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鄒鄒 -【清朝經濟適用男】《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2:27 PM

鄒鄒 -【清朝經濟適用男】《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3-24 09:43 PM 編輯

【書名】:清朝經濟適用男(出版書名:清漕煙雨)

【作者】:鄒鄒(卷秀)

【內容簡介】:

  剛畢業的橋梁工程監理員齊理因發現工程質量問題,被人陷害身死,穿越成康熙年間十歲女孩粟娘

      她穿越成一個被貧窮父母所賣的孤女,他是父死母亡孤身一人的秀才

      他們相濡以沐,互相扶持。他為她不畏生死,她為他拋棄榮辱。

      他一心治河,從九品河道,步步高升,權利和美女予取予求,是否還能保持那份純直與真情?

      她不明歷史,不知雍正不知九龍,由奴僕而得封誥命,在市井、官宦生活中遭遇覬覦她的各色男子,用盡手段欲介入他們生活的各色女子,是否能平安與他最終白頭?

      清穿女在市井、官宦生活中隱藏自己,又堅持內心不變的故事……

      一對清朝小夫妻的奮斗史,他們生活,工作還有愛情的故事…………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2:31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03 AM 編輯

高郵卷

第一章 京城郊外的粟娘

      北京城。

  寅時。

  亮更鍾響。

  九門齊開。

  天還是黑漆漆的,三輛破舊的大騾車急急駛出了京城朝陽門,在郊外官道上飛奔,向通州張家灣漕河碼頭駛去。

  大年初一的拂曉寒風從騾車車廂的裂縫中刮了進來。齊理呆呆坐在破木廂裡,她昨天傍晚醒來時,從一個二十多歲已經工作兩年的橋梁水壩工程監理員變成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而且,還是被父母賣給了人牙子的有癲症的小女孩。

  甩鞭聲和人牙子的叱喝聲連連響起,因為趕得太急,破車廂搖動得極是厲害,把車廂裡的人甩得左搖右晃。齊理掃了一眼車廂裡照舊睡得沉酣的十來個孩子。孩子們和她一樣,都穿著破舊的粗棉衣褲和爛布鞋,隱隱約約看得見幾個男孩腦後短短小小的辮子。齊理身上又是一陣哆嗦。她雖是工科出身,畢業後專泡在工地上,文史知識全不感興趣,早拋到了腦後,也能一睜眼就看出現在是什麼朝代。

  齊理重重歎了口氣,昨天晚上她用過各種方法想讓自己從惡夢裡醒來,最後以痛得大哭而告終,她已經認命了。

  “現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啊……”齊理喃喃自語,打聽到年頭對她實在沒有任何意義。轉生到這年代是年輕氣盛的後果。當她發現工程事故是承包商偷工減料引起後,若是能沉住氣,不讓人察覺地報告給總監理師,便不會如此輕易被喪心病狂的承包商害死吧?齊理伸手抹了一把臉,長著繭子的粗糙小手帶去了面上大半的淚水。好在有哥哥嫂子在,爸爸媽媽聽到這個消息,能撐過去吧?

  通地一聲,騾車似是從一個坑洞上駛過,將齊粟娘震得翻倒,也將她的思念傷感打斷。她看著車廂裡依舊熟睡著的孩子們,重新坐起。昨天晚上好像是大年三十,人牙子去隆福寺廟會看燈,凌晨方回,只留了一個幫閒看守,這些孩子也在院子裡玩了半宿。

  “粟娘,想爹娘了?”躺在齊理身邊一個男孩不知是聽到了動靜,還是被震動晃醒,坐了起來,悄聲問道。

  齊理一驚,連忙用袖子把臉上的淚水擦干淨,含糊道:“有……有一些想,小崔哥,你不睡了?”昨天傍晚她醒來時,孩子們都在外頭院子裡玩耍,只有這個男孩在照料癲症發作的“粟娘”,別的孩童都叫他小崔哥。

  刮進車廂裡的寒風越發大了,破車門被吹得吱吱作響。“我在家裡,這時節已經起來了。”小崔哥十四五歲的模樣,比現在的齊理大了不少。他摸索著抱住了齊理,讓她靠在懷中取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可好些了?昨兒晚上你癲症發作醒來後,又折騰了半宿,又是叫又是哭,我還以為你癲症又要發作了。好在人牙子和大伙兒都在外頭,只有我湊巧在屋裡。粟娘,這毛病不能讓大伙兒知道,更不能讓人牙子知道,否則你進不了大宅門做奴僕,不知會被賣到什麼醃髒地方去。可記得了?”

  齊理靠在小崔哥懷裡,聽著他切切的叮囑,感覺到爛棉衣上傳來的陣陣暖氣,想著昨天晚上他毫不厭煩的安慰照料,原本絕望孤單的心慢慢安穩下來。她看了看四周還在熟睡的孩童,抬起頭輕聲道:“我記住了。小崔哥,我患的癲症,隔多少時間病發一次?”

  小崔看了她一眼,“原來你在家沒有發作過?我四妹出娘胎就有這個毛病,她幾月發作一回,只是她身子不及你壯,不如你好得快。”

  齊理聽得這癲病“幾月發作一回”,心裡沉甸甸的,小崔似是覺察出她的不安沮喪,柔聲逗她說話,“對了,咱們雖都是永定河水災被賣的,你平日裡少言少語,不和大伙兒親近,大伙兒只知道你叫粟娘,你姓什麼?家在永定河邊哪個縣?我是直隸滄州人。”

  齊理沉默半晌,把頭埋在小崔懷裡,含糊道:“我姓齊……”

  小崔輕輕笑道:“姓齊?齊粟娘?”

  “……是,我叫齊粟娘……”當初的齊理,現在的齊粟娘把眼淚在小崔的衣襟上擦去,抬起頭來,正要說話,只聽得外頭又是一陣鞭響,人牙子的叱喝聲傳來,“快!快走!”

  車廂搖晃得快要散架了似的,小崔摟緊了齊粟娘,皺了皺眉頭,疑惑自語道,“怎的這般著急?”車廂裡的孩子們終於被晃得再睡不成,一個接一個坐了起來。

  這些孩子小的不過是六七歲,大的不過就是十三四,都以小崔為首,和他說話,聽他安排。小崔一時顧不上齊粟娘。齊粟娘見得孩子們都醒了,也不再開口。她來這世上,見著的只有人牙子、幫閒和孩子們。他們說話時遣詞用句、行事時進退禮數,與她前世裡全不一樣,她稍不留意就會露了破綻。小崔雖是甚有見識,但心疼她有病,把她當自己的四妹一樣照料,多半不會懷疑她,她也只敢說上幾個字,更不敢去和別的孩子親近,只能躲在小崔身邊裝呆愣,看著他和孩子們說話,暗暗模仿。

  清晨的陽光一線接一線地漏了進來,照在了齊粟娘的臉上。齊粟娘側目從車廂裡的裂縫裡看去,初升的太陽散發著金紅色的耀眼光芒,康熙三十七年的大年初一開始了。

  驀然間,官道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似是有不少馬匹從後面趕上了來。小崔與齊粟娘同時一怔,便聽得趕車的幫閒惶怕的叫聲,“當家的,怕是昨兒晚上的事發了,咱們把那寶貝還回去——”

  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馬蹄聲轟然漸近,後頭的人已是策馬趕上了最後一輛騾車,竟有百騎之多,不一會兒就把三輛騾車團團圍住,趕下了官道,停在了道邊稀疏的白楊林裡。

  齊粟娘滿心驚異,馬上的人個個穿著油光水滑的皮襖子,戴著皮帽子,顯是出身不凡,有七八十人還挎著腰刀,皮襖子下的箭袖青袍看著分明是官服。

  “是京城裡的滿旗大貴人。人牙子惹禍了。”小崔從車廂裂縫邊轉過頭來,臉上有掩不住的震驚與不安,急急道:“大伙兒千萬別出聲,別哭,別招了貴人們的厭——”他的話還只說到一半,便聽得一陣咒罵踢打之聲,人牙子和兩個幫閒被挎刀侍衛從車駕上拖下來痛打,淒厲的慘叫聲接連響起,“大爺,小的再不敢了——”車廂裡的孩子們個個驚得臉色蒼白,兩個最小的已是哭了出來。

  小崔一把抱住那兩個孩子,“不能哭,不能出聲,安安分分的,才能保住命。”

  鋼刀從刀鞘中撥出的聲音驀然響起,齊粟娘全身僵硬,牙齒打戰,不過是正中那位滿旗大貴人的一個手勢,人牙子和兩個幫閒哼都沒哼一聲,便丟了性命,咽喉上的傷口泊泊地流出鮮血,淌了一地。

  空氣中飄浮著濃濃的血腥味,車廂上的破木門吱呀一聲被扯了開來。齊粟娘連吞了兩口吐沫,強忍著恐懼,被小崔緊緊牽著,從車廂上走了下去。孩子們被十幾個沒挎刀的隨從驅趕著,跪在白楊林中積雪未消的凍地上。十步外,人牙子和幫閒的屍體被白楊樹的陰影掩蓋著,黑紅黑紅一片。

  “主子,找著了!”尖細陰柔的嗓聲響起,一個白淨無須的體面隨從,利索地在死人懷中翻了一會,滿臉喜色取出一個物件,轉身走到一眾侍衛簇擁著的高頭駿馬前打了個千兒,腰間的織錦荷包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著。

  他捧著那物什笑道:“八爺,果然是這不長眼的人牙子順了小格格脖子上的金鎖片。”

  或是因著沒有樹枝陰影的遮擋,滿旗大貴人八爺身後的太陽光芒萬丈,照著他一身織綿華服,腰間玉帶瑩光流動,臉卻看不清,他手中的金鎖片被陽光晃得閃亮亮,刺疼了齊粟娘微微抬起的眼。

  “罷了,因是……昨夜方賞下來的,今兒必要上身,倒叫我年初一的出京追了幾十裡。”清亮的聲音乍然響起,柔和的語調中帶著森冷的貴氣。原本就因恐懼而屏住呼吸的孩子們立時將氣息壓得更輕。齊粟娘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那隨從陪笑道:“也是小格格生得貴氣,……方才賞下這寶貝,主子,初一裡頭還有賜宴,時辰不早了,您看……”

  八爺似是點了點頭,道:“我這就回去了,李全兒,余下的事你料理了罷。”說罷,馬蹄聲起,近百騎快馬從樹林邊疾馳上官道,在轟然聲中向北而去。

  李全兒目送八爺向京城而歸,待得蹄聲遠去,再也見不到影兒,方轉過身來掃了一圈地上的三十來個男女孩童,擊了擊掌,笑道:“小的們,替這些娃兒們尋條活路罷,也是主子打賞我們辛苦了一夜。”

  侍立在兩邊的十來個隨從齊齊尖聲大笑,聲音俱是陰柔,有那得臉的要拍李全兒的馬屁,趨前踢了一腳死人,腆臉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狗手伸到小格格脖子上,以為連夜出城就能逃得出咱們李公公的眼睛?”齊粟娘聽得“公公”兩字,恍然大悟,原來都是改裝的太監。小崔的手越發抓得緊了,齊粟娘隨著他將頭貼在了地上。

  眾人紛紛奉承,都贊李全兒在北京城臉面大,耳目廣。李全兒不過聽了幾句,反是板了臉道:“我是知道你們的,昨兒帶著小格格逛燈會的那幾個奴才都被杖斃,連我也被福晉訓得沒臉,再不下心辦事,我也護不了你們。”太監們個個陪著笑臉,李全兒不再多說,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童們,對起先說話的小太監道:“這事兒自不能叫人知道,便是主子爺沒閒理這事,揭開了卻是饒不了的。你且去城東把焦七喚過來,也省了我們的事。”

  “公公,何不叫城西的劉獨眼?他可是個爽快人,出價比焦七高了足足四成。”此話一出,立時便有四五個太監隨聲附和。

  李全兒啐了一口,兩馬鞭不輕不重地抽在那小太監的身上,笑罵道:“虧你小子也是爺爺我帶出來,眼皮子怎的這般淺?劉獨眼專做各處私窠子裡的買賣,不知壞了多少人命,賺得是絕戶錢!焦七是京城官牙裡難得的穩妥人,看這些娃兒模樣多是上年永定河水災被賣的,為奴為僕也是一條活路,咱們就當做善事,為主子爺積德!便是將來如何,也說得過去。”

  眾人更是馬屁如潮,不需李全兒多說,幾個太監將地上的屍體拖到了白楊樹林深處掩埋,其余的人將孩童們趕上了三輛破舊大騾車。

  小崔聽得李全兒的話,松了口氣,摸了摸齊粟娘的頭。騾車上的擠坐的十來個孩子哭了起來,“小崔哥,俺們……俺們會被賣到哪裡去……”

  小崔哥一面招呼著孩子們靠在一起取暖,一邊安慰道:“大伙兒都別多想,當初爹娘賣了我們,也是為了讓我們有口飯吃,又能讓弟妹們活命。雖是照舊要被賣出去,只要不被送去那些醃髒地,哪裡都是一樣。”



第二章 漕河船上的粟娘

 焦七是個青臉瘦漢,帶點文氣,唇上兩條八字胡,粗藍布的長袍左角時常掖在元青束腰帶上,著著極是精明干煉,一口地道的京片兒,卻不知是旗人還是漢人。

  他帶了三個幫閒,趕著騾車在土路上顛簸了幾天便到了京城附近通州張家灣漕河碼頭。

  此時雖已立春,漕河水面厚冰未消,河面如琉璃般凍得剔透,卻極是熱鬧,來來往往全是木制冰筏。冰筏下釘鐵條,或載人,或承貨,轉瞬即去,甚是快捷。焦七尋了四個大冰筏,載著眾孩童,不過幾日便過了通州、直隸。待得冰封漸消,焦七在山東臨清尋了艘因故滯留的江蘇漕船帶上,揚帆順流,直下江南。

  因是在河上,焦七也不禁他們亂走。齊粟娘終日站在艙面上眺望發呆,見得開春水淺之時,河道堵塞,淤堵處不時有民夫赤腿站在冰水中清淤。便是順風,五百石以上的大船仍需纖夫沿岸拖曳而行,岸邊纖夫口中“邪許”聲聲,如耕牛粗喘,響徹千裡漕河上空。

  崔浩見得齊粟娘日日呆愣,只道她想爹娘,又在白楊樹林裡見了死人,受了驚嚇,便時時逗她說話,平日裡也頗多照應。過得幾日,齊粟娘終是少了些發呆的時間。

  齊粟娘雖是學了些說話時的腔調用詞,但自知破綻仍多。她只是個被爹娘賣了的孤女,比人牙子的命更不值錢,哪裡敢隨便多行一步,多說一句?她平日裡不和女童們在一起,只緊緊跟著小崔,卻又因著她纏住了小崔,女童們暗地裡都不帶見她。

  小崔自不會提防她,每日裡帶著她說些閒話,吃飯耍玩。這般過了幾日,齊粟娘便也知曉他原識得幾個字,父兄皆是滄州鏢局趟子手,他也隨父兄在河上跑過幾回漕鏢,比眾孩童醒事明理。那些孩童多是河邊人家,對漕河沿岸熱埠大鎮知曉一二,時時沿途指點。托他們的福,齊粟娘也慢慢知曉了康熙三十七年的世情,面上的說話行事也脫去了前世的痕跡。

  “小崔哥,你知道這船是打算到哪裡去麼?”齊粟娘抓著剛剛分到手的窩窩頭,悄悄地問小崔。

  小崔笑著將過來尋他玩鬧的女童蓮香、雙虹哄走,正要回答,船頭一個漕船水夫卻與焦七的幫閒吵了起來,只聽那水夫大聲罵道:“狗攮的殺才!老子的火煤方才分明放在這裡,就你這殺才過了身,不是你還是誰?上回不過是塊破油布,俺沒有理論,你這殺才越發猖狂了!”那幫閒似是爭辯了兩句,水夫越發大聲:“狗殺才!你需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還敢嘴硬?小心老子給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焦七連忙將手中食籃塞給另一個幫閒,趕過去勸解。

  齊粟娘聽得這水手粗狂,不免吃驚。小崔似是司空見慣,拉著齊粟娘走遠了些,低聲道:“江蘇淮安是黃、淮、漕三河匯流之地,河上大鎮。我聽人說河道、漕運總督府都在那邊,他們多半是要去的。再者,他們既是要到南邊去,也總會去揚州、杭州走一趟,替京城裡的貴人買幾個揚馬蘇戲回去。”

  齊粟娘一驚,“揚馬蘇戲?”小崔摸了摸她的頭,沒有出聲。齊粟娘看他臉色,隱約知曉“揚馬蘇戲”所指為何,她所知不多的詩詞除了“床前明月光”,“鵝鵝鵝”之類外倒還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便有些憂心,再想想李全兒誇焦七的話,自我安慰了一番。

  “粟娘,你怎麼不吃了?”小崔見得齊粟娘咬了兩口窩窩頭便停下,不禁問道,齊粟娘猛然驚醒,含糊道:“我呆會兒吃……”說罷,便推說口渴,走開了,卻只覺小崔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久久不放。

  齊粟娘隨著眾人上岸,果然見得江蘇淮安府城門口人流如潮,城內南北貨物如山,極是繁華。焦七老於此道,早早尋好地方安頓下來,一邊從眾人中點選出色孩童,一邊教訓道:“你們聽著,焦爺我也算是養了你們一場,給你們指個明道,在大宅裡做奴才可不像在鄉下家裡,你們原是沒根底的,人人能欺,切記嘴巴啞著,耳朵聾著,眼睛瞎著,否則賤命一條,沒人稀罕!”

  孩童們面面相覷,因這焦七平日待人也不算刻薄,便有膽大的問道:“焦爺,老爺們買我們是要做工的,若是眼睛、嘴巴、耳朵都閒著,哪裡還能干活?”

  焦七正忙著除下粗藍梭布袍,換上蔟新的暗紅繭綢長袍,罩上羊皮襖子,打理得體體面面。他原不耐煩,卻見得這些孩子個個面黃肌瘦,一臉迷惑,全不知深門宅院裡水深水淺,人心難測,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他緩著道:“你們原也不懂,我只說個事兒,你們便明白。”說罷,在歪腳凳上坐了下來。

  “前年永定河水災,我老家托人將一個孩子送我手上,只求找口飯活命。我見那孩子勤快,模樣也不錯,特地找了戶讀書人家賣了。原想著主人家多是知書識禮,又素有善名,可以少吃些苦頭。沒料到他殷勤過了頭,不過是抱著七八歲的小姐喂了次飯,便惹得老爺大怒,指他居心不良,壞了小姐的名節,立時一頓板子打死,丟到城外的亂墳崗裡。”

  焦七說罷,又指著一眾女童道:“你們更是要仔細著,深宅內院裡,一個行差踏錯,名聲便臭了。性命事小,辱了父母祖宗卻是事大。那孩子雖是可憐,那小姐卻更是冤,嫡嫡親親的女兒,年紀小不曉事,不過因著這事罵了一頓關進房裡,受了驚,再不敢吃飯,活生生地嚇死了。”

  孩童們個個驚嚇,便是齊粟娘也聽得目瞪口呆。她這幾日已是反復思慮,見得身份卑微、世道凶險,便想低頭。原也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打算,為奴為婢地先熬過眼前這段再說。如今聽得這話,心裡涼透,方知這世道果真與她前世大不一樣。

  貴賤上下,男女大防此等舊時規矩她不過大略聽過,何時又真正知道?她越與此地之人相處,便越覺習俗大不一樣,一船上的孩童個個都比她醒事懂理,知曉進退分寸。她無父母教導相護,在民間倒也罷了,若是這樣冒冒然進了富戶官宦之家做奴才,只怕動輒出錯,一條小命不知何時就丟了。更何況她還有不知會何時發作的癲症,若是賣進去了發作起來,哪裡能在大宅裡立得起足的?

  她想到此處,摸摸了懷中的硬物,暗暗慶幸,起先雖是打算為奴,卻又忍饑挨餓將日日的窩頭省下不少,藏在身邊,如今決心一下,果然用上。

  小崔模樣端正,人又曉事,在焦七早早選出來的八個人中仍是出挑,齊粟娘料著他必是能被人看中。她平日裡思前想後難免焦慮彷徨,少言少行免不了要受人白眼,多虧小崔方撐了過來,心中情誼已生。

  她不顧焦七不耐煩,趕著替小崔打水,幫他洗淨面目雙手,小崔亦是大異往常,默默無語,任由齊粟娘替他收拾,到得最後,他將聲音壓得極低倉促道:“……你……若是……來尋我……”齊粟娘正心不在焉,只是胡亂點頭,看著他一步一回頭,滿眼擔憂地離去,已知此時離別,今生再不能見,心中一片茫然。

  焦七穿著新衣,帶著孩子們走了,天未黑便滿臉喜色地回轉,除了腰包錢袋漲了幾分,手中還抱著兩匹上好的蘇州重錦並一個包袱,未進門便笑道:“到底是河道總督府,出手竟是比京裡的貴人們還要闊綽,這幾年皇上忙著打噶爾丹,各處費用俱都減損,只有這治河的銀子一點不少。”

  焦七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仍是如他出門時一樣,默默站在一角發呆的齊粟娘,招手道:“粟娘,你過來。”

  齊粟娘一時驚醒,疑惑地走到焦七身前。焦七打開包袱,拿出裡頭的破棉衣褲,笑道:“小崔叫我把這舊衣帶回來給你穿,你這女娃娃生得五大三粗的,倒也虧小崔上心。”

  齊粟娘伸手接過舊衣,焦七知她奇怪,仍是笑道:“這府裡買奴才原是管事兒的事,小崔運道好,正遇上總督公子,被他一眼看中,說他干淨爽利,模樣體面,立時就賜了新衣,做了跟前的小廝,其他幾個都是干粗活的命。”

  齊粟娘抱著棉衣,默默無語,心中百般揣測小崔用意。眾人歇了一宿,第二日便出了淮安城。仍是乘船沿漕河而行。

  一路過了清河、寶應,到了高郵地界,船上只余下三四個女孩,齊粟娘從焦七與幫閒的對話中,隱約得知船向揚州而去,焦七將她們幾人在揚州鹽商宅裡打發後,替京中貴人采買四名揚州瘦馬,再到蘇州采買幾個蘇州女戲便回北。

  齊粟娘仍是日日站在艙外遠眺,見得除了碼頭繁華,沿岸七八裡可見村落處處。雖是歡喜,卻不禁暗暗搖頭。分明是河床淤積,河水高於河岸,方能遠眺,水害只怕也不小。只是她所學只與橋梁水壩監理相關,與河道整治全無關系,況且現在哪有心思管這些,便也丟開。

  齊粟娘既見得水淺岸近,村落不遠,暗暗咬牙,終是趁著眾人夜半沉睡之時,避開了幫閒的看守,用從船艙底撿來的舊油布包著小崔的棉衣、省下的窩頭、偷來的火煤,頂在頭上,從船後下水而去。

  齊粟娘原本就水性好,又想著附身的女童是永定河邊人家,斷無不識水性之理,便仗著雖有隱疾卻甚是結實的身體,抗過了初春河水的寒冰,不多會便游上了岸。

  她急急忙忙脫了濕衣,換上小崔的舊棉衣褲,不敢生火,拼命揉搓冰冷的手腳,在漆黑的夜裡,緊緊裹著身上破綿衣,向有村落的方向狂奔而去。寒風冷冷地刮在身上,腳下泥濘不堪,齊粟娘踉蹌而行,被河水凍僵的臉上火辣辣地痛,手腳俱是針扎一般。一夜急奔,不過借著星月之光,轉眼到了天邊泛白之時,齊粟娘已是累得再不能動。眼見得村落不遠,她心中一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處已是遠離河岸,腳邊仍是泥濘一片,澤地綿延,不見一個活物,全無一點人蹤。不遠處的村莊冷冷寂寂,如死城一般,與天津、臨清、淮安這些沿河大鎮的人物繁華全不是一回事。

  齊粟娘悚然一驚,立時爬起,連滾連爬跑進村落,方一入村口,她便暗暗叫苦。船上遠遠看著竟全是假像,這村子處處斷牆殘垣,黃泥地裡半埋半露著破布、斷枝、爛桌椅等各種物什,偶或現出雞、狗等各類家畜的殘軀,分明是一處受災後被遺棄的村子。

  齊粟粟見得這般情形,知道活路已斷,欲哭無淚,呆了半晌,猛然想起小崔離去時的話語,轉頭看向運河方向,方要抬腳,卻又收了回來。

  她喃喃自語道:“何必去拖累他?開弓沒有回頭箭,是死是活就是這一遭了。”說罷,她尋了處倘有牆、頂的屋子,將濕衣用樹枝晾起,自個兒依牆坐下,從油布中取出半塊窩頭,一邊歇息,一邊細細嚼吃下咽。

  她雖是體壯,卻不敢疏忽,打了火煤,折些樹枝生了堆小火,不過微微瞇了一會,不待睡實,便起身收了濕衣,仍是向南而去。

  她不敢喝泥水,不敢吃路邊尚青的無名果實,只仗著懷中五個半窩頭和清晨樹葉上的露水,忍著手腳的凍裂傷痛,一連走了十七天。她帶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走過了四個無人的村子,終於在干糧告盡的第二天,爬上了一處小青丘,看見了五裡外一彎小溪和兩縷寥落的炊煙……

  ----------

  注1:關於古代女子名節這個故事,是看到野史明代《只見編》提到,海瑞曾經因為五歲的女兒吃了男僕喂的餅,勃然大怒,認為女兒壞了名節,她的女兒後來是活活餓死的。個人認為中間的細節不清,事情真假如何難說。但考慮到明清兩朝是封建化最黑暗的時期,未必不存在可能。只是私心認為,海瑞當時發怒的時候,未必就一定想讓女兒死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2:39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06 AM 編輯

第三章 高郵小村的粟娘(上)

 初春的江南也漸漸有了些綠意,從長滿青青艾草的小丘陵上一眼看去,五裡之內再無第二個村落。村邊小溪從地底湧出,清澈的溪水繞著村子向北而去。

  齊粟娘走到村邊,已是筋疲力盡。她倒在溪邊樹下,看著百步外村子上空的兩縷灰白炊煙,反復思量。雞鳴狗吠之聲隱隱傳來,齊粟娘似是嗅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她的心猛地一熱,身上卻越發饑寒。

  溪水約有丈許寬,清亮見底,三塊小竹筏子拴在村頭的樹上,隨著溪水潺流,輕輕搖晃著。齊粟娘用沒有知覺的手捧著冰涼溪水勉強洗去臉上的污跡。脫下滿是泥濘的棉衣,換上油布包中已干的濕衣。她的雙腳被一路上的黃泥包了一層又一層,硬得像鐵塊,伸腳在石頭上用力一砸,泥塊裂成三瓣,露出裡面的腫得變形的腳和爛布鞋。

  冰涼的水流沖了半晌,將腳、鞋上的污泥洗盡,顯出原狀。雖是難以穿上,齊粟娘仍是忍痛將破鞋套上腳尖。

  齊粟娘扯了草根把一頭枯干的亂發勉強束住,將小崔的舊棉衣掛在溪邊的樹上,低聲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過一會便來接你。”說罷,忍著疲憊、疼痛和麻木,一步一挪向村頭而去。

  齊粟娘隱在村頭大槐樹後向裡探看,村子看著雖不小,房捨卻不多,當頭第一戶用短樹丫圍起來的矮籬裡,蓋著四五間泥牆茅草屋,一位四十來歲婦人正站在院中低頭喂雞。只見她斜襟灰布粗衣長至膝頭,下面是灰寬口褲,穿著圓口布鞋,腰上扎著粗藍布系巾,頭上發髻上裹著粗藍布包頭。她的大腳邊圍著兩只蘆花小母雞,撲打著翅膀,正從她手中搶食。這婦人身後,院中的灶間飄出陣陣玉米粥香。

  茅草屋西頭,另一處炊煙下,有高高泥牆瓦片頂露出,看著卻只有三四間的樣子。茅草屋和泥瓦屋後十余丈,有一片似是打谷揚的空地。打谷場上放著一些農具,四面零落有些破草屋、木架子,多不像住著人。

  齊粟娘見此村人少地貧,猶豫不決。她一個十歲女童,又餓又累,滿身凍傷摔傷,全無反抗之力,若是被懶貧無良之人另賣,這一回便是白跑了。她遠遠覷得那婦人衣物整潔,勤於家務,想了半會,終是慢慢走入村口,挨到矮籬邊。

  她還未說話,那婦人正巧一抬頭,露出一張平實的面孔,一眼看著了齊粟娘,頓時噫了一聲。她疑惑地打量了齊粟娘兩眼,又看了看她的來路,問道:“附近沒有碼頭,小姑娘怎的打河那頭來?你家爹娘在哪裡?你可是迷了路?”說罷,將雞食丟下,雙手在衣擺上重重擦了擦,急急打開蘺門,一邊走一邊向泥瓦屋方向嚷道:“演官他娘,演官他娘,快出來瞧瞧,河那頭來了個小姑娘。”

  齊粟粟聽著江淮鄉音,幾欲落淚。再見這婦人雖是貧家,卻也知進退之禮,面目也算和善,心中稍安,待要說話,那婦人卻捧著她的手,上下細細看著,歎道:“可憐見的,手腳都凍爛了,瘦成這樣,必是沒好好吃喝過了。”也不待她答話,扶著她進了院子,安置她坐在一張小凳上,便到灶間取了一碗熱騰騰的玉米薄粥過來。

  齊粟娘十來天未入過半點熱湯水,一時捧在手裡,暖了身心,手上凍傷因著受了熱,活了血,頓時從瘡口處滲出了一縷縷血水黃膿。

  已是幾日沒有知覺的手突地劇痛了起來,齊粟娘不知是喜知痛,眼中終是滴下淚來,一顆顆砸到了碗裡,濺起老高的水花。

  “噯喲喲,掉金豆了,好了好了。”那婦人似是既可憐她,又有些忍俊不住,偏又不善言詞,只得一邊笑,一邊大力摸著她的頭安慰。齊粟娘只覺那溫和的人手在她的頭上撫摸著,把這十余日的孤涼絕望一齊驅散了開去,雖是咬牙想忍住,眼睛裡的淚珠卻落個不停。那齊嫂子越發笑了起來。

  此時一把清爽的嗓聲響起,笑道:“齊嫂子,這小姑娘便是原不想哭,被你這麼一笑話,也得哭大方了。”

  齊粟粟抬袖擦了眼淚,轉頭看去,只見一位端莊的婦人站在眼前,一襲青梭布圓領斜扣棉衣,下著青梭厚棉褲,腰上半舊碎花系巾,發上碎花頭巾,褲角處露著一雙不大不小的腳。她五官清秀,雙眸含笑,雖是收拾得格外利索,乃帶著一股文雅之聲,齊粟粟瞇著眼,迎著陽光看去,可見她眼角的帶起的笑紋。

  這青衣婦人走上前來,細細打量了齊粟娘,點頭道:“既是到了我們這兒,好生歇口氣,吃口飯,其他再說。”轉頭對那齊姓女人道:“齊嫂子,你家雖有空屋子,天旺正住著,我家演兒不在,我正缺伴兒,就讓她到我那兒歇著吧。”說罷,微微咳嗽了兩聲。

  齊嫂子見她咳嗽,急忙趕上來替她順氣,埋怨自家道:“我就是個不記事的,明知道你身上有病,吹不得風,隔三岔五總是忘了,把你叫出來受罪。”

  青衣婦人柔聲笑道:“你知道我是個愛熱鬧的,最受不得冷清,若不是有你時時叫我,我哪裡還挨得過這日子?”

  齊粟娘見這齊嫂子聽得此般不吉利的話竟也未往加思量,便知齊嫂子多是個粗直的人,她心中卻極是驚異,這青衣婦人雖在咳嗽,精神卻是極好,卻不知為何語言蕭索,正思索間,青衣婦人已走到她身邊,微笑看著她。

  齊粟娘幾口把玉米粥喝光,從小凳上站起,正要鞠躬道謝,突又想起在船上學來的,這十余天幾乎忘卻的舊時規矩,便把雙手放在腰下,深深彎膝,向齊大娘福了一福,“多謝大娘。”

  齊嫂子與那青衣婦人都笑了起來,齊嫂子撫著她的臉,笑道:“到你陳大娘家裡去好好歇著。明兒來和我家耍玩。”又向那陳娘子笑道:“還是女孩兒可心,我家的強兒若是有她這樣乖巧,我也不用提心吊膽日日想著他了。”

  陳娘子微微笑著,牽著齊粟娘的手向外走去。不過幾十步,便到了一處圈著泥牆的泥瓦屋前,一進三間房,一間堂屋,兩間廂房,院子裡也有一個灶間,看著比齊家的草屋子小了許多,卻更牢固些。

  齊粟娘已是累極,入得堂屋也無暇多看,坐不得一會,便趴在神櫃前八仙桌上睡了過去。待得她醒來,已是第三天中午。齊粟娘正要揭開身上蓋著的粗藍布花被,卻發覺手腳厚厚糊上了草藥,用布包得嚴密,一身的跌傷、凍傷也都打理妥貼。她看了看床頭枕箱上一身顯是匆匆改小的舊棉衣褲,慢慢起了身。



第三章 高郵小村的粟娘(下)

 院子裡飄進來甘薯的香味,齊粟娘肚子咕咕叫著。她費了半刻鍾的時間,方套上了青梭布棉衣褲,趿著床前的青布大棉鞋,慢慢走到房門口。齊粟娘打開門探頭一看,當眼便看見掛在溪邊的破舊棉衣晾在了院子裡,已是洗淨。

  那位青衣女人從灶間出來,看著齊粟娘微微一笑,走上前來,彎腰替齊粟娘系上了褲帶,扣好了衣紐,道:“餓了吧,去堂屋裡坐著。”說罷,回了灶間。

  齊粟娘低頭看了看整齊的衣裳,出了房門,走進堂屋。正中橫木長案上供著神櫃和牌位。長案前是一張未上漆的榆木八仙桌,兩邊各擺了一張木梳背椅。左右牆上還掛了兩張未裱上的上彩山水畫。

  陳娘子端了一碗香熱的甘薯飯進了房,牽著呆站著的齊粟娘坐到左邊的梳背椅上,自個兒拖了另一張椅子與她對面坐下。陳娘子用木勺舀了滿滿一勺甘薯飯,吹得剛好,送到齊粟娘嘴邊。齊粟娘一愣,低頭看了看包得嚴密的雙手,再看看那婦人微笑的臉,慢慢張開了嘴。

  喂著吃了一頓熱飯,再睡了一覺,齊粟娘只覺元氣大復,知曉這身子粗壯,雖是衣食俱缺,挨餓受凍流浪了十來天,竟也未生病,只要不發癲病,果真好用,大是歡喜。

  齊粟娘在此處住了幾日,身上的傷慢慢愈合,從陳娘子嘴裡方知這村裡不過只有兩戶人家。這兩家原都住在漕河東邊近岸的村落裡,因著連年的洪水,一撤再撤,退到了這離岸近六七十裡,揚州府高郵州外的的村子安身,

  這青衣女人夫家姓陳,膝下有個獨子,名叫陳演,得了童生秀才的功名,前幾日赴江寧府鄉試。那齊嫂子娘家姓宋,有一夫一子,丈夫齊虎雖在,兒子齊強卻逃丁在外,已是四五年未回,前幾日有親族王天旺在他家躲差役,齊粟娘還在睡時,人已走了。

  齊粟娘聽得“逃丁”兩字,大是不解,再想這一逃一躲,更是奇怪。陳娘子睨她一眼,細細說了朝廷以人頭抽丁稅,貧戶實實負荷不起。陳家卻是因陳演有功名在身,免了丁稅,又歎道:“齊強那孩子倔得很,卻又聰明過了頭,這份丁銀我家也能勉強替他湊了,他卻死活不要,再不肯安分,負氣離家,只說賺大錢去了。”其他卻也不多說。

  齊粟娘聽得暗暗歎氣,驀然從腦海中的故紙堆裡扒拉出“攤丁入畝”幾個字,既忘了其意,也不知其時,只知這年頭貧窮人家實實難耐,年年的水災沒把人逼走,各種苛捐雜稅卻生生讓人離了故土,漂泊在外。

  齊大娘獨生兒子不在,聽得齊粟娘亦是姓齊,更是歡喜,拉著齊粟娘到她家耍玩說話。齊粟娘見得他家堂屋也是一般整齊干淨,供著神櫃和齊氏祖宗牌位。因著還未出正月,還擺了一盆裹著紅紙條的水仙花兒。兩面牆上貼的是大紅年畫。窗前門上貼滿了紅福字和紅窗花。

  齊粟娘從齊家出來,看著村後打谷場上,齊大叔淌著一身大汗,赤膊在築高架糧倉,實是不得其法,白費了半天力氣。齊粟娘卻不敢冒然開口相助,只得盯著看了半天,待得齊大娘來趕時,方才糊裡糊塗地離去。

  她心中細細打算,見這村裡空屋不少,村人和善,沒欺負她是個孤女轉賣出去,實是她的運氣。又見這陳娘子家中雖陋,卻出了個秀才,是個知禮曉儀的,原想把身世實實道出,再哀求收留。

  沒料到回到屋中,陳娘子正尋了一些舊日衣物出來,撒了線粉,燒了炭斗。她一邊低頭持剪改衣,一邊不經意地道:“粟娘,看你身形是北邊人,口音兒是京城那邊的,老家可是在永定河邊?”

  齊粟娘大吃一驚,連連點頭,問她如何得知。陳娘子笑道:“你既是從漕河邊來,又帶著濕衣,水性必是好的,自是河邊人家。南北水患,南邊是黃、淮、長江,北邊京城附近便只有永定河了。”

  齊粟粟見陳娘子如此心細,大是佩服,又聽她道:“這幾日不見你提起爹娘親人,多是水災裡沒了,或是你被賣了,不敢多說?”說罷,停下剪子,轉頭凝視齊粟娘,“賣身契在外頭,只要不被尋到,便也罷了。女子不用納丁稅,待尋個時機,托人替你在我家落個戶籍,也叫你這孩兒不再日日憂懼。”

  齊粟娘聽得此話,面上靜靜與陳娘子對視,心裡驚駭,她不過在陳娘子家住了幾日,話未多說一句,事未多做一件,老底兒卻被人看得通通透透,左思右想,知曉機不可失,撲通一聲跪下哀求道:“大娘,我……粟娘雖不明事理,卻是個肯干的,活命之恩不敢言謝,只求您收留教導我,我……”

  陳娘子不待她說話,一把將她扶起,一邊咳嗽一邊道:“不必如此,都是水邊遭災的,知曉這些難處。你是個膽大不服軟的,竟敢搏命逃出,到得我家。但到底不過十歲,又是女娃,今次你運道好,手腳沒有廢掉,卻再難有下回,若是趕你走了,只能死在外頭。”說罷,又笑道:“只是有一件事,你齊大叔日後干活赤身時,你切切不可直愣愣看著,不知避諱。”

  齊粟娘一驚,恍然道:“難怪齊大娘今日不給我好臉色看,原來是在吃醋。”她往日在工程工地上做監理時,看過不知多少赤膊男子,便也未曾在意,此時一想,卻知道是錯了。

  陳娘子掩嘴笑個不停,半晌方喘氣道:“果然是個要人教的孩子,你既要我教導,我也不推辭,你去把那房裡書架第二層第一本書取來。”

  齊粟娘平日裡和陳娘子一個屋,知曉她所指的是其子陳演的房間,連忙去了。她打開房門一看,靠左牆一個竹片釘成的大書架,書架邊牆上掛著一副草圖,房中央擺著青竹長桌、包圈梳背竹椅,已是坐得油光水亮。靠右牆是一座三欄架子床。家具俱是自家打制,一秉天然,唯一的裝飾就是細細繡著朱紅蓮枝花樣邊的粗藍床帳,一看便知是陳娘子的手藝。

  齊粟娘走到竹架邊,看了看牆上草圖,卻是用青、朱、藍、赭等色精細畫了黃、淮、漕運等各處河流、險口、水壩、閘口詳圖,便是北方永定河水形也沒缺了。齊粟娘自然見過比此圖精密不知幾倍的水形圖,但此時此刻,在這陋屋之中,秀才之房內見得如此,仍是大大驚奇。

  她不敢久待,匆匆走到書架前,一眼掃過全用阿拉伯數字編號的線書,雖知此時西學早入,也極是驚訝。她隨手從二層上取了書,還未看書名,便被書架上成排的《算經》、《治河圖略》等書晃花了眼。她一邊向回走一邊暗自嘀咕,這陳秀才不是去江寧省試?難不成做舉人不是考八股文而是考治河?

  她這般想著回到陳娘子屋裡,將書捧上,方看出竟是本《女誡》,頓時咋舌。陳娘子見她臉色,又笑道:“我知你多少識得幾個字,只是你可知此書是何人所寫,所寫為何?”

  齊粟娘知她厲害,也不打逛語,陪笑道:“大娘,粟娘只知這書裡寫的是女人規矩,卻也不知是何人所寫,為何而寫。”

  陳娘子似笑非笑看著齊粟娘,齊粟娘不免心下發慌,拼命在腦中翻找,將丟在邊角旮旯裡的些許文史知識搾了又搾,方遲疑不定道:“粟娘聽說……聽說這書裡的一些規矩實在是太糟踐人了點……”

  陳娘子脆聲而笑,轉身關上房門,打開第一頁,指著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搖了搖頭:“曹大家班夫人此作實是掩飾太過,她得了好處,卻苦了身後一干人。”

  齊粟娘對這些文詞似懂非懂,只知大意自是將女子貶得極低,但聽陳娘子之言,竟是不以為然,心下松了口氣。忽又聽得陳娘子說道:“你可知長孫皇後作《女則》,則天皇後作《女范》?”

  齊粟糧呆了一呆,不知她為何提起,只得搖了搖頭,陳娘子再不肯多言,只道:“且去把這書背熟了,有不識的字便來問我,背熟後再想想我今日說的話,也算是我教導你一番了。”說罷,又是一陣咳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2:43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09 AM 編輯


第四章 逃災路上的粟娘(上)

 齊粟娘對陳娘子已存敬畏,每日早起挑水、拾柴,生火,煎藥,並洗衣、縫補、做飯一應雜事,俱是包下,得空便捧著《女誡》狂啃。

  陳娘子萬事不用動手,卻也不與她解說班紹的《女誡》,只是教她分辨各類豆、瓜、菜、糧。教她如何用扁擔挑水,如何摘皂角烘制皂粉,如何用黃豆做醬油、用米團做米醋,讓她知曉用棉桿燒火取暖少煙、用糠火燒飯省錢,只當她是個無知孩童,從頭教起。

  家中時無男丁,陳娘子又帶著病,二十畝地卻沒閒著,十五畝佃給齊家種了棉花和小麥。粟娘那把子好力氣半點不浪費地用在余下五畝青菜、蘿卜、甘薯地裡。

  齊粟娘深知這些農家活計雖不能立身,卻是活命的本錢,言聽計從,一舉一動皆以陳娘子教導為先,久了便也察覺出陳娘子許多異處。

  其一,這陳娘子既是有子,卻從來不提夫家,堂屋神櫃旁邊的牌位總是她親自打理,向不讓齊粟娘靠近。其二,她那行事談吐明明就不是平常出身,詩詞、算學都是會的,雖是纏了腳,竟是早已放了,多少總有些緣故。其三,她有些銀錢、釵環,有出無進的,也慢慢使盡,有人從江寧托帶了銀錢回來。雖是不過七八錢碎銀,齊粟糧不免懷疑她那秀才兒子怕是全面發展,這回去江寧又中舉人又賺錢的?

  揣著這些疑問,齊粟娘在陳家也過了近半年,她在二月二花朝節時在屋後迎春花上掛了紅;三月三的上巳時跟著陳娘子到河邊踏青跋禊,學會了劃竹伐;四月五的寒食裡學會做了青團、金剛臍、茶散,吃了個肚撐;清明送著齊家夫妻去了七八裡外的齊村祭祖,又看著陳娘子對著牌位坐了一天。

  五月五的端午,她跟著齊大娘冒著連綿梅雨,收割了野地裡的菖蒿艾草,背到漕河邊販賣,在龍舟大會鬧成漕河水手械斗前逃了回來。待得六月六連日大睛,齊粟娘忙忙地把冒著濕臭之氣的被褥、衣裳拿出來曬伏,慶幸梅雨季的結束。

  齊粟娘趕在七月七的乞巧前制出第一雙女鞋,得了陳娘子微微一笑和齊大娘好一頓誇獎。如此直到七月半的中元她獨個兒在溪中放了齊虎給她做的小荷花燈,齊粟娘漸漸曉得了些今世習俗。

  除了這些規矩,齊粟娘又在驚蟄時節學了開田,春分時節懂了種菜,幫著齊家夫婦松土、施肥、插苗一直忙到清明時節,谷雨後在自家五畝田裡種了豆、瓜、甘薯,雖是辛苦,那癲病卻是再未發作過。

  齊粟娘大是歡喜,沒了後顧之憂,越發下心做事,屋裡的事兒不說,便是田裡的活也精了起來。她日日吃飽穿暖,身子越發長了起來,只是她這邊日子越過越好,陳娘子的病卻有些江河日下,漸漸沒法起身。到得後來,陳娘子已是沒法進食。

  這村子臨近高郵州城,齊虎架著竹伐順流而下,跑了一天一夜,請了位心慈的大夫過來看病,卻只得了“燈盡油枯,回天無術”八個字,齊大娘背著人大哭了一場,便要寫信去江寧叫陳演回來,卻被陳娘子止住

  陳娘子一臉病容,面白唇青,靠在床頭握著齊大娘的手道:“我原知道這身子不行了,為著他安心秋闈,方早早遣了他去江寧城。再者,難得梅先生也在江寧,他借住在梅先生別院,那些算學河工的事正能得教。演兒得了秀才原是不願再考,只是我賭了一口氣逼著他,如今我斷不能再拖累他。”

  齊大嫂見她病已沉重,卻執意不肯讓陳演回來,握著陳娘子的手大哭出聲。齊粟娘早已哭得雙目紅腫,哽咽難言。兩人沒法,只得依著她,另托人去送報平安的家信。陳娘子說了半會話,已是極累,卻不肯歇息,喚過齊粟娘,指著齊大嫂道:“粟娘,給齊大娘磕頭。”

  齊粟娘雖心下疑惑,卻知其必有深意,連忙跪下重重磕了。陳娘子喘氣道:“嫂子,這孩子原也姓齊,我本想收她做干女兒,如今怕是要偏了你了。”

  齊大嫂一邊拭淚,一邊點頭道:“你放心,強兒他爹會找人替她落籍,這孩子裡裡外外都是能的,來我們家還是我們的福氣。”

  齊粟娘原不知這身子姓氏,小崔也未曾得知,便就了原來的齊姓,如今見得陳娘子臨終為她打算,含著淚向齊大娘再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娘”,做了齊氏夫妻的養女,齊強的妹子。齊大娘連忙應下,將她扶起。

  陳娘子又笑道:“嫂子,還有一樁事兒,演兒也有十七了,還未訂親,你知道他是個傻的,一門心思就是那些個東西,得找個精干實在又誠心的替他裡裡外外拿個主意。我若是走了,怕是無人替他操這個心。”她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頓時有些接不上氣來,額頭上冒出汗來,慌得齊粟娘替她揉胸順氣。

  齊大嫂似是有些歡喜,看著陳娘子的樣子卻笑不出來,看了看粟娘,一邊舉袖替陳娘子拭汗,一邊忍著淚道:“你既是看好了,我便替粟娘應了這樁親事,演兒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小,能嫁給他,是粟娘的福氣。”

  陳娘子面上露出喜色,微微點了點頭,眼珠兒又轉向粟娘,齊粟娘心中便是萬般不願,這會兒哪裡又能說得出口,只能哭泣流淚。陳娘子輕聲道:“這陣子,規矩學得怎麼樣了?”

  齊粟娘抹了抹淚,哽咽答道:“粟娘明白了,這規矩原也要進得去,出得來,便是學明白了。”她見齊大嫂在側,不敢多話,心裡卻想著,班昭史學大家,長孫千古賢後,武氏女身稱帝,皆不是尋常女子,所作所為哪裡和她們所作《女誡》、《女則》、《女范》中相符?不過世所譏評,無力強抗,柔身軟志,以附時議。只是武氏覆手翻雲,其才其志到底空前絕後,班昭、長孫抽身退步,一舉兩得,德才雙馨,卻頗可借鑒一二。這陳娘子當日所教,不過叫她一面縱意行事,一面又要深加掩飾,謹行慎事,方能進退有余,得個善始善終。

  陳娘子眼睛一亮,喘著氣道:“好,好,你這樣的,原需個有心胸的方包容得起。演兒他是我的兒子,我明白的很,不會誤了你的。”說罷,抖著手取了枕箱裡一個紫檀木小扁盒,遞給粟娘,勉強提著一口氣道:“這是家傳的章印,算是茶定之物,還有余下的家用。家裡各處的鑰匙早給了你,我死了,你就是陳家的主婦,你只需接了,余下的便是你們倆自個兒的事——”話到此處,已是再不能言,只是捱著口氣,殷殷看著齊粟娘。



第四章 逃災路上的粟娘(下)

 齊粟娘見得陳娘子形消骨立,命在旦夕,心中絞痛,她腦中閃過陳娘子為她治傷、喂飯、改衣,供她吃喝,得以續命;教她識字、進退、諸般事務,得以入世;替她拜親謀籍,得以容身;千般情義,萬般恩重,般般在眼,終是跪倒床前,大哭出聲道:“我這條命是大娘你給的,終是要還給大娘的---”話音未落,陳娘子身子一軟,便香消玉殞了。

  齊大娘哭得肝腸寸斷,齊粟娘雖覺天眩地轉,滿心愴然,卻越發撐起來,踉蹌而出,打水替陳娘子擦身收殮。

  葬事沒過幾日,齊家三口仍是滿心淒傷,天象突變,暴雨連連,江南汛期又到。齊家夫婦原以為依著往年,不過水漫五十裡,便也不慌,沒料到轉眼間地動山搖,河兵、運丁驅突往來,驚鑼聲聲,竟是黃河再次奪淮,沖斷淮安附近清河高家堰大堤,洪澤湖水反湧,漕河江南河段方圓百裡之內,皆成澤國。

  齊家三口聽得水警,顧不得許多,搶了祖宗牌位並一些隨身之物,便急急向高郵城而去,身後洪水撲天蓋地,轉眼便將村落淹沒。

  漕河江南河段沿岸,洪水滔天,災民百萬,高郵城地勢雖高,又開倉放糧,仍是不能養活如此多的災民。北面洪水阻路,淮安府、揚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一帶洪水中逃生的災民,個個衣裳襤褸,雙目無神,他們拖兒帶女,陸續踏上了向南面江寧城而去的官道。

  太陽快要下山,初秋的夜風已是有些冷意,官道邊樹皮、樹葉皆被剝光的樹木,挺著白生生的支干,在風中顫動。

  齊粟娘咬著牙,狠狠給了瘦驢一鞭,那瘦驢如同喝醉了一般,左搖右晃著拖著破板車又走了幾步,板車上的齊大娘呻吟了一聲,喃喃叫道:“他爹,他爹。”齊粟娘胸口一痛,抹了一把汗,替她把身上的破棉絮壓得緊密些,柔聲道:“娘,爹他到前頭給您找食去了。您再睡一會,他就會回來了。”齊大娘似是笑了一笑,便又昏睡過去。

  災民在通向江寧的官道走了三四個月,如蝗蟲過境一般,把野菜、樹皮、草根俱都吃得清光,易子而食漸有發生。齊粟娘毫不猶豫加入了一個高郵齊、宋、陳、王四姓鄉民組成的流民團,結伙行走,成隊搶食。她雖是女人,力氣不小,又加悍勇至極,隨身帶著根尖銅釬,為了一罐野菜湯,便敢紅著眼下殺手,全是以命易命的架式,且又不要面皮,慣使陰招,不講半點規矩,等閒的男人也不敢挨近她,倒也讓她保住了患病的齊大娘,還有了個“齊大蟲”的綽號。

  到得十一二月間,便入了江寧城,但天已是冷得不行,齊粟娘在城西關帝廟裡搶占一個避風的位置,安置了齊大娘,每日裡去施粥廠搶稀粥。齊大娘仍是病著,在爛棉絮下打著寒戰,嘴裡叫著“他爹,強兒。”

  齊粟娘慢慢給齊大娘喂了粥,哄她睡了,脫下身上的破舊棉衣壓在她腳上,眼角余光冷冷看著關帝廟另一頭角落裡正嘻鬧的十幾個流民,那些男人操著清河口音,已是餓得干瘦,卻仍是看得出高壯的身形,不時轉頭與高郵流民互不相讓地瞪視,偶有視線落到齊粟娘身上,卻微微帶著憐憫。

  “粟娘,先下手為強。”高郵團的老大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渾名叫王大鞭,原是在鏢局裡趕大車掌鞭的,沒什麼武藝,一手長鞭卻熟能生巧,指東打西,等閒人近不了身,後來因與人結仇,丟了飯碗,便做了漕運水手,也學了幾個把式。

  他原與齊虎相熟,看在親友故交份上,粟娘又是得用的,便也甚為照顧,得空也教粟娘幾招。

  齊粟娘哼了一聲,笑道:“王大叔,他們是清河縣的?”王大鞭點頭道:“高家堰正在清河縣轄下,清河來的人不少,他們幾個——”哼了哼:“以前和我們在漕上爭過道。”

  齊粟娘懶得理他們各地漕運水手之間的恩仇,眼睛溜到那幾人身下的黑棉絮,笑道:“他們的東西倒也用得上。”轉頭看了看齊大娘,道:“天氣冷了,我娘少不了還要兩床絮子才能過冬。”

  王大鞭瞅了齊大娘一眼,歎了口氣:“你爹也沒白救了你,他雖是壓在山石下了,你拼著命護著你娘,也不容易。”神色間不免有些傷感悵然,道:“齊強那小子不知混到哪裡去了,還有命沒命。”頓了頓,道:“也不知演官兒是不是在江寧,你若是找著他,便有了依靠,到底是訂了親的。”

  齊粟娘一時有些怔神,方想起自個兒還有一個訂了親的相公,她的手不自覺地伸向懷中,摸到那個紫檀木小盒子,細細磨沙著光滑的紋理,一咬牙,悄聲道:“就今天晚上吧。”

  任是齊粟娘搶了多少床絮子回來,齊大娘也沒能熬過這個冬天,臨死前似是明白丈夫已是走了,只惦著兒子齊強,抓著齊粟娘纏著夾板的左手,流淚道:“我的兒,苦了你了。等你哥回來,不管他怎麼樣,替他尋個貧家女兒,成家立室,給齊家留份香火,安分過一輩子罷。”便也含笑去了。

  齊粟娘已是哭不出來,只是怔怔跪在屍身前,伸出右手,茫然地撫摸齊大娘瘦削的臉龐。關帝廟外,江寧城中鞭炮齊鳴,歡聲大作:“皇上,皇上來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2:48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11 AM 編輯


第五章 江寧破廟裡的粟娘

 “今朕既西滅噶爾丹,奉皇太後南巡,沿途察視河工……因治河不力,免河道總督、兩江總督職……令各州縣薦舉治河之才……康熙三十八年三月初二。”齊粟娘頓住腳步,聽人將城門前張貼的黃榜讀完,便走出了城門。

  隨著洪水的退去,江寧城的流民陸續開始歸鄉。城外的亂墳崗上,連日的春雨將累累墳堆沖平,成群結隊的野狗越來越多。它們眼冒綠光,從地裡將僅用草席裹著的流民屍身刨了出來,嚼吃分食。亂墳崗上盡是斷腿殘肢,白骨處處,不多會便被卷入四處流淌的泥水之中,再也不見蹤影。

  齊粟娘遠遠看著野狗們的獵食場,站了半晌,轉身回到廟裡,尋著王大鞭問道:“王大叔,一副棺材要多少銀子?”

  王大鞭一愣,瞅了一眼角落裡齊大娘的屍首,搖了搖頭道:“便是一副薄棺,也得二兩銀子。你哪有這個錢,大伙兒誰不是一張草席就算完了,早早讓她入土吧。”說罷又道:“粟娘,我要回鄉了,你若是找不著演官兒,便回高郵來找我罷,總能替你尋個活路。”

  齊粟娘沒有出聲,坐回齊大娘身邊,齊粟娘摸出懷中的小盒,陳齊兩家的祖宗牌位已是隨著義父齊虎埋在了山石下面,除了身上小崔的破舊棉衣,她只余下這一件東西。

  盒子裡面一塊玉制的印章,一頭刻著一個“陳”字,一頭刻著一個“潢”字,齊粟娘隱約記得這正是牌位上陳娘子夫君之名;一個空空如也的藍梭布舊錢袋,上面繡著清麗的蓮枝紋,是陳娘子親做;還有一串青銅鑰匙。齊粟娘喃喃自語道:“我會干活了,身子也好了,這規矩也學得差不離,便是做了奴才,也不容易丟命。”說罷,將東西仍舊收好,拆去受傷左腕上的夾板,用三床爛絮子換了身半舊的干淨粗衣裙,尋了個僻靜處打水清洗了一番,把換下的破舊棉衣用破布包好,枕在齊大娘頭下,取了根稻草插在自個兒頭上,便出了廟門。

  齊粟娘也不需去江寧人市,出了關帝廟,順著秦淮河,到了城西災民聚集之地。滿街都有賣身的人,或是賣兒女,或是賣自家,並不因康熙皇上來了,便能擋住。除了本地人牙、富戶在挑人買人,還有不少衣著光鮮操著北方口音的人,在災民中來回走動探問。齊粟娘左右看看,尋了處空地站著,漫不經心地掃視著街上的人流。

  她原是北方永定河邊的人,雖是十歲卻比江南女子個高身壯,站了半日,甚是打眼。有兩個管家婆娘樣的人上來看了,卻嫌棄她生得粗壯,上得不台面,便也走了。齊粟娘撇了撇嘴,暗道這干人多不識貨,她這般下得廚房,進得書房的高級丫頭哪裡去找?站在小姐身邊更能襯托小姐的玲瓏嬌美,若是急了要玩命的時候,還能頂上大半個男人,一物四用,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天色漸漸晚了,河面上吹來的寒風冷咧,滿街的人都畏頭畏腦。突然一個十七八歲,書生模樣的男子停在她面前,只見他身挺腰直,眼眸清亮,身穿江青粗葛布長袍,腰束布帶,天氣雖冷,卻全無一點萎靡畏冷之像,只是滿面憂慮,上下打量著粟娘。

  齊粟娘斜眼瞟了他一眼,不待他開口,便道:“我只服侍小姐,不侍候大爺,您請好。”說罷,再不理他。那書生一愣,頓時紅了臉,急急走了開去。

  不多會,齊粟娘見得天晚,只得回廟,第二日再來。沒料到第二日來問價的一連三個俱是半老男子,多是未見過如此模樣的北方童女,想買回去做丫頭兼小老婆的,俱被齊粟娘義正嚴辭地拒絕。

  她眼尖,早就發現昨日那書生賊心不死,一大早看了一條街的賣身女人,復又在齊粟娘四周打轉,只是沒膽再上來與她照面。她自是懶得理會,心中卻是有些著急。齊大娘屍身不能久放,她不受婆娘們帶見,又招引猥瑣男子,心中大是不樂,暗忖是否該降低標准,那書生看起來比起先前三個猥瑣男順眼得多,況且穿著打扮不像富人,必沒有隨從,柳下惠的可能性雖低,被她使賤招打個半死的機率還是滿高的。

  她拿定主意,方轉頭向那書生招了招手,突然聽得身邊有人問道:“姑娘,你是北邊人?怎的流落至此。”

  齊粟娘轉頭看去,此人不過十八九歲,穿著月白杭緞子袍,泥金色翻毛馬褂,顯是貴介公子。齊粟娘只覺有些面熟,卻不記得在何處見過如斯貴氣清俊男子,見他問得客氣,方要答話,突地看到他身後立著一個隨從,竟是那李全兒!

  齊粟娘倒抽一口涼氣,心中又氣又怕,她還有賣身契在焦七手裡,又知道李全兒是個精細人,越發不敢和這位應是滿旗大貴人的“八爺”答話,惶急中當機立斷,往那面帶猶豫的書生吼道:“姑娘我賣給你了,你小子還不給我過來!”

  八爺與李全兒俱是瞠目,一時未反應過來,那書生卻一臉通紅地跑過來,施了一禮,垂著頭道:“姑娘,在下並無他意,只是想打聽一下,姑娘可是姓齊?名喚粟娘?”

  齊粟娘頓時呆了呆,疑惑道:“我正是齊粟娘,你是何人——”轉眼間靈機一動,驚喜輕呼道:“你可是陳演陳大哥?”

  陳演大喜,神色間極是慶幸,急急問道:“正是正是,粟娘,我娘在何處?你爹娘呢?你為何如此?”

  齊粟娘心中黯然,輕聲道:“這事兒一時說不清,我現在住廟裡,我們過去再說。”說罷,扯了草標,領頭向城北的關帝廟而去。

  陳演聽得她這般說話,臉色便有些發白,默默點了點頭,隨在她身旁。齊粟娘方走了幾步,突地想起方才的“八爺”和李全兒,回頭一看,早不見了人跡。

  陳演木著臉,跪在齊大娘的屍身前,身子微微發顫。齊粟娘哭著將陳娘子、齊氏夫婦的事兒說了一回,又從懷中取出紫檀木小盒,遞了過去。陳演見著陳娘子隨身的物什,一把抱在懷中,兩行熱淚終是流了下來,痛哭失聲,叫道:“娘!”

  齊粟娘越發忍不住眼淚,這半年來身邊之人接二連三的離開,她身子雖壯,卻到底不過十一。她帶著病婦流浪飄泊,早就禁受不起,只是為了齊大娘強撐著,如今見著陳演這同命之人,終於哭了個昏天黑地,心神一懈,便暈了過去。

  待得齊粟娘醒來時,發現躺在黑漆三欄木架子床上,身下的床褥、身上的粗藍花布被透著一股樟腦味,顯是方取出。她看著左腕上包著的白布,抬手送到鼻下一嗅,滿鼻藥膏之味。齊粟娘正愣神間,聽得房門作響,陳演捧著個粗瓷大碗走了進來。

  陳演雙目微微紅腫,顯是大哭過幾場。他看到齊粟娘已醒,面露喜色,上前說道:“粟娘,大夫說你連日勞累,手傷未愈,需好生將養幾日。”說罷,送上手中粗瓷大碗。

  齊粟娘接在手中,卻是一碗濃濃菜粥。陳演看著她慢慢喝下菜粥,“你再睡會。”齊粟娘神勞體乏,一時無力多問,將碗遞了回去,復又睡下。

  齊粟娘再次睜開眼時,便看到透窗而入的陽光灑了一屋,屋裡一色黑漆家具,桌、幾、圓角衣櫃俱是齊全,卻落滿灰塵。齊粟娘頓時皺眉。陳娘子生性愛潔,她時時將屋子打掃是點塵不染,外頭破廟裡倒也罷了,如今見得這般,自然不習慣。她正要掀被而起,忽見枕箱上有一瓶藥膏和三張宣紙,她一眼認得那紙是早先高郵陳演房中慣常用的江西夾吉宣紙,伸手取在手上,見得上面畫著三副彩畫。

  齊粟娘定神一看,第一副畫中,太陽高掛,照著一個灰牆黛瓦的小院。院內兩間小屋,偏屋床上躺著一名額發齊眉的女童,似在熟睡。院門半開,一名身穿儒袍的青年推門而出,一腳在院內,一腳到了院外麻石小巷中。

  第二副畫是一座棺材鋪,和一座關帝廟,那青年披著麻衣孝服,從棺材鋪中走出。他身後跟著兩人,抬著一具棺材向關帝廟走去。廟裡躺著一具婦人的屍體。

  第三副畫中,太陽西沉,那女童似是已醒,站在空無一人的小院中,眼裡流淚,那青年走在麻石巷子裡,衣角微蕩,顯得步履匆匆,向小院而回。

  畫中人物俱是惟妙惟肖,想是為免女童年小惶怕,又不識字,那畫中的青年男子方才留畫安撫。齊粟娘呆呆看了半晌,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將畫收好,下床出了房門。

  這是一座極小的院子,除了一正一偏兩間屋子,房外也只有方圓五十步的青草地,西面一口水井,東面是灶間。一條短短的鵝卵石小路連接正房與院門。

  齊粟娘推開院門,門外果然是一條麻石深巷,左右延伸,巷口傳來江寧街上叫賣吆喝之聲,中間夾雜滔滔水聲,想來巷口離秦淮河不遠。隨著門開門閉,門楣上的殘破紅喜報烈烈而響,門環裡掛著的黃銅鎖晃蕩出聲,和著街上的喧鬧聲,慢慢散了開去。

  齊粟娘延著鵝卵石小路走到正房前,輕輕推開,卻被驚得一呆。只見屋裡亂成一團,處處落著灰塵。床、桌、幾、櫃連著地面,被水形泥模、圖紙、線書、筆墨、紙張、顏料並衣物、雜具各類物什堆得滿滿。她所居的那間偏房雖是不入眼,與這間一比,立時便顯得整潔無比。

  齊粟娘不禁愕然,想起當初陳娘子說她兒子的話,轉頭出房看灶間,又是一驚。只見灶間極是整潔,水桶、柴木並一應用具放置得整整齊齊,缸中有米、盆中有菜,鍋裡還溫著一碗菜粥。

  見得灶間是這般模樣,齊粟娘頓時松了口氣,把昨日喝下的那碗粥壓回胃裡,再想起那三副畫,不禁暗暗琢磨這陳秀才,陳娘子那般精明厲害,實是不像能教出個不事稼穡的高分低能兒,看這三副畫和灶間,陳秀才也是有心思會過日子的人,只是不知他那房裡為何亂成那樣。

  齊粟娘將灶上溫著的菜粥吃完,刷了碗便一時閒了下來,既不用為下頓操心,也不用照料病人,也沒有菜田、溪塘讓她農作操持,只能愣愣發呆。她慢慢走回正屋,掃了一眼滿屋的狼籍,看著陳演床上的粗藍布蓮枝床帳靜靜站立一會,轉身打了桶水,尋了塊抹布,清潔打掃起來。

  待得日頭偏西,陳演穿著麻衣孝帽,面上尤帶淚痕,手裡提著包袱,急急走在深巷之中。還未到家,便見到院中炊煙裊裊,他腳步一滯,停在院門前。飯菜的香暖之從門縫中透了出來,直撲鼻腔,一忽兒滲到他全身上下,跪得有些麻木的雙膝和疲憊發冷的身子只覺一陣暖洋洋,頓時舒暢了起來。

  陳演輕輕推開院門,當頭便見到滿眼的濕衣。院子裡不知何時扯了兩根繩索,他積在房中幾月的衣物全被搓洗干淨,掛了滿院子。晚風一起,衣物搖擺,扯著繩索晃動,起起伏伏,便如小兒游戲一般,俱都生動起來。

  陳演悄悄走到灶間,看著齊粟娘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站了半會,終是柔著聲音道:“粟娘,我回來了。”



第六章 江寧小院的粟娘(上)

 陳演與齊粟娘將素炒醃白菜絲、豆腐雞蛋湯、白椒風雞片和陳米熱飯一齊端到正房中。陳演的書、圖皆已放回書架之上,文房四寶、水形泥模、畫具顏料等雜物亦被安置妥當,被褥齊整,窗明幾淨。

  陳演溜了一眼書架上按阿拉伯編號齊齊而列的書本,也不說話,與齊粟娘在小幾上對面而坐,慢慢吃飯。兩人一言不發,埋頭吃了半會,陳演將盤子裡最後兩塊風雞夾給了齊粟娘,垂著眼道:“因著再等不得,今日把你娘下葬了,棺板兒是黃杉木的,埋得極深。”

  齊粟娘看著他一身孝衣,知曉禮數上俱是他替她盡了,輕輕應了一聲,慢慢把碗裡的飯菜吃光。陳演又指著床上的包袱道:“那是孝服和你的舊物,還有兩身衣物,因有三年孝期,都是素淨的。”

  齊粟娘點了點頭,方要說話,陳演放下筷子,從懷中摸出紫檀木小盒,又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一並遞給她,便收拾了兩人的碗筷,起身去了灶間。

  齊粟娘先看那信,卻是當初齊大娘替陳娘子送出的平安信,想是托了人寫的,文辭很是通順,除了日裡的問候,把齊粟娘的事兒也細細說了。只說是陳齊兩家父母訂好的親事,又把齊粟娘的容貌、性情說得分明。齊粟娘見得那句“年雖十一,性自淑溫。身有六尺,修直裊婷。眉濃眼杏,膚質如玉。力持內外,孝親敬尊。”不由脆然笑了出來,齊大娘怕是擔心這陳秀才看不上她,央人將她身高、貌粗、力大的缺點各用好話掩飾,實實能用到她身上的不過“身高六尺,眉濃眼杏,力持內外”三句罷了。

  她將信收起,疑惑將紫檀木小盒打開一看,心裡輕輕一動,其內除了玉印未變外,那藍布蓮枝錢袋塞得半滿,約有七八余兩散碎銀子,那串青銅鑰匙旁,放著把黃銅鑰匙。齊粟娘驀然想起這院門上的黃銅鎖,不知為何,眼中一酸,再聽得灶間傳來舀水刷碗的聲音,終是怔怔落下淚來。

  待得齊粟娘回房,點起一碗油燈,打開包裹,見得孝衣和素衣下還壓著一個小包裹,裡面卻是那破舊棉衣。她輕輕取出小包裹,與紫檀木盒俱都放在枕邊上,呆呆看了許久。到得三更鼓響,方塗了藥膏,收拾上床,臨睡前看得正房裡尤是孤燈搖曳,窗上映著陳演埋頭驗算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陳演與粟娘穿了孝衣,出門在城內紙扎店買了香燭、果品、金銀錠、四破門等祭物,一起去了城外亂墳崗。

  齊粟娘擺上供果,點了香燭,眼中含淚。陳演看了她一眼,“粟娘,給你娘磕頭罷。”齊粟娘點了點頭,與陳演雙雙在齊大娘墳前嗑了三個響頭。

  陳演看著墳頭低聲道:“粟娘,我鄉試已過,中了舉人,功名之路我已是滿足,也不去求進士出身,高官厚祿。我的老師梅先生,精研算學,雖不出仕,卻是天子信臣,他知我所好不過“河工”兩字,如今河情險急,必會向主官推薦我到河道任事,專務治河。你……你可願隨我去?”

  齊粟娘沉默半晌,終是點了點頭。陳演又給齊大娘磕了個頭,大聲道:“大娘,演兒和粟娘都是熱孝在身,各守三年孝期,待得孝期一滿,我二人便遵父母之命,拜堂成親。”說罷,站起身來,將粟娘扶起,慢慢向城內而回。

  “陳……陳大哥,你可知我娘的親子齊強在何處?”齊粟娘看著越來越近的江寧城門,突地問道。

  陳演歎了口氣,道:“當初齊強哥賭了一口氣,要出去賺大錢,他離家時說好了三年便回,如今快五年,仍無音信。你放心,我早已打算,只待我們去處一定,便回高郵給王大叔他們遞個信,若是齊強哥回來,也可尋到我們的去處。”

  齊粟娘點了點頭,便也不出聲,兩人沿著秦淮河方走到小院巷口,突見一個青衣短打的小廝牽著一匹馬迎了上來,又歡喜又著急地道:“陳公子,我家老爺請你急去,還請帶上公子親制的河圖。”

  陳演一愣,匆匆回了屋子取了河圖,因見尊者,又脫了孝衣,換上見客青衣,對齊粟娘道:“粟娘,先生喚我去,不知何時方回,你——”

  齊粟娘連忙道:“你且去,我自會照顧自個。”

  陳演果然到了深夜方才回來,齊粟娘侍候他換了家常舊衣、暖鞋後,為他遞上干烘熱茶。她待要退回偏房,卻見得陳演面帶憂色,坐在桌邊默默不語。齊粟娘微一猶豫,轉身到灶間替他打了熱水,讓他洗臉,燙腳,自個兒坐一旁,借著書桌上的油燈,取了他的衣物縫補。

  不多時,陳演端盆出去倒了殘水,回來復又坐下,歎了口氣,道:“新上任的河道總督於大人,仍是不肯納我良言,高家堰連年修固,今次仍是沖決。黃、淮、漕已是一體,勢大難制,唯有黃河改道,方能使河情轉好,漕運通暢。”

  齊粟娘對別的史實不知,黃河改道的事倒是知曉一二,卻記得模糊,倒也佩服陳演敢想,想了想,勸道:“河台大人雖是不納你言,但經此必深知陳大哥才干,也是好事。”

  陳演聽到此處,卻仍是不樂道:“如今為著這水患也不知丟了多少性命,我實實不安。”站起身,來回走動,道:“自康熙二十七年皇上南巡以來,到如今十年之間換了十個河道總督,梅先生為我引見了兩位,俱是墨守成規,未曾用心治河,年年水患未斷,終成今日之禍,如此看來,我黃淮沿岸之民終是在劫難逃。”說罷,重重一拳砸在書桌之上。

  齊粟娘看著油燈火焰跳了幾跳,沉默半晌,道:“陳大哥不需擔憂,我聽說皇上此番南巡前已是打敗噶爾丹,西北近年必不再起兵戈,只要皇上在意治河,這河必能治成,大哥又何愁良方不納?至不濟我們自回高郵,深研水形,精益求精,難說他年能否用上。”

  陳演慢慢點頭,走到桌邊,突又想起什麼,轉頭道:“粟娘,明日梅先生還要為我引介新任兩江總督張大人,江南河道之事,全賴兩位總督大人之命,我必要盡力一試。”頓了頓,道:“粟娘,你一人在家,這屋裡的書你盡可翻閱。”

  齊粟娘聽得一愣,不知他此時又怎的知曉她識字,方要說話,卻見得他在桌邊坐下,取了算學經書,挑燈夜讀,只得按捺疑惑,陪著將手中的針線活做完。

  到得二更鼓響,陳演仍是埋首其中,齊粟娘擔心有損身體,不免勸上一勸。那陳演卻是已入了進去,充耳不聞。她只得退了出來,到灶間熬了菜粥,又切菜和面,做些干菜燒賣,以為宵夜。

  到得第二日,陳演卻是歡天喜地回來,齊粟娘自也替他歡喜,以為兩江總督已納其言,陳演笑道:“雖是未納,卻與我對談許久,我見這位大人對河道之事甚為熟諗,為官又素有廉名,若是如此,便是不納我言,也是好事。”頓了頓,道:“只是兩江總督到底不是河道總督……”

  齊粟娘見他歡喜,不免打聽道:“陳大哥,你可知被皇上罷職的上任河道總督如今境遇如何?”

  陳演笑道:“若是你問別人,我必是不知,只是總督公子正是我的同年,今次也中了舉。他父原是滿旗勳貴,天子近臣,除河工外其他事務倒也甚得君心,不過就是調職任了直隸總督。”

  齊粟娘頓時松了口氣,她尤記得小崔是河道總督府上的奴才,如今主子無事,奴才自然不怕,便也安心。

  她正尋思舊友,陳演卻翻出包袱布,開始收拾東西,齊粟娘回過神來,見他把書籍、衣服一一收納,奇怪道:“陳大哥,你這是……”

  陳演更是奇怪,訝然道:“粟娘,你還未收拾衣物麼?我們午後就動身去淮安府清河縣。”

  齊粟娘大吃一驚,不免結巴道:“陳大哥,我們怎的要去清河?”

  陳演搔了搔頭,咬牙回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來了,我還沒有和你說起,昨日河道總督於大人雖未納我言,卻從我所請,派我去清河縣任河道主薄,專務清河縣之河工。”

  齊粟娘哭笑不得,見他面帶歉然,忙說道:“我不過兩身衣物,收拾極是容易,倒是陳大哥你這兒,多是要忙,我先幫你收拾罷。”心中卻知陳演於河道之事太是專注,少思量別事。

  兩人正忙亂間,突聽得叩門之聲,有人在外頭叫道:“變之,變之,快快開門。”陳演一愣,怪道:“先生怎的來了?”又笑道:“我還未與先生說起你的事,今日他來,卻是正好。”說罷,出房打開院門。

  齊粟娘正要回房換衣,卻看著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了進來,只見這中年人容長臉,臥蠶眉,雙目炯炯,身著青絹八寶鑲花暗紋箭衣,頭戴玉頂結纓的六合瓜皮帽,腳踏鹿皮朝靴,氣勢不凡。

  此時正是午後,太陽照在天中,將人臉照得分明。齊粟娘看著中年人身後的清俊男子,忽覺有些目眩,背心流汗,卻被一人的聲音驚回神來:“變之,還不參拜皇上?”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2:52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15 AM 編輯


第六章 江寧小院的粟娘(下)

 齊粟娘在陳演的三呼萬歲之聲中,慢慢跪下,看著眼前衣角翻飛,一行人轉眼入了正房。只是那位滿旗大貴人八爺在她身前走過時,似是頓了頓,便也過去了。

  房裡一時進了七個人,卻傳不出一絲聲音,齊粟娘與陳演俱都除了孝服,換了衣裳,重又向康熙請安。

  齊粟娘萬萬沒有想到,她這樣的逃匿奴婢居然還有見到皇帝的一天,心中忐忑。她偷眼一看,皇上正取了桌上的水形圖細看,余人皆不敢打擾。方才出聲喚“變之”的白須老者,眼睛落在她身上,細細打量了一番,便轉開了。

  齊粟娘心中一動,知曉此老者便是陳娘子曾說過的,當今天下算學第一人梅文鼎。他雖不出仕,卻極得康熙信重,陳演的算學便是受教於此人。

  “朕聽張鵬翮說起,你制的水圖精細萬分,較之官制,更為得用,今日便過來看看,果然如此。”過了半晌,皇上終於放下手中的河圖,轉頭看向陳演,“沒想到你對永定河也知之甚詳。”

  陳演忙跪下道:“回皇上,永定河事關京畿,且年年改道,水患之重不謂不深,學生不敢不查。”

  皇上聽得他自稱“學生”,便知是有功名在身,點了點頭,一邊上下打量,一邊道:“聽梅先生說起,你今年不過十八,卻精研算學、治河之道,果真是家學淵源。”轉頭看向齊粟娘道:“此女子可是你的妻室?”齊粟娘聽得“家學淵源”四字,料著必不是說陳娘子懂算學,而是在說陳演的亡父。她正在疑惑,忽聽康熙問起她來,心中頓時一驚。

  “啟稟皇上,她乃是學生母親為學生訂下的妻室齊氏。因著此次水患,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逃難至此,學生才將她接來同住。待孝期過後,方拜堂成親。”

  皇上慢慢點頭,說道:“既是她無依無靠,原該如此,都起來吧。”

  兩人齊聲答了聲“多謝皇上。”便侍立一旁,齊粟娘原是壓著聲音說的,卻不料皇上耳目極聰,微噫了一聲,轉頭道:“你是何方人氏?看你形貌口音,不似江淮之人。”

  齊粟娘只得答道:“回皇上,民女原是前年永定河水災被賣來江淮,只是當初年紀幼小,已是記不清家在永定河沿岸何處了。”她這身子也帶些殘缺記憶,只記得家中有兄弟姐妹,但極是模糊,便也丟開。

  沒料到皇上對陳演的身世未加多問,對她卻是細細問了許多。齊粟娘心中惶惶,她哪裡知道這些過往之事?原是想胡編幾句,卻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能殺頭的“欺君之罪”,這樣的小事情一查便能知真假。雖知皇帝老爺自是沒得功夫去查她,但卻不敢圖一時的方便為將來留下禍根。她不敢說謊,只得含糊以對,全是以年紀幼小不記得為托辭。但她現下已是十一歲,七八歲的正常孩童都能記起的事情,除非她是個傻子,哪裡能不記得?偏偏在皇上面前,她連故意裝傻充愣都不敢,實在答不出的就只能搖頭。

  康熙似是沒料著這般有“家學淵源”又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居然訂了個傻瓜老婆,沉吟了半會。齊粟娘低著頭,一身冷汗涔涔。好在他沒有再問,只命陳演將所有親制的河圖取將出來,齊粟娘方敢松了口氣,趁機退了出去。

  康熙看閱河圖,若有不明處,便命陳演講解。陳演深研此道,自是胸有成竹,侃侃而談。到得後來,康熙特准陳演直抒已見,皇上問難於他,陳演仍是對答如流,與齊粟娘萬事不知的傻狀直是天上地下。

  康熙龍顏大悅,顧不得天色已晚,賜座給隨行的八阿哥胤祀、兩江總督張鵬翮和梅文鼎,又叫陳演一並坐下,在油燈下就治河之事商討不休。

  齊粟娘在偏房中一邊抹著額頭上的冷汗,一邊想著那位滿旗大貴人“八爺”。她當初聽小崔所說,知那“八爺”不是常人,卻未料到竟是皇子。如今見他隨在帝側,甚得寵愛,心中不免惶恐。好在她自覺當初這天潢貴胄半眼也沒看到自已,便是大街上也不過是搭了句話,她雖是粗魯了些,未露什麼大破綻,便也稍稍安心。

  她打開房門,抬頭看看天色,沙漏已過了戌時,約是晚上七時左右,不知皇上可要用些飯食。正猶豫間,守在院門口一動不動站了兩個時辰,看著約摸三四十歲的便裝太監突有了動靜,看了齊粟娘一眼,走上來輕聲道:“齊姑娘,灶間可有飯食?”

  齊粟娘連忙點頭道:“回公公,還有昨夜熬的菜粥和面點,若是不行,新做半個時辰便也有了,只是都是些粗食,怕入不了皇上的眼。”

  那大太監想了想,道:“皇上因淮安一帶百姓受災過重,已是不進精食,你且領咱家去看看。”

  齊粟娘忙將那大太監帶到灶間。那太監見得灶間整潔,用具干淨,先滿意了三分,又嘗了嘗鍋裡溫著的菜粥和賣燒點心,亦是滿意。他一邊點頭一邊不著痕跡打量齊粟娘,似是沒想到這樣一個連父母都記不起的傻女孩過起日子來倒也是模是樣。那太監道,“這便行了,皇上今日勞累,必是餓了。新做一時也來不及。”又道:“齊姑娘,咱家還得勞煩你一件事。”

  齊粟娘忙道:“公公請說。”

  “皇上正與陳先生商討河工之事,必是聽不得咱家勸食的,還請齊姑娘給陳先生遞個眼色兒,咱家也好辦事。”

  齊粟娘苦笑道:“公公不知,不是粟娘推托,實是陳大哥一思治河,便是天上打雷也聽不見,那裡還看得見我的眼色兒?”

  那太監一呆,兩人正作蠟間,突聽得陳演在院中喚到:“粟娘,粟娘。”

  齊粟娘一愣,與那太監換了個眼色,急忙走出去,道:“陳大哥,我在這裡。”

  陳演一臉興奮之色,道:“皇上方才詰問黃河改道之法,要算黃河幾個流量,雖有先生、張大人、八阿哥相助,人手仍是不夠,我知你識字懂算學,向皇上請旨一起來算。”說罷,便領著她向正房走去。

  齊粟娘目瞪口呆,驚噫道:“陳大哥,你怎知我識字懂算學?”

  陳演隨口道:“我書架上的書都是以回回數字編的號,平日裡都是亂放,你卻一點不錯地整理好了,再者那些算學書我日日用上,每次總見有翻動的痕跡,這屋裡除了你還有誰?不用擔心,你只簡單記個數便是,那位公公怕是不懂的。”

  齊粟娘聽得陳演這般心細,心下暗驚,只覺他雖是專心河工,卻不愧是陳娘子親生之子,一般的有眼力。事到如今,齊粟娘只得跟在他身後,走進去一看,只見康熙幾人俱都伏案驗算,見她進來,恍如未覺,陳演也不教她如何行事,自個兒也去驗算。

  齊粟娘不敢出聲,卻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麼,只得愣愣站著。不一會,八阿哥胤祀抬起頭來,遞給她一張紙,說道:“待會把皇上和幾位大人第一回給你的數字都相加,第二回給你的也相加,第三回給你的一一相減,然後將前兩者相乘,再除以第三回得數。切切記得,不可亂了。”

  齊粟娘松了口氣,連忙點頭。胤祀微微一笑,又埋頭驗算。齊粟娘雖是覺著這位八爺相貌舉止撥俗超群。言談和藹可親,但回想起白楊林子裡的血淋淋的屍體,頓時寒毛直豎,悄悄地退開了兩步。

  如此這般過了半個時辰,梅文鼎首先算完,陳演第二,康熙第三,胤祀第四,張鵬翮最後。張鵬翮雖是最後,卻已是滿頭大汗。齊粟娘將數統完呈上,康熙等人見得果然絲毫不錯,俱是面帶驚異,顯是萬萬沒有想到她一個連老家和家人都記不住的人,居然還會算學。康熙不免問她師承何人,好在陳娘子算學造詣不淺,齊粟娘便全推在陳娘子身上,只道是她所教。

  康熙慢慢點頭,“只教了半年,便能如此……”

  齊粟娘自是明白康熙的言下之意,康熙不是誇她聰明,而是稱贊陳娘子能把她這樣的笨蛋教會,大是不易。

  康熙問罷,便與梅文鼎商量下一部分驗算如何分配。張鵬翮聽得他們討論,面露苦笑,起身奏道:“皇上,微臣算學不過平常,方才驗算勉強能支,再向下易出錯,誤了皇上的事兒。要不,明日請三阿哥、五阿哥幫著算算?”

  齊粟娘在一旁聽著,康熙和梅文鼎討論的是黃河流經每一處閘口、水壩時每秒流量,其中又要分沙石流與水流,確算是較復雜的驗算。此時並無公式可直接套用,要步步推算,便是胤祀都面露難色,張鵬翮確是不能支撐。

  她見陳演面露失望之色,知他治水情切,若是平常僅有兩人在,她就算不自薦也會尋個法子幫幫他,現下哪裡敢出一聲?齊粟娘打定主意閉緊了嘴巴,沒料梅文鼎突然問道:“齊姑娘,老夫看你統數很是明晰快捷,斷非一日之功,方才皇上說的,你可聽明白了?”

  屋內幾人的眼光都落到齊粟娘身上。齊粟娘暗暗叫苦,她方才已是盡力拖慢了計算速度,但二十多來年潛移默化,梅文鼎又老於此道,饒是她如何掩飾,也瞞不過去。她雖是掩飾,卻不敢叫人發覺她故意隱藏,免得惹來更大的麻煩,又見陳演一臉希冀之色,暗歎口氣,輕聲答道:“先生,若是皇上恩准,粟娘可勉力一試。”

  康熙顯然也正算到興頭上,不管是誰只要頂用就成,連聲准了,齊粟娘趁機道:“皇上,因著民女起先未曾得聞前因後果,還想請皇上寬予半刻,讓陳大哥說給我聽,”看了看康熙的臉色,又道:“天色已晚,貧家雖無甚佳物,菜粥面點俱是昨夜存下,皇上……”

  梅文鼎顯是甚得康熙優禮,點頭笑道:“皇上,我看她說得有理,需得讓陳演給她分說清楚,再者皇上今日在外查視河工,必是勞累,只是此等粗食……”

  康熙其實早餓得狠了,只是驗算時無暇他顧,聽得如此,便喚道:“李德全。”那便裝太監李德全將粥食奉上,皇上賜給眾人分食。粟娘見陳演顧不得吃飯,就要說事,便拉他走開幾步,笑道:“陳大哥,我方才聽了不少,大約算是明白,只怕有錯。你一邊吃,一邊聽我說,若是錯了便分說不遲。”

  陳演猶豫一下,便點頭同意,一口粥一口干菜賣燒聽著粟娘講述。待得他吃完,粟娘也恰好說完,果真分毫不差。陳演大喜道:“很是,很是。粟娘,你真是舉一反三,聰慧過人。”

  康熙、梅文鼎等人俱是輕笑出聲,康熙笑對梅文鼎道:“梅先生,你這位學生好生純直。”

  梅文鼎見陳演得康熙喜愛,大是欣慰,忙謙道:“皇上說的是,只是他年輕尚輕,雖有專精之志,卻難免一葉障目。”

  康熙卻是微微搖頭,“專精正是極難得的。”說罷,放下手下碗筷,李德全進來收拾干淨,幾人也不需招呼,齊齊開始驗算,統數之事便委了張鵬翮。

  水流立方這樣的計算在此時雖是復雜,對齊粟娘而言卻也不難。只是她哪裡敢想叫人察覺?她方才見得眾人驗算,對他們的計算能力心中有數,又不慮梅文鼎能一心兩用,發覺她拖延時間,故意將計算速度大大拖慢,晚了胤祀半柱香的時辰方才呈上結果,已是叫眾人大大驚異。

  康熙幾人既得了強助,連夜趕工,將黃河改道之事反復驗算,到得極難處,五人分成兩組,各自驗算,驗算時難免有兩數不對,或又有算法不同,梅文鼎倒也罷了,陳演竟也是認理不認人,得理處便是康熙也敢頂。直把一旁的齊粟娘嚇得不輕,狠不得撲上去掩住陳演的嘴,唯怕陳娘子唯一的兒子觸怒皇帝,丟了性命。好在康熙果然和她隱約記的一樣,算是個“明君”,他見得陳演在河工上這樣較真,半點不惱,便是被駁了幾句也是笑著應了。齊粟娘這一晚驚了又驚,已是背上汗透。

  到得天色將明,寒露點點,康熙擲下筆道:“黃河、漕河須得雙管齊下,方是長久之計,還有高家堰等幾處水壩閘口實據未得,事不宜遲,今日便乘般沿長江東入漕河,朕要切實得其實據。”

  胤祀等人雖恐康熙過於勞累,此時看他臉色卻不敢勸,張鵬翮先行一步,趕往御船停泊處布置周全,康熙大步流星走向院門,一面道:“梅先生、陳演隨朕同去。”頓了頓,又道:“齊氏同往。”

  齊粟娘把手心中的冷汗悄悄抹在了衣角,她知這世上的規矩,平常女子仍是講究無才便是德,陳娘子那樣詩詞、算術皆有所學,又通達世情的貧家婦人是世上難尋的。陳演雖是她的兒子,到底也是個普通男人,未必喜歡自家未過門的傻老婆跟出去拋頭露面。她卻是半點不放心讓陳演一個人呆在皇帝面前,她轉頭看向陳演,卻見他聽得此話,滿臉欣喜,並無不悅之色,悄悄對她道:“我正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

  齊粟娘看了陳演一眼,轉頭回屋趕著替她收拾了幾身衣物,又取了自己隨身的包袱,與抱著一堆河圖的陳演匆匆鎖門而去。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上)

 康熙御船寬闊龐大,高有三層。隨行的除了阿哥、臣工、侍衛外,還有他們按制可帶的書辦、長隨和小廝,所住各層艙房皆有定制。

  康熙特命將梅文鼎與陳演的艙房設在御駕近旁,齊粟娘便也沾了光,住在了前艙右弦的一間艙房裡,正與陳演連著,對面便是一眾皇子們和貼身太監宮女的艙房。

  從江寧出發,由長江入漕河,一路上經常州、江都、高郵、寶應至淮安清河。所費時日不少,康熙日夜召陳演隨侍,垂詢治河之事,又令隨駕的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向梅文鼎多習算學。

  這御船之上,天子之側,進退皆有成規,不說叩頭行禮,請安問好,便是喝個水吃個飯也沒得消停的時候。齊粟娘不怕在鄉下種菜喂雞,洗衣做飯,每日裡忙忙碌碌雖是辛苦,規矩也不少,但也勉強得了個自自在在,卻實在受不住這些。她偏偏又被陳娘子教得明白,知道這些半點都錯不得。只要梅文鼎不喚她出去一起驗算,或是每日一次召她至陳演房內,親自教她半個時辰的算學,她便只作膽怯,守在房中做女紅。

  一日,她正在替陳演做鞋,便有梅文鼎使人喚她至前艙。她心中疑惑,到得前艙,只見康熙攜陳演在船頭指點河流,身邊還站著兩個小皇子,她認得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禎。

  其時十三阿哥年方十三,十四阿哥不過十一,與齊粟娘一般大小,都站在一側傾聽。艙中三阿哥、八阿哥正為一事爭執,梅文鼎和五阿哥在一旁皺眉不語。

  這幾日齊粟娘已知幾位阿哥自小得康熙教導,中西方算學都有涉獵,尤以三阿哥為最,對梅文鼎甚是尊敬。但此時三阿哥和八阿哥在梅文鼎面前爭的卻是互不相讓,聲雖不高,卻都上了些臉色。

  齊粟娘看得梅文鼎一臉為難之色,便知不是好事,腳步不免一停,卻正被梅文鼎看到,連忙呼喚道::“粟娘,你來得正好。”

  其時康熙不過四十五歲,三阿哥二十一,五阿哥二十,八阿哥尚只十八,因著征討噶爾丹有功,上年皆受了封,正是少年英發之姿,聽得此話,齊齊轉頭看來。那邊廂十三阿哥一心聽著陳演指點水形,倒是十四阿哥聞聲轉過了頭,掃了齊粟娘一眼,便又轉回去了。

  齊粟娘不敢多看,低眉順眼,給阿哥們請了安,方向梅文鼎施禮問道:“先生喚我?”

  梅文鼎看著齊粟娘是滿臉帶笑,和聲道:“粟娘,三阿哥與八阿哥爭論高家堰決口受力之數,總是不對,正需一人相助驗算,你且與八阿哥一組,分別算來。”

  三阿哥方是第一次見到齊粟娘,見她雖是身形漸成,卻明明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尚是稚女,不免驚笑,道:“先生,她便是皇上親點隨駕的齊氏?”

  梅文鼎點頭,齊粟娘本覺兩位阿哥爭得過了,怕是有些意氣,又見三阿哥眼中微有不信之色,便知他於算學一道頗是自負,難怪和八阿哥那樣溫文不火的人也能爭起來。她轉念又想起八阿哥在白楊樹林中隨意打出的手勢,頓時醒過神來,八阿哥可不是外面看上去這樣柔和,想干的半點不會手軟,難怪兩人能頂起來。

  她見八阿哥向她招手微笑,便走了過去,四人分成兩組,各據一桌,自行驗算。

  齊粟娘見得梅文鼎在此,卻不能一語定論,便知事有蹊蹺,便不急著驗算,只細細看了紙上的幾組數字。八阿哥也不催她,悠然坐在一旁品茗。

  齊粟娘雖未實地探查,卻極熟計算受力所要用的公式,此時不過與這些數字一套,便知有誤有漏。她原不待說,但見桌上有高家堰水形圖,知曉是紙上正是此次決堤的高家堰實據。她在洪水裡失去了齊氏父母,吃足苦頭,差點賣身為奴,見多了淹死、餓死、凍死的災民慘狀,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絕不敢藏拙,把心一狠,直言道來,“八爺,民女以為這些實據一則怕是有誤,二則怕是遺漏兩處。”

  八阿哥聽得此話,面上笑意更深,梅文鼎驚異出聲,呼道:“正是如此,老朽方才也曾相疑,八阿哥也是此意,但卻未如粟娘你這般確定。這高家堰的數據正是今次皇上最要查測的地方,不容有錯。”

  三阿哥與五阿哥抬起頭來面面相覷,五阿哥面上平和,三阿哥卻頗有些不服氣。此時康熙走了進來,笑道:“且不去說對錯,朕必要親去高家堰,立時可知真偽。”轉頭向跟在身邊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道:“齊氏與你們一般大小,陳變之先母不過教她半年,其後便以書為師,算學上造詣尤在你們幾位兄長之上。你們切切記得,天道酬勤,不可懈怠。”胤祥與胤禎齊聲應了。

  齊粟娘心中卻是一驚,治河是性命交關的大事,她那世裡又專做橋梁水壩的工程監理,雖是不懂治河,於這些相關的算式卻是極熟。她再是掩飾,遇上明知有誤的實據,實在不能昧著良心當不知道,免不了破綻越來越大。梅文鼎偏愛陳演,又更是偏愛她,倒也罷了。康熙和幾位阿哥竟也未起疑心。

  齊粟娘偷瞄了幾位阿哥的神色,暗暗琢磨了半會,突又恍然。一則算學原是講些天賦,二則她不是過是小小民女,哪值得貴人們費心思量?三則想是這些阿哥們雖習練算學,卻仍是以經書政略、騎馬弓射為重,花在算學上頭的時間必是短少的,所以康熙才以“天道酬勤”四字為勉。她卻是除了算學諸學不明,也難怪他們未生疑心。

  齊粟娘暗暗松了口氣,她來這世上以後,何嘗不後悔前世裡讀書學習時過於偏科,文史知識皆是應付考試囫圇吞棗過後就丟,平日若是有閒寧可看都市肥皂劇。對這世裡的事,除了知道康熙命夠長,名氣夠大,其他一概不知。現下看來,這樣的兩眼一抹黑,也未嘗不是幸事。

  只看李全兒那樣的厲害太監就能明白的,這些天家貴人們個個精明,她一個貧家孤女,又傻頭傻腦記不起父母,若是事事皆知,破綻不自覺地便露了出來,難免不叫人看出毛病。經了算學這回事,她便知道裝傻是個高難度技術活,她實在沒太多信心。

  齊粟娘正暗暗慶幸,三阿哥聽得康熙要親臨險地,奏道:“皇阿瑪,高家堰決口極大,至今尚未堵塞,時有險情,兒子願代皇阿瑪考察水形,還請皇阿瑪保重龍體。”

  康熙搖頭道:“自朕八歲登基,便知黃淮水險,即年起深研治河之事,仍是粗疏。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時,方知若無計算精准之實據,所謂堵、引、擋、漏各法皆是能轉利為害。回京後遍請教士傳朕西學之算術,到如今十年矣,尤未深知。茲事體大,非朕不能決斷。”說罷,揮了揮手,命眾人退下。

  齊粟娘慢慢走回船艙,聽得事後腳步聲,轉頭一看,卻是陳演追了上來,偷偷遞給她一張文書,悄聲道:“你好好收著。”便轉身去了。

  齊粟娘進房打開一看,心中狂跳,竟是文氏粟娘的賣身契!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3:06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17 AM 編輯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中)

    齊粟娘拿著賣身契,倚在床邊,口干舌燥。她當初在白楊林裡看那李全兒說話行事,已知道他極是精明利害。有其僕便有其主,八阿哥的手段只有更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怕他們瞧出蛛絲馬跡發現她原是一個逃匿奴婢。這幾日她時時與八阿哥一起驗算,只覺他對她沒有半點異樣之意,還暗嘲自己做賊心虛。李全兒再是厲害,當初也沒和她正面照上過,難不成就能把那三十幾個孩童認全了?便是認全了,難不成就一定知道她當初逃了?如今看到這賣身契,方知道不知何時自家的底細便被人查得明明白白!

  這賣身契原應在北京城焦七手中,不過幾日便到了陳演手上。齊粟娘想到此處,心中戰怵,對八阿哥和李全兒越發害怕。她左思右想,八阿哥既是將賣身契交給了陳演,自是向陳演示恩,和她半點干系沒有。他這樣籠絡陳演的用意何在,卻讓她費解。

  若說是為了讓她免提李全兒轉買人口的往事,卻更是不可能。當初那人牙竊取皇上御賜之物,原難逃死罪。官牙販買人口,也是法理所在,本就無甚破綻。便是李全兒從中倒了一回手,也不是甚大事。除了死去的陳娘子、齊氏夫妻和活著的陳演,其余人都以為她是陳娘子買下的丫頭,自不知道她是逃奴,哪裡又和八阿哥扯得上關系?想到此處,齊粟娘苦笑一聲,只覺琢磨不透這位八阿哥的用意,只得將此舉當作是他過於小心。

  齊粟娘暫時把憂慮懷疑放在一邊,看著賣身契上文氏粟娘的名字,還有不知是文粟娘父親或是母親按下的通紅掌印,微微一歎。她出逃之後,日日為此事擔憂,既見得賣身契在手,心中暗舒一口大氣,只覺總算了結了一樁心事,從此以後便不用依附陳、齊兩家,做一個不敢見天日的逃奴了。當初小崔也不知她真姓,她也不在意,隨了前世舊姓,幸好拜在齊氏夫婦名下為女,改文姓為齊姓,也不叫別人懷疑。

  過得幾日,船行到清河縣高家堰,康熙下船登陸。他領著皇子、臣工徒步行走於百裡高家堰堤之上,勘察水形地貌,一一記錄在冊。夜晚回船,便召集皇子、臣工中精於算學之士,詳加推算,以至通宵達旦,廢寢忘食。

  齊粟娘見得眾人忙於河工,每日歸船時靴腳、衣擺上沾滿污泥,勞累異常。皇上、阿哥自有宮人侍候換洗,臣工、侍衛也帶了隨從,她便不避嫌疑,每日入陳演房中,打水、送飯、洗衣、制鞋事事替陳演打理。

  時高家堰嘗有險情,危急時,復有一潰千裡之險。若是出事,御船也難逃傾覆,不說皇子臣工,便是齊粟娘也心中害怕。以她對洪水的畏懼之深,若不是陳娘子的兒子在這裡,便是皇帝在此,她也敢尋機會逃走。現下卻只能死撐。

  康熙卻不顧眾人苦求,只道:“若是要避此險,只有早早得其實據,朕白日巡查,夜晚驗算,正是求穩求快之道。”此處正是兩江總督治下,張鵬翮日日如臨深淵,不幾日便平添了幾縷白發。

  齊粟娘見得康熙等人如此用心治河,苦思半日,趁著陳演每日回船勞累,趕到他房中一邊侍候他換衣、吃飯、燙腳,一邊就驗算之術與他對談。

  陳演多是與她說到半路,突地大叫一聲,赤腳沖到康熙寢艙之中,指手劃腳,急道錯誤之處。康熙每每亦在燙腳,聽得如此,亦是跣足而起,顧不得進膳,便召集眾人商議。

  如此這般過了幾回,上至皇上,下至臣子,白日在泥濘崎嶇的河堤巡查,傍晚回船個個皆是邊吃飯邊燙腳,唯恐陳演突又靈光一現,再無時間進食。齊粟娘這般行事,除了陳演自是無人知曉。她不過認定了陳演現下正專心河工,吃飯睡覺都顧不上了,便是和陳娘子一樣心細,也沒法子和陳娘子一樣事事處處都留意。再者她天天隨著梅文鼎學習算學,得他另眼相看,便也不怕被陳演瞧出她在算學上進境過速。

  這般過了幾日,一日午後,齊粟娘到船後一面取水洗衣,一面與阿哥們的漿洗上人談笑,忽聽得有人怪道:“十四爺怎的回來了?”

  話還未說話,便見得十四阿哥身邊的諳達、哈哈珠子、宮女們急急湧到駁板處迎了十四阿哥登船。

  齊粟娘從船後探頭一看,竟然見得十四阿哥脫了外頭的石青四團五爪金龍褂,不知包了一大團甚物,滿身污泥沙土,一臉喜悅興奮急步上了船,向艙房中走去。

  跟著十四阿哥上岸的貼身太監傅有榮追在十四阿哥身後。十四阿哥不過十一歲,比齊粟娘還矮了半頭。傅有榮看著已是十五六歲,比十四阿哥高了一截,他一邊彎著腰,一邊小心翼翼陪笑道:“十四爺,既是上了船,就把這些沙土交給奴才們,奴才給您換身衣,免得著涼。”

  “滾一邊去,省得叫爺費腳再踹你!”

  齊粟娘見得傅有榮一臉委屈,身上兩個烏黑靴印,想是因著這事在岸上便惹煩了十四阿哥,卻不能不說,仍是哭喪著臉細聲道:“爺,您回船,也沒給皇上報一聲,若是……”

  只聽得“光——”地一聲門響,十四阿哥把傅有榮等太監、宮女俱都關了門外,又聽得“嘩啦——”一聲,門裡傳來似是沙土堆在桌上的聲音。

  傅有榮又急又慌地在艙門口打了半天轉,突地腳步一定,轉身對身邊的幾個小太監道:“過會兒,聽著動靜,送熱水、熱茶進去,請十四爺沐浴換衣裳,暖暖身子。若是為了怕打罵躲懶,我回來饒不了你們!”頓了頓,又道:“若是爺問起,就說我去岸上找八爺了。”說罷,急急去了。

  齊粟娘咂了咂舌頭,皇上對船上的皇子們都甚是寵愛,尤以八阿哥、十三阿哥為最。十四阿哥並不是最撥尖,看著卻是個主意大的。皇上如此勤於治河,諸位阿哥自不落人後,急皇父之所急,每日不辭辛勞,巡河查堤。唯有十四阿哥竟敢我行我素,不由暗暗稀罕。

  洗衣宮女們議論紛紛,都擔心皇上回來發作十一歲的小皇子,卻沒料到皇上回來,不過到十四阿哥房裡轉了一圈,一句話未說。從此,十四阿哥每日上岸只將山川地勢詳求心中,回船便回自個兒艙內制沙盤。到得後來,便是岸也不上,堤也不巡,只在房中制沙盤。康熙卻也不怒,由著他一心一意干自個兒的事。

  齊粟娘因是女子,康熙未傳她一並出行,她每日裡除了給陳演做鞋、洗衣,跟梅文鼎學算術,便是自行驗算。她諳熟各類公式,單論計算之力便是眾人合於一處也未必及得上。但黃河改道這樣的大事,淮河、漕河俱要計算在內,又無計算機模擬,以她一人之力豈是容易?到得最後,實是不能紙上談兵,既見到十四阿哥的沙盤,想著陳演房中的水形泥模,便央著陳演在岸上取土,自家在房中修築河川模型,既能自己方便,又能不露破綻助陳演他們一臂之力。

  岸上濕土雖是易於成型,卻難持久,四月正是梅雨時節,得太陽的時候不多,齊粟娘待得眾人離船,見天上有個晴朗樣兒,便將模型從房中抱出。主子們都不在船上,人人躲懶,規矩松泛了些,她便趁機上了樓船頂,借陽光烘照成型。

  太陽直曬在右舷板上,陽光隨著雲朵的移動一時強一時弱。齊粟娘將泥模擱在樓船舷板邊上,用手扶住,不時追著陽光將泥模換個位置。她正忙碌間,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轉頭一看,卻是十四阿哥穿著一身石青色五龍皇子冠袍,雙手抱著小沙盤,一步一步上了船頂,停在了右舷通道上。

  因著泥模沉重,齊粟娘忙亂間只得一手扶著泥模,一面轉身向他行禮,心中忐忑。十四阿哥顯是一愣,瞅了她手中的模型一眼,面顯猶豫之色。

  齊粟娘亦是猶豫,或是回避了,這模型便曬不成,或是不回避,更是不好。她看了看後艙,正打算將模型抱走,那十四阿哥卻轉了身,向船頂後艙上走去。

  齊粟娘見得小皇子竟是讓出一塊地給她曬泥模,不由一愣。她正不知是否要行禮致謝,十四阿哥早已走到了後艙邊去曬自己的沙盤。樓船後艙右舷板上亦有陽光烘照,雖是不及前艙甲板,卻也是個去處。御船頂足有十余丈長,齊粟娘與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樓船頂上除了他們兩人,也無人相擾。

  齊粟娘定下心來,用青銅簪子細細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個時辰。待得太陽漸漸向雲後隱去,她抬起微酸的頸脖,不經意側目,便見得十四阿哥低著頭,皺著眉,抿著嘴,用龍紋金匕修整沙盤的側影。齊粟娘微微一笑,見得薄雲漸散,便又低下頭忙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齊粟娘撐著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銅簪兒尖上已是積滿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銅簪兒,突聽得後艙上響起傅有榮柔和得要滴水的聲音:“爺,都兩個時辰了,太陽早下去了,這東西重著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齊粟娘聞聲抬眼,正瞧得傅有榮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盤,便聽得十四阿哥一聲暴吼:“不准碰!”說話間就是一腳踹了過去,饒是他才十一歲,也把傅有榮踢倒在地,接著便是一陣喊打喊罵,鬧得雞飛狗跳。

  齊粟娘唬了一大跳,哪裡還敢再呆,連忙收了泥模,偷偷兒從前艙的舷梯溜了下去,尤聽得傅有榮的告饒聲:“十四爺,奴才該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著爺快要把不住了……”

  從此後,齊粟娘再不敢上樓船頂,唯怕十四阿哥下回發怒時殃及她這個池魚,只勉強在自個兒艙間窗戶口曬曬。十四阿哥卻是天晴必要到樓船後艙甲板曬沙盤,親力親為,一站兩三個時辰不挪窩,極是用心。這般過了幾日,齊粟娘方隱約明白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難,只管自家喜好而惱,看著這小皇子站在後艙樓頂上的身影,竟也覺出幾份可愛來。但她半點不敢忘他的壞脾氣和隨時打罵奴才的主子派頭,照舊不敢上樓頂。

  太陽還未下山,因著窗戶口與船舷隔著寬寬的艙道,陽光卻已暗淡了。齊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間搶熱水,備著陳演回來燙腳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對河工上心,關照陳演,他的小太監秦順兒時時幫襯,方讓她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衛的長隨小廝們更易取水。她提著水走出熱水間,抬眼看去,十四阿哥還在後艙站著,

  陳演一朝得見模型,歡喜非常,他雖也明此道,此時實是無暇顧及,便全委了齊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將每日新得的實據報上,讓齊粟娘一一改動。進而驗算時獻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陳演手上細細看模型後,每逢曬完沙盤下樓回房時,偶或在齊粟娘窗口外停下,開恩讓齊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勢小沙盤。齊粟娘自覺年紀不小,頭一回做出來的泥模卻遠不及十四阿哥這十一歲小孩頭一回做出的沙盤精細,不免有些慚愧求教之心。她雖是不說話,卻扎扎實實把十四阿哥的沙盤看了個仔細。從此以後,十四阿哥越發開了恩,偶爾也叫她動手替他整整沙盤。

  雖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談行止卻很是拘謹有禮,依足了幾位哥哥們的派頭。過得幾日,言語多了些,也從不獨自進房。便是要進房和齊粟娘說話,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著他同來,身後跟著十七八個宮女太監,把齊粟娘的小艙房擠得沒個落腳處。這般幾日下來,傅有榮時時關照,齊粟娘搶熱水、搶熱飯時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實據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寧。眾人沒日沒夜辛苦了一月,都趁著回航無事的時候補覺。陳演鞋子穿破了三四雙,每日除了勘測、驗算,便只有吃飯燙腳的一會兒功夫瞇一瞇眼,常常是站著也能睡著,如今已是臉削眼凹,全不似個人樣,坐都坐不穩,精神卻是極好,

  齊粟娘從膳房端了碗細粥喂他。待他吃完替他脫了外衣、鞋、襪,取水給他燙腳。陳演勉強伸手握著她的手道:“粟娘,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齊粟娘再是不喜歡御船上的規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見著康熙、陳演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極,抬頭微微一笑,道:“不辛苦,這些事原非為已為私,若是功成,我以後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著跑了。”說罷,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蓋被,柔聲道:“快睡吧。皇上是個勤快人,過不得幾日又閒不住了。”

  陳演點頭,卻握著齊粟娘的手不放,齊粟娘只得坐在床邊,聽他道:“粟娘,等這事兒一完,我便陪著你回北方,沿著永定河一線,尋找文姓人家,替你把親生父母尋到。”

  ------

  注1:本文中阿哥身邊太監名借自《夢回大清》、《步步驚心》、《迷途》、《清朝醉游記》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下)

 齊粟娘聽得陳演惦記為她尋找親生父母,不禁凝目看他。陳演與她雖已訂下名份,到底她心中並未想與之成婚。她受了陳娘子深恩,見得陳演一心治河,不太顧俗禮。丟下他一個在皇帝面前斷不放心,唯怕他出事。又因著三年孝期在身,婚期還早。便也存了個走一步看一步,婚期臨頭再走的心思。

  平日裡她和陳演兩人相敬如賓,獨處時不過是一人讀書、制河圖,一人做女紅,上得船來,陳演一直忙於河工,甚少說體已話兒。今日聽得陳演此話,不免有些失措。

  齊粟娘到今日方才正經打量陳演,只見他寬額長眉,臉色因為勞累有些泛白,眼神卻是清亮,面目雖與陳娘子不似,不經意間卻可從他眼睛中尋到陳娘子的影子。

  漕河波濤拍打著御船船弦,發出輕輕的水響,孤燈隨著船兒的搖擺晃動著,將兩人拉長的影子映在了艙板上。濕潤的水氣從敞開的艙窗中漫了進來,混著油燈燃燒的煙氣,讓這小小的艙房如河邊小村裡一般安詳寧和。

  齊粟娘凝視著陳演眼角與陳娘子酷似的笑紋,滿腹酸楚。那位如母如師的婦人病重之時,她盡心歇力侍奉湯藥,仍是眼睜睜看著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臨死前雖是記掛兒子,卻也費盡心力為齊粟娘安排了最安穩的生活。若是依著這條路走下去,三年孝期滿後與陳演成親,以陳演的性情,只要她安安分分,終不會短了吃穿,流落街頭。她一個無依無靠的逃匿奴婢能得個這樣的結局,已是何其之幸?

  齊粟娘茫然傷感之時,忽覺面上溫熱一片,她抬眼看去,只覺眼前一片模糊,隱約知覺陳演從床上撐起身來,凝視著她,右手輕輕在她臉上撫摸,“粟娘……”

  齊粟娘驚了一跳,她不避嫌疑,每日侍候陳演吃飯換衣,梳頭燙腳,陳演事事都聽她擺布,雖是與她越發親近,卻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狎暱舉動。她臉上滾燙,心中又是驚嚇,又是惱怒,若是要翻臉拿那些規矩罵他,卻又沒法開口。她一咬嘴唇,猛然站起,一把甩開陳演的手,轉頭就向房門奔去。忙亂間一腳把水盆踢翻,濺了半身的水,盆子被她踢得滿屋亂滾。她又急又羞,顧不得陳演在身後喚她,一頭沖出了房門。

  她低著頭急急向自家艙房走去,沒料到當頭就撞上一人胸前,直撞得她額上大疼,輕呼出聲,正要道歉,那人卻一把扶住道:“可是撞著了?”

  齊粟娘聽得此人聲音,驚得三魂去了兩魂,只覺當頭一盆涼水澆了下來,滿心羞惱憤怒立時全消,頭也不敢抬,含糊道:“回八阿哥的話,未撞著什麼。”

  她被嚇得醒過神來,便覺出臉上隱約有些潮濕之意,突地恍然,方才陳演不過是在替她拭淚,並不是趁機占她便宜,卻是她大驚小怪,亂了方寸。齊粟娘越發慚愧,卻也定下心來。她低著頭向八阿哥施了一禮,便要離去,卻聽得三阿哥笑道:“你這半身水哪裡來的?又是這般慌急,變之那樣的人,還會欺負你不成?”

  齊粟娘只覺得全身如火燒,嘴中說道:“只是一時不小心,並沒有——”

  三阿哥輕笑出聲,道:“你且回頭看看,變之急成那樣,難不成果真和你拌嘴了?”

  齊粟娘一驚回頭,卻見得陳演已是扶著牆從艙裡走了出來,滿臉焦急看著她,喚到:“粟娘,你別著急。”

  齊粟娘方覺心中一安,那三阿哥的笑聲卻突地詭異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拉著八阿哥走開了。齊粟娘正覺奇怪,突覺陳演身上僅著中衣,正是從床上起身的情形。齊粟娘又是一驚,明白三阿哥必是有了誤會。

  她此時只恨自個兒莽撞,又見陳演無力靠在艙牆之上,只得奔上去,將他扶回房中安置好。陳演這會兒再不敢多說一字,多行一事,眼睜睜看著齊粟娘將艙中收拾干淨,關門而去。

  到得第二日,齊粟娘出房散步,便覺船上眾人看她眼光有異,俱是似笑非笑,便是十三、十四阿哥兩個小鬼,見著她來,一人低聲嘻笑,一人瞪了她一眼,都轉身走了。

  過得兩日,康熙將陳演與齊粟娘召至前艙,和聲道:“變之,黃河改道之事,朕思前想後,仍是委決不下。”見得陳演面色一變,似要爭辯,擺手道:“朕非棄此策,而是需慎之又慎。變之,永定河年年改道,水患危及京畿重地,我今日命你為永定河河道主薄,積累實務,下月隨朕返京。”

  陳演心中治水便是治水,治何處之水本無強求,既能一展所長,於民有利,自然大喜謝過。康熙又道:“你與齊氏雖已訂親,又因著她孤身無依,住在一處,但到底還未成禮,多有不便。她本是永定河人氏,你替他尋到母家送返,到時再去迎娶,方是正理,將來成親時也好有尊長在堂主禮。”

  陳演頓時又紅了臉,連聲應了,齊粟娘卻是心中戰栗。待得康熙留下陳演,命她退出,她獨個慢慢走在船道上,腦中閃過焦七說的那名節之事,越想越怕。她當初既敢搏命出逃,原也有痛快人生之意,但她與陳演終究無私,如要與那冤死的男女孩童一般下場,豈能甘心,焉能不懼?

  正恍惚間,聽得八阿哥在身邊悄聲道:“你不需怕,皇上對變之知之甚深,斷不會信這些流言。他若是真信你兩人還在孝期便有……只怕早已雷霆大怒。”

  齊粟娘聽得此話,心中一輕,又添了無數疑雲,抬眼看向八阿哥,猶豫半會道:“多謝八阿哥,民女……”八阿哥卻是一笑,轉身便去了,李全兒緊隨在側,頭也未回。

  齊粟娘實是不知八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她可不信八阿哥是本性慈悲溫和,為當初的事對她補償一二。再者,若是因著陳演,卻更不需如此。以她看來,陳演的心性專一,治河是第一等的,其余事務卻是全不上心,如梅文鼎般作個當世學者綽綽有余,官品卻是難得向上。康熙那般愛重於他,他仍是個九品河道主薄,正是回護之意。說白了,陳演就是一高級技術專家,與管理完全不搭邊,絕不是復合型人才。

  總言而之,齊粟娘自忖就算不知清史,以她在做工程監理時學來的些許不成功的斗爭經驗,只覺這位八阿哥有手段有心胸,陳演卻是八阿哥派不上用處的人,“俏媚眼使給瞎子看……”齊粟娘暗自腹誹著八阿哥,心裡卻想起小崔與陳娘子,他們倆是她對這個世界的低層生活的最初認識,雖有艱難苦痛,不得不掙扎求存,但卻暖入人心。

  她想到此處,便看見陳演從前艙出來,滿臉歡喜地向她走來。陳演到了近前卻又有些臉嫩,似是想起了昨夜之事,怕惹她著急,腳步一頓,不敢過來。齊粟粟看他左右為難的樣子,心神忽地一松,不由自主綻開笑顏,喚道:“陳大哥。”

  齊粟娘的笑臉顯是對陳演的絕大鼓勵,陳演大大一愣,也笑了開來,快步走到她身邊道:“粟娘……”一時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只是看著她笑,半晌方道:“皇上的諭旨正合我意,我原就想替你尋到父母。”轉眼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已向皇上請了旨,准我幾日假回高郵拜祭我娘。”

  齊粟娘看了看他,柔聲道:“原該如此,皇上既是還未下決心改道黃河,便也無你我之事。趕在皇上返駕之前,我和你一起回高郵看看——看看你娘。”說話間,也覺眼中酸澀。

  陳演點了點頭,兩人慢慢走在船道上,到得齊粟娘房門前,一起站定。陳演抬眼凝視粟娘,慢慢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用食指理順她額上齊眉劉海,歎道:“粟娘,你不需和我一起再奔波一回。你才十一,還是個孩子。受了這許多罪,平日裡全無笑臉,聽著要回家鄉尋父母才開心片刻。我當初不在家裡,禮數兒全是你替我盡的,已是至孝,就不用回去了,好好在江寧休養。”

  齊粟娘一呆,她自個兒臉上無笑,竟是全無察覺,聽得陳演柔聲溫語,句句都是關心體貼,她恍神間突地扯著陳演的衣袖道:“陳大哥,皇上……皇上身邊規矩好多,我……我過不習慣。”聲音越說越小,雙眼左右探看,深怕落入第三人耳中。

  陳演輕輕點頭,悄聲道:“我也過不慣,到了江寧我們馬上回家。”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3:15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20 AM 編輯

第八章 江寧手帕巷的粟娘

 “陳大哥,皇上這馬不停蹄的,是去哪?”齊粟娘提著兩個小包裹走在秦淮河邊的人流中,深深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滿臉笑容地問道。

  陳演右手抱著沉重的泥模,左手抱著裝水形圖的籐匣子,亦是笑道:“皇上的事兒多著呢,除了河工外,還要祭大禹、見名儒,沿江巡視揚州、蘇州、杭州等地。不到五月間,怕是不能從江寧返駕京城。”

  齊粟娘想了想,道:“方才大阿哥奉著的,皇上親自接上船的便是皇太後?看著和皇上長得不大像。”

  陳演微微一笑,輕聲道:“皇上生母早已逝世。”

  齊粟娘一愣,微微點頭:“皇上對太後很孝順。”又想了想,“太後也很疼皇上。”陳演哈哈大笑,把右手的泥模夾到了左臂下,伸手提過齊粟娘左手上的包裹,帶著她大步向小院而去。

  陳演因著這一月有些勞累,康熙又歸期尚早,在小院中休養了五日,方准備動身去高郵。齊粟娘本是想回去拜祭陳娘子,卻想到康熙必不喜他倆人同止同宿,難免有礙陳演的前程,決定安分守在江寧小院裡。見得陳演要出發,便替他打理行李盤纏。

  陳演算學極好,又有秀才功名,在高郵也是有名的士子。當初來了江寧便一邊備考,一邊由梅文鼎引介,在河道官衙裡制水形圖,或是在富戶官宦家任西席,倒也有些進項,不時托人轉給陳娘子。今次康熙見他家貧,賜了些財物,幾位大阿哥與張鵬翮也有饋贈,一起算下來,竟有五百兩之數。

  陳演早在船上時,便把銀兩一並全交予齊粟娘打理。齊粟娘心中細算,其時米價為一兩白銀一石,一石約是六十公斤。陳演已授九品河道主薄,年俸不過是三十三兩白銀和三十三斗米,這五百兩白銀抵得上十五年的“工資”,果真是貴人身上撥根毛,比她和陳演的腰都粗。

  齊粟娘來這世上便是窮命,頭回見得如此多的財物,不敢多用一分。她細細盤算了,江寧與揚州府高郵州俱是江蘇省內,路途不遠,取了八十兩給陳演,一則作為路上盤纏,二則陳娘子的墳多是要修整一二,三則陳、齊兩家的老屋、田地也不能廢了,其實五十兩也盡夠了,只是人在外頭,錢就是膽,不能短了。

  她又上街花五千文錢,買了江寧各種易帶不易壞的下茶糕點吃食,北邊來的雲片糕、棗糕、炒米、栗子、南邊的橘餅、圓眼、梅豆、透糖,樣樣齊全。她自家動手,把吃食分成近百份,用牛皮紙、草繩一份份包好扎緊,作了一個大包袱。讓陳演去陳、齊兩家的故舊、逃災時的高郵四姓鄉親門上作個禮。王大鞭家裡自然是個雙份兒。陳演也不多問,只接了送禮的名單,在懷中放好。

  好在不過四五月間,正是不冷不熱,宜於出行的日子。陳演在梅文鼎處牽了馬,待要上馬的時候,齊粟娘又趕著道:“高郵那邊麻鴨產的雙黃鴨蛋,別處是少見的,你多少記得帶上幾十斤回來,阿哥們、張大人、先生那裡雖不稀罕這個,好歹也是我們應盡的禮。”

  陳演微笑著點頭,卻擔憂道:“因來回勞累,不讓你去,只是你一人在此——師母死後,先生一直未再娶,卻不方便送你到那邊去……”

  齊粟娘抿嘴笑道:“放心,待你走了,我日日關門閉戶,自然不怕。”看著陳演上馬而去,便關了院門,沒料到方走到房門前,又聽得一陣馬蹄響折了回來,陳演在門外叫道:“粟娘,粟娘——”

  齊粟娘連忙過去開了門,道:“陳大哥,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陳演翻身下馬,站在門前看了齊粟娘半晌,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個兒高,看著或許也不像十一歲的孩童,若是悶了,白日裡到巷子口看看河景也是好的,只是城裡總有拐子,看著天晚了,千萬不要出門。”

  齊粟娘一愣,咬著唇點頭應了,陳演伸手替她理了理額發,上馬而去。齊粟娘看著陳演遠去的背影,不自禁伸手觸了觸被他理順的額發,那發上似還帶著陳演的手溫,她的唇角不禁隱隱泛起笑意。然則古老的鐵掌馬蹄踏在古老的麻石路上,發出又沉又重的聲響,古老小院門簷上的黛瓦隨著這聲響輕輕顫動著,齊粟娘的微笑便消失在門簷的陰影之中。

  齊粟娘平日裡還未覺如何,在康熙船上呆了一月,便覺這小院中連空氣都是讓人輕松自由的。待得陳演一去,雖是有些掛念,卻暗喜無人在眼前。她只要不出這院門,這世裡學的規矩便可拋置腦後。除了隔幾日上街買些瓜菜,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把這一年多受的辛苦結實補了一回。沒想到果真積勞,好好兒的竟有些頭暈目眩,所幸還未成疾,自個兒餓了兩頓,躺了兩天,便也好些。

  齊粟娘待得身子爽快些,便出了門。她不過想著,雖是力氣有,肯吃苦,不懼農事,但到底農家辛苦,不是長久之計,年輕時還好,到老了如何是好?陳演眼下雖是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世裡的人,他如今離了御前,過不多久便要去永定河為官,日子也算是開始安定下來,她也不用替他擔心。她若是不在,他那樣的人品、官位尋個美貌賢惠的小家碧玉為妻絕不成問題,日後升了品級便是納上幾個妾也是小事。齊粟娘微微歎了口氣,江寧既是人物繁華之所,秦淮河邊店鋪極多,她還得出去看看,為自個兒謀個退路才是。

  此時四月半後,秦淮河上的景致漸漸好了,長江上的船,都下掉了樓子,按上了四面倘亮的涼篷,撐進了城內。

  秦淮河上的游船,中央皆放了黃花梨木的小桌,桌上放著成窯茶壺,極細的景德瓷杯,烹得上好的雨前毛尖。客人備了茶盤果碟,邊吃茶邊賞景。便是坐船趕路的,也煨了茶,坐在船頭慢慢吃著。

  齊粟娘看著這般的悠閒景致,不由得息了盤算的心思,緩了腳步,沿著河岸走著,河邊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時有人與她擦肩而過,兩岸的柳樹已是發了嫩芽,柳條兒隨風拂在面上和身上,多是愜意。

  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漸晚了,齊粟娘正猶豫著是否回去,卻見秦淮河邊的人更是多了起來,來來往往的涼篷船上各掛兩盞明角燈,映著河裡上下明亮,又有游人點了水老鼠花、一丈菊在河裡放,那水老鼠在水面上跳著,放得如一樹梨花一般,煞是好看,引人孩童嘻笑,便是成年男女也俱是歡笑。

  齊粟娘許久未見得如此熱鬧安樂,捨不得挪步。再見得游玩的男女中雖沒有官宦人家女子,但貧家正經女子也是有的,便又在河邊走了一會。轉眼聽到笙歌揚揚,兩岸河房裡許多畫舫游了出來,畫舫中嬌聲鶯語,不斷於耳。

  齊粟娘一呆,她也知曉朝廷禁娼,猜測是私妓之流,便轉身向回走。還在半路上,突聽得前面有人笑道:“看這招牌——毗陵女子沈月枝,精工刺繡、寫詩畫扇,寓王府手帕巷內,顧者認得毗陵沈招牌便是。”

  “不過是開私門的姐兒,卻掛個招牌,豈不可笑?”便有同行者大笑,吆三喝五地去看個熱鬧。

  齊粟娘等得那幾人去了,走到手帕巷口細細看了招牌,只見字跡娟秀挺撥,雖有些稚嫩,卻頗有風骨,不比陳娘子的稍遜多少。她猶豫一會,便遠遠跟在了那幾人身後。走了一陣,到了一處低矮的屋子前,便聽得一陣吵鬧之聲,竟是那些浮浪子弟當那沈氏是個暗娼,夾纏了起來,被她痛罵。

  齊粟娘聽得那女子口舌便利,又文又白,罵得爽快,倒不吐一個混字兒,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悄悄走近幾步,見得那女子果然出落得好,十五六歲的模樣,梳著兩條烏黑粗辮,留著滿天星的碎額發,穿著一領寶藍紗衣裙,雖是清貧模樣,臉上卻有一股凜然之氣。

  齊粟娘呆呆瞧著,突聽不遠處角落裡有人低聲笑道:“江南之地果真人物奇俊,這女子倒是難得,怕也是有些緣故,方才不得不在此謀生。”

  齊粟娘一驚,聽得是三阿哥的聲音,慢慢縮回了巷角,轉身向外小心退去,聽得五阿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一個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銀錢,關門閉戶或也罷了。卻又要開門謀生。雖是為著此處繁華,能多攬些生意渡日,但既在秦淮河岸,難避嫌疑,再難稱良家子。若是這樣日日有人上門尋事,卻又如何?她如此不知忌諱,性子也過於負氣斗狠,有些偏執了……”

  連著十幾日的綿綿陰雨籠罩著江寧城,齊粟娘足不出戶,便是秦淮河上的清明船會也無心去看。每天只是坐在屋中,將前世所習的工程算式、圖樣在紙上寫出,反復記誦,而後便在水盆中泡爛了,倒入了院中集水溝。

  “……她一個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銀錢,關門閉戶或也罷了……”

  齊粟娘站在屋簷下,回想著五阿哥的話,又細細想那沈氏女子。她雖覺五阿哥的話有理,對那沈氏女子卻是過苛了些。想那女子與她不同,打小在這世裡長大,能有膽謀一個人開門謀生,好生不易。雖是如五阿哥所說,難免有些思慮不周全之處。但既要行些與世俗相違之事,總是要憑著些許血性意氣。若是非要處處想周全了,想明白了,怕是那念頭也沒了,哪裡還能真正行事?世上何曾有過不出半點差錯的萬全之策?

  她當初從船上逃跑,雖是事先准備了衣食、火煤,看准了岸上村莊,但上得岸來卻是人算不及天算,一條命差點就丟了。便是十四阿哥,他貴為皇子,一旦想做自己喜歡的事兒,也要冒著違逆皇父之意的風險。相較之下,這沈氏女子已是極難得了。只是這女子如此下去,吃苦倒也罷了,卻不知以後際遇如何,能否得一個好結果,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還只是一個孤身女子……

  齊粟娘想到此處,看著一串串的雨珠從簷下連綿而下,雨水砸在集水溝裡,匯成一條細流,將那一團團紙糊從院牆下的出水小洞沖了出去,輕輕歎息,“終是些無用之物……”

  突地一陣門響,將齊粟娘從沉思中驚醒,她撐起油傘,打開門一看,卻是御船上見過,康熙跟前的小太監魏珠,“齊姑娘,咱家奉皇太後之命,傳你進江寧織造府裡陛見。”

  --------------------

  注1:以上清代秦淮河景色、沈月枝此人原型借鑒《儒林外史》



第九章 江寧織造府的粟娘(上)

 齊粟娘只聽得“皇”字,一顆心便突突直跳,忍著當面將門甩上的沖動,陪笑道:“煩公公稍待,民女去換身衣裳。”說罷,回房換了干淨衣裳,又重梳了頭,方匆匆出門而去。

  齊粟娘估摸皇上已奉著皇太後回駕,依舊駐蹕在西街江寧織造曹寅的府邸。她坐了油壁馬車進了西街,從簾縫中隱約見得,各條巷口皆用明黃帳幔遮得嚴實。因著近晚,一對對高紅宮燈列了整條街,怕不有上百對。燈上圍著油黃雨幔,燈下侍衛盤查出入,一個雜人也無。到得角門下車,也見得門前嚴嚴實實守著兩隊護衛營侍衛。

  魏珠撐傘接了齊粟娘下車,侍衛們俱是對魏珠笑臉相迎,聽他說明事由,便有人奉承:“魏公公原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如今又投了太後的緣,大伙兒還得請魏公公多多關照。”說話間,仍是仔細驗了兩塊腰牌,對著腰牌上的字:“齊氏,面白童女。”上上下下打量了齊粟娘一番,方放了進去。

  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監,在廊口上收了油傘,輕輕甩去水珠,向齊粟娘微微一笑,沿著超手游廊向皇太後所在廳院而去。

  齊粟娘低頭跟在身後,偷眼看得四面皆是琉璃瓦、朱紅柱、石青地。廊下百花齊放,諸般顏色被雨水浸潤,在夕陽下愈發嬌艷。廊上掛著八哥、彩鸚、黃鸝等各色鳥雀,不時撲刺翅膀,抖下半身雨水。間或清啼,和著廊外雨打芭蕉的清聲,格外悅耳。

  走了半晌,越向裡,越見得執事太監、旗裝女官在房簷、廊下來來往往,卻越是安靜。齊粟娘唯聽到自個兒的腳步和廊外雨聲。那小太監魏珠,明明是一並走著,竟是全無半點聲息。

  齊粟娘到底在皇帝御船上呆了一月,貴人面前的規矩多是曉得一些,到了一處站著不知多少女官、太監的堂閣廊下,便屏聲靜氣,目不斜視。

  魏珠向著她微微點頭示意,自個兒揭開錦簾進去,不多問便聽到裡面有老婦的聲音笑道:“讓那小姑娘進來罷。”

  齊粟娘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裳,早有宮女打起門簾,將她讓了進去。她不敢抬眼,遠遠地跪下,結實磕了三個頭,恭聲道:“民女齊氏向皇太後請安,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因著滿人規矩大,奴才兩字雖是賤稱,卻是八旗裡才配用,除外便是一品漢臣也不能隨意對皇室貴人自稱奴才。她是漢女,又不是漢軍八旗,便自稱了民女。

  座上微微有些響動,“起來吧。”皇太後笑道,“快過來讓哀家看看,那個想讓黃河改道的陳大膽兒,原先訂了個什麼模樣的姑娘。”

  太後話音方落,便有了幾聲輕柔的笑聲,座上竟不止一人。齊粟娘微垂了眼,被兩個宮女扶起,慢慢向前走去,她隱約記得黃河在歷史上改道了無數次,但人力改道卻是不多見,不過因工程浩大,關系民生,無人敢出這個頭罷了。陳演一心治水,不顧利害,正遇上了治水心切的康熙,加意回護,也算是陳娘子天上保佑。

  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堂中豎著十二扇通景玻璃圍屏,圍屏前一座紅木剔漆鑲八寶座榻,兩旁是幾張錦面春凳,錦凳上幾位雍榮華貴的宮妃,她自是一個識不得,只能向正中間座榻上的老婦盡力微笑。

  皇太後顯是知曉她是北方人,打量了一番,又招她近前,看了看她帶著繭子的手,捏了捏胳膊,滿意點頭道:“生得結實,像個能生養的。”轉頭笑道:“德妃,你看呢。”

  齊粟娘早在暗中琢磨皇太後召她之意,此時聽得皇太後這般評定,心中苦笑,暗忖自家就算是出嫁,也是替陳家生養,和皇太後哪裡有半點干系?她方才便覺得旁邊一位宮妃正細細打量著她,聽得皇太後轉頭發問,不在痕跡轉眼看去。德妃用帕子捂著嘴,笑道:“太後說得是,聽說還是個才女呢。十四阿哥常在臣妾面前抱怨,只說因著是一般的年紀,皇上看著她算學好,他再是上心,皇上也不覺得好了。”

  太後與眾妃頓時笑了起來,太後笑道:“不害臊的小猴兒,和個小姑娘吃起醋來。”轉頭又笑道:“粟娘,是叫粟娘吧?”

  齊粟娘忙應了一聲,只聽皇太後問道:“你這算學是誰教的?”

  這話兒早被問過無數次,齊粟娘答道:“回太後,當初民女被賣到江淮時,是陳大哥的母親所救,民女的算學是她教的。而後到了江寧,卻是一邊自個兒看算學書,一邊由梅先生教的。”

  皇太後自不懂算學,點了點頭,道:“竟也沒有個正經師長,便學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果真是個才女了?詩詞作得如何?”

  齊粟娘低聲答道:“民女不懂詩詞,陳大哥的母親只教民女識了《女誡》,再未有別的。”雖是為了女子無才便是德,論起究竟,齊粟娘原本就是個多識數,少識文的偏科生,能背得全的詩不過就是“床前明月光”那兩三首。再者,她早在船上聽得宮女們傳言,太後當年不為先帝順治爺所喜,便是因她無“長才”。

  皇太後果然歡喜,連聲說好,道:“算學倒也罷了,其余能識得幾個字,明白為婦的道理,方是有福的。”

  眾宮妃齊聲稱是,齊粟娘方松了口氣,又聽皇太後道:“可還記得《女誡》夫婦之意?”

  齊粟娘忙道:“民女記得,女誡曰: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是以《禮》貴男女之際,《詩》著《關雎》之義。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賢,則無以御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御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

  皇太後喜得面目舒展,連連點頭,“果然好,可能記得全文?”

  齊粟娘察覺太後有細究之意,身邊幾位宮妃上上下下打量個她不停,似是要給她拉媒保纖找婆家一樣,不知為何如此。她一面疑惑一面卻暗中慶幸,慢慢將《女誡》一字不拉地背了出來。她剛剛背完,便聽得簾外康熙一聲輕笑道:“不錯不錯,年方十一便能背下全文,於女子中也算是難得的。”

  隨著說話聲,簾子揭起,康熙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此次南巡侍駕的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眾人紛紛跪下,恭迎聖駕,康熙搶前幾步給皇太後請了安,笑道:“皇額娘,看來齊氏與那陳演倒也是般配。”

  皇太後似是微微一愣,便點頭笑道:“皇上說得是,那陳演既是難得的純臣,自要有個貞婦才配得上。”轉頭道:“粟娘,既是皇上在此,哀家命你將《女誡》解說一番。”

  齊粟娘方才見得康熙進門時雖是在誇她,臉色卻不大好,多半是心情有些不佳,到皇太後這裡來散散,便有些忐忑。她聽皇太後和皇上的口氣,竟是替陳演操心自個兒的婦德,只覺難解。所幸這《女誡》之意她是琢磨過無數回的,當下駕輕就熟,娓娓道來,大得二聖歡心。

  皇太後褪下手上的玉鐲賞給齊粟娘,笑道:“實實可惜了是個不在旗的,若是個在旗的,便讓她進宮作女官,哀家留在身邊好好調教,怕不比那些格格紐紐們有德行?”齊粟娘沒料到皇太後如此重賞,吃了一驚,連忙磕頭不敢受賞。康熙在一旁卻道:“謝賞罷,這也是給陳變之的體面。”又轉頭對皇太後笑道:“若是皇額娘喜歡,回程時便讓她陪在額娘身邊,她原是永定河邊人氏,待得陳演尋到她父母,再送她出宮。倒也不算違了祖宗規矩。”

  皇太後又是一愣,旋及便笑道:“那果真好。”

  齊粟娘聽著太後與皇上一搭一唱極是默契,竟是格外給陳演體面,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叫苦。她歡喜的是,康熙多半要定下“黃河改道”之策,重用陳演這位首席技術顧問。自然擔心兩人未成親便同住惹出流言,又或一個把持不住違了孝道,授人以柄,將來被小人所陷。方才將她一個孤貧漢女送入皇宮到皇太後跟前侍候,特意示寵於陳演。這樣一來,陳演雖是那樣的性情,多半也能安安生生做官過日子。陳娘子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叫苦的是,這皇家貴人前的規矩正是天下宅院裡最壓人的,見著一個人便要叩首請安,隨時都得看主子臉色進退,便是對你另眼相看,格外寵信,也得像傅有榮那樣受得住打罵,她在御船上已經受不住,真要進了宮又能忍受幾日?

  她人小位卑,哪有說話的份,只能謝恩,心裡卻痛苦莫名。思來想去,唯今之計,只有等陳演回來,催他早日尋到文家,好讓她離了這要人命的地方。

  她這邊事兒一了,便退到一邊,皇太後興致極高,笑呵呵與康熙閒話,大小阿哥們都在一旁湊趣,更是讓皇太後與眾位母妃歡喜。

  這時隨行的另一位宮妃陪笑道:“臣妾還有件事兒,想請太後和皇上作主。”

  康熙興致正好,微笑點頭,“宜妃,你說吧。”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3:18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26 AM 編輯

第九章 江寧織造府的粟娘(中)

 宜妃見康熙點頭,忙道:“皇上,五阿哥雖已大婚,幾位福晉卻都沒有生子,府裡只有三位格格。臣妾聽說漢臣劉文煥的兩個女兒出嫁後都是生子,臣妾想向皇上討個恩典,把劉文煥小女兒指給胤祺作庶福晉,如是能生兒子,再給她晉位份。”

  康熙笑道:“多子多福方是正理,你說得甚是,待她明年選秀時,請皇太後指婚便是。”

  皇太後顯是早已聽宜妃說過此事,看了看面上不動聲色,雙眼卻微露急色的五阿哥胤祺,笑道:“皇上,只是還有樁事,宜妃不敢瞞著皇上,劉文煥的小女兒小時候體弱,未曾報選,今年已是十七,原是不能入選了,劉文煥給她訂了親,聽說是配給了馬三合的四兒子。”

  康熙皺了皺眉頭,轉頭看向胤祺,五阿哥急忙跪下道:“兒臣只是求子心切,親見過她身子已是大好,還請皇阿瑪作主。”

  齊粟娘在一旁看著,那五阿哥多半不是為了求子,而是看上了人家訂了親的漂亮老婆,仗著自個兒的老娘是寵妃,把饑荒打到了皇上面前,分明就是仗勢欺人,再想著他對沈月枝的評語,頓時看此人大不順眼,豎著耳朵聽康熙如何回復。

  康熙沉吟不語,眾人都不敢說話,宜妃面上頗有些忐忑,這時只聽德妃笑道:“皇上,臣妾聽皇上說過,馬三合辦差很是下心,他家裡似是也有個女兒未曾婚配,已報了明年的選秀。”

  康熙微微一頓,說道:“確是如此,原該抬舉他們家,皇額娘,胤祺無子,將劉文煥家的小女兒和馬三合家的女兒指給他作庶福晉,若是誰先產子,便抬了位份作側福晉,您看如何?”

  皇太後笑道:“皇上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五阿哥,還不叩謝你皇阿瑪?”

  五阿哥歡喜得滿臉笑意,連連叩謝,宜妃也是面上發光,滿屋子人個個喜氣洋洋,好似人人得了個金元寶似的。

  康熙又道:“明年選秀時,皇額娘留意些,給馬三合的四兒子指一個罷。”

  宜妃忙道:“臣妾記得德妃姐姐有個表侄女,今年十四,行事端莊,容貌也不錯,皇太後也是見過的,想是配得上。”

  齊粟娘卻再無興趣聽下去,這滿屋子皇室貴人,自然是胳膊肘朝裡拐,全替自己人打算,便是生生叫你吃了啞巴虧,還要說是抬舉你。

  康熙皇上治河是厲害,替兒子搶老婆也是手段高明。想到此處,她的眼睛不禁偷偷向德妃瞟去。這位宮妃很是精明,不但瞧出了皇上的心思,遞了個漂漂亮亮的台階兒給皇上下,還連消帶打一面賣了人情給宜妃,一面圓了馬三合的面子,最後半點力氣不費把娘家表侄女推銷了出去。也只有這等人才方能在這樣的地方混得下去。只不知她自個兒是不是也有兒子,什麼時候親自出馬替兒子搶人,只怕更是所向披靡。

  她這般想著,卻突覺有眼光落到她臉上,心裡頓時打了個抖,害怕心裡的諷刺之意露到了臉上來,叫人看出了破綻,連忙低了頭。

  到得第二日,天已放晴,皇室貴人們好不容易到南邊來一回,康熙雖是勤政,也是要與民同樂的,看著天氣極好,便奉著皇太後在江寧織造府的大花園子裡開了席,帶著宮妃、阿哥及江南臣下、誥命們飲酒賞景看戲。

  齊粟娘原想回去拿些衣物,卻被太後身邊的嬤嬤攔下,只說皇上的意思,她既不是長久做女官,便不用拘著,只陪皇太後說說話。既是在孝期,又不是旗女,便也不用穿旗裝,自有江寧織造府送來幾身素淨衣裳。

  齊粟娘對這樣的格外體面只能歎氣,便也知陳演怕是這一二日便要回江寧,皇上斷是不會讓他們兩人再同居一院了。好在她不用學那些宮女嬤嬤穿花盆底兒,那樣的精巧玩藝,她哪裡用得慣?這也算是皇上對陳演的恩典了。

  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精奇嬤嬤們既知皇上看重她訂了親的夫婿,又見她合了皇太後的意,多是不來為難她,知道她不懂宮裡的規矩,沒人使喚她做事。齊粟娘只能站在皇太後身後,看著席前花園子裡的大戲樓發呆。

  江南七省高官不少,二品的河台、漕台,從二品河標副將、各省督、撫大員俱在江寧伴駕,再加上江蘇省超品爵位的官宦、誥命,怕不有近百人。侍候的太監、宮女來往不斷,真個兒是熱鬧非常。

  江寧織造曹寅獻上了昆、弋兩班戲班子。老人家愛看老戲,皇太後仍是點了《牡丹亭》中《驚夢》一折。康熙也是極喜看戲,點了新戲《長生殿》中《剿寇》一折。

  齊粟娘聽著絲樂班子奏出的昆曲,雖覺得伊伊呀呀也算是悅耳,卻實是聽不太懂,便覺無趣,不禁又想起昨天五阿哥收妾室之事,突地腦後的麻花辮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只叫她頭皮生痛。她咬牙回頭,卻是十四阿哥站在身後,滿臉不快,似是專來尋她出氣一般。

  齊粟娘一愣,皇子俱都有些驕縱,和受親人溺愛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十四阿哥雖是不如意便打罵下人,最親近的傅有榮打罵得最多,倒還未見他治死過人,不算太惹人厭。在御船上時,十四阿哥雖時常來找她,卻多是拉著十三阿哥一道,平日裡很是客氣,如這般捉弄於她,故意拉扯衣、發的事可是從未有過。她心中疑惑,連忙請了安,低頭看著比她短半個頭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先是皺了皺,退開了兩步,大模大樣揮了揮手讓她免禮。他走到遠處無人的假山邊,招手叫她過去。齊粟娘微一猶豫,見得傅有榮小心翼翼捧著個沙盤站在十步外,估摸著應還是和在船上一樣,叫她侍候沙盤,便走了過去。

  十四阿哥面色好了些,一邊招手讓傅有榮把沙盤送過來,一邊道:“齊氏,你《女誡》背得不錯。十四爺我抬舉你,你給爺說說要怎麼背書才能省時省力又省心?若是有用,爺回頭重重賞你!”

  齊粟娘大大一呆,她非是奇怪十四阿哥要她教授如何背書,而是奇怪十四阿哥說話的語氣,他嘴裡這般的腔調雖也是聽過,多是對著貼身太監傅有榮,尚是頭一回對她這般說話。

  十四阿哥自顧自又道:“那起子笨手笨腳的奴才侍候不了爺的沙盤,只有你,爺才放心些,爺和你說——”

  十四阿哥正說著話,突見得齊粟娘發呆,大不耐煩,伸手欲抓她攏在胸前的辮子。齊粟娘大吃一驚,急忙躲開他的手,惱道:“男女授受不親,十四爺不知道麼?”

  十四阿哥一愣,半張著嘴,啞了半晌,突道:“這不是《女誡》裡的話。你從哪看來的?”

  齊粟娘自覺說的不過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常語,哪裡知道這句出自哪裡,她還未回神,十四阿哥怒道:“這分明是《孟子》裡的話,你昨天不是對皇太後說你只看過《女誡》麼?”

  齊粟娘一時也未想到十四阿哥如何能得知此話,只見得他惡聲惡氣,擺著主子的款,與前陣兒全不是一個樣子,心下便厭了三分。只是知道這地界不是她能放肆的,忍著氣道:“回十四阿哥的話,民女並不知這句出自《孟子》,民女只是隱約記得聽生母教導過。”

  十四阿哥小腦袋一偏,似是想起齊粟娘曾被爹娘所賣,氣勢不免弱了三分,裝模作樣咳了咳,“算了,你先替爺侍候沙盤。”

  這事兒在船上替這位小爺做慣了,齊粟娘倒也不推辭。她接過沙盤,蹲下身放在光照下,從袖中取了銅簪兒一點一點清理。十四阿哥蹲在一旁指手劃腳,一時深一時淺,一時寬一窄,花樣百來,不肯馬虎半點。齊粟娘早知曉他這性子,半句反口兒不打,怎麼說怎麼做。便是十四阿哥越說越不易做好,干活時用力大些,簪頭兒劃傷自個兒的手,也沒想著抽了手帕子擦擦,一股勁兒打理完畢,方甩去簪兒上的沙土,站了起來。

  十四阿哥看了看齊粟娘的手,“弄弄你的……”卻見得齊粟娘施禮告退,立時怒瞪了她一眼,“教爺背書!”

  齊粟娘見他還惦著這事,施禮道:“回十四阿哥的話,民女資質魯鈍,活了十一年,只背了一本《女誡》。阿哥能背的書自是比民女多,民女哪能教阿哥怎麼背書。”看著十四阿哥一臉不快,繼續道:“若是十四阿哥非要民女教,民女只能說,半年裡天天背一書,自然就背會了。”

  十四阿哥雙眼又是一瞪,吼道:“若只是半年背一本,爺還要你教什麼?爺是要今天就背會!”聲音極大,氣勢直追當初痛罵傅有榮之時。一旁的傅有榮早躲得遠遠的去了。

  齊粟娘被他吼得心中一跳,余光瞟到百步外的席上,戲樓上折子戲《剿寇》唱得正好:

  “……只這血性中,胸脯內,倒有些忠肝義膽……”

  絲竹聲與笑語聲雜在一起,甚是熱鬧,無人聽得這邊的動靜。她松了口氣,不理他亂叫,“民女就是半年背會的,民女教不了阿哥。”

  兩人雖同是十一歲,到底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頓時分了高低。十四阿哥氣得額上青筋直跳,罵道:“爺是這麼好糊弄的麼?你算學那麼好,怎麼可能要半年才背會一本書?”說罷,從箭袖中抽出一本線書,丟到齊粟娘懷中,“爺讓你教,是抬舉你,你還敢給爺擺譜兒?”

  “……謬承新命陟崇階,掛印催登上將台……”江寧織造曹寅躬身站在康熙身邊,不時與皇上低語,品評妙處。

  齊粟娘措不及防,一時未接著十四阿哥丟過來的書,眼見著要掉到地上,十四阿哥臉上帶怒,她手忙腳亂伸手去搶,那線書仍是叭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齊粟娘暗歎一聲,低頭拾起了書,撫去灰土草根,雙手奉上,打算學學傅有榮的忍勁兒撐過這位小皇子一頓打罵。十四阿哥反是降了嗓門,緩了語氣,“弄弄你的手……”伸手將書接了過去。

  齊粟娘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低頭用帕子裹著滲血的手指,十四阿哥在一旁看著道:“宮外頭很辛苦吧?你看你的手,比我的還粗。”

  齊粟娘聽他沒有再吼叫,心神穩了穩,順口道:“回十四爺的話,民女覺得外頭一點也不苦。”

  十四阿哥只當她是謙守,笑道:“難怪皇太後喜歡你,你真是懂規矩。爺告訴你,你呆在宮裡,吃得好穿得好,更不用干粗活,索性多呆幾年。等陳變之有了些微勞,皇阿瑪升了他的官,你再出宮去享福。你是正室嫡妻,又是皇太後身邊的人,到時候一屋子的女人就你的體面最大,她們全侍候你。你好好侍候爺的沙盤,教爺背書,爺就收你做門下的奴才。有爺在,陳變之見著你也要老老實實,你說,爺替你打算得怎麼樣?”

  戲台上武生的昆音雖是嬌媚,聲腔卻有一股坦蕩,“……家散萬金酬一顧,身留一劍答君恩……”

  齊粟娘哭笑不得,她在御船上也聽說過,太子爺和幾位大阿哥門下的奴才不少,多是六部司官、各省府督、撫和有軍功的將領。主子使著奴才撈銀子、辦差事,在皇上面前爭臉。奴才仗著主子的勢把官位坐穩坐高。十四阿哥眼下還小,不是辦差阿哥,門下自然沒有人,難不成是眼紅哥哥們門下奴才多?他身邊的太監宮女也夠他折騰的了。
 
 齊粟娘只當他孩子氣說玩笑話,她除了侍候沙盤,能替十四阿哥辦什麼正經差事?皇阿哥這樣的乘涼大樹可不是白靠的。

  她沒興致做人奴才,也沒想著要讓皇阿哥可憐庇護,但也知沒法子和十四阿哥說理,見他多少也算是好心,沒什麼歪念頭,以往又是有禮,方才的惡感退了下去,笑著施禮謝道:“十四爺的話自然是對的,民女謝過十四爺。”

  十四阿哥哼了哼,臉色好些了,還要再說。齊粟娘卻見到李全兒急步走了過來,和傅有榮低低說了兩句。齊粟娘見傅有榮給她使著眼色,便笑道:“十四爺,八爺許是有事——”

  十四阿哥一愣,回頭看了過去,李全兒連忙上前打個千兒,陪笑道:“十四爺,大阿哥、八爺正和阿山大人一桌兒,八爺請您過去呢。”

  十四阿哥面上露出笑意,道:“前兒我不過是說一聲,八哥就替我惦記上了。”轉頭看了看齊粟娘道:“我過會再來找你。”說罷,讓傅有榮抱上沙盤,急急去了。

  齊粟娘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這阿山是鑲藍旗人,接替張鵬翮任兩江總督,不知為何,倒叫十四爺這樣上心,卻正好解了她的圍。她慢慢走回席間,正是曲終之時,昆音雄壯:

  “三軍笑口齊開,齊開;旌旗滿路爭排,爭排。擁大將,氣雄哉,合圖畫上雲台。把軍書忙裁,忙裁;捷奏報金階,捷奏報金階。”



第九章 江寧織造府的粟娘(下)

 齊粟娘自然不會再讓十四爺找到機會擺他的主子款,一步不離地跟在太後身邊,小心地跟著嬤嬤們做事。那些嬤嬤們見她殷勤小心,不是個得了便宜便要上臉的,看著太後的意思,便也慢慢帶著她端茶倒水,奉食捧果,幾個十五六歲的女官漸漸也和她說笑起來。


  昆腔班子謝恩退了,戈腔班子上台,太後看了一回戲,嫌花園裡鬧得慌,回了屋裡休息。不一會兒又想尋人說話,齊粟娘便跟著玉嬤嬤到花園子裡去傳召八位二品、從二品誥命伴駕。

  八位誥命分別是河道總督夫人、漕運總督夫人、中河標副將夫人,以及另五位省督夫人,娘家亦多是滿人八旗裡高門大戶。聽得太後傳召,俱是歡喜領旨。

  阿山的夫人覺羅氏是宗室出身,在京裡的時候便常在太後面前侍奉,知道玉嬤嬤是太後倚重的人,不比別人,笑著問好,說了聲:“賞。”跟著的丫頭自有眼色,殷勤奉上紅緞釘金錢的荷包,便是齊粟娘也沒有落下。

  齊粟娘一呆,看看玉嬤嬤,見她微微點頭,便行禮謝過,收了起來。不多會,八位誥命俱都賞了。

  齊粟娘站在皇太後身後,聽著她與誥命們閒談,方知道阿山乃是隨康熙平過三藩,打過噶爾丹的大將,行軍打戰很是得康熙賞識。她想起十四阿哥做的沙盤,心中輕輕一松,這位小爺雖是越來越驕縱了些,卻還是和以前一個樣。

  太後說了一會兒便又乏了,齊粟娘侍候著幾位誥命出了正房,遠遠便看到桃紅柳綠之中,絲竹宴席之上,一位長著絡腮胡子,高壯身形,眉眼卻有些陰鷙的二品高官緩緩說著什麼。十四阿哥端著酒杯,仔細傾聽。分坐兩邊的大阿哥與八阿哥一面微笑看著兩人,一面低低細語,想來那二品官便是兩江總督阿山了。

  齊粟娘微微一笑,八爺雖是厲害,對兄弟卻是好的,聽說他打小養在大阿哥母妃宮裡,母家也是姻親,果然和大阿哥情分不同。他平日裡待人接物謙和有禮,便是她先入為主,存了防備之心,稍不留神,怕也是要被他懷柔了去。

  待得君臣興盡,太後安寢,齊粟娘回到自個兒房中,打開荷包一看,裡面滿滿是瓜子金。

  第二日,皇太後親自選了兩個嬤嬤調教齊粟娘,教她官宦之家貴族女子應習的各種禮儀,卻又不太強求,只當是個游戲。各位宮妃不時過來看著,笑得合不攏嘴。齊粟娘心中惱怒,大不願被人當猴兒耍,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就算她有本事獨個兒逃出戒備森嚴的江寧織造府,也不敢帶累了陳演,只得忍了又忍。

  至於皇太後讓玉嬤嬤教她大宅門裡年節喜喪應送往來的規矩,管理內宅妾僕的手段,更是讓她又鬧心又無趣,時常被玉嬤嬤當著太後的面,教訓她蠢笨呆愣。皇太後只顧著笑,卻也不嫌她,反倒時時賞她東西。

  十四阿哥再沒有來找過她,她也懶得琢磨這孩子,只是求著皇太後,想等陳演回來,將隨身帶著的錢袋家用送去給陳演,免得他無錢度日。

  皇太後聽她說起此事,不免好笑,倒也可憐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道:“你進宮那會,他已經到皇上跟前了,哀家讓人去喚他。”派了個老嬤嬤跟著,讓齊粟娘在織造府的角門上和陳演說了幾句話。

  陳演仍是穿著一身江青粗葛袍,腳邊放著一簍子高郵雙黃鴨蛋,接過齊粟娘遞來的蓮枝錢袋,摸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出來,又將余錢塞了回去,照舊遞給粟娘。

  齊粟娘搖頭道:“頭回上京,再沒有梅先生的別院可以借住,一百兩哪裡夠使的?”說著,又將錢袋遞了出去,“你已是九品,到了京城還要制兩季朝服、吉服、打朝帶、做官轎,便是常服也要做幾身新的,或是還要參拜上司,約請同僚,雇小廝跟從辦事,哪裡不要錢?”她在御船早看得官員們的派頭,日日裡都是和那些辦差下人相處,這些官道上的雜事兒倒也知道不少。

  陳演愣了愣,遲疑道:“我並不在京裡住,我打算住到直隸通州永定河南岸的河道官署裡,一面治河,一面替你尋找父母。官袍是要制的,其余的——我若是實在缺了,總是能找你要的。”

  齊粟娘看了看他,低聲道:“永定河有多長?”

  陳演立時答道:“永定河起源於蒙古境內,經山西、直隸至天津衛直沽口入海,全長——”見得齊粟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連忙住口。

  齊粟娘歎了口氣,道:“也是我想差了,若是你治河,必要先踏遍永定河全段河道,哪裡又會常住在官署。我在裡頭,什麼都不缺,你在外頭,自然都是缺的。”說罷,將銀票全部取出塞到他手上,只留個錢袋兒放回懷中,道:“拿著吧,若是急用,哪裡能又回京城要的?宮裡只怕比江寧織造府更不方便。”一邊說著,把一雙鞋子遞了過去,“我房內小抽箱裡有兩雙,床頭枕箱裡還有一雙,你先尋出來用著,這一路回京,我還能再趕幾雙,到時托秦順兒公公給你。”

  陳演慢慢伸手接了,半晌方道:“永定河南道官署雖在直隸通州,離北京城只有幾十余裡,快馬一天便可以來回。只要你托話給秦順兒公公,我立時趕回來……”

  齊粟娘微微笑著“我若是有事,自然會托人去請你。”看了看五步外的嬤嬤,悄聲道:“陳大哥,治河自是最要緊的,只是你若是尋我家人,切切要記得早早把我接出去。”

  陳演凝視著齊粟娘,也壓低聲音道:“我再不忘的。”

  齊粟娘聽得他這句話,心中微微一跳,只覺心底泛出絲絲酥軟之意,似有若無,不由得慢慢咬了下唇,瞅著陳演,陳演也一般兒瞅著她,突地那嬤嬤重重一咳,兩人頓時慌了手腳。齊粟娘急急接了陳演遞過來的一簍子高郵雙黃鴨蛋,叮囑道:“家裡還余下的,記得尋個時機送到阿哥們和張大人府上去,原不為別的,只為盡了禮數,免得——”

  陳演微笑點頭,道:“你放心,既是你說的,我自然做的。”齊粟娘抿嘴一笑,轉身跟著嬤嬤去了,走得十余步開外,忍不住回頭看去,陳演仍站在角門前看著她。

  到了五月初二,康熙起程返駕,除陳演、齊粟娘隨返外,還欽命新任河道總督張鵬翮扈從入京。

  齊粟娘把舊棉衣、紫檀小盒、幾身衣物、小妝盒用包袱布收拾好,從艙房窗口看去,便見得陳演在碼頭上給皇上叩了頭,騎上御賜的俊馬,勒馬在原地打了個轉,看了御船一眼,便揮鞭策馬向北急馳而去。

  齊粟娘微微一歎,卻聽得同屋女官蕊姑笑道:“難怪皇上寵愛,竟是京城也不去走一走,就直赴永定河河道官署。皇上聽說他要單身獨騎沿永定河而上,勘測水形地勢,還特地賜了御馬。粟娘,你真是好福氣,他方才定是在看你呢。”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3 03:44 P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27 AM 編輯

第十章 慈寧宮裡的粟娘

 齊粟娘隨太後回返慈寧宮,每日除了陪太後說說話,學學規矩,便是坐在自個兒房間的窗前給陳演做鞋。

  轉眼過了兩月,已是入伏,正是汛期,所幸今年雨量不足,永定河未曾泛濫,讓京畿一帶居民大大松了口氣,便是皇宮裡也帶了些喜氣。

  “沒想到陳大膽兒竟也是一員福將?”皇太後坐在湘妃榻上,身後的宮女輕輕搖著團扇,“聽說他前日回了京,一身灰頭土臉,在宮門前遞呈求見皇上,險些沒給護衛營打了回去。”皇太後一邊說著,一邊笑了出來。

  齊粟娘正要陪笑說話,皇太後揮了揮手,笑道:“這才是用心辦差的人,皇上最是看重。九品官裡除了他,有誰能直呈上書,時時見駕?只是他實是太過敢想,居然要皇上派重臣領八旗精兵協助修建永定河堤。”

  齊粟娘看皇太後越說越樂,知曉無需她答話,只得陪笑聽著,心裡卻是又佩服又無奈。皇太後自言自語了一會,終是笑道:“好罷,哀家實是想看看這個陳大膽兒,趁著他還留在京裡纏著皇上派兵修堤,讓他進宮讓哀家看看。”

  齊粟娘一聽,心中一動,皇太後看著齊粟娘,招手讓她走近,執了她的雙手細細看了,歎道:“這幾日又做了幾雙鞋了?聽說陳大膽兒背著個包袱回來,在宮門口被侍衛打爛,裡頭竟是十來雙破鞋。我看你日日做,時時做,這雙手上的針眼竟是沒有全好過。原是想讓你在宮裡享享福,沒想到還是如此。”

  齊粟娘笑道:“太後抬舉民女,民女感激不盡。只是民女本是貧苦出身,不敢忘本。再者,他無親無故,除了民女也沒有人替他操持這些,原是陳母臨去切切囑托於民女,方才如此。”

  皇太後點點頭,松了她的手,道:“你也小心過了些,這樣的事兒哀家難道不知體恤麼?若不是為了你,又何必召他進宮。”說罷,擺了擺手,笑道:“你回屋去忙吧,這才正是暑中,你就開始縫棉衣了。那小子果真是有福氣,竟能找到這麼貼心兒的媳婦。”待得齊粟娘退到門外,隱約聽得太後輕歎:“你也是個有福的……”

  齊粟娘施禮退了出來,慢慢走回自個兒的屋子。她知曉皇太後今日不會再召她陪伴,又見蕊姑交班還有兩個時辰,便將房門緊緊關上,洗了個澡,穿著貼身薄裳寬纊,坐在窗前。窗前大槐樹已是有了些年歲,密密的濃蔭擋住了熱浪,不時帶來些涼風,齊粟娘一針一針地縫起棉衣。

  過了幾日,還未待皇太後將陳演召進宮來,康熙命人召齊粟娘到了乾清宮。

  齊粟娘塞了一塊玉飾,將帶來的包袱托給小魏太監,輕輕邁過高高的宮門檻,方走到上書房門口,便聽到裡頭有人說道:“兒臣以為,陳變之所奏築堤束水,以清刷渾的治河方略很是妥當,雖工程浩大,卻是一勞永逸之策。”

  齊粟娘微微抬眼,見得說話的是年輕的四阿哥,康熙御座前侍立著太子、大阿哥,還有索額圖之子內侍衛大臣心裕。

  齊粟娘站在上書房門口,立時有太監報了進去。她走進上書房,向康熙請了安,便聽康熙笑道:“齊氏,陳變之昨日求了個恩典,求朕把他的這些賞賜和俸銀存在你這兒,你過來收了過去罷。”

  齊粟娘一愣,抬頭看向康熙的御案,只見一角的丹紅漆盤內放著十塊銀裸子,並一錠三十兩的雪花官銀。

  李德全笑著將托盤遞到她手裡,康熙笑道:“齊氏,所謂男主外女主內,你還未進門,陳變之的規矩卻是立得這般好,你那十多雙鞋也沒有白做。”

  齊粟娘聽到眾臣輕輕的笑聲,卻不敢接過,跪下道:“回皇上的話,因著還未成禮,原不合規矩,只是——”

  “罷了,罷了。”康熙放下手中的御筆,站起道:“婦德雖重,卻以忠孝為先,陳變之乃是為國事奔勞,身邊瑣事無人操持也難為了他。他出身雖微,但其父到底有功於社稷,其母也是江南書香世家出身,你既受陳母之恩,越發要用心些才是。”

  齊粟娘聽得“世家”兩字,微微一驚,想著陳娘子那般的品貌行止,也覺是意料中事,再聽康熙語氣,陳父不過尋常百姓,卻不知他到底有何功績。康熙這般維護陳演,怕也是與他有關。他與陳娘子究竟是何情形,以至陳娘子未提一字。

  既有康熙此話,齊粟娘接過財物,正要告退,正聽得門外太監報道:“皇上,永定河道主薄陳演求見皇上。”

  康熙愕然一愣,頭疼道:“這人又來纏了,築堤束水雖是好策,派八旗精兵築堤卻有些過了,爾等以為如何?”

  心裕搖頭道:“皇上,臣以為,陳變之未免言過其實,永定河年年治理,河丁皆已深通地勢,正是得用之眾,又豈是他所言不堪役使?何必調我八旗鐵騎?更者,永定河雖事關京畿,畢竟是一隅之事,遣一四品府官足以,何必重臣?徒費人力爾……”

  說話間,李德全給齊粟娘遞了一個眼色,她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方退到乾清宮門口,便聽得裡面大阿哥道:“皇阿瑪,兒臣以為陳變之所言甚是有理……”齊粟娘輕輕吁了口氣,拿回包袱,謝過小魏太監,慢慢向慈寧宮走去,遠遠聽得乾清宮太監尖利的傳喚聲回蕩在紫禁城的上空:“宣永定河道主薄陳演晉見——”



第十一章 暢春園裡的粟娘(上)

 天氣越來越熱,皇上、太後、阿哥們都搬到了暢春園裡,跟著過來的人到底少些,大不如紫禁城裡規矩嚴。

  齊粟娘這幾日無論走到哪,都聽見宮女太監們議論:“大阿哥向皇上請旨領兵修築永定河堤,陳大膽兒的臉面真夠大的……”齊粟娘雖是低垂著頭,慢慢走在宮道上,仍只覺滿天的眼刀子向她砸了過來,“一對兒撞大運的,陳大膽兒連皇上都敢頂,竟由著她拿捏,還沒進門,夫家裡的銀屑子都被她掃出來了……”

  齊粟娘走回太後所居凝春堂,到了後廊下的自個兒屋裡。她從床下摸出存放陳家銀兩的小籐箱,猶豫半晌,終是推了回去。她走到桌邊打開自己的平磨螺甸小妝盒,裡面除了兩套素銀的頭面首飾是太後特意賞給她孝期戴的,其他金釵、金簪,金鐲子、瑪瑙珠璉、玉鐲子,玉制小玩藝、七八個小金裸子、幾個裝瓜子金的荷包,幾張百兩的銀票並些碎銀子,都是太後、宮妃、命婦賞的。

  齊粟娘怔怔看了半晌,歎了口氣,喃喃道:“這錢也不能動,只進不出,受了多少話,存了多少氣,留了這些,若是出了宮怕也沒得這般容易的進項,總是我的活命錢。”慢慢在原地走了兩圈,突地輕笑道:“罷了,我人小力微,把身邊的人安撫了就行,到底不會長在此。”說罷,取了些不能變錢的宮制玉飾走了出去,金銀卻是分毫未動。

  到了晚飯的時辰,她正陪著玉嬤嬤等幾個老嬤嬤在房中笑談,突聽得前在一陣忙亂,“阿哥們下學來了,還不接著去。”總管太監王得勝在外頭緊喚,“叫小廚房裡趕緊著!”

  齊粟娘一愣,還未說話,玉嬤嬤便站起來笑道:“阿哥們都慢慢大了,除了太子有毓慶宮,大阿哥有直郡王府,其余幾位成年已大婚的阿哥還在阿哥所裡住著。昨兒皇上有諭旨為幾位成年的皇子在宮外修府邸,太後娘娘想著日後不易見,今日便全招過來了,真是熱鬧。”說罷,和幾個嬤嬤一起趕著去了。

  齊粟娘微一躊躇,她自從見識了八阿哥的利害精明,十四阿哥的壞脾氣和主子派頭,就從不敢到皇阿哥面前去侍候。便是十三阿哥和陳演交好,她也只和秦順兒打交道。但凡見得皇子們來慈寧宮、凝春堂請安,俱是躲得遠遠的,若是湊巧實在避不開,也是冷冷淡淡按規矩來,絕不多獻半點殷勤。

  只是現下不比在慈寧宮裡,人手不夠,前面人仰馬翻,除了那些尚在讀書的小阿哥從西邊無逸齋過來,辦事的大阿哥、太子、三、四、五、七、八、九阿哥們都約著一齊來了凝春堂,跟著的太監都有幾十個,齊粟娘便知道今次躲不得,聽得平日裡也不向阿哥們跟前湊的蕊姑一叫,只得上前,只得上前。

  好在阿哥們自有得臉的老嬤嬤和愛攀高枝的女官上去接著了,讓她躲了懶。總管太監人手轉不開,一時急的,知道齊粟娘好說話,便讓齊粟娘和蕊姑等女官引著阿哥們的貼身太監去了西邊廊下趁涼。

  太監們穿著一色兒靛藍細葛布衣,束著白玉鉤黑帶,卷著馬蹄袖,戴著結纓大蓋涼帽。太子的貼身太監劉三兒一屁股坐在了扶廊上,一邊摘了白頂紅纓大蓋帽扇風,一邊抱怨凝春堂太熱不如無逸齋涼快,絮叨了半會後,眼光落到齊素娘身上,叫道:“齊姑娘,這天熱得實在不行,勞你大駕,給咱家倒杯茶來。”

  從大阿哥到十六阿哥的十一個貼身太監原是靜靜站在廊道上看著劉三兒使威風,聽得這話兒更是寂靜。齊粟娘微微一笑,轉身去了茶水間,一口氣沖了十二杯茶,方用托盤捧了六杯出門,蕊姑看見,忙著過來一並捧了,給阿哥們的跟班一一奉茶。

  劉三兒一邊吹著茶沫兒,一邊盯著齊粟娘笑道:“齊姑娘,到底是皇太後她老人家會調教人,你如今這模樣氣度,和當初可不是一回事。”說罷,瞇著眼連啜了三口茶,吐了一口長氣道:“聽說你原是姓文?咱滿人包衣三旗裡姓文的也不少,趕明兒咱家也幫你打聽打聽,不定還能趕上明年的小選。”

  齊粟娘從托盤裡取了茶,正要遞給李全兒,忽地聽到這句話,那碗裡的滾水頓時顫了出來,全濺在李全兒伸過來接茶的手背上,立時燙紅了一片。蕊姑輕輕低呼,李全兒卻眉毛都未動一分,笑道:“齊姑娘,燙著沒?”

  齊粟娘猛然回過神來,陪笑向李全兒道:“公公,對不住,我——”見著李全兒手背上起了水泡,顧不得別的,連忙用冷水沖了,請著他到了自個兒房中,尋藥替他包扎。

  李全兒不過也是二十來歲,白淨著臉,平日裡如他主子一樣,總是謙卑著,看著比當年更是穩了些。他站在房中,左右微微一瞟,見著小竹籃裡的針線、棉衣和鞋子,眼角兒一跳,對正低頭在箱子裡尋藥的齊粟娘道:“聽說齊姑娘還記得家裡有兄妹?”

  齊粟娘手上一頓,仍是取了藥轉過身來,一面給李全兒塗上,一面道:“原是有的。”不待李全兒再說,笑道:“公公家裡可還有兄妹?”

  李全兒點了點頭,把一兄三妹說了,便看向齊粟娘,齊粟娘卻轉身去取淨布,嘴裡說道:“公公這幾日可讓別讓傷口沾水了。”又細細地說了些養燙傷要小心的事兒。

  李全兒點頭應了,兩人一並出了房,便見到蕊姑急急忙忙過來叫道:“粟娘,太後傳你過去。”

  凝春堂西邊便是俯鏡清流,堂後是桃花河堤,水聲淙淙,微風吹過,帶著水氣涼意,比慈寧宮大是不同,雖是暑天,走在宮中,竟也微有涼意。

  阿哥們在凝春堂東室邊的迎涼精捨裡,齊粟娘方一進門,便覺寒氣撲面而來,背上的汗毛兒豎了起來。她掃了眼四周玉廉後放著的大塊兒冰塊,低頭請了安。皇太後笑咪咪地坐在當中,左右兩側坐著太子和大阿哥,其下眾位兄弟依序而坐。

  皇太後見她進來,召她近前笑道:“哀家原是想召他入宮瞧瞧的,沒想到皇上一點頭,他轉眼就去了永定河,你把制好的東西給大阿哥身邊的人帶上,”轉頭對大阿哥道:“大阿哥,你去了,便和他說,是哀家賞他的。”

  太子轉頭看了看齊粟娘,笑道:“可見太後是疼你了,陳大膽兒多大的臉面,大哥這位郡王爭著替他修堤,皇太後跟前的人替他成日價制衣制鞋的,如今連太後都驚動了。”

  大阿哥哼了哼,笑道:“原是為皇阿瑪分憂,這永定河治了七八年,還是年年地泛,不治住它,大伙兒都睡不安穩不是?”頓了頓,笑道:“皇阿瑪叫四弟、十三弟也一並去看看,多學著些。”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齊聲應了。太子的臉色越發陰沉。

  兩位長兄說著話,其他年輕阿哥都靜了下來,齊粟娘突覺這宮殿裡冷得有些悚人,尋個時機退出,回了房取了包袱。她聽得十三阿哥也要去永定河,走到廊下,避開了劉三兒,尋著時常相托的秦順兒,將包袱交了。

  齊粟娘正要塞些瓜子金給他,那秦順兒笑道:“齊姑娘不用如此,原是順手的事,十三爺對陳大人贊不絕口,要知道奴才為了這事兒收銀子,怕不把奴才的手給打斷了?”

  齊粟娘連聲謝了,正要離去,卻聽得秦順兒追了上來,猶豫著輕聲道:“齊姑娘,你真是一點兒也不記得家在哪個縣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4 09:24 AM

本帖最後由 onedoris 於 2011-12-14 09:31 AM 編輯

第十一章 暢春園裡的粟娘(下)

 齊粟娘心中一緊,不過半會兒,已是有三個阿哥的貼身太監問她親生父母家人的事,不由得她不小心,勉強笑道:“公公,我實是不記得了。”

  “那你總記得家裡是在旗還是不旗吧?”

  齊粟娘立時答道:“自然是不在旗的。”其實在不在旗她實是不記得,但在旗要入宮選秀的規矩卻是學了後便死死記得的。

  秦順兒看著她,壓低聲音道:“好叫姑娘知道,我聽說陳大人已是尋到了四戶姓文的人家,都說前年洪水裡賣了女兒,竟都是在旗的包衣。”

  齊粟娘心中狂跳,勉強笑道:“在旗的都有朝廷養著,便是受了災,哪裡又需要賣女兒?”慢慢道:“公公,陳大人可有把這事兒報給皇上?”

  秦順兒搖頭道:“多是沒有,消息也不確實,災年賣女兒的多了,姑娘如是咬死了不在旗,陳大人自然要繼續找的。”頓了頓又道:“前年洪水那麼大,死了不知多少,整村整村沒了的也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十四爺聽著這話,央著四爺、八爺也派人去找了,四爺雖是沒應,八爺卻是難說,您知道十四爺的性子……”

  齊粟娘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涼氣。因著與十四阿哥在船上處過一月,在江寧也說過話,她略微知曉些性情。只覺十四阿哥是個好逞英雄好耍橫的霸王性子,又因著他和她這身子一般大小,還只個十一歲孩子,在船上也關照過她,他平日裡到太後宮中請安,偶爾說上兩句話,她也不像避其他阿哥們那樣躲開。宮中規矩極大,奴才主子半點錯不得,十四阿哥的主子款她也見怪不怪,偶爾叫她侍候沙盤也是在慈寧宮左近,沒叫她往阿哥所裡去,想見得總不會有什麼歪念頭,現下聽得這般消息,全不知十四阿哥到底是何用心。

  她自然知道,選秀分了大小選,大選三年一次,選的滿、蒙、漢八旗女子為貴人,小選則是包衣三旗女子入宮為宮女,二十五歲方能出宮。若是讓十四阿哥尋到這身子的親生父母,果真是包衣三旗出身,她就得在這宮裡做奴才做到二十五歲,若真是這樣,御花園裡的太平湖實在是個好去處!

  她一咬牙,悄聲道:“公公,我回房寫封信,還煩你帶給陳大人。”

  齊粟娘見得秦順兒點頭,急忙走回房中,她既不知文粟娘家中究竟如何,又不敢將憂慮在信中說出,左思右想,只得拚著一時找不到文粟娘的親生父母,在宮裡熬足三年孝期。在信中叮囑陳演:她雖不知家在何處,卻尤記得長她三歲的姐姐當年嫁人,弟妹尚稚,請陳演著意探看。

  康熙朝選秀,十三為及歲,十六為逾歲,齊粟娘原報了十月間的生辰,過了十月便滿十二,明年便是及歲。她心中火澆油一樣燒著,卻只能在信中胡編了些家中情形,暗示其姐十三嫁人,她家絕未在旗。

  她封了信,急步回到廊下,將信暗暗塞給秦順兒,看著他小心收好,方覺得一顆心慢慢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身上的汗卻是停不住,忽冷忽熱地滲著。

  待得太陽下山,涼風乍起,席面已是呈上去,眾位阿哥們在迎涼精捨裡用飯,免不了喝上幾盅,添了心火,便是冰宮裡也呆不住,不多會便有一抹明黃色從邊門踱了出來,搖搖晃晃向凝春堂後廊子上逛了去。

  齊粟娘在房裡歇了會,因著天熱,只和蕊姑一起用了點荷葉粥,稍稍去了汗,仍是有些頭昏中暑,尋了一貼去暑藥吃下。

  她倒了藥渣,正收拾針錢簍子,突地想起還有一雙今日方做好的鞋沒有塞到包袱裡去,顧不得蕊姑取笑,急急取了,三步並作兩步出了門,打算去前廊下尋秦順兒。

  她遠遠見著迎精涼捨裡正熱鬧,西廊下阿哥們的貼身太監們也在用飯,料著他們一時是走不了的,想了想,半路拐到小廚房和司膳太監扯了一會子閒話,取了一碟子冰涼肚絲,方去尋秦順兒。

  天際邊只留下夕陽最後一抹殘影,凝春堂的夏蟬在樹蔭裡不知停歇地鳴叫著。她一路走著,仍便有些頭疼,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身子上一時冷一時熱的,有些暈沉。

  她一邊尋思著呆會兒回去再吃貼藥,一邊抬腿進了西廊,隱約便聽到劉三兒陰陽怪氣地笑著:“甭說她是誰訂下的,便是王母娘娘,太子爺幸了一回,是她八輩子燒了高香。上回乾清宮裡的女官,太子爺不過是多瞧了一眼,太陽還沒有落山,皇上就把人送到毓慶宮了。這生米正在煮熟飯,皇上和太後還能不就著咱太子爺?”

  齊粟娘聽著這話,心裡又惑又郁,不知太子爺喝多了酒,看上了太後跟前的哪個女官,現時兒就去臨幸。她的頭痛得越發厲害,思索間便走上了前廊,頓時聽得連連的抽氣聲,滿屋子的太監見了鬼一般盯著她。

  齊粟娘心裡一涼,腦中轟響作響,方知劉三兒說的人竟是她!齊粟娘又恨又懼,又急又氣,腦中暈沉,額上的疼卻像針尖一般扎得讓人想尖叫,她猛然想起屋裡的蕊姑,顧不得頭輕腳重,也顧不得被太子臨幸於宮女是個天大的好事,轉身就向自個兒房裡奔,身後幾個驚異的聲音同時響起:“齊姑娘——”接著便是一陣狂奔追來的腳步聲,齊粟娘的衣袖便被人死死扯住了。

  恐懼與憤怒如利刃一般,又重又狠地刮去齊粟娘本已昏沉的神智,久受壓抑而蓄積的洪水咆哮著,沖毀了脆弱的堤防,齊粟娘丟了手中的冰涼肚絲和鞋子,回手狠推了一把,叫道:“滾一邊去!”聲音極是凶悍尖利。

  她急恨中出手,自是力大,身後的太監向以為她是個柔弱女子,沒曾防備,立時被推了個屁蹲,重重摔在青磚地上,疼得滿臉皺著,仍是撲起抱住了齊粟娘的腳,叫道:“齊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好歹饒了奴才一條命吧!”原來是十四阿哥的太監傅有榮。

  齊粟娘被他這一耽擱,立時便被隨後追上來的李全兒和秦順兒擋了下來,李全兒陪笑道:“齊姑娘,外頭毒氣兒還沒有真下去,你這樣跑著,怕是要中暑的。”

  秦順兒忙著撿起了散落在地的鞋,趕著道:“李公公說得正是,您看這鞋上污了點,虧了您的手藝,若是陳大人見著了,還不知道怎麼可惜呢。要不,你指教著,小順兒替您弄干淨了?”

  齊粟娘聽得“陳大人”三個人,滿腔切齒憤懣的怒火如被澆了一鍋滾油,明知身邊的多是人看著,仍是耐不住轉頭瞪眼,一臉猙獰厲聲道:“別說他!要不是他——”

  她早在這宮裡憋了一肚子邪火,只覺要在這裡戰戰兢兢做個長久奴才,還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來得痛快。思來想去,若不是陳演非要治河,她又非要護著陳演,她如何又非要進這宮裡不可?她天天都照鏡子,知道自己長什麼樣,今日太子非禮,斷不是她美貌出眾,而是遭了池魚之災!太子為著永定河堤的事拿她出氣,一時找不著她,必會隨意臨幸!她正是急怒之間,想到房裡的蕊姑,待要一腳踢開傅有榮,當眼卻看見秦順兒手中的鞋子,猛然一呆。

  帶著水氣的涼風吹進了凝春堂,西廊下的宮燈不知何時點了起來。大紅宮燈隨著風輕輕搖晃著。齊粟娘愣愣盯著黑布鞋邊兒上用藍線細細繡著的清麗蓮枝,似乎聽到了陳娘子臨死前的殷殷所托,渾身打了個哆嗦。紗罩內的燈光在風中忽忽悠悠地,將陰影撒在了齊粟娘的臉上。一股酸痛之意隨著這晃動的陰影從她心中泛了上來,一重又一重修補著毀壞的堤防,不知不覺中,咆哮著的洪水漸漸退下去了。

  “能被太子寵幸,是好事兒……”

  西廊上的涼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將齊粟娘腦中的暈沉燥熱吹散了開去。她長長緩著氣兒,收起了一臉的猙獰之色,看了悄聲說話的李全兒一眼,終是輕聲道:“兩位公公說得是,那粟娘便在這兒坐會子,正巧把這鞋也收拾一下。”說罷,一步步轉過身來,從秦順兒手上取過鞋子,走到廊柱子邊,捋起袖子,一點點擦拭上面的污跡。

  李全兒暗吐了一口氣,向秦順兒使了個眼色,卻沒想他正一臉驚愣地發呆,全沒有接著。李全兒瞟了眼滿臉驚色的傅有榮,再看看陪著劉三兒說笑的三阿哥的太監榮喜兒,打了個哈哈,拖著秦順兒,拉起傅有榮回到眾人中嘻鬧了起來。

  夕陽終是全落下了山,晚風吹動凝春堂漫長回廊裡點點宮燈,太監們也和迎涼精捨的主子們一般熱鬧著,越發襯得劉三兒身邊的瘳落,還有,齊粟娘身邊的孤冷。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一)

 齊粟娘站在上書房門口,一邊聽著乾清宮外夏蟬漸漸冷清的鳴叫,一邊看著大阿哥一臉歡喜地接了率鑲藍旗三千兵丁修築河堤的聖旨,輕快走出乾清宮,向面無表情的太子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夏去秋來,待得秋風初起,河堤將成,康熙巡塞外,會蒙古諸王,為實行永定河河道主薄陳演主張的治水方策第二步,引蒙古境內莽清河水入永定河沖刷淤沙之事,命永定河河道主薄陳演隨駕西巡。

  “粟娘,粟娘。”陳演御前對答完畢,從御帳中退了出來,微微抬頭,瞅向正替他揭著帳簾的齊粟娘,極輕聲地喚了兩聲。

  許是因為聲音太小,齊粟娘全沒聽著一般,雙目平視前門,恭敬打開帳簾,待得陳演終是無奈退出了帳子,手兒一松,厚厚的龍帳便落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身影。

  陳演莫名歎了口氣,正要離去,回身便看到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走了過來,連忙請安。

  十三阿哥走近看了看他的臉色,笑嚀嚀地看著他道:“變之兄,這都半月了吧?皇阿瑪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如今怎的連一句話都沒說上?”

  陳演紅著臉,結巴道:“十三爺……”

  十三阿哥如今也有十四,長得甚是英挺,早知男女之事,見著陳演的窘樣,越發笑了起來,“你放心,女孩兒若是肯對你生氣,多半是——”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轉頭和聲道:“變之,你且去吧。”

  四位阿哥進了御簾,康熙正無事,便問四阿哥、十三阿哥永定河的事務,十四阿哥看著康熙轉身指點簾牆上的水形圖,四阿哥與十三阿哥俱都跟了過去,便悄悄走向門帳。

  他一邊看著簾柱邊豎著的甲胄,一邊悄悄伸手去扯齊粟娘的辮子,卻被她冷冷看了一眼,避了開來。

  “怎麼了,你既是不願受他連累,爺自然能保住你。”十四阿哥半年來長高了不少,面色在草原上曬得一些亮黑,笑容滿面地看著齊粟娘。

  齊粟娘轉開頭,眼睛盯著簾帳,只當沒聽見,。十四阿哥似是心情極好,或是因著在康熙的帳裡,竟然也沒有發怒,越發挨了過來,柔聲道:“別害怕,爺說過收你做門下奴才,爺不會讓你和那個蕊姑一樣的。”說話間,又伸手去拉她的辮子。

  “十四弟,你過來看看這裡。”十三阿哥突然喚了一聲,十四阿哥一驚,微微皺了皺眉,便走開了。

  風過浪翻,草浪一波波追逐著漫向天際,遠遠看著,被夕陽染成了一片金黃。齊粟娘回頭看了一眼大營,再次確定那在夢裡被她揍了無數遍的太子爺並沒有隨駕而來,心神兒方慢慢地松了開來。

  索額圖是太子爺的叔公,明珠是大阿哥的舅舅,大阿哥好似和太子——和太子——,齊粟娘的想起在宮裡已經不算是秘密的流言,微微歎了一口氣。

  天際邊奔來了兩騎,打馬笑談,自在逍遙。馬上兩個挺撥的身影被殘陽映得亦是金黃,看不出臉面和身份。馬蹄聲慢慢近了,十三阿哥身上耀眼的黃帶子與正九品官石青色陰紋縷花繡練雀補服一時便分明了起來。齊粟娘躲藏在樹木的暗影中,輕輕歎息。那兩騎全無所覺地從樹林外十步外飛馳而過,馬上之人意氣風揚,明亮爽暢,一時讓齊粟娘眼中暮氣沉沉的天地都亮堂了起來……

  天色已是晚了,營地內燒著無數的篝火,康熙正在宴請蒙古諸王,三大堆熊熊燃燒的篝火上,炙烤著皇上、阿哥、侍衛們今日豐盛的獵物,正中火堆上烤的是一頭剝皮黑熊。康熙笑著招了今日獵取熊羆的侍衛上前,賞了御酒三杯,齊粟娘在大營門口遠遠看著,倒像是直隸總督府裡的奴才。

  驍騎營的侍衛高舉著火把,成列地在大營中巡查著。齊粟娘慢慢走進大營門,聽得悠長的蒙古長調回蕩,奢華宴會上俊美人兒熱情歌舞著,帶來滿眼的昌和之意,齊粟娘也不禁駐足,看了幾曲歌舞方才離去。

  齊粟娘沿著宴會的邊緣走向自己的小帳,悄無聲息地拐入眾多營帳中的小路,突地聽到低語聲,錯眼見得拐角處帳影裡似是有兩條人影,心下驚駭,還未如何,卻聽得一聲沉叱:“站住。”

  齊粟娘被刻意壓低的叱喝聲驚得倒退兩步,背上的寒毛兒被這聲音中的濃濃殺機激得豎起。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右手縮向袖子死死握住了青銅簪子頭,連退三步,到了火光所及處的亮處。

  半明半暗的火光擋不住暗暗湧動的殺氣,黑暗中不知從何處站出來一個男子,頭戴虎皮拉帽,罩住了大半個臉,黑暗中看著打扮似就是方才被康熙賜酒的獵熊侍衛。

  她知道撞上密事,口內發干,忍著奪路而逃的沖動,勉強鎮定行了個禮,轉過身准備離開。她豎著耳朵,慢慢邁出了第一步,身後聽不到一點動靜,但鼻腔中卻漸漸湧入獵殺獸類後殘余的血腥味,直讓她惡心反胃。

  齊粟娘感覺到了男子炙熱而又寒氣重重的呼吸吹拂到了頸後的皮膚,知曉那男子已追在身後。她猛一咬牙,正要狗急跳牆,拼個魚死網破,卻聽得身後那男子微噫了一聲,殺氣淡了少許。適在此時,帳篷後有人叫了一聲:“崔浩,隨她去。”

  齊粟娘一步一步走回帳中,一頭倒在床上,一身冷汗已是將底衣濕透。她睜大眼睛看著帳頂,方才分明是八爺的聲音,這位爺能有什麼事,鬼鬼祟祟地暗中見人。大阿哥到底是長子,他卻不過才十八九歲,平日裡看著他們素好,難不成竟是為了大阿哥?滿人的規矩到底和漢人不一樣,聽說還有八旗公議那檔子事……

  趕緊把這事兒忘了罷,已是被放了一馬,齊粟娘這般想著,慢慢睡了過去。

  沒料到接下來的日子,未如她希望的一般相安無事,除她在康熙帳中侍候的時候,每每走在營地中,總覺得如芒在背,時時有人窺看。齊粟娘心中不安,便是夜裡也不敢入睡,卻只得強忍著,到得第四日,當她揭開帳簾,看見一個頭戴虎皮拉帽,披著青狐皮襖的男子,站在她帳中的時候,心中狂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4 10:23 AM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二)

 齊粟娘盯著那戴虎皮拉帽男子的身影,右手縮進衣袖輕輕握住青銅簪頭,停在了帳口。她身上的寒毛兒還記得那夜襲人的寒意,不自禁地豎了起來。她想起那頭被剝皮吃肉的黑熊,控著有些打顫的腿,看著帳中那叫崔浩的侍衛,強自鎮定道:“你是何人,為何——”

  “粟娘,你不認識我了?”侍衛崔浩搶上一步,一把拉下頭上的拉虎皮帽,遠遠站著歡喜道:“我是小崔哥,當初被賣到河道總督府上的小崔哥。”

  齊粟娘大大一愣,瞇著眼細看了過去,只見這男子不過十六七歲,他身著天青色大襟箭袖馬褂,外罩一件簇新的青狐皮袍,腰中寶刀鞘上鑲玉,腳上厚厚鹿皮油靴,很是體面。

  他的眉目果然有些熟悉,只是神色間總讓她感覺到些不同,再無復當初破馬車上那般溫暖。按例軍民胥吏不能穿狐皮,崔浩這般衣著,一身氣勢竟不比宮中侍衛遜色多少,怕也是有品級的官身。

  “我前幾日看著就像你,只是你相貌長開了不少,一時不敢認。這幾日到處打聽了,知曉你是從永定河賣到淮安的,方才敢來相認。”崔浩遠遠站著,面上現出慶幸之色,笑道:“粟娘,你膽子也太大,這幾年我一直為你擔心,前陣子在京裡辦事,聽焦七說你果然逃了,怎的不來尋我,必是吃了不少苦。”

  齊粟娘終是從眼前之人的面目中,尋到了當初那個小崔的影子,右手不免松了些,長長出了一口氣,瞪他一眼,道:“你什麼時候竟有這般好的武藝了?斷不是這一二年學的,可見你當初是瞞著我!”

  崔浩見她相認,滿臉歡喜,走近停在五步外,拍著腰刀笑道:“滄州民風尚武,我那時小,不過有些底子,正經的武藝都是到總督府裡學到的,我可未瞞過你。”說話間,細細端詳齊粟娘,柔聲道:“癲症應是未發過了?面色也好,”頓了頓,面現黯然,“我妹子四丫卻是去了……”

  齊粟娘聽他提起四妹,和當初的小崔哥一般無二,心中全安,手指放開簪子,從袖內伸了出來。她知曉崔浩的四妹從小是他帶大的,格外不同,所以當初才對也患了癲症的她分外照顧,柔聲安慰道:“小崔哥……”

  崔浩凝視著齊粟娘,“好在你的病好了……”不待齊粟娘再安慰,轉顏笑道:“粟娘,我竟也不知道你會算學,你還說我瞞著你。”

  齊粟娘撇嘴道:“我那時小,不過有些底子,正經的算學都是到陳家學的,我可未瞞過你。”

  崔浩聽她鸚鵡學舌,啼笑皆非,越發放柔聲音道:“好,都是我的錯。”

  齊粟娘嘻嘻笑著,絮絮叨叨問些崔浩的近況,崔浩見她還是當初在漕船上和他親近的模樣,並不像打聽到的那般貞靜超撥,不苟言笑,不由心中歡喜。他少了拘束,便不像方才一樣遠遠站著,一邊笑著答話,一邊走到她面前,“粟娘,他對你好麼?”

  齊粟娘一愣,看向崔浩,見他眼中雖是目光凌利,面上卻盡是柔和溫暖之色,不由得慢慢點頭,“好。”

  崔浩微微一聲歎息,終是點頭道:“你既賣到他們家,嫁過去卻是正經嫡妻,想也是好的,只是……”眼光中滿含憂慮,“太子爺和大阿哥……”

  齊粟娘想到這事,心裡就堵得慌,勉強道:“皇上仍是看重他,方把我調到乾清宮來,到底是皇上跟前,太子爺也不敢過了。”頓了頓,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崔浩慢慢點了頭,還未說話,齊粟娘卻笑道:“小崔哥,你如今這般得意,到底是幾品官?都到了八爺跟前,也不和我細說說?”

  小崔苦笑著輕聲訓道:“上頭爺們的事兒能說出來麼?只當沒看見便是了。只是個買來的奴才,不過是替主子們賣命,有什麼好得意的?倒是你——”崔浩凝視著齊粟娘,輕聲道:“既遇上了良人,他又是中過舉的正經官吏,你將來也是官家正室夫人,日後行事切不可像小時一般隨意。尤其男女之防,當謹守本分——”歎了口氣,“我當初日日帶著你,總和那些男孩兒們混在一起,沒有教你這些——”

  齊粟娘尤記得當初和小崔在漕船上日日形影不離,女孩兒家的辮子也是小崔教她扎的,哪裡聽過他說這些規矩,安慰笑道:“小崔哥,你放心,宮裡的規矩可大了,女孩兒家的規矩,我學了不知多少,我老實著呢,你不用替我擔心。”

  崔浩聽她說起宮裡的規矩,又歎了口氣,凝視著她,“那些阿哥們不過是尋個樂子,便是哄著你,你又沒有半點根底,進了府也就是個沒名份的妾侍——太子求太後賞了那女官,如今怕也是忘到腦後了。”

  齊粟娘點了點頭,“我明白的。”

  崔浩微微笑著,“這事兒,我想你也明白。”他看了看齊粟娘,沉默半晌,斟酌道:“還記得和我一起賣到總督府裡的蓮香和雙虹麼?”

  齊粟娘聽他提起往事,她已記不清蓮香和雙虹的模樣,只記得是女童們裡最出挑最喜歡來尋小崔玩耍的兩個,不比她大幾歲,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道:“就是那兩個丫頭,因著我倆好,日夜尋機會欺負我。”

  崔浩沒料到她這般說,啞然失笑,眼中的猶豫遲疑散去許多,不自禁又彈了她額頭一指,道:“盡是胡說,誰欺負誰我難道看不出來?她們倆出脫了也有些姿色,原都是愛占個先兒,不聽我的勸,尋機進了少爺的房裡。”

  因得這位總督公子當初與陳演同年中舉,滿旗貴勳不靠父蔭就能出頭的可是稀罕,齊粟娘倒一直記得,想來這位公子也是個實在人,雖說做侍妾不是什麼美事,蓮香、雙虹卻必是不願意一輩子干粗活做奴婢的,正要笑著問問她們近況。崔浩的面上卻泛出傷感之色,“沒過得一年,一個懷了兩個月的孩子卻上了吊,一個又說是和人私通,趕到鄉下莊了裡配了個馬夫,半年不到就死了。”齊粟娘心中驚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府裡奶奶,如今因著妒心太重,惡名太勝,老爺夫人俱是不喜。若不是她是滿旗大族董鄂氏出身,伯父是皇上的寵臣,又有了小少爺,怕也是難捱。”

  齊粟娘沒想到相別不過二年,便是天人兩隔,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見得崔浩傷感,開口勸道:“小崔哥……”

  小崔卻笑了起來,“你放心,我明白的很。我們這些沒有根底的人,若是不肯安安分分做奴才,遇上一個厲害主子,便是這樣的下場。我只是擔心你……”崔浩慢慢摸著齊粟娘的頭,沉思半晌,“粟娘,你需記得一件事.”

  齊粟娘原被他指尖的寒氣激得打了個抖,見得他這般說,不明所以,點頭道:“小崔哥,你只管說.”

  “不管外頭怎麼傳,我卻知道你骨子裡是個不肯受委屈的,否則當年也不會冒死出逃。只是我們現在如此境遇已是老天保佑,以後一定要安安分分。我要聽主子的話辦差,你也要對夫君存些敬畏之心……”歎了口氣,慢慢道:“若是他日後納妾室進門,你必要善待,凡事退讓幾步,不可妒怒,也不可使些下作手段害人性命。”

  齊粟娘斷沒料到他會說出這般的話,大是愕然,想要說些什麼,想著來這世上方睜眼時得到的安慰與照顧,還有衣箱底那件舊棉衣,卻說不出口,再想著自己原本的打算,便也一聲不吭,只是看著崔浩。

  崔浩看她臉色,歎了口氣,道:“粟娘,我全是為你好。他得了皇上的青眼,若是有了些功勞,將來總是要升。宮女出嫁雖是較常人尊貴,但你到底是他家裡買的,你既沒有根底,又沒有娘家依靠,若不占個賢名,得些夫君的敬重寵愛,哪裡壓得住外頭送來的有根底的妾室?以後的日子怕是難過。”說話間,伸手理順了齊粟娘耳邊的亂發,柔聲道:“聽說你還有一個兄長?若是人好,平日裡多走動些,左右幫襯一下,雖不是嫡親的,到底也算是娘家有人。”

  齊粟娘勉強忍住小崔手指的冰寒,看了他半晌,慢慢點了頭。齊粟娘見他樣樣盤算,為著她這親事竟是滿腹憂慮,不禁道:“小崔哥,你放心,左右我存些銀錢,買幾畝地,若是沒得立足之地了,關門閉戶自個兒過日子終是能的。”

  崔浩歎道:“你沒聽過寡婦門前事非多?孤身女子無夫無子,沒有男人支撐門戶,便是有銀錢也未必保得住,總是要受欺的。”

  齊粟娘一愣,想起秦淮河邊被無賴子弟糾纏的沈月枝,待要說話,崔浩卻微笑道:“你攢錢的名聲倒是厲害,都說是一毛不撥,光進不出。也虧了太後、皇上寵著他,沒人太過為難你——你趕緊著出宮吧,日子長了,怕是要還要出事。”

  說完這些,崔浩慢慢收回了手,戴上虎皮拉帽,似要離去,齊粟娘看著他,突地道:“小崔哥,你手好冷,記得多穿些。”

  崔浩一臉愕然,看了齊粟娘半會,突地一陣大笑,趨前抱住了齊粟娘,如當初馬車中為她取暖一般,讓她的臉緊依在光滑溫暖的青狐皮面上,“四丫,這樣就不冷了罷……”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三)

 崔浩原是經了武科,得了武舉人的身份,兵部授職時,主子使了錢,替他謀到從七品把總的缺,現下在直隸河標綠營裡當差,歷練一兩年後便要放外任,替主子辦事。

  打那天崔浩走後,兩人再未有機會碰面,齊粟娘連著幾日神情恍惚,萬事俱不上心,直到一日不小心怠慢了八阿哥,被李德全狠狠訓了一頓,方才好些。

  仍是傍晚夕陽將落未落之時,齊粟娘站在營外的大樹下,看著四面無人,向著草原上並馳的身影,微微揚起手中的絲絹,不多會便有一騎飛快地奔了過來。

  陳演歡喜地喚了聲:“粟娘。”翻身下馬,遠處十三阿哥朗笑一聲,策馬離去。齊粟娘凝視了陳演半會,他額頭上盡是亮閃閃的小汗珠,想是陪弓馬出眾的十三阿哥游獵,於他有些吃力,但雙目卻愈發清亮,他見得齊粟娘半晌不出聲,看了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喚道:“粟娘……”

  齊粟娘微微抬手,似要舉帕替他拭汗,卻又停住,只是歉然道:“對不住,陳大哥,是我的錯,你知道我不喜歡宮裡頭,一時心裡悶著,卻對你發氣。你好歹別往心上去。”

  陳演聽得她的話,越發歡喜笑了出來,連連搖頭道:“我也不喜歡那些規矩,你放心,我明白的。只是我尋來尋去,都未尋著你的父母家人,只得讓你呆在那裡頭。”頓了頓,輕輕握住齊粟娘正要收回來的手,道:“那些錢別省著,裡面沒打點不行,你……”

  齊粟娘大大一愣,笑了出來,歪頭道:“你怎的又知道這些事了?”

  陳演亦是一笑,輕聲道:“你不是讓我給阿哥們和張大人送過鴨蛋麼,我在官署裡也時常要隨禮。我想著,你在裡面也是要送的,便求了皇上把銀子給了你……”

  齊粟娘一時有些發怔,突地抽回手,側身用帕子在眼角兒拭了拭,待要說話,陳演慢慢靠了過來,道:“上趟我回了高郵,除了娘的墳地,還去了老屋和田裡,雖是毀了,但又重做了地契,總有我們二十畝地,齊家也有二十畝,托王大叔留心著呢。”

  齊粟娘隱隱嗅到陳演身上傳來青草的氣味,連日來的郁結心情慢慢舒緩了,轉身笑道:“你娘臨去總擔心你不明白這些事兒,沒想到你卻是藏著,叫她白擔了這個心。你又怎知去托了王大叔?”

  “那些親友故舊,唯有他你送了雙份,總是有道理的。”陳演見她笑顏逐開,越發歡喜起來,“永定河的工程還需一二年方能完工,我正好在京城陪著你,等孝期一到,我們便一起回南邊,皇上已經答應封我去清河縣高家堰治河了。”

  齊粟娘聽得這話,沉默一會,問道:“張大人可是要起程回淮安?”

  陳演點頭道:“皇上轉授了他河道總督的缺,定下黃河改道之策,待莽清河改道入永定河之事一完,他便要回去著手了。”

  齊粟娘微微歎了口氣,靠了近去,附在他耳邊細細道:“你先別管我了,今晚就去求張大人,讓他和皇上提,帶著你一起回去。”

  陳演一驚,低頭欲問,嘴卻被齊粟娘用帕子掩住,只聽她柔聲道:“你心心念念皆是治黃河,永定河這邊只待莽清河改道,余下有你無你也是一般模樣,你必是想和張大人一起回去的吧?”

  陳演嗅到帕子上的陽光氣息和隱約的濕意,看著齊粟娘瘦削的臉龐,握住她的手,搖搖頭,道:“你在這邊,我自然不回去。”

  齊粟娘心中一顫,抬頭凝視陳演,卻不知怎的,透過陳演看到天邊夕陽將僅余的殘輝落到了他的官袍上,石青色與暗金紅色交疊在一起,如霉綠斑斕的古舊銅爐一般,又重又沉地壓在齊粟娘心頭,那讓人安心的青草味兒便淡去了。齊粟娘微微閉了眼,終是輕聲道:“你就再聽我這一回,今晚就去和張大人說,可好?”

  不幾日張鵬翮果然向康熙請了旨,陳演升了正八品,得封清河縣高家堰河丞,西巡結束後便要起程南去。

  齊粟娘暗暗松了口氣,大阿哥與太子相爭,連累旁人,陳演雖是全無此心,卻不免被人當了槍使。京城裡水太深,陳演與她皆是無根底的人,還是趁著未出大事,走遠些得個平安,她也能放心些……

  沒料到她放心沒幾日,陳演竟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原來永定河起源於蒙古境內,水災後不少人舉家外遷。陳演因著擔心走後齊粟娘一人在宮裡憂郁,便時時出外探找,竟有兩戶聽得消息尋了過來。

  這兩戶中有一戶在旗,手時還有當初賣女兒的字據,雖是齊粟娘切切囑托,陳演仍是一時委決不下,兩家爭吵起來,驚動了貴人,終是鬧到了康熙面前。

  其時齊粟娘還未知此事,只坐在自個兒帳中制衣,卻聽得秦順兒在外頭輕喚道:“齊姑娘,齊姑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4 10:25 AM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四)

 齊粟娘聽得秦順兒呼喚,知他必有要事,急忙請了進來。秦順兒把事兒說了一回,急切切道:“齊姑娘,十三爺的意思是,永定河一帶原就是封給包衣三旗的地界,文氏又是三旗裡的大族,若是手中有字據,十四爺又盯著,這事兒……”

  齊粟娘聽得“字據”兩字,冷笑一聲,道:“什麼字據,再沒有這回事,我那會子一起賣了三十來個,人人只寫了張賣身契,父母手裡據無文書,從哪裡來的一個字據?”

  秦順兒一呆,似有些明悟,面上更是為難道:“話是這樣說,但姑娘一直記不清家裡的情形,若是要與兩家對質,卻也是難事。”

  齊粟娘暗中歎氣,她若是敢與人對質,早不用擔心這事被人捏在手中翻弄不停,讓她日日不能安寧。

  “他們俱都是有女十三出嫁的?亦有弟妹?”齊粟娘大是不解,沒料到這樣的胡說八道,居然也有人家尋上門來。

  秦順兒點頭道:“在旗的一家是選秀撂了牌子,未在旗的是打小兒訂的親。”

  齊粟娘左右為難,她一面想借著尋找父母早早離了皇宮,一面又不欲因著這事丟了未在旗的身份,讓十四那學壞了的孩子得了意。

  秦順兒走後,齊粟娘正在犯愁,那邊李德全卻奉命來向齊粟娘問話,齊粟娘一咬牙,輕輕在李德全耳邊說了一事,便回帳中聽天由命。

  未過片刻,便聽得一陣重重腳步聲,十四阿哥揭簾沖了進來,不待她請安問好,一臉怒色直著嗓子吼道:“癲症?你竟是有癲症?!這一年多來,什麼時候發過?陳變之都不知道,你竟敢如此說?!”說罷,似是氣極,怒道:“皇阿瑪竟然也信了你,把他們都趕走了,下旨讓你因疾出宮,這會子你歡喜了吧?”

  他雖是長高了些,和齊粟娘平了頭,到底也只有十二歲,脾氣再大聲音再響,齊粟娘仍是當他小孩子耍脾氣。她看了他一眼,跪下道:“十四爺當初替民女打算得好好的,在宮裡多呆幾年再出嫁,如今卻是辜負了十四爺的好意了。”

  十四阿哥似是未料到她提起舊事,大大一愣,面上神情萬變,一時靜了下來,終是皺眉道:“原是因為你訂親了,我也沒想什麼,只想著若是有了在旗的身份,便能在宮裡多呆幾年享享福。”一屁股坐在帳中的毛氈上,看著帳頂,過了半晌,方沒趣道:“文氏是包衣三旗裡的大族,你到我跟前,好歹也有個名份。爺好好替你打算了,不比將來出去吃苦強?陳變之哪裡又是個會撈油水的人?再說皇阿瑪——”欲言又止,重重歎了口氣,一頭躺倒在毛氈上,嘟囔道:“為著這事,我求爺告奶的,皇太後、額娘、四哥、八哥那我都求到了,你卻不領情。這下可好了,爺的面子都丟光了,算學不如你,連想抬舉你都白費了勁。”

  齊粟娘聽得他說起康熙時言語含糊,正在疑惑,突聽得十四阿哥倒豆子般地抱怨,頓時失笑,她斷沒料著十四阿哥這樣的性子,竟是為了這些小意氣折騰,讓她日日不得安寧。

  齊粟娘忍住笑,挪過去柔聲道:“十四爺這是氣民女還是氣自個兒呢?民女從頭到腳,從上到下,沒半點兒比得上十四爺。十四爺的心胸是一等一的,一直關照民女,怎的就捨不得讓民女得個好兒?倒是和民女置這些閒氣?”

  十四阿哥閉著眼睛哼了一聲,不快道:“你也知道爺抬舉你,怎麼沒看到你讓我得個好兒?”

  齊粟娘越發笑出聲來,哄著道:“十四爺是天潢貴胄,要什麼沒有?民女有什麼?民女已是賣到陳家了,親已經訂了,別說是自個兒,便是衣上的衣物、用的東西全都是貴人們賞的,能在這喘氣說話兒都是天幸了。民女能給的,也就是記著十四爺這份情,盼著將來有福氣,能在十四爺面前賣個好兒罷了。”

  十四阿哥睜眼睨了齊粟娘一眼,曬道:“你比傅有榮那奴才還會哄人,雖說皇阿瑪也能給陳變之指個好親,若不是見著你對他也無甚情意,我也不來挑這個事兒。你背死書學得這般守規矩,未成親便是這樣做賢良,成了親我還能得什麼好兒?”

  齊粟娘聽得他說“無甚情意”四字,心中亂麻一般,怔了半晌,終是歎了口氣,道:“陳母如同救了我的性命,他待我也未錯了半分。說好了,我和他是父母之命,說不好,我也該知恩圖報。”頓了頓,道:“再者,我和他皆是父母雙亡,孤苦無依,便是說到情意,相依為命的情義哪裡又少了?十四爺……”

  十四爺猛然坐了起來,打斷道:“你既是這般說,我也隨你去。如今兩戶人家都不是你的父母,皇上逐了你出宮,孝期未到,你也不能和陳變之一道去清河,倒是要去哪?”

  齊粟娘想了一會,道:“回十四爺的話,民女打算請皇上恩准,讓民女奉著義母回高郵安葬,當初原該早早送過去的,因著諸事未備,現下他任官的地方定了,家裡的屋、地也托人整了,也是時候了。”



第十三章 高郵小村的陳演(上)

 過得幾日,龍駕回京,陳演從永定河河道官署搬入張府內,准備隨張鵬翮南返淮安赴任。齊粟娘果真被放出了宮,暫居在張鵬翮京城老宅中,只等收拾好行李,乘船下江寧扶棺回高郵。

  此時已是十月末,正是深秋,院子外的金黃落葉隨風翻滾著,發出悅耳的沙沙聲。陳演老實站在房中,伸長雙臂,由著齊粟娘替他試穿青葛布棉衣。

  齊粟娘雖是常常給陳演縫補衣裳,身量尺寸明白得很,卻是頭一回給陳演制衣。為著怕不合身,衣紐和衣帶都沒有縫上,只用一根腰帶將棉衣束住,試試大小。

  房裡無人說話,只有衣裳悉悉索索的摩擦聲,齊粟娘見得大小正好,心中歡喜。陳演見她滿臉笑意,面上也泛出微笑,“若是還留在京城,下月我怕就要穿上這棉衣了,到底我們南邊來的,分外畏寒。”

  齊粟娘抿嘴一笑,“我現下就替你把衣結衣紐縫好,放到行李裡去。”說著,便伸手去解開腰帶,為他脫衣。

  陳演看著身前低頭忙碌的齊粟娘,柔聲道:“不用這樣著急,做針線費眼睛,”說話間,伸長的雙臂收了回來,輕輕抱住了齊粟娘,“冬天還沒有到,慢慢來……便是明年冬天再做好,也無妨……”

  齊粟娘被陳演抱住,身子一僵,替陳演解腰帶的手不禁頓住。那腰帶早已松散了開去,沒有扣住的棉衣便敞了開來,露出裡頭貼身的中衣。

  陳演似是察覺,連忙松了手,低頭要去掩好衣襟,突又想起正是要脫衣。他待要反手脫衣,又見著齊粟娘低頭站著不出聲。他待要不脫衣,又怕齊粟娘急著給他縫衣紐。陳演左右為難,不知是脫還是不脫,低頭想看齊粟娘的臉色,卻又看不見,結巴道:“我到外頭去脫衣……”

  齊粟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抬頭看了陳演一眼,利利索索解了陳演的腰帶,笑著放到一邊,替他脫下棉衣,轉身去取夾衫兒給他穿上。

  陳演松了口氣,一邊整理夾衫,一邊歡喜看著齊粟娘拿了棉衣坐在床邊替他縫衣紐,原想坐到她身邊陪著,又怕讓她分神針扎了手。他掃了一眼屋裡的還未整理好的包裹,便走到桌邊,清理收拾一些雜物。

  齊粟娘側頭看了他一眼,不由一笑,仍是低頭做針錢。兩人各自忙活著,一時誰也顧不上說話,只有屋外落葉在秋風中歡悅的翻滾之聲,不停歇地輕響著。

  過得半柱香的功夫,陳演收拾好雜物,裝了箱,用力捆扎好,齊粟娘也恰恰把衣紐縫好。陳演看著齊粟娘把新棉衣收進了衣裳包裹裡,笑道:“粟娘,張大人原是家宅人多,總還些日子。我們都收拾好了。明日我送你回高郵。”

  齊粟娘怔怔看了他一眼,終是搖頭道:“你要隨大人一起去淮安,再到清河上任——”

  陳演笑著道:“我已是和張大人說好了,容我幾日,清河與高郵不過四五日船程,我送你到高郵便回。”

  齊粟娘聽他打算得如此明白,只得應了,兩人便出門去尋船,這時節正是漕船運糧至京城後,放空回江南的日子,最是要載私貨、接私客賺錢的時候,碼頭上多是掮客的牙儈。

  漕船在水上最是便利,遇上運漕糧的時節,便是官船也要讓其先行。陳演是漕河邊長大的,齊粟娘從王大鞭那早知曉這些,自然熟門熟路地尋了一艘江蘇漕船帶上。一路順風,不過一月便到了江寧,雇了車將棺木載好,尋船回了高郵,沒幾日到得碼頭,車馬載了棺材向高郵城外小村而去。

  太陽快要偏西,夕陽下的小溪泛著金閃閃的粼光,大槐樹的枝干殘缺,卻還直直立在村口。新建的茅草屋與泥瓦屋尤帶著濕氣,田地裡雖是沒有作物,卻被平得齊齊整整。

  齊粟娘滿心歡喜走下馬車,沖著馬背上的陳演笑道:“陳大哥,這些是你托王大叔整的?”

  陳演亦是滿臉笑容,顯是回到家中極是歡喜,“上趟我回來時,臨走給了王大叔十兩銀子,估摸著修屋、整地、打家具也是足夠了。”又指著陳家院子道:“粟娘,今晚我們回家裡住。”

  齊粟娘連連點頭,陳演翻身下馬,和齊粟娘一起在村外陳娘子的墓地上叩了頭。待得入了村,將棺材在院中卸下,收拾了車馬,打發了馬夫,兩人互視一笑,推開了沒有掛鎖的陳家家門。

  進入院內,兩人俱是一呆,只見得一正兩廂三間房內,盡是空空蕩蕩,只有原先陳娘子的右廂房南牆邊架著黑漆三欄架子木床,當中放置一張黑漆八仙桌,兩張長背竹椅,牆邊一個粗漆紅木箱、還有幾個木盆、木桶。

  齊粟娘探頭看了看灶間,牆上三層置物擱板,放著錫壺、碗、杯、筷等一些用品,灶上還有銅鍋。陳演苦笑道:“我們來不及遞信回來,王大叔也不好自個兒作主,今天我去齊家歇息便是.”說罷,便走了出門。

  此時天色已黑,他尋了松枝點起火把,走到齊家一看,齊家竟是座空屋,比陳家更是一眼看到底。齊粟娘搖頭道:“齊強哥哥還未回來,王大叔斷料不到我們會此時回齊家。”

  陳演急忙道:“我去鄰村借宿一宿便是。王大叔那邊——”

  “這一帶就咱們村最偏,齊村、王村都在七八裡外,你看看天色,已是晚了——”

  陳演走出房,見得院中空寂無人,只有一具漆黑棺木擺在院中,滲出一片陰氣,擔心齊粟娘一人在此受驚,更是不便說走,只得道:“且回家去。”

  院中水井水質已清,轆□也已安好,陳演汲了水,又在灶下生了火,看著紅艷艷的火焰竄了起來。灶上的銅鍋原是新的,清亮亮的水泛在上面,映得一陣青一陣紅,陳演站在灶間門口,環視著舊日家園,卻再也見不到至親之人,眼中不禁酸澀,悄悄流下淚來。

  “陳大哥!你來幫我一把。”廂房裡響起齊粟娘的叫聲,陳演連忙用袖子亂擦了一下臉,邊往屋內走邊道:“怎麼了,粟娘?”

  齊粟娘將床擦洗干淨,從陳演手中接過行李裡的床褥,厚厚鋪在木床上,嘴裡笑著道:“陳大哥,再勞你把那盆水給倒了。”說罷,取了一床粗藍葛布床單在手。

  齊粟娘雙臂猛力向兩側一展,迎風一抖,藍花布的床單瞬間伸展開來,騰上半空,又輕飄飄地落在了床上,齊粟娘雙手從中一分一平,四角壓下,床上便似模似樣了。

  陳演見得她這般利索,仿似有使不完的力氣,不由笑了出來,轉身端起污水盆,走了出去。待得陳演被齊粟娘指使著,將堂屋裡的兩床被子抱回屋中,齊粟娘已是掛好了藍布蓮枝床帳,又收拾了一身衣物出來,笑著道:“陳大哥,在船上都未好好清洗過,水應是燒好了,你先去洗洗吧。”

  陳演一呆,道:“要不,你先去吧。”

  齊粟娘抿嘴一笑,指著滿是灰塵的桌椅道:“你且去,我把這些收拾干淨。”

  陳演看著齊粟娘,卻不動腳,齊粟娘一呆,終是笑出聲來,一面推他轉身,一面道:“陳大哥,你可得再替我燒鍋水才行。”

  陳演終是被她哄得先去了,待得兩人都洗了澡,齊粟娘慢慢拭著及肩濕發回了房,卻見陳演早將長背竹椅子擺放在黑漆八仙桌前,抱了一床被子坐著,暈暈欲睡,看著是打算坐椅子上湊合一宿。他見著齊粟娘,急忙站了起來,道:“粟娘,你今天也累了,早些睡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4 10:27 AM

第十三章 高郵小村的陳演(下)

 齊粟娘坐在黑漆三欄架子床邊,打理著濕頭發,看著睡在椅上陳演滿是疲倦的臉,張口欲言,終是無語。

  辟啪的燃燒聲從敞開的右廂房門傳入進來,松木火把撐在了院牆上,一片火光撒在了房門前。房裡黑沉沉的,已是睡著了的陳演發出粗粗的呼吸聲。齊粟娘看著帳頂,慢慢伸出手撫摸床帳,手指尖觸摸到微微凸起的蓮枝花紋,這是陳娘子為兒子遠行赴考親手縫制的。

  空氣中飄浮著泥土和干草的清香,遠遠的,齊粟娘似乎聽到了漕河奔湧的波浪聲,嘩啦嘩啦,和著陳演的呼吸聲,把她一點一點帶入了夢鄉……

  睡得半夜,齊粟娘突地被一聲巨響驚醒,立時從床上坐起,急叫道:“陳大哥?”

  陳演一邊從地上爬起,一邊忙著道:“沒事,粟娘,別害怕,是我跌下來了。”

  外頭的火把未熄,齊粟娘撩開床帳,借著微弱的火光,見得地上陳演的狼狽像,終是不忍。齊粟娘披衣下了床,一邊攙著陳演站起,一邊柔聲道:“陳大哥,你明日便要起程去清河,受不得累。你去床上睡,我在椅上靠靠,待你走了,我再睡就是。”

  陳演連連搖頭,道:“我平日巡河時,野地裡都睡過,這裡有屋有椅有被,已是極好了。你不用擔心我,快回床上去,小心受寒。”說著,自個兒卻是連打了兩個噴嚏。

  齊粟娘默默看了他半晌,微弱的火光照不清陳演的臉,只聽得他溫和的哄勸聲,“不用擔心我,你還小,身子弱得很,快回床上去……”

  齊粟娘轉身走回了床邊,復又躺下,便聽得椅子移動的聲音,陳演也睡下了。

  松木火把的火光越來越暗了,齊粟娘在床上輾轉反側,一下一下數著陳演的呼吸聲,卻仍是無法入睡。她悄悄撩開床帳,探出半個頭去。陳演懷中抱著棉被,長腿架在桌上。他似是睡得極沉,卻又因著身子的彎曲不適,時時動彈著。

  “陳……”齊粟娘輕輕出聲,風兒突地大了,吹熄了火把最後一絲微光,漕河的浪聲回響著,嘩啦嘩啦,聽在齊粟娘耳中,仿佛古老昆曲裡和緩的唱腔,雖是悅耳動人,卻終是與她無緣。繡著蓮枝的床帳慢慢垂了下去,掩住了無聲的歎息。

  只待得北極星升起,遠遠有了一聲雞鳴,一宿未睡的齊粟娘顧不得天仍是黑沉沉的,起身將衣穿好。她走到桌邊,扶著迷糊未醒的陳演起身到了床邊,哄著他脫了鞋襪外衣,躺倒了床上。陳演一沾到平整軟和的床鋪,嘴裡頓時咕噥了一聲,翻了一個身,向裡睡去了。

  齊粟娘輕輕笑著,替他蓋好了被子。她正要離開,忽地見著陳演露出來的半邊臉上有點點灰印。她轉頭看了看桌邊地上的灰塵,伸袖輕輕替陳演拭去,又將床欄上他的外衣取過,將灰塵細細撲打干淨,重又掛好。她回頭看了陳演一眼,便出房關門而去。

  陳演一覺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他呆呆看了看身上的被子,身下的床,再看看了被陽光照得亮堂堂的窗戶,大大一嚇。他三兩下跳下床來,正手忙腳亂地穿衣,卻聽得一聲門響。一陣飯香湧入,齊粟娘走了進來,看著陳演一笑,道:“陳大哥,你可睡好了?”

  陳演連連點頭,道:“好了,好了。”看著齊粟娘將兩塊熱餅,一盆熱青菜粥在桌上擺好,不由笑道:“粟娘,昨兒咱們在高郵城裡帶了米面回來,你今日便做上了。這菜卻是哪裡來的?”

  齊粟娘笑道:“你吃就是了,還管它哪裡來的?”歪頭道:“總不會是我偷來的。”

  陳演哈哈大笑,坐下欲吃,卻被齊粟娘推他到了院子裡洗漱。

  齊粟娘雖是早吃過半碗,看著天色也是臨近正午,也坐下和陳演一起吃了些。陳演看了看齊粟娘,又看了看院中的棺木,“粟娘,我今日還是不走了,先尋著人,把大娘的事給辦了。”

  齊粟娘輕輕一笑,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得院子裡有人叫道:“演官兒,演官兒,粟娘。”

  兩人轉頭一看,只見王大鞭領著幾個村人站在院子門口,笑得合不攏嘴,陳演急忙迎了出去,還未說話,王大鞭等人俱都是跪了下來,嚇得陳演一驚,搶著扯起,道:“王大叔,這是怎麼了?演官可是生受不起。”

  王大鞭被他扯了起來,極是歡喜,道:“今兒一大早,天還沒亮,粟娘就來了,倒把俺嚇了一大跳。才知道演官兒——陳大人裡已是清河縣高家堰河丞,真是天大的喜事兒,替咱們方圓十裡四姓五村的親友都長了臉面。粟娘央著俺找人為她娘挖墳下葬,又聽說你今兒就走,這不,俺趕著就來了。來不及叫上各姓族老,只能俺幾個送你一送。”余下的俱是王家村老鄉鄰,多是看著陳演長大的,紛紛道喜。

  陳演聽著這話,方知齊粟娘竟是起早趕了七八裡地到王家摘了菜,請了人,心中一酸,不禁有些發怔,卻聽得齊粟娘在身後脆笑道:“王大叔,你和各位叔伯兄弟先進來喝口水。”

  陳演忙將眾人迎了進屋,王大鞭指著身後的推車道:“沒料著你們這時辰回來,粟娘既是還要長住,俺先把這些物什送過來,湊合著用。”說罷,招呼眾人將抽斗櫃子、小磨、谷斗、菜種、棉桿,和幾罐家常醃菜、油、鹽、醬、醋等物一並送了進屋。

  待得眾人說了會子話,來人中有吃陰陽飯的,在村外看了地,點了穴,算了時辰,定下了十日後開墳的吉利日子。齊粟娘連忙包了八十八枚銅錢作陰錢,又將從北京城帶過來的吃食一人送了一包,王大鞭自然也是雙份兒,便是他要退的銀子也未收。

  雜事兒忙完,送著眾人出了門,王大鞭笑道:“演官兒若是今日要走,俺便等著送他去口上坐船。”說罷,自去院子裡蹲坐。

  齊粟娘連忙安置了一椅一幾到了院子裡,送了吃食和熱水,笑道:“王大叔寬坐,我替他收拾些行李便好。”說完便回了房裡。

  陳演環顧家中,各物已是齊備,喪事也已准備周全。但屋子裡仍是飄著一股濕氣,又新鮮又冷清。那個還未滿十二歲的女孩兒在房間裡忙來忙去,收拾著他的行李。陳演凝視著她的側臉,她的眉目依舊帶著稚氣,她的神情卻如已然歷世的婦人一樣沉穩。她的面容雖是比在宮裡時豐潤了一些,卻仍比離開江寧時瘦削。她的眼圈下泛著淡淡的黑圈,青布鞋上沾了些泥灰,寬口褲腳亦有泥印,卻似是拍打了去,只余了一層薄塵。

  陳演的身子從裡到外松軟了開來,禁不住尋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再也不想移步離開,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女孩兒。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忍不住站了起來,悄悄走到齊粟娘身後,低聲道:“粟娘,你隨我一起去清河罷。”

  齊粟娘手上一頓,回過頭來,訝然道:“皇上他——”

  “皇上他在京城,哪裡又會知道,粟娘——”陳演慢慢走近,輕輕摸了摸齊粟娘的頭,伸出雙臂抱住她,輕輕道:“你還小,我們待之以禮,孝期滿後再成親,便是不違禮法。你一人在此,我在清河亦是孤單,我實是不忍心如此。”

  齊粟娘因他靠近,身子便禁不住僵硬,聽著他的話,慢慢也軟了下來。她靠在陳演懷中良久沒有出聲,只覺得陳演將她越抱越緊,“粟娘,我們一起……”

  齊粟娘沉默半晌,抬頭柔聲道:“皇上哪裡會不知道?他如此看重治河之事,如此看重於你,你總不能在這些小事上讓他不快。若是皇上歡喜了,你想去哪裡治河,就能去哪裡治河,你想的治河法兒皇上也一定會細細思量,為著這些……”陳演猶豫了半會,仍是要開口說話,齊粟娘又笑道:“你若是去了清河,怕也是天天泡在高家堰上,哪裡還有時辰理我?這裡那裡,一樣地守空屋。”

  陳演一愣,頓時紅了臉,“若是你去了,我自然多多陪著你,你喜歡算學,我便教你,你若是想識詩詞,我也可以教你,便是你不耐煩這些,想在家做些女紅,我自然也是歡喜的。”



第十四章 遠在清河的陳演

 陳演終是被齊粟娘哄勸著,獨自去了清河。齊粟娘折騰了十來天,靠著親友幫襯,把齊大娘下了葬。她雖是未出嫁的女子,但從未在齊家住過一日,齊強又未回,她便仍是住在陳家。

  她尤記得陳、齊兩家屋裡的擺設,請人打了床、櫥、櫃、桌、椅等家具、買了錫壺、銅鍋、木桶、竹盆等物什,又將帳、簾一一掛起,承頂窗格糊好。她特意買了大紅年畫、親手剪了紅窗花、紅福字,在齊強的房中擺上水仙。把齊家、陳家都打理得如同當初一樣。

  方圓十裡有四姓五村,互相聯姻有親。齊虎是齊村子弟,齊大娘宋氏是宋村閨女,王大鞭是王家族老,陳娘子和陳演雖是外地遷來,也多虧陳氏族老看在同姓份上,讓他們孤兒寡婦在河邊小荒村裡買田置屋,有了容身之處。

  陳齊兩家有四十畝地,齊粟娘一個女子哪裡能種得完?她留了三畝地種菜,其余三十七畝便打算佃出去種棉、種麥。

  三藩之亂後,江南承平已久,人丁繁茂,人多地少。王大鞭一聽齊粟娘托他尋個老實可靠的四姓之人作佃戶,立時笑道:“粟娘,我那侄兒天旺你也知道,力氣一大把卻沒得地方使。日日被那些稅吏們逼著交丁銀,他正求著我,想再來你這裡躲躲。我只怕你一個婦道人家獨自在家不方便,叫演官兒知曉了不好說話。現在下看著,你若是能把這三十七畝地佃給他,他日日到你這兒來上工,演官兒也不會有話說。”

  齊粟娘一聽王天旺的名字,連忙點頭笑道:“都是江寧路上一路走過的,天旺哥的性情兒我知道。當初餓得那樣,四五頓沒著落了,我好不容易給我娘尋了罐野菜湯,多少人來搶,多虧天旺哥替我攔住了人,我才能讓我娘吃了一頓飽的。王大叔,你只管叫他來。”

  王大鞭見得齊粟娘一口應下,心中歡喜,“咱們四姓原都是親友,女人們來來往往走走親戚,也是禮數。當初你爹娘收了你做閨女,原就和我說起,要帶著你回齊村拜拜族老,到四姓親友處認一認。沒想著洪水一來……”

  齊粟娘聽他說起齊氏父母,心中感傷,勉強笑道:“王大叔說的是正理兒,當初江寧路上,一直承親友們照料,我原就打算上門給各位叔伯長輩請安磕頭,看看嬸娘嫂子們。”

  王大鞭滿臉是笑,端起桌上的麥殼茶一口喝干,“粟娘,我是知曉你性情的。早和他們說過,演官兒雖是做了官,你斷不會講究那些外頭規矩。今兒我來,原就是想和你說說,各族裡的婆娘們都要上門來看看你,只問你什麼時辰方便。”

  齊粟娘連忙道:“陳大哥雖是官,我這姓齊的卻不是官,再者,陳大哥也是姓陳,咱們只論族裡的親戚輩份。王大叔,你切切幫我攔著嫂子們,我連進門禮都備好了,今兒若不是你來,我已經去你家裡看嬸子了。”

  從北京城帶回來的糕點吃食一包一包送了出去,齊粟娘每日裡走東家,串西家。她到齊家祠堂裡叩了頭,給齊家族長齊貴伯敬了茶。由王天旺婆娘宋氏引著,到宋家族老宋二爹家裡拜望,見他的小孫子愛吃驢打滾,特意又多送了兩包。陳家族長陳傳老爺子已是七十高壽,是個落第秀才,死活叫攔著不肯讓齊粟娘給他磕頭,“演官兒前程大著呢,大著呢,陳家將來還要仰仗他……”

  王天旺成了齊粟娘的佃戶,打消了離家去漕上做水手賣苦力的念頭,每天天不亮就來上工。除了四六開分成的陳齊兩家三十七畝地,齊粟娘拍著胸膛擔保,又說好了五五分成,他還把小村外頭六十畝無主荒田開了出來。齊粟娘讓王天旺和她的婆娘宋氏日日在家中一起吃午飯,讓他們家省了不少嚼用。又趁著家中有王天旺在,時常和宋氏一起出門走親戚。

  鄉下的規矩雖也有,卻遠不及宮裡和大宅門裡嚴苛。齊粟娘想笑的時候能笑,想說的時候能說,更不用日日裡看主子貴人們的臉色。女人們聚在一處兒,一邊做著手裡的活計,一邊說著家長俚短,小孩子們在村頭溪邊打鬧耍玩,嬉笑聲蓋過了被驚起的犬吠雞鳴。隔幾日,便有婆娘把家中新泡的壇子菜、新制的鄉裡糕餅拿出來讓大家嘗鮮兒,顯顯手藝。

  熱鬧安詳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待得齊粟娘制出了三雙鞋,兩件棉衣,學會了做紫蘇餅、醃楊梅子,借著王大鞭家的酒曲釀出了第一壺玉米酒,已是年近臘月。

  江南的冬天又冷又濕,莊村人家都陸續歇了農活,貓在屋子過冬。齊粟娘一大早照例到齊家,把屋子打掃干淨,齊氏父母的牌位擦拭得一塵不染,又將齊強房裡的床帳、被褥撫去浮塵,方回到陳家小院。她坐在堂屋裡的火坑前一邊烤著火,一邊將陳演托人寄過來的七封書信一遍又一遍地細看。

  第一封信裡的陳演嘮嘮叨叨抱怨著,齊粟娘在京城給他制的棉衣,巡壩時讓挑泥土的民夫不小心給掛了大口,他不會縫,冷風兒時時灌著,凍了他好幾天。第二封信裡的陳演歡歡喜喜笑著,收到了齊粟娘托人送到清河的新棉衣和新棉鞋,他半夜去巡壩時也不會覺著冷了。

  第三封信裡的陳演得意洋洋說著,黃河改道的事辦得很是順利,清河縣清口三河匯流之處,築起了一道大壩,黃河水改道入海,康熙親自賜名為御壩。第四封信裡的陳演小心翼翼問著,在家裡一個人可會孤單?夜裡聽著動靜是不是會害怕?他寫了信給王大叔,讓嬸子常接著家去住住,若是王天旺方便,讓他們夫妻就住到陳家來。

  第五封信裡的陳演忽地大驚小怪著,只說多虧做的是河道,沒有去做管民政的主官,清河縣裡又有鹽場、又有漕幫壇口,又有漕司主事,一堆扯爛帳的事兒,斗得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的,直讓他看得目瞪口呆。第六封信裡的陳演已然見怪不怪了,不關他的事,隨他們鬧去,他只管把高家堰和御壩看住了。

  第七封信裡的陳演,在算著日子,齊粟娘的孝期已經過了快一年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onedoris 發表於 2011-12-14 10:29 AM

第十五章 王家村的王宋氏

 “妹子,妹子!”離著陳家還有十幾步,王天旺的婆娘宋氏便風風火火嚷了起來,“前兒你對我說的那些個話,我都替你回了娘家二大爹啦!”她不過二十來歲小媳婦,生得小小巧巧,膚色白膩,頭上挽著漁婆髻,包著一塊簇新朱紅繭綢帕,頗有風致。她前年生了個兒子,在逃災路上沒了,前幾日說是又懷上了,一臉的喜氣,走路虎虎生風,嗓門高了八度。

  齊粟娘連忙迎了出來,接著宋氏,苦笑道:“天旺嫂,你小心些,多大回事呢,何必這般著急。”

  宋氏微微紅了臉,摸了摸頭上的紅綢帕,嘴裡嘰喳道:“怕什麼,有你送的紅綢子擋邪氣呢。”低頭看了看仍是平坦的肚子,慢下了腳步。

  齊粟娘將她請到堂屋八仙桌邊坐下,折了幾根棉桿加在堂屋火炕裡,從火炕上取下吊錫壺,沖了一碗滾燙的麥殼茶,遞了過去。她正要開口,宋氏便搶著道:“妹子,我和二大爹說了,讓狗兒安分種田,等設了村學,把狗兒他們送去學幾個字,若是學出來,怕不比去演官兒那做小廝強?”

  齊粟娘聽得她一字不改傳過去,笑了出來,自個兒也倒了杯麥殼茶,“宋二爹都上六十了,跟前只有小狗兒一個孫子,家裡也有五十畝地,全指著狗兒,何必把他送清河去。”

  宋氏搖頭道:“小狗兒才不過十來歲,爹娘都在災裡沒了。二大爹是俺娘家族老,平日裡難免沒得罪人。萬一去了,小狗兒那幾個隔房堂叔堂伯總是有些想頭的,那五十畝地未必保得住。”她捧起碗,慢慢踢了一口熱茶,笑道:“我對他說,有什麼好怕的?粟娘在呢,到時候她要說句話,我那幾個叔伯敢放半個屁?他齊虎嬸子娘家雖是遭了難,好歹也是俺宋家嫁出去的。”

  齊粟娘想起義母齊大娘,心中一酸,勉強笑道:“哪裡又是我?大伙兒不過是敬著陳大哥。”

  宋氏又點頭,又搖頭道:“雖說是男人家支撐門戶,演官兒也是咱五村四姓裡唯一的官家,大伙兒都敬著,俺說這話兒卻不單看著他。當初他中了秀才,有了功名,還要去中舉人,咱幾族裡的人事兒何嘗沒指望過他?傳老爺子、宋二爹、天旺他大伯、貴大伯都來探過。陳大娘說得明白,演官兒是個死心眼的,對這些人事兒不上心,靠不上。大伙兒也就灰了心。到底他們家雖是姓陳,也是外頭遷來的。不過是差役逼得太沒王法時,來你們村裡躲躲,那些個下流沒良心的稅狗也要留條退路,不敢鬧到演官兒門前來。”

  齊粟娘突然想起,當初陳娘子和她說過,王天旺來躲差役的事兒,方知道是因著陳演身上有功名的原故。想到此處,她不由替齊氏父母的親子齊強擔憂,陳家分明能庇護一二的事,齊強卻離家而去,這樣的性情,不知在外頭要吃多少苦頭……

  宋氏看了看齊粟娘,輕聲道:“他大伯和天旺說過,當初……當初你和演官兒訂了親,你爹娘都喜得不行,只說演官兒靠不上,演官媳婦卻是能指望的。天旺他大伯開先還不信,後來逃災的路上,你爹沒了,大伙兒看你行事,才明白你爹娘果然說得沒錯。”

  齊粟娘一愣,方要說話,宋氏嘻嘻笑道:“我家那幾個堂叔伯,哪一個不怕你那不要命的狠勁兒?別說他們,四姓裡想把子弟送到演官那邊的還少麼?一聽你說這話,都不敢吭氣了。那些想把田地記到演官兒名上,免租免役的更是不要說了。”

  齊粟娘哭笑不得道:“逃災路上那些個事哪裡又是能提的?都不是正道。”不欲多談,轉開道:“過幾日便是冬至節了,等得明年忙了農活,重陽節上我就去城裡請位好先生到咱四村裡來,在陳村村頭高坡上觀音庵裡開個村學。束修陳大哥出,各家各戶平日裡有些多打的新鮮瓜菜,請先生嘗個鮮便是了。”

  宋氏喜出望外,一把拉著齊粟娘的手道:“妹子,這事兒若是成了,咱四姓上下哪一個不感著演官兒的好?自打高郵城裡知州老爺,寶應、興化兩縣的縣老爺遣人來你們家拜了,那些收稅、差役的對著咱幾家客氣了多少?若是再多出幾個官家,咱四姓還怕誰欺負?”說著說著,淚花兒便冒了出來,哽咽道:“若是我肚裡的孩兒是個男娃,我也能有個盼頭兒了。”

  齊粟娘連忙安慰,柔聲道:“我也明白大伙兒的心思,投充到陳大哥那兒做奴做僕,也就是求個有人庇護,過上好日子。只是陳大哥是個實在人,便是送過去了怕也是要受窮。你放心,村學這事兒一定成的,陳大哥心裡明白得很,只是一雙手忙不過來罷了,將來難說還要大伙兒幫襯的時候。”

  宋氏回家自然把這些話兒傳了出去,四姓大喜,族老們多是讓婆娘們來走動一二,到了冬至節上,更是熱鬧。

  “大冬似大年,家家吃湯圓,先生不放學,學生不把錢。”

  齊粟娘在堂屋裡給四姓婆娘們上茶送點心,忙得團團轉,外頭院子裡玩的孩童們笑嘻嘻地唱著,見得糕點上桌,轉眼一窩蜂沖了進來,撲到桌邊,直抓那些梅豆、片糕、酥糖等點心,一邊吃一邊含糊叫道:“大蟲姨娘,學堂是什麼東西?先生是什麼東西?”

  滿堂屋婆娘頓時哄堂大笑,便有做娘的罵道:“小狗蛋兒,滾外頭玩你的去,亂叫什麼?以後記得,先叫齊姨娘,往後要叫陳姨娘。”

  齊粟娘笑得不行,趕著端出了小湯圓和南瓜湯,叫玩瘋了的孩童們趁熱吃了。但他們哪裡肯吃,眼裡只盯著桌上的城裡點心,手上抓著,嘴裡嚼著,還嚷著道:“大蟲姨娘,過年時,俺還要上你家來吃。”

  齊粟娘笑著道:“過年,你姨娘自然要去你家拜上,你還怕沒吃的?”眾人俱是歡笑,堂屋裡火炕上的火燒得越發熱鬧起來。

  天越發冷了,農活都停住。王天旺用歪木爛材給齊粟娘燒好了兩大簍過冬用的木炭,將陳家屋頂、院籬重整重扎後,留在家中陪伴有孕的宋氏,來得也少了。齊粟娘熱鬧耍玩了幾個月,也想清靜幾日,將大門緊閉,把大風擋在了門外。

  陳演的房間裡仍是擺著竹片大書架,上頭放著幾本陳演特意給她留下來解悶的算學書。齊粟娘和宋氏進高郵城耍玩時,買了一本藍絹面的《女誡》回來,依在了書架第二層上,卻從未打開看過。她在陳家小院裡,用毛筆和江西夾吉宣紙一點點將前世所學的工程圖樣、知識記了下來,每天對著無人的空屋,大聲誦讀著,反復回味著,過得幾日,又將這些無用之物和前世裡父母兄嫂的姓名畫像一起燒去了。

  就這樣又寫又燒,又燒又寫,雪片撕棉扯絮似地落下來了。齊粟娘看著窗外的漫天大雪,丟了幾片干桔皮在堂屋火坑裡,帶起一屋的暖桔香,掩去了炭氣和江南重重濕冷之意,齊粟娘不禁想起淮安清河高家堰上,不知是否也下著這樣的大雪。

  到得午時,雪漸漸停了下來,齊粟娘有些餓肚,方欲把火坑邊暖著的臘八粥倒一碗充饑,卻聽得院門輕叩,不免疑惑,揚聲道:“誰?”

  門外沉默一會,聽得一聲道:“我是齊強。”



第十六章 高郵小村的齊強

 齊粟娘聽得齊強之名,大吃一驚,顧不得雪大,急忙搶了幾步,奔到院中開門。院門方開,一陣大風便湧了進來,吹閃了齊粟娘的眼,她嗆著風道:“哥哥,快,快進來。”

  披著蓑衣的高大男子從斗笠下微微抬頭,打量了齊粟娘一眼,點了點頭。齊粟娘急急掩了院門,奔回堂屋加了棉桿,將火燒得更旺,看著齊強慢慢脫下了蓑衣,露出面貌。

  齊粟娘方見得齊強,便心中一酸。這齊強生得極似齊虎。寬額隆鼻,身材高壯。或是因在外頭見了世間,雙目炯炯,銳利有神,更是顯得儀表不凡,只是眼神兒卻太過靈活了些,微帶桃花,遠不及齊虎實在安分。

  他腳上穿著黃鹿皮油靴,靴幫、靴面上的又是泥又是雪,靴筒卻是簇新。身上胡亂披著一件半舊的灰白孝衣,卻未見帶得行李。

  那蓑衣上原是積滿了雪,遇上暖氣便化成了水,直淌到地上。齊粟娘回過神來,急忙接過蓑衣,掛到一邊,搬了椅子請齊強坐下取暖。

  她倒了碗臘八粥,熱騰騰地送到他身上,笑道:“哥哥,你先墊墊,我這就去廚房給你做飯。”說罷,又從錫吊壺中用滾水沖了麥殼茶,放在他身邊的小幾上,轉身便向灶間走去。

  還未開門,聽得齊強在身後說道:“起先在王大叔家裡用了一點,吃飯的時辰未到,妹——妹子,我想先看看爹娘。”

  齊粟娘低低應了一聲,不經意看見齊強孝衣下原是一身極鮮艷的大紅翻毛錦襖,腰間銀絞絲纏帶上還掛著玉佩、金銀錢的荷包、香茶袋兒等零碎飾品,顯是衣錦還鄉,要給爹娘一個驚喜,外頭的孝衣想是在王大鞭家穿上的。

  齊粟娘鼻頭一酸,轉頭見著齊強邊說邊要站起,連忙道:“哥哥在外面走了許久,腸肚兒都涼了,還是先喝完了這一碗暖暖,再去不遲,免得——免得到了那兒便讓娘不安心。”她原知齊強是個倔的,從小沒讓齊大娘少操過心,逃丁也不說個去處,只說要賺大錢,便走了。如今五年方回,卻是父母雙亡,想想也替他難過,只得替齊大娘多體貼幾分。

  齊強默默點了點頭,卻不顧燙,兩三口喝光,便站起,也不披蓑衣,大步出門。齊粟娘也料到如此,見得他兩步已是到了院門口,左右看看,取了一些果子、香燭、火煤,再要取衣時,齊強已是出了門,一時不及,只得緊跟著追上。

  齊氏夫妻的墓地便在村外不遠,就是當初齊粟娘曬棉衣的樹下。十步外便是陳娘子的墓。齊粟娘特意請石匠包了墳頭,砌了墓碑,上書“先考齊虎|先妣宋氏之墓,兒齊強敬立,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三。”

  齊強在墳前長久佇立,任風雪積落頭、肩,以至全身,到得最後,終是跪伏在地,嚎哭出聲,悲聲振耳,摧人肝腸。

  齊粟娘原是冷得發抖,聽得這般哭聲卻也傷心,想著齊氏夫妻的恩情,頓時流下淚水,再想到前世的父母,心中絞痛。

  她顧不得寒冷,將果品擺好,取了火折子在避風處將白燭點燃,跪在墳前持香道:“爹、娘,哥哥回來看你們了。他如今身子很好,以後我們兩兄妹必會相親相愛,互相扶持。您二老放心,女兒會替哥哥留心,擇一門好親,讓他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延續齊家香火,一輩子平平順順。”

  齊粟娘說罷嗑了三個頭,將手中三柱香遞給仍是痛哭不止的齊強,道:“哥哥,給爹娘上柱香吧。”

  齊強慢慢止了哭聲,哽咽著接過齊粟娘手中的香,在墳前插上,重重嗑了三個響頭,張嘴似要說些什麼,卻連連粗喘,沒法說出,只得大哭。

  齊強在墳上哭了大半個時辰,齊粟娘雖是又冷又餓,卻憂心齊強傷了身子,猶豫一會,料著勸不動,只得慢慢將洪災裡一家三人逃災的事細細說了,哭著道:“爹爹全是為了救我,方才丟了性命,他的屍身埋在山石下,尋找不著,粟娘只得制了他的衣物與娘合葬。”說罷,便給齊強磕頭。

  齊強連忙將她擋住,含淚沉聲道:“我爹娘既收了你為義女,你便是他們的親女兒,我的親妹子。哥哥不孝,拋下父母飄泊在外,父母喪事全是妹子操持,哥哥謝過妹子了。”說罷,竟也給齊粟娘磕了三個響頭。

  齊強力大無比,齊粟娘沒能擋住,便急急想將身子移開,沒料到在凍地中跪了這許久,竟是半身發麻,方一動便向後栽倒,齊強慌忙扯住,見得齊粟娘已是面色蒼白,全身發冷,知曉是受了寒,連忙抱起向陳家而去。

  多虧齊粟娘身子強壯,進了暖屋子,喝了兩碗濃濃的姜湯,便也慢慢好了起來,便領著齊強回了齊家。齊強見得四間草屋極是潔淨,屋中家私擺設、窗花貼紙與當初離家時別無二致,纏著紅紙條的水仙花兒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院子裡還有兩只蘆花母雞咕咕直叫,半晌默然。

  齊粟娘站在一旁,看著齊強給神櫃前齊氏夫妻的牌位上了香,便出村不知了去了哪處。齊粟娘心中微微不安,卻因著頭一日見面,齊強又是長兄,不好多問,幸而傍晚見著齊強回來,騎著俊馬,馬上馱著行李,在家中安置下來。

  第二日開始,齊強不顧天寒雪凍,在齊氏夫婦墳頭搭了間茅草棚,披麻帶孝,日日守著,吃睡皆在墳上。齊粟娘知道他心中痛悔,這事兒勸不得,只得把買來過年的雞燉湯做菜,送到墓上。齊強卻只進寒素之食,一筷未動。齊粟娘只得把寒食節上做的金剛團、茶撒、臘八粥這類的食物,格外用心做些,一日三次送到墳上,守著齊強吃光。

  這般在墳上過了三七二十一天,齊強燒了茅草棚,在齊氏夫妻墳前磕了頭,便脫了孝服,回家中居住。

  從此他喝酒吃肉,鮮衣怒馬,三年孝期,素食、素衣、素筷等守孝的規矩全不在心中。這般前後不一,不按規矩行事,直讓齊粟娘看得瞠目。但齊粟娘只怕他熬壞身子,見得他這般反是歡喜,日日殺雞宰鴨給他補元氣。

  過得幾日,齊粟娘便心中疑惑,因著這齊強每日晌午雖到陳家來用飯,平日裡卻不見人影,晚間或可聽到不少動靜,似有人遠道而來,入齊家與之談笑,待得第二日齊粟娘上門去探,卻無一個人影。

  齊家的地已佃出去了,她算好銀錢,交給齊強,卻被笑推回來,只說是飯錢。若是齊粟娘搖頭,他便說妹妹存著,以後做嫁妝,只讓齊粟娘無語。齊粟娘見他分明不愁銀錢,不知在外頭做些什麼營生,交往之時竟要這般鬼祟,平日越發留了心。

  若是齊強他季回來便也罷了,偏偏在雪天回了齊家,這樣沒幾日果然叫齊粟娘看出了破綻。那雪地上的腳印兒雖是淺,卻盡是向漕河邊去的。

  漕運原分季節,冬日封河不得行船,外省無家的水手們多是聚居在沿河的一些老屋裡。齊陳家附近雖是沒有,上頭的寶應,下頭常州五十裡卻各有兩間,這大雪天河上少船,日日的來人怕便是那些老屋裡的漕運水手。

  齊粟娘看通此節,雖有些擔憂,卻以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齊強在外五年,能全身回來,已是不易,且他雖是未有做官的模樣,銀錢卻是不愁,總是有些原由,只要不殺人害命,便也不好多問。

  這般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臘月二十四送灶神可是個大事兒,且又要准備過年,齊粟娘便打算去高郵城裡采辦年貨和送灶神的紙轎、神馬、酒糟、灶糖,沒想到齊強聽得此事,居然約著她一起入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