說罷,便轉了個身,跟著孟廷輝一道往宮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輝卻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禮看她臉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不由微覺怪異,只是道:「近日來朝中各處都對孟大人非議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為甚。今日孟大人頭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過此地,便想著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為如何?」

  孟廷輝聽後微怔,隨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謝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見沈知禮在此等她,還只當她是因聽了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言,特來向她興師問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禮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選,以她同太子這麼多年的情份,此時不聞婚旨,卻聞太子便被孟廷輝一把攪了清譽,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懷?

  可卻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禮瞥她幾眼,垂睫道:「孟大人以為我來是何意?」

  孟廷輝倒也直截了當:「聽見朝中那些非議,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禮淺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這種話也能直接問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輝低眉,「沈大人不圖太子妃之位?」

  沈知禮眼波輕閃,「我若不圖,孟大人以為自己能有機會?」

  孟廷輝低眼看腳下,宮磚連綿無盡,直入皇城禁中,鐫鏤龍鳳飛雲之狀,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聲來,卻不言。

  沈知禮看見她笑,自己也不覺笑了出來,「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過?都說皇上只待太子冊妃後便退位讓政,卻不知太子是什麼人,他不欲冊妃,誰能逼他冊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輝撇眸看向遠處,道:「沈大人同我說這些宮禁秘事做什麼。」

  「秘事?」沈知禮眸子輕轉,臉色又變,微笑道:「說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閱孟大人幼時之事。」

  孟廷輝道:「我自幼無父無母,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能夠讓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禮又道,「孟大人少時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話頗有所指,倒令她聽後心底一顫。

  這麼說來,他竟是已經知道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寶和殿中,他捏著她下巴打量她時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進人骨子裡去,想必那時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間好像想透了些什麼,轉而又是一怔。

  當時他口賜殊榮與她,分明是體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讓她這個無家無勢的女人將來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誰料她卻只當他是在諷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說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輕薄了他……如今殊榮猶在,可這意義卻是早已不同。

  她心下突然一跌,竟有些懊惱起自己一時衝動,毀了他的一片好意。

  遠處宮闕雕甍畫棟,峻桷層榱,諸院堂殿琉璃瓦頂耀目生輝,朱欄彩檻處處皆是。

  繞過兩個曲尺朵樓,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禮領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們自詡人品端方、學問純粹,殊不知一肚子學問都被派在了逞清議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斷無人敢刁難你,平日裡只要你不說錯話,任是他們心中再怎麼看你不慣,也沒處苛責你。」

  孟廷輝聽了心生感激,不由道:「沈大人於禮部試前為我投帖之恩我還未謝,如今又待我這般好,卻要我如何來報?」

  沈知禮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階前才輕輕地道:「我倒要謝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攪了這麼一波風潮出來,只怕那些老臣們奏請立我為太子妃的摺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輝驀然偏頭,看著她:「這麼說來……」

  沈知禮抿唇,不待她說完便將她向翰林院的闋亭內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裡面立馬有人起身相迎,看見沈知禮便笑:「沈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這兒了……」眼睛一瞟,看見孟廷輝,登時僵了臉色。

  孟廷輝認得這男子,殿試之上他曾於殿外黃案前奉題,想來亦是個修撰,便微微低頭,揖了個禮。

  西面待詔廳內有紫服官員出來,見了沈知禮也挑眉,「樂焉怎麼來這兒了?」

  沈知禮笑,「劉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與孟大人是舊識,方才在宮城北廊下不巧碰見,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過來,正好拜會劉大人。」

  孟廷輝跟著行禮,口中道:「劉學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試那日陪在太子案邊的翰林學士劉仞,便低眉順眼地不多言。

  劉仞不回她禮,只沖沈知禮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說要為我新作的畫題詩,至今也沒逮到他有空的時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給劉大人題詩?」沈知禮臉上堆滿了笑,似是不經意地掃了一圈周圍,「主編檢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還想薦孟大人入編檢廳同方大人學習一陣兒呢。」

  劉仞神色微凜,開口便拒道:「編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編修人手已足,且待詔、典簿二面也暫無空缺,孟大人才學出眾,我一時不知讓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麼才好,待過幾日同諸位學士們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說。」

  孟廷輝微笑,「謹聽劉大人安排。這幾日我便在院裡幫諸位學士、承旨、修撰們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劉仞本以為她定是個倨傲之輩,再加上她與太子之間那風風火火的傳言,想必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女子,可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皺了皺眉,便領了她去裡面各廳堂拜見翰林院大學士及學士承旨們。

  豈料沈知禮卻不依,不等他二人轉身,便在一旁笑著叫道:「既然待詔、典簿、編檢都無缺位,想來東宮祗候之職尚可讓孟大人一試?」不待劉仞反應,她便又飛快道:「太子近來政務愈多,中書門下二省每日報上去的摺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覆的,夜裡身邊時常少個替他草擬敕文的人。」

  「這、這……」劉仞神色愈發吃驚,顯然是不解沈知禮竟然肯讓孟廷輝進東宮,簡直是啞口無言。

  周圍豎著耳朵在聽的人不在少數,此時聞言皆是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來了——誰都知道沈知禮與太子可謂青梅竹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選,可這孟廷輝與太子之間的謠言非但沒讓她動怒,反倒使她拱手將孟廷輝往太子身邊送?瘋了不成!

  沈知禮已拉了孟廷輝往外走,背身沖眾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劉大人若不反對,我便順道帶孟大人去東宮了。」

  劉仞驚神方回,一時想不出拿什麼理由駁她,只得回身取了塊翰林院入右掖門的朱字木牌,遞給孟廷輝:「既是要去東宮,可要仔細下筆,莫要墜了翰林院學問精粹的名聲!」

  孟廷輝亦在怔愣中,只訥訥地接了木牌,隨沈知禮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正好,高樹長枝闊葉如扇輕擺,碧天翠葉,七彩琉璃,朱門金釘,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實。

  她終於回過神來,扭頭便問沈知禮:「怎麼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沒同我說一聲……」

  沈知禮眨眼,「我也是一時想出來的。本也沒料到劉仞做事會一點餘地都不留,可他既然這樣,就別怨我鑽這空子!」

  孟廷輝蹙眉,「擋一時不能擋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東宮待著,終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會兒見了太子,」沈知禮詭笑,「只管說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與女子共事,讓太子替你出頭,給你在翰林院謀個修史的閒差。」

  孟廷輝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惱我還來不及,又怎會替我出這頭。」

  沈知禮揚眉,只是笑,不再說話。

  **************

  過了右掖門便是天章閣,一路向東可見樞密院、都堂及中書門下二省,穿過文徳殿旁邊的闊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見東華門,皇太子宮便在東華門內。

  孟廷輝跟著沈知禮一路走到皇太子宮前,心口突突在跳。

  遠處宮闕樓簷恢弘銜天,面前青磚石階彩紋漫地,一想到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輕顫。

  沈知禮替她遞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幾個侍衛也是認得沈知禮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後去次都堂治事未歸,聽人說出都堂後又去校場觀殿前諸班直騎射了,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不如讓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輝只是謝過,道不敢於東宮殿前叨擾,待晚些時候再來,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禮順原路往回走去。

  心裡不由有些失望。

  彷彿是繃緊了的一根弦毫無預告地被人挑斷,一切期冀都這樣作廢。

  沈知禮抱胸,眯著眼對著陽光,讚了句:「當真是好天氣。」然後又轉頭衝她道:「我是從職方司溜出來的,須得早些趕回去,出大內的路你都認識了罷?」

  孟廷輝點頭,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會我。」

  待見沈知禮出了東華門後,她才低頭看了眼手中木牌,嘴角輕撇。

  這朝堂官場,比她想像中的難處多了。

  西面橫街處忽然傳來馬蹄踏磚的聲音,清清脆脆,一下連著一下地順風飄過來。

  禁中之地,誰能於此處過馬不下……

  她腦子裡剛剛升疑,便又驟然反應了過來——東華門內,東宮之前,他當然不用下馬!

  才想著,就見馬兒長鬃逆風而飄,一人馭馬慢馳而來。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掛著長弓,左肩滿滿一箙白羽利箭,低頭挽韁,手腕處淡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微微泛著汗濕亮光。

  她立在東華門前未動,看他步步行近,手心裡有汗滲出,終是上前幾步,開口——

  可未等她出聲,他便抬頭,一眼便望見穿了緋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馬上明顯地一傾,揚鞭道:「你在此處做什麼?」

  聲音清寒中帶了啞意,似是累了。

  她沒出聲,只是望著他。

  他斜眉揚起,看見了她手中握著的那塊牌子,神色微微瞭然,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馬。

  殿前的幾個侍衛看見,急忙過來牽馬,又替他卸了長弓,取下箭箙,恭聲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階,向殿內走去。

  她便跟著他入了殿。

  殿門被人在外重重關上,一室陡暗。

  他開口:「讓你來東宮祗候?」

  她不置可否,將手中的牌子輕輕擺在門口的高幾上,行了個禮,「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過,神色卻淡然,彷彿沒有想要追究她為何被派了這差事,只是向裡面走了幾步,然後站定,抬手扯開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慢慢寬甲,雖知他是剛從校場觀騎射回來,可卻沒料到他竟會當著她的面做這種事。

  甲冑下只著了件單袍,背後已被汗水浸濕。

  她看清他背後肌肉的輪廓,臉頰忽而有些發熱,正欲扭過頭時,卻見他回身,一邊鬆腰間袍帶,一邊看向她。

  藏青色的寬長袍帶一路滑落,錦袍襟口大開,露出他裸實精壯的胸膛。

  她挪不開目光,可卻不得不開口:「殿下為何不回內殿再……」

  他卻朝她走過來,目光微涼,打斷道:「當日你在寶和殿中尚且不懼,怎麼今日倒膽小如鼠?既然敢來東宮祗候,就該料到會有這些事情。」

  她離他如此之近,連他頸間胸前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紅透了,臉上卻仍做漠色,知道他意在諷刺她當日的放肆行徑,便上前一步,輕聲道:「臣沒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為殿下寬衣,臣不敢不遵。」

  說著,便抬手觸上他的胸前,將那錦袍輕輕向兩旁褪去。

  他微僵,眯了眼打量她,見她粉頸微彎,貌似認真地在為他寬衣,眼底不由略浮疑色。

  她對他是有所圖,否則也不會入翰林第一日便想出辦法讓人遣她來東宮祗候。但她今日這副守禮懂矩的模樣,又與當日相差太多。

  她臉色如常,將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攬袍子時順勢滑下去,似是不經意地撫過他腰下三寸。

  他渾身大震,眸底瞬時冰融火起——這女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5:14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七 東宮(中)

  她將袍子挽在胳膊上,手縮在袍擺下,淡聲道:「殿下恕罪,臣是無心的。」

  他既然已認定她是放肆的性子,那她若不放肆些,豈非枉擔了這名頭?尤其是當聽見他那似諷似謔的話時,她骨子裡那股拗勁頓時又讓她不肯示弱起來。

  他僵著,說不出話來。

  她說她是無心的,他還能怎樣責罰她?

  她本就不是專門侍奉他的宮女,以翰林院修撰之身來東宮替他寬衣,此事傳出去是誰的臉上好看?

  她不見他開口,便飛快地垂下頭,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轉過身,耳邊就響起他在後叫她的聲音:「孟廷輝。」

  於是她便停住,轉回身去看他。

  他的聲音不像動怒,可又生寒:「當日在沖州城外時,你就已認出了我?」

  她微怔,旋即點頭,道:「臣只認出殿下是當年救臣的貴人,可卻不知殿下是當朝太子。」

  他又問:「為何要在州試上違例?」

  她隱約覺得他問的話中別有深意,當下心房一收,不願被他窺到心底真意,只淡淡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進來看見殿下未著衣物地與臣站在一處,殿下覺得那人會作何想法?」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以為我當真不能奈你何?」

  她望著他不帶一絲感情的臉,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殺士大夫,臣現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他道:「不能殺你,也能貶你。」

  她點頭,仍舊微笑:「殿下自是能貶臣,只不過殿下要給臣安個什麼罪名呢?沒有伺候好殿下麼?」

  被她頂嘴,不是第一次了。

  滿朝上下無人敢這樣對他,可當她對他出言不遜時,他竟也不覺生氣。句句問話,是想確定自己的猜測,可她明顯是對他有所防備的。

  因知她的與眾不同,所以愈發想要探到她心底深處,這於他而言亦是從未有過的想法。

  她問他要罪名,想必心底也是明鏡一樣的通透,知道他不過是在試探她,而非真的動怒斥責她。

  朝中律法何時給她這樣的行徑定過罪名?

  向來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寵之、故有佞幸寵臣之說。縱是他母皇當年,一朝上下也只聞她好男色、從不聞男色犯她。

  說到底,這樣的事情若傳出去,她至多背個順勢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個貪美戀色的罪魁禍首。

  她望著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處卻是一如既往的纏了些別的東西,一點都不加掩飾。

  他亦非傻子。

  她是聰明的,與眾不同的,膽大放肆的,對他有所企圖的,卻也是可以為他所用的。

  他迎著她的目光,臉色忽而鬆緩了些,一字一句道:「孟廷輝,你若在翰林院修撰一職上出個什麼差錯,朝中絕沒人能保你。」

  雖然這話聽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輕聲道:「臣知道了。」

  他又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起來。

  她不怕他。

  一點都不怕。

  她轉身去放衣物,垂眼深深一吸氣。

  無論他如何冷言厲色,她也不會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個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廟草棚之中,那個面孔英俊的少年那麼溫柔地抱著她,低聲哄她睡覺,還給她講了他母親對他說的話。

  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們無家可歸,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捨身、斷手足、煉指、掛燈、帶鉗之類幻惑流俗者。

  那時候的她凍得淚眼汪汪,聽不懂他說的話,只知道好多寺廟尼庵裡的銅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來鑄錢了,可是佛像怎麼能夠用來鑄錢呢?

  那個少年卻對她說,他的母親曾經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謂佛邪?且吾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佈施,若吾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呼呼地看著他,一個勁地往他懷裡縮。

  他抱緊了她,又輕輕地對她道,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過了這麼多年,她才懂得這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於寶和殿殿試時,看見他高座在鎏金龍案後的那一剎,她就知道,他將來一定會是大平王朝最賢明的君主。

  望著他覆了冰霜似的臉,看著他寒如深淵似的眼,可腦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個溫俊少年。

  她又怎會怕他?

  非明主所為,他斷不會做。

  未幾,外面有宮人進來,將外殿一角的高案上點了宮燭,又備了筆墨紙張,凳上鋪了錦墊,動作麻利極了。

  他負手進了內殿,將今日內都堂裡呈進的摺子都拿了過來,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諸行路遞上來的,按撫司分好讓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遞上來的,按輕重緩急通稟我;門下省封駁回來的,統統再駁回去。」說完,他看著她,「可有問題?」

  她輕輕搖頭,轉身繞去案後,開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會兒,才又走回內殿,著宮人送水進來讓他洗浴。

  身上的袍子汗漬冷濕,卻好像帶了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令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她淡淡的語氣、輕動的模樣是那麼強烈地印入他腦中,一如她那些膽大放肆的行徑,讓他一觸便忘不了。

  這感覺,令他忽而有些不甚舒服。

  **************

  皇城外的更鼓聲遠遠傳來,甚是飄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報尚未複完,肩頸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筆在案上,身子向後倚去,動了動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裡的她。

  隔了數道簾幔,她的身影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著了。

  數個時辰下來未聞她來擾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靜靜地做著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覺得訝異。

  他就這樣望著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顯得那麼柔軟,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貼在他身上時的感覺。

  是軟的,香的,女人的身體。

  她看著他的眼神,那話語,那聲調,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誘人的。

  他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

  經歷過人事,知道男女之間是什麼感覺。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腦中又滾過她之前不小心地碰到他下身時的感覺。

  茶水滾燙,燙得他指尖發癢。

  夜深人靜的此時此刻,想起這些,骨頭裡面似也在叫囂,體內有水在蒸騰,令他微微躁動起來。

  她睡得很熟。

  他卻感到難以安坐,只消一看她,心裡便會控制不住地想一些齷齪的畫面……

  手不由自主地向身下探去。

  幻想著她伏的不是硬梆梆的桌案,而是他的身上,那一雙眼淡望著他,善辯的嘴唇微微張著,不安分的纖細手指圈著他揉著他,讓他舒服地低嘆。

  太齷齪。

  她將是他的臣子,他那般冷面對她,此時此刻卻在腦海中對她做這種事情。

  可是越齷齪,便越興奮。

  別樣的刺激……

  他喉間低啞出聲,一掌腥濡濕氣,半晌才收回渙散的神思,睜開了眼。

  一抬眸,就見簾隨風起,她不知何時已醒,正端坐在書案後,嘴角含笑,凝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八 東宮(下)

  她的臉龐在紗簾後半隱半現,遠遠的,他只覺她目光如針,紮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又癢又痛。

  猛然一驚神。

  瘋了吧。

  他方才一定是瘋了,才會在此地此刻做這種事情。

  夜深人靜的皇太子宮中,他滿腦子都是一絲不掛的她,在與她不及十丈的桌案後舒快得連她還在這裡都忘了。

  他頂著她的目光,看她竟然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幾本摺子,朝他走來,甚至還拾袖揉了揉眼睛,當真是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先前看見的,她此時的目光這麼溫軟,她一定是沒有看見他剛才……她又怎會看得見?他身前的桌案四角高矗,將他腹下全部掩住,她方才坐在那裡,根本不可能看見。

  她撩開紗簾,一路慢步而來,走近他案前,將那幾本摺子放在他案上,輕聲道:「臣有事想問問殿下。」

  他抬眼看她的臉,嫩紅泛澤,在昏黃的燭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雙眼中仿似存了無數顆星星,萃燦惑人,說話時張開的嘴唇似被硃筆描過,一時令他才平靜不久的身子又開始躁熱。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當年那個髒兮兮的、蓬頭垢面地縮在他懷裡、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數次見她,他竟也沒發現她的容貌如此耐看,神情如此誘人。

  沈知書生性風流,常笑他不識女色,只知女人容貌好看與否,卻不懂品評女人骨子裡的柔媚之態。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經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膽魄再無女子能及,他自幼便聽父王常道,當年他的母皇,是能夠只消一眼便讓人魂與神授的女子,他如何還能覺得這世間的女子容色令他驚豔?

  可是她不一樣。

  她不是絕色,可她每一言每一行都吸引著他。

  他處事一向是果斷利落的,可他卻無法對她果斷利落。尤其是在,他竟然在腦中幻想過與她共赴雲雨之後。

  就連她現在站在他身旁,只是低眉低眼地輕聲同他說一句話,他在腦子裡也能幻想出種種他不該想的情境。

  數年來專注於朝政軍務,女色於他並非是不可或缺之事。而他也知道,身體上的放縱與內心之情亦非相連相關的。

  他雖然覺得她有些誘人,可對自己的心卻是明白的。

  「殿下?」

  她同他說話,卻不見他回應,不得不又喚了他一聲。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來的幾本摺子,挑眉:「要問什麼?」伸指撥開,目光掃了掃,見都是關於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有些瞭然,便又仔細地翻看了下。

  一是關於潮安北路的八個州縣與北戩互通市易的,另一個則是關於他下諭處置有關青州大營一事的潮安帥司官吏們。

  她見他已在看,便不多作詳述,只是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殿下心中是否對北戩存了別的打算?」

  他聞言,拿著摺子的手變得有些僵,餘光瞥見她臉上篤定的神色,心中不知為何又有了火,「你位不過正六品,尚無資格過問此事。」

  她抿抿唇,沒再說話。

  他話中帶火,便證明她猜的是對的。

  當年皇上與平王一統天下,卻沒有兵犯北戩;而北戩雖然稱臣,可這麼多年來遣使朝獻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

  他奏請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卻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營及北境其餘數十個營砦的兵防諸務,後來又因青州大營鬆頹一事在潮安帥司大發雷霆。

  倘若這都不令她起疑,那她孟廷輝便真對不起這三元及第的綵頭了。

  他數年來不動聲色地參與朝政,不代表他會遵循他父母劃定的舊道一路走下去。

  他看著她,目光頗為複雜,心中防她,卻又裂了條細縫。

  被她窺覷到心中所想既是惱火,卻又隱隱泛起了別的一些情緒。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探身去拿他擱在案上的筆,口中道:「臣還有東西要寫給殿下。」

  豐滿柔軟的胸部輕輕擦過他立在一旁的肘側。

  他胳膊上起了一陣顫慄,似有火焰順著他的頸骨一路向下,停在他腰間,將他點燃。

  她似是不知,拿筆蘸了墨,卻又半轉過身子,對向他。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目光停滯在她眉眼上,餘光卻止不住地瞥向她的胸口。

  緋色官服雖是寬鬆,可她腰間繫了犀銙,胸前好看的弧度被勒得極為誘人。

  她看著他,忽然傾身靠過來,「臣方才可是說中了殿下的心事?」

  豐滿柔軟的胸部這回徹底壓上了他的身子。

  她眼底帶了點輕微笑意,又開口:「久聞殿下不好女色,卻不知殿下向來是自己撫慰自己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驀然抬手將她按在身後的案上,低頭道:「孟廷輝,你一再犯上,是須付出代價的。」

  她是看見了的。

  她果真是看見了的。

  可她一日之內幾次三番的大膽放肆,著實令他忍無可忍。

  她在他掌箍之下放軟了身子,渾身柔攤在案上,眼底依舊亮晶晶的,語氣依舊是不經意的淡然:「臣現而今已背了佞幸寵臣的惡名,殿下想要如何,卻也不需有所顧忌。」

  他聽得出她話中之意,眉梢不由微微一挑。

  這是在隱隱諷刺他之前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亦是在試探他造就她這等佞幸之名是何意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5:28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九 騎射(上)

  她的嘴唇仍然紅得驚目,飽滿豐潤如漿果,眼底卻黑得透徹,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好像真就在等著他的「無所顧忌」。

  他卻放開手,慢慢直起身子,對她道:「下來。」

  她一垂睫,斂去眼底之色,依他之言撐身下案。

  他轉身,抽筆攤紙,傾身寫了些什麼,然後遞給她,再開口時聲音暗啞得幾乎辨不清:「明日回翰林院去,拿著這個去找張仞,就說是我說的,讓你在編檢案上跟著方懷學修前朝之史,不必再來東宮祗候。」

  她伸手接過,「嗯」了一聲,聲音也透著啞意。

  他看她,方才她膽子潑天也似的大,出口屢道放肆之言,也不怕他真在此處「無所顧忌」起來……可她此時此刻卻又露出這種淡然恭敬的神情。

  她將那薄紙輕輕折好,收進袖袋中,然後又去將案上錯落攤著的幾本關於潮安北路的摺子重新理好,看他道:「臣方才忘了說,殿下白日裡吩咐臣做的事情,臣俱已做完。」

  他不吭聲,看著她慢退出去。

  可她走了幾步,待到殿門邊上時又轉回身來,眼中溫亮,紅唇微開:「臣在翰林院頗不為那些老臣們所容,不肯與臣實差,又因沈大人從中相擾,才使臣前來東宮祗候。臣一心為民為皇上,又豈願居於殿下翼後?今日種種大逆不道之舉非臣本意,實是想讓殿下將臣遣回翰林院去,如今有了殿下的這一紙字諭,臣便能安然於翰林編檢案下理事了。臣多謝殿下,先前得罪之處還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站得筆直,聽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說完這些話,神色變也沒變。

  她便對他遙遙行了個禮,轉身出殿。

  隨著殿門重重闔上的一聲響起,他心扉卻似被人同時重重拉開來,清透有力的砰脆聲,令他不由抬手一揉胸口。

  莫論她是否真對他有所圖,莫論她今日膽大放肆到底是因什麼,他都不能否認,這個女子令他,略有心動。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 騎射(中)

  入秋之後,翰林院亭堂裡外均是落葉,微卷的葉片,短硬的直梗,青紅棕黃紛紛漫漫。

  裡面廳明幾亮,舉袖不沾塵。

  孟廷輝坐在書案後面,身前案上堆著數尺高的卷簿,顯得她人更是嬌小。

  這些書中大多是前朝舊志,有些已是破敗不堪,書脊線角都散了開來。

  她埋著頭,看得仔細,寬寬的官服袖口被她自己挽繫在臂上,指間紫毫飛快地在面前冊子上點記著。

  皇上年前有旨,著翰林院大學士方懷銜領諸學士承旨並修撰、編修,承修前朝諸國史錄。

  這份差事翰林院裡不知多少個編撰都在眼紅,不少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輕進士都沒能被方懷看中,而她因拿了太子的手諭便輕易進了這位在翰林院二堂東面的編檢廳,因而更是兢兢業業,不敢犯絲毫差錯,就怕她費勁心思得來的這份差事也沒了。

  方懷雖不似張仞那般嚴苛,可性子生冷,因才華橫溢、經綸滿腹而受諸多學士承旨們尊重仰慕。此番她在他案下治事,雖只得了個協錄地方誌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讓她在翰林院稍鬆一口氣了。

  外面秋陽靜好,微風略涼,透過窗稜吹進來,輕輕掀起她眼前平鋪的幾張紙。

  她抬手壓住,抬眼向窗外望去。

  額前碎髮被風撩起,眼瞳中倒映著院外一地秋色,嘴角輕彎。

  不管怎麼說,是好是壞,她到底是坐在這裡了。

  她既是坐在這裡了,那便無論是誰都別再想將她趕走,除非……是她自己想走。

  正欲回頭時,忽見外面來了個女官,裙袂翩躚地朝裡面進來。

  孟廷輝方一起身,就見沈知禮的頭從門後探進來,不由微微笑了起來,道:「什麼風將你吹來了?」

  沈知禮看看編檢廳內此時並無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她案前,低眼看了看她身前那堆卷冊,「怎麼,今日一天還沒顧得上吃東西罷?」

  孟廷輝點頭,伸手去攬那些攤開的破舊史冊,眯了眼笑:「沈大人這可是踰矩了。」

  沈知禮口中輕輕地「嗤」了一聲,瞥她道:「我爹當年的那本野史寫得才叫好,前朝舊事我自幼便當來枕邊故事聽的,誰還想看你身前的這堆老舊史書?」

  孟廷輝抿唇不語,只將書冊捲紙都理放整齊,才衝她道:「找我何事?」

  沈知禮從袖中摸出一小包宮餅,丟到她案上,「孟大人還是先吃些東西罷,免得餓壞了身子,更不好著史了……」

  孟廷輝忍不住笑出來,知道她是在惱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餅輕咬起來。

  沈知禮半晌沒吭氣,終還是沒憋住,又開口問她道:「我今晨在大內瞧見內殿值的人在寫去北苑騎射的諸臣黃帖,怎麼沒見有你的名字?」

  孟廷輝慢條斯理地吃了小半個宮餅,伸指掠過唇角,才輕聲道:「我去北苑觀騎射做什麼?」

  沈知禮挑眉,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朝中多少女官,哪一個不盼著這一年一度的北苑騎射大典!偏你倒不願意去?」

  孟廷輝不由苦笑,指著案上尺餘高的書冊對她道:「這兒你也不是沒瞧見。方大學士派我做的事兒豈是輕鬆的?我近日來連覺都睡不夠,哪還有心思想那騎射一事?」她把沒吃完的宮餅重新包好,又道:「一來我不會騎射,二來我對禁中諸班值的侍衛、京畿諸軍的將校們都沒那興趣,我何必浪費時間去觀那撈什子的騎射?」

  沈知禮彎唇,「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時定會縱馬射箭與諸軍將校一較高下,你也沒興趣?」

  孟廷輝眼睫輕輕一顫,沒料到她會說這話。

  已是近四個月沒有見過他。

  自那一夜從皇太子宮離開,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沒得機會再見他一面。

  他一定是惱怒她的。

  否則四個月來他多次著人鎖院擬詔,不少翰林修撰都得幸於夜裡一道觀諸學士同太子議擬詔書,可他卻唯獨不傳她。

  她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可她又豈是圖那一晌貪歡的人。

  她心裡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多,又有誰能真的明白,她做這些事情,究竟是圖了什麼。

  沈知禮在一旁盯著她。

  她輕笑,抬手撫平耳邊亂髮,轉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無妨。」

  沈知禮笑得詭異,「我還一直沒問你,當時為何只在東宮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輝抬眼,一副驚訝的神色,「我還不是照你說的,給太子告了一狀,說這翰林院的老臣們不屑與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將我遣回來了,張大學士看見太子的手諭,再有怨氣也撒不出啊。」

  沈知禮看了她兩眼,臉色微妙,卻沒再接口,只是退後將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沒騎裝,不如我明日遣人給你送套我的舊衣,你也省得再為了騎射大典而特意去添置了。」

  孟廷輝只是笑,也怠於虛偽客氣,乾脆道:「多謝。」

  騎裝……

  腦中閃過的是那一日他身披薄甲、高坐馬上,渾身是汗的模樣。

  不由咬唇微笑。

  **************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寶津樓下數十丈內人聲鼎沸,各色彩旗迎風揚展,諸軍百戲呈於樓下,諾大的一片空地上滿是長鬃駿馬,又有柳條立靶圍在場中。

  滿朝文武京官齊至,男子均是躍躍欲試,女子則是興奮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們,不少京中勳貴府上的千金閨秀也在不遠處廊間置了座,看這一齣盛大驍悍的騎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舊都西苑風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後於北郊擇了塊地,著人造成與當年遂陽西苑一樣的宮苑來。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會於此行騎射大典、與臣下一較騎術射藝之高下,然自皇太子十四歲參豫朝政之後,主持北苑騎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過問。

  朝中女官們多是在光祿寺、鴻艫寺這樣的地方任差,平日裡哪裡能見到京畿諸軍的年輕將校們,因而都盼著這騎射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騎射之日撞上個如意郎君,自此辭官嫁人。

  孟廷輝站在一大群女官之中,目光未像旁人一樣注視著那一群群年輕彪勇的將校們,而是遠遠地投向高坐在寶津樓上的那一人。

  隔了這麼遠,她看不清他的臉龐,可記憶是如此鮮明,單那一件黑得滲心的騎袍就足以令她在心中描摹出他的眼唇鼻口。

  那麼英俊。

  那麼挺拔。

  那麼……令她為之心折。

  遠處忽然傳來三聲響亮的箭嘯之聲,有數騎人馬奔縱馳來,其中領頭一人銀甲耀目,在這碧天燦陽下甚是引人注意。

  身旁的女子們一下子激動起來,紛紛朝前擠去,有人小聲地叫道:「是神衛軍的狄校尉!」

  「哪個哪個?」擠作一團的女官們急著去看。

  先前說話之人又道:「最前面那個便是!我聽我堂兄說了,此次騎射大典,可是太子殿下專門著人將他從神衛軍召回來的,想必這狄校尉定是騎術非凡!」

  孟廷輝聽了,不禁好奇,也抬眼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

  馬上男子笑得明媚,臉龐清瘦,一桿長槍握在手中,直擦場邊眾人速馳而去,卻沖另一頭一個站著的女子屈身示意。

  她愈發好奇,探身去看,就見那女子正是沈知禮,下一瞬便聽見沈知禮微帶羞怒的聲音傳來:「好你個狄念,怎的如今越來越放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1:30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一 騎射(下)

  孟廷輝不知那個在馬上光芒奪目的年輕校尉是誰,可聽沈知禮的語氣,二人竟像是熟識多年的舊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說的話,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則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種舉動來。

  周圍的女子們眼中放光,臉色潮紅,看著他縱馬朝場中馳去,言語之間皆是讚不絕口。

  沈知禮卻在地上跺腳,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盯著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聲啐道:「當真可惡!」

  孟廷輝挪過去兩步,扯扯她的袖口,「此處太陽刺眼,我去那邊廊下坐著看。」

  「不成!」沈知禮忙在後拉住她,「那邊哪裡能看得清?再者,半個時辰後還有專門讓女官們騎玩的打馬球子,贏者可有重賞的!」

  孟廷輝拗不過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遠處望去。

  寶津樓下橫門大開,已有數幟明黃大旗旋升了起來,大內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衛們騎著高大駿馬,列隊緩緩行出。

  身後有人興奮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禮抿著唇笑,眼不眨地盯著那邊最前方的男子,就見那人兩手空空,不持韁轡,只用腳輕踢馬肚,便催馬兒一路走了過來。

  孟廷輝這些日子來檢修前朝諸史、遍讀新舊通典,因而知道這是騎射大典上的「引馬」之人,待他馭馬行過之後,騎射才當正式開始。

  而大典「引馬」之人,非皇太子身邊近臣不可為,又因聽見旁邊幾人喚他「沈大人」,她立時便反應過來,此人正該是沈知禮的雙生哥哥沈知書。

  沈知書的大名京中誰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經常聽見那些學士承旨們閒來議論館閣裡的那些年輕人,其中以沈知書的名字出現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們更是常在私下談論這位沈家大公子,其風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將來哪個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進那沈府大門。

  孟廷輝看著他騎馬走近,那一身絹布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一雙眼明亮湛澈,那一張臉——

  她瞬間愣住,這人分明就是當日在沖州府嚴馥之家的酒樓上見過的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男子。

  難怪……難怪她第一次看見沈知禮時,就覺得沈知禮甚是眼熟。

  她其實早就該想到,當日跟著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書,還能是誰。

  沈知禮向前邁了小半步,仰頭輕輕叫了聲:「哥!」

  男子在馬上回頭,望見她,臉上笑容變得極是燦爛,晃得這邊一眾女官們眼角發酸,紛紛挪開眼,不再盯著他不放。

  他的目光掃過來,看見孟廷輝,眉頭不由一挑,勒著馬韁停了停,才又笑起來,口中高籲一聲,急急策馬而去。

  沈知禮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麼?」

  孟廷輝淡笑,腦中浮過那一日沈知書一臉無賴的樣子,口中應道:「正如傳聞中的一樣俊。」

  沈知禮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我娘也說,我哥比我爹當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給他。」

  孟廷輝亦笑,卻只抿唇不語。

  沈家舊事,她入翰林院後亦聞一二。

  當年的沈無塵是皇上登基親政後的第一個狀元,三元及第,風光無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歷任大理評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書,以三十二歲就拜尚書右僕射,成為朝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個宰相。可誰曾想這樣的一個男子,數年來不聞其風流軼事,直到三十七歲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參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曆九年女扮男裝舉進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禮部主客案下,後因機緣得見皇上,被擢為衛尉寺少卿;大曆十三年皇上御駕親征,曾參商隨駕出征,在軍中建功無數;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護駕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於朝、許以女裝上朝、授樞密都承旨,使她成為了朝中有史以來第一個能夠列居樞府高位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雄心壯志的女子,卻也會因所愛之人而辭官退朝,自嫁人之後再不問政。

  若無當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宮中無人會議開女子進士科,國中諸路不會興建這麼多的女學,而朝中更不會有數以百計的女子為官。

  可當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後便沒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這麼多年來朝中女官多為擺設之用,便是今科女狀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為了朝中老臣們閒來無事時的談資。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輝自顧自地想著,全沒發覺自己已走神許久,直待被沈知禮叫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

  沈知禮笑著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讓你想了這麼久?」

  孟廷輝抬頭,看向寶津樓上,一本正經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禮啞然,沒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膽,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藍天如幕,細雲如絲,秋風洗空,吹透根根金芒,遠處寶津樓上那碩大的黃蓋下坐著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遙望著下面的一切,看她站著,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說話,看她一個人出神,看她……抬頭看向他。

  隔了這麼遠,可她眼底的笑意卻那麼明顯。

  他喉結處微微有些發緊,看著她身上那件緊緊的絳色騎裝,竟一時挪不開眼。

  衣帶將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線,她的胸脯又挺又翹,一頭黑髮束在軟弁之下,耳邊落出的幾根髮絲蕩在一旁,愈發襯得她脖頸白皙柔嫩。

  思緒陡然飄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宮裡。

  他微微閉眼,又微微喘息,擱在身體兩側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個月未見。

  卻不料再見她時,仍是做不到坦然自處。

  雖是刻意避開她,連每次夜裡著翰林學士鎖院擬詔時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與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極好。

  編修前朝諸史一事由他總纂,方懷每隔十日便會將典志一類的簿冊拿來讓他過目。記修地方誌的那些細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寫得極認真工整,就像她當初的那篇策論一樣。

  他知道她一定會做得好,她一門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麼會不珍惜這樣的機會。

  而她縱是被人稱作佞幸之臣,卻也依然能夠在翰林院如此頑強地一步一行,又著實令他覺得沒有看走眼。

  他當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這樣一個孟廷輝。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二 美(上)

  輕風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聲轟隆戰鼓之音,遠處場中有數匹披甲戰馬飛速馳出,當中一人手擎一隻大紅繡球,用紅錦索擊球擲地,隨即又有響箭劃空聲響起,周圍數騎紛紛尥蹄,諸軍將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見那繡球亮紅如火,在這色澤黃黯的土地上飛速奔滾,瞬間便將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統統吸引住了。

  騎射大典方始開。

  左邊的將校們單腳踩蹬,仰手射球,右面的則是俯身扯弓,兩手合力,那一顆繡紅大球被箭擦射得飛奔亂跳,隨著牽錦索之人的力道而躍起落下,足有丈餘高,引得旁觀眾人連連讚嘆出聲。

  這一群將校彪悍精勇,身上透著戾氣,馬背之上,舉手投足間都顯現出其不同於朝中文官們陽剛的一面。

  在場外觀騎射的女官們已是興奮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唇齒之間只留讚嘆的嘖嘖聲,一束束目光追隨著那些奔馳縱躍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輝也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一時睜大了眼睛,望著遠處那一騎騎的高人壯馬,心中只覺天下再壯魄的景象也不過如此。

  ……真男兒,當如是。

  怔遲間,耳邊只聽沈知禮湊近了問她道:「之前叫你來觀騎射,你還說不來,此時可不後悔了罷?」

  她笑眯眯地點頭,身子同其她女官們一樣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點。

  沈知禮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幾步,指著遠處對她道:「這才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你且等著瞧罷!」

  話音將落,就見那邊又有數騎馳出,個個都是薄甲散纓,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讓沈知禮又羞又惱的那個狄校尉。

  女官們瞧清,頓時紛紛躁動起來。

  擂鼓聲再一次響起,那邊數人齊齊三聲高喝,驅馬馳散開來,然後便以令眾人眼花繚亂的速度表演起騎術來。

  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腳離鐙,屈身輕掛馬鬃之上,左腳踩蹬,左手同時探前抓著馬兒長鬃,右手持韁繞場馳行;有人彎身下去,兩手抓住馬鐙,用肩膀頂住鞍橋,人在馬背上倒立起來,任馬兒疾馳慢行,都自巋然不動;還有人只用一腳踩鐙,整個身子都橫在鞍橋一側,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腳順著馬身直直地挺著,當真是令人驚詫咋舌。

  沈知禮在旁輕輕道:「『獻鞍』,『倒立』,『飛仙膊馬』……」

  孟廷輝看得目不轉睛,知道沈知禮自幼定是由其母教習騎射之術,想必是精諳此間諸道,便微笑著聽她一個個解釋。

  眾人表演過後,那個身著銀甲的狄校尉才馭馬行出,然後將韁繩隨便一鬆,整個人躍身下馬,口中急催一聲,令馬兒昂脖向前奔去。

  女官們均是一怔,不知他這是要做什麼。

  可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就見他已朝馬兒狂奔而去,未及幾瞬便追上了還未發全力的戰馬,自後面一把握住馬尾,翻身而上,穩穩地落在馬背鞍橋之上。

  他一個漂亮的轉身,利落地扯出長弓一柄,張弦搭箭,根根白羽雪亮刺眼,就聽弦鳴聲錚錚不斷,那一根根橫鏃利箭便破空而出,一簇簇地紮在了場邊立著的纖細柳靶之上。

  全場驚神。

  孟廷輝亦是驚詫萬分,不想他能有如此身手,紅唇微張,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沈知禮卻在一旁輕輕「嗤」了兩聲,小聲嘀咕道:「有甚麼好看的,我娘說了,這些花架子一點用處都沒有,能在戰場上殺敵的才是真本領!」

  孟廷輝仍是不由自主地望著那個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的狄念,半晌都收不回來目光,心底不知暗讚了多少聲,待聽見沈知禮的話,才回眸淺笑,「你同他倒是有什麼過節,偏要這樣奚落他?」

  沈知禮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撇了撇嘴,「你當我是奚落他?我說的話可是字字珠璣,你千萬別高看了他這身手——若論花樣好看,也許他狄念能排第一,可若論馭馬之精湛、箭術之精準,軍中這些年輕將校裡面還沒人能比得過太子殿下。」

  她聞言,不禁微微揚眉,轉頭望向寶津樓上。

  隔了這麼遠,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卻隱約覺得他正望向她這邊。

  秋風忽地颳起,吹得樓前黃蓋一顫一顫的。

  他是在盯著她。

  看她因為場上的那些年輕將校而興奮得臉龐發紅,看她凝眸望著狄念、久久怔然的神色,看她一副恨不能再上前數步、近睹那些男人們的風采的樣子……

  心頭突然火大起來。

  人被涼風一吹,那火更是一簇簇地燃遍了四肢百骸。

  她若不動不語,他斷不會心起雜念。

  可她又動又語,那目光那神情那臉龐那身子……無一不讓他心起雜念。

  心中在唾棄自己的想法幼稚,可人已撐座站了起來,甩袍轉身,橫邁了兩大步,走到樓頭,定睛向下面看去。

  那些軍中將校們在馬上高呼,周圍圍觀的眾人紛紛喝彩,女官們巧笑嫣然,其中便有她。

  他看清,不由眯了眸子。

  身旁有屬官來詢:「殿下可是要下場?」

  他點頭,轉身朝樓下走去,又漠聲吩咐道:「備馬,長弓一柄,羽箭二十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1:54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三 美(中)

  有人遠遠地舞起了黃幟,場中數騎看見了,立時都退去一旁候著。

  狄念亦是收弓,卻不下馬,攬轡在原地兜了個圈子,轉頭望向女官們這邊,又沖沈知禮遙遙一笑。

  陽光下,他臉上的汗珠顆顆剔透,脖頸上黝黑的皮膚也透著亮。

  沈知禮瞧見,又是羞惱,直拉著孟廷輝轉身往後退,口中道:「膽大包天的傢伙!」

  孟廷輝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幾次三番對沈知禮的態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對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禮的家世地位,這男子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才敢於眾人面前如此不拘禮數,向她頻頻示好。

  可她縱是腹有千疑,卻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沒開口問。

  沈知禮略略退了幾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著的黃幟,小聲道:「太子殿下要來了。」

  孟廷輝立即抬頭,卻見寶津樓下橫門仍是合著的,半晌一彎唇,笑自己沉不住氣。

  周圍卻有幾個金勒綵衣的女子擠了過來,將沈知禮簇擁在中間,笑嘻嘻地問她道:「都說沈大人府上同天家舊情頗深,想必是知道這狄校尉的底細的,不如說給我們聽聽?」

  孟廷輝微微訝然,不想這些女官們出口竟會如此直截了當。

  待嫁女兒的那點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過朝中女官婚許之事本就不同於尋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輩不能入眼,可像沈知書這樣的男子又實難於下手,倒不如軍中那些年輕有為的將校們好相與,今日此時見一狄念,這些女官們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動。

  她想著,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禮。

  沈知禮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惱的樣子,此時臉上亦是堆滿了笑:「既是這麼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問太子?橫豎此人也是當年太子從舊都遂陽帶回來的。」

  「我們又不同於沈大人,如何敢去問太子?」有人嘻笑著說,「聽說這狄校尉與已歿武國公頗有淵源,否則也不會讓皇上這麼另眼相待,放在禁中內殿值沒兩年便讓他去了神衛軍,品階更是比旁人升得快,這無功無勞的,便已是正五品的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的兄長,也沒他升得這麼快呀?」

  沈知禮聽了不發一言,只是盯著說話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歿武國公有淵源的,那還問這些做什麼?單沖武國公這三個字,皇上就算是封他個親爵又有誰人敢持異?不過是個正五品的至麾校尉,就讓你們眼饞成這個樣子了——」

  方才說話的女子見她臉色不豫,忙賠笑道:「瞧瞧,沈大人這莫不是要論我們的罪了?朝中誰人敢對已歿武國公不敬?——不過是不聞武國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從沈大人這兒討個明白罷了……」

  遠處忽起震天一聲響鼓清音,將她的話生生截斷,一群女官們皆小驚了一下,紛紛扭頭去看。

  寶津樓下橫門已開,單騎如箭,勢出迅猛,飛一般地從裡面疾馳而出。

  萃燦如金的陽光漫天撒網似的罩下來,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駿馬亦是通體全黑,乘騎精熟,馳驟如神,在這青天廣幕之下有如風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圍諸騎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馳如風,馬挺人立,四隻鐵蹄踏沙而過,掀起一陣黃風,那人張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間便聞風嘯箭鳴之音,聲聲不歇,如利劍割耳一般令人陡痛。

  風平沙落,他持弓勒韁,人馬立在諸軍將校之中。

  不遠處的二十根纖細柳靶猶在狂顫,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頭已然盡數斷落,二十支雪羽橫鏃射入靶後黃沙地上,整齊利落得好似被人細緻地鋪擺過一般。

  一片肅靜無聲。

  場外眾人皆是怔神無言,連先前興奮不已嘰喳不休的女官們都沒了聲響。

  孟廷輝站著,望著,手指尖又涼又燙,心頭一陣陣兒地發緊。

  潑墨走龍一般的流暢華麗,鐵血剛戾卻又雍容高傲,這男人身上那獨一無二的氣勢,又有誰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轉望一圈,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幾瞬,然後慢慢收弓鬆韁,長指撫過鴉青弓淵,沖一眾侍衛將校們高聲道:「再射!」

  一語喚回眾人心神。

  一時間舉眾沸騰,高呼喝彩之聲比比皆是,響震雲天,經久不休。

  她這才微微垂下頭。

  這樣的男子,有誰可一人據為己有?

  他是天下萬萬人的太子殿下,卻獨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禮在旁看得高興,笑得開懷,「太子殿下的騎射之術可是自幼便由平王親自教習的,哪裡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們能比的?」

  孟廷輝輕吁了口氣,平復了下心底洶湧激盪之情,才點了點頭,「是啊,太子殿下……自是無人可比。」

  說話間,那邊人馬馳進間又開始一較射術之高低,不時有高呼大笑聲傳來;這邊卻有宮監舍人牽了體型較矮小的宮馬過來,讓久候多時的女官們上場玩玩打彩結球子一類的,也好同樣博個綵頭。

  女官們又一下子都興奮起來,因知皇上歷來喜好女子上馬習射,所以此時都欲一展風姿,也好多吸引那邊軍中將校們的目光。

  沈知禮頭一個去牽了馬來,手指順著長鬃劃了劃,又扯了扯馬韁,踩蹬翻身而上,輕催馬兒走了幾步,動作嫺熟極了,然後才又回來,望向孟廷輝道:「可會騎馬?」

  孟廷輝有些侷促不安,點了點頭,卻道:「原先在女學時倒是學過,只是平日裡沒機會常騎,怕是沒辦法像她們那樣……」

  沈知禮笑著打斷她:「會騎就行,打那綵球子沒什麼難的,到時候你看我怎樣,你就怎樣便好。今日你既已來了,倘若是橫豎不肯上馬,背後還不知要被人怎樣議論呢。」

  孟廷輝猶在遲疑,旁邊又有幾個女官牽馬過來,對她笑道:「沈大人說得極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馬,豈非看不起我們?」

  有黃衣舍人牽了匹棗紅色的馬兒來與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過是與女官們玩的物什,斷不會出什麼事的。」

  她只得接手牽過馬兒,笑著謝過眾人。

  近四個月來她獨處翰林院,正正經經地做事,朝中未聞她與太子殿下又有什麼不雅之事傳出,再加上連沈知禮都與她交善,因是這些女官們都紛紛與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毀了七八的清譽之名也恢復了不少。

  挨上眼下這情境,她若是一再彆扭下去,旁人還只當她是位獨人傲,不肯與別人交好;且又難得有一個同眾女官們相交的機會,她又豈能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

  她想著,便又對身邊幾人笑了笑,鼓氣勇氣踩蹬上了馬。

  馬兒還算聽話,只垂首一抖紅鬃,便乖乖地任她驅駕左右。

  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催馬往前行,又有黃衣舍人捧了彩畫杖來給女官們,就見不遠處的綵球被高懸於柱上,只待一聲令下,便會有人伸索將球打下來。

  馬兒輕蹄踏沙,她見還算安穩,便放下心來,轉頭望著沈知禮笑了笑,道:「無礙。」

  沈知禮也跟著放了心,道:「往後你若閒了,我帶你去騎馬……」話未說完,卻見孟廷輝座下馬兒突然昂脖,望見遠處男子們騎射景象,一下子尥蹄興奮起來,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寶津樓那邊奔過去。

  孟廷輝尚未反應過來,右手緊緊拽著馬韁,不知這馬兒緣何會突然發狂,只是心口如鼓在震,拚命俯下身子去抓那馬鬃。

  沈知禮焦急的聲音在後面傳來:「你當心那箭——」

  她聞聲抬頭,就見馬兒已然橫衝直撞地劈進這邊射靶一帶,迎頭便有刺眼冷箭直飛而來。

  大駭之下,人已驚懼發抖,顧不得多想,只側了身子去躲,誰曾想這馬兒看見箭鏃之光便愈發狂躁起來,毫無方向地狂奔起來。

  她握不住馬韁,身子右傾之時整個人都朝下倒去,只覺左踝被馬鐙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鑽心,下一瞬便覺人已脫了馬身,直衝地上落去——

  腰間忽然一陣急痛,有人將她撈了起來,頭暈目眩間只覺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硬梆梆的馬鞍上,胸口火辣辣的疼。

  她喘著氣,睜眼,驚魂未定,週遭景物仍在變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馬兒的背上,被人摟按在前。

  黑駿戰馬雄姿勃發,又穩又快地朝外馳去。

  他帶了怒氣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看見箭了會躲,你還不算太蠢。」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四 美(下)

  不算太蠢?

  她深吸一口氣,右肋處傳來鑽心的一陣痛,心裡隱隱有火竄出。

  那匹嬌小的棗紅色宮馬先前像發瘋了似的狂奔亂竄,一路將她帶到箭陣當中,又將她狠狠甩下馬背,她沒當場斃命已算上天眷顧,就算是他出手將她從馬蹄下救出來,可他憑什麼動怒,又憑什麼這樣說她?

  腰腹處一陣陣地疼,她直不起身子,只能伏在他鞍前,由他摟了一路往寶津樓奔去。

  身後蹄跡遠遠沒入黃沙之中,那邊已是全然炸開了鍋,肇事宮馬已被人收服送走,諸軍將校及女官們皆是又驚又駭,一想到方才孟廷輝差點在此喪命,就是陣陣後怕。

  秋風乍起,許是他策馬太快,令她覺得渾身都被風吹得冷透了,頭上的軟弁早已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一頭長髮撲簌簌地甩下來,在馬身一側輕輕蕩啊蕩的。

  顛簸中,她只覺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疼,可他卻不懂憐香惜玉,箍在她腰間的大掌如鐵鉗一般,像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費力抬眸朝前望去,就見馬兒一路從寶津樓下的橫門穿過,而他竟不似要勒停的模樣,仍是猛甩馬鞭,策馬朝北面奔去。

  樹愈多林愈密,蹄下寬徑碎石鋪就,一眼望不見頭,不知是要延伸到何處去。

  她終是忍不住,開口問他道:「殿下這是要去哪裡?」

  他的手掌移上去,按了按她胸下肋骨處,聽見她吃痛驚喘,才冷聲冷語道:「我自生來至今,還沒見過騎馬能把自己跌成這樣的女人。」

  她閉眼,心底氣極。

  他話中的濃濃諷意她便是傻子也聽得出,可她卻不知他到底緣何動怒,更惱自己竟會因他簡簡單單兩句話而心頭起火。

  隔了好半晌,覺出馬速漸減,她才不鹹不淡地開口道:「殿下何許人也,殿下身旁的女人又豈是臣能比的?臣不敢自比文武雙全雄才偉略的皇上,更不如才貌出眾騎術精湛的沈大人,殿下沒見過像臣這麼蠢的女人,倒也不奇怪。」

  他猛地一收馬韁,將她攬入懷中,涼聲道:「你是不知好歹還是膽大包天?皇上也是你能議論的!」

  她僵著,聲音淡下去,「臣沒有議論皇上。」

  他看她疼的連嘴唇都在發抖,卻還在死撐硬強,不由擰眉,鬆手放開她,低籲馬兒兜了半圈,到一處矮廊前才停下,一邊翻身下馬一邊道:「從頭到尾都只顧盯著男人看,自是騎不穩馬,這次沒被摔死是你命大。」

  她愕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盯著男人看?

  她幾時從頭到尾都只顧盯著男人看了?

  就算是她盯著男人看,又和她被馬兒摔傷有什麼關係?

  他立身於馬下,抬眼正對上她疑惑的目光,高壯的戰馬正垂首噴息,她的身子軟乎乎地伏在那馬背之上,衣上那濃洌的絳色同馬兒粗猛的黑亮毛髮混在一起,竟讓他看著看著,呼吸有些沉濁起來。

  可一想到剛才的險境,他就又皺起眉。

  她瘋了似的馭馬衝進將校們比賽騎射的柳靶之中,卻不知冷箭無眼,沒當場射中她便已算天眷。

  他看著她那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心中大驚不說,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救她,可她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露出一副生氣委屈的模樣,叫他如何壓得下火來?

  她見他如劍一般地戳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知他心裡面在想什麼,只得蹙眉,自己掙紮著下馬,可是才一動,便疼的直吸氣。

  他眼角微動,沒再開口,只是飛快地伸手接住她,力道甚輕,托著她的腰讓她下了馬,然後打橫一抱,將她箍在懷中往前面的矮廊裡面走去。

  她愈發愕然起來,不解他這忽起忽落的脾氣,可鼻間滿是他身上的塵汗之味,抬眼就見他挺俊的側臉,心口瞬時沒出息地塌了一塊。

  他步子極大,繞過矮廊,直入裡面內廳。

  她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大著膽子往他懷裡偎了偎,用餘光偷偷瞥他,見他沒甚麼反應,便又理所當然地把臉貼上了他胸前硬梆梆的冷甲。

  這一雙手臂長而結實,將她穩穩地抱在懷裡;這一個男人頂天立地,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那個少年的那一雙手臂那一個懷抱,溫暖了她整整十年。

  眼眶忽然有些潮潤。

  可還未等她多思,前方便傳來了人聲——

  「殿下這是……」

  他的步子微頓,卻又繼續向前走去,大步繞過說話之人,低聲吩咐道:「去傳狄念,讓他把才纔在寶津樓前失控的那匹馬牽來讓我看看。」

  她急忙扭頭去看後面,就見沈知書一雙眼亮得懾人,滿面都是曖昧的笑意,聽他支吾地應了下來,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行去。

  他突然低眼看她。

  她不防,竟好像被他看透了心事似的,臉驀然紅了。

  身後卻又響起沈知書遙遙傳來的聲音:「殿下,臣想明白了……殿下這莫不是英雄救美?」

  她看出他的眼角明顯地一搐。

  再回頭去看,沈知書已然跑得沒了人影兒。

  他的手臂頓時變得僵硬僵硬的,然後猛地站住,將她整個人放了下來,嘴唇微動:「能走就自己走。」

  她一挨地,左踝處便是劇痛,連站也站不穩,可心中到底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便咬了嘴唇不吭氣,半晌才開口道:「臣雖不善騎術,可也不會蠢到三心二意連馬都勒不住,只怕是那匹宮馬有問題。」

  他揚眉,語氣冷戾:「你倒果真是不蠢。」看著她那不敢挨地的左腳,他臉色又變,「腳也受傷了?」

  她無視他那不善的口氣,淡定地點頭,一副無論如何都沒法兒再向前走了的樣子。

  卻不料他忽然蹲下身來,探手握住她的腳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2:08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五 傷(上)

  她驚得向後一退。

  腳踝處傳來「嘶啦」一聲,上好的雜色錦繡拈金絲番緞被他一把扯開,露出她那已是紅腫不堪的踝側。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手掌用力一壓。

  她痛得叫出聲來。

  他起身,低聲道:「沒斷。」

  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覺他的情緒來來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時此刻腳踝處的痛楚令她再也顧不得去多想,只是跟在他身後,一瘸一拐地往裡面走去。

  雕柱畫簷繁複精緻,金芒耀眼,九曲回彎後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風陰涼,倒柳枝垂,寬殿大門巍巍正開。

  外面有隨駕來北苑騎射的黃衣舍人,此時見了二人忙上前來迎,道:「殿下。」恭身讓開,又道:「可是前面騎射大典已畢?」

  他不答,只是往裡面走,反問道:「先前給沈大人引見的那幾位將校都已送出去了?」

  舍人點頭,「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的。」那人不留痕跡地看了看她,略有遲疑道:「殿下,這……」

  「無礙。」他淡淡道,沒再多言,直領著她進了殿中。

  她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專供皇家射獵觀武用的北苑之中會有此等雕樓彩殿,氣勢恢弘不亞於大內外省諸閣,更沒想到他會帶她來這裡休憩。

  屋內空闊卻又冷清,壁角一對長椅,當中一座高案,卷冊筆墨攤了一堆,又有低鬥擱在一邊,上面滿滿都是書。

  再裡面,依稀可見有長幔輕紗,矮榻一座,顯然是他休寢之處。

  只是這屋內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來。

  可既是如此,那方才為何又見沈知書從這裡出去?

  她微微垂睫,想到剛才他同那舍人之間的對話,心中愈發起了狐疑——沈知書人在館閣,平白無故地見那些軍中將校做什麼?

  軍中將校……

  想起前一陣兒朝中有傳言,道皇上欲使沈知書出知青州,此事雖是沈太傅親稟奏的,可卻實是太子的主意。

  誰都知道太子同沈知書自幼一同長大,名為君臣上下,實是手足之情,因而俱是不解太子為何不讓他繼續在館閣掛一榮閒之職,反而突然讓他去潮安北路那偏僻的青州,而沈知書未經試科而入朝為官,所受歷練甚少,又怎能擔得起出知一路大州的重擔?

  她想著,不禁抬眼看他,卻見他正盯著她。

  天知道他心裡面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當年他才不過十四歲,就雷厲風行地處置了潮安北路僧尼案相關的一干官吏,其手段之決絕狠辣,其處事之雷厲風行,無不令人膽寒生慄,當時又有誰能想到他能做出那些事來?

  是謀是策,是雄心是壯志,到底何人能知他心中所想。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開口,沖那舍人道:「去傳御醫來。」

  舍人微微愕然,卻不敢多言,只是應聲退了出去。

  她卻大驚,慌慌忙地想去攔,口中道:「萬萬不可,這成何體統?」一時忘了腳上有傷,剛走一步就顫巍巍地要跌倒。

  他一把拉過她,語中含怒:「腳雖沒斷,身上這些骨頭卻難講!你耽擱著不給御醫瞧,倘是有個三長兩短,今日墜馬之事傳出去倒成了什麼?」

  她頓時默聲,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知她是小恙無礙,旁人不過當她此番是自己不慎以致跌馬;可若是聽聞她大傷難癒,以朝中那些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先例而言,旁人定會要將今日此事查個明白不可,那匹馬究竟——

  他先前也叫沈知書去傳狄念牽馬來查,想必心中亦是起疑,所以是要趕在宮監司馬諸官過問前先料理了此事。

  然而疑雖疑,卻不可讓外朝眾人窺了先機,反要她做出一副是自己不小心墜馬受傷的樣子來。

  此時想來,他一路將她擄到這裡來,或許正是不想讓她在寶津樓外被旁人質詢,以她當時驚惶失措的心情,還不知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她擠出個笑,小聲道:「太子殿下多慮了,臣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又有誰會想要加害臣?再者,就算是事先計劃了,又怎知臣一定會上馬?」

  他瞥她一眼,鬆手,「希望如此。」

  她衝著他冷冰冰的面孔笑了笑,眨眼道:「臣方才還當殿下是擔心臣,誰曾想是臣自作多情了。」

  他緩緩垂眼,臉色未變,「知道就好。」

  她抿唇,憶起方才他抱她時的感覺,此時卻也不願理會他這張黑臉,只是道:「臣這騎裝還是問沈大人借的,可惜卻被殿下扯壞了。」

  他微微氣鬱,「孟廷輝,朝廷可是沒有讓你領俸?」

  她搖頭,又道:「殿下可知臣這四個月來兢兢業業,贏得朝中眾人正眼相待有多不易,卻不想今日殿下一齣英雄救美之戲,又給臣身上潑了不少髒水……這套騎裝並臣的清譽,殿下可要怎麼補償臣?」

  他嘴角僵著,不知能說什麼。

  從前那麼多個深夜,他看著那一卷卷記述詳當的前朝地方誌,那一筆一劃所凝注的心血,那一張透過宣紙淡淡浮現在他眼前的臉龐……現如今她近在咫尺,卻對他說著這些不疼不癢的話,令他隱約疑起,記憶中她那目光中隱藏的深意,究竟還是不是真的。

  屋子裡面光線彌暗,光束透過窗稜裂成一條條在她臉上晃過,有微塵在光圈裡面輕輕浮動著,一室靜得出奇。

  她低眼,心底亦非無動於衷。

  四個月來她傾盡心血去做自己份內之事,所撰之卷力求頁頁完美,可那些代表了她心血的東西除了被方懷一次次冷漠地收走高束入閣,可會讓他知道她做得有多好?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六 傷(中)

   一別四個月,他數次夜裡鎖院著人擬詔,她卻沒有一次機會能夠見他一面;今日騎射大典,他光芒萬丈,眾人矚目,她只覺得自己低渺得如同他坐騎下的黃土沙塵一般。

  她用盡全力,不過是想要能夠離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可知曉這一切?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高昂的馬兒嘶鳴聲,伴著男子低狠的籲喝聲,一路傳入二人耳中。

  他抬手,指向內殿一角的軟榻,「坐。」

  聲音直低到地上去,沉啞不已,就只這一個字,可她卻聽出了十重音色,就見他闊步朝外走去,薄甲觸光發亮。

  她便乖乖地挪過去,偎入軟榻上。

  軟墊上有宮中特殊的香味,同他身上衣物所用香料的味道一模一樣,絲絲入鼻,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都放鬆下來。

  她的目光朝窗外探去,就見他朝廊外遠處立著的一人一馬走去,那人正是狄念,而那馬分明就是那匹癲狂亂竄將她摔下馬背的矮小棗紅宮馬。

  他轉了個彎,狄念便牽了馬跟他往後面行去,二人一馬漸漸走出了她的視線範圍,就好像他知道她會在此處張望,特意不叫她看見似的。

  她定定地坐了一會兒,輕輕轉身,打量這內殿物什。

  先前隔了長幔輕紗,她在外看不甚清,只見有這軟榻立在一角,卻不知那牆邊還擺了數樣物什。

  其中一個方形大盤甚是醒目,裡面用黑沙築就,形狀奇特,足有三四寸深,上面還零零亂亂地插著些異色標記。

  她不禁有些好奇,見窗外並無人影,便又掙扎著起身,走到那方盤前面細細打量起來。

  **************

  外面陽光已不似先前那麼火烈,微風穿樹而過,甚是涼爽。

  狄念捲了馬韁在指上,一副微微不安的模樣,嘴唇幾次張開欲言,卻終是沒有吭聲,只等英寡發話。

  英寡負手而立,臉色黑得嚇人,盯著那馬兒看了好半天,伸手順著馬兒紅鬃慢慢撫了幾下,才開口:「此馬果真不是騸馬?」

  狄唸點頭,「殿下未著延之來同臣說的時候,臣就已經收馬驗明過了。按理說大內之中宮監司馬皆是騸馬,而送來騎射大典上供女官們打綵球子的宮馬更是需選性情溫順的騸馬,可這匹馬卻不知為何混了進來,又偏偏被孟大人選中了。」

  那馬兒在他掌下不安地昂脖抖鬃,又狠狠尥了幾下蹄,一副道地好鬥性狠的模樣兒。

  這毛色這馬眼,這一副馬骨如此健碩,雖還未完全長大,可卻能看出是良駒一匹,分明是軍中戰馬的上佳之選,怎會被宮監司馬的官吏誤打誤撞地送來北苑的騎射大典上?

  ……可這果真只是個誤會和巧合麼?

  大內宮馬挑選餵養出廄何等森嚴,又豈是能隨隨便便就矇混過關的。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馬鬃,冷冷道:「此事可曾告訴過旁人?」

  狄念搖頭,「臣只說是這馬兒一時受驚,而殿下想要試騎一下,便將馬兒領過來了。」

  英寡想了想,皺眉道:「也好,這匹馬先留在此處,就說我要了。」他伸手攬過馬韁,又仔細打量了一番這馬,「也算是匹好馬。此事莫要傳出去,你且先回寶津樓前,同諸軍將校就說我今日已倦,不能再奉陪了。」

  狄唸點頭,欲走時卻又停下,眼神猶疑,「殿下……」

  他抬眼,「嗯?」

  狄念猶豫了片刻,才道:「殿下要延之去青州的事情……」

  他不語,手卻慢慢鬆了馬韁。

  狄念又道:「殿下要是果真考慮好了,不如把臣也調去青州大營那邊,好歹與延之也能有個照應。」

  英寡垂眸,低聲慢道:「光一個延之去青州就已經讓朝中上下熱鬧不已,若是讓你同去青州大營,那些老臣們豈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想幹什麼了。」

  狄念想了想,苦笑道:「可是延之那性子,若是一人去了青州,殿下也不想想他能……」

  他目光微凜,直掃過去,打斷道:「你卻不想想你是什麼身份,只要皇上還在位一日,她可會讓你去那種地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1-8-27 02:23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七 傷(下)

  狄念聞言,神情有些無奈,又道:「殿下此言當真是要折殺微臣了,只是……」他微有吞吐,「殿下的那些打算,皇上現如今可已是知道了?」

  他默聲不語,眼神卻淩厲起來,嘴角微微一撇。

  狄念會意,不再問下去,只跟在他身後往廊前行去,邊走邊道:「殿下方才出手救起孟大人,著實令場上女官們為之一震。」

  他仍舊不語,拐入廊內。

  狄念碰了個軟釘子,摸不透他心中怎麼想的,便道:「殿下若是沒別的吩咐,臣就先回寶津樓前去了。」

  英寡卻回頭,「你說得倒也沒錯,讓延之一人去青州,我是不甚放心。只是若此時不放他去歷練一番,將來如何能在朝中助我一臂之力?再者,潮安北路多年來吏治不效,此間原因朝中人人都知,人人都不願言。若是沒有東黨幾位老臣的庇護,那些舊臣們哪得如此猖狂?而若不在那邊放個親腹之臣,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我亦想過,延之此去青州,若是營砦軍務他實難斷,便修書謝明遠,讓他自涼城遣個親將過去,這總也好過我千里周章地從京中把你調至青州大營去。何況你在軍中又無功績,便是去了也不能立時服眾,反會讓人覺得是我過於剛愎自用了。」

  狄念想了想,點頭道:「殿下言之有理,是臣想差了。延之平日裡雖一副諸事不往心裡去的樣子,可他心裡面定是像明鏡似的,此番斷不會讓殿下失望。更何況,虎父焉能有犬子?」

  繞過廊彎,門檻就在眼前,可他卻停了腳步,對狄念道:「你且先在外殿坐著等一等,一會兒順路送孟廷輝出去。」

  狄念一怔,「讓臣送孟大人?」

  英寡眉頭輕擰,「我方才將她帶走就已是不成體統了,若是一會兒還送她出去,那像什麼話?」

  狄念只得點頭,跟著他一道走了進去。

  外面候著的黃衣舍人眼尖,早恭身過來給狄念置了座,又向他稟道:「御醫剛才來瞧過孟大人,說是沒有大礙,回頭讓御藥房的內監送些藥,殿下讓孟大人好生休養一段日子就好了。」

  他點頭,目光轉向內殿。

  長幔輕紗微微曳蕩,她的身影看起來甚是綽約,模糊之中竟覺偎在軟榻上的她極為恬然,安靜乖巧得讓人不忍去擾。

  殿外秋風掃葉,日頭西跌,遠天邊際已有淡淡的霞絲漾出。

  「殿下?」

  狄念在後叫了他一聲,聲音遲疑中又帶了敦促。

  他這才朝裡面走去,步子沉而緩,撥開紗幔,與她尚有幾步之隔時便停了下來,「孟廷輝。」

  她睜眼,看見他,便笑了笑,費力起身下地,「殿下。」

  他望向她的左腳,又看了看她的身子,見她神色並無之前那麼痛楚,才低聲道:「無礙便好。」

  她一頭黑髮仍未綰束,猶像之前被他從馬上抱下來時似的,此時望見外面坐了別的男子,不由一怔,抬手去攏肩上長髮,輕聲道:「殿下是還有正事罷?臣在此處倒是……」

  他看著她這模樣,眉頭輕動,卻也無言。

  她的目光卻越過他肩頭,看向那邊角落處的方形大盤,徑直問道:「殿下想要何時舉兵進犯北戩?」

  他的身子明顯地一震,卻沒說話,只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待看清那方盤後眼底微黯,「不過是尋常諸路沙圖罷了,為何這麼說?」

  她低眼,「臣非傻子。那分明是潮安、永清二路與北戩接境處的營砦兵防圖。殿下忘了那一夜在東宮裡臣問殿下的話了麼?」

  他的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紮進她眼底,「你若再胡言亂語,我可真就不客氣了。」

  她便慢慢地挪過去,撩開他身旁長幔,走了出去,「殿下自有雄心壯志,臣自是不敢多言。」

  他仍是站著沒動,只是寒聲喚道:「狄念。」

  那邊狄念早已站了起來,著舍人去牽匹馬過來,然後待孟廷輝走近,便微微笑道:「孟大人,殿下讓我送你出去。」

  她點了點頭,嘴角微揚,沒再回頭看他,只是跟在狄念身後走了出去,口中道:「方才竟沒看清,原來是狄校尉。」

  廊間一地落葉映著斜陽清輝,蒼黃葉片淡淡泛金,色澤甚是怡人奪目。

  狄念打了個響哨,將馬兒催到廊橋之前,在下護她翻身上去,待看見她安然坐穩,才牽了馬往外走去,笑著道:「我不比太子,不好與孟大人共騎一馬,只好委屈孟大人多在馬背上待一陣兒了。」

  她抬眼望向遠處黃塵沙象,「說來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沒有我這個累贅,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單騎飛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馬上英姿。」

  狄念瞟她一眼,聽出她話中之意,卻也只是笑了一下,岔開話題道:「待過了橫門便不必再騎馬了,到時叫內司監的人尋一駕二輪馬車來,送孟大人回城去……孟大人眼下是住在諸院閣的女官公舍內罷?」

  孟廷輝點頭,先前鬆鬆綰好的頭髮此時又被風吹得落下肩頭,在傍晚霞光下愈顯滑亮,「我自幼無父無母,因而入翰林院之後也沒想過要這麼快地置宅,橫豎都是我一個人罷了,住在哪裡沒什麼緊要的。只是不比狄校尉之輩,自大營回京時還能同家人小聚幾日。」

  狄念側頭,挑眉望向高坐馬上的她,眼裡儘是笑意,「孟大人此言差矣,殊不知我也是個孤兒。」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八 寒冬(上)

  霞飛雲紅,她的面頰顯得素淨得緊,眼裡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卻轉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沒想到。」

  狄念知她話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細的見了我,誰能想到我是孤兒?」

  孟廷輝默聲無言,聽了他這口吻,心裡竟有些慼慼之感,可是轉念一想,雖同是無父無母之人,可他的境況卻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們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寵愛,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與已歿武國公頗有淵源……

  可他既是孤兒,又怎會同武國公有關?

  她纖眉微揚,目光疑惑,雖然想問,卻自知不該開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憑什麼我一個孤兒能享得如此浩蕩皇恩,而孟大人卻得十年寒窗苦讀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輝揚唇,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長在舊都遂陽,四歲那年被人收養,養我之人正是在西苑為已歿武國公守陵多年的喬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戩遣使來朝獻,太子代皇上赴遂陽迎使,後來恰在去西苑拜墓時遇見了我。」

  孟廷輝仔細在聽,雖不知那些舊事如何,更不知他說的那個「喬夫人」是誰,可卻也隱隱有些明白過來,便輕聲問道:「於是你就跟著太子回了京?」

  他點頭,「那年我十六歲,因從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衛們玩耍得熟絡,所以會些騎射之術,太子當時問我,想不想同武國公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我說自然想,娘說她給我起名之時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墜武國公之忠君報國之志!」

  她微微晗首,聽他如此堅定之語氣,彷彿這一腔熱血凝於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動容。

  狄念頓了頓,才又抬頭,「後來我隨太子回京,入宮覲見皇上與平王。皇上對我說,想當年武國公亦是無父無母之孤兒,被先帝從杵州帶回遂陽,未幾便逐露鋒芒,抗敵平寇威震沙場,成為世人敬仰的一代名將,雖是最終以身殉國,可卻盡享天下人之讚譽……」

  他話猶未說完,可她卻輕嘆了一口氣。

  已歿武國公狄風,只怕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是過了這麼多年,這個名字也總是被那些老人們掛在嘴邊。

  而她這幾個月來遍覽前朝諸史典志,更是對這個名字心生敏感。

  鐵骨錚錚,忠君不二,伴君十五年,力戰無數場,銀槍鐵劍一生情,白骨蒼灰萬代名……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才值得這麼多人這麼多梓墨來反覆記述他那一件件戰績功勛?

  「……平王也說,」狄念的聲音將她心神喚回,「武國公一生未娶,且無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兒出身,又機緣巧合地被太子帶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將我留在了殿前司內殿值諸班習武,一切規格份例皆與其他勳貴子弟們一樣,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衛軍歷練。」

  孟廷輝沒有想過他會如此爽快地將自己身世和盤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別樣滋味,可卻也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完他說的話,沒再吭聲。

  想來那幾年他居於皇上與平王膝側,與太子之間的關係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為何能對沈知禮那般無禮大膽,而沈知禮竟也敢當眾啐罵他——自是因多年來親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囂張放肆。

  馬兒彎蹄抖鬃,模樣甚是不耐煩,他二人行速遲緩,一面說一面走,待此時望見遠處橫門金簷,天邊似已染了一層墨蹟,細月也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樓前。

  狄念扯了扯馬韁,籲馬兒往燭火明亮的地方行去,衝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結果,但凡女子在朝為官者,無不是飽學多德之人,著實令我佩服。」

  孟廷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狄校尉言重了,我是運氣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裡同延之出去喝酒時還聽他提起孟大人,說大人這幾個月來在翰林學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誌,大人遞上去的那些文簿頗得太子殿下賞識,想來擢升之日當不遠矣。」

  她腦中似有火花擦過,耳底嗡鳴,好像是把他的話聽錯了,不由緊著追問道:「狄校尉方才說了什麼?」

  他扭頭看她,眼底明亮,映著近處燈籠微光,寶津樓邊上已有人看見他二人,急急地朝這邊來迎。

  她的聲音一下子弱下來,眸子卻定定地望著他:「你說太子他……」

  狄唸點頭,目光卻遲疑,好像她怎會像不知此事一樣。

  她低頭,兩隻手握緊了馬鞍,濛濛夜色掩住了她唇邊漾起的笑渦,燈籠暈黃的光線卻將她的臉龐映得格外柔美。

  ……他是看了的,他其實是看了的!

  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寫的東西,原來方懷都已是呈給他看了的……可他在她面前那一張薄冰似的臉,倒讓她真的以為他絲毫不知、絲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這小小作為。

  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被人扶下馬時輕聲對狄念道:「多謝狄校尉。」

  狄念以為她是謝他一路將她送了出來,便也笑:「孟大人客氣。」卻不知她此時謝的不過是他那不經意的一句話罷了。

  兩面高樓綵燈張明,遠處人笑馬嘶聲接連不斷,夜風吹透一心涼,卻也無人寒。

  **************

  騎射大典一過,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

  今年初雪遲至,皇城大內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層銀裝,那一片片宮殿簷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倒顯得黯然失色。

  皇太子宮內已是寒氛陣陣,可卻無人敢生暖閣之火,按往年之例,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宮閣諸院皆已升火置熏籠後,才肯著人升東宮暖閣的。

  長案冰冷切膚,白紙朱墨,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

  有宮人叩殿,輕聲稟道:「殿下,翰林院的方學士來遞簿子了。」

  英寡沒有抬頭,只是低應了一聲,右手持筆蘸了下墨,目光仍在眼前攤開的摺子上。

  殿門開了又合,冷風捲著雪沫飛竄進來。

  方懷走過來,將東西擱在案上,便立在一旁候著。

  英寡擱下筆,拿了一冊卷簿拿過來,像平常一樣飛快地翻了翻,便放在一旁,留待夜裡閒時再細看。

  幾冊嘩嘩翻過皆是無恙,可待翻到最下面一冊時,長指卻停在其中某頁,半晌後從裡面抽出了幾張疊得整齊的薄宣。

  他不動聲色地將紙展開,一眼就看見上面那些清秀雋麗而又熟悉的小楷,眉頭不由一緊。

  以孟廷輝之品階,尚不能單獨向上呈寫奏摺,不料她竟會想出這麼個辦法來給他寫東西……可她怎知他會看這些?

  他捏著紙,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懷,開口問:「這個你已看過?」

  方懷點頭,「臣次次呈來殿下案前,都要先檢閱一次,因而已經看過。」

  他聲音頓時寒了幾分,「為何要把這個一併呈上來?」

  方懷卻不語,只站定了望著他身前案沿。

  英寡慢慢垂眼,眸光逡掃這幾張紙上所寫之言,臉色變得愈發黑了起來,端坐良久,才一把捏碎了這幾張紙,重新持筆蘸墨,在孟廷輝所撰的那冊卷簿上狠狠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扔了筆,起身下案,邊往外走邊道:「拿回去讓她重寫。」

  殿門被猛地推開,哐當直響。

  方懷見他闊步下階,才一展眉頭,上前去收案上卷簿,就見孟廷輝那一冊其上墨蹟已被朱塗不辨,四個帶了怒氣的大字紅得觸目——

  大膽妄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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