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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1:52 AM

桐華 -【雲中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3-22 02:03 AM 編輯

【書名】:雲中歌

【作者】:桐華

【內容簡介】:

雲中歌 I

  在命定的光陰裡,遇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是一種眼角眉梢的幸福;

  在彷徨的罅隙問,遇見不曾相念的一個人,是一種黯然神傷的無奈;

  在丟失的光陰裡,遇見夢寐以求的那個人,是一種肝腸寸斷的悲傷;

  在忘卻的罅隙間,遇見從未掛懷的一個人,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折磨;

  於是,待到千帆過盡,再見滄海,徒餘一段波瀾不驚。

雲中歌II

  他們,一個是幼年親見父親下旨殺害生母的倔強皇帝,

  一個是被滅了滿門而苟且獨生的落難皇孫,
 
  一個是親見胞弟作了皇孫替死鬼的忠門遺孤,

  一個是精明不羈卻被排斥在皇權大門之外的世襲藩王。

  她們,一個是精於廚藝天真爛漫的大漠狼女,

  一個是平和隱忍善於學習的平民少女,

  一個是權傾天下一往情深的富家之女,

  一個是不發一言溫柔似水的紅衣啞女。

  大漢天朝,傳奇演繹,糾纏著政治、家族利益、權勢鬥爭的愛情故事……

雲中歌III

  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生幸福;

  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場心傷;

  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世無奈;

  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一段折磨。

  雲歌與劉弗陵終結成夫妻,彼此情投意合,感情和睦,

  在劉弗陵的悉心安排下,上官小妹的協助下,

  歷經與霍光的明爭暗鬥,皇位最終交接給流落民間的皇孫劉詢,

  劉詢成了這一場皇位之爭的最大獲益者,

  而劉賀則是這場皇位之爭的最大受害者,

  紅衣為了救他,身受重傷而亡,劉賀到最後才明白「同心結」的寓意,

  孟玨此時也明白了雲歌心中的同心結所指。

  劉詢登基後,看似是一個好的開始,

  其實一切的陰謀才真正開始從海面下浮出,

  雲歌面對一個接一個殘酷的真相,命垂一線,許平君身亡。

  紛紜往事俱過,當劉詢打開封藏在樹洞裡,

  年少時大家許下的心願時,不過淡淡幾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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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1:54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27 01:55 AM 編輯

序言

  這篇文章和我的上一部作品《大漠謠》有一點聯繫,但是實際上聯繫少到也可以忽略,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絕對大大弱於《神雕俠侶》和《射鵰英雄傳》的關係。而且這兩部文的風格會很不一樣,所以各自獨立。

  如果是舊日的朋友來踩坑,已經知道我的連載速度,我只有感謝和歡迎。

  如果是新朋友,我要先抱歉地說這個坑的速度不算快,不過如果願意,可以先看已經完結的《大漠謠》

  廢話完畢,正文開始:

  ---------------

  西漢自高祖劉邦立國,經惠、文、景帝,到漢武帝即位之初,「漢興六十餘載,海內艾安,府庫充實」。(《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

  漢武帝在位期間,雖雄才偉略,卻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起居奢侈。由於「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征發煩數,百姓貧耗」 (《漢書?刑法志》),到漢武帝晚年,漢朝已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漢書?昭帝紀》)。

  漢武帝的連年征戰、窮奢極欲,導致國庫空虛,為了彌補用度,漢武帝允許買官和犯法者以錢贖罪。「用度不足,乃行壹切之變,使犯法者贖罪,入谷者補吏,是以天下奢侈,宦亂民貧,盜賊並起,亡命者眾。」 (《漢書?貢禹傳》)

  吏治混亂,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各地紛紛起義。「百姓貧耗,窮民犯法。」 (《漢書?刑法志》)。「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百政,楚有段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范主之屬。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趨具食;小群以百數,掠鹵鄉里者不可稱數。」 (《漢書?酷吏傳》)。

  漢武帝採用的政策則是任用張湯、趙禹、王溫舒、鹹宣、尹齊、楊僕等酷吏,實行殘酷的高壓政策。漢武帝之前,從高祖到景帝,歷經四代皇帝,《漢書?酷吏傳》不過收錄了兩個酷吏,而漢武一朝,就有酷吏十一人。

  刑罰一再加重。律令從漢初劉邦在位時的九章,增至三百五十九章,只大辟一項就有四百零九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以死刑為例比的刑法多至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於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漢書?刑法志》)。

  即使如此嚴苛的刑罰,依然不能阻止走投無路的百姓起義。

  漢武帝一直希望臣服四夷。但直到他死,四夷問題也並沒真正解決。因為內亂,匈奴、西羌、西南夷、烏桓等外族的外亂也起。

  漢武帝晚年,面對岌岌可危的大漢天下,想到秦朝亡於窮民起義的前車之鑒,才意識到自己一生之過,向天下頒布《罪己詔》「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悻,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只是漢武帝雖有心改過,卻年事已高,無力回天,只能將一個風雨飄搖的大漢社稷傳給了年僅八歲的漢昭帝。

  我要講述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個內憂外患的大背景下。

  這只是個故事,對於熟悉歷史,又希望嚴格遵於歷史的看官,只能抱歉。故事就是故事。引用大仲馬那句著名的話做解:「歷史是什麼,歷史不過是用來掛小說的一顆釘子!」



Chapter 1 綠羅裙

  萬里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人世間最受尊寵的顏色,在這裡卻是死亡的歡笑聲。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屍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捲風和變幻莫定的地形聞名。

  沒有熟悉的樓蘭嚮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嚮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裡,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個。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低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只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出來歷練一番,只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麼。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腰間。心中只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用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麼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像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飢餓、乾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滿是晦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乾裂,面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大地,蒸烤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著死神地舞蹈,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走在最前面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像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面色清冷,面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不應該聲音這麼單薄,聽著好像只有一匹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友是敵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乾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撐著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匹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只覺詭異,剎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麼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雪狼,娘吩咐她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著一頭渾身銀白的狼。

  一隻狼卻讓眾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眾人驚詫未完。

  「還有……」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隻隨笛聲落下的雕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隻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隻落在了駱駝背上,一隻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嗚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伺機盤旋著。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面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面問:「你娘姓什麼?你爹爹姓什麼?你叫什麼名字?你娘為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隻腳一蕩一蕩。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面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隻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隻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纖足,隨著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為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只能作罷。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說,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娘親給您問安。」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鬱,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仿似沒有聽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雲歌倒是一點不見怪,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於淡淡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

  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熏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背著雙手誦書。

  「……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硃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聽的人都面露驚歎,神童之名果非虛傳。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著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於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後挺直腰板,板著面孔,一步一頓地度著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沖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

  側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著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後,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盯著外面。

  外面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聽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面的水桶已經隨著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於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裡萬分悔恨。他才剛做貼身奴才,才剛學會諂媚,才剛貪污了一點錢,才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著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剛開始的不能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後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聽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著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於停下了嘴裡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著做什麼?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緻,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著嘴,看著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裡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著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睛瞟著於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淒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

  重重疊疊的簾幕。

  他曾經躲在這裡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

  也曾經躲在這裡,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

  也在不願意聽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裡……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聽不懂簾子外面的人的對話。

  他只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為什麼父親仍然只是視線冰冷地看著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為了陵兒,你必須死!」

  父親只是說著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麼都不能明白。

  為什麼為了他,母親要死?他才不要母親死!

  他正要從簾裡鑽出,身後的於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於安滿頭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於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面……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進地板中,成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淒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著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你的母親,是你的錯……

  ******************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裡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發出。

  「陵哥哥,陵哥哥……」雲歌輕搖著趙陵。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雲歌,「大膽奴才,誰准你……」

  等看清是雲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雲歌被趙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卻只是揉著屁股,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看著夜色深處,似乎沒有聽見雲歌的話。

  雲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裡,翻了一會,找出幾枚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後,端給趙陵。

  趙陵盯著雲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

  雲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雲歌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張口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眾人,端過了碗。

  雲歌笑瞇瞇地望著他,趙陵喝完水,一聲不吭地就躺下睡覺。

  雲歌擁著毯子看了他一會後,往他身邊湊了湊。

  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

  趙陵終於忍無可忍,壓著聲音問:「你想幹什麼?」

  「我睡不著,你正好也睡不著,那我們說會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雲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雲歌停止嘮叨,可雲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歷,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著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髮,碧藍色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後放了獅子出來和人鬥,很多人坐在那裡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雲歌還想囉嗦,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為什麼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和條枝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漢朝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聽聞安息商人為了獨霸我朝的絲綢,中間獲利,才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漢朝商人。」

  雲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雲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只是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於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面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

  他第一次碰到雲歌臉皮這麼厚的人,偏偏還厚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眼色都不懂看。

  本來只是無奈地忍受雲歌的噪音,可漸漸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真正聽雲歌的故事。

  從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從珠穆朗瑪峰到帕米爾高原,從驚濤駭浪的大海到安靜寧和的雪窟,從西域匈奴的高超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藝……

  雲歌的故事中有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是他在書冊中讀到過,卻絕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對他而言,那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世界。

  最後是他仍然在等著她的下一個故事,雲歌卻在「……那隻小狼竟然會偷東西,還是貪財的小偷,專偷那些晶晶亮的寶石……我快被它氣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斷續聲中睡去。

  趙陵緩緩睜開了眼睛,翻了個身子,凝視著雲歌。

  即使在睡覺,雲歌的眉眼間也充滿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寫意。細密長的睫毛,在星光下,如兩隻小蝴蝶正在休憩。

  雲歌睡覺很不老實,裹著毯子翻來翻去。

  眼看著越翻離篝火越近,雲歌的頭髮已經要聞到焦味,她卻依舊睡得人事不知,趙陵只能萬般無奈地起身把她拽回來。

  她又朝著趙陵翻過來,越翻越近,趙陵輕輕把她推開,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來,推出去,拽回來,推出去……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抱著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著笑意,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之極的姿勢,拽著雲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雲歌和趙陵半晌。早就聽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裡都不行,只有於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確如傳聞,雲歌怎麼讓趙陵屈服的?

  -----------

  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面草原,就代表著他們已經進入漢朝疆域。

  趙破奴的神情輕鬆了幾分,幸不辱命,終於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雲歌身前。

  趙破奴立即命眾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就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拚命奔跑,有漢朝官兵在後追趕,眼看著他們就要跑出漢朝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後穿胸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雲歌看到箭飛出的剎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只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到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

  趙破奴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著他們打量了一會,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

  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漢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裡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氣沉默。

  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雲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錢財,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才多大?不過十三四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

  雲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只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著眼睛哭喊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一場血戰。

  雲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別哭,別哭!你的眼睛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產的食料,只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聽到雲歌笑語,看到軍官的狼狽樣子,唇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為了這一隊官兵日後能保住性命,只能犧牲自己了。

  趙破奴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面大叫著不要動手,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隨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隨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面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

  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麼不早說您是趙將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於當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後,官兵們才離去。

  眾人都嘻笑起來,「趙爺,您怎麼對他們那麼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著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歎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

  醒來後,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雲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著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雲歌皺眉看著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雲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裡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叫聲,一聲聲敲裂了寧靜的夜色。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裡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裡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後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麼你們有吃的?為什麼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上的錯,因為皇上老是要打仗,為了打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壓流民,刑罰只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上的錯,那為什麼不許我們造皇上的反?為什麼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著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阻止住少年的話語。

  雲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只覺少年可憐,於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罰站我。如果是皇上的錯,的確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著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聽到大家叫你雲歌,小公子,你叫什麼?」

  趙陵道:「你並沒有欠我什麼,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著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後必報。」

  「喂,你去哪裡?」 雲歌叫道。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看了一眼雲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後,才有一個人低低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言詞地說什麼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為了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叫:「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裡,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隻手的人有鬍子,一隻手的人戴著花。

  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小姑娘的聲音,一會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麼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乾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裡去了。

  趙陵楞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識了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於她的唧唧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雲歌看趙陵盯著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雲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雲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倒,躺倒,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倒,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麼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說:「講講你為什麼臉皮這麼厚?」

  「啊!嗯?什麼?哦!有嗎?……」雲歌嘴裡嗯嗯啊啊了半晌,終於洩氣地說:「人家臉皮哪裡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像銀鈴,在星空下盪開,聽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會變得也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於天地間,至少他的心。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並肩而躺的二人。

  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可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地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裡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鐺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即使一死,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雲歌被扣下。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後,兩隻雕臥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歎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漢朝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睛,怎麼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著手,「我們拉勾,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麼拉勾?」

  雲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麼連拉勾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麼?」

  兩人小拇指相勾,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雲歌看得一呆,脫口而出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麼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緻,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髮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聽,急得想脫下來,「你母親去哪裡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珮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珮……」趙陵小指頭勾著腰間藏著的玉珮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麼會讓你戴著它?」

  雲歌並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湧動,雲歌心裡莫名一澀,她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髮,只有挽著發鬟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薑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餘物。

  趙陵看她面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歡,我送你一隻鞋子,好不好?」雲歌說著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後,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雲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雲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雲歌摸了摸他鎖著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裡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聽。以後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雲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雲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蕩漾在夜空下,聽得人也輕快起來。

  雲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別有深意。雲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著雲歌。

  歌聲中,雲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著了。

  傻雲歌,能驅走噩夢的並不是歌聲,而是歌聲裡的愛意,是因為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裡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後,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地更是自己。

  --------

  太陽升起時,雲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麼睡著了?陵哥哥,你怎麼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衝向了高空,迎向兩隻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雲歌癟著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裡,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雲歌策著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隻腳一蕩一蕩,一隻雪白,一隻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

  他心中一鬆,可接著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後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

  作者有話要說:

  大秦:羅馬

  安息:波斯

  中國歷史上文字記載的第一個出使大秦(羅馬)的人是甘英。

  甘英,字崇蘭,東漢人。於漢和帝永元九年奉西域都護班超之命出使大秦(羅馬帝國)。他率領使團一行從龜茲(今中國新疆庫車)出發,經條支(今伊拉克境內)、安息(即波斯帕提亞王國,今伊朗境內)等諸國,到達了安息西界的西海(今波斯灣)沿岸,但因為安息商人為了維持自己在絲綢交易中的中轉商地位,故意隱瞞和大秦的陸地通路,干英未能到達他的目的地大秦。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 漢朝 和 羅馬 未能進行直接的交流。但我相信應該會有懂得安息語言的胡商(以現在的眼光看,也是漢人了),或者漢商為了巨大的經濟利益而到過大秦,只是湮沒於歷史而已。畢竟文字記載在古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是少數人的權利,更何況對重農輕商的中國,那些事情不過都是小事。

  ***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雲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隻腳的鞋半趿著,一隻腳壓根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著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髮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眾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凶,都沒有發出一聲,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歎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

  不要說以眾凌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瞇瞇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裡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在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只覺心神剎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直擺。

  雲歌瞇著眼睛,笑著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響亮粗暴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麼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陪著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著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餘乞丐隨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了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時,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腆著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裡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鐺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頭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個不小心只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著其餘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麼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後的天空更明淨,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著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

  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麼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雲歌望著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髮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著難言的妖氣。

  他對著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污,可難掩五官的精緻。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著一頭半黑半白的頭髮,猶有稚氣的臉露著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著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麼多功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著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麼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雲歌著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朝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得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韁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髒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別,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著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裡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麼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著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冷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著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著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只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著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著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唇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著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著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麼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裡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1:58 AM

Chapter 2 憐芳草

  時光荏苒,光陰似箭。

  落花年年相似,人卻年年不同。

  寒暑轉換間,當日的爛漫女孩已到及笄之年。

  一間通透明亮的屋子,雖只是一間,卻有一般人家幾間那麼大。

  因屋子的地下生著火,外面寒意仍重,屋內卻已如陽春三月。

  窗上籠著的是碧茜紗、屋內擺著的是漢玉幾,一旁的青石乳缽內散置著滾圓的東海珍珠。

  少女嬌俏的笑語聲隱隱傳來。

  雖聽到人語聲,從門口望進去卻不見人影。

  只看到高低間隔、錯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面放滿了各種盆載。

  有的結著纍纍的紅子;有的開著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只一色翠綠,從架子頂端直傾瀉到地上,像是綠色瀑布;有的卻是沿著架子攀援而上,直到屋頂,在屋頂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星星花。

  鬱鬱蔥蔥的綠色中,各種奇花異草爭奇鬥艷;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卻恍若兩個世界,猛然間,都會以為誤入了仙子居。

  再往裡走,穿繞過芬芳的花木,待看到水磨石的灶台,定會懷疑看花了眼。

  即使這個灶台砌得神氣非凡,也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屋子中。可這的的確確是一間廚房,此時正有一個面紗遮顏的黑衣女子在做菜。

  雲歌斜斜坐在窗台上,雙腳懸空,愜意地踢踏著鞋子。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阿竹做菜,「阿竹,你是做菜,不是練劍,手放輕鬆一些!沒有招式,沒有規矩,只有心意和心情。」

  阿竹卻依舊十分嚴肅,垂目盯著自己手中的菜刀,切出來的菜每一片都大小一樣,厚薄一樣。

  雲歌不用去量也知道肯定和她第一次教阿竹切菜時,她示範切出的菜一模一樣。

  想到阿竹待會炒菜時,每個動作也都完全和她一樣,甚至連手勢之間的間隔時間,阿竹也會一瞬不差地重複,雲歌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雲歌正心中暗罵三哥,怎麼能把一個好好的劍客高手逼成了這樣?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到門口,嚷著說:「小姐,又有個不怕死的來給你提親了。」

  雲歌嗤一聲譏笑:「等娘親把他們轟出去時,你再來叫我去看熱鬧。」

  小丫頭笑著跑走,卻是一去再未回來。

  雲歌漸漸起了疑惑,對阿竹說:「我去前廳看看,一會就回來。」

  阿竹點了點頭,卻未料到雲歌這個一會就回來,也變成了一去不回。

  阿竹在廚房內直等到天黑都未見雲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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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著夜色,雲歌背著包裹,偷偷從牆頭翻出了園子。

  她回頭看了幾眼園子,似有猶豫,最終還是大步跑著離開。

  在她身後的暗影中,一個年青的聲音說:「雲歌兒真被爹料中了,被我幾句話一激,真就離家出走了。這下人都跑了,提親的人可以回了,娘也不必再為難。爹,要我過幾日把她抓回來嗎?」

  一聲輕微的歎息,似帶著幾分笑意,又似帶著幾分悵惘:「如果我因為擔心,而盯著你的行蹤,你會樂意嗎?」

  年青的聲音沒有回答。

  「小鷹長大了總要飛出去,老鷹不可能照顧小鷹一輩子,她總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隨她去吧!我的女兒難道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那就不管她了?」年青的聲音平淡中卻似含著笑意。

  「……」

  沉默了一瞬後,一聲幾分自嘲地歎氣:「道理是一回事情,卻真做不到,四十多歲才得了個寶貝女兒,不免偏寵了些,總覺得雲兒還沒有長大。你有空時留意她一下就好。」

  「爹呢?爹又要和娘出遠門?」

  聲音中滿是笑意:「好不容易等到你們都長大了,當然要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了。」

  年青的聲音也笑起來,說話語氣象朋友多過象父子:「雲歌兒最喜歡粘著你們,爹,你不會是故做為難地不拒絕求親,而把雲歌兒這個小尾巴氣出家門吧?」

  微風中,笑聲輕蕩。

  可他卻在爹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乎想起了一個故人。

  在他心中,即使天掉下來,父親也不過撣撣袖上灰,他實在無法想像什麼人能令父親有如此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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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從家裡跑出來好幾日,雲歌心中依然是滿腹委屈。

  不明白一向寵她的爹爹和娘親為什麼沒有把那個上門來提親的人打出去,不但沒有趕出去,聽丫頭說還招呼地十分周到。

  三哥更過份,不但不幫她拿主意, 還對她十分不耐煩。

  三哥行事說話本就倨傲,當時更是一副巴望著她趕緊嫁人的樣子。

  雲歌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又是氣憤又是傷心,當夜就從家裡跑了出來。

  人都跑了,看他們怎麼辦?要嫁他們自己去嫁,她反正絕對不會嫁。

  人人都以為她忘記了,爹爹和娘親也肯定認為她忘記了,可是她沒有忘。

  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許過的諾言。

  當日領路後回家,爹爹和娘親見到她脖子上的飾物,問她從何而來,她如實相告,卻沒有想到,爹爹和娘親的神色都變得嚴肅。

  她驚怕下,約定和送鞋之事就未敢再告訴爹娘。

  娘親把發繩收走,並且命她承諾,永不再想著去找陵哥哥玩。她哭鬧著不肯答應,那是娘親和爹爹第一次沒有順她的心意。

  最後娘親禁不住她哭鬧,雖然沒有再逼她發誓不去找陵哥哥,可娘親也無論如何不肯把發繩還給她。

  後來她偷偷去磨爹爹,想把發繩拿回,在她心中山崩於前都不會皺眉的爹爹居然輕歎了口氣,對她說:「雲兒,你娘親是為了你好,不要讓你娘親擔心。」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陵哥哥的面容都已經模糊,可那個星空下的笑容卻一直提醒著她,提醒著她許下的諾言。

  當她第一次從書籍中明白,原來女子送男子繡鞋是私定終身的意思,她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明明四周沒有人,她卻立即把書冊合攏,好似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那一天,整日都精神恍惚,似愁似喜。晚上也睡不著覺,只能跑到屋頂上去看星星。

  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如那個夜晚,他暗沉如黑夜的眼睛中透出的點點光芒。

  在那個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他當日所說的話:「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他收下了,他已經給了他的承諾。

  雲歌回憶著和陵哥哥相處的一點一滴,她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躺在璀璨的星河下,想著長安城內的陵哥哥此時也可以看到這片星空,雲歌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此時肯定也在望著漫天星斗,既靜靜回憶著他們之間的約定,又期許著重逢之日的喜悅。

  她心中的愁思漸去,一種很難言喻的欣喜漸增。

  躺在屋頂,對著天上的星星輕聲說:「我記著呢!滿天的星星都見證了我的諾言,我可不敢忘記。」

  從此後,雲歌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獨自一人時,會不自禁地偷偷笑出來;怕冷清,喜熱鬧的她突然愛上了獨處,常常一個人能望著星空發半夜的呆;會在聽到頑童笑唱「娶媳婦,穿紅衣」時,臉驀然變紅;還不願意再穿任何紅色的衣服,因為她暗暗覺得這個顏色是在某一天要穿給一個人看的。

  她一直計劃著何時去找陵哥哥,本來還犯愁怎麼和爹娘說去長安才能不引起他們的疑心,沒有想到爹娘竟然想給她定親,既然爹娘都不想再留著她了,那她索性就離家出走,正好去長安見陵哥哥。

  不過沒有了發繩信物,不知道能否找到陵哥哥?見了陵哥哥,又該怎麼解釋呢?說他給自己的東西被娘親沒收了?

  ……

  雲歌心中暗歎一聲,先不要想這些,等到了長安再說吧!總會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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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東行,雲歌心中暗讚,難怪大漢會被讚譽為天朝,市井繁華確非一般國家可比,新奇的玩藝也比比皆是。

  但雲歌自小見過無數珍玩異寶,父母兄長都是不繫於外物的人,所以再珍罕希奇的東西,她也頂多就是多看一眼,於她而言都是身外之物。一路最留心的倒是最日常的吃。但凡聽到哪個飯莊酒店的東西好吃,必定要去嘗一嘗。

  唉!爹爹、娘親、哥哥都不要她了,她幹嗎還要為了他們學做菜呢?

  雖然心中滿是鬱悶,可自小到大的習慣哪裡那麼容易說改就改?

  雲歌仍然禁不住每到一地方就一個個酒樓跑著。

  遇見上好的調味料也總是忍不住買一點揣在身上。

  滿心哀怨中,會紅著臉暗想,不做給三哥吃,可以做給陵哥哥吃。

  因為心中煩悶,她常扮了乞丐行路,既是存了好玩的心思,也是因為心中難過,存了和父母賭氣的心思。只覺得自己越是落魄邋遢,似乎越能讓父母難受,也才越能緩解自己心中的難受。

  雲歌出門時,還是天寒地凍。一路遊玩到長安城時,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

  剛到長安城外的少陵原,雲歌就聽聞七里香酒樓的酒很是有名,所以決定去嘗一嘗這個七里香怎麼個香飄七里。

  還未到酒樓,就看到酒樓前圍著不少人。雲歌心中一喜,有熱鬧可以看呢!

  可看熱鬧,人人都很是喜歡,個個探著脖子往裡擠,雲歌跳了半天腳,也沒有看到裡面究竟是什麼熱鬧。

  雲歌看了看裡八圈,外八圈圍滿的人,抿嘴一笑,從袋子裡摸出昨日剛摘的魚腥草,順手揉碎,將汁液抹在手上,探著雙手往人群裡面擠。

  魚腥草,顧名思義就知道味道很是不好聞。前面的人聞到異味,再瞅到雲歌的邋遢樣子,都皺著鼻子,罵罵咧咧地躲開。

  雲歌一路順風地佔據了最佳視野,而且絕對再無人來擠她。

  她往嘴裡面丟了一顆酸梅,攏起雙手,瞪大眼睛,準備專心看戲。

  一個和雲歌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容貌明麗,眉眼間頗有幾分潑辣勁,此時正在叱罵一個年紀比她們略小的少年。女子一手握著扁擔,一手擰著少年的耳朵,「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偷錢?」

  少年衣衫襤褸,身形很是單薄,被女子氣勢所嚇,身子瑟瑟發抖,只是頻頻求饒,「許姐姐,你就看在我上無八十歲老母,下無八歲嬌兒,孤零零一個人,饒了我這一次……」

  女子滿面怒氣,仍然不住口地罵著少年。一面罵著,一面還用扁擔打了幾下少年。

  少年的耳朵通紅,看著好像馬上就要被揪掉。失主想開口求情,卻被女子的潑辣厲害嚇住,只喃喃地說:「算了,算了!」

  雲歌一路假扮乞丐,受了不少惡氣和白眼,此時看到少年的樣子,又聽到孤零零一個人的字眼,立即起了同病相憐之情。

  正琢磨著如何解救少年,七里香的店主走了出來。因為人全擠在門口看熱鬧,影響了做生意,所以店主出來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那個女子好像和店主很熟,不好再生氣,狠狠瞪了少年幾眼,不甘願地放他離去。

  女子把挑來的酒賣給店主後,仔細地把錢一枚枚數過,小心地收進懷中,拿著扁擔離去。

  雲歌眼睛骨碌碌幾轉,悄悄地尾隨在女子身後。

  以為沒有人留意,卻不知道她在外面看熱鬧時,酒樓上,坐於窗邊的一個戴著墨竹笠、遮去面容的錦衣男子一直在看她,此時看她離開,立即下了樓,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後。

  雲歌跟著那個女子,行了一段路,待走到一個僻靜小巷,看左右無人,正打算下手,忽聞一聲「平君」,雲歌做賊心虛,立即縮回了牆角後面。

  一個身材頎長,面容英俊的男子從遠處走來。

  穿著洗得泛白的黑袍,腳上的鞋滿是布丁,手裡拎著一隻毛幾近光禿的雞。

  他的穿著雖然寒酸落魄,人卻沒有絲毫寒酸氣,行走間像一頭獅子般慵懶隨意。眼中隱隱透著高高在上的冷淡,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滿是開朗明快,流露著人間平凡升斗小民的卑微暖意。

  尊貴、卑微,冷淡、溫暖,極其不調和的氣質卻在男子的隱明間融於一身。

  雲歌氣惱地瞪向拎著雞的男子,心卻立即漏跳了一拍。

  雖然舉止笑容截然不同,可這雙眼睛……好熟悉!

  即使在燦爛的陽光下,即使笑著,依然是暗影沉沉,冷意澹澹。可是雲歌知道,如果這雙眼睛也笑時,會比夜晚的星光更璀璨。

  那個叫平君的女子掏出藏在懷裡的錢,數了一半,遞給拎雞的男子,「拿著!」

  男子不肯接受,「今日鬥雞,贏了錢。」

  「贏的錢還要還前幾日的欠帳。這是賣酒富裕的錢,我娘不會知道,你不用擔心她會嘮叨,再說……」平君揚眉一笑,從懷裡掏了塊玉珮出來,在男子眼前轉悠了幾下,又立即收好,「你的東西抵押在我這裡,我還怕你將來不還我嗎?我可會連本帶利一塊算。」

  男子揚聲而笑,笑聲爽朗。他再未推辭,接過錢,隨手揣進懷裡。又從平君手裡拿過扁擔,幫她拿著,兩人低聲笑語,一路並肩而行。

  雲歌腦中一片迷茫,那塊玉珮?那塊玉珮!陽光下飛舞著的游龍和當日星光下的一模一樣。

  她發了一會的怔,掏出隨身所帶的生薑塊在眼睛上一抹,眼睛立即通紅,眼淚也是撲簌簌直落。

  雲歌快步跑著衝向前面並肩而行的兩人,男子反應甚快,聽到腳步聲,立即回頭,眼睛中滿是戒備,可雲歌已經撞在平君身上。

  男子握住雲歌的胳膊,剛想斥責,可看到乞兒的大花臉上,一雙淚花盈盈的點漆黑瞳,覺得莫名的幾分親切,要出口的話頓在了舌尖,手也鬆了勁。

  雲歌立即抽回手,視線在他臉上一轉,壓著聲音對平君說了句「對不起」,依舊跌跌撞撞地匆匆向前跑去。

  平君被雲歌恰撞到胸部,本來一臉羞腦,可看到雲歌的神情,顧不上生氣,揚聲叫道:「小兄弟,誰欺負你了?」話音未落,雲歌的身影已經不見。

  男子立即反應過來:「平君,你快查查,丟東西了嗎?」

  平君探手入懷,立即跺著腳,又是氣,又是笑,又是著急,「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劉病已,你這個少陵原的遊俠頭兒也有著道的一天呀!不是傳聞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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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支著下巴,蹲在樹蔭下,呆呆看著地上的玉珮。

  幾個時辰過去,人都未動過。

  本來還想著進了長安,沒有了發繩該怎麼找人,卻沒有想到剛到長安近郊,就碰上了陵哥哥。

  人的長相會隨著時間改變,可玉珮卻絕對不會變。

  這個玉珮和當年掛在陵哥哥腰間的一模一樣,絕對不會錯!玉器和其它東西不一樣,金銀首飾也許會重樣,玉器卻除非由同一塊玉,同一個雕刻師傅所做,否則絕不可能一樣。

  還有那雙她一直都記得的眼睛。

  來長安前,她想過無數可能,也許她會找不到陵哥哥,也許陵哥哥不在長安,卻從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陵哥哥會忘記她。

  可現在,她不敢再確定陵哥哥還記得那麼多年前的約定,畢竟那已是幾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

  而當年他不肯給她的玉珮,如今卻在另一個女子的手中。

  雲歌此時就如一個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以為走到某個地方就能有泉水,可等走到後,卻發現竟然也是荒漠一片。

  茫然無力中,她只覺腦子似乎不怎麼管用,一邊一遍遍對自己說「陵哥哥不可能會忘記我,不可能。」一邊卻又有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對她說「他忘記了,他已經忘記了。」

  雲歌發了半晌呆,肚子咕咕叫時,才醒起自己本來是去七里香酒樓吃飯的,結果鬧了半日,還滴水未進。

  她拖著腳步,隨意進了家麵店,打算先吃些東西。

  店主看到她的打扮本來很是不情願,雲歌滿腹心事,沒有精力再戲弄他人,揚手扔了幾倍的錢給店主,店主立即態度大變,吩咐什麼做什麼。

  面的味道實在一般,雲歌又滿腹心事,雖然餓,卻吃不下。正低著頭,一根根數著麵條吃,店裡本來喧嘩的人語聲,卻突然都消失,寂靜得針落可聞。

  雲歌抬頭隨意望去,立即呆住。

  一個錦衣男子立在店門口,正緩緩摘下頭上的墨竹笠。

  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來卻是異樣的風流倜儻、高蹈出塵。光華流轉間,令人不能直視。

  白玉冠束著的一頭烏髮,比黑夜更黑,比綢緞更柔順,比寶石更有光澤。

  他的五官胡漢難辨,稜角比漢人多了幾分硬朗,比胡人又多了幾分溫雅,完美若玉石雕成。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簡陋的店堂中,應該踏著玉石階,挽著美人手,行在水晶簾裡,可他偏偏出現了,而且笑容親切溫暖,對店主說話謙謙有禮,好似對方是很重要,很尊貴的人:「麻煩您給我做碗麵。」

  因為他的出現,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麵,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慚形穢的心思,想要離開,卻又捨不得離開。

  雲歌見過不少氣宇出眾的人,可此人雅如靜水明月,飄若高空流雲,暖如季春微風,清若松映寒塘

  雲歌一瞬間想了很多詞語,卻沒有一個適合來形容他。

  他給人的感覺,一眼看過去似乎很清楚,但流雲無根,水影無形,風過無痕,一分的清楚下卻是十分的難以捉摸。

  這樣的人物倒是生平僅見。

  男子看雲歌盯著他的眼睛看,黑瑪瑙石般的眼眸中光芒一閃而過。

  雲歌雖然暗讚對方的風姿,但自小到大,隨著父母周遊天下,見過的奇人奇事很多,她呆看著對方的原因,只是因為心中一點莫名的觸動。

  像是遊山玩水時,忽然看到某處風景,明知很陌生,卻覺得恍恍忽忽的熟悉,好似夢中來過一般。

  雲歌想了一會,卻實在想不起來,只得作罷,低下了頭,繼續數著麵條吃麵。

  哼!臭三哥,你這只臭孔雀,不知道見了這個人,會不會少幾分自戀?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裡會來長安?爹爹,娘親,哥哥都在千里之外了,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子笑問雲歌,「我可以坐這裡嗎?」

  雲歌掃了一眼店堂,雖然再無空位,可也沒有必要找她搭桌子。

  那邊一個老美女,那邊一個中美女都盯著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們搭桌子,何必找她這個滿身泥污的人?

  「吃飯時被人盯著,再好吃的飯菜也減了味道。」男子眉間幾許無奈,笑容溫和如三月陽光。

  雲歌一路行來,但凡穿著乞丐裝,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時這個男子卻對她一如她穿著最好的衣服。雲歌不禁對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輕點了下頭。

  男子拱手做謝,坐在了她的對面。

  當眾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釘到她身上時,雲歌立即開始萬分後悔答應男子和自己搭桌。

  不過,後悔也晚了,忍著吧!

  店主端上來一個精緻美麗到和整個店堂絲毫不配的碗,碗內的肉片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面也比別人多,陣陣撲鼻的香氣明確地告訴雲歌,這碗麵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許多。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只有女人長得美可以佔便宜,男人長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雲歌看一眼他的面,才極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面。溫和一笑,將麵碗推給雲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雲歌立即豪不客氣地將他碗中的面撈了一半過來。

  「我叫孟玨,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

  雲歌正埋首專心吃麵,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紹,她口裡還含著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說:「我叫雲歌。」

  雲歌吃完麵,歎了口氣說:「牛尾骨、金絲棗、地樸姜,放在黃土密封的陶罐燉熬三日,骨髓入湯,雖然材料不好,選的牛有些老了,不過做法已不錯了。」

  孟玨夾著面,點頭一笑,似乎也是讚賞面的味道。

  雲歌輕歎一聲,這個人怎麼可以連吃麵的姿勢都能這麼好看?

  雲歌支著下巴,無意識地望著孟玨發呆,手在袖子中把玩著玉珮。

  來長安的目的就是尋找陵哥哥,人如願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孟玨看著好似盯著自己,實際卻根本沒有看他的雲歌,眼睛中流轉過一絲不悅,一絲如釋重負,短短一瞬,又全變成了春風般溫和的笑意。

  雲歌依舊在怔怔發呆,孟玨掃眼間看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過來結帳。他進袖子掏了半日,卻還是沒有把錢掏出來。

  店主和店堂內眾人的神色都變得詫異奇怪,孟玨低聲歎氣:「錢袋肯定是被剛才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雲歌一聽,臉立即燙了起來,只覺得孟玨說得就是她。

  幸虧臉有泥污,倒是看不出來臉紅,雲歌掏了錢扔給店主,「夠了嗎?」

  店主立即笑起來:「夠了,足夠了!」

  孟玨只是淺淺而笑地看著雲歌掏錢的動作,沒有推辭,也沒有道謝。

  雲歌和孟玨並肩走出店堂時,身後猶傳來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還真是特別多!開店二十年,第一次見進店吃飯的乞丐,第一次見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著華貴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麵,反倒一身泥污的乞丐出手豪闊。」

  雲歌瞥到前面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玨拽住了她,誠懇地向她道謝,雲歌幾次用力,都沒有從孟玨手中抽脫胳膊。

  孟玨的相貌本就極其引人注意,此時和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讓街上的人都停了腳步觀看。

  行走在前面的許平君和劉病已也回頭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兩人看到雲歌,立即大步趕了過來。

  許平君人未到,聲先到:「臭乞丐,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聞聲,都鄙夷地盯向雲歌,孟玨滿臉詫異震驚地鬆了手。

  雲歌想跑,劉病已擋在了她面前,面上嘻嘻笑著,語聲卻滿是寒意,「你面孔看著陌生,外地來的嗎?如果手頭一時緊,江湖救急也沒什麼,可不該下手如此狠。行規一,不偷婦人,男女有別,偷婦人免不了手腳上佔人家便宜;行規二,不偷硬貨,玉器這些東西往往是世代相傳的傳家寶貝,是家族血緣的一點念想,你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雲歌想過無數次和陵哥哥重逢時的場面,高興的,悲傷的,也想過無數次陵哥哥見了她,會對她說什麼,甚至還幻想過她要假裝不認識他,看他會如何和她說話。

  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厭棄鄙夷的眼神,是叱責冷淡的語氣。

  她怔怔看著對面的陵哥哥,半晌後才囁嚅著問:「你姓劉嗎?」

  當日陵哥哥說自己叫趙陵,後來卻又告訴她是化名,雲歌此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劉,名字卻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劉病已以為對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長安城外地痞混混的頭,點頭說:「是。」

  「還給我!」許平君向雲歌伸手索要玉珮,語聲嚴厲。

  雲歌咬著唇,遲疑了一瞬,才緩緩掏出玉珮,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要拿,雲歌卻好像捨不得地沒有松力。

  許平君狠用了下力,才從雲歌手中奪了過去。看街上的人都盯著她們看,想起劉病已叮囑過玉珮絕不可給外人看到,遂不敢細看,匆匆將玉珮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確定無誤,方放下懸了半日的心。

  「年紀不大,有手有腳,只要肯吃苦,哪裡不能討一碗飯吃?偏偏不學好,去做這些不正經的事情!」許平君本來一直心恨這個佔了她便宜,又偷了她東西的小乞丐,可此時看到小乞丐一臉茫然若失,淚花隱隱的眼中暗藏傷心,嘴裡雖然還在訓斥,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劉病已聽到許平君的訓斥聲,帶著幾分尷尬,無奈地嘻嘻笑著。

  一旁圍觀的人,有知道劉病已平日所為,也都強忍著笑意。要論不學好,這長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誰比得過劉病已?雖然自己不偷不搶,可那些偷搶的江湖遊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鐵餵牛,沒有精通的,鬥雞走狗倒是聲名遠播,甚至有長安城內的富豪貴胄慕名前來找他賭博。

  雲歌深看了劉病已一眼,又細看了許平君一眼。

  他的玉珮已送了別人,那些講過的故事,他肯定已經忘記了,曾經許過的諾言,他們誰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經全忘了。

  雲歌嘴唇輕顫,幾次都想張口,可看到許平君正盯著她。少女的矜持羞澀讓她怎麼都沒有辦法問出口。

  算了!已經踐約來長安見過他,他卻已經忘記了,一切就這樣吧!

  雲歌默默地從劉病已身側走過,神態迷茫,像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等一等!」

  雲歌心頭驟跳,回身盯著劉病已。

  其實劉病已也不知道為何叫住雲歌,愣了一瞬,極是溫和地說:「不要再偷東西了。」說著將自己身上的錢拿了出來,遞給雲歌。

  許平君神情嗔怒,嘴唇動了動,卻忍了下來。

  雲歌盯著劉病已的眼睛,「你的錢要還帳,給了我,你怎麼辦?」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著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

  她瞟了眼強壓著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著離去。

  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著他,終只是撓了撓腦袋,帶著歉意朝許平君而笑。

  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玨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

  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玨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唇邊含著抹笑,凝視著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

  雲歌一直沿著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只能繼續不停地走著。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乾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二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討吃的到後門去,那裡有剩菜施捨。」

  雲歌木著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

  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財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內立即著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的翻找,不但錢袋並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丟了。

  她苦惱到極點,歎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面接過孟玨手中的錢,一面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適合常住,也適合短憩……」

  孟玨的臉隱在斗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

  雲歌猶豫著沒有說話,卻實在心身疲憊,再加上素來在錢財上灑脫,遂木著臉,點了下頭,跟在孟玨身後進了客棧。

  暖暖的熱水澡洗去了她身上的風塵污垢,卻洗不去她心上的疲憊茫然。在榻上躺了半晌仍然無法入睡。

  聽到熟悉的琴音隱隱傳來,她心內微動,不禁披衣起來。

  一路之上,是為了好玩才扮作男兒身,並非刻意隱瞞自己的女兒身,所以只是把頭髮隨意挽了下,就出了門。

  一彎潭水,假山纍纍疊疊,上面種著鬱鬱蔥蔥的籐蘿,潭水一側,青石間植了幾從竹子,高低疏密,錯落有致。

  孟玨一身月白的袍子,正坐於翠竹前,隨手撥弄著琴。一頭綢緞般的烏髮近乎奢華地披散而下,直落地面。

  此情此景,令雲歌想起了一首讀過的詩,覺得用在孟玨身上再合適不過,「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聽到雲歌的腳步聲,孟玨抬眼望向雲歌,彷彿有月光隨著他的眼眸傾瀉而下,剎那間整個庭院都籠罩在一片清輝中。

  他並沒有對雲歌的女兒容貌流露絲毫驚疑,眸光淡淡從雲歌臉上掃過,就又凝注到琴上。

  雲歌也免去了解釋,默默坐在另外一塊石頭上。

  從小就聽的曲子,讓雲歌心上的疲憊緩解了幾分。

  一曲完畢,兩人依舊沒有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後,雲歌才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二哥也很喜歡這首曲子,以前我不開心時,二哥常彈給我聽。」

  「嗯。」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偷那個女子的玉珮。我剛開始是想捉弄她一下,後來只是想仔細看一下她的玉珮。」

  「我知道。」

  雲歌疑惑地看向孟玨,孟玨的視線從她的臉上掠過,「剛開始的確有些吃驚,可仔細一想你的言行舉止,就知道你出身富裕。」

  「你肯定心裡納悶,不是小偷還會偷東西?二哥有一個好朋友,是很出名的妙手空空兒,他是好人,不是壞人。他為了吃我做的菜,教了我他的本領。不過他和我吹噓說,如果他說自己是天下第二,就絕對不敢有人說天下第一,可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以後見了他,一定要當面嘲笑他一番,牛皮吹破天!」雲歌說著,噘嘴笑起來。

  孟玨低垂的眼內閃過思量,唇角卻依舊含著笑,輕輕撥弄了下琴弦,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好似符合著雲歌的笑。

  「這段時間我一直很倒霉,本來以為到了長安能開心,可是沒有想到是更不開心。和你說完話心裡舒服多了,也想通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現在有家回不得,那就好好在長安遊玩一番,也不枉千里迢迢來一趟。」雲歌拍了拍雙手,笑瞇瞇地站起來,「多謝你肯聽我嘮叨!不打擾你了,我回屋子睡覺了。」

  雲歌走了兩步,突然轉身,不料正對上孟玨盯著她背影的眼睛,那裡面似有銳光,一閃而過,她怔了一下,笑著說:「我叫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玉中之王,現在我們真正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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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好眠,窗外太陽照得屋內透亮時,雲歌眼睛半睜不睜,心滿意足地展了個懶腰,「紅日高掛,春睡遲遲!」

  窗外一把溫和的聲音,含著笑意,「既然知道春睡遲遲,那就該趕快起來了。」

  雲歌立即臉面飛紅,隨即自己又掩著嘴,無聲地笑起來:「孟玨,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套衣服穿。心情好了,也不想做乞兒了。」

  「好!你先洗漱吧!衣服過一會就送來。」

  孟玨的眼光果然沒有讓雲歌失望,衣服精緻卻不張揚,於細微處見功夫,還恰好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雲歌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一襲綠羅裙,盈盈而立,倒是有幾分窈窕淑女的味道。她朝鏡中的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出了屋子。

  「孟玨,你是長安人嗎?」

  「不是。」

  「那你來長安做什麼,是玩的嗎?」

  「來做生意。」

  「啊?」雲歌輕笑:「你可不像生意人。」

  孟玨笑著反問:「你來長安做什麼?」

  「我?我……我算是來玩的吧!不過現在我已經分文沒有,玩不起了。我想先賺點錢再說。」

  孟玨笑看向雲歌:「你打算做什麼賺錢?雖然是大漢天子腳下,可討生活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女子,不如我幫你……」

  雲歌揚眉而笑:「不要瞧不起我哦!只要天下人要吃飯,我就能賺到錢,我待會就可以還你錢。我打算先去七里香工作幾日,順便研究一下他們的酒。你要和我一塊去嗎?」

  孟玨凝視著雲歌,似有幾分意外,笑容卻依舊未變,「也好,正好去吃中飯。」

  孟玨和雲歌並肩走入七里香時,整個酒樓一瞬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小二愣了半晌,才上前招呼,沒有問他們,就把他們領到了最好的位置,「客官想吃點什麼?」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問:「想吃什麼都可以嗎?」

  「我們的店雖然還不敢和城內的一品居相比,可也是聲名在外,很多城內的貴公子都特意來吃飯,姑娘儘管點吧!」

  「那就好!嗯……太麻煩的不好做,只能盡量簡單一點!先來一份三潭映月潤喉,再上一份周公吐哺,一份嫦娥舞月,最後要一壺黃金甲解腥。」

  小二面色尷尬,除了最後一壺黃金甲隱約猜到和菊花相關,別的是根本不知道,可先頭誇下了海口,不好意思收回,只能強撐著說:「二位先稍等一下,我去問問廚子,食材可齊全。」

  孟玨笑看著雲歌,眼中含了打趣,雲歌朝他吐了吐舌頭。

  店主和一個廚子一塊走到雲歌身旁,恭敬行禮:「還請姑娘恕罪,周公吐哺,我們還約略知道做法,可實在慚愧,三潭映月和嫦娥舞月卻不甚明白,不知道姑娘可否解釋一下?」

  雲歌抿唇而笑:「三潭映月:取塞外伊遜之水、濟南趵突之水,燕北玉泉之水,清煮長安城外珍珠泉中的月亮魚,小火燉熬,直到魚肉盡化於湯中,拿紗過濾去殘渣,只留已成乳白色的湯,最後用浸過西塞山水的桃花花瓣和沙鹽調味。嫦娥月舞:選用小嫩的筆桿青,就是青鱔了,因為長度一定不能比一管筆長,也不能比一管筆短,所以又稱筆桿青。取其脊背肉,在油鍋內旺火烹製,配以二十四味調料,出鍋後色澤烏亮,純嫩爽口,香氣濃郁,最後盛入白玉盤,盤要如滿月,因為鱔脊細長,婉延其中,恰似嫦娥舒展廣袖,故名嫦娥舞月。」

  雲歌語聲清脆悅耳,一通話說得一個磕巴都未打,好似一切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聽得店主和廚子面面相覷。

  店主一個深深作揖:「失敬,失敬!姑娘竟是此中高手。嫦娥舞月,倉促間,我們還勉強做得,可三潭映月卻實在做不了。」

  雲歌還未答話,一個爽脆潑辣的女子聲音響起:「不就是炒鱔魚嗎?哪裡來的那麼多花樣子,還嫦娥舞月呢!恐怕是存心來砸場子的!」

  雲歌側頭一看,竟是許平君,她正扛著一大罐酒走過桌旁。

  一旁的店主立即說:「此話並不對,色、香、味乃評價一道菜的三個標準,名字好壞和形色是否悅目都極其重要。」

  雲歌淺淺而笑,沒有回話,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好香的酒!應該只是普通的高梁酒,卻偏偏有一股難說的清香,一下就變得不同凡響,這是什麼香氣呢?不是花香,也不是料香……」

  許平君詫異地回頭盯了雲歌一眼,雖然認出了孟玨,可顯然未認出挑剔食物的雲歌就是昨日的落魄乞丐,她得意一笑,「你慢慢猜吧!這個酒樓的店主已經猜了好幾年了。那麼容易被你猜中了,我還賣得什麼錢?」

  雲歌滿面詫異,「此店的酒是你釀造的?」

  許平君自顧轉身走了,根本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

  雲歌皺眉思索著酒的香氣,店主和廚子大氣不敢喘地靜靜等候,孟玨輕喚了聲「雲歌」,雲歌方回過神來,忙立起向店主和廚子行禮道歉:「其實我今日來,吃飯為次,主要是為了找份工作,你們需要廚子嗎?」

  店主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雲歌,雖然已經感覺出雲歌精於飲食一道,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需要做廚子為生。

  雲歌笑指了指孟玨:「我的衣服是他給我買的,我還欠著他的錢呢!不如我今日先做嫦娥舞月和周公吐哺,店主若覺得我做得還能吃,那就留下我,如不行,我們就吃飯結帳。」

  那個年老的廚子大大瞅了眼孟玨,似乎對孟玨一個看著很有錢的大男人,居然還要讓身邊水蔥般的雲歌出來掙錢很是不滿,孟玨只能苦笑。

  店主心內暗暗合計,好的廚子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腸子即使悔青了也沒有用,何況自己本來就一直琢磨著如何進入長安城和一品居一較長短,這個女子倒好像是老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那好!姑娘點得這兩份菜都很考功夫,周公吐哺,食材普通,考的是調味功夫,於普通中見珍奇,嫦娥舞月考得是刀功和配色,為什麼這道菜要叫嫦娥舞月,而不叫炒鱔魚,全在刀功了。」

  雲歌對孟玨盈盈一笑:「我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孟公子了,多謝惠顧!」站起身,隨著廚子進了內堂。

  頓飯功夫,菜未到,香先到,整座酒樓的人都吸著鼻子向內堂探望。

  周公吐哺不是用一般的陶罐子盛放,而是裝在一個大小適中的剜空冬瓜中,小二故意一步步地慢走。

  冬瓜外面雕刻著「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圖,瓜皮的綠為底,瓜肉的白為圖,綠白二色相映,精美得像藝術品而非一道菜。

  菜餚過處,香氣浮動,眾人都嘖嘖稱歎。

  另外一個小二捧著白玉盤,其上鱔魚整看如女子廣袖,單看如袖子舞動時的水紋,說不盡的裊娜風流。

  「周公吐哺。」

  「嫦娥舞月。」

  隨著小二高聲報上菜名,立即有人叫著自己也要這兩份菜。

  店主笑得整個臉發著光:「本店新聘大廚,一日只為一個顧客做菜,今日名額已完,各位明日請早!」

  雲歌笑嘻嘻地坐到孟玨對面,孟玨給她倒了杯茶,「恭喜!」

  「怎麼樣?」

  雲歌眼巴巴地盯著孟玨,孟玨先吃了一口剜空冬瓜內盛著的丸子,又夾了一筷子鱔魚,細細咀嚼了半晌,「嗯,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也是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

  雲歌身後立即傳來一陣笑聲,想是許平君聽到孟玨說「最好看的燉丸子和炒鱔魚」,深有同感,不禁失聲而笑。

  雲歌側頭看許平君,許平君一揚眉,目中含了幾分挑釁,雲歌卻是朝她淡淡一笑,回頭看著孟玨筷子夾著的丸子也大笑起來。

  許平君一怔,幾分訕訕,嘲笑聲反倒小了,她打了一壺酒放到雲歌的桌上:「聽常叔說你以後也在七里香做工,今日第一次見面,算我請你的了。」

  雲歌愣了一瞬,朝許平君笑:「多謝。」

  孟玨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二人:「今日口福不淺,既有美食,又有美酒。」

  三人正在說話,昨日被許平君揪著耳朵罵的少年,旋風一般衝進店堂,袖子帶血,臉上猶有淚痕:「許姐姐,許姐姐,了不得了!我們打死了人,大哥被官府抓走了!」



Chapter 3 計中計

  許平君臉上血色剎那全無,聲音尖銳地問:「何小七,你們又打架了?究竟是誰打死了人?病已不會殺人的。」

  「一個長安城內來的李公子來和大哥鬥雞,輸了後想要強買大哥的雞,大哥的脾氣,姐姐知道,如果好商好量,再寶貝的東西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碰到意氣相投的人,不要說買,就是白送,大哥也願意,可那個李公子實在欺負人,大哥的脾氣上來,不管他出什麼價錢都不肯賣,那個公子羞惱成怒後命家丁毆打大哥,我們一看大哥被人打,那還能行?立即召集了一幫兄弟打回去,後來驚動了官府,大哥不肯牽累我們,一個人把過失都兜攬了過去,官府就把……把大哥抓起來了。」

  「你們……你們……」許平君氣得揪住了何小七的耳朵,「民不與官鬥,你們怎麼連這個都不懂?有沒有傷著人?」

  「大哥剛開始一直不許我們動手,可後來鬥雞場內一片混亂,人人都打紅了眼睛,對方的一個家丁被打死了,那個公子也被大哥砸斷了腿……啊!」何小七捂著耳朵,一聲慘嚎,許平君已經丟下他,衝出了店堂。

  雲歌聽到店主常叔歎氣,裝作不在意地隨口問:「常叔,這位姐姐和那個大哥都是什麼人?」

  常叔又是重歎了口氣,「你日後在店裡工作,會和許丫頭熟悉起來,那個劉病已更是少陵原的『名人』,你也不可不知。許丫頭是刀子嘴,豆腐心,人能幹,一個女孩子比人家的兒子都強。劉病已,你卻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最好一輩子能不說話。傳聞他家裡人已經全死了,只剩了他一個,卻盡給祖宗抹黑。明明會讀書識字,才學聽說還不錯,可性格頑劣不堪,不肯學好,鬥雞走狗、打架賭博,無一不精,是長安城郊的混混頭子。許丫頭她爹原先還是個官,雖不大,家裡也衣食無憂,後來卻因為觸怒王爺,受了宮刑,許丫頭她娘自從守了活寡,脾氣一天比一天壞……」

  「什麼是……」雲歌聽到宮刑,剛想問那是什麼刑法,再聽到後面一句守活寡,心裡約摸明白了幾分,立即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常叔,你繼續說。」

  「許老頭現在整日都喝得醉醺醺,只要有酒,什麼事情都不管,和劉病已倒是很談得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麼。許丫頭她娘卻是恨極了劉病已,可碰上劉病已這樣的潑皮,她是什麼辦法都沒有,只能不搭理他。許丫頭和劉病已自小認識,對他卻是極好,一如對親兄長。唉!許丫頭的日子因為這個劉病已就沒有太平過。劉病已這次只怕難逃死罪,他是頭斷不過一個碗口疤,可憐許丫頭了!」常叔嘮叨完閒話,趕著去招呼客人。

  雲歌默默沉思,難怪覺得陵哥哥性格大變,原來是遭逢劇變,只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親人竟都死了。

  「打死了人非要償命嗎?」

  「律法上是這麼說,但是官字兩個口……看打死的是誰,和是誰打死了人。」孟玨唇邊抿了一絲笑,低垂的眼睛內卻是一絲笑意都沒有。

  雲歌問:「什麼意思?」

  「舉個例子,一般的百姓或者一般的官員如果觸怒了王侯,下場是什麼?許平君的父親只因為犯了小錯就受了宮刑。同樣是漢武帝在位時,漢朝的一品大臣,關內侯李敢被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殺,若換成別人,肯定要禍及滿門,可因為殺人的人是漢武帝的寵臣霍去病,當時又正是衛氏家族權傲天下時,堂堂一個侯爺的死,對天下的交待不過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被鹿撞死了』。」

  想到劉病已現在的落魄,再想到何小七所說的長安城內來的貴公子,雲歌再吃不下東西,只思量著應該先去打聽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孟玨說。「我已經吃飽了,你若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我,我一個人可以去逛街玩。」

  「好!晚上見,對了,昨日住的地方你可喜歡?」

  雲歌點點頭。

  「我也挺喜歡,打算長租下來,做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打個商量,你先不要另找地方住了,每日給我做一頓晚飯,算做屋錢。我在這裡呆不長,等生意談好,就要離開,藉著個人情,趕緊享幾天口福。」

  雲歌想著這樣倒是大家都得利,她即使要找房子,也不是立即就能找到,遂頷首答應。

  雲歌在長安城內轉悠了一下午,卻因為人生地不熟,這場人命案又似乎牽扯的人很不一般,被問到的人經常前一瞬還談興盎然,後一瞬卻立即臉色大變,搖著手,只是讓雲歌走,竟是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打聽到。

  雲歌無奈下只好去尋許平君,看看她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黃土混著麥草砌成的院牆,不少地方已經裂開,門扉也已經破裂,隔著縫隙就能隱約看到院內的人影。

  雲歌聽到院內激烈的吵架聲,猶豫著該不該敲門,不知道敲門後該如何問,又該如何解釋。

  看到一個身影向門邊行來,她趕緊躲到了一邊。

  「我不要你管我,這些錢既然是我掙的,我有權決定怎麼花。」許平君一邊嚷著,一邊衝出了門。

  一個身形矮胖的婦人追到門口哭喊著:「生個女兒倒是生了個冤家,我的命怎麼這麼苦?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大家都給那個喪門星陪葬才趁了你的願。」

  雲歌打量了一眼婦人,悄悄跟在了許平君身後。

  許平君跑著轉過牆角,一下慢了腳步,雲歌看她肩膀輕輕顫抖,顯然是在哭泣。

  不過一會,許平君的腳步又越來越快,七拐八繞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猛地頓住了腳步,盯著前面的店舖半晌都沒有動。

  雲歌順著許平君的視線,看到店舖門扉側處的一個「噹」字,也不禁有些怔。

  許平君呆呆站了會,一咬唇走進了店舖。

  雲歌隱在門側,側耳聽著。

  「玉珮的成色太一般了,雕功也差……」

  雲歌苦笑著搖搖頭。她雖從不在這些東西上留心,可三哥在衣食起居上不厭求精,所用都一定要最好中的最好,那塊玉珮就是比三哥的配飾都只好不差,這個店主還敢說成色一般,那天下好的估計也沒有了。

  ……

  店主挑了半點錯,最後才慢吞吞、不情願地報了一個極其不合理的價錢,而且要是死當才肯給這個價錢,如果活當連三分之一都沒有。

  許平君低著頭,摸著手中的玉珮,抬頭的一瞬,眼中有淚,語氣緩慢卻堅定,「死當,價錢再增加一倍,要就要,不要就算。」

  ……

  雲歌看到許平君拿著錢匆匆離去,已經約略明白許平君要拿錢去做什麼。

  仔細地看了看當鋪,把它的位置記清楚後,重重歎了口氣,腳步沉重地離開。

  腦中思緒紛雜,卻一個主意也沒有。如果是二哥,大概只需輕聲幾句話,就肯定能找出解決的法子,如果是三哥,他馬蹄過處,管你是官府還是大牢,人早就救出,可她怎麼就這麼沒有用呢?難怪三哥老說她蠢,她的確蠢。

  回到客棧時,天色已經全黑,她看到孟玨屋中的燈光,才想起答應過孟玨給他做晚飯,雖然一點心緒都沒有,卻更不願意失言。

  正挽起袖子要去做菜,孟玨推門而出,「今日就算了,我已經讓客棧的廚子做了飯菜,你若沒有在外面吃過,就一起來吃一點。」

  雲歌隨孟玨走進屋子,拿著筷子半晌,卻沒有吃一口。

  孟玨問:「雲歌,你有心事嗎?」

  雲歌搖搖頭,夾了筷菜,卻實在吃不下,只能放下筷子,「孟玨,你對長安熟悉嗎?」

  「家中長輩有不少生意在此,還算熟悉,官面上的人也認識幾個。」

  雲歌聽到後一句,心中一動,立即說:「那你……那能不能麻煩你……麻煩你……」

  雲歌自小到大,第一次開口求人幫忙,何況還是一個認識不久的人,話說得結結巴巴,孟玨也不相催,只是微笑著靜聽。

  「你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官府會怎麼處置劉病已,有沒有辦法通融一下?我……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雲歌本來還擔心著如果孟玨問她為何要關心劉病已一個陌生人,她該如何說,因為現在的情形下,她不願意告訴別人她和劉病已認識,卻不料孟玨根本沒有多問,只是溫和地說,「你不是說過我們是朋友了嗎?朋友之間彼此照應本就應該。這件案子動靜很大,我也聽聞了一二。你一邊吃飯,我一邊說給你聽。」

  雲歌立即端起碗大吃了一口飯,眼睛卻是忽閃忽閃地直盯著孟玨。

  「劉病已得罪的人叫李蜀,這位李蜀公子的父親雖然是個官,可在長安城實在還排不上號,但是李蜀的姐姐卻是驃騎將軍、桑樂侯上官安的侍妾。」

  雲歌一臉茫然,「上官安的官很大很大?」

  「你知道漢朝當今皇后的姓氏嗎?」

  雲歌一臉羞愧地搖搖頭。

  「不知道也沒什麼。」孟玨笑著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這事要細說起來就很複雜了,我大致給你講一下,當今皇上登基時,還是稚齡,所以漢武帝劉徹就委任了四個托孤大臣,上官桀、桑弘羊、金日磾、霍光,這四個人,除金日磾因病早逝,剩下的三人就是現在漢朝天下的三大權臣。當今皇后上官小妹,是上官桀的孫女,霍光的外孫女,雖然今年只有十二歲,卻已經當了六年的皇后。」

  「上官安是上官皇后的親戚?」

  「上官安的女兒就是上官皇后,他的父親是托孤大臣之首左將軍上官桀,岳父則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

  雲歌「啊」了一聲,口中的飯菜再也嚥不下。什麼左將軍大司馬大將軍的,雲歌還實在分不清楚他們的份量,可皇后二字的意思卻是十分明白。上官皇后六歲就入宮封後,顯然不是因為自己。只此一點就可以想見她身後家族的勢力。難怪許平君會哭,會連玉珮都捨得當了死當換錢。人若都沒有了,還有什麼捨不得?

  「可是,孟玨,那個人不是劉病已打死的呀!劉病已即使犯了法,那也最多是打傷了那個公子而已。我們有辦法查出打死人的是誰嗎?」

  「劉病已是長安城外這一帶的遊俠頭,如果真的是他手下的人打死的家丁,以遊俠們重義輕生的江湖風氣,你覺得他們會看著劉病已死嗎?想替罪的人大有人在,可全部被官府打回來了,因為說辭口供都漏洞百出。」

  雲歌皺著眉頭思索,「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是劉病已的朋友打死的人,那是誰?……總不可能是那個公子的人打死的人?可除非另有人暗中……否則……」

  孟玨讚許地點頭,「就算不是,也不遠了。劉病已不是不知道李公子的背景,已經一再克制,可對方一意鬧事,劉病已也許不完全知道為什麼,但應該早明白絕不是為了一隻鬥雞。漢武帝在位時,因為征戰頻繁,將文帝在位時定的賦稅三十稅一,改成了十一稅率,賦稅大增,再加上戰爭的人口消耗,到武帝晚年已經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十室半空。當今皇上為了與民休息,宣佈將賦稅減少,恢復文帝所定稅賦,可朝中官員意見相左,分外了幾派,以霍光為首的賢良派,以桑弘羊為首的大夫派,以上官桀為首的仕族派……」

  孟玨的目光低垂,盯著手中握著的茶杯,心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他一會說漢武帝,一會說漢文帝,一會又說賦稅,雲歌約略懂一些,但大半聽不明白。

  雖然好像和劉病已的事情一點關係沒有,但知道他所說的肯定不是廢話,只能努力去聽。

  孟玨若有所思地看向雲歌,幽深的眼內光芒流轉,似乎在尋求著什麼,又在昭示著什麼。

  雲歌看不懂,只能抱歉慚愧地看著孟玨,「對不起,我只聽懂了一點賦稅的事情,那些什麼黨派,我沒有聽懂。「

  孟玨彷彿突然驚醒,眼內光芒迅速斂去,淡淡一笑,「是我說廢話了。簡單地說,少陵原的地方官是上官桀的人,而他們沒有遵照皇上的法令與民休息。民眾蒙昧好欺,劉病已卻不是那麼好愚弄,他對官員設定的賦稅提出了質疑。如果事情鬧大了,上官桀絕對不會為了低下的小卒子費什麼功夫,地方官為了自己的安危,利用了那個李蜀,至於究竟是李蜀心甘情願地幫他,還是李蜀也被上了套就不得而知。事情到此,化解得還算巧妙,上官安大概就順水推舟了。」

  雲歌木木地坐著,半日都一動不動,孟玨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原來是個死套。上官桀,上官安,這些陌生的名字,卻代表著高高在上的權勢,一個普通人永遠無法對抗的權勢。

  雲歌一下站了起來,「孟玨,你借我些錢,好嗎?恐怕要好多,好多,我想買通獄卒去看看陵……劉病已,我還想去買一樣東西。」

  孟玨端著茶杯,輕抿了一口,「借錢沒有問題。不過光靠錢救不了人,你家裡人可有什麼辦法?」

  雲歌眼中升起了朦朦水汽,「如果是在西域,甚至再往西,過帕米爾,直到條支、安息、大秦,也許我爹爹都能幫我想辦法,爹爹雖然不是權貴,只是個普通人,但我覺得只要爹爹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可是這是漢朝,是長安,我爹爹和娘親從來沒有來過漢朝,我二哥、三哥也沒有來過漢朝,而且……而且他們也絕對不會來。」

  雲歌說話時,孟玨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睛,似乎透過她的眼睛研判著話語的真假,面上的神情雖沒有變化,可眼內卻閃過了幾絲淡淡的失望。

  雲歌垂頭喪氣地坐下,「前段日子還一直生爹娘的氣,現在卻盼望著爹爹或者哥哥能是漢朝有權勢的人,可是再有權勢,也不可能超過皇后呀!除非是皇帝。早知道今日,我應該練好武功,現在就可以去劫獄,會做菜什麼用都沒有。」

  雲歌說到劫獄時,一絲異樣都沒有,一副理所當然該如此做的樣子,和平日行事間的溫和截然不同。

  孟玨不禁抿了絲笑,「劫獄是大罪,你肯劫,劉病已還不見得肯和你流亡天涯,從此有家歸不得,居無定所。」

  雲歌臉色越發黯淡,頭越垂越低。

  「做菜?」孟玨沉吟了一瞬,「我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一試,不知道你肯不肯?」

  雲歌一下跳了起來,「我肯!我肯!我什麼都肯!」

  「你先吃飯,吃完飯我再和你說。」

  「我一定吃,我邊吃,你邊說,好不好?」

  雲歌一臉懇求,孟玨幾分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同意,「有上官桀在,他即使不說話,朝堂內也無人敢輕易得罪上官安。只有一個人,就是同為先帝托孤大臣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可以扭轉整件事情。畢竟就如你所說,此事雖然出了人命,可並非劉病已先動手,人命也並非他犯下。」

  「可是這個霍光不是上官安的岳父嗎?他怎麼會幫我?」

  孟玨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淡淡笑著,「在皇家,親戚和敵人不過是一線之間,會變來變去。傳聞霍光是一個很講究飲食的人,如果你能引起他的注意,設法直接向他陳詞,把握好分寸,此案也許會罪不至死。不過成功的機會只有不到一成,而且搞不好,你會因此和上官家族結仇,說不定也會得罪霍氏家族,後果……你懂嗎?」

  雲歌重重點了下頭,「這個我明白,機會再小,我也要試一下。」

  「我會打點一下官府內能買通的人,盡量讓劉病已在牢獄中少受幾分苦,然後我們一起想辦法引起霍光的注意,讓他肯來吃你做的菜。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之後的事情全都要靠你自己。」

  雲歌站起來,向孟玨鄭重地行了一禮,心中滿是感激,「謝謝你!」

  「何必那麼客氣?」孟玨欠了欠身子,回了半禮,隨口問:「你如此盡心幫劉病已是為何?我本來以為你們是陌生人。」

  雲歌輕歎了口氣,因心中對孟玨感激,再未猶豫地說:「他是我小時候……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只不過因為多年未見,他已經忘記我了,我也不打算和他提起以前的事情。」

  孟玨沉默了一會,似笑非笑地說,「是啊!多年過去,見面不識也很正常。」

  ***

  不知道孟玨用的什麼法子,短短時間內居然先後請來了長安城內最紅的歌舞女、詩賦最流行的才子、以及大小官員來七里香品菜、甚至長公主的內幸丁外人都特意來吃了雲歌做的菜。

  到現在,雲歌還一想起當日傻乎乎地問孟玨「什麼叫內幸,內幸是什麼品級的官員」就臉紅。倒是孟玨臉色沒有任何異樣,像是回答今天是什麼日子一樣回答了她的問題,「內幸不是官名,是對一種身份的稱呼,指他是用身體侍奉公主的人,如同妃子的稱呼,只不過妃子有品級。丁外人正得寵,很驕橫跋扈,你明日一切小心,不過也不用擔心,只要沒有錯處,他拿了我的錢,肯定不會為難你。」

  孟玨建議雲歌只負責做菜,拋頭露面的事情交給常叔負責,而雲歌本就是只喜歡做菜,並不喜歡交際應付所有人,所以樂得聽從孟玨的建議。

  在孟玨的安排下,常叔特意隱去了雲歌的身份和性別,所有來吃菜的人,除了丁外人,都沒有見過雲歌。

  名人的效應,雲歌非凡的手藝,再加上孟玨有心的安排,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雲歌這個神秘的廚師成了長安城內的話題人物。

  七里香也因為雲歌而聲名鵲起,在長安城內開了分店,風頭直逼長安城內的百年老字號一品居。

  在孟玨的有心謀劃下,一品居的大廚為了捍衛自己「天下第一廚」的名號,被迫向雲歌挑戰,用公開擂台賽的方式決一勝負。

  經過協商,七里香和一品居達成協議,打算請五名公開評判,由他們當眾嘗菜決定勝負。

  孟玨又提議增設兩個隱席,可以賣給想做評判、卻又因為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公開參加的人,價高者得之。隱席的席位隱於室內,有窗戶通向擂台,是當眾品論菜式,還是獨自吃完後暗中點評,由他們自己決定。

  一品居在長安享譽百年,很多高門世家的公子小姐自小就在一品居吃飯,而七里香不過是長安城外的小店,論和長安城內權貴的關係,當然一品居佔優勢。一品居的大廚覺得孟玨的提議對己有力,遂欣然答應。

  在一品居和七里香的共同努力下,一場廚師大賽比點花魁還熱鬧,從達官貴人到市井小販,人人都談論著這場大賽,爭執著究竟是華貴的一品居贏,還是平凡的七里香贏。

  有人覺得一品居的廚師經驗豐富,用料老道,而且一品居能在風波迭起的長安城雄立百年,其幕後主事人的勢力不可低估,自然一品居贏;可也有不少人看好七里香,認為菜式新穎,別出心裁,有心人更看出雲歌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聲名鵲氣,背後的勢力也絕不一般。

  在眾人紛紛的議論中,有錢就賺的賭坊甚至開出了賭局,歡迎各人去下注賭這場百年難見的廚師之爭,越發將聲勢推到了極至。

  雲歌卻對勝負根本未上心,甚至內心深處很有些不喜這樣濃艷的虛華和熱鬧,她滿心掛慮的就是霍光會否來,「孟玨,這樣做就可以吸引霍光大人來嗎?」

  「機會很少。不過不管他來不來,這次的事情已經是長安城街知巷聞,他肯定會聽聞你的名頭和技藝,遲早會來嘗你做的菜。」

  雲歌聽到孟玨肯定的話語,才感覺好過一點,遂靜下心來,認真準備著大賽的菜餚,只心內暗暗祈禱著孟玨有意設置的兩個隱席能把霍光吸引來。

  對兩個隱席的爭奪,異乎尋常的激烈,直到開賽前一天,才被人用天價競購走。

  那個價位讓七里香的店主常叔目瞪口呆,居然有人會為了嘗幾盤菜,開出如此天價?

  都說因為先帝連年征戰,國空民貧,可看來影響的只是一般百姓,這長安城的富豪依舊一擲千金。

  常叔想著七里香將來在長安城的美好「錢景」,眼睛前面全是黃燦燦的金光,本就已經把雲歌看作重寶,此時看雲歌的目光更是「水般溫柔,火般深情」。

  到比賽當日,好不容易等到隱席的兩位評判到了,雲歌立即拖著孟玨去看。

  肯花費天價購買隱席的人應該都是因為身份特殊,不想露面,所以為了方便隱席評判進出,特設了壁廊,只供他們出入。

  此時壁廊中,一位素袍公子正一面慢走,一面觀賞著壁廊兩側所掛的畫軸。

  年級和雲歌差不多,五官秀雅出眾,行止間若拂柳,美是美,卻失之陰柔,若是女子,倒算絕色。

  「太年輕了,肯定不會是霍光。」雲歌低聲嘟囔。

  那個公子雖聽到了腳步聲,卻絲毫沒有搭理他們,只靜靜賞玩著牆上的畫,任由他們站立在一旁。

  好半晌後,方語聲冷淡地問:「這些字畫是你們拜託誰所選?雖然沒有一副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更顯選畫人的眼光,長安城內胸中有丘壑的人不少,可既有丘壑,又有這雅趣、眼界的人卻不多。」

  孟玨笑回:「能入公子眼就好,這些字畫是在下所挑。」

  那個公子輕「咦」了一聲,終於微側了頭,目光掃向孟玨,在看到孟玨的一瞬,不禁頓住,似乎驚詫於鳳凰何故會停留於尋常院。

  孟玨微微一笑,欠身示禮,那個公子似有些不好意思,臉微紅,卻只點了下頭表示回禮,就移開了視線,看向雲歌。

  雲歌朝他笑著行禮,他微抬了下巴盯著雲歌,既未回禮,也沒有任何表情。

  雲歌不在乎地嘻嘻一笑,聳了聳肩膀就自顧低下了頭,暗暗祈求下一個隱席的評判能是霍光。

  孟玨伸手請素袍公子先行,他還未舉步,一陣女子的嘻笑聲,夾著撲鼻的香氣傳來,三人都向外看去。

  一個華衣男子正摟著一個容貌艷麗的女子進入壁廊。男子的身材高挑剛健,卻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因為他的頭正埋在女子脖子間吻著,女子欲躲不躲,嬌笑聲不斷。

  素袍公子不屑再看,冷哼一聲,撇過了頭,神色不悅地盯著牆上的絹畫。

  雲歌臉有些燒,可又覺得好玩,如此放浪形骸的人倒是值得仔細看看長什麼樣子。

  雲歌似乎聽到孟玨輕到無的一聲歎息,她側頭看向孟玨,卻見孟玨面色如常,容色溫和地看著前方。

  那個男子直到經過他們身前時才微抬了抬頭,身子依舊半貼在女子身上,目光輕飄飄地在雲歌面上一轉,頭就又靠回了女子肩上,緊擁著女子進入了他們的席位。

  雲歌並未看清他的長相,只覺他有一雙極其清亮的眼睛。

  簾子還未完全落下,就聽到綢緞撕裂的聲音和急速的喘息聲。

  一旁的素袍公子寒著臉看向領路的僕人,孟玨立即說:「我們會重新給公子設清靜的房間,方便公子嘗試菜餚。」

  孟玨示意僕人退下,他親自上前領路。

  素袍公子看著孟玨的出塵風姿,聽著一旁時低時高的嬌喘聲,紅著臉低下了頭,默默跟在了孟玨身後。身上的倨傲終於淡去,多了幾分一般人的溫和。

  雲歌也是臉面滾燙,低著頭吐吐舌頭,一聲不吭地向外跑去,腦子裡面滑稽地想著,我們應該再給那位公子和姑娘準備衣裳,否則待會他們怎麼出門回去呢?

  呀!呀!雲歌兒,你在想什麼呢?雲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不知羞!

  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語聲,她一下醒覺,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來的兩個人都不是霍光,那她還需要做的努力很多,贏不贏並不重要,但是一定要讓長安城的人都記住她做的菜,都談論她做的菜。只要霍光喜好飲食一道,就一定要吸引他來吃她做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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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荷凝露:以竹為碗,雕成荷葉狀,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舊年梅花熬燉,配用無根水。入口之初,覺得淡,但吃過幾口後,只覺清純爽脆,唇齒留香,如同夏日清晨飲了荷葉上的第一顆露珠,整個人都似乎浸潤了月色。

  馨香盈袖:一個長方形的白色糕點,沒有任何點綴地盛放在青玉盤中。初看了,只覺詫異,這也能算一道菜?但當你遲疑著咬了第一口,青杏、薄荷、柑橘的香味縈繞在口鼻間,清爽青澀中,讓人不禁想起少年時因為一個人的第一次心跳加速;咬第二口,白豆蔻、胡椒、肉桂、甘姜,辛辣甘甜中,讓人想起了暗夜下的銷魂;咬第三口,青松,綠葉,晚香玉,餘香悠長中,讓人想起了相思的纏綿……一口又一口,竟是口口香不同,不過指長的糕點,吃完後很久,卻依舊覺得香氣盈袖,如美人在懷。

  ……

  整整一天,雲歌都呆在廚房。全副身心放在菜餚上。

  最後經過五位評判和兩位隱評的評斷,九道菜式,雲歌三勝一平五負,雖然輸了,可雖敗猶榮。

  雲歌在選料、調味、菜式整體編排上輸了,可她在菜餚上表現出來的創新和細巧心思,特別是她善於將詩賦、書畫、歌舞的意境化用到菜式中,從菜名到吃法都極具意趣,讓原本在君子眼中腌臢的廚房變得高雅起來,極大地博取了長安城內文人才子的讚譽,雲歌因此博得了「雅廚」的稱號。

  因為雲歌只負責做菜,從不露面,惹得眾人紛紛猜測這個神秘雅廚的年齡長相,有人說是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有人說肯定相貌醜陋,反正越傳越離譜,雲歌自己聽了都覺得好笑。

  有人是真心欣賞雲歌所做的菜,有人只是附庸風雅,還有人只是為了出風頭,不管什麼原因,在眾人的追捧下,吃雅廚所做的菜成為了長安城內一條衡量你是否有錢、是否有才、是否有品味的象徵。

  一時間,長安城內的達官貴人、才子淑女紛紛來預定雲歌的菜餚,可霍府的帖子卻一直沒有出現。

  雲歌為了一點渺茫的希望,苦苦奮鬥。

  劉病已案子的最後宣判日卻絲毫不因為她的祈求而遲來,依舊一日日地到了眼前。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許平君整個人瘦了一圈,眉眼間全是傷心疲憊。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同在七里香工作,雲歌又刻意親近,許平君恰好心中悲傷無助,少了幾分平日的銳利潑辣,多了幾分迷茫軟弱,兩人逐漸走進,雖還未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可也極是親近。

  宣判之日,雲歌陪著許平君一同去聽劉病已的審判。兩人聽到「帶犯人上堂」,視線都立即凝到了一個方向。

  不一會,就見劉病已被官差帶到了堂上。一身囚服的他難掩憔悴,可行走間傲看眾人的慵懶冷淡反倒越發強烈,唇邊掛著一個懶懶的笑,一副遊戲風塵,全然沒有將生死放在心上的樣子。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雲歌忽然想起教她偷東西的侯老頭常念叨的話,心中滿是傷感。

  劉病已看到許平君時,面上帶了歉然。

  許平君眼中全是哀求,劉病已卻只是抱歉地看了她一會,就轉開了視線。

  劉病已看到雲歌和許平君交握的手,眼光在雲歌臉上頓了一瞬,露了驚訝詫異。

  雲歌朝他擠了一個笑,劉病已眉微揚,唇微挑,也還了雲歌一個笑。

  審判過程,所有證詞證據都是一面倒,劉病已一直含笑而聽,仿若審判的對象不是自己。

  結果早在預料中,可當那個秋後問斬的判牌丟下時,雲歌仍舊是手足冰涼,但心中的一點決不放棄,絕不能讓陵哥哥死,支持著她越發站得筆直。

  許平君身子幾晃,軟倒在雲歌身上,再難克制地哭嚷出來,「人不是病已殺的,病已,你為什麼不說?兄弟義氣比命還重要嗎?你為什麼要護著那些地痞無賴?」

  看到官差拿著刑杖,瞪過來,雲歌忙摀住了許平君的嘴。

  劉病已感激地向雲歌微點了下頭,雲歌半拖半抱地把許平君弄出了府衙。

  因為官府怕劉病已的兄弟鬧事,所以不許任何一人進入,一大群等在外面聽消息的人看到雲歌和許平君出來,都立即圍了上來。

  許平君一邊哭,一邊恨怨地罵著讓他們都滾開。

  何小七人雖不大,卻十分機靈,立即吩咐大家都先離開。

  這些人看到許平君的反應,已經猜到幾分結果,因心中有愧,都一聲不吭地離開。

  何小七不敢說話,只用眼神問雲歌,雲歌朝何小七搖了搖頭,囑咐他送許平君回家,自己匆匆去找孟玨。

  孟玨正和一個容貌清矍,氣度雍華、四十多歲的男子坐於七里香飲茶,瞅到雲歌進來,彷彿沒有看見雲歌滿面的焦急,未等她開口,就笑說:「雲歌,等了你大半日,茶都喝了兩壺。快去撿你拿手的菜做來吃。今日碰到知己,一定要慶祝一下。」

  雲歌呆了一下,和孟玨的目光相對時,立有所悟,忙壓下心內諸般感情,點頭應好,轉身進了內堂匆匆忙碌。

  孟玨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發怔,又立即收回心神,笑看向對面的男子。

  兩盞茶的功夫,雲歌就端了三盤菜上來。

  男子每吃一道菜,雲歌就輕聲報上菜名,越往後越緊張,手緊拽著自己的袖子,大氣都不敢喘。

  黛青的玉盤,如同夜晚的天空,點點星子羅列成星空的樣子。男子夾了一個星星,咬了一口後問:「甜中苦,明明是木瓜,卻透著苦瓜的味道。三道菜,一道是綠衣,一道是騶虞,這道叫什麼名字?」

  雲歌低著頭回道:「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男子慢聲低吟。「綠衣,騶虞、小星,菜中有悼亡憤怨之音,姑娘的親人有難嗎?若心中不平,不妨講出來,人命雖貴賤不同,可世間總有公理。」

  雲歌瞟了眼孟玨,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低著頭,細細地把劉病已的事情講了出來,那個中年男子一面聽著,一面吃菜,間中一絲表情都沒有。

  眼前的男子深不可測,喜怒點滴不顯,聽到女婿的名字時,夾菜的手連頓都未頓一下。

  雲歌一段話講完,已是一背脊的冷汗。

  那個男子聽完雲歌的話,沒有理會她,對孟玨含了絲笑問,「小兄弟既然已經猜測到我的身份,怎麼還敢任由這個丫頭在我面前說出這番話?」

  孟玨立即站起來,向男子行大禮,「霍大人,你剛進來時,草民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誰能想到大漢朝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然會一個隨從不帶,徒步就走了進來?還和草民說話聊天,待若朋友。所以剛開始草民只是把你當作了風塵異人,後來看到大人的吃飯姿勢,心中略有疑惑,又留意到大人袖口內的宮繡,聯繫到大人起先的談吐,草民才有八九分推測,也因為有先前草民一時大膽的品茶論交,草民才覺得雲歌的話在大人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得。也許律法下,其理不通,可大人一定能體諒其情。」

  雲歌聽完孟玨的話,立即向霍光行禮,「民女雲歌見過霍大人。」

  「你叫雲歌?很好聽的名字,你父母定是盼你一生自在寫意。」霍光語氣溫和地讓雲歌起身,「難為你小小年紀就一個人在外面闖蕩,我的女兒成君和你年紀相仿,她還只知道撒嬌鬧脾氣。」

  雲歌說:「霍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民女敢比?」

  霍光視線停留在雲歌眉目間,有些恍惚,「看到你,倒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親切感,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眼緣吧!」

  話裡的內容大出雲歌意外,雲歌不禁大著膽子細看了霍光幾眼,許是因為霍光的溫和,雲歌只覺心裡也生了幾分親近,笑著向霍光行禮,「謝霍大人厚愛。」

  霍光站起身,向外踱步而去,「你說的事情,我會命人重新查過,公正地按大漢律法處置。」

  霍光的背影剛走遠,雲歌就猛一轉身,握住了孟玨的胳膊,一面跳著,一面高興地大叫,「我們成功了,成功了!多謝你!多謝你!多謝你!……」

  孟玨的身子被雲歌搖得晃來晃去,「夠了,夠了,不用謝了!」

  說到後來,發現雲歌根本沒有往耳朵裡面去,想到雲歌這一個月來緊鎖的眉頭,難見的笑顏,心中微軟,遂只靜靜站著,任由雲歌在他身邊雀躍。

  雲歌跳鬧了一會,驀然發覺自己和孟玨的親暱,她立即放開了孟玨的胳膊,大退了一步,臉頰飛紅,訥訥地說:「我去告訴許姐姐這個好消息。」

  雲歌不敢看孟玨,話還沒有說完,就迅速轉身,如一隻蝴蝶般,翩翩飛出了店堂,飛入了陽光明媚的大街上。

  孟玨臨窗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不知是譏還是憐。

  真是個蠢丫頭!

  霍光的話,你到底聽懂了幾分?

  忽地輕歎口氣,算了!沒功夫再陪這個丫頭折騰了。

  看雲歌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的目的早已經達到,也該收手了。

  劉病已,這一次就先便宜了你。

  「一月。」

  一道黑影不知道從哪裡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屋子內的暗影處,「回公子,霍光進入七里香後,窗下賞風景的人,隔座吃飯的人都應該是保護他的侍從。」

  孟玨微微而笑。

  三大權臣中,性格最謹慎的就是霍光。他怎麼會給對手機會去暗殺他?

  「通知李蜀,就說這個遊戲到此為止,霍光已經介入,他應該不想驚動了上官桀。他要的錢財都給他,他想要月姬,就讓月姬先陪他玩一陣。丁外人那邊也再下些功夫,他要什麼就給什麼,他喜歡高,那就順了他的心意,盡力往高處捧。」

  一月低聲說:「公子費了不少錢財把劉病已不落痕跡地弄進獄中,放過了這次機會未免可惜。」

  孟玨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想要劉病已的命,總會有機會,現在別的事情更重要。」

  他此行本是特意為了雲歌而來,卻沒有料到撞見了尋訪多年的人。

  雲歌在樹蔭底下凝視著偷來的玉珮發呆時,隱在暗處的他也是思緒複雜地盯著玉珮。

  雖然只見過一次,可因為那塊玉珮浸潤著無數親人的鮮血,早已經是刻入骨、銘進心。

  劉病已?他記得玉珮主人的真名應該叫劉詢。

  他曾派了無數人尋訪劉詢的下落,甚至以為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劉詢的膽子那麼大,只改了個名字,就敢在天子腳下定居。可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最安全嗎?只此一點,劉病已此人就不容低估。

  幼年的遭遇一幕幕從腦中滑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幼時想過無數次的事情,殺了劉病已。

  父親不是說過劉詢的命最寶貴嗎?劉詢的血統最高貴嗎?那好……就讓最高貴的人因為最低賤的人而死吧!堂堂的衛皇孫,因為一個低賤的家丁而死,如果父親在地下知道了,不是很有意思嗎?

  只是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孟玨沒有料到會因為雲歌找到劉病已,也沒有料到雲歌對劉病已的關心非同一般,現在又結識了霍光,而霍光對劉病已的態度難以預測。

  當年為了奪取太子之位,燕王、廣陵王早就蠢蠢欲動,卻因為有衛青在,一直不能成功。

  當衛氏家族的守護神衛青去世後,在眾人明裡暗中齊心合力的陷害下,衛太子劉據被逼造反,事敗後,皇后衛子夫自盡,太子的全家也盡死,僅剩的血脈劉詢流落民間。

  為了斬草除根,江允在明,昌邑王、燕王、廣陵王在暗,還有上官桀和鉤戈夫人都想盡了辦法去殺劉詢,可霍光冒著風險偷偷護住了劉詢,以至於眾人都以為劉詢早死。

  但這麼多年間,霍光卻又對劉詢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似乎霍光的心底深處也很樂意看到劉詢死。

  孟玨現在不確定霍光究竟知道不知道劉病已就是劉詢,也不能確定霍光對劉病已究竟是什麼態度。而目前,他還不想去試探霍光的底線。

  況且,他固然不喜劉病已,可更不想因為劉病已讓上官桀回想起當年的舊事,心生警惕,壞了他的事情。

  一月彎了彎身子,「屬下明白了。」

  一月剛想走,孟玨又說:「轉告大公子,請他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若被人知道他私進長安,安個謀反罪名絲毫不為過,請他立即回昌邑。」

  一月頗是為難,孟玨沉默了會,輕歎口氣,「實在勸不動就罷了,過幾日我和他一起回去。這幾日你們看好他,注意有沒有人留意到你們。」

  一月行了一禮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暗影中。

  孟玨一個人負手立於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長安城的子民在他腳下來來往往。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陰影照到他身上,少了幾分光明處的暖,多了幾分陰影下的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00 AM

Chapter 4 戲外戲

  雲歌還一心等著重新審判,事情突然就起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有人上官府自首,承認混亂中不小心打死了李家的家丁,口供沒有任何漏洞。

  劉病已身上的命案簡單明瞭地銷了,死罪自然可免。

  不過因為聚眾鬧事,死罪雖然免了,活罪卻是難逃,判了十八個月的監禁。

  雲歌滿心的困惑不解,轉而又想管它那麼多呢?只要陵哥哥沒有事情就好。

  她和許平君還沒有高興完,又傳出消息,皇帝宣旨大赦天下。

  劉病已的罪名也在大赦之列,一場人頭就要落地的大禍,竟然短短幾日就莫名巧妙地就化解了。

  雲歌陪許平君去接劉病已。看到劉病已走出監牢,許平君立即迎了上去。

  雲歌立在原地沒有動,只遠遠看著許平君衝到劉病已身前,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生氣,劉病已不停作揖道歉,許平君終於破顏而笑。

  那個與她有終身之約的人正細心寬慰著另一個女子。

  雲歌移開了視線,望著遠處的天空,心中難言的酸澀。

  劉病已和許平君並肩向雲歌行來。

  許平君一臉開心,反倒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的劉病已未見多興奮。

  依舊如往日一般,笑得懶洋洋,似乎很溫暖,可雲歌總覺得他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下透著冷漠。

  「病已,這是我新近結識的朋友雲歌,你不要小看她哦!她年紀不大,可已經是長安城的名人了,她的規矩是每天只給一個顧客做菜,連長公主想吃她做的菜都要事先下帖子呢!你今日有口福了,雲歌晚上親自下廚做菜給我們吃,給你洗洗晦氣,不過這可全是我的面子。」平君說著嘻嘻笑起來。

  雲歌緊張地手緊緊拽著衣帶,可劉病已聽到她的名字後,沒有任何異樣,視線在她臉上頓了一下,笑著做了一揖,「多謝姑娘。」

  雲歌的手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

  他真地全都忘記了!大漠中相處的兩日已徹底湮沒在幾千個分別的日子裡了!

  知道他這聲多謝全是為了許平君,雲歌唇邊緩緩浮起了一個恍惚的笑,欠身回禮,「公子客氣了。」

  許平君笑著拽雲歌起來,在鼻子前扇了扇,「酸氣沖天!你們兩個怎麼文縐縐的?雲歌,你既然叫我許姐姐,那就直接喚病已一聲劉大哥就行了。 病已直接叫你雲歌,可好?」

  雲歌一直笑著,笑得嘴巴發酸,嘴裡發苦,用力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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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正在廚房做丸子,滿手的油膩,聽到掀簾子的聲音,頭未回地說:「許姐姐,幫我系一下圍裙,帶子鬆了。」

  來人手勢輕緩地幫她繫著帶子。

  雲歌覺得有點不對,身後的人沉默得不像愛熱鬧喜說話的許平君。

  剛想回頭,鼻端聞到沐浴後的皂莢香,混著青年男子的體味,她立即猜到是誰。

  臉變得滾燙,身體僵硬,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劉病已繫好帶子後,笑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問:「還有什麼要我幫忙?這些菜要洗嗎?」

  雲歌低著頭,一面揉著丸子,一面細聲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做得過來。」

  劉病已卻已經端過盆子,洗了起來,「又要你出錢,又要你出力,我也不能全吃白食呀!」

  雲歌不敢抬頭地做著丸子,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好半晌都只聽到盆子裡的水聲。

  雲歌只覺得屋子太安靜了,好像再安靜一些,就能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聲音。

  急匆匆地張口欲說話,想打破屋子的安靜,「你……」

  「你……」卻不料劉病已也是欲張口說話。

  兩人一愣,又是同時開口:「你先說。」

  劉病已不禁笑起來,雲歌也笑起來,兩人之間不覺親近了幾分。

  劉病已笑著問:「你想說什麼?」

  雲歌本來只是沒話找話,此時看到劉病已洗得乾乾淨淨的菜,又擺放得極其整齊,很方便取用,笑讚道:「我三哥最講究吃,卻從不肯進廚房,二哥很樂意幫忙,也的確『幫忙』了,只不過幫得永遠都是『倒忙』,沒有想到你是幫『正忙』呢!」

  「有人服侍的人自然不需要會做這些。」

  劉病已淡淡一笑,起身把菜擱好,順手把不要的菜葉收拾乾淨,動作利落。

  雲歌很想問問他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親人怎麼會全死了,還想知道他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卻根本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告訴他我是雲歌嗎?可他根本對雲歌二字毫無所覺。

  雲歌想到那個誰都不許忘的約定,又傷感起來,低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劉病已在一旁默默站著,看著雲歌的眼神中滿是思索探究。

  他斂去了一直掛在唇邊的笑意,盯著雲歌問:「我不耐煩兜著圈子試探了,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刻意接近我?」

  雲歌愣了一會,才明白劉病已不知道為何,已經認出她就是那個偷玉珮的乞兒。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只能訥訥地說:「我不是壞人。我以為許姐姐欺負了何小七,想戲弄一下許姐姐,那只是碰巧而已。」

  劉病已與她直直對視著,似乎想透過雲歌的眼睛直接看到雲歌的心。

  他的眼睛,在漆黑深處隱隱有森寒的刀光劍影。

  雲歌有些懼怕,想要移開視線,卻一動不能動。

  他伸手輕觸到雲歌的臉頰,手指在雲歌眉眼間拂過,唇邊慢慢地浮出笑, 「你的眼睛的確不像是壞人。」

  他的指頭透著涼意,所過之處,雲歌的臉卻變得滾燙。

  雲歌想躲,他反倒更進了一步,另一隻手攬住了雲歌的腰,兩人的身子緊貼在了一起。

  那麼熟悉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雲歌一時間心如鹿撞,身子不禁有些軟。

  可這雙眼睛又是那麼陌生,雲歌看到的只有譏諷和寒冷。

  還有瞳孔中兩個意亂情動的自己。

  她的身子打了個寒戰,清醒了幾分,用力去推劉病已。

  劉病已不但未松力,反倒緊摟著掙扎的雲歌,就勢在雲歌的眼睛上親了下。

  「我哪裡值得他們用美人計?只要他們想,讓我死不就是一句話嗎?」

  劉病已笑得很是無所謂,語聲卻透出了蒼涼,

  雲歌又是羞又是惱,更多的是失望。可驚駭於他話裡的意思,顧不上生氣害羞,急急問:「誰想你死?他們是誰?」

  劉病已本以為雲歌是別有意圖而來,可雲歌自始至終的反應和神態都不像作假,此時的關心更是直接從眼睛深處透出。

  他對自己閱人的眼光一直很自信,心裡已經信了幾分雲歌所說的「只是湊巧」,可又對雲歌對他異乎尋常的關心不能明白,不禁思索地盯著雲歌。

  孟玨恰挑簾而進,看到的一幕就是兩個緊貼在一起的人。

  劉病已摟著雲歌的腰,雲歌的雙手放在劉病已胸前。

  一個正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一個是眼中有淚,面頰緋紅。

  孟玨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面上的笑容卻是溫潤如春風,帶著歉意說:「我似乎進來的不是時候。」

  雲歌立即從劉病已懷中跳了出來,漲紅著臉,急急分辨,「不是的,不是的。」

  劉病已雙手交握於胸前,斜斜依著櫥櫃,一派毫不在意的灑脫,「孟兄嗎?已經聽平君講了一下午的你,果然是豐神如玉,氣度華貴。難得的是孟兄肯屈尊與我們相交。」

  孟玨拱手為禮,「直接叫我孟玨就好了,我不過是『士、農、工、商』四民中位於最底層的商賈,哪裡來的屈尊一說?」

  「商賈呂不韋以王孫為奇貨,拿天下做生意,一統六合的秦始皇還要尊稱他為仲父。」劉病已瞟了眼雲歌,「雅廚短短時間內就能在長安城立足,絕非雲歌一人之力,只怕幕後出力謀劃的人正是孟兄,孟兄這個商賈誰敢低估?」

  孟玨淡笑:「病已兄更令人讚佩,人剛出死牢,卻對長安城的風吹草動如此清楚。」

  ……

  雲歌看看溫潤如玉的孟玨、再看看倜儻隨意的劉病已,無趣地歎了口氣,低下頭專心幹活,任由他們兩個在那裡打著機鋒。

  這個已經燉得差不多,可以只燜著了。

  丸子該下鍋了。

  盛蔥的盤子放這裡,盛姜的盤子放這裡,盛油的盤子放這裡。

  ……這個放……

  地方被劉病已的身子給擋住了。

  那就……

  劉病已無意識地接過盤子拿著。

  嗯!就放這裡了……

  還有這個呢?孟玨的手還空著……

  放這裡了。

  許平君進門後,眼睛立即瞪得大大。

  雲歌象只忙碌的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時不時要穿繞過杵在廚房中間的兩個男子。

  兩個男子正在聊天。

  一個捧著一個碟子,一個端著一個碗。

  病已倒罷了,畢竟不是沒有見過他端碟子的樣子。

  可孟玨……這樣一個人……手中該握的是美人手、夜光杯、狼豪筆……

  反正沒有一樣會是一碗黑黢黢的麥醬。

  不過,最讓許平君瞪眼的卻是雲歌視美色若等閒、廢物利用、見縫插針的本事。

  許平君一手拿過碗,一手拿過碟子,「去去去,要說話到外面去,擋在這裡幹什麼?沒看人家都要忙死了,還要給你們兩個讓路。」

  兩個一來一往地打著機鋒的人,已經從秦朝商賈聊到了官府禁止民間經營鹽鐵、現行的賦稅……甚至漢朝對匈奴四夷的政策。

  因為兩個人都在民間長大,親眼目睹和親身感受了百姓的艱辛;都從小就顛沛流離、吃過不少苦;都一直留心朝政和朝中勢力變化;又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觀點,驚人的一致。

  在一來一往的試探和交鋒中,居然不知不覺地生出了幾分投契。

  此時被許平君一岔,才回過神來,彼此愣了一下,驀地都笑起來。

  在對彼此的戒備中,還是滋生了幾分對彼此的欣賞讚歎。

  劉病已順手抄了一壺酒,孟玨見狀,經過碗櫥時順手拿了兩個酒杯,兩人會心一笑,並肩向外行去。

  雲歌看許平君切菜時,一個失手險些切到手,忙一把拿過了刀,「許姐姐,我來吧!你說去家裡取酒,怎麼去了這麼久?」

  許平君轉到灶台後,幫雲歌看火,「沒什麼,有些事情耽擱了。」

  過了半晌,許平君實在是琢磨不透,現在又已經和雲歌的感情很好,才把實情說出,「我去了一趟當鋪。前段日子因為要用錢,我把病已放在我這裡的一塊玉珮當了。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那是病已的家人留下的唯一東西,是他的一點念想,所以明知道當的是死當,根本沒有機會贖回來,可我總是不甘心,想去看看。可你猜猜發生了什麼?我剛進店舖,店主看到我來,竟然迎了出來,還沒有等我開口,就說什麼我的玉珮根本賣不出去,和我說只要我把原先賣的價錢還給他,我就能把玉珮拿回來,我立即求店主幫我留著玉珮,我盡快籌錢給他,結果他居然把玉珮直接交給我了,說我在欠據上押個手印就好,錢籌到了給他送過去就行。雲歌,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

  雲歌暗皺眉頭,對那個當鋪老闆頗惱怒。

  虧得他還是個生意人,怎麼如此辦事?

  嘴裡卻只能輕快地說:「想那麼多幹什麼?玉珮能贖回來就行!反正你又不是白拿,也不欠他什麼,況且東西本來就是你的。」

  許平君笑著搖搖頭,「說得也是,玉珮能拿回來就好,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病已說。雲歌,你能不能先……」

  雲歌笑應道:「好。」

  許平君爽朗地笑起來,「謝謝你了,好妹子。雖然知道你不缺錢,不過我還是把醜話說在前面,我沒有那麼快還給你呀!只能慢慢還。」

  不缺錢?

  唉!還沒有仔細和孟玨算過,那些錢也不知道何時還得清。

  以後要和許姐姐學著點如何精打細算、節省過日。

  雲歌側頭朝許平君做了個鬼臉,「把你的釀酒方子給我,我就不要你還錢了。」

  許平君笑哼了一聲,「美得你!家傳之秘,千金不賣!」

  她走到廚房門口向外看了看,確定無人後又走回雲歌身側,「其實那都是我騙人的。我爹喝酒倒是很能行,釀酒一點不會。我那酒就是普通的高梁酒,只不過封存時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於經年老竹的竹筒中,等開封後自然暗含竹香的清香。」

  雲歌笑叫起來:「啊!原來如此!我也懷疑過是竹香,還試著將竹葉浸入酒中,酒雖然有了清香,可因葉片經脈淡薄,草木的苦澀味也很快入了酒。如果收集竹葉上的露水,味道比姐姐做得清淡,卻也不錯,只是做法實在太矜貴,自製自飲還好,拿來賣錢可不實際。沒想到這麼簡單……許姐姐,你真聰明!」

  「我倒是很想受你這句贊,可惜法子不是我想的,這是病已想出來的法子。病已雖然很少幹農活和家裡的這些活計,可只要他碰過的,總會有些古怪法子讓事情變得簡單容易。」

  雲歌呆了下,又立即笑著說:「許姐姐,你既然把方子告訴我了,那錢就不要還了。」

  「我幾時說過要賣我的酒方了?借錢就是借錢,少給我囉嗦,你不借,我去找孟公子借。」許平君一臉不快。

  雲歌忙陪著笑說:「好姐姐,是我說錯話了。借錢歸借錢,酒方歸酒方。」

  許平君嗔了雲歌一眼,笑起來。

  雲歌的菜已經陸續做好,只剩最後一道湯還沒有好。

  雲歌讓許平君先把菜端出去,「你們先吃吧!不用特意等我,我這邊馬上就好。」

  許平君用食盒把菜餚裝好,一個人先去了。

  雲歌把滾燙的陶罐放在竹籃裡,拎著竹籃向花園行去。

  暮色初降。

  一彎如女子秀眉的月牙,剛爬上了柳梢頭。

  天氣不熱也不冷。

  行走在花木間,聞著草木清香,份外舒服。

  雲歌不禁深深吸了吸鼻子,濃郁的芍葯花香中夾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沁入心脾。

  雲歌停住了腳步,雖然住的時間不算長,可這個花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早已經熟悉,絕對沒有檀木。

  隱隱聽到衣袍的悉挲聲。

  「誰?誰躲在哪裡?」

  「我好端端地躺在這裡看月亮,何來躲這一字?」

  一把低沉的男子聲音,在浸染著白芍葯的夜風中無端端地透出魅惑,

  雲歌心中驚訝,這個園子只有她和孟玨住,怎麼會有陌生男子?

  她分開花木,深走了幾步。

  柳樹後是一個種滿了芍葯的花圃。

  本該綴滿花朵的枝頭,此時卻全變得光禿禿。

  滿花圃的芍葯花都被採了下來,堆在青石上。

  一片芬芳的月白花瓣中,一個身著暗紫團金紋袍的男子正躺在其中。

  五官俊美異常,眼睛似閉非閉,唇角微揚,似含情若無意。

  黑髮未束,衣帶鬆懈,零星花瓣散落在他的黑髮和紫袍間。

  月夜下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和妖異。

  好一個辣手摧花!竟然片朵不留!

  雲歌半駭半笑得歎氣,「你好歹給我留幾個花骨朵,我本來還打算過幾日收集了花瓣做糕點呢!」

  男子微微睜開眼,卻是依舊看著天空,「石板太涼。」

  雲歌看到他清亮的眼眸,才認出了這個男子,「你……你是那天買了隱席位置的客人,你怎麼在這裡?你是那塊玉之王的朋友?他怎麼沒有請你和我們一塊吃飯呢?他不想別人知道他和你認識?」

  雲歌短短幾句話,全是問句,卻是句句自問自答。

  男子的視線終於落在了雲歌臉上,「玉之王?這個名字倒是有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

  「原來是……你。」男子聲音太低,雲歌只聽到最後一個你字,「……你是個聰明姑娘!小玨倒不是怕別人知道我們認識,而是壓根不想在長安城看見我。我是偷偷跑進來的。」

  他說著唇邊勾起了笑。

  笑時,只唇角一邊揚起,很是魅惑和挑逗。

  眼睛中卻透著頑童惡作劇般的得意。

  雲歌笑著轉身要走,「那你繼續和他躲著玩吧!我肚子餓了,要去吃飯了。」

  「喂!我也餓了,我也要吃飯!」男子從白芍葯花瓣中坐起,隨著他的起身,原本鬆鬆套在身上的衣服半敞開,瘦卻緊致的胸膛袒露在夜風中。

  雲歌視線所及,腦中掠過初見這人時的景象,立即鬧了個大紅臉。

  男子沒有絲毫不好意思,反倒一邊唇角微挑,含著絲笑,頗有意趣地打量著雲歌。

  雲歌見他沒有整理衣衫的意思,忙扭轉了身子。

  「我們正好要吃飯了,你想一塊去嗎?順便給那個玉之王個『驚喜』。」

  男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正想整理衣袍,視線從柳樹間一掃而過,手立即收了回來。

  唇邊抿著一絲笑,走到雲歌身後,緊貼著雲歌的身子,一手握著雲歌的胳膊,一手扶著雲歌的腰,俯下頭,在雲歌的耳朵邊吹著氣說:「不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東西,管保讓你滿意。」

  語氣低沉暗啞,原本清涼的夜色只因為他的幾句話,就帶出了情慾的味道,透著說不出的誘惑。

  雲歌想掙脫他。

  男子看著沒有用勁,雲歌被他握著的胳膊卻一動不能動,身子怎麼轉都逃不出男子的懷抱。

  雲歌對他可沒有羞,只有怒,不禁動了狠心。

  正打算將手中的竹籃砸向男子,藉著滾燙的湯將男子燙傷後好脫身。

  前面的柳枝忽然無風自動,孟玨緩步而出,視線落在雲歌身後。

  笑若朗月入懷,作揖行了一禮,「公子何時到的?」

  男子看孟玨沒有絲毫介意的神色,頓感無趣,一下放開了雲歌。

  雲歌反手就要甩他一個巴掌,他揮手間化去了雲歌的攻勢,隨手一握一推,雲歌的身子栽向孟玨,孟玨忙伸手相扶,雲歌正好跌在了孟玨懷中。

  不同於身後男子身上混雜著脂粉香的檀木味,孟玨身上只一股極清爽的味道,如雨後青木。

  雲歌心跳加速,從臉到耳朵都是緋紅。

  男子似乎覺得十分有趣,撫掌大笑。

  雲歌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又羞又怒,眼淚已經到了眼眶,又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知道自己打不過這個男子,實不必再自取其辱。

  她想掙脫孟玨的懷抱,孟玨猶豫了一瞬,放開了雲歌,任由雲歌跑著離開。

  孟玨目送雲歌身影消失,才又笑看向面前的男子,「公子還沒有在長安玩夠嗎?」

  男子笑睨著孟玨,「美人在懷,滋味如何?你如何謝我?」

  孟玨笑得沒有半絲煙火氣息,「你若想用那丫頭激怒我,就別再費功夫了。」

  「既然是不會動怒的人,那就無關緊要了。既然無關緊要,那怎麼為了她滯留長安?你若肯稍假辭色,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看她的樣子,今天晚上你竟然是第一次抱到她。孟狐狸,你所說和所行很是不符。你究竟打得什麼算盤?」

  孟玨微微笑著,沒有解釋。

  男子勾了勾唇角大笑起來,語聲卻仍是低沉沉,「既然如此,那麼我對她做什麼,你也不用多管了。」

  孟玨不置可否地笑著,「雲歌不是你挑逗過的閨閣千金,也不是你遊戲過的風塵女子,吃了虧不要埋怨我沒有勸誡過你。」

  「想採花就手腳麻利些,否則……喏!看到那個花圃了沒有?晚一步,就會被人捷足先登。聽聞她對一個叫什麼劉病已的人很不一般……」

  男子趕到孟玨身側,欲伸手搭到孟玨肩上,孟玨身形看著沒有動,可男子的手已落了空。

  男子無趣地歎了口氣,「和你說話真是費力氣,我覺得我越少見你,越利於我身體的健康。」他雙手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哎呀!我要餓死了,聽說你們今晚有不少好吃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劉病已和許平君看到孟玨身側的男子都站了起來,雲歌卻是毫不理會,低著頭自顧吃菜。

  孟玨笑道:「我的朋友突然來訪,望兩位不要介意。他恰好也是姓劉,兄弟中行大,所以我們都稱他大公子。」

  大公子隨意向劉病已和許平君拱了拱手,在與劉病已的視線一錯而過時,神色一驚,待看清楚相貌,又神情懈怠下來,恢復如常。

  劉病已、許平君正向大公子彎腰行禮,雲歌根本懶得搭理大公子。

  三人都未留意到大公子的神情變化。

  看見的孟玨微揚了下眉,面上只微微而笑。

  ***

  大公子未等劉病已和許平君行完禮,已經大大拉拉地佔據了本該孟玨坐的主位。

  吸了吸鼻子,「嗯……好香!」

  聞到香氣是從一個蓋子半開的瓦罐中傳出,立即不客氣地動手盛了一碗。

  雲歌板著臉從大公子手中奪回瓦罐,給自己盛了一碗,低頭小抿了一口。

  大公子看到雲歌喝了湯,他忙一面吹著氣,一面喝湯,不一會功夫,一碗湯已經喝完,滿臉驚歎,「好鮮美的滋味,竟是平生未嘗!入口只覺香滑潤,好湯!好湯!」

  雲歌笑吟吟地看著他,一面勺子輕撥著碗中的湯,一面細聲慢語地說:「用小火煨肉芽,使其盡化於湯中。肉芽本就細嫩潤滑,熬出的湯也是香潤滑。」

  大公子看到雲歌的笑,再看到孟玨含笑的眼睛,只覺一股冷氣從腳底騰起。

  正在盛湯的手縮了回來,「什麼是肉芽?我自小到大也吃過不少山珍海味,卻從沒聽過肉芽這種東西。」

  雲歌徐徐地說:「用上好豬腿肉放於陰地,不過幾日,其上生出乳白色的肉蛆,其體軟糯,其肉嫩滑,就是最好的乳豬肉也難抵萬一,是肉中精華,所以稱其為肉芽,將這些乳白色,一蠕一蠕的肉芽……」

  大公子一個閃身,人已經跑到一邊嘔吐起來。

  雲歌抿著嘴直笑,許平君忍笑忍到現在,再難忍耐,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大笑起來,劉病已也是搖頭直笑。

  又是茶水漱口,又是淨手,大公子擾攘了半日,才又回來。

  隔了一段距離站著,遠遠地看著雲歌和滿桌菜餚,嘴角已再無先前的不羈魅惑,「倒是難為你能吃得下,我實在敬佩。孟玨,我也夠敬佩你,這麼個寶貝,你怎麼想的?」

  雲歌施施然地給許平君盛了一碗湯,許平君朝大公子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大公子不能相信地瞪著許平君,居然在親耳聽到雲歌剛說過的話後,還有人能喝下這個蛆做的湯?

  難道他太久沒來長安,長安城的人都已經變異?

  原本風流的紅塵浪蕩子變成了一隻呆頭鵝。

  雲歌看著大公子一臉的呆相,不屑地撇撇嘴,「你今年多大了?可行了冠禮?」

  大公子只覺莫名其妙,指著自己沒好氣地說:「開玩笑!你沒長眼睛嗎?小玨要叫我大哥。」

  「哦……」雲歌拖著長音,笑瞇瞇地說,「倒不是我眼睛不好,只是有人聽話聽一半,而且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腦子如三歲小兒。」

  大公子臉色難看地指著雲歌,「你什麼意思?」

  雲歌笑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莫名其妙地跑了,難道不是聽話聽一半?我是想說,肉芽熬出來的湯固然是天下極味,卻少有人敢喝,所以我的湯味道堪比肉芽,材料卻都很普通,豆腐蛋清豬腦而已,只是做法有些特殊,你這麼一個『做著大哥的大男人』,至於反應那麼激烈嗎?」

  大公子怔在當地,一瞬後瞪向孟玨。

  他這個整天在女人堆中打滾的人居然被一個黃毛丫頭戲弄了?

  什麼風姿、什麼氣度,這下全沒有了!

  孟玨笑攤攤手,一副「你現在該知道招惹她的後果」的樣子。

  雲歌不再理會大公子,自和平君低聲笑語,一面飲酒,一面吃菜。

  劉病已也和孟玨談笑炎炎。

  大公子看席上四人吃得都很是開心,大聲笑著坐回席上,又恢復了先前的不羈,「今日我捨命陪姑娘,看看姑娘還能有什麼花招,我就不信這一桌子菜你們都吃得,我吃不得。」

  大公子話是說得豪氣,可行動卻很是謹慎,孟玨夾哪盤子菜,他夾哪盤子菜,一筷不錯。

  雲歌笑給大家斟酒,大公子立即掩住了自己的酒杯,「不勞駕你了,我自己會倒。」

  一壺酒還沒有喝完,只看大公子臉漲得通紅,跳起身,急促地問:「小玨,茅……茅房在哪裡?」

  孟玨強忍著笑,指了指方向。

  大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對雲歌說:「好手段!」

  話音剛落,人已去遠。

  許平君笑得被酒嗆住,一面掩著嘴咳嗽,一面問:「雲歌,你在哪盤菜裡下了藥?怎麼我們都沒有事情?」

  「我夾菜時,給每盤都下了。不過我倒的酒裡又給了解藥,他不肯喝,我有什麼辦法?」雲歌眼睛忽閃忽閃,一派善良無害的樣子。

  許平君大笑:「雲歌,真是服了你了,他到底怎麼得罪你了?」

  雲歌低下了頭,癟著嘴,「沒什麼。」

  今天應該起一卦,究竟是什麼日子?黑雲壓頂?還是桃花滿天?

  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哥哥、陵哥哥,再沒有被人抱過,可今日一天,居然就被三個男人抱了。

  許平君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忙說:「雲歌,你還有其他整大公子的法子嗎?我和你一起玩……」

  劉病已看大公子舉止雖然散漫不羈,可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貴氣,不想雲歌和他結怨。

  打斷了許平君的話,「雲歌,如果氣已經消了,就算了。這次算是警戒,他要還敢再鬧你,那你下次做什麼都不為過。」

  雲歌抬起頭,對劉病已一笑,「好,聽大哥的。」

  朦朧月色下,雲歌的破顏一笑,盈盈間如春花綻放。

  劉病已眼中有困惑,但轉瞬間已盡去,慣常懶洋洋的微笑中倒是難得地透了一絲暖意。

  孟玨笑回著許平君關於大公子的問題,談笑如常。

  手中握著的酒杯中的酒,原本平如鏡面,此時卻是漣漪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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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簡單的曲調中隱著淡淡哀婉。

  雲歌本就睡不著,此時聽到曲子,心有所感,推門而出,漫行在月光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雖然是從小就聽慣的曲調,但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幾分曲中的意思。

  今與昔,往與來,時光匆匆變換,記憶中還是楊柳依依,入眼處卻已是雨雪霏霏。

  時光摧老了容顏,摧裂了情義,摧散了故人。

  季節轉換間,有了生離,有了死別。

  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應該是人世間永恆的感慨。

  物非人非,大概就是如此了!

  幾千個日子過去,那個記憶中的陵哥哥已經徹底消失,現在只有劉大哥了。

  雲歌第一次好奇起二哥的心事,看著永遠平靜溫和的二哥究竟有什麼樣的心事,才會喜彈這首曲子?

  二哥,如果你在家,也許我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可如果我不出來,也許我永遠都不會聽懂這首曲子,我會只是一個需要他開解、他呵護的小妹。

  雖然從怒而離家到現在不過幾月時間,可一路行來,人情冷暖,世事變換,雲歌覺得這幾個月是她生命中過得最跌宕的日子。

  幾個月時間,她比以前懂事了許多,長大了許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她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可這也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孟玨正坐於竹下撫琴。

  一身黑袍越發襯得人豐神如玉。

  這個氣度卓越不凡、容顏若美玉的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

  給了他絕世的容顏,給了他非比尋常的富貴,他自己又博學多才,幾乎是一個找不到缺憾的人。

  卻是為什麼偏愛這首曲子,又會是什麼樣的心事呢?

  孟玨手中的琴曲突換,一曲負荊請罪。

  雲歌原本藏在林木間不想見他,聽到他的曲子,倒是不好再躲著。

  走到孟玨身側,盤膝坐下,向孟玨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待孟玨琴音終了,雲歌隨手取過琴,斷斷續續地彈起剛才的曲子。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雲歌的手勢雖然優美,卻時有錯音,甚至難以繼續,一看就是雖有高人教授,但從未上心練習的結果。

  孟玨往雲歌身邊坐了下,手指輕拂過琴面,放緩節奏,帶著雲歌彈著曲子。

  雲歌的鼻端都是孟玨的氣息,孟玨的手又若有若無間碰到雲歌的手,甚至雲歌有了錯音時,他會直接握住雲歌的手帶她幾個音。

  雲歌不禁臉有些燙,心有些慌。

  孟玨卻好似什麼都沒有察覺,神色坦然地教著雲歌彈琴。

  雲歌的緊張羞澀漸漸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

  雲歌跟著孟玨的指點,反覆彈著,直到她把曲子全部記住,彈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星光下,並肩而坐的兩人,一個貌自娟娟,一個氣自謙謙。

  雲歌隨手撥弄著琴,此琴雖不是名琴,音色卻絲毫不差。

  琴身素雅乾淨,無任何裝飾,只琴角雕刻了兩朵金銀花,展現的是花隨風舞的自在寫意。

  刻者是個懂畫意的高手,寥寥幾筆已是神韻全具。可簡單的線條中透著沉重的哀傷,那花越是美,反倒看得人越是難過,再想到剛才的曲子,雲歌不禁伸手輕撫過金銀花。

  「這琴是誰做的?誰教你的這首曲子?」

  「我義父。」孟玨提到義父時,眸子中罕見地有了暖意,唇邊的笑也和他往日的笑大不一樣。

  「你前幾日說要離開長安,是要回家看父母嗎?」

  「我的親人只有義父。我沒有父親,母親……母親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

  雲歌本來覺得問錯了話,想道歉,可孟玨語氣清淡,沒有半絲傷感,反倒讓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

  沉默了會又問:「你……你想你父母嗎?」

  疏遠的人根本不會關心這個問題,稍微親近的人卻從不認為需要問他這種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不及提防間,孟玨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黑瑪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的迷惑,整個人都似乎隱入一層潮濕的霧氣中。

  孟玨坐得離雲歌很近,可雲歌卻覺得剎那間他已去得很遠,仿若隔著天塹。

  好半晌後,孟玨才說:「不知道。」

  雲歌低著頭,手無意地滑過琴弦,是不願想,還是不敢想?

  看孟玨正望著天空零落的星子出神,雲歌低聲說:「在西域月族傳說中,天上的星子是親人的靈魂化成,因為牽掛所以閃耀。」

  孟玨側頭看向雲歌,唇邊泛著笑,聲音卻冷冽若寒玉,「那麼高的天空,它們能知道什麼?又能看清什麼?」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夜已深,歇息吧!」不過幾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間。

  雲歌想提醒他忘記拿琴了,看他已經去遠,遂作罷。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撥弄著琴。

  「曲子是用來尋歡作樂的,你們倒好,一個二個都一副死了老子娘的樣子。」大公子一手拿著一個大烙餅,一手一陶罐水,翹腿坐到籐蘿間,一口白水一口烙餅地吃著,十分香甜的樣子。

  「你才死了老子娘!」雲歌頭未抬地哼著說。

  「我老子娘是死了呀!要不死,我能這麼暢快?」大公子不以為忤,反倒一臉笑意。

  雲歌啞然,這個人……似乎不是那麼正常。

  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想到他先前風流不羈富貴的樣子,不禁笑出聲,「餅子好吃嗎?」

  「吃多了山珍海味,偶爾也要體會一下民間疾苦,我這是正在體察尋常百姓的生活。」

  「說得自己和微服私訪的大官一樣。」

  「我本來就是大官中的大官,什麼叫說得?這長安城裡的官員見了我不跪的還不多。」大公子一臉得意地看著雲歌。

  「你是什麼官?哦!對了,你姓劉,難道是個王爺?民女竟然敢捉弄王爺,實在該死。」雲歌笑諷。

  「說對了,我就是一個王爺。」大公子吃完最後一口餅子,頗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你敢對我無禮,是該死。」

  雲歌知道他應該出身富貴,可藩王卻是沒有皇命,絕對不可以私自離開封地進入長安。這是為了防止藩王謀反,自周朝就傳下的規矩,天下盡知。

  即使真有王爺私自進了長安,也不可能這樣毫不避諱地嚷嚷著自己是王爺。

  所以雖然大公子說話時,眼神清亮,一副絕無虛言的樣子,可雲歌卻聽得只是樂,站起身子給大公子行禮,一副害怕恐懼的樣子,拿腔拿調地說:「王爺,民女無知,還求王爺饒了民女一命。」

  大公子笑起來,隨意擺了擺手,「你這丫頭的脾氣!我是王爺,你也不見得怕我,不見得就會不捉弄我,我不是王爺,你也不見得就不尊重。倒是難得的有意思的人,我捨不得殺你。唉!可惜……可惜……是老三要的人……」

  他拿眼上下看著雲歌,嘴裡低聲嘟囔著什麼,嘴角曖昧不清的笑讓雲歌十分不自在。

  雲歌板著臉說:「你……你別打壞主意,你若惹我,下次可不是這麼簡單就了事的。」

  大公子從籐蘿間站起,一步步向雲歌行去,「本來倒是沒有主意,可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看看你還能有什麼花招。」

  雲歌心中緊張,但知道此時可不能露了怕意,否則以後定然被這人欺負死。

  面上笑吟吟地看著他,「極西極西之地,有一種花,當地人稱食蠅花,花的汁液有惡臭,其臭聞者即吐,一旦沾身,年餘不去。如果大公子不小心沾染了一二滴,那你的那些美人們只怕是要受苦了,而最終苦得只怕是大公子呢!」

  大公子停住腳步,指著雲歌笑起來,「你倒仔細說說我受的是什麼苦?」

  雲歌臉頰滾燙,想張口說話,卻實在說不出來。

  「敢說卻不敢解釋。」大公子笑坐了回去,「不逗你了。雲歌,不如過幾日去我府裡玩,那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雲歌笑皺了皺鼻子,「你除了玩、玩、玩,可還有別的事情?」

  大公子表情驀然鄭重起來,似乎很認真的思索了一會,嘴角慢慢勾了笑,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低沉沉的語聲在夜風中卻蕩出了蒼涼,「沒有別的事情了,也最好不要有別的事情,整天玩、玩、玩,不但對我好,對別人也好。」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趕明我離開長安時,你和我一塊去玩。論吃喝玩樂,我可也算半個精通之人,我們可以出海去吃海味,躺在甲板上看海鷗,還可以去爬雪山,有一種雪雉,配著雪蓮燉了,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吃了連姓名都忘記。天山去過嗎?天池是賞月色的最好地點,晚上把小舟蕩出去,一壺酒,幾碟小菜,人間仙境四字絕不為過。世人只知道山頂上看日出,其實海上日出的壯美也是……」

  雲歌說得開心,大公子聽得神往,最後打量著雲歌歎讚:「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吃喝玩樂的高手,大半個漢朝我都偷偷摸摸地逛完了,結果和你一比倒變得像是籠子中的金絲雀和大雕吹噓自己見多識廣。黃金的籠子,翡翠的架子又如何?終究是關在籠子裡。」

  雲歌笑吐了吐舌頭,起身離去,「去睡覺了,不陪你玩了。記得把琴帶給玉之王。」

  雲歌已走得遠了,身後的琴音不成章法的響起,但一曲負荊請罪還聽得大致分明。

  雲歌沒有回頭,只唇邊抿起了笑。



Chapter 5 地上星1

  為了給雲歌回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雲歌吃晚飯。

  大公子聽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乾乾淨淨,許平君將它攤開舖在草地上。

  一樣樣從籃子裡取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裡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裡……家裡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聽了雲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棄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幫許平君擺置碗碟,「 「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得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餚的最好調味料。『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黢黢,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於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佈置,絕非客氣之語。

  心裡的侷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雲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麼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面說著話,一面眼睛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只看到雲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裡長著什麼樹,那顆樹上有什麼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

  幹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並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雲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雲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

  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面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雲歌的手,雲歌忙縮回了手。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雲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裡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裡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裡到這裡,怎麼弄得好像穿山越嶺了一番?」

  雲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回答許平君的問題,只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雲歌沒有說話。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雲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雲歌只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回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想起雲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面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雲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面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嚥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嘗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面說著一面低著頭把菜擱回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後過滾水煮熟後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餚,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麼會忘記呢?只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雲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雲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麼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雲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沒什麼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里香,外面的人隨口叫七里香的酒。」

  雲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的。」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斗。

  孟玨半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斗草拼酒。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佔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斗草拼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鬥,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鬥,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雲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十根草裡面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雲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裡亂摸。

  嘴裡面一會是「老天保佑。」一會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後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於桐油布上笑聲不斷,「雲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拔了一根草,「雲歌,用這根試試。」

  雲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雲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雲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雲歌倉猝間只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雲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個胳膊,「給我。」

  漫天星斗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地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麼我都給。」

  雲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雲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雲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哼!幫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雲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睛?羞不羞?」

  雲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睛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雲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雲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雲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雲歌搞什麼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麼東西?」

  雲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螢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個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籠罩著熒螢光芒,彷彿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像一個夢中世界。

  雲歌伸手呵著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髮間,盤旋在她的群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願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面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睛,虔誠地許著心願。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睛。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麼人能幫我實現我的願望,不過……許許願也不是什麼壞事。」

  雲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

  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沒有絲毫許願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雲歌堅定地看著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闔上了雙眼,雲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睛。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睛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隻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剎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睛,並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得什麼願?」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嘻笑著看向許平君和雲歌。

  許平君睜開眼睛看向雲歌,「你許了什麼願?」

  「許姐姐許了什麼願?」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麼大願望,你呢?」

  雲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麼大願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願都記下後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願望,看看靈不靈。願望沒實現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雲歌笑嘲:「應該讓願望實現的人請大家吃飯!怎麼你總是要和人反著來?」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來而不往非禮也!反正也該我請大家了。」

  劉病已和孟玨微微笑著,都沒有說話。

  雲歌和許平君想了一瞬,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又幾分羞澀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雲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雲歌低語,面色含羞。

  雲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願後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幹。」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帕密密的封好。

  雲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幹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雲歌笑讚:「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麼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麼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雲歌把玩了會,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籐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捲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面看,也只是象樹幹上的一個小洞。

  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只留下一個樹疤。

  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雲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雲歌。

  他可不是為了無聊地看什麼願望實現不實現,他只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大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麼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疑惑地看向雲歌,雲歌笑搖搖頭,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那個活寶。

  不管聚會時多麼快樂,離別總是最後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願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雲歌有些苦澀的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瞇瞇地說:「有我在,沒有餓肚子的可能。」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麼願望實現不了。

  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麼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雲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願……

  ***

  雖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

  重重疊疊的宮牆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裡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異彩,莊嚴華美。

  可暗夜裡,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只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牆,每一個牆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

  幸虧還有宮牆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阡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隻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後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皇上是聖君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台的宦官於安恰看見這一幕,請著安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於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皇上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裡都怎麼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於安明知道身後無人,可還是側耳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聽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宮後,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宮,以至皇上回宮後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於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皇上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鬥,皇上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上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皇上,縱容著皇上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面是想讓皇上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卻是想把皇上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皇上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後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皇上。

  「皇上,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聽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皇上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於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於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像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皇上才四歲,皇上的母后鉤戈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皇上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后也要隔著距離回皇上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皇上而賜死勾戈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皇上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於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皇上休息,「皇上……」

  劉弗陵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於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後。

  夜色寧靜,只有衣袍暗啞的悉挲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於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皇上再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於安猜測皇上等待的人應該就是皇上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皇上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皇上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覆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於安根本看不出來皇上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白此人對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復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幾個值夜的宮女,閒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只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皇上竟然還未歇息,並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阡飛舞的螢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只殿前飛舞的螢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

  雲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雲歌三人並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於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剝了水果餵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輕,前面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

  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面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面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讚歎,「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兒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回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吧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雲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裡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後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雲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買他帳,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則已,一碰就是兩個。

  歎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回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麼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帳要慢慢算。」

  雲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塗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後我……」

  「雲歌。」孟玨打斷了雲歌的嘮嘮叨叨。

  「嗯?」雲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雲歌只覺他的目光象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麼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鬆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後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雲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雲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雲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麼,孟玨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就打馬而去。

  雲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碰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像被燙了一般地縮回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地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麼會和大公子這麼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雲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雲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雲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雲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麼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麼。對了,雲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後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於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月下彈個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來,結果兩句話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連琴都忘記了拿。花了幾個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面。你何必那麼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呵呵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裡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又笑著說:「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個包裹是怎麼回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麼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撿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嘗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裡,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麼覺得他和皇上長得有些像?」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上都長得像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帳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面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珮當進當鋪後,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吁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後,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 了國璽,多餘的一點做了玉珮,只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睛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上也不過只有七八分像。老頭子那麼多子裔中,竟只皇上和劉病已長得像他,他們二人日後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帳,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的。」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漢朝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只是你那幾個叔叔能捨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並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頭,淡淡說:「以後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面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02 AM

Chapter 6 掌中雪

  新釀的酒,色澤清透,金黃中微帶青碧。

  香味甘馨清雅,口味清冽綿長。

  常叔剛看到酒色,已經激動得直搓手,待嘗了一口酒,半晌都說不出來話。

  雲歌和平君急得直問:「究竟怎麼樣?常叔,不管好不好,你倒是給句話呀!」

  常叔半晌後,方直著眼睛,悠悠說了句,「我要漲價,兩倍,不,三倍,不,五倍!五倍!」

  雲歌和平君握著彼此的手,喜悅地大叫起來。

  兩個人殫精竭慮,一個負責配料,一個負責釀造,辛苦多日,終於得到肯定,都欣喜無限。

  常叔本想立即推出竹葉青,劉病已卻建議雲歌和平君不要操之過急。

  先只在雲歌每日做的菜餚中配一小杯,免費贈送,一個月後再正式推出,價錢卻是常叔決定的價錢再翻倍。

  常叔礙於兩個財神女--雲歌和平君,不好訓斥劉病已「你個游手好閒的傢伙懂什麼?」

  只能一遍遍對雲歌和平君說:「我們賣的是酒,不是金子,我定的價錢已經是長安城內罕見的高,再高就和私流出來的貢酒一個價錢了,誰肯用天價喝我們這民間釀造的酒,而不去買貢酒?」

  雲歌和許平君都一心只聽劉病已的話。

  常叔叨嘮時,雲歌只是笑聽著。面容帶笑,語氣溫婉,人卻毫不為常叔所動。

  平君聽急了卻是大嚷起來,「常叔,你若不願意賣,我和雲歌出去自己賣。」

  一句話嚇得常叔立即禁聲。

  一個月,那盛在小小白玉盅中的酒已經在長安城的富豪貴胄中秘密地流傳開,卻是有錢都沒有地方買。

  人心都是不耐好,越是沒有辦法賣,反倒好奇的人越是多。

  有好酒者為了先嘗為快,甚至不惜重金向預定了雲歌菜餚的人購買一小杯的贈酒。一旦嘗過,都是滿口讚歎。

  在眾人的讚歎聲中,竹葉青還未開始賣,就已經名動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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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塊青竹牌匾,其上刻著「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字跡飄逸流暢,如行雲、如流水。

  「隱清麗於雄渾中,藏秀美於宏壯間,見靈動於筆墨外。好字!好字!」雲歌連聲讚歎,「誰寫的?我前幾日還和許姐姐說,要能找位才子給寫幾個字,明日竹葉青推出時,掛在堂內就好了,可惜孟玨不在,我們又和那些自珍羽毛的文人不熟悉。」

  劉病已沒有回答,只微笑著說:「你覺得能用就好。」

  正在內堂忙的平君,探了個腦袋出來,笑著說:「我知道!是病已寫的,我前日恰看到他在屋子裡磨墨寫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那個方框框中間畫一個豎槓的字,我可是記住了,我剛數過了,也正好是十一個字。」

  雲歌哈哈大笑,「大哥以為可以瞞過許姐姐,卻不料許姐姐自有自己的辦法。」

  劉病已笑瞅著許平君,「平君,你以後千萬莫要在我面前說自己笨,你再『笨』一些,我這個『聰明人』就沒有活路了。」

  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又縮回了內堂。

  劉病已建議既然雲歌在外的稱號是「雅廚」,而竹葉青也算風雅之酒,不妨就雅人雅酒行雅事。

  店堂內設置筆墨屏風,供文人留字留詩賦,如有出眾的,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肯留字留詩賦,當日酒飯錢全免。

  雲歌還未說話,剛進來的常叔立即說:「劉大公子,你知道不知道這長安城內匯聚了多少文人墨客?整個大漢朝乃至全天下才華出眾的人都在這裡,一個、二個的免費,生意還做不做?」

  劉病已懶洋洋笑著,對常叔語氣中的嘲諷好似完全沒有聽懂,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雲歌對劉病已抱歉地一笑,又向柳眉倒立的許平君擺了下手,示意她先不要發脾氣。

  雲歌對常叔說:「常叔,你大概人在外面,沒有聽完全大哥的話。大哥是說文才筆墨出眾,或者賢良名聲在外的人免費。文才筆墨出眾的人,有人已是聲名在外,在朝中為官,有人還默默無名。前者也許根本不屑用這樣的方法來喝酒吃菜,他們的筆墨我們是求都求不到的。而後者,如果我們今日可以留下他們的筆墨,日後他們一旦如當年的司馬相如一般從落魄到富貴,到千金求一賦時,我們店堂內的筆墨字跡,可就非同一般了。賢良名聲在外的人,也是這個道理,我聽孟玨說漢朝的大部分官員都是來自各州府舉薦的賢良,我們能請這些賢良吃一頓飯,只怕也是七里香的面子。何況常叔不是一直想和一品居一爭長短嗎?一品居在長安城已是百年聲名,他們的菜又的確做得好,百年間以『貴』字聞名大漢,乃至域外。我們在這方面很難爭過他們,所以我們不妨在『雅』字上多下功夫。」

  常叔本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雲歌的話說到一半時,其實他已經轉過來,只是面子上一時難落,幸虧雲歌已經給了梯子,他正好順著梯子下台階,對劉病已拱了拱手,「我剛才在外面只聽了一半的話,就下結論,的確心急了,聽雲歌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那我趕緊去準備一下,明日就來個雅廚雅酒的風雅會。」說完,就匆匆離去。

  雲歌看了看正低著頭默默喝茶的劉病已,轉身看向竹匾。

  這樣的字,這樣的心思,這樣的人卻是整日混跡於市井販夫走卒間,以鬥雞走狗為樂,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要遊戲紅塵?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有想做的事情了嗎?

  許平君試探地說:「病已,我一直就覺得你很聰明,現在看來你好像也懂一點生意,連常叔都服了你的主意。不如你認真考慮考慮,也許能做個生意,或者……或者你可以自己開個飯莊,我們的酒應該能賣得很好,雲歌和我就是現成的廚子,不管能不能成功,總是比你如今這樣日日閒著好。」

  雲歌心中暗歎了一聲糟糕。

  劉病已已是擱下了茶盅,起身向外行去,「你忙吧!我這個閒人就不打擾你了。」

  許平君眼中一下噙了淚水,追了幾步,「病已,你就沒有為日後考慮過嗎?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的,難道鬥雞走狗的日子能過一輩子?你和那些遊俠客能混一輩子嗎?我知道我笨,不會說話,可是我心裡……」

  劉病已頓住了腳步,回身看著許平君,流露了幾點溫暖的眼睛中,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平君,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不用再為我操心。」

  話一說完,劉病已再未看一眼許平君,腳步絲毫未頓地出了酒樓。

  劉病已的身影匯入街上的人流中,但隔著老遠依舊能一眼能認出他。他像是被拔去雙翼的鷹,被迫落於地上,即使不能飛翔,但仍舊是鷹。

  雲歌臨窗看了會那個身影,默默坐下來,裝作沒有聽見許平君的低泣聲,只提高聲音問:「許姐姐,要不要陪我喝杯酒?」

  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一聲不吭地灌著酒。

  雲歌支著下巴,靜靜看著她。

  不一會,許平君的臉已經酡紅,「我娘又逼我成親了,歐候家也來人催了,這次連我爹都發話了,怕是拖不下去了。」

  雲歌「啊」了一聲,立即坐正了身子,「你什麼時候定親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我,難道我還天天見個人就告訴她我早已經定親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大哥……」

  許平君指著自己的鼻尖,笑嘻嘻地說:「傻丫頭,連話都說不清,你是想說你不是喜歡大哥嗎?」

  雲歌點點頭。

  許平君打著自己的腦袋,「你真蠢,你真蠢,你以為你都是為了他好,實際他一點都不喜歡,你真蠢,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狗屁,可你明知道是狗屁,卻還要按著狗屁的話去做,你真蠢,你以為你拚命賺錢,就可以讓父母留著你……」

  雲歌忙拽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平君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嚷起來,「雲歌,連你也欺負我……」

  嚷著嚷著已經是淚流滿面,

  「許姐姐,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一起想辦法。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放聲痛哭,平日裡的堅強潑辣伶俐都蕩然無存。

  雲歌索性放棄了勸她,任由她先哭個夠。

  許平君哭了半晌,方慢慢止住了淚,強撐著笑了下,「雲歌,我有些醉了。你不要笑姐姐……」

  「許姐姐,你上次問我為什麼來長安,我和你說是出來玩的,其實我是逃婚逃出來的,我剛從家裡出來時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

  「那個人你不喜歡?」

  「我根本沒有見過他。以前也有人試探著說過婚事,爹娘都是直接推掉,可這次卻沒有推掉,我……我心裡難受,就跑了出來。」

  許平君歎了口氣,「你不過是提親,父母都還未答應。我卻和你的狀況不一樣,我和歐候家是自小定親,兩家的生辰八字和文定禮都換過了。逃婚?如果病已肯陪著我逃,我一定樂意和他私奔,可他會嗎?」

  雲歌想著劉病已的那句「你不要再為我操心」,只能用沉默回答許平君。

  許平君一邊喝酒,一邊說:「自出生,我就是母親眼中的賠錢貨。父親在我出生後不久就犯了事,判了宮刑。母親守了活寡後,更是恨我霉氣,好不容易和歐候家結親,我又整天鬧著不樂意,所以母親對我越發沒有好臉色,幸虧我還能賺點錢貼補家用,否則母親早就……」許平君的語聲哽在喉嚨裡。

  許平君一貫好強,不管家裡發生什麼,在人前從來都是笑臉,雲歌第一次見她如此,聽得十分心酸,握住了許平君的手。

  許平君揉了揉雲歌的頭,「不用擔心我。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都要自己拚命去爭取,就是想要一截頭繩,都要先盼著家裡的母雞天天下蛋,估摸著換過了油鹽還有得剩,再去討了父親和哥哥的歡心,然後趁著母親心情好時央求哥哥在一旁說情好讓母親買給我。雲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一株野草。野草總是要靠自己的,石頭再重,它也總能尋個縫隙長出來……」

  許平君步履蹣跚地走入了後堂。

  雲歌端起了酒杯,開始自斟自飲,心裡默默想著許姐姐什麼都沒有,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和大哥在一起。

  酒應該比給孟玨送行那次好喝才對,可雲歌卻覺得酒味十分苦澀。

  ------------------

  雲歌的詩賦文都是半桶水。

  不過還算雖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喚,從小到大,被母親和二哥半哄半迫地學了不少,加之二哥搜羅了不少名人字畫,日日熏陶下,雲歌的鑒賞眼力雖不能和二哥比,點評字畫卻已經足夠。

  因為雲歌點評得當,被挑中免去酒費的詩賦筆墨都各有特色,常常是寫的固然出色,評得卻更加有趣,兩者相得益彰。漸漸地,讀書人都以能在竹葉青的竹屏上留下筆墨為榮。

  雲歌一直謹記孟玨的叮囑,越少人知道雅廚的身份越好。為了不引人注意,點評之事也是隱於幕後,可她越是如此,竹葉青的名號越是傳聞得響亮。

  「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的酒」成為長安城中的新近最流行的一句話。喝竹葉青,不僅僅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更成為才華一種體現。

  因為雲歌和許平君居於少陵原,所以兩個人每日都要趕進長安城,去七里香上工。

  今日去上工時,發現城門封鎖,不能進城。

  許平君找人打聽後,才知道說什麼因為衛太子還魂向皇上索冤,弄得全城戒嚴,所以沒有特許,任何人不得進出長安城。

  生意沒有辦法做,兩人只能給自己放假,索性跑去遊山玩水。

  許平君還有些氣悶,雲歌卻是快樂如小鳥,一路只是唧唧喳喳,不停地求許平君給她講長安的傳說和故事。

  雲歌是個極好的聽故事的人,表情十分投入,頻頻大呼小叫,讓許平君覺得自己比說書先生講得更好,不禁越講越有心情,再加上湖光山色,鳥語花香,她也開始覺得能休息一天,錢即使少賺了,也不是壞事。

  許平君不知道怎麼說到了當年美名動天下的李夫人,李夫人傾國傾城的故事讓兩個女孩子都是連聲感歎。

  雲歌不停地問,「李夫人真地美到能傾倒城池嗎?」

  許平君說:「當然,老皇上有那麼多妃子,一個比一個美,可死了後卻只讓很早前就去世了的李夫人和他合葬,皇上為此還特意追封了她為皇后,可見老皇上一直不能忘記她。」

  兩人頻頻感歎著怎麼紅顏薄命,怎麼那麼早就去世了呢?又咕咕笑著說不知道如今這位皇上是否是長情的人。

  平君打量著雲歌笑說:「雲歌,你可以去做妃子呢!去做一個小妖妃。把皇上迷得暈乎乎,將來也留下一段傳說,任由後來的女子追思。」

  雲歌點著頭連連說:「那姐姐去做皇后,肯定是一代賢後,名留青史。」

  兩個人瘋言瘋語地說鬧,都哈哈大笑起來。

  雲歌笑指著山澗間的鴛鴦,「只羨鴛鴦不羨仙!」

  平君沉默了一瞬,輕輕說了句酒樓裡聽來的唱詞:「只願一人共白頭」。

  兩人看著彼此,異口同聲地說:「你肯定會如願!」

  說完後,愣了一瞬,兩人都是臉頰慢慢飛紅,卻又相對大笑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爬上一個山坡,看到對面山上全是官兵,路又被封死。

  「怎麼這裡也被戒嚴了?」雲歌跺足。

  許平君重歎了口氣,「還不是衛太子的冤魂鬧的?對面葬著衛太子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雲歌撐著脖子看了半晌,沒有看到想像中的墳墓,只能做罷。

  看到官兵張望過來,許平君立即拉著雲歌下山,「別看了,衛太子雖然死了十多年了,可一直是長安城的禁忌,不要惹禍上身。」

  「那個冤魂肯定是假的,他要想索冤直接去皇宮找皇上了,何必在城門口鬧呢?鬧得死人都不能清靜。再說皇上不才十八九歲嗎?當年衛太子全家被殺時,皇上才是幾歲小兒,即使是神童,比常人早慧,也不可能害得了太子呀!」

  「誰知道呢?我們做我們的平頭百姓,皇家的事情弄不懂也不需要懂。我以前還琢磨過即使再討厭子女,父母怎麼能下得了殺手呢?可你看老皇上,兒子孫子孫女連著他們的妻妾一個都不放過,滿門盡滅。難怪都說衛太子冤魂難安,怎麼安得了?」

  兩人在山野間玩了一整日,又在外面吃過飯,天色黑透時才回家。

  平君到家時,她的母親罕見地笑臉迎了出來,平君卻是板著臉進了門。

  雲歌輕聲歎了口氣,給許平君的母親行了個禮後回自己屋子。

  自孟玨走後,劉病已和許平君幫她在他們住的附近租了屋子。

  如今三人比鄰而居,也算彼此有個照應。

  經過劉病已的屋子時,看他一人坐在黑暗中發呆,雲歌猶豫了下,進去坐到他身旁。

  劉病已衝她點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和往常一模一樣的笑,雲歌卻覺得那個笑透著悲涼。

  「大哥,許姐姐就要出嫁了。」

  「對方家境不錯,人也不錯,平君嫁給他,兩個人彼此幫襯著,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好。」

  「大哥,你就沒有……從沒有……」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當初還以為他們是郎有情女有意,可原來如此。那她現在可以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終身約定嗎?至少可以問問他還記得那只繡鞋嗎?可是許姐姐……

  雲歌還在猶豫躊躇,劉病已凝視著暗夜深處,淡淡說:「我沒資格,更沒有心情想這些男女之事。」

  雲歌呆了一瞬,低下了頭。

  他已經全部忘記了,即使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是給他增添煩惱。何況還有許姐姐。

  雲歌低著頭發呆,劉病已沉默地看著雲歌。

  雲歌抬頭時,兩人目光一撞,微怔一下,都迅速移開了視線。

  「雲歌,你覺不覺得我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夜色中,劉病已側臉對她,表情看不分明。

  雲歌輕聲道:「大哥,你想做的事情只怕是做不了,所以索性寄情閒逸了。遊俠客們雖不是世俗中的正經人,可都有幾分真性情,比起世人的嫌貧愛富,踩賤捧高,他們更值得交往。」

  劉病已好半晌都是沉默,雲歌感覺出劉病已今夜的心情十分低落,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靜靜坐著相陪。

  劉病已忽地問:「雲歌,你想出去走走嗎?」

  雲歌點了下頭。

  劉病已帶著雲歌越走越偏僻。月光從林木間篩落,微風吹葉,葉動,影動,越顯斑駁。兩人的腳步聲偶會驚起枝頭的宿鳥,「嗚啞」一聲,更添寂靜。

  穿過樹林,眼前驀然開闊,月光毫無阻隔地直落下來,灑在漫生的荒草間,灑在一座座墓碑間。

  這樣的蕭索讓雲歌覺得身上有些涼,不自禁地抱著胳膊往劉病已身邊湊了湊。

  劉病已輕聲笑道:「有兄弟喜歡騙了女孩子到荒墳地,通常都能抱得美人滿懷,她們怕死人,其實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劉病已一句「出去走走」,居然走到了墳地間,雲歌倒是一片泰然,隨著劉病已穿行在墳墓間。

  劉病已站定在一個墳墓前。雲歌凝目看去,卻是一座無字墓碑,墳墓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幾乎淹沒住整個墳墓,墓碑也是殘破不堪。

  劉病已默站了良久,神情肅穆,和往日的他十分不同,「今日白天的事情聽聞了嗎?」

  「什麼事情?」

  「北城門的鬧劇。」

  「哦!聽聞了。整個長安城都被鬧得封鎖了城門,所以我今日也沒有進城做菜。」

  據說清晨時分,一個男子乘黃犢車到北城門,自稱衛太子,傳昭公、卿、將軍來見。來人說起衛太子的往事,對答如流,斥責本不該位居天子之位的劉弗陵失德、他的冤魂難安。引得長安城中數萬人圍觀。最後京兆尹用兵方驅散了眾人,抓住了自稱衛太子的男子,經霍光審判,男子招認自己是錢迷了心竅的方士,受了衛太子舊日舍人的錢財,所以妖言惑眾。男子立即被斬殺於鬧市,以示懲戒。

  劉病已凝視著墓碑,緩緩說:「你面前的墳墓裡就是當年母儀天下的衛皇后,死後卻是一卷草蓆一裹就扔進了荒墳場中。極盡榮耀時,衛氏一門三女,還有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幸虧衛少兒和衛青死得早,幸運地沒有看到衛氏沒落。太子之亂時,不過幾日,衛皇后自盡,衛太子的妻妾,三子一女都被殺,合族盡滅。」

  雲歌蹲了下來,手輕輕摸過墓碑。也許是小時候聽了太多衛青的故事,也聽二哥提過這個出身低賤卻成為了皇后的女子,雲歌心裡驀然難過起來,「舍人有錢財買通人去鬧事,卻沒有錢財替衛皇后稍稍修葺一下墳墓?他既然對衛太子那麼忠心,怎麼從未體會過衛太子的孝心?」

  劉病已放聲大笑起來,「如此簡單的道理,一些人卻看不分明。一個死了這麼多年的人,還日日不能讓他們安生。」

  笑聲在荒墳間盪開,越顯淒涼。

  雲歌輕聲說:「今日我聽常叔和幾個文人偷偷提了幾句衛太子,都很是感慨。聽聞衛太子推行仁政、注重民生、提倡節儉,和漢武帝的強兵政策、奢靡作風完全不同,大概因為民間一直懷念著衛太子,所以高位者越是心中不能安吧!人可以被殺死,可百姓的心卻不能被殺死。衛太子泉下有知,也應寬慰。」

  劉病已收住了笑聲,靜靜站著。

  雲歌鼓了半晌的勇氣,方敢問:「大哥,你上次說有人想殺你,你是衛家的親戚嗎?」

  「算有些關係吧!衛太子之亂,牽扯甚廣,死了上萬人,當時整個長安都血流成河,我家也未能免禍。」劉病已似乎很不願意再回想,笑對雲歌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荒草間,劉病已神態依舊,雲歌卻感覺到他比來時心情好了許多。

  「雲歌,害怕嗎?」

  「壓根就不怕。」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聞有一個女子被負心漢拋棄,自盡後化為了厲鬼,因為嫉恨於美貌女子,她專喜歡找容貌美麗的女子,她會靜靜跟在女子的身後,輕輕地呵氣,你會覺得你脖子上涼氣陣陣……」

  「啊!」雲歌尖叫起來,滿臉驚怕,「我的腳,她抓住我的腳了。大哥,救我……」

  劉病已見她隱在荒草中的裙子已泛出血色,驚出了一身冷汗,「雲歌,別怕。我是信口胡編的故事,沒有女鬼。」

  他以為是野獸咬住了雲歌,分開亂草後,卻發現雲歌的腳好端端地立在地上,正驚疑不定間,忽醒悟過來,他只聞到了清雅的花草香氣,沒有血腥味。

  沒有血腥味?他摸了把雲歌的群裾,氣叫:「雲歌!」

  雲歌朝他做了個鬼臉,迅速跑開。

  一邊笑著,一邊叫道:「大哥下次想要嚇唬女孩子,記得帶點道具!否則效果實在不行。灑在衣袍上的胭脂一沾露水,暗中看著就像血,糖蓮藕像人的胳膊,咬一口滿嘴血,染過色後的長粽葉,含在嘴裡是吊死鬼的最佳扮相……」

  劉病已笑向雲歌追去,「雲歌,你跑慢點。鬼也許是沒有,不過荒草叢裡蛇鼠什麼的野獸還是不少的。」

  雲歌一臉得意,笑叫:「我-才-不-怕!」

  劉病已笑問:「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鬼門道?倒是比我那幫兄弟更會整人,以後他們想帶女孩子來這裡,就讓他們來和你請教了。」

  雲歌撇撇嘴:「才不幫他們禍害女子呢!不過大哥若看中了哪家姑娘,想抱美人在懷,我一定傾囊相授。」話剛說完,忽醒起劉病已剛才講故事嚇她,心突突幾跳,臉頰飛紅,只扭過了頭,如風一般跑著。

  兩個人在荒墳間,一個跑,一個追,笑鬧聲驅散了原本的淒涼荒蕪。

  夜色、荒墳,忽然也變得很溫柔。

  ----------------

  明亮的燈火下,雲歌仔細記著帳。

  唉!命苦,以前從來沒有弄過這些,現在為了還債必須要一筆筆算明白,看看自己還有多久能還清孟玨的錢。

  雲歌想起孟玨的目光,臉又燒起來,不自禁地摸了下的自己的額頭。

  會想他嗎?

  哼!欠著一個人的錢,怎麼可能不想?

  每賺一枚錢要想,每花一枚錢要想。臨睡前算帳也要想他,搞得連做夢都有他。

  他走前根本不應該問,會想我嗎?而是該問,你一天會想多少次我?

  他為什麼會親我?還問我那樣的話?他……是不是……

  還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窗戶上幾下輕響,「還沒有睡?」劉病已的聲音。

  雲歌忙推開窗戶,「沒呢!你吃過飯了嗎?我這裡有烤地瓜。

  「吃過了,不過又有些餓了。」

  「有些冷了,給你熱一下。」

  「不講究那個。」劉病已接過烤地瓜,靠在窗楞上吃起來,「你喝酒了嗎?怎麼臉這麼紅?」

  「啊?沒有……我是……有點熱。」雲歌的臉越發紅起來。

  劉病已笑笑地說:「已經立秋了,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

  雲歌「哼」了一聲,索性耍起了無賴,「秋天就不能熱?太陽落山就不能熱?人家冬天還有流汗的呢!」

  「雲歌,孟玨回長安了。」

  「什麼?」劉病已說話前後根本不著邊際,雲歌反應了一會,才接受劉病已話中的意思,「他回來了怎麼不來找我們?」

  「大概有事情忙吧!我聽兄弟說的,前幾日看到他和丁外人進了公主府。」

  前幾日?雲歌噘了噘嘴,「他似乎認識很多權貴呢!不知道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劉病已猶豫著想說什麼,但終只是笑著說:「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

  雲歌的好心情莫名地就低落起來。

  看看桌上的帳,已經一點心情都無,草草收拾好東西,就悶悶上了床。

  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都睡不著。

  正煩悶間,忽聽到外面幾聲短促的曲調。

  《采薇》?她立即坐了起來,幾步跳到門口,拉開了門。

  月夜下,孟玨一襲青衣,長身玉立。正微笑地看著雲歌,笑意澹靜溫暖,如清晨第一線的陽光。雲歌心中的煩躁一下就消散了許多。

  兩人隔門而望,好久都是一句話不說。

  雲歌擠了個笑出來,「我已經存了些錢了,可以先還你一部分。」

  「你不高興見到我?」

  「沒有呀!」

  「雲歌,知不知道你假笑時有多難看?看得我身上直冒涼意。」

  雲歌低下了頭。

  孟玨叫了好幾聲「雲歌」,雲歌都沒有理會他。

  幾團毛茸茸的小白球在雲歌的鼻子端晃了晃,雲歌不小心,已經吸進了幾縷小茸毛,「阿嚏、阿嚏」地打著噴嚏,一時間鼻涕直流,很是狼狽。

  她忙盡量低著頭,一邊狂打噴嚏,一邊找絹帕,卻身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

  孟玨低聲笑起來。

  雲歌氣惱地想這個人是故意捉弄我的,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捂著鼻子狠狠擤了把鼻涕,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方洋洋得意地抬起頭。

  孟玨幾分鬱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不生氣了?」

  雲歌板著臉問:「你摘那麼多蒲公英幹嗎?」

  孟玨笑說:「送你的。你送我地上星,我送你掌中雪。」

  「送給我,好捉弄我打噴嚏!」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尖,一臉跋扈,心中卻已經蕩起了暖意。

  孟玨笑握住雲歌胳膊,就著牆邊的青石塊,兩人翻坐到了屋頂上。

  孟玨遞給雲歌一個蒲公英,「玩過蒲公英嗎?」

  雲歌捏著蒲公英,盯著看了好一會,「摘這麼多蒲公英,要跑不少路吧?」

  孟玨只是微笑地看著雲歌。

  雲歌聲音輕輕地問:「你已經回了長安好幾日,為什麼深更半夜地來找我?白天幹嗎去呢?前幾日幹嗎去了?」

  孟玨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下,「是劉病已和你說的我已經到了長安?我在辦一些事情,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你,就是今天晚上來見你,我都不能肯定做的是對還是不對。」

  「會有危險?」

  「你怕嗎?」

  雲歌只笑著深吸了口氣,將蒲公英湊到唇邊,「呼」地一下,無數個潔白如雪的小飛絮搖搖晃晃地飄進了風中。

  有的越飛越高,有的隨著氣流打著旋,有的姿態翩然地向大地墜去。

  孟玨又遞了一個給雲歌,雲歌再呼地一下,又是一簇簇雪般的飛絮蕩入風中。

  隨著雲歌越吹越多,兩人坐在屋頂,居高臨下地看下去,整個院子,好像飄起了白雪。

  雲歌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孟玨唇邊輕抿了笑意,靜靜看著滿院雪花。

  劉病已推開窗戶,望向半空,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許平君披了衣服起來,靠在門口,靜靜看著漫天飛絮。

  皎潔的月光下,朦朧的靜謐中,飄飄蕩蕩的潔白飛絮。

  一切都似乎沉入了一個很輕、很軟、很乾淨、很幸福的夢中。



Chapter 7 心波皺

  孟玨和雲歌辭別後,沿著巷子走到路口,只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黑暗中。

  「許姑娘,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外面?」

  「我是特意在這裡等孟大哥的。雲歌睡下了?」

  孟玨微微一笑,「本想安靜來去,不想還是擾了你們清夢。」

  許平君說:「那麼美的景致,幸虧沒有錯過。再說也和孟大哥沒有關係,是我自己這幾日都睡不好。前幾日深夜還看到雲歌和病已也是很晚才從外面有說有笑地回來,兩人竟然在荒郊野外玩到半夜,也不知道那些荒草有什麼好看的。」

  孟玨笑意不變,好像根本沒有聽懂許平君的話外之意,「平君,我和病已一樣稱呼你了。你找我所謂何事?」

  許平君沉默地站著,清冷的秋風中,消瘦的身子幾分瑟瑟。

  孟玨也不催她,反倒移了幾步,站在了上風口,替她擋住了秋風。

  「孟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很有辦法的人。我想求你幫幫我,我不想嫁歐候家,我不想嫁……」許平君說到後面,聲音慢慢哽咽,怕自己哭出來,只能緊緊咬住唇。

  「平君,如果你想要的是相夫教子,平穩安定的一生,嫁給歐候家是最好的選擇。」

  「我只想嫁……我肯吃苦,也不怕辛苦。」

  跟了劉病已可不是吃苦那麼簡單,孟玨沉默了一瞬,「如果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幫你。」

  許平君此行是想拿雲歌做賭注,可看孟玨毫不介意,本來已是滿心黑暗,不料又見希望,大喜下不禁拽住了孟玨的胳膊,「孟大哥,你真地肯幫我?」

  孟玨溫和地笑著,「你若相信我,就回家好好睡覺,也不要和你母親爭執了,做個乖女兒,我肯定不會讓你嫁給歐候家。」

  許平君用力點了點頭,剛想行禮道謝,一個暗沉沉的聲音笑道:「夜下會美人,賢弟好意趣。」

  來人裹著大斗篷,許平君看不清面貌,不過看到好幾個護衛同行,知道來人非富既貴,剛想開口解釋,孟玨對她說:「平君,你先回去。」

  許平君忙快步離去。

  孟玨轉身笑向來人行禮,「王爺是尋在下而來嗎?」

  來人笑走到孟玨身邊,「經過北城門衛太子一事,滿城文武都人心慌亂,民間也議論紛紛。小皇帝的位置只怕坐得很不舒服,上官桀和霍光恐怕也睡不安穩。不費吹灰之力,卻有此結果,賢弟真是好計策!本王現在對賢弟是滿心佩服,所以星夜特意來尋賢弟共聚相談。卻不料撞到了你的雅事,竟然有人敢和賢弟搶女人?歐候家的事情就包在本王身上,也算聊表本王心意。」

  孟玨笑著作揖,「多謝王爺厚愛,孟玨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來人哈哈笑著拍了拍孟玨的肩膀,「今日晚了,本王先回去了,記得明日來本王處喝杯酒。」

  孟玨目送一行人隱入黑暗中,唇邊的笑意慢慢淡去。卻不是因為來人,而是自己。為什麼會緊張?為什麼不讓許平君解釋?為什麼要將錯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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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眼看著許平君的大喜日子近在眼前,未婚夫婿卻突然暴病身亡。

  雲歌從未見過那個歐候公子,對他的死亡更多的是驚訝。

  許平君卻是一下憔悴起來,切菜會切到手,燒火能燒著裙子,釀酒能把清水當酒封存到竹筒裡。

  許平君的母親,整日罵天咒地,天天罵著許平君命硬,克敗了自己家,又開始剋夫家,原本開朗的許平君變得整天一句話不說。

  雲歌和劉病已兩人想著法子逗許平君開心,許平君卻是笑顏難展,只是常常看著劉病已發呆,盯得劉病已都坐不住時,她還是一無所覺。

  雲歌聽聞長安城裡張仙人算命精準,心生一計,既然許母日日都念叨著命,那就讓命來說話。

  不料張仙人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無論雲歌如何說,都不肯替雲歌算命,更不用提作假了。說他每天只算三卦,日期早就排到了明年,只能預約,只算有緣人,什麼公主都要等。

  劉病已聽雲歌抱怨完,笑說他陪雲歌向張仙人說個情。張仙人一見劉病已,態度大轉彎,把雲歌奉為上賓,雲歌說什麼他都滿口答應,再無先前高高在上的仙人風範。

  雲歌滿心納悶好奇,追問劉病已。

  劉病已笑著告訴她,「張仙人給人算命靠的是什麼?不過是先算準來算命人的過去和現在的私隱事情,來人自然滿心信服,未來事情給的批語則模稜兩可,好的能解,壞的也能解,任由來人琢磨。來算命的人都是提前預約,又都是長安城內非富既貴的人,所謂的有緣人……」

  劉病已話未說完,雲歌已大笑起來,「所謂的有緣人就是大哥能查到他們私事的人,原來這位仙人的仙氣是大哥給的。長安城內外地面上的乞丐、小偷、地痞混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大哥的人,沒有想到外人看著一團散沙爛泥的下面還別有深潭,長安城若有風吹草動,想完全瞞過大哥,恐怕不太容易。」

  劉病已聽到雲歌的話,面色微變。

  他原本只打算話說三分,但沒有想到雲歌自小接觸的人三教九流都有,見多識廣,人又心思機敏,話雖是無心,可意卻驚人。

  「雲歌,這件事情,你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雲歌笑點點頭,「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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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仙人又是看手相,又是觀五官,又是起卦,最後鄭重地和許平君說:「姑娘的命格貴不可言,因為貴極,反倒顯了克相。你的親事不能成,只因對方難承姑娘的貴命,所以相沖而死。」

  因為張仙人給許平君算過去、現在,都十分精準,許平君心內已是驚疑不定,此時聽到張仙人的話,雖心中難信,可又盼著一切真的是命,「他真地不是我害死的?」

  張仙人捋著白鬚,微閉著雙目,徐徐道:「說是姑娘害死的也不錯,因為確是姑娘的命格剋死了對方。但也不是姑娘害死的,因為這都是命,是老天早定好了的,和姑娘並無關係,是對方不該強求姑娘這樣的貴人。」

  許平君的母親喜笑顏開,趕著問:「張仙人,我家平君的命究竟有多貴?是會嫁大官嗎?多大的官?」

  張仙人瞅了一會許母的面相,「夫人日後是享女兒福的人。」

  淡淡一句話說完,已經站起了身,緩緩出了大堂,聲音在渺渺青煙中傳來,「天地造化,吟啄間自有前緣。姑娘自有姑娘的緣分,時候到了,一切自然知曉。」

  雲歌緊咬著嘴唇,方能不笑出來。雖是十分好笑,可也佩服這白鬍子老頭。

  裝神弄鬼的功夫就不說了,肚子裡還的確有些東西。那些似是而非、察言觀色的話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說出來。

  許平君走出張仙人宅邸時,神態輕鬆了許多。許母也是滿面紅光,看許平君的目光堪稱躊躇滿志。對女兒說話,語氣是前所未見的和軟。

  雲歌滿心快樂下,覺得這個命算得真是值。化解心結,緩和家庭矛盾,增進母女感情。堪稱家庭和睦、心情愉快的良藥。以後應該多多鼓勵大家來算這樣的命。

  雲歌瞥眼間,看到一個斗笠遮面的男子身形看著象孟玨,想著自那夜別後,孟玨竟是一去無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猶豫了下,找了個借口,匆匆別過許平君和許母,去追孟玨。

  孟玨七拐八繞,身法迅捷,似乎刻意藏匿著行蹤。

  幸虧雲歌對他的身形極熟,又有幾分狼跟蹤獵物的技能,否則還真是很難追。

  雲歌滿心歡愉,本想著怎麼嚇他一跳,可看著他進了一家娼妓坊後,她一下噘起了嘴。

  本想立即轉身離去,可心裡又有幾分不甘。琢磨了會,還是偷偷溜進了娼妓坊。

  孟玨卻已經不見了,她只能左躲右藏地四處尋找。

  幸虧園子內來往姑娘多,雲歌又盡力隱藏自己身形,倒是沒有人留意到她。

  找來找去,越找越偏,不知不覺中,天色已黑。

  正想放棄時,忽看到一個僻靜小院內坐著的人像孟玨。

  雲歌貓著身子,悄悄溜到假山後。

  隔著一段距離,隔窗望去,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華服男子坐於上位,孟玨坐於側下方。

  雲歌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能隱約看到動作。

  不知道說到什麼事情,華服男子大笑起來,孟玨只是微抿了抿唇,欠了欠身子。很是簡單的動作,偏偏他做來就風姿翩翩,讓人如沐春風。

  大概他們已經說完了事情,陸續有姑娘端著酒菜進了屋子。

  雲歌正琢磨著怎麼避開屋子前的守衛再走近些,忽然被人揪著頭髮拽起。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低聲罵道:「難怪點來點去少了人,竟然跑來這裡來偷懶。別以為媽媽今日病了,你們這些賤貨就欺負我這個新來的人,老娘當年也紅極一時,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花招,我比誰都明白。」

  雲歌一面呼呼喊著痛,一面已經被女人拽到了一旁的廳房。

  心中慶幸的就是對方認錯了人,並非是逮住了她,她只需等個合適機會溜走就行。

  女人打量了一眼雲歌,隨手拿過妝盒在她臉上塗抹了幾下,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扯著衣襟想把她的衣領拽開些,雲歌緊緊拽著衣服不肯鬆手,女子狠瞪了她一眼,「你願意裝清秀,那就去裝吧!把人給我伺候周到就行。到娼妓坊的男人想幹什麼,我們和他們都一清二楚,可這幫臭男人偏偏愛你們這拿腔做勢的調調。」

  女人一邊嘀咕,一邊拖著雲歌沿著長廊快走,待雲歌發現情勢不對,想掙脫她的手時已經晚了。

  守在屋子門口的護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打開了門。

  女人用力把雲歌推進了屋子,自己卻不敢進屋子,只在門口陪著笑臉說:「劉爺,上妝有些慢了,您多多包涵,不過人是最好的人。」

  雲歌站在門口,只能朝孟玨滿臉歉意的傻笑。

  當看到孟玨身旁正跪坐了一個女子伺候,她連傻笑都吝嗇給孟玨,只是大睜著眼睛,瞪著孟玨。

  孟玨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復如常。

  劉爺瞟了眼雲歌,冷冷說:「難怪你敢擺架子晚來,倒的確有晚來的資本。」招了招手讓雲歌坐到他身旁。

  雲歌此時已經恨得想把自己的頭摘下來罵自己是豬頭,一步一拖得向劉爺行去,心裡快速合計著出路。

  孟玨忽然出聲笑說:「這位姑娘的確是今夜幾位姑娘中姿容最出眾的。」

  劉爺笑起來,「難得孟賢弟看得上眼,還不去給孟賢弟斟杯酒?」

  雲歌如蒙大赦,立即跪坐到孟玨身側,倒了杯酒,雙手捧給孟玨,劉爺冷笑著問:「你是第一天服侍人嗎?斟酒是你這麼斟的嗎?」

  雲歌側頭看依在劉爺懷裡的姑娘喝了一口酒,然後攀在劉爺肩頭,以嘴相渡,將酒餵進了劉爺口中,完了,丁香小舌還在劉爺唇邊輕輕滑過。

  雲歌幾曾親眼見過這等場面?

  如果是陌生人還好,偏偏身側坐著的人是孟玨,雲歌直覺得自己連身子都燒起來,端著酒杯的手也抖起來。

  暗暗打量了圈屋內四角站著的護衛,都是精光暗斂,站姿一點不像一般富豪的侍衛,反倒更像軍人,隱有殺氣。

  雲歌一面衡量著如果出事究竟會闖多大的禍,一面緩緩飲了一口酒。

  不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嗎?每天吃飯嘴巴要碰碗,喝水嘴巴要碰杯子,不怕!不怕!把他想成杯子就行,雲歌給自己做著各種心理建設,可還是遲遲沒有動作……

  孟玨暗歎了一聲,抬起雲歌的下巴,凝視著雲歌,黑瑪瑙石般的眼睛中,湧動著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孟玨一手攬住了雲歌的腰,一手緩緩合上了雲歌大睜的眼睛。

  雲歌看見孟玨離自己越來越近,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被捲進了暗潮中,看見他的唇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看見他的手撫過她的眼。

  她的世界,剎那黑暗。

  黑暗隔絕了一切,只剩下唇上柔軟的暖。那暖好似五月的陽光,讓人從骨頭裡透出酥軟,又像釅極的醇酒,讓人從熱中透出暈沉。

  不知道那口酒究竟是她喝了,還是孟玨喝了,不知道是羞,還是其它,雲歌只覺得身子沒有一絲力氣,全靠孟玨的胳膊才能坐穩。

  孟玨的胳膊溫柔卻有力地抱住她,把她和他圈在了一個只屬於他們二人的世界中。

  雲歌的臉俯在孟玨肩頭,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嗡嗡鳴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似就要跳出胸膛。

  好一會後,雲歌的急速心跳才平復下來,也漸漸能聽到他們的說笑聲,聽到孟玨和劉爺說得都是風花雪月的事情,雲歌心中漸漸安定下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孟玨好似專心和劉爺談話,根本沒有留意她,原本摟著的她的胳膊卻隨著她的心意鬆開了。

  一個侍衛進門後在劉爺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劉爺的臉色驀寒,輕揮了下手,絲笛管弦聲全停了下來,滿屋的女孩子都低著頭快速地退出了屋子。

  雲歌尾隨在她們身後,剛要隨她們一塊出去,只見劍光閃爍,刺向她的胸膛。

  她忙盡力躍開,卻怎麼躲,都躲不開劍鋒所指,眼見著小命危險,一隻手用力將她拽進了懷中,用身護住了她,劍鋒堪堪頓在孟玨的咽喉前。

  劉爺對孟玨說:「各種女人,本王見得已多。這個女子剛進來時,本王就動了疑心,屬下的回報確認了本王的疑心,她不是娼妓坊的人。」

  私進長安的藩王都是謀反大罪,雲歌聽到此人自稱本王,毫不隱藏身份,看來殺心已定。掃眼間,屋宇內各處都有侍衛守護,難尋生路。

  孟玨對燕王劉旦肅容說:「未料到誤會這麼大,在下不敢再有絲毫隱瞞,她叫雲歌,王爺前幾日還說到過想嘗嘗雅廚做的菜,她就是長安城內被叫做竹公子的雅廚。她和在下早是熟識,今日之事絕不是因為王爺,純粹是因在下而起,在下應該在她剛出現時,就和王爺解釋,只是當時一時糊塗,這些兒女情事也不好正兒八經地拿出來說,還求王爺原諒在下一次。若王爺不能相信,只能聽憑王爺處置,不敢有絲毫怨言。」

  劉旦盯向雲歌,孟玨攬著雲歌的胳膊緊了緊,雲歌立即說:「確如孟玨所言,我無意中看到他進了娼妓坊,想知道他在娼妓坊都幹些什麼,所以就跟了進來。可是王爺屋前都有守衛,我根本不敢接近,沒有聽到任何事情,正想離開時,被一個糊里糊塗的女人當作了坊內的姑娘給送了進來,然後就一直糊塗到現在了。」

  「王爺,孟玨早已經決定一心跟隨王爺,她既是我的女人,我自能用性命向王爺保證,絕對不會出任何亂子。」

  「本王來長安城的事情絕對不許外露,孟賢弟若喜她容貌,事成後,本王定在全天下尋覓了與她容貌相近的女子給你。」

  堂堂王爺想殺一個人,還要如此給孟玨解釋,已是給足了孟玨面子。

  孟玨卻是一句話不說,摟著雲歌的胳膊絲毫未松。

  劉旦眉頭微蹙,盯著孟玨,眼內寒光畢露。

  孟玨面容雖謙遜,眼神卻沒有退讓。

  屋子內的寂靜全變成了壓迫。

  不能束手就死!雲歌的手在腰間緩緩摸索。

  孟玨卻好似早知她心意,胳膊微一用力,把她壓在懷間,讓她的手不能再亂動。

  劉旦凝視著孟玨咽喉前的劍鋒,負於背後的手拳了起來。想到自己的雄圖大業,想到自己的封地並不富庶,而孟玨的生意遍佈大漢,手中的財富對他成事舉足輕重,他的手又緩緩展開。

  劉旦命侍衛退下,手點了點孟玨,頷首笑起來,轉瞬間,神情就如慈祥的長輩,「孟賢弟,剛看到你的風姿時,就知道你是個讓女人心碎的人,果如本王所料,光本王就碰上了兩個,你還有多少件風流債?」

  雲歌驚疑地看向孟玨,孟玨苦笑。

  雲歌醒覺自己還在孟玨懷裡,立即掙脫了孟玨的懷抱,站得遠遠。落在外人眼裡,倒很有幾分情海風波的樣子。

  孟玨苦笑著朝劉旦行禮謝恩,「王爺這是怪在下方纔的欺瞞,特意將在下一軍嗎?」

  劉旦笑道:「孟賢弟還滿意本王屬下辦事的效率嗎……」

  孟玨打斷了劉旦的話,「在下謹記王爺之情。今日已晚,在下就告退了。王爺過兩日離開長安時,在下再來送行。」

  劉旦笑看看雲歌,再看看孟玨,「本王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你們去吧!」

  雲歌和孟玨一前一後出了妓坊,彼此一句話都沒有說。

  在一徑的沉默中,兩個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走在後面的孟玨,凝視著雲歌的背影,眼中情緒複雜。

  走在前面的雲歌,腦中紛紛擾擾,根本沒有留意四周。

  為什麼藩王會隱身在京城妓坊?為什麼孟玨會和藩王稱兄道弟?為什麼孟玨竟然能從藩王劍下救了她?他說自己只是生意人,他是有意相瞞,還是只是不方便直說?他用生命做保來救她,為什麼?……

  太多為什麼,雲歌腦內一團混亂。

  一輛馬車飛馳而過,雲歌卻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仍然直直向前走著。

  等她隱隱聽到孟玨的叫聲時,茫然間抬頭,只看見馬蹄直壓自己而來。

  雲歌驚恐下想躲避,卻已是晚了。

  最後她能做的唯一的躲避方法就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馬兒慘嘶,鞭聲響亮。

  雲歌覺得身子好像被拽了起來,跌跌撞撞中,似乎翻了無數個滾。

  原來死亡的感覺也不是那麼痛。

  「雲歌!雲歌?你還沒有死,老天還捨不得讓你這個小壞蛋死。」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劉病已幾分慵懶、幾分溫暖地笑容。夜色中,他的神情竟和父親有幾分隱約地相像。

  短短時間內,生死間的兩番兜轉,心情也是一會天上,一會地下,莫名其妙地做了娼妓,還親了嘴。

  雲歌只覺滿心委屈,如見親人,一下抱著劉病已大哭起來,「大哥,有人欺負我!」

  雲歌平日裡看著一舉一動都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此時哭起來,卻是毫無形象可言,一副受了委屈的孩子樣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孟玨看到劉病已撲出抱住雲歌的剎那,本來飛身欲救雲歌的身形猛然頓住。隱身於街道對面的陰影中,靜靜地看著抱著劉病已放聲大哭的雲歌。

  劉病已為了救雲歌,不得已殺了駕車的馬。

  馬車內的女子在馬車失速翻倒間,被撞得暈暈沉沉,又痛失愛馬,正滿心怒氣,卻看到闖禍的人哭得一副她是天下最冤屈的樣子,而另一個殺馬兇手,不來求饒認罪,反倒只是顧著懷中哭泣的臭丫頭。

  女子怒火沖頭,連一貫的形象都懶得再顧及,一把從馬伕手中搶過馬鞭,劈頭蓋臉地向劉病已和雲歌打去,「無禮衝撞馬車在前,大膽殺馬在後,卻毫不知錯,賤……」

  劉病已拽住了女子的馬鞭,眼鋒掃向女子。

  女子被他的眼神一盯,心無端端地一寒,將要出口的罵語一下消失在嘴邊。

  馬車內的丫鬟跌跌撞撞地爬下馬車,大嚷道:「我家小姐的馬你們都敢殺,趕緊回家準備後事吧!公主見了我家小姐都是客客氣氣……」看到劉病已正拽著小姐的馬鞭,丫鬟不能相信地指著劉病已,「呀!你還敢拽小姐的馬鞭?」

  劉病已毫不在乎地笑看向丫鬟,丫鬟被劉病已的狂妄大膽震驚得手直打哆嗦,「你……你……你完了!你完了!夫人會殺了你,會……會滅了你九族。阿順,你回府去叫人,這裡我保護小姐,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

  那個小姐柳眉倒立,冷聲斥責,「放手!」

  劉病已笑放開了馬鞭,向小姐作揖道歉:「此事我家小妹的確有錯,可小姐在街上縱馬飛馳也說不過去。一時情急,殺了小姐的馬,是我的錯,我會賠馬給小姐,還望小姐多多包涵。」

  女子冷哼:「賠?你賠得起嗎?這兩匹馬是皇上賞賜的汗血寶馬,殺了你們全家也賠不起。」

  丫鬟正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也大叫著說:「汗血寶馬呀!當年先皇用同樣大小、黃金打造的馬都換不來一匹,最後發兵二十萬才得了汗血寶馬,你以為是什麼東西?你恐怕連汗血寶馬的名字都沒有聽過,可不是你家後院隨隨便便的一匹馬……」

  劉病已言語間處處謙讓,女子卻咄咄逼人,雲歌心情本就不好,此時也滿肚子火,「不就是兩匹汗血寶馬嗎?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汗血寶馬是大宛的五色母馬和貳師城山上的野馬雜交後的第一代。聽聞大宛當年給漢朝進貢了千匹汗血寶馬,這兩匹應該是它們的後代,血脈早已不純,有什麼稀罕?有什麼賠不起的?」

  女子氣結,猛揮鞭子打向雲歌,「 好大的口氣!長安城裡何時竟有了這麼猖狂的人?」

  劉病已想拽雲歌躲開,雲歌卻是不退反進,劈手握住了馬鞭,笑吟吟地睇著那女子:「有理何需畏縮?事情本就各有一半的錯,小姐卻動輒就要出手傷人,即使這理說到你們漢朝皇帝跟前,我也這麼猖狂。」

  女子自小到大,從來都是他人對她曲意奉承,第一次遭受如此羞辱,氣怒下,一邊狠拽著馬鞭,一邊想揮手打雲歌,「我今日就是要打你,又怎麼樣?即使到了皇帝面前,我也照打不誤,看有誰敢攔我?」

  雲歌雖是三腳貓的功夫,可應付這個大家小姐卻綽綽有餘,只一隻手,已經將女子戲弄得團團轉。

  丫鬟看形勢不對,對車伕打了眼色,跑得飛快地回府去搬救兵。

  車伕是個老實人,又有些結巴,期期艾艾地叫:「姑……姑娘,這……這可是霍……霍……」越急越說不出話。

  劉病已聞言,想到女子先前所說的話,猜到女子身份,面色微變,對雲歌說:「雲歌,快放手!」

  雲歌聞言,嘴角抿了絲狡慧的笑,猛然鬆脫了手。

  女子正拼足了力氣想抽出馬鞭,雲歌突然松勁,她一下後仰,踉蹌退了幾步,砰然摔坐在地上,馬鞭梢迴旋,反把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一下。

  雲歌大笑,看劉病已皺眉,她吐了吐舌頭,一臉無辜:「你讓我放手的。」

  劉病已想扶女子起來。

  女子又羞又氣又怒,甩開了劉病已的手,眼淚直在眼眶裡面打轉,卻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一聲不吭地恨盯著雲歌。

  劉病已歎氣,這個梁子結大了,可不好解決。

  正在思量對策,孟玨突然出現,從暗影中走出,漸漸融入光亮,如踩著月光而行,一襲青衣翩然出塵。

  他走到女子身側,蹲了下來,「成君,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我送你回去。」

  霍成君忍著的淚,一下就掉了出來,半依著孟玨,垂淚道:「那個野丫頭……殺了我的馬,還……」

  孟玨扶著霍成君站起,「她的確是個野丫頭,回頭我會好好說她,你想罵想打都隨便,今日我先送你回去。只是你們也算舊識,怎麼對面都不認識呢?」

  雲歌和霍成君聞言都看向對方。

  雲歌仔細瞧了會,才認出這個女子就是購買了隱席的另外一個評判。

  雲歌先頭在娼妓坊上的妝都是便宜貨,因為眼淚,妝容化開,臉上紅紅黑黑,如同花貓,很難看清楚真面貌。而霍成君上次是女扮男裝,現在女子打扮,雲歌自然也沒有認出她。

  自從相識,孟玨對霍成君一直不冷不熱,似近似遠,這是第一次軟語溫存。

  霍成君雖滿胸怒氣,可面對心上人的半勸半哄、溫言軟語,終是怒氣稍平,任由孟玨送她回了霍府。

  劉病已見他們離去,方暗暗舒了口氣。

  雲歌卻臉色陰沉了下來,埋著頭大步而走,一句話不說。

  劉病已陪著她走了會,看她仍然板著臉,猶豫了下說:「剛才那個女子叫霍成君,是霍光和霍夫人最疼的女兒。霍夫人的行事,你應該也聽聞過一點,一品大員車丞相的女婿少府徐仁,因為開罪了霍夫人的弟弟,慘死在獄中。長安城的一般官員見了霍府得寵點的奴才都十分客氣。剛才霍府的丫頭說公主見了她家小姐也要客客氣氣,絕非吹噓。一個霍成君,還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她們兩人在長安,比真正的公主更像公主。若非孟玨化解,這件事情只怕難以善了。」

  雲歌的氣慢慢平息了幾分。什麼公主不公主,她根本不怕,大不了拍拍屁股逃出漢朝,可是有兩個字叫「株連」,大哥、許姐姐,七里香……

  雲歌低聲說:「是我魯莽了。可他即使和霍成君有交情,也不該說什麼『回頭你想罵想打都隨便』。霍成君是他的朋友,我們難道就不是?」

  劉病已笑:「原來是為了這個生氣。孟玨的話表面全向著霍成君,可你仔細想想,這話說得誰疏誰遠?孩子和人打了架,父母當著人面罵得肯定都是自己孩子。」

  雲歌想了瞬,又開心起來,笑對劉病已說:「大哥,對不起,差點闖了大禍。」

  劉病已看著雲歌,想要忍卻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你臉上的顏色可以開染料鋪子了。」

  雲歌抹了把臉,一看手上,又是紅又是黑,果然精彩,「都是那個老妖精,她給我臉上亂抹一陣。」

  劉病已想起雲歌先前的哭語,問道:「你說有人欺負你,誰欺負你了?」

  雲歌沉默。一個鬼祟的王爺!還有……還有……孟玨!?想到在娼妓坊內發生的一切,她的臉又燒起來。

  「雲歌,你想什麼呢?怎麼不說話?」

  「我……我沒想什麼。其實不是大事,我就是……就是想哭了。」

  劉病已笑了笑,未再繼續追問,「雲歌,大哥雖然只是長安城內的一個小混混,很多事情都幫不了你,可聽聽委屈的耳朵還是有的。」

  雲歌用力點頭,「我知道,大哥。不過大哥可不是小混混,而是……大混混!也不是只有一雙耳朵,還有能救我的手,能讓我哭的……」

  雲歌看到劉病已胸前衣襟的顏色,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唯有平常心相待,既不輕視,也不同情,才會用混混來和他開玩笑,甚至語氣中隱有驕傲。

  其實不相干的人的輕視,他根本不會介意,他更怕看到的是關心他的人的同情憐惜。

  暗夜中,一張大花臉的笑容實在說不上可愛,劉病已卻覺得心中有暖意流過。

  不禁伸手在雲歌頭上亂揉了幾下,把雲歌的頭髮揉得毛茸茸,蓬鬆松。

  這下,雲歌可真成了大花貓。

  雲歌幾分鬱悶幾分親切地摸著自己的頭。

  親切的是劉病已和二哥一樣,都喜歡把她弄成個醜八怪。鬱悶的是她發覺自己居然會很享受被他欺負,還會覺得很溫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04 AM

Chapter 8 一雙人

  「誰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蓋公主輕頷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說過你是女子,為什麼明明是女子卻穿男裝,還對外稱呼竹公子?」

  雲歌還未開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氣總是對女子瞧低幾分,雅廚恐怕是不得已才對外隱瞞了性別,省得有人說閒話。」

  丁外人的話顯是恰搔到公主癢處,公主面色不悅,看雲歌的眼光卻流露了欣賞理解,「你們都起來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養,卻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說了算,各種規矩也是他們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卻……唉!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在長安城闖出名頭,本宮吃過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宮中的男御廚也毫不遜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務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

  雲歌和許平君行禮後退出。

  許平君看給她們領路的宮女沒有留意她們,附在雲歌耳邊笑道:「原來公主也和我們一樣呢!」

  雲歌笑起來,「難道你以為她會比我們多長一個鼻子,還是一隻眼睛?」

  「誰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公主說的話很……很好,好像說出了我平常想過,卻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原來就是因為定規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處處受束縛。」

  雲歌斂了笑意,「別琢磨公主的話了,還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並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卻是第一次為了菜餚召見我,還特意叮囑我們要好好做菜。」

  許平君想了會,神色也凝重起來,「公主的那句話,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只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會重罰,今日真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呢!」

  雲歌輕歎口氣,「我覺得我要再給這些皇親貴胄做幾次菜,就要不喜歡做菜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做菜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吃菜也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辛勞一天後,坐在飯桌前,一起享受飯菜,應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現在這樣的。」

  許平君笑摟住雲歌的肩膀,「晚上你給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興興做,我們高高興興吃,把不開心的感覺全部忘記。」

  雲歌笑著點頭,「嗯。」

  「現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麼公主王爺了,你就想成是做給你的朋友,做給一個你關心想念,卻不能見面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會開心一笑,會感受到你對他的關心,會有很溫暖的感覺。」

  「許姐姐,你剛才還誇公主,我覺得你比公主還會說話。」

  「雲丫頭,你也很會哄人。好了,不要廢話了,快想想做什麼菜,快點,快點……」

  ----------

  皇帝劉弗陵的性格冷漠難近,可鄂邑蓋公主和皇帝自小親近,在琢磨皇上喜好這點上,自非他人能及。

  劉弗陵小時候喜讀傳奇地誌,遊俠列傳,喜歡與各國來朝見的使者交談。雖然這些癖好早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可在鄂邑蓋公主府,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暫時忘記,可以只靜靜享受一些他在宮裡不能觸摸到的事情。

  一個胡女正在彈奏曲子,鄂邑蓋公主介紹道:「皇弟,這是長安歌舞坊間正流行的曲子,彈奏的樂器叫做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帶來的,聽說龜滋的王妃最愛此器,從民間廣徵歌曲,以至龜滋人人以會彈琵琶為榮。」

  看到劉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蓋公主又笑著說:「此酒名叫竹葉青,是長安人現在最愛的酒,因為一日只賣一壇,名頭又響,價錢比暗流出去的貢酒還貴呢!飲此酒的人最愛說竹葉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來,看向了孟玨,坐在最下首的孟玨續道:「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劉弗陵淡淡掃了眼孟玨,視線又落回了彈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說話、善交談丁外人只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後,反常地一句話都不說,顯然對劉弗陵很是畏懼,竟連討好逢迎的話都不敢隨便說。

  劉弗陵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屋子內只有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琵琶聲中偶爾響起。

  孟玨微微瞇起了眼睛,有意思!劉弗陵是真地在傾聽欣賞著樂曲。

  這是長安城內,他第一次碰見在宴席上真正欣賞曲子的人,而非只是把一切視作背景。

  「公主,菜餚已經準備妥當,要上菜嗎?」侍女跪在簾外問。

  公主徵詢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輕頷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餚一碟碟從外端進來,卻沒有人接近劉弗陵。所有的菜餚都是轉交給宦官於安,由於安一碟碟檢查後,再一碟碟放在劉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雲歌交給她的絹帕,按照雲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請選用第一道菜。」

  劉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飯還需要猜謎嗎?」

  「這……今日不是府中的廚子,是特意召了長安城內號竹公子的雅廚,聽聞吃她的飯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鮮花樣。因為怕她緊張,所以未告訴她是給皇弟做菜,沒料到吃她的菜還要講究順序,皇弟若不喜歡,我命她撤了。」

  立在劉弗陵身側的於安俯身回道:「皇上,奴才的聽聞也如公主所言。傳聞這個雅廚最善於化用畫意、詩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還傳聞他有竹葉屏,只要能在上面留下詩詞的人都可以免費用菜,皇上曾召見過的賢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風也匿名在上留過詩。」

  丁外人看孟玨盯著他,忙暗中比了個手勢,示意召雲歌來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沒有辦法。

  劉弗陵對公主搖了下頭,「菜餚的酸甜苦辣,先吃哪個,後吃哪個,最後滋味會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後甜,甜者越甜,先甜後苦卻是苦上加苦。這個廚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題目,猜猜他的謎。」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劉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審視過桌上的菜餚。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內盛著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

  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別。」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別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別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著說:「恭喜皇上,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為『贈別』。」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上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請用第二道菜。」

  看著漂浮在湯麵上的星星好像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著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份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命正是『參商』。」

  ……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看取綠羅裙。」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眾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於安大著膽子輕叫了聲「皇上」。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請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請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只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歷過前面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餚:一碗粟米粥。靜靜吃著,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麼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氣了?也對,這個雅廚怎麼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面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上行了一禮後,把布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宮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皇上了嗎?長什麼樣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艷故事聽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麼心性,你們又不是沒聽聞過?趕緊別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著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嚇得不輕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著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偏偏句句傷感。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餚?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真是搞不懂!」越到後面,阿清越是害怕皇上會猜錯。雅廚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萬一皇上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皇上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確。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皇上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劉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餚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餚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只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著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於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餚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玨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著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玨不小心將酒碰倒,「光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玨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玨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后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著搬起石頭砸自己。

  公主忙笑著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盡力避開先前的話頭。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於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御廚,日日給皇上做菜。」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玨、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於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著眼睛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孟玨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這個皇上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面對著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喜名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耽耽的燕王這些權臣,他卻能維持著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著改革。

  孟玨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後,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胄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宮女雖拿了她的謎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宮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只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只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麼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麼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著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著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簾子正緩緩落下,雲歌只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歎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不知道是什麼人?可惜沒有看到。」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我好像記得書上說漢朝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繡應該是龍袍的顏色。」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玨,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裡。

  冬日陽光下,孟玨一身長袍,隨意而立,氣宇超脫,意態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玨,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玨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只能停下,「你說。」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像隔著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你吃了我做的菜嗎?好吃嗎?」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著雲歌。雲歌的臉微仰,專注地凝視著孟玨,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玨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方微笑著說:「吃了,很好吃。」

  「怎麼個好法?」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可口?怎麼個可口法?」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聽你說。」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孟玨看雲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並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先是失望,可又覺不對,慢慢琢磨過來後,失望散去,只覺震驚。深吸了口氣,掩去一切情緒,笑搖搖頭,「沒什麼。孟玨,你有事嗎?若沒事送我回家好嗎?你回長安這麼久,卻還沒有和我們聚過呢!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那個……」雲歌掃了眼四周,「那個爛王爺也該離開長安了吧?」

  孟玨還未答應,雲歌已經自做主張地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玨想抽脫胳膊,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意志,任由雲歌拽著。

  一路上,雲歌都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經由她描繪出來,都成了生命中的笑聲。

  「孟公子。」

  寶馬香車,雲鬢花顏,紅酥手將東珠簾輕佻,霍成君從車上盈盈而下。

  孟玨站在了路邊,笑和她說話。

  雲歌看霍成君的視線壓根不掃她,顯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玨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

  雲歌索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路人的樣子,心裡開始慢慢數數,一、二、三……

  孟玨和霍成君,一個溫潤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談笑間自成風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時間到!二哥雖然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有些話卻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會忘記。

  雲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後一個轉身,小步跑著離開。

  兩個正談笑的人,兩個好似從沒有留意過路人的人,卻是一個笑意微不可見地濃了,一個說話間語聲微微一頓。

  -------------

  雲歌主廚,許平君打下手,劉病已負責灶火,三個人邊幹活,邊笑鬧。

  小小的廚房擠了三個人,已經很顯擁擠,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覺溫暖。

  許平君笑說著白日在公主府的見聞,說到自己錯過了見皇上一面,遺憾地直跺腳,「都怪雲歌,走路慢吞吞,像只烏龜。一會偷摘公主府裡的幾片葉子,一會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點,肯定能見到。」

  雲歌促狹地說:「姐姐是貴極的命,按張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貴極,天下至貴,莫過皇帝,難道姐姐想做皇妃?」

  許平君瞟了眼劉病已,一下急起來,過來就要掐雲歌的嘴,「壞丫頭,看你以後還敢亂說?」

  雲歌連連求饒,一面四處躲避,一面央求劉病已給她說情。

  劉病已坐在灶堂後笑著說:「我怕引火燒身,還是觀火安全。」

  眼看許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雲歌臉上,正急急而跑的雲歌撞到一個推門而進的人,立腳不穩,被來人抱了個滿懷。

  孟玨身子微側,擋住了許平君,毫不避諱地護住雲歌,笑著說:「好熱鬧!還以為一來就能吃飯,沒想到兩個大廚正忙著打架。」

  許平君看到孟玨,臉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靜地後退了一大步。

  雲歌漲紅著臉,從孟玨懷裡跳出,低著頭說:「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講究刀功菜樣,很快就能好。」

  雲歌匆匆轉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揚,羞意未退的臉上暈出了笑意。

  劉病已的視線從雲歌臉上一掃而過後看向孟玨,沒想到孟玨正含笑注視著他,明明很溫潤的笑意,劉病已卻覺得漾著嘲諷。

  兩人視線相撞,又都各自移開,談笑如常。

  用過飯後,劉病已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洗碗的任務,雲歌在一旁幫著「倒忙」,說是燒水換水,卻是嘻嘻哈哈地玩著水。

  許平君想走近,卻又遲疑,半依在廳房的門扉上,沉默地看著正一會皺眉、一會大笑的劉病已。

  孟玨剛走到她身側,許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玨並不介意,微微一笑,轉身就要離開,許平君猶豫了下,叫住了孟玨,「孟大哥,我……」卻又說不下去。

  模糊的燭火下,孟玨的笑意幾分飄忽,「有了歐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許平君不能否認自己心內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對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張仙人所說,是命!

  許平君強笑了笑,將已經埋藏的東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著劉病已和雲歌,「我和病已小時就認識,可有時候,卻覺得自己像個外人,走不進病已的世界中。你對雲歌呢?」

  孟玨微笑著不答反問:「你的心意還沒有變?」

  許平君用力點頭,如果這世上還有她可以肯定的東西,那這是唯一。

  「我第一次見他時,因為在家裡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後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問我『小妹,為什麼哭?』他的笑容很溫暖,好像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對著一個第一次見的人,一面哭一面說。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邊,父親醉倒在外面,他會幫我把父親背回家。我娘罵了我,他會寬慰我,帶我出去偷地瓜烤來吃。過年時,知道我娘不會給我買東西,他會特意省了錢給我買絹花戴。家裡活實在幹不過來時,他會早早幫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滿。每次想到他,就覺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撐過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說我會變嗎?」

  孟玨笑,「似乎不容易。」

  許平君長歎了口氣,「母親現在雖不逼嫁我了,可我總不能在家裡呆一輩子。」

  屋內忽然一陣笑聲傳出,許平君和孟玨都把視線投向了屋內。

  不知道雲歌和劉病已在說什麼,兩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兩三個。劉病已好似嫌雲歌不幫忙,盡添亂,想轟雲歌出來,雲歌卻耍賴不肯走,唧唧喳喳連比帶笑。劉病已又是氣又是笑,順手從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雲歌臉上。

  許平君偷眼看向孟玨,卻見孟玨依舊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悅。

  她心中暗傷,正想進屋,忽聽到孟玨說:「你認識掖庭令張賀嗎?」

  「見過幾次。張大人曾是父親的上司。病已也和張大人認識,我記得小時候張大人對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見他,關係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說病已心中還有親人長輩,那非張賀莫屬。」

  許平君不能相信,可對孟玨的話又不得不信,心中驚疑不定,琢磨著孟玨為何和她說這些。

  一切收拾妥當後也到了睡覺時間,孟玨說:「我該回去了,順路送雲歌回屋。」

  雲歌笑嚷,「幾步路,還要送嗎?」

  許平君低著頭沒有說話,

  劉病已起身道:「幾步路也是路,你們可是女孩子,孟玨送雲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個人出了門,兩個人向左,兩個人向右。

  有別於四人一起時的有說有笑,此時都沉默了下來。

  走到門口,孟玨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不說走,雲歌也不催他,兩人默默相對而站。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著劉病已可以有說有笑,可和孟玨在一起,她就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站了一會,孟玨遞給雲歌一樣東西。

  雲歌就著月光看了下,原來是根簪子。

  很是樸素,只用了金和銀,但打造上極費心力。兩朵小花,一金,一銀,並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時月華在上流動,更透出一股纏綿。

  雲歌看著淺淺而笑的孟玨,心撲通撲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卻少有金銀花簪,不過很別緻,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玨微笑著看了看四周:「難道這裡還有別人?」

  雲歌握著簪子立了一會,把簪子遞回給孟玨,低著頭說:「我不能要。」

  孟玨的眼睛內慢慢透出了冷芒,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變化,聲音也依舊溫和如春風,「為什麼?」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個理由,我不想做一個糊里糊塗的受刑人,你總該告訴我,為何判了我罪。」

  雲歌的心尖彷彿有一根細細的繩子繫著,孟玨每說一個字,就一牽一牽的疼,雲歌卻沒有辦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為了劉病已?」

  雲歌猛然抬頭看向孟玨,「你……」撞到孟玨的眼睛,她又低下了頭,「……如何知道?」

  孟玨笑,幾絲淡淡的嘲諷,「你暗地裡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沒長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麼?說你有心,你卻處處讓著許平君,說你無心,你又這副樣子。」

  雲歌咬著唇,不說話。

  孟玨凝視了會雲歌,既沒有接雲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說離去,反倒理了理長袍,坐到了門檻上,拍了拍身側餘下的地方,「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雲歌站了會,坐到了他旁邊,「想聽個故事嗎?」

  孟玨沒有看她,只凝視著夜空說:「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也抬頭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滿天,「我很喜歡星星,我認識每一顆星星,他們就像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說過我和劉病已很小的時候認識,是小時候的朋友,其實……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面,我送過他一隻珍珠繡鞋,我們有盟約,可是也許當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緣,他已經都忘記了。」

  當孟玨聽到珍珠繡鞋定鴛盟時,眸子的顏色驟然變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肯親口問他,也許是因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經忘記我了,我卻還……也許是因為許姐姐,也許是他已經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樣子。」

  「那在你心中,他應該是什麼樣子?」

  「應該……他……會知道我……就像……」雲歌語塞,想了半晌,喃喃說:「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清楚。」

  雲歌把簪子再次遞到孟玨眼前:「我是有婚約的人,不能收你的東西。」

  孟玨一句話未說,爽快地接過了簪子。

  雲歌手中驟空,心中有一剎那的失落,沒料到孟玨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髮髻上。

  雲歌怔怔地瞪著孟玨,孟玨起身離去,「我又不是向你求親,你何必急著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嗎?明天帶你去見一個長輩。不要緊張,只是喝杯茶,聊會天。我做錯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見長輩,所以帶個朋友去,叔叔見朋友在場,估計就不好說重話了,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謝禮,記得明日帶上。」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走遠。

  雲歌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後,無力地靠在了門扉上。

  頭頂的蒼穹深邃悠遠,一顆顆星子一如過去的千百個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緒,究竟是傷多還是喜多。

  --------------

  孟玨帶著雲歌在長安城最繁華的街區七繞八拐,好久後才來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過幾步之遙,一牆之隔,可因為佈局巧妙,一邊是萬丈繁華,一邊卻是林木幽幽,恍如兩個世界。

  雲歌輕聲說:「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你的叔叔不好應付呢!」

  孟玨寬慰雲歌:「不用擔心,風叔叔沒有子女,卻十分喜歡女兒,一定會很喜歡你,只怕到時,對你比對我更好。」

  屋內不冷也不熱,除了桌椅外,就一個大檀木架子,視野很是開闊。

  檀木架上面高低錯落地擺著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雲歌,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見叔叔。不管發生什麼聽到什麼,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玨叮囑了雲歌一句,轉身而去。

  雲歌走到架旁,細細欣賞著不同品種的水仙花。

  遙遙傳來說話聲,但隔得太遠,雲歌又不好意思多聽,所以並未聽真切,只覺得說話的聲音極為嚴厲,似乎在訓斥孟玨。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來往,可無論如何,不許介入漢朝現在的黨派爭執中。你在長安結交的都是些什麼人?動輒千金、甚至萬金的花銷都幹什麼了?為什麼會暗中販運鐵礦石到燕國?別和我說做生意的鬼話!我可沒見到你一個子的進帳!還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裡?不要以為我病著就什麼都不知道。小玨,你如此行事,我身體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給你,錢財的確可以鑄就權勢之路,可也……」

  來人看到屋內有人,聲音忽然頓住,「小玨,你帶朋友來?怎未事先告訴我?」

  本來幾分不悅,可看到那個女子雖只是一個側影,卻如空潭花,山澗雲,輕盈靈動,浩氣清英,與花中潔者水仙並立,不但未遜色,反更顯瑤台空靈。臉色仍然嚴厲,心中的不悅卻已褪去幾分。

  雲歌聽到腳步聲到了門口,盈盈笑著回身行禮,「雲歌見過叔叔。」

  孟玨介紹道:「風叔叔,這是雲歌。」

  雲歌又笑著,恭敬地行了一禮。

  不知道風叔有什麼病,臉色看上去蠟黃,不過精神還好。

  風叔叔盯著雲歌髮髻邊的簪子看了好幾眼,細細打量了會雲歌,讓雲歌坐,開口就問:「雲歌,你是哪裡人?」

  「我不知道。我從小跟著父母東跑西跑的,這個地方住一會,那個地方住一會,爹爹和娘親都是喜歡冒險和新鮮事情的人,所以我們去過很多國家,也住過很多國家,不知道該算哪裡人。我在西域很多國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風叔難得地露了笑,「你漢語說得這麼好,家裡的父母應該都說漢語吧?」

  雲歌楞了一下,點點頭。

  是啊!她怎麼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父母雖會說很多國家的語言,可家裡都用漢語交談,現在想來,家中的習俗也全是漢人的風俗,可父母卻從沒有來過漢朝?

  一直板著臉的風叔神情變得柔和,「你有兄長嗎?」

  「我有兩個哥哥。」

  風叔問:「你大哥叫什麼?」

  雲歌猶豫了下,方說:「大哥單名逸。」

  風叔的笑意越發深,神情越發溫和,「他現在可好?」

  「大哥年長我很多,我出生時,他已成年,常常出門在外,我也有兩三年沒有見大哥了,不過我大哥很能幹的,所以肯定很好。」

  「你娘……她……她身子可好?」

  「很好。」

  雲歌雖然自小就被叮囑過,不可輕易告訴別人家人的消息,可風叔問的問題都不打緊,況且他是孟玨的長輩,換成她帶孟玨回家,只怕母親也免不了問東問西,人同此心,雲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風叔再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雲歌,神情似喜似傷。

  雖然屋子內的沉默有些古怪,風叔盯著她審視的視線也讓雲歌有些不舒服,可雲歌謹記孟玨的叮囑,一直微笑地坐著。

  很久後,風叔輕歎了口氣,極溫和地問:「你髮髻上的簪子是小玨給你的?」

  雲歌雖不拘小節,臉也不禁紅起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孟玨走到雲歌身側,牽著雲歌的手站起,雲歌抽了幾下,沒有抽出來,孟玨反倒握得越發緊。

  孟玨向風叔行禮,「叔叔,我和雲歌還有事要辦,如果叔叔沒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就先告退了。」

  風叔凝視著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而站的孟玨和雲歌,一時沒有說話,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幾分恍惚悲傷,眼睛內卻透出了欣喜,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去吧!」又特意對雲歌說:「把這裡就當成自己家,有時間多來玩,若小玨欺負了你,記得來和叔叔說。」

  風叔言語間透著以孟玨長輩的身份,認可了雲歌是孟玨什麼人的感覺,雲歌幾分尷尬,幾分羞赧,只能微笑著點頭。



Chapter 9 兩生花

  這幾日長安城內,或者整個大漢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上下旨召開的「鹽鐵會議」。

  先皇劉徹在位時,因為用兵頻繁,軍費開支巨大,所以將鹽鐵等關乎國運民生重要的事務規定為官府特許經營,不許民間私人經營。

  官府的特權經營導致了價格一漲再漲。文帝、景帝時,鹽的價格和茶油等價,到武帝末年,已是高出幾倍。鐵器的價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間不堪重負下,開始販運私鹽,官府為了打擊私鹽販賣,刑罰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頭重罪。

  劉弗陵當政以來,政令寬和,有識之士們也敢直言上奏,奏請皇上准許鹽鐵私營,卻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兩大權臣的激烈反對,霍光則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劉弗陵於是下昭從各個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賢良到長安議政,廣納聽聞,博采意見。

  賢良都來自民間,對民間疾苦比較瞭解,觀點很反應百姓的真實想法。對皇上此舉,民間百姓歡呼雀躍地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門為代主的豪門貴胄卻是反對者多。

  「鹽鐵會議」一連開了一個多月,鹽鐵會議的內容成為酒樓茶肆日日議論的主要內容。機靈的人甚至四處搜尋了「鹽鐵會議」的內容,將它們編成段子,在酒樓講,賺了不少錢。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為首的官員士大夫主張鹽鐵官營,認為鹽鐵官營利國利民,既可以富國庫,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象吳王劉濞那樣利用鹽鐵經營勢力坐大,最後亂了朝綱。

  賢良們則主張將經營權歸還民間,認為現在的政策是與民爭利,主張取消平准、均輸、罷鹽鐵官營,應該讓民富,認為民富則國強。

  雙方的爭執漸漸從鹽鐵擴及到當今朝政的各個方面,在各個方面雙方都針鋒相對。

  在對待匈奴上,賢良認為對外用兵帶來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歎。憤懣之恨發動於心,慕思之痛積於骨髓」,建議現在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偃兵休士,厚幣結和,親修文德而已」,他們提倡文景時的和親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則與此相反,仍然積極主戰。他們認為漢興以來,對匈奴執行和親政策,但匈奴的侵擾活動卻日甚一日。正因為如此,先皇漢武帝才「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大夫認為「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會「輕舉潛進,以襲空虛」,其結果是禍國殃民。

  從鹽鐵經濟到匈奴政策,從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場「鹽鐵會議」有意無意間早已經超出了鹽鐵。

  孟玨和劉病已兩人常常坐在大廳僻靜一角,靜靜聽人們評說士大夫和賢良的口舌大戰,聽偶來酒樓的賢良們當眾宣講自己的觀點。

  雲歌有一次看見了霍光隱在眾人間品茶靜聽,還第一次看見了穿著平民裝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懷疑自己又看見了燕王劉旦,可對方屏風遮席,護衛守護,她也不敢深究。

  在熱鬧的爭吵聲中,雲歌有一種風暴在醞釀的感覺。

  雲歌端菜出來時,聽到孟玨問劉病已,「病已,你說皇上這麼做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劉病已漫不經心地笑著:「誰知道呢?也許是關心民間疾苦,想聽聽來自民間的聲音;也許是執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間勢力,扶持新貴;也許是被衛太子鬧的,與其讓民間整天議論他的皇位是如何從衛太子手裡奪來,不如自己製造話題給民間議論,讓民間看到他也體察民心。這次鹽鐵會議,各個黨派的鬥爭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機會,如果皇上看朝廷中哪個官員不順眼,正好尋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只是想坐山觀虎鬥,讓各個權臣們先鬥個你死我活,等著收漁翁之利。」

  孟玨擊箸而讚:「該和你大飲一杯。」

  劉病已笑飲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玨說:「站在商人立場,我自然支持賢良們的政策了,於我有利,至於於他人是否有利,就顧及不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選擇,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其實雙方的政策各有利弊,只是在不同的時期要有不同的選擇。」

  劉病已輕拍了拍掌,「可惜我無權無勢,否則一定舉薦你入朝為官。賢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貪功激進,朝廷現如今缺的就是你這種會見風使舵的商人。」

  孟玨笑問:「你這算誇算貶?照我看,你的那麼多也許,後面的也許大概真就也許了。」

  劉病已點了點頭,「一隻小狐狸,雖然聰明,可畢竟力量太薄弱,面對的卻是捕獵經驗豐富的一頭狼,一頭虎,只怕他此舉不但沒有落下好處,還會激怒了狼和虎。可憐那隻老獅子了,本來可以安養天年,可年紀老大,卻還對權勢看不開,估計老虎早就看他不順眼,終於有機會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來的許平君笑問:「誰要打獵嗎?豺狼虎豹都齊全了,夠凶險的。」

  劉病已和孟玨都笑起來,一個笑得散漫,一個笑得溫和,「是有些凶險。」

  雲歌支著下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字一頓地說:「小-心-點。」

  孟玨和劉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著說:「別光忙著說話,先吃飯吧!」

  -------------

  快要吵翻天的「鹽鐵會議」終於宣告結束。

  雖然相關的政策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執行,可六十多位賢良卻都各有了去處,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職,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在大司馬府設宴給各位賢良慶賀兼送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員,有民間飽學之士,有才名遠播的歌女,有豪門公子,還有天之驕女,可以說長安城內的名士佳人齊聚於霍府。

  霍光雖來七里香吃過兩三次雲歌做的菜,卻因知道雲歌不喜見人的規矩,所以從沒有命她去霍府做過菜。況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適合讓雲歌做,而是應該由經驗豐富的大宴師傅設計菜式,組織幾組大中小廚分工協作。但霍府的家丁卻給雲歌送來帖子,命雲歌過府做菜。

  雲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夠,很難承擔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請貼。

  家丁口氣強硬:「大司馬府的廚子即使和宮裡的御廚比,也不會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過是給我家夫人和女眷們嘗個新鮮。我家夫人最不喜別人掃她的興,你想好了再給我答案。」

  雲歌看常叔一臉哀求的神色,暗歎了口氣,淡淡說:「在下去就是了。」

  「諒你也不敢說不。」 家丁冷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離去。

  雲歌帶了七里香的兩個廚子同行,許平君性喜熱鬧,難得有機會可以進大司馬府長長見識,又可以看免費歌舞,自然陪雲歌一塊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經點好的,雲歌也懶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過的法子照樣子做出來,有些菜更是索性交給了兩個廚子去做,三個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就已經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由府內侍女負責,不需雲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麼,這些菜,她府邸裡的廚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請我來?」雲歌細聲抱怨。

  許平君撇撇嘴說:「顯擺呀!長安城內都知道雅廚難請,就是去七里香吃飯都要提前預約,霍夫人卻是一聲令下,你就要來做菜。那些官員的夫人等會肯定是一邊吃菜,一邊拚命恭維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靜穩重,喜怒近乎不顯,可怎麼夫人卻……卻如此飛揚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橫著走的螃蟹。」

  許平君哈哈笑起來,「雲歌,你怎麼說什麼都能和吃扯上關係?現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來霍夫人的陪嫁丫頭,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後,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潑辣厲害的一個人。不過……」許平君湊到雲歌耳邊,「聽說長得不錯,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則以霍大人當時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雲歌笑擰了許平君一把,「我見過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嫵媚標緻的一個人。如果她長得像母親,那霍夫人的確是美人。」

  許平君笑說:「別煩了,反正菜已經做完,現在一時又走不了,我們溜出去看熱鬧。想一想,長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會聚在此了,聽聞落玉坊的頭牌楚蓉,天香坊的頭牌蘇依依今天晚上會同台獻藝,長安城內第一次,有錢都沒有地方看。當然……我以前也沒有看過她們的歌舞。」

  「許姐姐,你的錢都到哪裡去了?我看你連新衣服都捨不得做一件。」

  雖然賣酒賺的錢,常叔六,她們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許平君賺得已不算少。

  「給我娘要交一部分,剩下得我都存起來了,以後買房子買田打造傢俱,開銷大著呢!你也知道病已愛交朋友,為人又豪爽,那幫走江湖的都喜歡找他救急,錢財是左手進,右手出。我這邊不存著點,萬一有個什麼事情要用錢,哭都沒地方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許平君在她面前一點不掩飾自己對劉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語間,似乎一切都會成為定局和理所當然。

  雲歌很難分辨自己的感覺,一件自從她懂事起,就被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也許從一開始,從她的出現,就是一個多餘,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

  看到許平君的笑臉,感受著許平君緊握著她的手,雲歌也笑握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姐姐,姐姐。」

  「做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想叫你一聲。」

  許平君笑擰了擰雲歌的臉頰,「傻丫頭。」

  「許姐姐,我從小跟著父母跑來跑去,雖然去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為居無定所,我從來沒有過朋友,只有兩個哥哥,還有陵……」雲歌頓了下,「大哥對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見他的機會也不多,二哥老是和我吵架,當然我知道二哥也很保護我的,雖然二哥的保護是屬於只許他欺負我,不許別人欺負我。我一直想著如果我有一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起說心事,我小時候也不會那麼孤單了。」

  許平君沉默了一會,側頭對雲歌說:「雲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說也罷!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姐妹,我會永遠做你的姐姐。」

  雲歌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永遠做姐妹。」

  雲歌心中是真正的歡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個夢,卻得了一個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暗夜中,因為有了一種叫做友情的花正在徐徐開放,雲歌覺得連空氣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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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是第一次見識到豪門盛宴,以前聽人講故事時,也幻想過無數次,可真正見到了,才知道豪門的生活,絕不是她這個升斗小民所能想像的。

  先不說吃的,喝的,用的,就只這照明的火燭就已經是千萬戶人家一輩子都點不了的。

  想著自己家中,過年也用不起火燭,為了省油,晚上連紡線都是就著月光,母親未老,眼睛已經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綾羅綢緞、皓腕如雪,十指纖纖的小姐夫人們,許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覺心酸。

  雲歌正混在奴婢群中東瞅西看,發覺愛說話的許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許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感歎人和人的命怎麼就那麼不同呢!看到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嗎?」

  「沒……有。」雲歌的一個「沒」字剛說完,就看到了孟玨,而鄰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個「有」字變得幾若無。

  「那不是孟大哥嗎?旁邊和他說話的女子是誰?」

  「這個府邸的小姐,現任霍夫人的心頭寶。」

  許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麼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雲歌瞪了許平君一眼,噘嘴看著孟玨。腦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話,舊愛不能留,新歡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純粹自嘲打趣的話,舊愛到底算不算舊愛,還值得商榷,至於新……雲歌驚得掩住了嘴,新歡?他是她的新歡嗎?她何時竟有了這樣的想法?

  ***

  許平君牽著雲歌,左溜右竄,見縫插針,終於擠到一個離孟玨和霍成君比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著一段距離,不能靠近。

  許平君還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頭罵了起來,「你們是哪個屋的丫頭?怎麼一點規矩不懂?湊熱鬧不是不可以,但有你們站的地方,這裡是你們能來的嗎?還不快走,難道要吃板子?」許平君朝雲歌無奈一笑,只能牽著雲歌退了回來。

  霍成君要權勢有權勢,要容貌有容貌,長安城內年齡相當,還未婚配的男子哪個不曾想過她?

  很多門第高貴的公子早就打著霍成君的主意,坐於宴席四周的新貴賢良們也留意著霍成君,不少人心裡幻想著小姐慧眼識英才、結良緣,從此後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顏只對著一個人,偏偏此人風姿儀態、言談舉止沒有任何缺點,讓見者只能自慚形穢,孟玨很快成了今夜最受痛恨的人。

  雲歌幸災樂禍地笑著,「許姐姐,孟石頭現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蠟。」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他當然味同嚼蠟了。

  「從玉之王換成了石頭?」

  「再好的玉也不過是塊石頭。」

  許平君決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馬蜂窩。

  雲歌的脾氣是平時很溫和,極愛笑,可是一旦生氣,就從淑女變妖女,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許平君只是心中納悶,覺得雲歌這氣來得古怪,看她那個表情,與其說在生孟玨的氣,不如說在生她自己的氣,難不成生她自己竟然會在乎孟玨的氣?

  這邊有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那邊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親霍府者自然聲聲順著霍成君,親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蘭之意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蘭兩人,姐姐妹妹叫得是聲聲親切,看著是春風滿座,卻是機鋒內蓄。

  射覆藏鉤、拆白道字、手勢畫謎、詩鐘酒令。遊戲間互相比試著才華,有錦繡之語出口者,自博得滿堂喝彩,一時難以應對,敷衍而過者,坐下時免不了面色懊惱。

  會吟詩做賦的以詩賦顯示一把,會彈琴的以琴曲顯風頭,武將們雖沒有箭術比試,但投瓶之戲也讓他們風采獨佔。

  有意無意間,孟玨成了很多人擠兌的對象,總是希望他能出醜。

  孟玨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化招。

  雲歌的左肩膀被人輕拍了下,雲歌向左回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你們怎麼在這裡?」人語聲驀然從右邊響起,嚇了雲歌一跳,忙向右回頭。

  大公子正笑看著她們,身側站著上次送別時見過的紅衣女子,依舊是一身紅衣。

  「你怎麼在這裡?」雲歌和許平君一臉驚訝,不答反問。

  「長安城現在這麼好玩,怎麼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面說著,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間轉悠,色心完全外露。

  許平君和雲歌向紅衣女子道:「姐姐怎麼受得了他的?」

  紅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許平君和雲歌笑著點頭。

  女子的笑顏乾淨純粹,一直點頭的樣子很是嬌憨,雲歌和許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麼名字?」

  女子笑著指向自己的衣服。

  雲歌愣了一下,心中難受起來,「你說你叫紅衣?」

  女子開心地點頭而笑,朝雲歌做了個手勢,似誇讚她聰明。

  許平君也察覺出不對,拍了大公子一下,小聲問:「她不會說話嗎?」

  大公子根本沒有回頭,眼睛依舊盯著前面,「嗯,本來會說的,後來被我娘給毒啞了。你們看不懂她的手勢,就把手遞給她,她會寫字。」

  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和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雲歌一瞬間怒火沖頭,只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頓,想問問他娘究竟是什麼人,竟然不把人當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說他爹娘早就死了。

  紅衣察覺出雲歌的怒氣,握住了她的手,笑著向她搖頭,在她手掌上寫:「你笑起來很美」。指指自己,我很開心,再指指雲歌,你也要開心。

  紅衣的笑顏沒有任何勉強,而是真地從心裡在笑。

  世間有些花經霜猶艷,遇雪更清,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憐憫。

  雲歌心中對紅衣的憐惜淡去,反生了幾分敬佩,對紅衣露了笑顏。

  宴席上忽然聲浪高起來,雲歌和許平君忙看發生了什麼,原來眾人正在起哄,要孟玨應下上官蘭的試題。

  霍成君幫著推了兩次,沒有推掉,反倒引來上官蘭的嘲笑。

  那麼多人的眼睛都看著霍成君,她若再推反是讓自己難堪,只能求救地看向父親。霍光還沒有開口,霍夫人倒搶先表示了贊同,霍光再不好開口。

  霍成君知道母親嫌孟玨只是一介布衣,只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玨,讓孟玨知難而退,不要不自量力。

  此時已經再難推脫,她只能惱怒地盯著上官蘭。

  霍府的公主別人需謙讓幾分,上官蘭卻絲毫不買霍成君的帳,只笑意盈盈地看著孟玨,一副你不敢也無所謂的樣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興,在下豈敢不遵?」孟玨笑走到宴席中央,長身玉立,神態輕鬆,似乎應下的只是一段風月案,而非刁難計。

  大公子笑起來,「幸虧來了,竟然有這麼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們找個好的位置看。」

  許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過來湊熱鬧的,看你能有什麼辦法?

  卻見大公子一手銀子,一手金子,見了大嬸叫姐姐,見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亂飛,滿嘴假話,自己是誰誰的遠方侄兒,誰誰的表孫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聽得許平君和雲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對朝堂內的勢力十分瞭解,假話說得比真話更像真的,硬是讓他買嬸關迷粉將,在一個視線很好,卻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紅衣等她們坐定後,第一動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燈,這下更是只有他們看別人的份,沒有別人看他們的份。

  許平君嘖嘖稱歎,大公子笑說:「這算什麼?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舊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舊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餚,他嘗的才是最新鮮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過的。幾個座位算什麼?有人喜財,有人喜色,有人喜權,只要價錢出得對,出得起,給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縱張狂讓許平君再不敢接口,只能當作沒有聽見。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說:「不是天下間所有人都有一個價錢。」

  大公子譏笑著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沉默中,幾人都把目光都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玨如何應對上官蘭的刁難。

  有人遞給上官蘭一方絹帕,上官蘭看了眼,未語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請的在座賢良,都是飽學之士。小女子斗膽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 無水也是奚。去掉溪邊水,加鳥便是雞。得志貓兒勝過虎,落坡鳳凰不如雞。』」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了,「小玨也有今天,被人當眾辱罵。」

  許平君問:「這個題好答嗎?」

  「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關鍵是對方文字遊戲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對方才是關鍵。」大公子想了瞬說:「有木便是棋,無木也是其。去掉棋邊木,加欠便是欺。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雲歌幾分意外,讚賞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錦繡內蓄,並非他表面上的一副草包樣子,而且這個對子頗有些志氣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會雲歌的讚賞,反倒紅衣朝雲歌明媚一笑,以示謝謝。

  大公子自覺自己的應對在倉促間也算十分工整,唇邊含了絲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較,靜等著孟玨的應對。

  孟玨好似沒有聽懂上官蘭的奚落,笑向上官蘭作揖,一派翩翩風姿,「在下不才,只能就景應對,不敬之處,還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橋,無木也是喬。去掉橋邊木,加女便是嬌。滿座儘是相如才,千金難賦玉顏嬌。』」

  上官蘭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僵住,似惱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惱的表情,原本等著挑錯的各個少年才俊表情尷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來自顧談話,狀似根本沒有留意小兒女們胡鬧。聽到孟玨的應對,卻都看向了孟玨。

  許平君看不出眾人的此等反應究竟算好,還是算不好,著急地問:「如何?如何?孟大哥對的如何?」

  大公子眼光複雜的盯著孟玨,沉默了一瞬,唇邊又浮上了不羈,拍膝就想大笑,紅衣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許平君是急性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搖雲歌的胳膊,要雲歌解釋給她。

  雲歌冷哼一聲,「活脫脫一個好色登徒子,就會甜言蜜語。」

  大公子笑拽開紅衣的手,先就勢握著紅衣的手親了下,才對許平君說:「小玨以德報怨,誇讚滿座的賢良公子們都有司馬相如的才華,可即使有人學當年的阿嬌皇后肯花費千金求賦,卻也難做一賦來描繪上官蘭的嬌顏。他這一招可比我的罵回去要高明得多,一舉數得。誇讚了刁難他的眾人,化解了部分敵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蘭的敵意,又表現了自己的風度,越發顯得我們小玨一副謙虛君子的大度樣子,還有這雖然是遊戲,可也絕不是遊戲,桑弘羊,上官桀,霍光這三大權臣可都看著呢!」

  「難怪上官蘭是又惱又喜,霍成君卻是又喜又惱。」許平君看著二女的表情,不禁低聲笑起來,「好個孟大哥!」

  大公子睨著雲歌說:「小玨雖然背對霍成君,可霍成君會是什麼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雲歌裝作沒有聽到大公子的話。

  席上尷尬地沉默著。雖然孟玨對上了對子,可他卻盛讚了上官蘭,擁霍府的人不知道這掌是該鼓還是不該鼓,這鼓了算是恭賀孟玨贏了,還是恭賀上官蘭真的是國色天驕?上官蘭的閨閣姐妹們雖覺得顏面有光,心中暗喜,可畢竟是自己一方輸了,實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聲。最後是霍光率先拍手讚好,眾人方紛紛跟著鼓掌。

  這一場算是上官蘭一方輸。

  上官蘭舉杯向孟玨遙遙一禮,仰頭一口飲盡,頗有將門之女的風範,和她一起的閨閣好友紛紛陪飲了一杯。

  上官蘭和好友們嘀咕了一會,笑對孟玨說:「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們的第二道題目是……」

  一個僕人端著一個方桌放到離孟玨十步遠的地方,桌上擺著一個食盒,又放了一根長竹竿,一節繩子在孟玨身側。

  「……我們的題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動,卻要想辦法吃到桌上的菜。只能動手,雙腳移動一分也算輸。」

  宴席間的人都凝神想起來,自問自己,如果是孟玨該如何做,紛紛低聲議論。

  會些武功的人說:「拿繩子把食盒套過來。」

  性急的人說:「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駁斥:「竹竿一頭粗,一頭細,細的地方根本不能著力,又那麼長,怎麼挑?」

  不會武功的人本想說:「先把繩子結成網,掛於竹竿上,再把食盒兜過來。」可看到竹竿的細長軟,又開始搖頭,覺得繩子都刮不住,怎麼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覺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繩子,還是竹竿,他都能輕鬆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卻絕對不能如此做,想來這也是孟玨的唯一選擇,這道題是絕對不能贏的題目,只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這道題目對文人是十分的難,可對會點功夫的人倒不算難,只是很難贏得漂亮。那個食盒看著光滑無比,不管繩子、竹竿都不好著力,又要隔這麼遠去套食盒,只怕免不了姿態難看,所以這道題其實是查探個人武功的題目,功夫越高的人,贏得越會漂亮。看來上官蘭心情很好,不怎麼在乎輸贏,只想讓小玨出個醜,就打算作罷。」

  眾人都凝神看著孟玨,等著看他如何笨拙地贏得這場試題。

  雲歌卻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蘭。大公子隨著雲歌,視線也落在了上官蘭身上。

  恰是二八年華,正是豆蔻枝頭開得最艷的花,髻邊的髮飾顯示著身份的不凡,她嬌笑間,珠玉輕顫,灼灼寶光越發映得人明艷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邊的笑意未變,看向上官蘭的目光中卻含了幾分憐憫,暗自感歎:「花雖美,可惜流水狠心,風雨無情。」

  大公子側頭對雲歌笑說:「小玨看上誰都有可能,只這位上官姑娘是絕對不可能,你放一百個心。」

  雲歌臉頰飛紅,惱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視線,和眾人一樣,將目光投向孟玨,看他如何「回答」這道題目。

  孟玨笑問:「上官小姐的規矩都說完了嗎?在下可以開始了嗎?」

  上官蘭笑說:「都說完了,孟公子可以開始了。」

  只見孟玨的眼睛根本掃都沒有掃地上的竹竿和繩子,視線只是落在上官蘭身上。

  上官蘭在眾人的眼光環繞中長大,她早已經習慣了各色眼光:畏懼、巴結、逢迎、讚賞、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厭惡。可她看不懂孟玨,只覺得一徑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許多不能流露的言語,隔著重山,籠著大霧,卻直刺人心。

  上官蘭的心跳驀然間就亂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鬧過頭了,卻見孟玨已側過了頭,微微笑著向霍成君說:「霍小姐,麻煩你把食盒遞給在下,好嗎?」

  霍成君楞了一下,姍姍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開食盒,端到孟玨面前。

  孟玨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對上官蘭說:「多謝小姐的佳餚。」

  全場先轟然驚訝,這樣也可以?!再啞然沉默,這樣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玨身側,一臉笑意地看著上官蘭。

  上官蘭面色怔怔,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因為自始至終,孟玨的腳半分都沒有動過。

  許平君摟著雲歌,趴在雲歌肩頭笑得直不起身子,雲歌終於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不一會,全場的人都似乎壓著聲音在笑,連上官桀都笑望著孟玨只是搖頭。

  大公子早已經笑倒在紅衣的懷裡,直讓紅衣給他揉肚子,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心中卻是幾分凜然。小玨的進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聽他的號令,每個人的反應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玨哪裡在乎的是輸贏,他要的只是上官蘭接下來的舉動,在座的「才俊」們以為小玨為了佳人而應戰,實際小玨的目標只是三個糟老頭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孟玨笑問上官蘭:「不知道第二題,在下可算過關?小姐還要出第三題嗎?」

  上官蘭看著並肩而立的孟玨和霍成君,只覺得霍成君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的惱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飲盡,笑意盈盈地說:「我們出題,重視的本就不是輸贏,而是飲酒時增添意趣的一個遊戲。孟公子雖然已經贏了兩道,不過第三題我還是要出的,如果我輸了,我願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輸了,懲罰不大,只煩孟公子給我們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懲罰不大,卻極盡羞辱,視孟玨為僕役。

  霍成君盯著上官蘭的眼神已經不是簡單的怒氣。就是原本想看孟玨笑話的霍夫人也面色不快起來,孟玨出身再平常,畢竟是她女兒請來的客人。所謂打狗都要看主人,何況是霍府的客人,還是她女兒的座上賓?

  霍光神情未動,依舊和上官桀把酒言歡,似乎絲毫沒有覺察晚輩之間的暗流湧動。上官桀也是笑意不變,好像一點沒覺得自己的女兒的舉動有什麼不妥。

  孟玨笑意不變,灑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一切聽上官蘭的意思。

  上官蘭面上仍在笑,可說話的語速卻明顯慢了下來,「剛才行酒令時,聽到孟公子論曲,說『天地萬物皆有音』。小女子無才不能解,不過孟公子高才,說過的話自然不可能虛假。不可用琴笛蕭等樂器,只請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內的物品,所能看得見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為『萬物皆有音』。」

  上官蘭掃了眼歌伎蘇依依,蘇依依裊裊站起,行到宴席間,對眾人行禮,「為添酒興,妾身獻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風辭》,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轟然叫好,眾人也忙趕著符合這風流雅事,只一些機敏的人察覺出事情有些不對,低下了頭專心飲酒吃菜。

  桑弘羊捋著鬍子,一臉慈祥地笑看著上官蘭和霍成君,對上官桀讚道:「真是虎父無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對這老頭的厭惡越重,哈哈笑著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兒女都難免刁蠻些,不過只要懂大體,刁蠻胡鬧一些倒也沒什麼,總有我們這些老頭子替她們兜著。」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極是。」

  正在舉行酒宴,孟玨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壺筷子,因為地上鋪了地毯,連片草葉都欠奉,勉強還有……盤子裡做熟的菜和肉,應該也算物品。

  大公子嘖嘖笑歎,「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話給你曲解得不成樣子,聖人都能被氣得七竅生煙。小玨倒是好風度,現在還能笑得出來。可憐的小玨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風辭》是死老頭子做的曲子,在這種場合,你若奏錯了,可不是做奴才給眾人斟酒那麼簡單了,索性認輸算了,不過……要小玨服侍他們喝酒……」大公子視線掃過宴席上的人,笑著搖頭。

  紅衣滿面著急地對大公子連比帶畫,大公子笑攤攤手,「我沒有辦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們假扮山賊把小玨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玨,他也要先看了熱鬧再說的樣子。

  許平君不平地問:「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經贏了,這個上官小姐還要搞出這麼多事情!真沒有辦法了嗎?」

  雲歌蹙著眉頭歎了口氣,對大公子說:「把你的金子銀子都拿出來,找個有價錢的奴才去辦事。還有……紅衣,孟石頭可看得懂你的手語?」

  霍成君出身豪門,自小耳濡目染權勢鬥爭,雖日常行事有些刁蠻,可真有事情時,進退取捨頗有乃父之風,察覺事情有異,前後思量後,遙遙和父親交換了個眼色,已經決定代孟玨認輸。

  她剛要說話,卻見孟玨正有意無意地看向擠在奴婢群中的一個紅衣丫頭。霍成君幾分奇怪,正要細看,不過眨眼間,紅衣丫頭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玨笑看向上官蘭:「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嗎?」

  上官蘭怕再被孟玨利用了言語的漏洞,仔細地想了一瞬,才帶笑點頭,「不錯,還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玨笑說:「那我需要一張桌子,一摞空碗,一壺水,一雙銀筷。」

  上官蘭面帶困惑,又謹慎地思索了會,覺得孟玨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確沒有任何超出,只能點頭應好。

  霍成君向孟玨搖頭,孟玨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慮。

  不一會,有小廝端著桌子、碗、和一雙雕花銀筷上來。上官蘭還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沒有任何異常。

  孟玨其實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紅衣所說將碗一字排開。

  只見一個面容黝黑的小廝拎著水壺,深低著頭,上前往碗裡倒水,從深到淺,依次減少,神情專注,顯然對份量把握很謹慎。

  孟玨看到小廝,神情微微一震。小廝瞪了他一眼,低著頭迅速退下。

  紅衣和許平君都困惑地看著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大公子笑嘻嘻地問:「雲大姑娘,怎麼幫人只幫一半?為什麼不索性讓紅衣給孟玨解釋清楚?」

  雲歌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孟玨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銀筷,依次從碗上敲過,宮、商、角、徵、羽,音色齊全。他心中暗暗將《秋風辭》的曲調過了一遍,笑對蘇依依說:「煩勞姑娘了。」

  細碎的樂聲響起,一列長奏後,曲調開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悅耳。雖然雄厚難及琴,清麗難比笛,悠揚不及蕭,可簡單處也別有一番意趣。

  蘇依依愣愣不能張口,霍成君笑著領頭朝蘇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過來,忙匆匆張口而唱:

  「 秋風起兮白雲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

  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傳聞此曲是劉徹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劉徹僅有的情詩,酒樓茶坊間傳唱很廣。

  許平君聽著曲子,遙想李夫人的傳奇故事,有些唏噓感歎,李夫人應該是幸福的吧!從歌伎到皇妃,生前極盡帝王寵愛,死後還讓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這般,應該了無遺憾了。

  紅衣聽著曲子,時不時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應。大公子依舊笑嘻嘻,沒有任何異樣。

  一曲完畢,親霍府的人都跟著霍成君極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雲歌,你怎麼想出來的?」

  雲歌笑說:「小時候和哥哥鬧著玩的時候想出來的唄!敲破了一堆碗,試過了無數種陶土才掌准了音。正兒八經的琴不願意彈,反倒總喜歡玩些不正經的花樣,二哥可沒有少嘲笑我。」

  許平君也笑:「誰叫上官小姐不知道我們這邊坐著一位雅廚呢!廚房裡的事情想難倒雲歌可不容易。不過孟大哥也真聰明,換成我,即使把碗擺在我面前,我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以碗水渡曲,上官蘭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怎麼都沒有想到,此時面色一時青,一時紅。

  霍成君笑問:「蘭姐姐,不知道想為我們奏一首什麼曲子?正好蘇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玨卻是欠身向上官蘭行了一禮,未說一語,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風盡顯無疑。

  桑弘羊望著孟玨點了點頭,問霍光:「成君好眼光。這年輕人叫什麼名字?什麼來歷?」上官桀也忙凝神傾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06 AM

Chapter10 水中影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霍成君和上官蘭身上,孟玨尋了借口退席而出。

  大公子一看孟玨離席,立即牽起紅衣就逃,「小玨肯定怒了,我還是先避避風頭。」

  四個人左躲右閃,專撿僻靜的地方鑽,雲歌說:「找個機會索性溜出府吧!」

  大公子和紅衣都連連點頭,許平君卻不同意,「你可是霍夫人請來做菜的廚子,還沒有允許你告退呢!」

  雲歌今晚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冷著臉說:「管她呢!」

  大公子笑:「就是,她算個什麼東西?管她呢!跟我來,我們從後面花園的角門溜出去。」

  大公子倒是對大司馬府的佈局很熟悉,領著三個女子,穿花拂樹,繞假山過拱橋,好像逛自家園子。

  越走越僻靜,景色越來越美,顯然已是到了霍府的內宅,這可不同於外面宴請賓客的地方,被人抓住,私闖大將軍大司馬府的罪名不輕,許平君很是緊張害怕,可身旁的三人都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她也只能默默跟隨,暗暗祈求早點出府。

  正行走在一座拱橋上,遠處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紅衣和大公子的武功最高,最先聽到,忙想找地方迴避,卻因為正在橋上,四周空曠,又是高處,竟然躲無可躲。

  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連許平君都已聽到,緊張地拽著紅衣袖子直問:「怎麼辦?怎麼辦?」

  雲歌和大公子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會心點了下頭,一人拽著許平君,一人拽著紅衣,迅速攀著橋欄,輕輕落入湖中,藏到了拱橋下。

  剛藏好,就聽到兩個人從橋上經過。只聽霍光的聲音極帶怒氣,「混帳東西!念著你做人機靈,平時你們做的事情,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今日卻一點眼色不長!」

  「老爺,奴才該死。可是也實在不能怪奴才,做夢也想不到呀……」

  「你派人去四處都安排好了,私下和夫人說一聲,再知會大少爺、二少爺……」

  「是。不過皇上說除了大人,誰都不許……」

  腳步匆匆,不一會人已去遠。

  雲歌四人摒著呼吸,一動不敢動,直等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了,才敢大口呼吸。

  四個人相視苦笑,雖已是春天,可春水猶寒,四個人半截身子都已泡濕,滋味頗不好受。

  雲歌牽著許平君,剛想爬上岸,卻又聽到腳步聲,四個人只好又縮回了拱橋下。

  一個人大步跑著從橋上經過,好似趕著去傳遞什麼消息。

  四人等著腳步聲去遠,立即準備上岸,可剛攀著橋的欄杆,還沒有翻上岸,就聽到了細碎的人語聲。

  這次四人已經很是默契,動作一致,齊刷刷地縮回了橋洞下。

  大公子一副無語問蒼天的表情,對著橋頂翻白眼。

  紅衣似乎擔心大公子冷,毫不顧忌雲歌和許平君在,伸臂環抱住了大公子,本來很狎暱的動作,可紅衣做來一派天真,只覺真情流露,毫無其它感覺。

  原本期盼著腳步聲消失,他們可以趕緊回家換衣服。可不遠不近,恰恰好,腳步聲停在了拱橋頂上。

  大公子已經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頭無力地垂在紅衣肩頭。

  許平君冷得身子打哆嗦,卻又要拚命忍住,雲歌摸出隨身攜帶的姜,遞給許平君,示意她嚼,自己也握著一節姜,靜靜嚼著。

  原想著過一會,他們就該離去,可橋上的人好像很有閒情逸致,臨橋賞景,半晌都沒有一句話。

  很久後,才聽到霍光恭敬的聲音:「皇上好似很偏愛夜色。聽聞在宮中也常常深夜臨欄獨站、欣賞夜景。」

  大公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吊兒郎當的神情褪去,罕見地露了幾分鄭重。

  雲歌和許平君也是大驚,都停止了嚼姜,豎起了耳朵。

  只紅衣雖然表情大變,滿臉焦慮,一心在乎的卻是大公子的安危。

  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風碎玉裂的聲音,雖近在身旁,卻透出碧水千洄,關山萬重的疏離淡漠:「只是喜歡看星光和月色。朕聽說你在辦宴會,宮裡一時煩悶,就到你這裡散散心,希望沒有驚擾你。」

  「臣不敢。」

  霍光真是一個極沉得住氣的人,其他人若在皇帝身側,皇帝長時間沒有一句話,只怕就要胡思亂想,揣摩皇上的心思,越想越亂,最後難免自亂陣腳。他卻只沉默地站著,也看向了湖面上的一輪圓月。

  雲歌看許平君身子不停打顫,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出聲,忙輕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吃姜。自己卻不禁好奇地看向橋影相接處的一個頎長影子。

  霍光應該不敢和他並肩而立,所以靠後而站,湖面因而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寬大的袍袖想是正隨風輕揚,湖面的影子也是變換不定。

  本是互不相干的人,雲歌卻不知為何,心中一陣莫名的牽動,想到他深夜臨欄獨站,只覺得他雖擁有一人獨眺風景的威嚴,卻是碧海青天,晚風孤月,怎一個無限清涼!

  「皇上可想去宴席上坐一會,臣已經命人安置好了僻靜的座位,不會有人認出皇上。」

  「你都請了誰?」

  「上官桀、桑弘羊、杜延年……」

  一連串的名字還沒有報完,聽著好像很爽朗的聲音傳來,「霍賢弟,你這做主人的怎麼扔下我們一堆人,跑到這裡來獨自逍遙……啊?皇……皇上,臣不知道皇上在此,無禮冒犯……」上官桀面色驚慌,趕著上前跪下請罪。

  隨後幾步的桑弘羊,已經七十多歲,鬚髮皆白的老頭,也打算艱難地下跪。

  劉弗陵示意身旁的太監去攙扶起桑弘羊,「都免了。朕穿著便服隨便走走,你們不用拘禮。」

  大公子笑著搖頭,霍光老頭現在肯定心內暴怒,他和劉弗陵站在橋上賞風景,上官桀和桑弘羊卻能很快找來,他的府邸的確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紅衣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警告大公子不要發出聲音。

  紅衣的動作沒有對大公子起任何作用,反倒嚇得許平君一臉哀愁害怕地看著雲歌。

  雲歌苦笑搖頭,這是什麼運氣?橋上站著的可是當今漢朝的皇帝和三大權臣,整個天下的運勢都和他們息息相關。一般人想接近其中任何一人,只怕都難於登天,而他們竟然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些高不可攀的人,他們究竟算榮幸,還是算倒霉?

  橋上四人的對話吸引了大公子的注意,面上雖仍是笑嘻嘻,眼神卻漸漸專注。

  劉弗陵是一隻聰明機智的小狐狸,但是稚齡登基,沒有自己的勢力,朝政全旁落在了托孤大臣手中。

  桑弘羊是先皇的重臣,行事繼承了漢武帝劉徹的風格,強硬的法家人物代表,是一頭老獅子,雖然雄風不如當年,可朝中威懾仍在。

  上官桀是狼,貪婪狠辣,憑軍功封候,軍中多是他的勢力。先皇親手所設、曾隨著一代名將霍嫖姚之名遠震西域和匈奴的羽林營也完全掌控在上官家族手中,由車騎將軍上官安統轄。

  霍光是虎,雖年齡小於桑弘羊和上官桀,卻憑借多年苦心經營,朝廷中門徒眾多,漸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霍光和上官桀是兒女親家,一個是當今上官皇后的外祖父,一個是上官皇后的祖父,但兩人的關係卻是似合似疏。

  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三人如今都是既要彼此照應著,防止皇上剷除他們,卻又想各自拉攏皇上,讓皇上更親近信任自己,藉機能剷除對方,獨攬朝政。

  而皇上最希望的自然是他們三人鬥個同歸於盡,然後感歎一聲,這麼多年過去,朕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真是亂、亂、亂……

  大公子越想越好笑,滿臉看戲的表情,似完全忘了橋上四人的風波可是隨時會把他牽扯進去,一個處理不當,絞得粉身碎骨都有可能。

  橋上是各呈心機,橋下是一團瑟瑟。

  雲歌雙手緊握著姜塊,咬一口姜,肚子裡罵一聲「臭皇帝」。

  真希望哪天她能把這個臭皇帝扔進初春的冰水中泡一泡。聽聞皇宮裡美女最多,不在那邊與美女撫琴論詩、賞花品酒,卻跑到這裡和幾個老頭子吹冷風,害得他們也不得安生。

  橋上四人語聲時有時無,風花雪月的事情中偶爾穿插一句和朝政相關的事情,點到即止。一時半會顯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平君已經嘴唇烏紫,雲歌看她再撐下去,只怕就要凍出病來,而自己也是已到了極限。

  雲歌打手勢問,大家能不能游水逃走。

  許平君抱歉地搖頭,表示自己不會游水。

  紅衣也搖頭,除非能一口氣在水底潛出很遠,否則暗夜中四個人游泳的聲音太大,肯定會驚動橋上的人。

  雲歌只能做罷,想了會,指指自己,指指橋上,又對大公子和紅衣指指許平君,示意自己想辦法引開橋上的人,他和紅衣帶著許平君逃走。

  紅衣立即搖頭,指指自己,再指指大公子,示意她去引人,雲歌照顧大公子逃走。

  雲歌瞟了眼大公子,她照顧他?紅衣真是強弱不分。雲歌搖搖頭,堅持自己去。

  大公子笑著無聲地說: 「我們猜拳,誰輸誰去。」 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此人不管何時何地,何人何事對他而言都好像只是一場遊戲。

  猜你個頭!雲歌瞪了大公子一眼,低身從橋墩處摸了幾塊石頭。先問大公子哪個方向能逃出府,然後搓了搓手,深吸口氣,拿出小時候打水漂的經驗,盡力貼著水面,將石頭反方向用力扔了出去,自己立即深吸口氣,整個人沉入水底,向著遠處潛去。

  石塊貼著水面飛出老遠,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在水面連跳了五下才沉入水底。安靜的夜色中聽來,動靜很大。

  於安第一個動作就是擋在了皇上面前,和另一個同行的太監護著皇上迅速走下橋,避開高地,以免成為明顯的目標,匆匆尋著可以暫且藏身的地方。

  霍光大聲呵斥:「什麼人?」

  早有隨從高聲叫侍衛,帶著人去查看,湖面四周剎那間人聲鼎沸,燈火閃耀。

  桑弘羊和上官桀楞了一下後,都盯向霍光,目光灼灼。

  上官桀忽地面色驚慌,一面高聲叫著「來人、來人」,一面跟隨在劉弗陵身後,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皇上的架勢。

  原本暗夜裡,人影四處晃動中,劉弗陵的行蹤並不明顯,此時卻因為上官桀的叫聲,都知道他的方向有人需要保護。

  桑弘羊年紀已大,行動不便,糊里糊塗間又似乎走錯了方向,抖著聲音也大叫:「來人、來人。」

  他的「來人」和上官桀的「來人」讓剛趕來的侍衛糊塗起來,不知道皇上究竟在哪邊,究竟該先保護哪邊。

  劉弗陵和霍光都是眸中光芒一閃而過,若有所思地看著桑弘羊蹣跚的背影。

  雲歌東扔一塊石頭,西扔一塊石頭,弄得動靜極大,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侍衛的叫聲此起彼伏,從四面八方循著聲音向雲歌追蹤而來,一時間場面很混亂,但越混亂,才越能讓許平君他們安全逃走。

  雲歌此時已在湖中央,一覽無餘,又沒有刻意遮掩身形,很快就有護衛發現了她,跳下水追雲歌而來。

  霍光冷著聲吩咐:「一定要捉活的。」

  雲歌顧不上想她如果被捉住,後果會是什麼。只知道拚命划水,引著侍衛在湖裡捉迷藏。

  湖面漸窄,由開闊氣象變為蜿蜒曲折。溪水一側是臨空的半壁廊,另一側杏花正開得好,落花點點,秀雅清幽,頗有十里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繞人家的氣象。

  湖面漸窄的好處是後面的追兵只能從一個方向接近她,雲歌的戲水技術很高,雖然此時體力難繼,一時他們也難追上;可壞處卻是岸上的追兵已經有機可乘。幸虧有霍光的「留活口」之命,侍衛有了顧忌,只要雲歌還在水中,他們還奈何不了雲歌。

  「皇上,不如立即回宮。」於安進言。

  不想劉弗陵不但未聽他的話,反倒隨著刺客逃的方向而去。

  上官桀已經覺察出事情不太對,正困惑地皺著眉頭思索。於安還想再說,劉弗陵淡問:「上官桀,你覺得是刺客嗎?」

  上官桀謹慎地思考了一瞬,「未有口供前,臣不敢下定言。現在看疑點不少,皇上來司馬府的事情,有幾人知道?」

  於安說:「只皇上和奴才,就是隨行的太監和侍衛也並不知皇上要來霍大人府邸。」

  上官桀皺著眉頭,「如此看來這刺客的目標應該不是皇上,那會是誰呢?」眼光輕飄飄地從霍光、桑弘羊面上掃過,又暗盯了眼皇上。

  事情發生在自己府邸,沒有審訊前,霍光一句話不敢說,只沉默地走著。

  桑弘羊完全靠人扶著,才能走得動,一面喘著粗氣追皇上,一面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想要逃跑,就應該往東邊逃,那裡湖水和外相通,這個方向,如果……老……臣沒有記錯,是死路。如果……是……是刺客,不可能連府中地形都不熟悉就來行刺。」

  霍光感激地看了眼桑弘羊,桑弘羊吹了吹鬍子,沒有理會霍光。

  劉弗陵隔著杏花,看向溪水。陣陣落花下、隱隱燈光間,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水面時起時沉,時左時右,身後一眾年輕力壯的侍衛緊追不捨,那個身影卻若驚鴻、似游龍,分波而行、馭水而戲,只逗得身後眾人狼狽不堪,他卻依然「逍遙法外」。

  霍光看著自己府邸侍衛的狼狽樣子,面色幾分尷尬,「長安城極少有水性這麼好的人,都可以和羽林營教習兵士水中廝殺的教頭一比高低了。」

  上官桀面色立變,冷哼一聲剛要說話,劉弗陵淡淡說:「何必多猜?抓住人後問過就知道了。」

  眾人忙應了聲「是」,都沉默了下來。

  溪水越來越窄,頭頂已經完全是架空的廊,雲歌估計水路盡頭要麼是一個引水入庭院的小池塘,要麼是水在廊下流動成曲折迴繞的環狀,看來已經無處可逃。

  不遠處響起丫頭說話的聲音,似在質問侍衛為何闖入。

  雲歌正在琢磨該在何處冒險上岸,不知道這處庭院的佈局是什麼樣子,是霍府何人居住,一隻手驀然從長廊上伸下,抓住雲歌的胳膊就要拎她上岸。

  雲歌剛想反手擊打那人的頭,卻已看清來人,立即順服地就力翻上了長廊。

  冷風一吹,雲歌覺得已經冷到麻木的身子居然還有幾分知覺,連骨髓都覺出了冷,身子如抽去了骨頭,直往地上軟去。

  孟玨寒著臉抱住了雲歌,一旁的侍女立即用帕子擦木板地,拭去雲歌上岸留下的水漬,另一個侍女低聲說:「孟公子,快點隨奴婢來。」

  孟玨俯在雲歌耳邊問:「紅衣呢?」

  雲歌牙齒打著顫,從齒縫裡抖出幾個字,「逃……逃了。」

  「有沒有人看到大公子?」

  「沒……」

  孟玨的神色緩和了幾分,「你們一個比一個膽大妄為,把司馬府當什麼?」

  看到雲歌的臉煞白,他歎了口氣,不忍心再說什麼,只拿了帕子替雲歌擦拭。

  庭院外傳來說話聲,「成君,開門。」

  「爹爹,女兒酒氣有些上頭,已經打算歇息了。宴席結束了嗎?怎麼這麼吵?」

  霍光請示地看向劉弗陵,「臣這就命小女出來接駕。」

  劉弗陵說,「朕是私服出宮,不想明日鬧得滿朝都知,你就當朕不在,一切由你處理。」

  「成君,有賊子闖入府裡偷東西,有人看見逃向你這邊。把你的侍女都召集起來。」霍光猶豫了下,顧及到畢竟是女兒的閨房,遂對兒子霍禹下命:「禹兒,你帶人去逐個房間搜。」

  霍成君嬌聲叫起來:「爹爹,不可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怎麼……你怎麼可以讓那些臭男人在女兒屋子裡亂翻?」

  霍光偏疼成君,面色雖然嚴肅,聲音還是放和緩,「成君,聽話。你若不喜歡住別人翻過的屋子,爹給你重新蓋過。」

  霍成君似乎很煩惱,重重歎了口氣,「小青,你跟在哥哥身邊,看著那些人,不許他們亂翻我的東西。」

  雲歌緊張地看著孟玨,孟玨一面替她擦頭髮,一面板著臉說:「下次做事前,先想一下後果。」

  聽到腳步聲,孟玨忙低聲對雲歌說:「你叫孟雲歌,是我妹妹。」

  雲歌愣了一下,看到挑簾而入的霍成君,心中明白過來。

  霍成君的眉頭雖皺著,卻一點不緊張,笑看著他們說:「孟玨,你的妹妹可真夠淘氣,上次殺了我的兩匹汗血寶馬,這次又在大司馬府鬧刺客,下次難不成要跑到皇宮裡去鬧?」

  雲歌瞪著孟玨,稱呼已經從孟公子變成孟玨!

  霍成君笑說:「見過你三四次了,卻一直沒有機會問你叫什麼名字。」

  雲歌咬著唇,瞪著孟玨,一聲不吭,孟玨只能替她說:「她姓孟,名雲歌,最愛搗蛋胡鬧。」

  霍成君看雲歌凍得面孔慘白,整個人縮在那裡只有一點點大,這樣的人會是刺客?本就愛屋及烏,此時越發憐惜雲歌,雲歌以前在她眼中的無禮討厭之處,現在都成了活潑可愛之處,「別怕,爹爹最疼我,不會有事的。」

  整個庭院搜過,都沒有人。

  霍光沉思未語,桑弘羊問:「和此處相近的庭院是哪裡?長廊和何處相連?杏花林可仔細都搜過了?剛才追的近的侍衛都叫過來再問問,人究竟是在哪裡失去了蹤影?」

  侍衛們一時也說不清,因為岸上岸下都有人,事情又關係重大,誰都不敢把話說死,反倒越問越亂。

  霍光剛想下令從杏花林裡重新搜過,上官桀指了指居中的屋子,「那間屋子搜過了嗎?」

  霍光面色陰沉,「那是小女的屋子,小女此時就在屋子裡。不知道上官大人是什麼意思?」

  上官桀連連道歉,「老夫就是隨口一問,忘記了是成君丫頭的屋子。」

  門匡啷一聲,被打得大開。

  霍成君隨意裹著一件披風,髮髻顯然是匆匆間剛挽好,人往門側一站,脆生生地說:「桑伯伯,上官伯伯,侄女不知道你們也來了,真是失禮。屋子簡陋,上官伯伯若不嫌棄,請進來坐坐。」說著彎了身子相請。

  雲歌和孟玨正貼身藏在門扉後,雲歌透著門縫看出去,看到在上官桀、桑弘羊身後的暗影中,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周圍重重環繞著人,可他卻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黑色的衣袍和夜色融為一體,面容也看不清楚。

  原本以為一個剛遇到刺客的人怎麼也應該有些慌亂和緊張,可那抹影子淡定從容、甚至可以說冷漠。靜靜站在那裡,似在看一場別人的戲。

  雲歌想到此人是大漢朝的皇上,而她會成為行刺皇上的刺客,這會才終於有了幾分害怕。只要他們進屋,就會立即發現他們。緊張地手越拽越緊。孟玨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握在手中,手掌溫暖有力,雲歌身上的寒意淡去了幾分。

  孟玨貼在她耳邊,半是嘲諷半是安慰地輕聲說:「事已至此,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果被發現了,一切交給我來處理。但是記住了,無論如何,不可以說出大公子和紅衣,否則只是禍上加禍。」

  身子緊貼著他的身子,此時他的唇又幾近吻著她的耳朵,雲歌身子一陣酥麻,軟軟地靠在了孟玨懷中,心中卻越發賭著一口氣,輕抬腳,安靜卻用力地踩到孟玨腳上:「誰需要你的虛情假意?」

  孟玨倒抽了一口冷氣,身子卻一動不敢動,「你瘋了?」

  雲歌沒有停止,反倒更加了把力氣,在他腳面上狠碾了一下,一副毫不理會外面是何等情形的樣子。

  雲歌雖出身不凡,卻極少有小姐脾氣,何況還是這等危險的情境下。孟玨第一次碰到如此橫蠻胡鬧、不講道理的雲歌,一時不解,待轉過味來,心中猛地一蕩,臉上仍清清淡淡,眼中卻慢慢漾出了笑意,腳上的疼倒有些甘之若飴。懷內幽香陣陣,不自禁地就側首在雲歌的臉頰上親了下。

  雲歌身子一顫,腳上的力道頓時鬆了。孟玨也是神思恍惚,只覺得無端端地喜悅,像小時候,得到父親的誇讚,穿到母親給做的新衣,聽到弟弟滿是崇拜驕傲地和別人說:「我哥哥……」

  那麼容易,那麼簡單,卻又那麼純粹的滿足和快樂,感覺太過陌生,恍惚中竟有些不辨身在何處。忽聽到屋外上官桀的聲音,如午夜驚雷,震散了一場美夢。恍惚立褪,眼內登時一片清明。

  屋子分了內外兩進,紗簾相隔。

  原來垂落的紗簾,此時因為大開的門,被風一吹,嘩啦啦揚起,隱約間也是一覽無餘。

  鏡台、妝盒、繡床、還有沒有來得及收起的女子衣服、一派女兒閨房景象。

  上官桀老臉一紅,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老夫糊塗,不知道是成君丫頭的閨房。成君,你若不舒服就趕緊去歇息吧!」

  霍光似笑非笑地說:「上官大人還是進去仔細搜搜,省得誤會小女會窩藏賊人。」

  上官桀尷尬地笑著,桑弘羊捋著鬍鬚,笑瞇瞇地靜看著好戲。

  劉弗陵淡淡說:「既然此處肯定沒有,別處也不用看了。擾攘了這麼長時間,賊人恐怕早就趁亂溜走了。」

  未等眾人回應,劉弗陵已經轉身離去。

  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忙緊跟上去送駕。

  霍光恭聲說:「皇上,臣一定會將今日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劉弗陵未置可否,「你不用遠送了。動靜鬧得不小,應該已經驚擾了前面宴席的賓客,你回去待客吧!」

  霍成君立在門口,看到眾人去遠了,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一身冷汗,腿肚子都在抖。她吩咐丫頭們鎖好院門,都各自去休息。

  霍成君進屋後,看到雲歌頭埋在胸前,臉漲得通紅,不解地看向孟玨。

  孟玨淡淡而笑,一派悠然,對霍成君說:「她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被嚇著了,嚇嚇也好,省得以後還敢太歲頭上動土。」

  霍成君笑睨著孟玨,「別說是她,我都被嚇得不輕。上官伯伯不見得會進來看,你卻非要我冒這麼大險。今日的事,你怎麼謝我?」

  孟玨笑著行禮:「大恩難言謝,只能日後圖報了。現在司馬府各處都肯定把守嚴密,麻煩你給雲歌找套相同的乾淨衣服讓她換上,我們趕緊溜到前面賓客中,大大方方地告辭離府。」

  霍成君聽到「大恩難言謝,只能日後圖報」,雙頰暈紅,不敢再看孟玨,忙轉身去給雲歌尋合適的衣服。

  雲歌身體一會冷,一會熱,面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去找帶來的三個廚子,又去和管事的人請退。

  等走出霍府,強撐著走了一段路,看見孟玨正立在馬車外等她,她吊著的一口氣立松,眼睛還瞪著孟玨,人卻無聲無息地就載到了地上。

  雲歌醒轉時,已是第二日。守在榻邊的許平君和紅衣都是眼睛紅紅。

  許平君一看她睜開眼睛,立即開罵:「死丫頭,你逞的什麼能?自己身子帶紅,還敢在冷水裡泡那麼久?日後落下病根可別埋怨我們。」

  紅衣忙朝許平君擺手,又頻頻向雲歌作謝。

  許平君還想罵,孟玨端著藥進來,許平君忙站起退了出去,「你先吃藥吧!」

  紅衣縮在許平君身後,巴望著孟玨沒有看到她,想偷偷溜出去。

  「紅衣,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不離開長安,反正都是死,我不如自己找人殺了他好,免得他被人發現了,還連累他人。」

  紅衣一副全是她的錯,眼淚在眼眶裡轉悠,想求情又不敢求的樣子。

  孟玨一見她的眼淚,原本責備的話都只能吞回去,放柔了聲音說:「我是被那個魔王給氣糊塗了,一時的氣話。你去看好他,不要再讓他亂跑了。」

  紅衣立即笑起來,一連串地點著頭,開心地跑出了屋子。

  孟玨望著紅衣背影,輕歎了口氣。轉身坐到雲歌身側,手搭到雲歌的手腕就要診脈,雲歌臉紅起來,「你還懂醫術?」他既然懂醫術,那自然知道自己為什麼暈倒了。

  孟玨想起義父,眼內透出暖意,「義父是個極其博學的人,可惜我心思不在這些上,所學不過他的十之三四。這幾日你都要好好靜養了,不許碰冷水、冷菜、涼性的東西也都要戒口,梨、綠豆、冬瓜、金銀花茶這些都不能吃。」

  雲歌紅著臉點頭,孟玨扶她起來,餵她藥喝,雲歌低垂著眼睛,一眼不敢看他。

  「雲歌,下次如果不舒服,及早和我說,不要自己強撐,要落下什麼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雲歌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嘴裡含含糊糊地應了。

  孟玨喂雲歌吃過了藥,笑道:「今日可是真乖,和昨日夜裡判若兩人。」

  雲歌聞言,嬌羞中湧出了怒氣,瞪著孟玨,「我就叫雲歌,你以後要再敢隨便給我改名字,要你好看!」

  孟玨只看著雲歌微微而笑。

  劉病已在窗邊看到屋內的兩人,本來想進屋的步子頓住。

  靜靜看了會孟玨,再想想自己,嘴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轉身就走。

  可走了幾步,忽又停住,想了想,復轉身回去,挑起簾子,倚在門口,懶洋洋地笑著說:「雲歌,下次要再當刺客,記得找個暖和的天氣,別人沒刺著,反倒自己落了一身病。」

  雲歌不自覺地就身子往後縮了縮,遠離了孟玨,笑嚷:「大哥,你看我可像刺客?」

  孟玨淡淡笑著,垂眸拂去袖上的灰塵。

  許平君正和紅衣、大公子在說話,眼睛卻一直留意著那邊屋子,此時心中一澀,再也笑不出來。怔怔站了會,視線由迷惘轉為堅定,側頭對紅衣和大公子粲然一笑,轉身匆匆離去,「我去買些時鮮的蔬菜,今天晚上該好好慶祝我們『劫後餘生』。」

  紅衣不解地看著許平君背影,怎麼說走就走?買菜也不必如此著急呀!

  大公子坐在門檻上,翹著二郎腿,望著那邊屋子只是笑。


  
Chapter11 往昔夢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極參與,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謀深算,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將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而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駁回,在朝廷權利的角逐上,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自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於霍光,當今皇后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最有權利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內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並沒有實權的人托孤,為了保住權利,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著朝廷內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表面上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隨著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后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實,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只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上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即使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鬥,桑弘羊又對後位虎視耽耽,也擬定了人選進呈公主。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著霍家的血,兩相權衡後,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后。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後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進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著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只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為鉤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鉤弋夫人一直關係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上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上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只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上,而是讓皇上懷疑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麼此事發生在霍府?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衝著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維護皇上安全。

  大公子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於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藉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鬥,但只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小玨肯定希望贏的是霍光。

  皇上呢?皇上對霍光的親近有幾分真?或一切都只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上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只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臣子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面對這等局面,會不採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上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又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闔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著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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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玨的醫術又非同凡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財,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只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簾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幹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只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著的一個墨玉合歡珮,看紅衣編織的顏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珮,「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麼?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著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並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致勃勃,不好拒絕,只能跟著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玨熟悉嗎?」

  紅衣看著雲歌手中的同心結,以為她的同心結是編給孟玨,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誇讚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讚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裡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麼高時,就認識孟玨了,她很瞭解孟玨,孟玨很好。

  「原來你少時就認識他了。那……紅衣……你知道不知道孟玨……孟玨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鹹酸甜苦辣,孟玨竟是一種都嘗不出來。雲歌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麼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著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麼,我隨口胡說。為什麼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著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著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後,最近才剛剛確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時,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玨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麼?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裡,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玨,打聽人家這麼多事情幹嗎?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麼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只想忘記,只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麼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玨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人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歎了口氣,為什麼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玨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麼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玨也要如此?

  --------------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發呆。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桿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乾淨,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麼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麼多人捨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麼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 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只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只想大醉一場,什麼都不想再想,什麼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麼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玨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玨眼內黑沉沉的風暴捲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裡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玨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麼多人命……那麼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玨聞聲,步履剎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玨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裡,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隻被獵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劉詢,我不要做衛皇孫,我是你的華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洩漏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三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只一直望著他,眼內無限眷念不捨,弟弟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聽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模糊,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縛……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可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劉病已臉貼著地面,昏醉了過去,手仍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不甘命運,欲擊打而出,但連出拳的目標都找不著,只能軟軟垂落。

  屋內的燈芯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挑,光芒逐漸微弱。昏暗的燈光映著地上一身污漬的人,映著屋外豐姿玉立的人。時間好像靜止,卻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捲,「畢剝」一聲,油燈完全熄滅。

  孟玨仍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雲歌嘟囔了一聲,他才驚醒。雲歌似有些畏冷,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他將雲歌抱得更緊了些,迎著冷風,步履堅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玨抱著雲歌到許平君家踢了踢門,許母開門後看到門外男子抱著女子的狎暱樣子,驚得扯著嗓子就叫,正在後屋喂蠶的許平君立即跑出來。

  孟玨盯了許母一眼,雖是笑著,可潑悍的許母只覺如三伏天兜頭一盆子冰水,全身一個哆嗦,從頭寒到腳,張著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過去照顧下他。」

  孟玨說完,立即抱著雲歌揚長而去。

  「孟大哥,你帶雲歌去哪裡?」

  孟玨好像完全沒有聽見許平君的問話,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日,雲歌醒來時,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劉病已喝酒,怎麼就喝到了孟玨處?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記起一些事情,卻又覺得肯定是做夢。

  在夢中似乎和劉病已相認了,看到了小時候的珍珠繡鞋,甚至握在了手裡,還有無數個記得嗎?記得嗎?似乎是她問一個人,又似乎是一個人在問她。

  「還不起來嗎?」孟玨坐在榻邊問。

  雲歌往被子裡面縮了縮,「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男女有別!我還在睡覺,你坐在我旁邊不妥當吧?」

  孟玨笑意淡淡,「你以為昨天晚上是誰抱著你過來?是誰給你脫的鞋襪和衣裙?是誰把你安置在榻上?」

  雲歌沉默了一瞬,兩瞬,三瞬後,從不能相信到終於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扯著嗓子驚叫起來,「啊----」拽起枕頭就朝孟玨扔過去,「你個偽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騙了,什麼謙謙君子?」

  孟玨輕鬆地接住枕頭,淡淡又冷冷地看著雲歌。

  雲歌低頭一看自己,只穿著中衣,立即又縮回被子中,「偽君子!偽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這次你又……你又……嗚嗚嗚……」雲歌拿被子摀住了頭,琢磨著自己究竟吃了多大虧,又怎麼才能挽回。

  孟玨的聲音,隔著被子聽來,有些模糊,「這次是讓你記住不要隨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會發生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雲歌蒙著頭,一聲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覺疲憊。

  很久後,孟玨歎了口氣,俯下身子說:「別生氣了,都是嚇唬你的,是命丫鬟服侍的你。」

  隔著不厚的被子,雲歌覺得孟玨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臉頰附近,臉燒起來。

  孟玨掰開雲歌緊拽著被子的手,輕握到了手裡,像捧著夢中的珍寶,「雲歌,雲歌……」

  一疊疊,若有若無,細碎到近乎呢喃的聲音。

  似拒絕,似接受。

  似痛苦,似歡喜。

  似提醒,似忘卻。

  卻有一種蕩氣迴腸的魔力。

  雲歌不知道孟玨究竟想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雲歌心中慢慢堅定,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嗎?事情臨頭,卻怎麼又亂了心思?對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難過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許姐姐。

  --------------

  雲歌找到許平君時,許平君正和紅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紅。

  「許姐姐。」雲歌朝紅衣笑了笑,顧不上多解釋,拽著許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無人,「許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個伯伯來找大哥說了好一會話,說是要給大哥說親事。這事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有孟玨幫忙,也許……」

  雲歌一臉迫切,許平君卻一聲不吭,雲歌不禁問:「姐姐,你……你不著急嗎?」

  許平君不敢看雲歌,眼睛望著別處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的伯伯是張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請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來,今日清醒後,才糊里糊塗地和我娘說,他似乎答應了張伯伯一門親事。」

  雲歌輕輕啊了一聲,怔怔站了一會,抱著許平君跳起來,笑著說:「姐姐,姐姐,你應該開心呀!我昨天親耳聽到大哥說一切都聽張伯伯做主,像對父親一樣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輕揉了揉雲歌的頭,笑了起來,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還不見得答應,你知道我娘了,她現在一門心思覺得我要嫁貴人,哪裡看得上病已?」

  雲歌嘻嘻笑著:「不怕,不怕,你不是說張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嗎?張伯伯現在還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經答應了張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樂意也不行。實在不行,請張伯伯那邊多下些聘禮,我現在沒錢,但可以先和孟玨借一點,給你下了聘再說,你娘見了錢,估計也就嘮叨嘮叨了。」

  許平君笑點了點雲歌額頭,「就你鬼主意多。」

  劉病已剛見過張賀,知道一切已定。回憶起和許平君少時相識,到今日的種種,心內滋味難述。平君容貌出眾,人又能幹,平君嫁他,其實是他高攀了,可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

  劉病已暗嘲,他有什麼資格可是呢?

  許平君看見劉病已進來,立即低下了頭,臉頰暈紅,扭身要走。

  劉病已攔住了她,臉上也幾分尷尬,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的樣子,許平君的頭越發垂得低。

  雲歌看到二人的模樣,沉默地就要離去。

  「雲歌,等等。」劉病已看了眼許平君,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後,是一對鐲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著你能過得好。你若跟著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給不了你……」

  許平君抬起頭,臉頰暈紅,卻堅定地看著劉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只知道,如果我嫁給了別人,那我才是受罪。」

  劉病已被許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後,笑著搖頭,語中有憐:「真是個傻丫頭。」

  他牽起許平君的手,將一個鐲子攏到了許平君的手腕上,「張伯伯說這是我娘帶過的東西,這個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禮了。」

  許平君摸著手上的鐲子,一面笑著,一面眼淚紛紛而落。這麼多年的心事,百轉千回後,直到這一刻,終於在一個鐲子中成為了現實。

  劉病已把另外一個鐲子遞給雲歌,「雲歌,這只給你。聽說我本來有一個妹妹的,可是已經……」劉病已笑著搖搖頭,「大哥想你拿著這只鐲子。」

  雲歌遲疑著沒有去接。

  許平君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病已特意當著她面如此做的原因,心裡透出歡喜,真心實意地對雲歌說:「雲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著,我們不是姐妹嗎?」

  雲歌半是心酸半是開心地接過,套在了腕上,「謝謝大哥,謝謝……嫂子。」

  許平君紅著臉,啐了一聲雲歌,扭身就走。

  雲歌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跑向自己的屋子,進了屋後,卻是一頭就撲到了榻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濕。

  ……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

  從她懂事那天起,從她明白了這個約定的意義起,她就從沒有懷疑過這個誓言會不能實現。

  她一日都沒有忘記。

  她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特意搜集了故事,等著有一天講給他聽。

  她每認識一個人,都會想著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會想著他吃了會是什麼表情,肯定會笑,會像那天一樣,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睛裡。

  她一直以為有一個人在遠處等她。

  她一直以為他也會和她一樣,會在夜晚一個人凝視星空,會默默回想著認識時的每一個細節,會幻想著再見時的場景。

  她一直以為他也和她一樣,會偏愛星空……

  言猶在耳,卻已經人事全非。

  原來這麼多年,一切都只不過是她一個人的鏡花水月,一個人的獨角戲。

  -----------

  屋外,孟玨想進雲歌的屋子,大公子攔住了他,「讓雲歌一個人靜一靜。小玨,好手段,乾淨利落!」

  孟玨笑:「這次你可是猜錯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劉病已的事情,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過於你。」

  孟玨笑得淡然悠遠,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再反駁,「面對如今的局勢,王爺就沒有幾分心動嗎?與其荒唐地放縱自己,不如盡力一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願意沉溺在脂粉香中過一輩子嗎?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本就該激揚意氣、指點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當過我是王爺嗎?別叫得我全身發寒!很抱歉,又要浪費你的這番攻心言語了。看看劉弗陵的境況,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先皇心思過人,冷酷無情,疑心又極重,天下間除了自己誰都不信,會真正相信四個外姓的托孤大臣?他對今日皇權旁落的局面不見得沒有預料和後招。劉弗陵能讓先皇看上,冒險把江山交託,也絕非一般人。看他這次處理『刺客』事件,就已經可窺得幾分端倪,霍光遲遲不能查清楚,劉弗陵卻一字不提,反對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營,他只裝不知,上官桀幾次來勢洶洶的進言,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劉弗陵什麼都沒有做,就使一個意外的『刺客』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來,我這個人膽子小,說不定一時經不得嚇,就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大公子頓了頓,又笑嘻嘻地說:「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玨對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預料中,神色未有任何變化,只笑問:「王爺什麼時候離開長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這是擔心我的生死?還是怕我亂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孟玨微笑,一派倜儻, 「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關心的,不過我視紅衣為妹,紅衣若因為你有了半點閃失,我會新帳、老帳和你一起算。」 孟玨說話語氣十分溫和,就像弟弟對著兄長說話,表露的意思卻滿是寒意。

  大公子聽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會孟玨,轉身離去,往昔風流蕩然無存,背影竟是十分蕭索,「長安城的局勢已是繃緊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玨目送著大公子的背影離去,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淡淡地看著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玨立在雲歌門外,想敲門,卻又緩緩放下了手。

  背靠著門坐在台階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沒有如此安靜地看過天空了。

  孟玨看著一鉤月牙從東邊緩緩爬過了中天。

  聽著屋內細碎的嗚咽聲漸漸消失。

  聽到雲歌倒水的聲音,聽到她被水燙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聽到她走路,卻撞到桌子的聲音。

  聽到她躺下又起來的聲音。

  聽到她推開窗戶,倚著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只與她隔著窗扉、一步之遙。

  聽到她又關上窗戶,回去睡覺……

  孟玨對著星空想,她已經睡下了,他該走了,他該走了……可星空這般美麗安靜……

  -----

  雲歌一夜輾轉,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天邊剛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開門時,一個東西咕咚一下栽了進來,她下意識地跳開,待看清楚,發現居然是孟玨。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朦朧地望著她,似乎一時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後,他一邊揉著被跌疼的頭,一邊站起來向外走,一句話都不說。

  雲歌一頭霧水,「喂,玉之王,你怎麼在這裡?」

  孟玨頭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錯了地方。」

  ----------------

  雲歌進進出出了一早上,總覺得哪裡不對,又一直想不分明。後來才猛然發覺,從清早到現在沒有見過大公子和紅衣。推開他們借住的屋門,牆壁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告辭,不送」。

  許平君問:「寫的什麼?」

  「他們走了。」

  兩個人對著牆壁發呆了一會,許平君喃喃說:「真是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兩個人的喜酒。」

  雲歌皺著眉頭看著牆上的字,「字倒是寫得不錯。可是為什麼寫在我的牆上?他知道不知道糊一次牆有多麻煩?」

  許平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則字拓了下來,倒是可以換些錢,正好糊牆。不過這些他用過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可以賣到當鋪去。」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這幾日又和紅衣、大公子笑鬧慣了,尤其對紅衣,兩人都是打心眼裡喜歡。不料他們突然就離去,雲歌和許平君兩人說著不相干的廢話,好像不在意,心裡卻都有些空落。

  「雲歌,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紅衣?」

  「有熱鬧的時候唄!大公子哪裡熱鬧往哪裡鑽,紅衣是他的影子,見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見到紅衣了。」

  許平君聽到「影子」二字,覺得雲歌的形容絕妙貼切,紅衣可不就像大公子的影子嗎?悄無聲息,卻如影隨形、時刻相伴,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卻是一愣,心中觸動,不禁歎了口氣。

  雲歌問:「許姐姐?」

  許平君指了指雲歌的腳下。

  恰是正午,明亮的太陽當空照,四處都亮堂堂,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卻幾乎看不見。

  雲歌低頭一看也是歎了口氣,不願許平君胡思亂想,抬頭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紅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見。哎呀!還沒有見過嫂嫂給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幹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見了,定會看呆了……」

  許平君臉一紅,心內甜蜜喜悅,卻是板著臉瞪了一眼雲歌,轉身就走,「一個姑娘家,卻和街上的漢子一樣,滿嘴的混帳話!」身後猶傳來雲歌的笑聲:「咦?為什麼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紅臉瞪眼?」

  許平君不曾回頭,所以沒有看到歡快的笑語下,卻是一雙凝視著樹的影子的悲傷眼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08 AM

Chapter12 情思亂

  因為許母事先警告過劉病已不許請遊俠客,說什麼「許家的親戚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看到遊俠客會連酒都不敢喝」,所以劉病已和許平君的婚宴來的幾乎全是許家的親戚。

  十桌的酒席,女方許家坐了九桌。男方只用了一桌,還只坐了兩個人——雲歌和孟玨。人雖少,許家的親朋倒是沒有一個人敢輕視他們。

  剛開始,孟玨未到時,許家的客人一面吃著劉病已的喜酒,一面私下裡竊竊私語,難掩嘲笑。

  哪有人娶親是在女方家辦酒席?還只雲歌一個親朋。落魄寒酸至此也是世上罕見。雖然張賀是主婚人,可人人都以為他的出席,是因為曾是許廣漢的上司,是和許家的交情,張賀本就不方便解釋他和劉病已認識,只能順水推舟任由眾人誤會。

  許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許廣漢喝酒的頭越垂越低,雲歌越來越緊張。這是大哥和許姐姐一生一次的日子,可千萬不要被這些人給毀了。

  雲歌正緊張時,孟玨一襲錦袍,翩翩而來。

  眾人滿面驚訝,覺得是來人走錯了地方。

  當知道孟玨是劉病已的朋友,孟玨送的禮金又是長安城內的一紙屋契。七姑八婆的嘴終於被封住。

  許母又有了嫁女的喜色,許廣漢喝酒的頭也慢慢直了起來,張賀卻是驚疑不定地盯著孟玨打量。

  三叔四嬸,七姑八婆,紛紛打聽孟玨來歷,一個個輪番找了借口上來和孟玨攀談。孟玨是來者不拒,笑容溫和親切,風姿無懈可擊,和打鐵的能聊打鐵,和賣燒餅的能聊小本生意如何艱難,和耕田的聊天氣,和老婆婆還能聊腰酸背疼時如何保養,什麼叫長袖善舞、圓滑周到,雲歌真正見識到了。一個孟玨讓滿座皆醉,人人都歡笑不絕。

  喝了幾杯酒後,有大膽的人,藉著酒意問孟玨娶妻了沒有。話題一旦被打開,立即如洪水不可阻擋,家裡有適齡姑娘,親戚有適齡姑娘,朋友有適齡姑娘,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雲歌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安城附近居然有這麼多才貌雙全的姑娘,一家更比一家好。

  孟玨微笑而聽,雲歌微笑喝酒。

  因為和陵哥哥的約定,雲歌一直覺得自己像一個已有婚約的女子,只要婚約在一日,她一日就不敢真正放下,甚至每當劉病已看到她和孟玨在一起,她都會有負疚感。

  今日,這個她自己給自己下的咒語已經打破。

  那廂的少時故友一身紅袍,正挨桌給人敬酒。

  其實自從見到劉病已的那刻起,雲歌就知道他是劉病已,是她的大哥,不是她心中描摹過的陵哥哥。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對劉病已的親近感更像自己對二哥和三哥的感覺。

  現在坐在這裡,坐在他的婚宴上,她更加肯定地知道她是真心地為大哥和許姐姐高興,沒有絲毫勉強假裝。此時心中的傷感悵惘,哀悼的是一段過去,一個約定,哀悼的是記憶中和想像中的陵哥哥,而不是大哥。

  這廂身邊所坐的人,面上一直掛著春風般的微笑,認真地傾聽每一個和他說話人的話語,好像每一個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心思,雲歌怎麼都看不透。若有情,似無意。耳裡聽著別人給他介紹親事,她不禁朝著酒杯裡自己的倒影笑了。這些人若知道孟玨是霍成君的座上賓,不知道還有誰敢在這裡嘮叨?

  而我是他的妹妹?

  妹妹!雲歌又笑著大飲了一杯。

  有人求許母幫忙說話,證明自己說的姑娘比別家更好,也有意借許母是劉病已岳母的身份,讓孟玨答應考慮他的提議。

  喜出風頭的許母剛要張口,看到雲歌,忽想起那夜孟玨抱著雲歌的眼神,立即又感到一股涼意。雖然現在怎麼看孟玨,都覺得那日肯定是自己的錯覺,可仍然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孟玨摁住了雲歌倒酒的手,「別喝了。」

  「要你管?」

  「如果你不怕喝醉了說糊話,請繼續。」孟玨笑把酒壺推到了雲歌面前。

  雲歌怔怔看了會酒壺,默默拿過了茶壺,一杯杯喝起茶來。

  婚宴出人意料地圓滿。因為孟玨,人人都喜氣洋洋,覺得吃得好,喝得好,聊得更好。步履蹣跚地離開時,還不忘叮囑孟玨他們提到的姑娘有多好。

  劉病已親自送孟玨和雲歌出來,三人沉默地並肩而行。

  沒有了鼓樂聲喧,氣氛有些怪異,雲歌剛想告別,卻見孟玨和劉病已對視一眼,身形交錯,把她護在中間。

  劉病已看著漆黑的暗影處笑著問:「不知何方兄台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一個人彎著身子鑽了出來,待看清楚是何小七,劉病已的戒備淡去,「小七,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我怕被許家那隻母大蟲看見,她又會嘮叨大哥。」看劉病已蹙眉, 何小七嘻嘻笑著摸了摸頭,油嘴滑舌地又補道:「錯了,錯了。以後再不亂叫了,誰叫我們大哥摘了許家的美人花呢?我們不看哥面,也要看美人嫂子的面呀!」

  劉病已笑罵:「有什麼事趕緊說!說完了滾回去睡覺!」

  何小七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雙手奉上,一臉誠摯地說著搜腸刮肚想出的祝詞:「大哥,這是我們兄弟的一點心意。祝大哥大嫂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燕燕于飛、鴛鴦戲水、魚水交歡、金槍不倒……」

  劉病已再不敢聽下去,忙敲了何小七一拳,「夠了,夠了!」

  「大哥,我還沒有說完呢!兄弟們覺得粗鄙的言語配不上大哥,我可是想了好幾日,才想了這一串四個字的話……」

  劉病已哭笑不得,「難得想了那麼多,省著點,留著下次哪個兄弟成婚再用。」

  何小七一聽,覺得很有理,連連點頭:「還是大哥考慮周全。」

  雲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孟玨瞅了她一眼,她立即臉燒得通紅。

  劉病已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剛想說話,何小七立即趕著說:「大哥,兄弟們都知道你的規矩,這裡面的東西不是偷,不是騙,更不是搶的,是我們老老實實賺錢湊的份子。我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個月的挑夫,黑子是認認真真地乞討,麻子哥去打鐵……」何小七說著把自己的手湊到劉病已眼前讓他看,以示自己絕無虛言。

  劉病已覺得手中的盒子沉甸甸地重,握著盒子的手緊了緊,拍了下何小七的肩膀,強笑著說:「我收下了。多謝你們!大哥不能請你們喝喜酒……」

  何小七嘻嘻笑著,「大哥,你別往心裡去,兄弟們心裡都明白。我們兄弟哪天沒有喝酒的機會?也不少這一天。我這就滾回去睡覺了。」說完,袖著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孟玨凝視著何小七的背影,神情似有幾分觸動,對劉病已說:「其實你比長安城的很多人都富有。」

  劉病已淡淡一笑,把孟玨送給他的屋契遞回給孟玨,「多謝孟兄美意,今日替我壓了場子。」

  孟玨瞟了眼,沒有接,「平君一直管我叫大哥,這是我對平君成婚的心意。你能送雲歌鐲子,我就不能送平君一份禮?」

  劉病已沉默地看著孟玨。

  雲歌半惱半羞。平君是劉病已的妻,她是孟玨的什麼人?這算什麼禮對禮?當日送鐲子時只有她、許姐姐、劉病已知道,孟玨是如何知道的?

  「孟石頭,你說什麼呢?你送你的禮,扯上我幹嗎?大哥,你和許姐姐都是孟石頭的朋友,這是孟石頭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孟石頭還沒有成婚,還有一個回禮等著呢!大哥佔不了便宜的。」

  孟玨笑說:「新郎官,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再送了,趕緊回去看新娘子吧!」說完,拖著雲歌離開。

  走出老遠,直到了家門口,卻仍不見他鬆手。

  雲歌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本來心中就不痛快,強顏歡笑了一個晚上,現在脾氣全被激起,低著頭一口咬了下去,看他鬆不鬆手?

  雲歌咬的力道不輕,孟玨卻沒有任何聲息。

  雲歌心中發寒,難道這個人不僅失去了味覺,連痛覺也失去了?抬頭疑惑地看向他。

  夜色漆黑,孟玨的眼眸卻比夜色更漆黑,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捲著她也要墜進去。雲歌倉惶想逃,用力拽著自己的手,孟玨猛然放開了她,雲歌失力向後摔去,雲歌趕忙後退,想穩住自己的身形,卻忘了身後就是門檻,一聲驚叫未出口,就摔在了地上。

  「孟石頭!」雲歌揉著發疼的屁股,怒火沖頭。

  孟玨笑得好整以暇,「不放開你,你生氣,放開你,你也生氣。雲歌,你究竟想要什麼?」

  孟玨這話說得頗有些意思,雲歌氣極反笑,站起來,整理好衣裙,語聲柔柔:「孟玨,你又想要什麼?一時好,一時壞,一會遠,一會近,嘲笑他人前,可想過自己?」

  孟玨笑說:「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清楚明白。雲歌,如果捨不得,就去爭取,既然不肯爭,就別在那裡顧影自憐。不過也許你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爭取』,任何東西都有父母兄長捧到你眼前供你挑選,不知道世間大多數人都是要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雲歌盯著孟玨,疑惑地問:「孟石頭,你在生氣?生我的氣?」

  孟玨怔了一下,笑著轉身離去,「因你為了另一個人傷心,我生氣?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生氣,是最不該有的情緒。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只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和冷靜,他以為這個情緒早已經被他從身上抹去了。可是,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竟然真的在生氣。

  「孟玨,你聽著:首先,人和東西不一樣。其次,我『顧影自憐』的原因,你佔了一半。」雲歌說完話,砰地一聲就甩上了門。

  孟玨唇邊的笑意未變,腳步只微微頓了下,就依舊踏著月色,好似從容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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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愁眉苦臉地趴在桌子上。

  常叔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個多時辰,卻仍舊嘴不幹,舌不燥,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個磕巴都不打。

  一旁的許平君聽得已經睡過去又醒來了好幾次。她心裡惦記著要釀酒幹活,可常叔在,她又不想當著常叔的面配酒,只能等常叔走。卻不料常叔的嘮叨功可以和她母親一較長短。忍無可忍,倒了杯茶給常叔,想用水堵住他的嘴。

  常叔以非常讚許的目光看著許平君,再用非常不讚許的目光看向雲歌,「還是平君丫頭知人冷暖,懂得體諒人。平君呀,我現在不渴,過會喝。雲歌呀,你再仔細琢磨琢磨……」

  許平君將茶杯強行塞到常叔手中,「常叔說了這麼久,先潤潤喉休息休息。」

  許平君的語氣陰森森的,常叔打了冷戰,吞下了已經到嘴邊的「不」字,乖乖捧著茶杯喝起來。

  終於清靜了!許平君揉了揉太陽穴,「雲歌,公主是金口玉言,你根本沒有資格拒絕。不過你若實在不想去,有個人也許可以幫你。孟大哥認識的人很多,辦法也多,你去找他,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你推掉。」

  「我不想再欠他人情。」雲歌的臉垮得越發難看。

  「那你就去。反正長安城裡做菜是做,甘泉宮中做菜也是做,有什麼區別呢?你想,就因為皇帝在甘泉山上建了個行宮,一般人連接近甘泉山的機會都沒了,你可以進去玩一趟,多好!聽說甘泉山的風光極好,你就全當出去玩一趟,不但不用自己掏錢,還有人給你錢。上次我們給公主做菜,得的錢都趕上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這次你若願意,我依舊陪你一塊去。」

  常叔頻頻點頭,剛想開口,看到許平君瞪著他,又立即閉嘴。

  雲歌鬱鬱地歎了口氣,「就這樣吧!」

  常叔立即扔下茶杯,倒是知趣,只朝許平君拱拱手做謝,滿面笑意地出了門。

  「許姐姐,你不要陪大哥嗎?」

  一提到劉病已,許平君立即笑了,「來回就幾天功夫,他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嗯……雲歌,不瞞你,我想趁著現在有閒功夫多賺些錢,所以借你的光,跟你走一趟。等以後有了孩子,開銷大,手卻不得閒……」

  「啊!你有孩子了?你懷孕了?才成婚一個月……啊!大哥知道不知道?啊!」雲歌從席上跳了起來,邊蹦邊嚷。

  許平君一把摀住了雲歌的嘴,「真是傻丫頭!哪裡能那麼快?這只是我的計劃!計劃!虧你還讀過書,連我這個不識字的人都聽過未雨綢繆。難道真要等到自己懷孕了才去著急?」

  雲歌安靜了下來,笑抱住許平君,「空歡喜一場,還以為我可以做姑姑了。」

  許平君笑盈盈地說:「我算過賬了,以後的日子只要平平安安,最大的出賬就是給孟大哥和你的成婚禮,這個是絕對不能省的,不過……」許平君擰了擰雲歌的鼻子,「你若心疼我和你大哥的錢,最好嫁給孟大哥算了,我們花費一筆錢就打發了你們兩個人……」

  雲歌一下推開了許平君,「要賺錢的人,趕緊去釀酒,別在這裡說胡話。」

  許平君笑著拿起籮筐到院子裡幹活,雖然手腳不停,忙碌操勞,卻是一臉的幸福。

  雲歌不禁也抿著唇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歎了口氣。

  許平君側頭看了她一眼,「這一個月沒見到孟大哥,某┤頌酒墓Ψ虻故竊攪吩膠昧恕!?

  雲歌摀住了耳朵,「你別左一個『孟大哥』,右一個『孟大哥』好不好?聽得人厭煩!」

  許平君笑著搖頭,不再理會雲歌,專心釀酒,任由雲歌趴在桌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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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和許平君雖然是奉公主的旨意而來,卻一直未曾見到公主。只有一個公主的內侍總管來傳達了公主對雲歌菜餚的讚美,又吩咐雲歌盡心聽公主的吩咐,只要做好菜,公主一定會重重賞賜。

  想是因為出行,防衛格外的嚴,雲歌和許平君都被搜了身,還被叮囑,未有吩咐不可隨意行動,不過雖然查得嚴格,但所有人對她們的態度都很有禮,讓雲歌心中略微舒服了一點。

  雲歌和許平君共坐一輛馬車,隨在公主的車輿後出了長安。

  出門前雲歌雖然很不情願,可當馬車真的行在野外時,她卻很開心,一路撩著簾子,享受著郊外的風光。

  到了甘泉宮後,雲歌和許平君住一屋。

  公主的總管說因為雲歌和許平君不懂規矩,所以吩咐別的侍女多幫著雲歌和許平君,出了差錯唯她們是問。

  雖然嚴厲的話是朝公主的侍女說的,但雲歌覺得只不過是對她和許平君的變相警告。雲歌偷偷朝許平君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害怕的表情,進屋後哈哈笑起來。

  許平君對雲歌的大大咧咧十分不放心,提醒雲歌:「長安城內出來避暑的不止公主,剛才從山上望下去,一長串馬車直到山下。我們是要小心一些,別不小心衝撞了其他人,有些人可是公主都得罪不起。」

  「許姐姐出門前,大哥叮囑了姐姐不少話吧?」

  「沒有。病已吩咐我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讓我們只專心做菜,別的事情,做聾子、做啞子、做瞎子。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願意我們來,還是不願意我們來。」

  雲歌皺著眉頭,歎了口氣,「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男人的心思,琢磨來琢磨去,只是傷神,還是不要想的好。」

  許平君正在飲茶,聽到雲歌的話,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咳嗽,一面大笑,「小丫頭,你……你琢磨哪個男人的心思琢磨到傷神了?」

  雲歌裝作沒有聽見,迅速跑出了房門,「我去問問侍女姐姐大概要我做些什麼樣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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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琢磨公主傳召她,只能是為了做菜,可是來了兩天,仍然沒有命她下過廚房,她這個廚子,日日吃的都是別人做的菜。

  雲歌問了幾次,都沒有人給她準確答案,只說公主想吃時,自然會命她做。

  因為她們是公主帶來的人,公主又特意吩咐過,所以雲歌和許平君都可以在有人陪伴的前提下去山中遊玩,日子過得比在長安城更舒服悠閒。

  今日陪著她們在山麓裡玩的人叫郭富裕,是一個年齡和她們相仿的小太監,比前兩天的老太監有意思得多,雲歌和許平君也都是好玩鬧的人,三個人很快就有說有笑了。

  雲歌看左面山頭有條瀑布,想去看看,富裕卻不能答應,「明日吧!明日我再帶兩位姐姐過去玩,燕王、廣陵王、昌邑王奉詔來甘泉宮等候覲見皇上,今日正在那邊山頭打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驚了王爺,奴才擔待不起。如果竹姐姐想看瀑布,又願意多走些路,我們不如翻過這個山頭,到東面去,那裡有一處瀑布,雖然沒有這邊的大,但也很美。」 因為眾人都稱雲歌為「竹公子」,富裕和她們混熟後,就以竹姐姐稱呼雲歌。

  雲歌笑著應好。

  許平君聽到富裕的話,才知道皇上也要來甘泉宮,許平君偷偷問雲歌,「你說我們這次能見到皇上嗎?」

  雲歌瞪了她一眼,「還想見?你上次還沒有被凍夠?」

  許平君笑撇撇嘴,「上次是被大公子害的,我們這次是被公主請來的,指不准就能光明正大地見到皇上,回頭告訴我娘,她又多了吹噓的資本,心情肯定又能好很多天,我也能舒坦幾日。」

  雲歌沉默地笑了笑,沒有回許平君的話。

  這個皇上雖然說的是避暑行獵,卻絲毫不閒,不許進京的藩王被召到此處,不可能只是讓藩王來遊玩打獵。

  不過,自己只是做菜的,即使有什麼事情,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就不用想那麼多了。

  等雲歌回過神來,發現許平君正和富裕打聽皇上。

  富裕年紀不大,行事卻很懂分寸,關於皇上的問題,一概是一問三不知。

  許平君和富裕說著說著,話題就拐到了王爺身上。

  先皇武帝劉徹共有六子:劉據、劉閎、劉旦、劉胥、劉髆,和當今皇上。因為先皇六十多歲才有的皇上,所以皇上和其他兄弟的年齡差了很多。如今除了皇上,還活著的有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現在的昌邑王劉賀是劉髆的兒子。年齡雖比皇上大,輩份卻是晚了一輩,是皇上的侄子。皇上的其他兄弟,都沒有子嗣留下,所以藩王封號也就斷了。

  雲歌暗想,衛太子劉據怎麼會沒有子嗣呢?三子一女,孫子孫女都有,只是都已被殺。

  燕王劉旦文武齊修,禮遇有才之人,門客眾多,在民間口碑甚好。

  廣陵王劉胥雖然封號雅致,人卻是孔武有力。力能扛鼎,徒手能搏猛獸,性格鹵莽衝動,殘忍嗜殺,一直不受先帝寵愛。偏偏自以為自己很有才華,對劉徹把皇位傳給了年幼的劉弗陵一直極不服。

  富裕對這兩位傳聞很多的王爺似乎不敢多談,所說還不如雲歌和許平君從民間聽到的多。直到說起昌邑王劉賀,富裕才恢復了少年人的心性,有說有笑,妙語不絕。

  「兩位姐姐有機會一定要見見昌邑王,論長相俊美,無人能及這位王爺。」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一笑,在沒有見過孟玨之前,富裕說此話還不錯,可見過孟玨後,如果只論外貌,也只有大公子的魅惑不羈可以一比。若這世上想再找一人比他們二人還好看,只怕很難。

  「聽聞這位王爺脾氣好起來,給丫頭梳頭打水、服侍沐浴都肯,可脾氣一旦壞起來……」富裕瞄了眼四周,壓著聲音說:「先皇駕崩時,昌邑王聽聞後,居然照常跑出去打獵,連奴婢都要服喪痛哭,可王爺依舊飲酒作樂,追著丫頭調戲,是個無法無天的爺……咦!一頭鹿……」

  一頭鹿從林間竄出,閃電般繞過富裕身側,跳入另外一側的樹林中。因為隔著濃密的刺莓,追在它身後的箭全部落了空。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從林間奔出,滿面怒氣地瞪向富裕。

  富裕雖不認識來人,但看到他衣著的刺繡紋樣,以及身後隨從的裝扮,猜出來人應是位王爺,再看此人的形貌舉止,黑眉大眼、臉帶戾氣,應該既非儒雅的燕王,也非俊秀的昌邑王,而是殘忍嗜殺的廣陵王。

  好的不碰,歹的碰!富裕渾身打了個哆嗦,面色蒼白地跪下,頭磕得咚咚響,「王爺,奴才不知道您在這裡打獵,奴才以為……」

  「本王在哪裡打獵還要告知你?」

  富裕嚇得再不敢說一句話,只知道拚命磕頭。

  許平君看形勢不對,也跪了下來,雲歌卻是站著未動,許平君狠拽了拽雲歌衣袖,雲歌才反應過來,低著頭,噘著嘴跪在了許平君身側。

  「你們驚走了寶貝們的食物,只好拿你們做食物了。」廣陵王拍了拍身側的兩隻桀犬,「去!」

  桀犬不同於一般的犬,是將挑選出來的最健康的小狗關於一屋,不給食物,讓它們互相為食,唯一存活下來的那隻狗才有資格成為桀犬,民間的獵人馴養桀犬,一般以九為限,但宮廷中的桀犬卻是常常將百隻狗關於一屋來挑選,養成的桀犬殘忍嗜血、可斗虎豹,珍貴無比。

  富裕哭著求饒,卻一點不敢反抗。

  許平君倉惶間,一把推開了雲歌,擋在雲歌身前,「快跑。」怕得身子簌簌直抖,卻隨手抓了一根樹枝,想要和桀犬對抗。

  兩隻桀犬,直撲而來,平君手中胳膊粗細的木棍,不過一口,已被咬斷。

  雲歌也隨手揀了一截木棍,一手揮棍直戳犬眼,將攻擊富裕的桀犬逼退,一手把平君拽到自己身後,讓攻擊平君的桀犬落了空。

  兩隻桀犬都盯向雲歌,雲歌的身子一動不敢動,雙眼卻是大睜,定定地和桀犬對視,喉嚨裡發著若有若無的低鳴。

  桀犬立即收了步伐,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如臨大敵,殘忍收斂,換上了謹慎,在雲歌面前徘徊,猶豫著不敢進攻。

  「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

  雲歌的聲音冷靜平穩,可許平君看到她脖後已經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走?全天下都是我劉家的,你們能走到哪裡去?」廣陵王看到桀犬對雲歌謹慎,詫異中生了興趣,「有意思,沒想到比打鹿有意思!」啜唇為哨命桀犬進攻雲歌。

  桀犬在主人命令下,不敢再遲疑,向雲歌發起了試探性地攻擊。

  不過兩三招,廣陵王已看出雲歌雖然會點拳腳功夫,招式也十分精妙,可顯然從未下功夫練習過,招式根本沒有力道,恐怕連半頭桀犬都打不過,之前也不知道怎麼嚇唬住了桀犬。

  雲歌完全是模仿從雪狼身上學來的氣勢和嗚鳴。

  桀犬本以為遇到了狼,從氣勢判斷,還絕非一隻普通的狼,所以才分外小心。此時發現不是,謹慎消失,殘忍畢露。一隻攻向雲歌的腿,雲歌後退,裙裾被桀犬咬住,另外一隻藉機跳起,躍過同伴身子,直撲向雲歌的脖子,雲歌的裙裾還在桀犬口中,為了避開咽喉的進攻,只能身子向後倒去。

  平君不敢再看,一下閉上了眼睛,只聽到一聲粗啞的慘叫,她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忽又覺得聲音不對,立即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富裕護住了雲歌。此時兩條桀犬一隻咬著他的胳膊,一隻咬著他的腿。

  富裕慘叫著說:「王爺,吃了奴才就夠了,這兩位姑娘是公主的貴客,並非平常奴婢……」

  廣陵王卻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一幕。

  雲歌翻身站起,揮舞棍子,和桀犬相鬥,阻止它們接近富裕的咽喉。

  許平君一面哭,一面撲過去,揀起根棍子胡亂舞著。

  不過一會功夫,雲歌和許平君也被咬到。

  三人被桀犬咬死,只是遲早的事情。

  正絕望時,忽聽到一個人,有氣沒力地說:「今天打獵的獵物是人嗎?王叔可事先沒有和我說過呀!容侄兒求個情,吃奴才沒事,美人還是不要糟蹋了,王叔不喜歡,就賞給侄兒吧!」

  廣陵王劉胥掃了眼昌邑王劉賀,笑著說:「這兩隻畜生被我慣壞了,一旦見血,不吃飽了,不肯停口。」

  劉賀一面朝桀犬走去,一面搖頭,「唉!怎麼有這麼不聽話的畜生呢?養畜生就是要它聽話,不聽話的畜生不如不要。」

  話語間,只聞一聲兵器出鞘的聲音,眾人還未看清楚,一隻桀犬的頭已經飛向了半空,另外一隻桀犬立即放開富裕,向劉賀撲去,劉賀慘叫一聲,轉身逃跑,「來人!來人!有狗襲擊本王,放箭,放箭!」

  立即有一排侍衛齊步跨出,搭弓欲射。

  兩隻桀犬,從培育優質小狗,篩選桀犬,到桀犬養成,認他為主,費了劉胥無數心血,卻不料眨眼間就失去了一隻,另外一隻也危在旦夕,他強壓下火氣,招回了剩下的桀犬,眼內噴火地盯著劉賀。

  雲歌此時才有功夫看誰救了她們,立即直了眼睛。

  大公子?他……他是王爺?

  難怪紅衣那麼害怕他被霍光、上官桀他們看見。他居然欺騙了她們……不對……他好像早就和她說過他是王爺,是自己當了玩笑。

  他是王爺?他是被她和許平君嘲諷笑罵的大公子?

  雲歌有些腦暈。

  許平君死裡逃生,一個震驚還未過去,另外一個震驚又出現在眼前,不禁指著劉賀大叫了一聲,雲歌立即摀住了她的嘴。

  劉賀依舊是那副不羈佻達,笑意滿面的樣子,只不過這次不是朝著雲歌和許平君笑,而是看著廣陵王笑。

  廣陵王的怒火,他似乎一點感受不到,笑得如離家已久的侄子在異鄉剛見到親叔叔,正歡喜無限,「王叔,聽說狗肉很滋補,可以壯陽,不如今天晚上我們燉狗肉吃?」

  廣陵王驀然握著拳頭,就要衝過來,他身後的隨從攔住了他,低聲道:「那是個瘋子,王爺何必和他一般計較。如果在這裡打起來,不是正好給了皇上和霍光找茬的機會?」

  廣陵王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對著劉賀冷笑著點頭,「好侄兒,今日的事,我們日後慢慢聊。」

  劉賀皺起了眉頭:「我可沒龍陽之癖,只喜歡和美人慢慢聊,男人就算了。何況你還是我王叔,又大我那麼多,這都罷了,反正我們皇家的人亂個把倫不算什麼,最緊要的是王叔長得……唉!侄子記得皇爺爺六十多歲時,依舊相貌堂堂,妃子們也個個都是美人,皇叔卻……」劉賀上下打量著廣陵王,表情沉痛遺憾地搖頭。

  廣陵王的臉色由黑轉青,由青轉白。

  廣陵王殘暴嗜殺,貼身隨從看他的樣子,怕禍殃己身,不敢再勸。

  一個瘋子王爺,一個莽夫王爺,兩人相遇就如往熱油鍋裡澆冷水,不「辟里啪啦」都不行。兩邊的侍從都開始挽袖擦掌,做好了準備,去打他個「辟里啪啦」的一架。

  忽聞馬蹄聲急急,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成君不知王爺在此行獵,未及時迴避,驚擾了王爺,求王爺恕罪。」

  霍成君一面說著,一面從馬上跳下,趕著給廣陵王請安。

  和霍成君並驥而來的孟玨也跳下馬,上前向廣陵王行禮,視線從雲歌身上一掃而過。

  廣陵王對霍光的忌憚,更勝於勢單力薄的皇帝,雖然心裡厭惡,仍是強擠了一絲笑出來:「快起來,不知者不為罪。幾年未見,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只已經被廣陵王喚回的桀犬好似聞到什麼味道,鼻子深嗅了嗅,忽地嘶叫了一聲,猛地掙脫項圈,向霍成君撲去。

  眾人都失聲驚呼,廣陵王也是失態大叫,想喚回愛犬,愛犬卻毫不聽從。

  危急時刻,幸有孟玨護著霍成君躲開了桀犬的攻擊,他自己堪堪從桀犬嘴邊逃開,一節袍擺被桀犬撕去。桀犬還想再攻擊,已經被隨後趕到的侍從團團圍住,趕入了籠中。

  霍成君面色蒼白,眾人也都余驚未去。

  只劉賀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笑瞇瞇地盯著霍成君上下打量,一副浪蕩紈褲子的樣子,毫無男女之別的禮數,也毫不顧忌霍成君的身份。

  霍成君側頭盯了劉賀一眼,心中不悅。雖然看他的相貌穿著,已經猜出對方身份,但反正第一次見,索性裝作沒有認出昌邑王,連安也不請。

  廣陵王面上帶了一分歉然,強堆著笑,想開口說話。

  霍成君忙笑道:「王爺的這只獵犬真勇猛。我哥哥還洋洋自誇他養的桀犬是長安城中最好的,和王爺的獵犬相比,簡直如尋常的護院家狗。若讓我哥哥看到這樣的好犬,還不羨慕死他?」言語中隻字不提剛才的危險,談笑間已是避免了廣陵王為難。

  廣陵王的笑意終於有了幾分真誠,「你哥哥也喜歡玩這些?以後讓他來問我,不要說長安最好,就是天下最好也沒問題。」

  霍成君笑著謝過廣陵王,瞟了眼地上的雲歌,驚訝地說:「咦?這不是公主府的人嗎?他們三個冒犯了王爺嗎?」

  廣陵王冷哼一聲。

  霍成君陪著笑道:「容成君大膽求個情,還望王爺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饒他們一次,若所犯罪行,真不可饒恕,不如交給公主發落。畢竟遊獵是為了開心,王爺實在不必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人傷了兄妹感情。」

  廣陵王當著霍成君的面不好發作,餘怒卻仍未消,恨瞪向昌邑王。一旁的隨從忙藉機在廣陵王耳旁低低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事成之後,王爺就是想拿他餵狗也不過一句話。」

  劉賀以袖掩面,遮住廣陵王的目光,一副害羞的樣子,「哎呀呀!王叔,你可別這樣看著我,人家都說了不行了。你當著這麼多人,一副想『吃』了我的樣子,傳出去實在有損皇家顏面。」

  廣陵王猛然轉身,趕在劉賀再說什麼讓他忍不下去的話前,翻身上馬,匆匆離去。


  
Chapter13 月虹歌

  孟玨目送廣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林間,方向雲歌行去,看著從容,卻是眨眼間已蹲在了雲歌身前,「傷到了哪裡?」

  雲歌不理他,只對劉賀說:「王爺,富裕已經暈過去,民女的腿被咬傷,求王爺派人送我們回公主住處。」

  劉賀笑看了眼孟玨,吩咐下人準備竹兜,送雲歌她們回去。

  霍成君不好再裝不知道劉賀身份,只能故做吃了一驚,趕忙行禮,「第一次見王爺,成君眼拙,還請王爺恕罪。」

  劉賀笑揮了揮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為罪』的話,你都說了是你不知,我還能說什麼?越是聖賢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越是懂得才越敢說不知。」

  霍成君怒從中來,面上卻還要維持著笑意,「王爺說的繞口令,成君聽不懂。」

  孟玨想替雲歌檢查一下傷勢,雲歌掙扎著不肯讓他碰,但勁力比孟玨小很多,根本拗不過他。

  孟玨強握住了雲歌的一隻胳膊,檢查雲歌的傷勢,雲歌另一隻手仍不停打著孟玨:「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玨見只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雖然血流得多,但沒有傷著筋骨,懸著的心放下來,接過劉賀隨從準備好的布帛,先替雲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說:「雲歌,我雖然也常常和哥哥鬥氣,可和你比起來,脾氣還真差遠了。你哥哥剛才在山頭看見你被桀犬圍攻,臉都白了,打著馬就往山下衝,你怎麼還鬧彆扭呢?」

  孟玨出現後,舉止一直十分從容,完全看不出當時的急迫,此時經霍成君提醒,雲歌才留意到孟玨的髮冠有些歪斜,衣袖上還掛著不少草葉,想來當時的確是連路都不辨地往下趕。

  她心中的滋味難言,如果無意就不要再來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遠若近的關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這個樣子,他不是……」看孟玨漆黑的雙眸只是凝視著她,似並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話。

  雲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只把她當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回已到嘴邊的話,只用力打開孟玨的手,扶著軟兜的竹竿,強撐著坐到軟兜上,閉上了眼睛,再不肯開口,也不肯睜眼。

  孟玨查了下許平君的傷口,見也無大礙,遂扶著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對抬軟兜的人吩咐:「路上走穩點,不要顛著了。」

  劉賀本興致勃勃地等著看霍成君和雲歌的情敵大戰,看小玨如何去圓這場局,卻不料雲歌已經一副抽身事外的樣子,他無聊地搖搖頭,翻身上馬,「無趣!打獵去,打獵去!」走得比說得還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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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小聲說:「雲歌,孟大哥那麼說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謊話可以救人性命,你會不會講?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會牽扯出大公子,說你是刺客也許有些牽強,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們也聽得不少,動不動就是一家子全死。」

  雲歌睜開了眼睛,微微側頭,看向身後。

  此時已經走出很遠,孟玨和霍成君卻不知為何仍立在原地。雲歌心中一澀,正想回頭,卻看到霍成君似乎揮手要扇孟玨耳光,孟玨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掙扎著抽出,匆匆跳上馬,打著馬狂奔而去。孟玨卻沒有去追她,仍舊立在原地。

  雲歌不解,呆呆地望著孟玨。他怎麼會捨得惹霍成君生氣?怎麼不去追霍成君?正發呆間,孟玨忽地回身看向雲歌的方向。

  隔著蜿蜒曲折的山道,雲歌仍覺得心輕輕抖了下,立即扭回頭,不敢再看。

  回到住處時,公主已經被驚動。富裕雖然性命無礙,卻仍然昏迷未醒,公主只能找雲歌和平君問話。

  雲歌因為小腿被咬傷,下跪困難,公主索性命她和許平君都坐著回話。

  雲歌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告訴公主她們不小心衝撞了廣陵王,廣陵王放狗咬她們,重點講了富裕對公主的忠心,如何拚死相救,最後輕描淡寫地說危機時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見,昌邑王救下了她們。

  公主聽完沉吟了會,問:「王兄知道你們是本宮府裡的人嗎?」

  雲歌正思量如何迴避開這個問題,等富裕醒來後決定如何回答,許平君已經開口:「民女聽到富裕向廣陵王哀求,說我們是公主的客人,讓狗吃他,放過我們。不過當時狗在叫,我們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廣陵王是否聽到了。

  公主冷笑著頻頻點頭,過了好一會才又問:「昌邑王救下你們後,王兄如何反應?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雲歌立即趕在許平君開口前說:「民女們從未經歷過這等場面,當時以為必死無疑,魂魄早被嚇散,怎麼被人送回來的都糊塗著,所以不知道廣陵王和昌邑王都說了什麼。」

  公主想到富裕的傷勢,再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滿身血跡,輕歎了口氣,「難為你們兩個了,你們盡快養好傷,專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宮會補償你們。」又對一旁的總管說:「命太醫好好照顧富裕,你和他說,難得他的一片忠心,讓他安心養傷,等傷養好了,本宮會給他重新安排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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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看過雲歌和平君的傷勢後,配了些藥,囑咐她倆少動多休養。

  等煎好藥,服用完,已經到了晚上。

  雲歌躺在榻上,盯著屋頂發呆。

  許平君小聲問:「你覺得我不該和公主說那句話?」

  「不是。我正在鬱悶小時候沒有好好學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鈴鐺、小淘、小謙知道我竟然連兩隻狗都打不過,他們要麼會氣暈過去,要麼會嘲笑我一輩子。姐姐,這事我們要保密,日後若見到我家裡的人,你可千萬別提。」

  許平君正想嘲笑雲歌現在居然想的是面子問題,可想起劉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錯了,「雲歌,那說好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也千萬不要在病已面前提起。」

  「嗯。」

  「雲歌,我現在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了。不過我當時真的很氣,我們已經因為他們打獵,盡量迴避了,只是一隻鹿而已,那個王爺就想要三個人的命,他們太不拿人當人了。那些讀書人還講什麼『愛民如子』,全是屁話,如果皇帝也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見了,省得見了回去生氣。」

  「都已經說出口的話,也不用多想了。」雲歌對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調侃著說:「愛民如子倒不算屁話,皇上對民的愛的確與對子的愛一樣,都是順者昌,逆者亡。愛民如子這話其實並不是說皇帝有多愛民,不過是聽的民一廂情願罷了。」

  許平君想到漢武帝因為疑心就誅殺了衛太子滿門的事情,這般的「愛子」,恐怕沒有幾個民希望皇上「愛民如子」,好笑地說:「雲歌,你這丫頭專會歪解!若讓皇帝知道你這麼解釋『愛民如子』,肯定要『愛你如子』了。」話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過了,長歎口氣:「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沒個正形,連皇上都敢調侃了!」

  雲歌渾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經和大漢朝的王爺吵過架,感覺如何?」

  許平君想到劉賀,噗哧一聲笑出來,「感覺很不錯。不過,知道他是王爺後,我覺得他好像也挺有威嚴的,把另一個那麼凶的王爺氣得臉又白又青,卻只能乾瞪眼。怎麼以前沒有感覺出來?」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時,牽動了傷口,又齊齊皺著眉頭吸冷氣。

  說著話,藥中的凝神安眠成份發揮了作用,兩個人慢慢迷糊了過去。

  -------------

  一個婢女替劉賀揉著肩膀,一個婢女替他捶著腿,還有兩個扇著扇子,紅衣替他剝葡萄。

  正無比愜意時,簾子外的四月揮了下手,除了紅衣,別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劉賀沒好氣地罵:「死小玨!見不得人舒服!」

  孟玨從簾外翩翩而進,「你今天很想打架嗎?不停地刺激廣陵王。」

  劉賀笑起來,「聽聞王叔剩下的那條狗突然得了怪病,見人就咬,差點咬傷王叔,王叔氣怒下,親自動手殺了愛狗。可憐的小狗,被主人殺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記得長點眼色,我們孟公子的袍擺是你能咬的嗎?霍成君也是可憐,前一刻還是解語花,後一刻就被身側人做了誘餌,還要糊里糊塗感激人家冒險相護。」

  孟玨水波不興,坐到劉賀對面。

  劉賀對紅衣說:「紅衣,以後記得連走路都要離我們這隻狐狸遠一點。」

  紅衣只甜甜一笑。

  孟玨對紅衣說:「紅衣,宮裡賜的治療外傷的藥還有嗎?」

  紅衣點點頭。

  「你和四月去把雲歌和平君接過來。雲歌肯定不願意,她的性子,你也勸不動,讓四月用些沉香。」

  紅衣又點點頭,擦乾淨手,立即挑簾出去。

  劉賀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議事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小玨,你今天做了兩件不智的事情。我本來橫看豎看,都覺得好像和雲歌姑娘有些關係,但想著我們孟公子,可是一貫的面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熱的,我都早不敢確定了,所以覺得肯定是我判斷錯誤,孟公子做的這兩樁錯事,肯定是別有天機,只是我太愚鈍,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點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玨沉默不語,拿過劉賀手旁的酒杯,一口飲盡,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劉賀笑嘻嘻地看著孟玨,孟玨仍沒有理會他,只默默地飲著酒。

  劉賀湊到孟玨臉前,「你自己應該早就察覺了幾分,不然也不會對雲歌忽近忽遠。雲歌這樣的人,她自己若不動心,任你是誰,都不可能讓她下嫁。你明明已經接近成功,卻又把她推開。唉!可憐!原本只是想挑得小姑娘動春心,沒想到自己反亂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會被她影響?甚至根本不想見她,所以對人家越發冷淡。一時跑去和上官蘭郊遊,一時和霍成君卿卿我我,可是看到雲歌姑娘命懸一線時,我們的孟公子突然發覺自己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不受控制地亂跳,擔心?害怕?緊張? ……」

  孟玨揮掌直擊劉賀咽喉,劉賀立即退後。

  「離我遠點,不要得意忘形,否則不用等到廣陵王來打你。」

  劉賀和孟玨交鋒,從來都是敗落的一方,第一次佔了上風,樂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會,聲音突然消失,怔怔盯著屋外出神,半晌後才緩緩說:「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著和廣陵王打他個天翻地覆,你卻跑出來橫插一槓子。」

  孟玨神情黯然,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劉賀說:「廣陵王那傢伙是個一點就爆的脾氣,今天卻能一直忍著,看來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廣陵王是想等著燕王登基後,再來收拾我。」

  孟玨冷笑:「燕王謀反之心早有,只不過他的封地燕國並不富庶,財力不足,當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斷金,他也無機可乘,如今三個權臣鬥得無暇旁顧,朝內黨派林立,再加上有我這麼一個想當異姓王想瘋了的人為他出錢,販運生鐵,鍛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們劉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對付上官桀,我只要燕王的命,幽禁、貶成庶民都不行。」

  孟玨微笑:「明年這個時候,他已經在閻王殿前。」

  劉賀仍望著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錯過了今日,我可是會還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學的功夫還打不過我。」

  孟玨靜靜地坐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看到紅衣在簾子外探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地起身而去。

  劉賀取過酒壺,直接對著嘴灌了進去。

  -----------

  雲歌感覺有人手勢輕柔地觸碰她的傷口,立即睜開眼睛。看見孟玨正坐在榻側,重新給她裹傷,雲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玨,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說過不要你給我看病。從今往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你別老來煩我!」

  「我已經和霍成君說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後我不會再和她單獨相見。」

  雲歌的動作停住,「她就是為這個想扇你巴掌?」

  孟玨笑看著雲歌,「你都看見了?她沒有打著,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不過你今天可沒少打我。」

  雲歌低下了頭,輕聲說:「我當時受傷了,力氣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還在上藥。」

  雲歌猶豫了會,躺了下去,「我在哪裡?許姐姐呢?」

  「這是小賀、也就是大公子的住處,你們今日已經見過他。紅衣正重新給平君上藥,桀犬的牙齒鋒利,太醫給你們用的藥,傷雖然能好,卻肯定要留下疤痕,現在抹的是宮內專治外傷的秘藥,不會留下傷痕。」

  為了方便上藥,雲歌的整截小腿都裸露著,孟玨上藥時,一手握著雲歌的腳腕,一手的無名指在傷口處輕輕打著轉。

  雲歌一面和自己說,他是大夫,我是病人,這沒什麼,一面臉燒起來,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玨,只直直盯著帳頂。

  「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為公主做菜了嗎?」孟玨的話雖然意帶責備,可語氣流露更多的是擔心。

  「她是公主,她的話我不能不聽,雖然她是個還算和氣的人,可誰知道違逆了她的意思會惹來什麼麻煩?而且許姐姐想來玩,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怎麼不來找我?」

  雲歌沉默了會,低低說:「那天你不是轉身走掉了嗎?之後也沒有見過你。誰知道你在哪個姐姐妹妹那裡?」

  孟玨替雲歌把傷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卻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溫馨。

  「雲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自己妹妹的亂倫癖好。」

  這是孟玨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沒有以前的雲遮霧繞,似近似遠。

  雲歌的臉通紅,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揚起,好一會後,她才輕聲問:「你這次是隨誰來的?公主?燕王?還是……」雲歌的聲音低了下去。

  孟玨的聲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來,不是霍成君。」

  雲歌笑撇過了頭,「我才不關心呢!」

  「傷口還疼嗎?」

  「藥冰涼涼的,不疼了。」

  孟玨笑揉了揉雲歌的頭,「雲歌,如果公主這次命你做菜,少花點心思,好嗎?不要出差錯就行。」

  雲歌點點頭,「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讓我給皇上做菜?上次皇上喜歡我做的菜嗎?他說了什麼?如果他喜歡我做的菜,那許姐姐不用擔心皇上是和廣陵王一樣的人了。」

  孟玨沒有回答雲歌的問題,微蹙了下眉頭,只淡笑著輕聲重複了一遍「廣陵王」。

  雲歌一下握住孟玨的胳膊,緊張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起來,「我又不是小賀那個瘋子,我也沒有一個姓氏可以依仗。別胡思亂想了,睡吧!」

  「我睡不著,大概因為剛睡了一覺,現在覺得很清醒。以後幾天都不能隨意走動,睡覺的時候多著呢!你困不困?你若不睏,陪我說會話,好嗎?」

  孟玨看了瞬雲歌,扶雲歌坐起,轉身背朝她,「上來。」

  雲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玨背上。

  孟玨背著她出了屋子,就著月色,行走在山谷間。

  一輪圓月映著整座山,蛐蛐的叫聲陣陣,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身周飛過。

  一面斜斜而上的山坡,鋪滿了碧草,從下往上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點點瑩光,仿似碎裂的銀河傾落在山谷中。

  隨著孟玨的步伐,雲歌也像走在了銀河裡。

  雲歌一聲都不敢發,唯恐驚散了這份美麗。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聽到了隆隆水聲。雲歌心中暖意溶溶,白日被咬了一口、險些丟掉性命都沒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卻有一個人背著她來看。

  當飛落而下的瀑布出現在雲歌面前時,雲歌忍不住地輕呼一聲,孟玨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時天空黛藍,一輪圓月高懸於中天,青俊的山峰若隱若現,一道白練飛瀉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萬朵雪白的浪花擊濺騰起。

  就在無數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谷間。紗般朦朧,淡淡的橙青藍紫似乎還隨著微風而輕輕擺動。

  孟玨放下了雲歌,兩人立在瀑布前,靜靜地看著難得一見的月光虹。

  一貫老成的孟玨,突然之間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他從地上撿了三根枯枝,以其為香,敬在月光虹前。

  雲歌輕聲問:「你在祭奠親人嗎?」

  「我曾見過比這更美麗的彩虹,彩虹裡面有宮闕樓閣,亭台池榭。」

  有這樣的彩虹?雲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傳說,有一隻叫蜃的妖怪,吐氣成景,如果飢渴的旅人朝著美麗的幻景行去,走向的只會是死亡。」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義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樓的幻象。」

  雲歌想到孟玨的九死一生,暗暗心驚。

  孟玨卻語氣一轉,「雲歌,我很喜歡長安。因為長安雄宏、包容、開闊,金日磾這樣的匈奴人都能做輔政大臣。我一直想,為什麼所有人都喜歡稱漢朝為大漢,並不是因為它地域廣闊,而是因為它兼容並蓄、有容乃大。」

  雲歌愣愣點了點頭,怎麼突然從海市蜃樓說到了長安?

  「我小時候曾在胡漢混雜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於長安,那裡胡漢衝突格外激烈。因為長相,我一直很受排擠,胡人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漢人,漢人又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胡人。小地痞無賴為了能多幾分活著的機會,都會結黨成派,互相照應著,可我只能獨來獨往,直到遇見二哥。」

  「他是漢人?」

  孟玨點了點頭,「我和二哥為了活下去,偷搶騙各種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見,我和他為了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大打出手,最後他贏了,我輸了,本來他可以拿著餅離開,他卻突然轉回來,分給我一半,當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靠著那半塊餅才又能有力氣出去幹偷雞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認為漢朝的皇帝是個壞皇帝,想把他趕下去,自己做皇帝,讓餓肚子的人都有飯吃,而我當時深恨長安,我們越說越投機,有一次兩人被人打得半死後,我們就結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玨的一舉一動,穿衣修飾,完全不能想像他口中描繪的他是他。孟玨的語氣平淡到似乎講述的事情完全和他無關,雲歌卻聽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們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彩虹。我當時因為脫水,全身無力,二哥自己水囊裡的水捨不得喝,盡力留著給我。他明知道沙漠裡脫水的人一定要喝鹽水才能活下去,可當時我們到哪裡去找鹽水?他根本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水和精力。他卻一直背著我。我還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別睡,別睡,小弟,你看前面,多美麗!我們就快要到了。』」

  孟玨笑看著月光虹,思緒似乎飛回了當日的記憶,面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絕境中,能被一個人不顧性命、不離不棄地照顧,那應該是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因為即使絕望,仍會感到溫暖。

  雲歌一面為兩個孩子的遭遇緊張,一面卻為孟玨高興,「你們怎麼走出沙漠的?」

  「幸虧遇見了我義父,兩個差點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來。我跟在義父身邊讀書識字,學各種各樣的技藝。二哥卻只待了半年時間,學了些武功和手藝就離開了,他想回漢朝尋找失散的妹妹。」

  「後來呢?你二哥呢?」

  孟玨默默凝視著月光虹,良久後才說:「後來,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雲歌靜靜對著月光虹行了一禮。

  起來時,因為單腳用力,身子有些不穩,孟玨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玨對雲歌而言,一直似近實遠。

  有時候,即使他坐在她身邊,她也會覺得他離她很遠。

  今夜,那個完美無缺、風儀出眾的孟玨消失不見了,可第一次,雲歌覺得孟玨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側。

  「你叫他二哥,那你還有一個大哥?」

  孟玨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會後,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賀那個瘋子。他和二哥是結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長了。」

  他們面前的月光虹,彎彎如橋,似乎一端連著現在,一端連著幸福,只要他們肯踏出那一步,肯沿著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時,孟玨的漆黑雙眸,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雲歌知道孟玨已經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雲歌握住了孟玨的手,孟玨的手指冰涼,可雲歌的手很暖和。

  孟玨緩緩反握住了雲歌的手。

  隨著月亮的移動,彩虹消失。孟玨又背起了雲歌,「還想去哪裡看?」

  「嗯……隨便。只想一直就這麼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雲歌不知道孟玨是否能聽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著一遍遍說「一直走下去」。

  本來很倒霉的一天,卻因為一個人,一下就全變了。

  雲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發著七彩光輝。

  聽到孟玨笑說:「很好聽的歌,這裡離行宮很遠,可以唱大聲點。」

  雲歌才意識到自己在細聲哼著曲子。

  居然是這首曲子,她怔忡,孟玨輕聲笑問:「怎麼了?不願意為我唱歌嗎?」

  雲歌笑搖搖頭,輕聲唱起來。

  孟玨第一次知道,雲歌的歌聲竟是如此美,清麗悅耳,婉轉悠揚,像悠悠白雲間傳來的歌聲。

  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藉著溫暖的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飄過草地,飄過山谷,飄過灌木,飄到了山道……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於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聽吩咐。

  劉弗陵凝神聽了會,強壓著激動問於安,「你聽到了嗎?」

  於安疑惑地問:「聽到什麼?好像是歌聲。」

  劉弗陵跳下了馬車,離開山道,直接從野草石巖間追著聲音而去。

  於安嚇得立即追上去,「皇上,皇上,皇上想查什麼,奴才立即派人去查,皇上還是先去行宮。」

  劉弗陵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於安的話,只是凝神聽一會歌聲,然後大步追逐一會。

  於安和其他太監只能跟在劉弗陵身後聽聽走走。

  風中的歌聲,若有若無,很難分辨,細小到連走路的聲音都會掩蓋住它,可這對劉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調,不管多小聲,只要她在唱,他就能聽到。

  循著歌聲只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

  密生的樹林,長著刺的灌木把劉弗陵的衣袍劃裂。

  於安想命人用刀開路,卻被嫌吵的劉弗陵斷然阻止。

  看到皇上連胳膊上都出現血痕時,於安想死的心都有了,「皇上,皇上……」

  「閉嘴。」劉弗陵只一邊凝神聽著歌聲,一邊往前跑,根本沒有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於安心頭恨恨地詛咒著唱歌的人,老天好像聽到了他的詛咒,歌聲突然消失了。

  劉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盡力聽著,卻再無一點聲音,他急急向前跑著,希望能在風聲中再捕捉到一點歌聲,卻仍然一點沒有。

  「你們都仔細聽。」劉弗陵焦急地命令。

  於安和其他太監認真聽了會,紛紛搖頭表示什麼都沒有聽到。

  劉弗陵盡量往高處跑,想看清楚四周,可只有無邊無際的夜色:安靜到溫柔,卻也安靜到殘忍。

  劉弗陵怔怔看著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嶺。

  雲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嶺中嗎?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誰知道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

  一個太監幼時的家在山中,謹慎地想了會,方回道:「風雖然從東往南吹,其實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東去,還有山谷回音的干擾,很難完全確定。」

  「你帶人沿著你估計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劉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天空。

  銀盤無聲,清風無形。

  蒼茫天地,只有他立於山頂。

  圓月能照人團圓嗎?嫦娥自己都只能起舞弄孤影,還能顧及人間的悲歡聚散?

  劉弗陵站著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敢動。

  於安試探著叫了兩聲「皇上」,可看劉弗陵沒有任何反應,再不敢吭聲。

  很久後,劉弗陵默默地向回走。

  月夜下的身影,雖堅毅筆直,卻瘦削蕭索。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聲說:「皇上,即使有山谷的擴音,估計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調兵把附近的山頭全部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一個人一個人的問話,一定能找出來。」

  劉弗陵掃了眼於安,腳步停都沒有停地繼續往前。

  於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塗了。」

  如果弄這麼大動靜,告訴別人說只是尋一個唱歌的人,那三個王爺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只怕人還沒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動的藩王們逼反了。

  劉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訪,將甘泉宮內所有女子都查問一遍,再搜查過附近住戶。」

  劉弗陵坐於馬車內,卻仍然凝神傾聽著外面。

  沒有歌聲。什麼都沒有!只有馬車壓著山道的轱轆聲。

  雲歌,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麼離長安已經這麼近,都沒有來找過我?

  如果不是你,卻為什麼那麼熟悉?

  雲歌,今夜,你的歌聲又是為何而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10 AM

Chapter 14 歌者去

  「累嗎?」

  「不累。」

  「你還能背我多久?」

  「很久。」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很久。」

  「如果是很難走、很難走的路,你也會背著我嗎?如果你很累、很累了,還會背著我嗎?」

  ……

  雲歌極力想聽到答案,四周卻只有風的聲音,呼呼吹著,將答案全吹散到了風中。越是努力聽,風聲越大,雲歌越來越急。

  「醒來了,夜遊神。」許平君將雲歌搖醒。

  雲歌呆呆看著許平君,還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許平君湊到她臉邊,曖昧地問:「昨天夜裡都幹了什麼?紅衣過去找你們時,人去房空。天快亮時,某個人才背著一頭小豬回來。小豬睡得死沉死沉,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雲歌的臉一下滾燙,「我們什麼都沒做,他只是背著我四處走了走。」

  「難不成你們就走了一晚上?」許平君搖搖頭表示不信。

  雲歌大睜著眼睛,用力點頭,表示絕無假話。

  「真只走了一晚上?只看了黑黢黢的荒山野嶺?唉!你本來就是個豬頭,可怎麼原來孟玨也是個豬頭!」許平君無力地搖頭。

  雲歌想起夢中的事情,無限恍惚,究竟是真是夢?她昨天晚上究竟問過這樣的傻話沒有?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會在愛上一個人時問出一些傻傻的問題?

  許平君拍拍雲歌的臉頰,「別發呆了,快洗臉梳頭,就要吃午飯了。」

  雲歌看屋子的角落裡擺著一個輪椅,一副枴杖,「公主想得很周到。」

  許平君一手有傷,不能動,另外一隻手拎著陶壺給雲歌倒水,「可別謝錯人了。我聽到丁外人吩咐宮人給你找輪椅和枴杖,應該是孟大哥私下裡打點過。公主忙著討好皇上,哪裡能顧到你?」

  雲歌用毛巾捂著臉,蓋住了嘴邊的幸福笑意。

  許平君說:「你睡了一個早上,不知道錯過多少精彩的事情。皇上星夜上山,到行宮時,胳膊上、腿上都有血痕,馬車裡還有一件替換下的襤褸衣袍。聽說皇上本想悄悄進宮,誰都不要驚動,可不知道怎麼走漏了風聲,公主大驚下,以為皇上遇到刺客,呼拉拉一幫人都去看皇上,鬧得那叫一個熱鬧。」

  「真的是刺客嗎?」雲歌問。

  「後來說不是,本來大家都將信將疑。可皇上的貼身侍衛說沒有刺客,皇上身邊的太監說是皇上在林木間散步時,不小心被荊棘劃傷。聽公主帶過來問話的人回說『只看到皇上突然跳下馬車,什麼也不說地就向野徑上走,等回來時,皇上就已經受傷了。』檢查皇上傷口的幾個太醫也都確定說『只是被荊棘劃裂的傷口,不是刀劍傷。』這個皇上比你和孟玨還古怪,怎麼大黑天的不到富麗堂皇的宮殿休息,卻跑到荊棘裡面去散步?」

  雲歌笑說:「人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許平君笑睨著雲歌,「難不成皇上也有個古怪的佳人要陪?孟大哥明明很正常的人,卻晚上不睡覺……」

  雲歌一撩盆子中的水,灑了許平君一臉,把許平君未出口的話都澆了回去。

  許平君氣得來掐雲歌。

  兩人正笑鬧,公主的總管派人來傳話,讓雲歌這幾日好好準備,隨時有可能命她做菜。給了她們專用的廚房,專門聽雲歌吩咐的廚子,還有幫忙準備食材的人。

  雲歌和許平君用過飯後,一個推著輪椅,一個吊著手腕去看廚房。

  雲歌隨意打量了幾眼廚房,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食材名字,一旁的人趕忙記下後,吩咐人去準備。

  許平君看雲歌下午就打算動手做的樣子,好奇地問:「是因為給皇上做,擔心出差錯,所以要事先試做嗎?」

  雲歌看四周無人,低聲說:「不是,我前段時間,一直在翻看典籍,看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正在琢磨一些方子,有些食材很是古怪和希罕。現在廚房有,材料有,人有,不用白不用。」

  許平君駭指著雲歌,「你,你佔公主便宜。」

  雲歌笑得十二分坦蕩,「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難道這些東西,他們不是從民取?難道我們不是民?」看許平君撇嘴不屑,她又道:「就算我不是民,你也肯定是民。」

  整個下午雲歌都在廚房裡做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多為公主盡心。

  本來許平君一直很樂意嘗雲歌的菜,何況還是什麼希罕食材所做的菜,可當她看到菜餚的顏色越變越古怪,有的一團漆黑,像澆了墨汁,有的是濃稠的墨綠,聞著一股刺鼻的酸味,還有的色彩斑斕,看著像毒藥多過像菜餚。

  甚至當一隻蜘蛛掉進鍋裡,她大叫著讓雲歌撈出來,雲歌卻盯著鍋裡的蜘蛛看著,喃喃自語,「別名次蟗、蛛蝥,性苦寒,微毒……」

  許平君一聽毒字,立即說:「倒掉!」

  雲歌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卻用勺子在湯鍋裡攪了攪,蜘蛛消失在湯中,「入足厥陰肝經,可治小兒厭乳,小兒厭乳就是不喜歡吃飯,嗯,不喜歡吃飯……這個要慢慢燉。」

  許平君下定了決心,如果以後沒有站在雲歌旁邊,看清楚雲歌如何做飯,自己一定不會再吃雲歌做的任何東西。

  所以當雲歌將做好的一道墨汁菜捧到許平君面前,請她嘗試時,許平君後退了一步,又一步,乾笑著說:「雲歌,我中午吃得很飽,實在吃不下。」

  「就嘗一小口。」雲歌的「一小口」,讓許平君又退了一大步。

  雲歌只能自己嘗,許平君在一旁皺著眉頭看。

  雲歌剛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不光是吐本來吃的東西,而是連中午吃的飯也吐了出來。

  「水,水。」

  連著漱了一壺水,雲歌還是苦著臉。太苦了,苦得連胃汁也要吐出來了。

  看雲歌這樣,許平君覺得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英明的決定。

  天下至苦莫過黃連,黃連和這個比算什麼?這碗黑黢黢的東西可是苦膽汁、黃連、腐巴、腐婢、豬膏莓……反正天下最苦、又不相沖的苦,經過濃縮,盡集於一碗,雲歌還偏偏加了一點甘草做引,讓苦來得變本加厲。

  光喝了口湯就這樣,誰還敢吃裡面的菜?許平君想倒掉,雲歌立即阻止。

  緩了半天,雲歌咬著牙、皺著眉,拿起筷子夾菜,許平君大叫,「雲歌,你瘋了,這是給人吃的嗎?」

  「越苦越好,越苦越好……」雲歌一閉眼睛,塞進嘴裡一筷菜。胃裡翻江倒海,雲歌俯在一旁乾嘔,膽汁似乎都要吐出來。

  許平君考慮是不是該去請一個太醫來?如果告訴別人廚子是因為吃了自己做的菜被苦死,不知道有沒有人相信?

  晚飯時,孟玨接到紅衣暗中傳遞的消息,雲歌要見他。

  以為有什麼急事,匆匆趕來見雲歌,看到的卻是雲歌笑嘻嘻地捧了一個碗給他,裡面黑黢黢一團,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是我今日剛做好的菜,你嘗嘗。」

  孟玨哭笑不得,從霍光、燕王、廣陵王前告退,不是說走就走的事情,晚宴上的菜餚也算應有盡有,何況吃和別的事情比起來,實在小得不能再小,雲歌卻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

  但看到雲歌一臉企盼,他的幾分無奈全都消散,笑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很給雲歌面子,不大會功夫,一大碗已經見底,抬頭時,卻看到側過頭的雲歌,眼中似有淚光。

  「雲歌?」

  雲歌笑著轉過頭,「怎麼了?味道如何?」

  看來是一時眼花,孟玨笑搖搖頭,「沒什麼。只要你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我要回去了。你腿還不方便,有時間多休息,雖然喜歡做菜,可也別光想著做菜。」

  孟玨說完,匆匆離去。雲歌坐在輪椅上發呆。

  晚上,雲歌躺在榻上問許平君,「許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吃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味道,會是什麼感覺?」

  許平君想了想說:「會很慘!對我而言,辛苦一天後,吃頓香噴噴的飯是很幸福的事情。雲歌,你不是說過嗎?菜餚就像人生,一切形容人生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菜餚,酸甜苦辣辛,菜餚是唯一能給人直接感受這些滋味的東西,無法想像沒有酸甜苦辣的飯菜,甜究竟是什麼樣子?苦又是什麼味道?就像,就像……」

  「就像瞎子,不知道藍天究竟怎麼藍,不知道白雲怎麼白,也永遠不會明白彩虹的美麗,紅橙黃藍,不過是一個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字符。」

  談話聲中,許平君已經睡著,雲歌卻還在輾轉反側,腦中反覆想著能刺激味覺的食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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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的夜空和長安城的夜空又不一樣。

  因為夜的黑沉,天倒顯亮,青藍、黛藍、墨藍、因著雲色,深淺不一地交雜在一起。

  劉弗陵斜靠著欄杆,握著一壺酒,對月淺酌。聽到腳步聲,頭未回,直接問:「有消息嗎?」

  「奴才無能,還沒有。奴才已經暗中派人詢問過山中住戶和巡山人,沒有找到唱歌的人。如今正派人在甘泉宮中查找,皇上放心,只要唱歌的人身在甘泉宮,奴才一定能把她找出來。」

  於安停在了幾步外。看到劉弗陵手中的酒壺吃了一驚。因為環境險惡,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只眼睛盯著,所以皇上律己甚嚴,幾乎從不沾酒。

  劉弗陵回身將酒壺遞給於安,「拿走吧!」

  「今日霍大人正在代皇上宴請三位王爺,皇上若想醉一場,奴才可以在外面守著。」

  劉弗陵看著於安,微微一笑,笑未到眼內,已經消散。

  於安不敢再多說,拿過了酒壺,「皇上,晚膳還沒有用過,不知道皇上想用些什麼?」

  劉弗陵淡淡地說:「現在不餓,不用傳了。」

  「聽公主說,前次給皇上做過菜的竹公子也在此,要不要命他再給皇上做次菜?皇上不是最愛吃魚嗎?正好可以嘗一下竹公子的手藝。」

  劉弗陵蹙了眉頭,「阿姊也在晚宴上?」

  「是。」

  因為他和阿姊的親近,讓有心之人把阿姊視做了可以利用的武器。利用阿姊打探他的行蹤,利用阿姊掌握他的喜怒,利用阿姊試探他的反應。

  今天早上的那一幕鬧劇,不就又是那幫人在利用阿姊來查探他怪異行為的原因嗎?

  阿姊身處豺狼包圍中,卻還不自知,偏偏又一片芳心所托非人。

  劉弗陵起身踱了幾步,提高了聲音,寒著臉問:「於安,公主今晨未經通傳就私闖朕的寢宮,還私下詢問侍從朕的行蹤,現在又隨意帶人進入甘泉宮,你這個大內總管是如何做的?」

  於安一下跪在了地上,「皇上、皇上……」此事該如何解釋,難道從他看著皇上長大講起?說皇上自幼就和公主親近,姐弟感情一向很好?最後只能說:「奴才知錯,以後再不敢。」

  劉弗陵冷哼一聲,「知道錯了,就該知道如何改,還不出去?」

  於安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著出了屋子,一邊摸著頭上的冷汗,一邊想:皇上真的是越來越喜怒難測了。

  公主究竟什麼事情得罪了皇上?

  因為公主說廣陵王眼中根本沒有皇帝?因為公主暗中和霍光、上官桀交往過多?還是公主和丁外人的荒唐事?

  唉!不管怎麼得罪,反正是得罪了,皇上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了,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於安指了指守在殿外的太監宮女,陰惻惻地說:「都過來聽話,把不當值的也都叫來。今日起,公主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事先通傳,不得隨意在宮中走動。若有人敢私做人情,我的手段,你們也都聽聞過。死,在我這裡是最輕鬆的事情。六順,你去公主那邊傳話,將竹公子立即趕出甘泉宮。過會兒公主要來找,就說我正守著皇上,不能離開。」

  六順苦著臉問:「如果公主鬧著硬要見皇上呢?奴才們怕擋不住。」

  於安一聲冷笑,「你們若讓皇上見到了不想見的人,要你們還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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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平君正在做夢,夢見皇上吃到雲歌做的菜,龍心大悅,不但重賞了她們,還要召見她們,她正抱著一錠金子笑,就被人給吵醒了。

  服侍公主的掌事太監命她們立即收拾包裹,下山回家,連馬車都已經給她們準備好了。

  許平君陪著笑臉問因由,太監卻沒有一句解釋,只寒著臉命她們立即走。

  許平君不敢再問,只能趕緊收拾行囊。

  事出意外,雲歌怕孟玨擔心,卻實在尋不到機會給孟玨傳遞消息,忽想起最近隨身帶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中藥,匆匆從荷包內掏出生地、當歸放於自己榻旁的几案上。剛走出兩步,她側著頭一笑,又回身在桌上放了一味無藥(沒藥)。

  「雲歌,肯定是你佔公主便宜的事情被公主發現了,我的金子、我的金子。」許平君欲哭無淚。

  雲歌覺得許平君的猜測不對,可也想不出是為什麼,只能沉默。

  「這次真是虧大了,人被咬了,還一文錢沒有賺到。」許平君越想越覺得苦命。

  雲歌鬱鬱地說:「你先別哭命苦了,還是想想見了大哥如何解釋吧!本來以為傷好一些時才回去,結果現在就要回家,連掩飾的辦法都沒有。」

  許平君一聽,立即安靜下來,皺著眉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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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

  上官桀原本就因為皇上未讓他隨行同赴甘泉宮而心中不快。此時聽聞皇上因為在山道上受傷,所以命霍光代他宴請三王,氣怒下將手中的酒盅砸在了地上。

  早就想擺脫霍光鉗制的上官安,立即不失時機地勸父親放棄以前和燕王的過節,不妨先假裝接受燕王示好,聯手剷除霍光,畢竟霍光現在才是上官氏最大的威脅。否則,萬一霍光和燕王聯合起來對付他們,形勢對他們可就極度不利了。

  等剷除霍光,獨攬朝政後,想收拾偏居燕北之地的燕王,並非什麼難事。

  至於廣陵王和昌邑王,封地雖然富庶,可一個是莽夫,一個是瘋子,都不足慮。

  上官桀沉思不語。

  自從在霍府見過孟玨,上官桀就花足了心思想要拉攏。

  雖然彼此言談甚歡,孟玨還暗中透漏了他與燕王認識的消息,並代燕王向他獻上重禮示好,可最近卻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兒上官蘭對孟玨很有好感,他也十分樂意玉成此事,將孟玨收為己用。

  但孟玨對女兒上官蘭雖然不錯,卻也和霍成君來往密切。

  的確如上官安所說,燕王既然可以向他們示好,也很有可能在爭取霍光。別人被霍光的謙謙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卻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上官桀心意漸定,怒氣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對上官安說:「我們是不能只閒坐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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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泉宮。

  剛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對皇上給予的榮耀,卻無絲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玨喝茶。

  兩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著孟玨滿意地點點頭。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個時辰,他一句話沒有說,孟玨也一句話沒有問。

  他不急,孟玨也未躁。

  別的不說,只這份沉著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兒的眼光的確不錯。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還不如孟玨。更何況,對他而言,想要誰當官,現在只是一句話的問題。重要的是這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遠,能否幫到他。

  「孟玨,你怎麼看今夜的事情?」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晚輩只是隨口亂說,說錯了,還望霍大人不要見怪。今夜的事情如果傳回長安,大人的處境只怕會很尷尬,霍大人應該早謀對策。」

  霍光盯著孟玨,神色嚴厲,「你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嗎?」

  孟玨恭敬地說:「晚輩只是就事論事。」

  霍光怔了會,神色一下變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雖然明白,可想到女兒,總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卻非要立君子名聲。燕王的虛偽在霍光面前不過萬一。孟玨心中冷嘲,面上當惡人卻當得一本正經,「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對小人不可不防,畢竟霍大人的安危干係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穩,也還要依賴霍大人。」

  霍光重重歎了口氣,十分無奈,「人無害虎心,虎卻有傷人意,只能盡量小心。」話鋒一轉,突然問:「你怎麼看皇上?」

  孟玨面上笑得坦然,心內卻是微微猶豫了下,「很有可能成為名傳青史的明君。」

  霍光撫髯頷首,孟玨靜坐了一瞬,看霍光再無說話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臉上的嚴肅褪去,多了幾分慈祥,笑著叮嚀:「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有時間去看看她。」

  孟玨沒有答腔,只笑著行完禮後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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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兩側的宮牆很高,顯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沒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著自己的目標漸漸接近,可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快樂。

  雖然知道已經很晚,也知道她已經睡下,可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

  本來只想在她的窗口靜靜立會,卻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鋪零亂。

  他的呼吸立即停滯。

  是廣陵王?是霍成君?還是……

  正著急間,卻看到桌上擺放的三小片草藥:生地、當歸、沒藥,他一下搖著頭笑了出來。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則當歸,身體安康自然是無藥。

  什麼時候,這丫頭袋子裡的調料變成了草藥?

  孟玨笑拿起桌上的草藥,握在了手心裡。似有暖意傳來,從手心慢慢透到了心裡。

  突然想到生地和當歸已經告訴了他她們的去向,既然能回家,當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沒藥?

  沒藥?無藥!

  無藥可醫是相思!

  這才是雲歌留給他的話嗎?她究竟想說的是哪句?雲歌會對他說後面一句話嗎?

  孟玨第一次有些痛恨漢字的複雜多義。

  左思右想都無定論,不禁自嘲地笑起來,原以為會很討厭患得患失的感覺,卻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著手中的草藥,孟玨走出了屋子,只覺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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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玨回到長安,安排妥當其它事情後立即就去找雲歌,想問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門口時,發現院門半掩著,裡面叮叮咚咚地響。

  推開門,看到廚房裡面一團團的黑煙逸出,孟玨忙隨手從水缸旁提了一桶水沖進廚房,對著爐灶潑了下去。

  雲歌一聲尖叫,從灶堂後面跳出,「誰?是誰?」一副氣得想找人拚命的樣子,隱約看清楚是孟玨,方不吼了。

  孟玨一把將雲歌拖出廚房,「你在幹什麼,放火燒屋嗎?」

  雲歌一臉的灶灰,只一口牙齒還雪白,悻悻地說:「你怎麼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一回來就壞了我的好事。我本來打算從灶心掏一些伏龍肝,可意外地發現居然有一窩白蟻在底下築巢,這可是百年難見的良藥,所以配置了草藥正在熏白蟻,想把它們都熏出來,可你,你……」

  孟玨苦笑,「你打算棄廚從醫嗎?連灶台下烘燒十年以上的泥土,藥名叫伏龍肝都知道了?白蟻味甘性溫,入脾、腎經,可補腎益精血,又是治療風濕的良藥,高溫旁生成的白蟻,藥效更好。你發現的白蟻巢穴在伏龍肝中,的確可以賣個天價。雲歌,你什麼時候知道這麼多醫藥知識了?」

  雲歌還是一臉不甘,沒好氣地說:「沒聽過天下有個東西叫書籍嗎?找我什麼事情?」

  孟玨卻半晌沒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說:「沒什麼。花貓,先把臉收拾乾淨了再張牙舞爪。」

  孟玨把雲歌拖到水盆旁,擰了帕子。雲歌去拿,卻拿了個空,孟玨已經一手扶著她的頭,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臉。

  雲歌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面去搶帕子,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自己來。」

  孟玨任由她把帕子搶了去,手卻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含笑看著她。

  雲歌說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將手拽出來,卻又幾分不甘願,只能任由孟玨握著。

  拿著帕子在臉上胡亂抹著,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臉,還是在躲避孟玨的視線。

  「好了,再擦下去,臉要擦破了。我們去看看你的白蟻還能不能用。」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一直未放開,雲歌腦子昏昏沉沉地隨著他一塊進了廚房。

  孟玨俯下身子向灶堂內看了一眼,「沒事。死了不少,但地下應該還有。索性叫人來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雲歌聽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額頭一下,「我怎麼那麼蠢?這麼簡單、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麼沒有想到?看來還是做事不夠狠呢!」

  雲歌說話時,湊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內的狀況,孟玨卻是想起身,雲歌的臉撞到了孟玨頭上,呼呼嚷痛,孟玨忙替她揉。

  廚房本就不大,此時余煙雖已散去,溫度依然不低,雲歌覺得越發熱起來。

  孟玨揉著揉著忽然慢慢低下了頭,雲歌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只大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孟玨。

  孟玨的手拂過她的眼睛,唇似乎含著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頭,不是第一次了,還不懂得要閉眼睛?」

  雲歌隨著孟玨的手勢,緩緩閉上了眼睛,半仰著頭,緊張地等著她的第二次,實際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玨卻都沒有動靜,雲歌在睜眼和閉眼之間掙扎了一瞬,決定還是偷偷看一眼孟玨在幹什麼。

  偷眼一瞄,卻看到劉病已和許平君站在門口。

  孟玨似乎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卻依然緊摟著雲歌,反而劉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雲歌瞇著眼睛偷看的樣子全落入了劉病已和許平君眼中,只覺得血直衝腦門,臊得想立即暈倒,一把推開孟玨,跳到一旁,「我,我……」卻什麼都「我」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低著頭,大踏步地從劉病已和許平君身旁衝過,「我去買菜。」

  臨出院門前,又匆匆扭頭,不敢看孟玨的眼睛,只大嚷著說:「孟玨,你也要留下吃飯。嗯,你以後只要在長安,都要到我這裡來吃飯。記住了!」說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許平君笑著打趣:「孟大哥,聽到沒有?現在可就要聽管了。」

  孟玨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嗎?」

  許平君立即使了個眼色,「你給的藥很神奇,連雲歌都活蹦亂跳了,我的傷更是早好了。你們進去坐吧!我去給你們煮些茶。」

  孟玨會意,再不提受傷的事情,劉病已也只和孟玨閒聊。

  許平君放下心來,轉身出去汲水煮茶。

  劉病已等許平君出了屋子,斂去了笑容,「她們究竟怎麼受傷的?和我說因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獸咬傷了。」

  孟玨說:「廣陵王放桀犬吃她們,被昌邑王劉賀所救。大公子就是劉賀的事情,平君應該已經和你提過。」

  劉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玨淡淡說:「平君騙你的苦心,你應該能體諒。當然,她不該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劉病已只沉默地坐著。

  許平君捧了茶進來,劉病已和孟玨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著放下茶,對孟玨說:「晚上用我家的廚房做飯,我是不敢吃雲歌廚房裡做出來的飯菜了。這段時間,她日日在裡面東煮西煮。若不是看你倆挺好,我都以為雲歌在熬煉毒藥去毒殺霍家小姐了。」

  孟玨淡淡一笑,對許平君的半玩笑半試探沒有任何反應,只問道:「誰生病了嗎?我看雲歌的樣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嘗試用藥入膳。」

  許平君看看劉病已,茫然地搖搖頭,「沒有人生病呀!你們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來,你們等雲歌回來了,一塊過來。」

  劉病已看雲歌書架角落裡,放著一副圍棋,起身拿過來,「有興趣嗎?」

  孟玨笑接過棋盤,「反正沒有事做。」

  猜子後,劉病已執白先行,他邊落子,邊說:「你好像對我很瞭解?」

  孟玨立即跟了子,「比你想像的要瞭解。」

  「朋友的瞭解?敵人的瞭解?」

  「本來是敵人,不過看到你這落魄樣後,變成了兩三分朋友,七八分敵人,以後不知道。」

  兩個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極快,說話的功夫,劉病已所持白棋已經佔了三角,佈局嚴謹,一目一目地爭取著地盤,棋力相互呼應成合圍之勢。

  孟玨的黑棋雖然只佔了一角,整個棋勢卻如飛龍,龍頭直搗敵人內腹,成一往直前、絕無迴旋餘地的孤絕之勢。

  劉病已的落子速度漸慢,孟玨卻仍是劉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玨,你的棋和你的人風格甚不相同,或者該說你平日行事的樣子只是一層你想讓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滿不在乎、任情豪俠下不也是另一個人?」孟玨淡淡一笑,輕鬆地又落了一子。

  劉病已輕敲著棋子,思量著下一步,「我一直覺得不是我聰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對我花費勁力隱瞞。你一直對我有敵意,並非因為雲歌,究竟是為什麼?」

  孟玨看劉病已還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劉病已,你只需記住,你的經歷沒什麼可憐的,比你可憐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時,暗中都有人拚死維護你,有些人卻什麼都沒有。」

  劉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頭盯著孟玨,「你這話什麼意思?」

  孟玨淡淡一笑,「也許有一日會告訴你,當我們成為敵人,或者朋友時。」

  劉病已思索地看著孟玨,撿起棋子,下到棋盤上。

  孟玨一手仍端著茶杯,一手輕鬆自在地落了黑子。

  雲歌進門後,站到他們身旁看了一會。

  明知道只是一場遊戲,卻越看越心驚,忽地伸手攪亂了棋盤,「別下了,現在勢均力敵剛剛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鬥,贏了的也不見得開心,別影響胃口。」說完,出屋向廚房行去,「許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廚房,我們去大哥家,你們兩個先去,我還要拿些東西。」

  劉病已懶洋洋地站起,伸了個懶腰,「下次有機會再一較勝負。」

  孟玨笑著:「機會很多。」

  劉病已看雲歌鑽在廚房裡東摸西找,輕聲對孟玨說:「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你一直有資格爭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滿,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對著幹一場。我卻什麼都不可以做,想爭不能爭,想退無處可退,甚至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我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我自己,我只能靜等著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玨,「孟玨,雲歌是你真心實意想要的嗎?雲歌也許有些天真任性,還有些不解世事多艱、人心複雜,但懂得生活艱辛、步步算計的人太多了,我寧願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著。」

  孟玨的目光凝落在雲歌身上,沉默地站著。

  雲歌抬頭間看到他們,嫣然而笑。笑容乾淨明麗,再配上眉眼間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蘭、遠山閒雲。

  劉病已鄭重地說:「萬望你勿使寶珠蒙塵。」

  雲歌提著籃子出了廚房,「你們兩個怎麼還站在這裡呢?」

  孟玨溫暖一笑,快走了幾步,從雲歌手中接過籃子,「等你一塊走。」

  雲歌的臉微微一紅,安靜地走在孟玨身側。

  劉病已加快了步伐,漸漸超過他們,「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幫忙。」



Chapter15 堪憐惜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宮之行和皇上更親近一些。等皇上心情好時,再藉機聊一些事情,沒想到話還未說,就不知何緣故得罪了皇上,自小和她親近的皇上開始疏遠她。

  甘泉山上,皇上對她冷冷淡淡,卻對廣陵王安撫有加。

  廣陵王回封地時,皇上親自送到甘泉宮外,不但賞賜了很多東西,還特意加封了廣陵王的幾個兒子。

  可對她呢?

  常有的賞賜沒有了,隨意出入禁宮的權利也沒有了。她哭也哭過,鬧也鬧過,卻都沒有用。

  回長安後,她費心搜集了很多奇巧東西,想挽回和皇上的關係,皇上卻只禮節性地淡淡掃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上關係惡劣的消息就在長安城內傳開,公主府前的熱鬧漸漸消失。

  往年,離生辰還有一個月時,就有各郡各府的人來送禮。送禮的人常常在門前排成長隊,今年卻人數銳減,門可羅雀。

  公主正坐在屋內傷心。

  丁外人喜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公主,燕王送來重禮給公主賀壽,兩柄紫玉如意,一對鴛鴦蝴蝶珮,一對水晶枕……」

  因為知道父皇在世時,燕王曾覬覦過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對燕王存有戒心。燕王雖年年送禮,公主卻年年回絕。可沒有料到門庭冷落時,燕王仍然派人來恭賀壽辰。

  公主雖絕不打算和燕王結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絕燕王的禮物,畢竟錦上添花的人多,雪裡送炭的卻實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禮來的人。」

  丁外人笑著進言:「難得還有如此不勢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給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該多謝王兄厚意,口頭傳達總是少了幾分誠意。」

  丁外人忙準備了筆墨,伺候公主寫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麼辦?」

  公主懨懨地說:「你也看到現在的情形了,往年皇上都會惦記著此事,可今年卻不聞不問,本宮沒心情辦什麼生辰宴。」

  丁外人說:「雖然那些勢利小人不來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經送了禮,總不能不回謝一番。經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著是禍事,其實也是好事。再說了,公主和皇上畢竟是親姐弟,皇上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顧,感情非同一般。等皇上氣消了,總有迴旋餘地,公主現在不必太計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過,會幫公主在皇上面前說話,霍夫人也說會幫公主打聽皇上近來喜好。」

  公主的眉頭舒展了幾分,「還是你想得周到。本宮若連生辰宴都不辦了,只能讓那幫勢利小人看笑話。這事交給你負責,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給霍光下個帖子,霍光不會不來,有他們三人,本宮的宴席絕不會冷清,看誰敢在背後胡言亂語?」

  丁外人連連稱是,面上一派謹慎,心內卻是得意萬分。

  皇上脾性古怪,喜怒難測,剛才給公主說的話,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話,他根本不信,公主卻一廂情願地相信了。

  就剛才這幾句話,他已經又進賬千貫,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應不應該憑此消息,去訛詐孟玨一番?

  霍禹向他打聽公主宴會,只是一件小事,可孟玨是個一心結交權貴的傻商人,只要和權貴有關的消息,和他開多少錢,都傻乎乎地給,不拿白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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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過乞巧節,雲歌和許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許平君還和族中的堂姐妹約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劉病已早上聽到她和雲歌商量時,並沒有反對。可下午和孟玨打發來的一個人低語了幾句後,就不許她們兩個去了,說要和她們一起過乞巧節。

  雲歌和許平君擺好敬神的瓜果,各種小菜放了滿滿一桌子。許平君笑拿了一個荷包遞給雲歌,「這是我抽空時隨手給你做的。」

  荷包上繡著朵朵白雲,繡工細密精緻,顯然費了不少功夫,雲歌心中感動,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給姐姐做東西。」

  許平君哈哈笑著:「這些菜不是你做的嗎?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禮。你若想送我針線活,今天晚上還要好好向織女乞一下巧。」

  雲歌笑嘟著嘴,「大哥,你聽到沒有?姐姐嘲諷我針線差呢!」

  劉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著外面動靜,聽到雲歌叫他,只是一笑。

  因為農乃立國之本,所以歷代皇帝都很重視乞巧節,皇后會著盛裝向織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織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間家家戶戶的女子也都很熱鬧地過乞巧節。女伴相約憑借針線斗巧,也可以同到瓜籐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誰的果上結網,就表明誰得到了織女的青睞。

  還因為織女和牛郎的淒美傳說,乞巧節又被稱為「七夕」。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會、暗定終身的不少,情人忙著偷偷見面,愛鬧的女伴們既要乞巧,還要設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熱鬧不下上元佳節。

  往年的乞巧節,笑鬧聲要從夜初黑,到敲過二更後,可今年卻十分異常,初更後,街道上就一片死寂,只各家牆院內偶有笑語聲。

  雲歌和許平君也漸漸覺察出異樣,正疑惑間,就聽到街上傳來整齊的步伐聲、金戈相擊的聲音。有軍人高聲喊:「各家緊閉門戶,不許外出,不許放外人進入,若有違反,當謀反論處。」

  許平君嚇得立即把院門栓死,雲歌卻想往外衝,許平君拉都拉不住。

  劉病已握住了雲歌正在拉門的手,「雲歌,孟玨不會有事,大哥給你保證。」

  雲歌收回了手,在院子裡不停踱著步,「是藩王謀反了嗎?燕王?廣陵王?還是……昌邑王?」

  劉病已搖頭:「應該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內攻。或者和臣子聯合,內外呼應,臣子大開城門,引兵入城,而非現在這樣緊鎖城門,更像甕中捉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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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安接到手下暗線的消息,立即跑去稟告皇上,聲音抖得不能成話,「皇,皇上,上官大人暗中調了兵。」

  劉弗陵騰地站起,這一天終於來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營,上官桀是左將軍,上官安是驃騎將軍。

  經過多年經營,羽林營唯上官氏馬首是瞻,沒有皇帝手諭,上官父子能調動的兵力自然是羽林營。

  羽林營是父皇一手創建的彪悍之師,本意是攻打匈奴、保護皇上,現在卻成了權臣爭奪權力的利器,一直自視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劉弗陵嘲諷一笑。

  霍光的勢力在禁軍中,兒子霍禹和侄子霍雲是中郎將,侄子霍山是奉車都尉,女婿鄧廣漢是長樂宮衛尉,女婿范明友則恰好是負責皇帝所居的宮殿-未央宮衛尉。

  霍光此時應該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調動的兵力肯定是禁軍。

  禁軍掌宮廷門戶,皇帝安危全依賴於禁軍,算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禁軍調動應該只聽皇帝一人命令,可現在,禁軍只聽霍光的命令,如同劉弗陵的咽喉緊緊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當年殺母親是因為認為母親會弄權危害到我。如今呢?你親自挑選的輔政大臣又如何?

  劉弗陵突然對於安說:「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進宮,就說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見她。」

  於安立即應「是」,轉身匆匆出去,不過一會功夫,又轉了回來,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說:「皇上,范明友帶人封鎖了未央宮,不許奴才出未央宮,也不許任何人進出。」

  「你們隨朕來。」劉弗陵向外行去,於安和幾個太監忙緊隨其後。

  范明友帶人擋在了劉弗陵面前。

  范明友跪下說:「皇上,臣接到消息說有人謀反,為了確保皇上安全,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

  劉弗陵手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誰謀反?」

  「大司馬大將軍霍大人正在徹查,等查清楚會立即來向皇上稟告。」

  劉弗陵依舊向前行去,擋著他路的侍衛卻寸步不讓,手擱在兵器上,竟有刀劍出鞘之勢。隨在劉弗陵身後的太監立即護在了他身前,起落間身手很不凡。

  范明友跪爬了幾步,沉聲說:「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諫,今日臣也只能以死冒犯皇上。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即使皇上日後賜死臣,只要皇上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願。」

  宣德殿外,全是鎧甲森冷的侍衛。人人都手按兵器,靜等范明友吩咐。

  於安哭向劉弗陵磕頭,「天已晚,求皇上先歇息。」

  劉弗陵袖內的手緊緊拽成拳頭,微微抖著,猛然轉身走回了宣德殿。

  劉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壺欲砸,手到半空卻又慢慢收了回去,將茶壺輕輕擱回了桌上。

  於安垂淚說:「皇上想砸就砸吧!別憋壞了身子。」

  劉弗陵轉身,面上竟然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朕的無能,何必遷怒於無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結果已定。明日準備頒旨嘉獎霍光平亂有功就行。」

  於安愣愣:「禁軍雖有地利之便,可若論戰鬥力,讓匈奴聞風喪膽的羽林營遠高於宮廷禁軍,兩敗俱傷更有可能。」

  劉弗陵笑看著於安,語氣難得的溫和:「上官桀身旁應有內奸。范明友對答十分胸有成竹,若只是倉促間從霍光處得到命令,以范明友的性格,絕不敢和朕如此說話。上官桀的一舉一動都在霍光預料之內,表面上霍光未有動作,只是守株待兔而已。」

  劉弗陵轉身向內殿走去,「朕現在只希望已經失勢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於安聞言,冷汗顆顆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聽聞,只是因為皇帝自甘泉宮回來後,就對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請的賓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於安張了張嘴,可看到皇上消瘦孤單的背影,他又閉上了嘴。

  老天垂憐!公主只是一介婦人,無兵無勢,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

  公主壽筵所請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份量很重。

  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為桑弘羊年齡太大,請的是桑弘羊的兒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為桑氏不會來人賀壽,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親自來了。

  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

  經過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現熱鬧,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兩父子笑意滿面地看著霍光,頻頻敬酒。今日一過,明天的漢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兩父子也是談笑間,酒到杯乾,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發開心,又給霍光倒了一杯酒,「來,霍賢弟再飲一杯。」霍光以為通過女兒霍憐兒掌握了上官氏的舉動,卻不知道上官氏是將計就計,霍憐兒冒險傳遞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計。

  宴席間,氣氛正濃烈時,突聞兵戈聲,霍雲領著一隊宮廷禁軍,全副武裝、渾身血跡地衝進了公主府,「回稟大司馬大將軍,羽林軍謀反。未得皇命,私自離營,欲攻入未央宮。」

  剎那間,宴席一片死寂。

  只看禁軍已經將整個屋子團團圍住。上官桀神情大變,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衝去,想搶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雲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著心口的羽箭,慘笑地看向霍光:「還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卻依然瞪著霍光。

  席上的女眷剛開始還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卻突然沒了聲音。

  一個個驚恐地瞪大著眼睛。

  上官安怒叫一聲,猛然掄起身前的整張桌子,以之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這一瞬,被權利富貴侵蝕掉的彪悍將領風範,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幾分重現。

  霍禹接過禁軍遞過的刀擋在了霍光身前。

  霍憐兒大叫:「夫君,我爹答應過不殺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兩個禁軍刺中,身形立時不穩。

  霍禹揮刀間,上官安的人頭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轉,雙目依舊怒睜,正朝向霍憐兒,似乎質問著她,為什麼害死他?

  霍憐兒雙腿軟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不會……不會……」

  霍成君和霍憐兒並非一母,往日不算親近,可面對此時的人間慘劇,也是滿面淚痕,想去扶姐姐,卻被母親緊緊抱著。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頭按向自己懷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兩個禁軍過來,護著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兩個隨從還想拚死保護他,桑弘羊卻是朗聲大笑地命侍從讓開,拄著枴杖站起,「老夫就不勞霍賢弟親自動手了。當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時,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為官三十多年,還望霍賢弟給個全屍。」看了眼已經癱軟在地的公主,輕聲一歎,「霍賢弟勿忘當日在先帝榻前發的毒誓,勿忘、勿忘……」說著,以頭撞柱,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兩個隨從看了看周圍持著刀戈的禁衛,學著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團:「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對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幫霍公子……」

  霍禹輕點了下頭,一個禁衛立即將劍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話。

  從禁軍衝入公主府到現在,不過瞬間,就已是滿堂血跡,一屋屍身。

  上官桀倒給霍光的酒,霍光還仍端在手中,此時霍光笑看著上官桀的屍體,飲完了最後一口。

  霍禹看了霍雲一眼,霍雲立即命令禁軍將所有堂內婢女侍從押下。

  禁軍從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禮,還有半路截獲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將公主幽禁,等稟奏過皇上後,請皇上裁決。」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寂靜中,霍憐兒的抽泣聲顯得格外大,她這才真正確認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確已被自己的兄弟殺死。

  她從地上站起,顫顫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霍光,「爹爹,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

  霍光溫和地說:「憐兒,天下好男兒多得是,上官安因為爹爹,近年對你也不算好,爹爹會補償你。」

  霍憐兒淚珠紛紛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暈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會放過靖兒?小妹呢?小妹是皇后,爹爹應該一時不會動她。靖兒呢?他是爹爹的親外孫,求爹爹饒他一命。」霍憐兒哭求。

  霍光撇過了頭,對霍禹吩咐:「命人帶你姐姐回府。」

  霍憐兒眼中只剩絕望。

  霍禹去扶霍憐兒,霍憐兒順勢拔出了他腰間的刀,架在自己的脖上。

  霍禹不敢再動,只不停地勸:「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還年輕,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憐兒一邊一步步後退,一邊對著霍光笑說:「爹爹,你答應過女兒的,答應過女兒的……」

  胳膊迴旋,血珠飛出。

  刀墜,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頭顱旁。

  她用剛剛殺死過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給怒目圓睜的上官安一個交待。

  ------------

  雲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計長安城內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雲歌急著想去找孟玨。

  劉病已和許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著雲歌一起出門。

  往常,天一亮就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今日卻分外冷清,家家戶戶仍深鎖著門。就是好財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關門在家睡大覺。

  反倒一品居大開了大門,仿若無事地依舊做著生意。

  雲歌心中暗讚,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經看慣長安城的風起雲落。

  許平君也嘖嘖稱歎。

  劉病已淡淡一笑,「聽說當年衛太子謀反時,衛太子和漢武帝兩方的兵力在長安城內血戰五日,長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蕭索,一品居是第一個正常恢復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當年比,根本不算什麼。」

  清晨的風頗有些冷,雲歌輕輕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長安城一派繁華下血淋淋的殘酷。

  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攔住了他們,指了指一品居,笑說:「公子正在樓上,請隨奴婢來。」

  雲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後進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領著她們繞過大堂,從後面的樓梯上了樓,熟悉程度,不像顧客,更像主人。

  白衣女子挑開簾子,請雲歌三人進。

  孟玨正長身玉立於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著冰鮫紗,向外看,視線不受阻擋,外人卻難從外一窺窗內。

  孟玨轉身時,面色透著幾分憔悴,對著劉病已說:「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漢朝幕後的皇帝。」

  話語驚人,雲歌和許平君都不敢吭聲。

  劉病已卻似對孟玨無前文無後文的話很理解,「你本來希望誰勝利?」

  孟玨苦笑著揉了揉眉頭,對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帶雲歌和平君先去吃些東西,再給我煮杯濃茶。」

  雲歌和許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後出了屋子。

  孟玨請劉病已坐,「兩敗俱傷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或者即使一方勝,也應該是慘勝,如今霍光卻勝得乾淨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遠超過我所料。」

  劉病已說:「我只能看到外面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說給我聽聽?」

  孟玨說:「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壽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殺霍光。卻不料他的一舉一動,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中間提前發難,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當場誅殺。之後命霍禹提著上官父子的人頭出現在本要伏殺他們的羽林軍前,軍心立散。審問後,嘴硬的立殺,剩下的個個都指證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調動羽林軍,有謀反意圖。」

  「上官桀怎麼沒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負責伏擊的羽林營相互呼應?」

  「當然布了。不過因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佈局,所以全數被禁軍誅殺,沒有一個能傳遞出消息。霍光明知道會血濺大堂,卻依然帶著女眷參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佈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帶著最疼愛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為霍光沒有準備,自己肯定萬無一失。」

  劉病已問:「霍光怎麼會知道上官桀打算調兵伏殺他?」

  孟玨喝了口濃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憐兒給霍光暗中通傳過消息,不過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憐兒的自責完全沒有必要。真正的內奸,霍憐兒和上官安只怕到死都沒有想到。」

  「是誰?」

  「上官安心愛的小妾盧氏。盧氏處處和霍憐兒作對,兩人針鋒相對了多年,霍憐兒一直把盧氏視作死敵,估計霍憐兒怎麼都不會想到盧氏竟是她的父親霍光一手安排給上官安的。上官桀發覺霍憐兒偷聽他們的談話後,本打算將計就計,讓霍憐兒傳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卻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雖是虎父,卻有個犬子,估計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小妾。」

  劉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敗落都是先從內裡開始腐爛。霍光是什麼人?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消息。只要上官安在床榻上銷魂時,隨意說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盤計劃。」

  孟玨頷首同意。

  劉病已輕歎一聲,「霍憐兒不知道實情也好,少幾分傷心。」

  孟玨唇邊一抹譏諷的笑:「你若看到霍憐兒死前的神情就不會如此說了。」

  劉病已神情微變,「四個輔政大臣中,霍光最愛惜名聲。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只怕除了霍氏的親信,全都難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變,怎麼還跟去?不怕霍光動殺心嗎?」

  孟玨苦笑:「霍光應該已經對我動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為保事情機密,我的麻煩更大。」

  劉病已笑起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

  孟玨神情鄭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幫我多留意著雲歌。」

  劉病已點頭:「不用你說。現在宮內情形如何?」

  孟玨搖了搖頭:「趁著昨夜之亂,霍光將禁軍換血了一次,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統領全部換掉,現在宮禁森嚴,宮內究竟什麼情形,只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佈局,他應該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聯合燕王謀反,公主也牽連其中。」

  劉病已大笑起來:「誰會相信?長安城內的兵力,從禁軍到羽林營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上沒有幾個親信,當今皇后又是上官桀的孫女,假以時日,將來太子的一半血脈會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麼關係?半點關係沒有。燕王可是要親信有親信,要兵有兵,幾個兒子都已經老大。上官桀還想殺了劉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腦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於發瘋到謀反去立燕王。」

  孟玨笑問:「從古到今,謀反的罪名有幾個不是『莫須有』?只要勝利方說你是,你就是。眾人巴結討好勝利者還來不及,有幾個還有功夫想什麼合理不合理?民間百姓又哪裡會懂你們皇家的這些曲折?」

  劉病已沉默了下來,起身踱到窗邊,俯視著長安城的街道。

  半晌後悠悠說:「世事真諷刺!十多年前,李廣利、江充在明,鉤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衛太子謀反。當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李廣利、江充搭進性命忙碌了一場,不過是為鉤弋夫人做了嫁衣裳。鉤弋夫人倒是終遂了心願,可還未笑等到兒子登基,就被賜死。上官桀如願藉著幼主,掌握了朝政,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也是謀反滅族的大罪。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笑到最後。今日你我坐在這裡閒論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著我們的又是什麼命運?」

  孟玨笑走到劉病已身側,「你算藉著霍光之手,得報大仇,應該開心才對。」

  劉病已冷嘲,「你幾時聽過,自己毫無能力,假他人之手報了仇的人會開心?今日這局若是我設的,我也許會開心,可我連顆棋子都不是。」

  孟玨微微一笑,「現在是我麻煩一身,你只需笑看風雲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應該是我,幾時輪到你了?」

  劉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悵被孟玨的笑語沖淡,面上又掛上了三分隨意,三分憊賴的笑。

  孟玨推開了窗戶,眺望向藍天,「人生的樂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拚搏的過程,結果只是給別人看的,過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無數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玨說話時,罕見地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揮,似乎握住了整個藍天。

  雲歌在外面拍門,「你們說完了沒有?」

  劉病已去拉開了門,牽起許平君向樓下行去。

  雲歌忙問:「你們去哪裡?」

  許平君笑著回頭:「你心裡難道不是早就巴望我們這些閒人迴避嗎?」

  雲歌皺了皺鼻子,正想回嘴,孟玨把她拉進了屋子,一言未發地就把她攬進了懷中。

  雲歌緊張得心砰砰亂跳,以為孟玨會做什麼,卻不料孟玨只是安靜地抱著她,頭俯在她的頭上,似有些疲憊。

  雲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亂的心平復下來,伸手環抱住了孟玨。

  他不言,她也不語。

  只靜靜擁著彼此,任憑窗外光陰流轉。

  --------------

  未央宮。

  劉弗陵正傾聽著霍光奏報上官桀夥同燕王謀反的罪證。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謀反證據根本不用偽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來與燕王過從甚密,且私自調動羽林營,再加上人證、物證,也是鐵證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證,書信往來,還有公主的侍女作證。

  霍光羅列完所有書信、財物往來的罪證後,請求劉弗陵立即派兵圍攻燕國,以防燕王出兵。

  面對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謙恭態度,劉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溫:「一切都准你所奏。立即詔告天下,命田千秋發兵燕國,詔書中寫明只燕王一人之過,罪不及子孫。大司馬既然搜集的罪證如此齊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邊應有大司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應該不用擔心兵亂禍及民間。」

  霍光應道:「臣等定會盡力。」

  劉弗陵道:「燕王和鄂邑蓋公主雖然有罪,畢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殺他們,日後恐無顏見父皇,將他們幽禁起來也就是了。」

  霍光還想再說,劉弗陵將國璽放在霍光面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盡可以自己頒旨蓋印。」

  劉弗陵的一雙眼睛雖像漢武帝劉徹,但因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只剩了三分。

  此時眼神凌厲,暗藏殺氣,正是霍光年青時,慣看的鋒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劉弗陵收回了國璽,沉吟未語。

  既然走到這一步,現在只能盡力避免因為權力之爭引起戰事禍亂百姓。

  一瞬後,劉弗陵說:「傳旨安撫廣陵王,同時加重廣陵國附近的守兵,讓廣陵王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三天之內不能讓燕王大開城門認罪,大司馬應該能預想到後果。」

  霍光面色沉重地點了下頭,「臣一定竭盡全力,昌邑國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劉弗陵說完,起身出了殿門。

  ----------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看劉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后所居宮殿——椒房宮。心中納悶,一年都難走一次,今日卻是為何?

  椒房宮外的宮女多了好幾個新面孔,一些老面孔已經找不到。

  於安恨歎,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宮女看見皇帝駕臨,請安後紛紛迴避。

  劉弗陵示意於安去打開榻上的簾帳。於安欲掀,裡面卻有一雙手拽得緊緊,不許他打開。

  於安想用強,劉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著。

  「小妹,是朕,打開簾子。」

  一會後,簾子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帳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爹、我娘親、我弟弟,我的蘭姑姑都死了,真的嗎?」

  劉弗陵輕輕頷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淚落得更急,張著嘴想放聲大哭,卻掃了眼殿外,不敢哭出聲音,「爹不是說,如果我進宮來住,他們就會過得很好嗎?」

  劉弗陵說:「小妹,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認真聽。你今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該再總想著哭。你外祖父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看你,你若還在哭,他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

  小妹身子往床榻裡面蜷了蜷,像一隻蝸牛想縮進殼裡躲藏,可她卻沒有那個殼,只能雙手環抱著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興,就會也殺了我。」

  劉弗陵呆了下,「看來你真長大了。如果外祖父問你,想念爹娘嗎?你該如何回答?」

  小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我就說,我六歲就搬進宮來住,和他們很少見面,雖知道爹娘應該很好,可怎麼好卻實在說不上來,雖然很想娘親,可有時候覺得日常照顧我起居的宮女姐姐更親切。」

  劉弗陵讚許地點點頭,「聰明的小妹,這幾年,你在宮裡學了不少東西。」

  劉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後叫道:「皇帝大哥,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劉弗陵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答小妹的問題,身影依舊向前行去。

  殿堂寬廣,似乎無邊,小妹定定看著那一抹影子在紗簾間越去越淡。

  終於,消失不見。

  只有還輕輕飄動的紗簾提醒著她,那人真的來過這裡。

  小妹放下紗帳,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塞進嘴裡,把嘴堵得嚴嚴實實,眼淚如急雨,雙手緊握成拳,瘋狂地揮舞著,卻無一點聲音發出。

  簾帳外。

  馨甜的熏香繚繚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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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11 AM

Chapter16 結同心

  七里香雖然已經開門,生意卻依然冷清。

  許平君瞟了眼四周,見周圍無人,湊到雲歌耳邊小聲問:「你忙完了嗎?忙完了,今日我們早點走。」

  雲歌詫異地問:「大哥不是囑咐過我們,他來接我們一塊回去的嗎?不等大哥嗎?」

  許平君臉有些紅,低聲說:「我想去看大夫,身上已經一個月沒有來了,我懷疑,懷疑是……」

  雲歌皺著眉頭想了會:「估計是你日常飲食有些偏涼了,應該沒有大礙。這個月多吃些溫性食物。」

  許平君輕擰了雲歌一把,「真是笨!我懷疑我有了。」

  雲歌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問:「你有了什麼?」

  許平君翻了個白眼,先前的幾分羞澀早被雲歌氣到了爪哇國,「有孩子了!」

  雲歌呆了一瞬,猛然抱住許平君,卻又立即嚇得放開她,好像抱得緊一些都會傷到孩子。

  雲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許平君的腹部,興奮地說:「待會大哥肯定高興死。我現在就找人去找大哥。」

  許平君拉住雲歌的手:「我還不敢肯定,所以想自己先去看大夫,等確定了再告訴病已。說不定是我空歡喜一場呢!」

  雲歌點頭:「也是,那我們現在就走。」

  當大夫告訴許平君的確是喜脈時,許平君和雲歌兩人喜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一向節儉的許平君更是破天荒頭一遭,給大夫額外封了一些錢,一連聲地「謝謝,謝謝,謝謝……」

  謝得年輕的大夫不好意思起來,對著許平君說:「不用謝了,不用謝了。要謝該去謝你家夫君,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一句急話又是一句錯話,大夫鬧了個滿面通紅,不過終於讓許平君的「謝謝」停了下來。

  雲歌捶著桌子險些笑倒。

  雲歌和許平君出醫館時,天色已黑。

  兩人都十分興奮,雲歌笑著說:「好了,從今日起,你的飲食我全權負責。安胎藥最好不吃,畢竟是藥三分毒,我回去仔細看看書,再讓孟玨給你診脈,一定……」

  雲歌忽覺得巷子異常安靜,幾分動物的本能讓她立即握著許平君的胳膊跑起來,卻已是晚了。幾個蒙面大漢前後合圍住了她們。

  雲歌顧及到許平君,立即說:「你們要誰?不管你們出於什麼目的,抓我一個就夠了。」

  一個人微哼了一聲:「兩個都要。」

  許平君抓著雲歌的手,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我們沒有錢,只是普通百姓。」

  雲歌輕握住許平君的手,「我們會聽話地跟你們走,不要傷到我們,否則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領頭的人聳了聳肩,似乎對自己如此容易就完成了任務,十分詫異,向其餘人揮了下手,命他們把雲歌和許平君塞進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一行人匆匆離開。

  許平君摸著自己的腹部,哀愁地問:「他們是什麼人?」

  雲歌搖了搖頭:「你沒有錢,我沒有錢,你沒有仇家,我沒有仇家,這件事情只能問孟玨或者大哥了。姐姐不用擔心,他們沒有當場下毒手,反而帶走我們,就證明是用我們向孟玨或者大哥提要求,既然如此,就暫時不用擔心。」

  許平君無奈地點了點頭,靠在了雲歌肩頭。

  也許因為孩子,許平君比平時多了幾分嬌弱。雲歌突然之間有一種她需要保護兩個人的責任。

  雲歌忽然摸到孟玨當日贈她的匕首,因為這個匕首打造精美,攜帶方便,割花草植物很好用,所以雲歌一直隨身帶著。

  雲歌低聲和許平君說:「假裝哭,不要太大聲,也不要太小聲。」

  許平君雖莫名其妙,但素來知道雲歌鬼主意最多,所以嗚嗚咽咽地假裝哭起來。

  雲歌嘴裡假裝勸著她,手下卻是不閒,掏出匕首,掀開馬車上的毯子,沿著木板縫隙,小心地打著洞。

  等鑽出一個小洞時,雲歌把匕首遞給許平君,示意她收好。

  掏出幾個荷包,打開其中一個,裡面裝著一些胡椒子,她小心地握著胡椒子,胡椒子順著小洞,一顆顆滑落。可是馬車還未停,胡椒子就已經用完,雲歌只能把荷包裡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上。

  看馬車速度慢下來,雲歌立即把毯子蓋好,抱住了許平君,好似兩個人正抱頭哭泣。

  雲歌和許平君都被罩著黑布帶下了馬車。

  等拿下黑布時,已經在一個屋子裡,雖然簡陋,但被褥齊全,沒多久還有人送來食物。

  雲歌囑咐許平君先安靜休息一夜,一則,靜靜等待孟玨和劉病已來救他們,二則,如果孟玨和劉病已不能及時來,她們需要設法逃走的話,必須有好的體力。

  許平君小聲問:「你的法子能管用嗎?」

  「不知道,看孟玨和大哥能不能留意到,也要盼今夜不要下雨。」

  許平君本來心緒不寧,可看雲歌睡得安穩,心裡安定下來,也慢慢睡了過去。等她睡著,雲歌反倒睜開了眼睛,瞪著屋頂,皺著眉頭。

  怕什麼來什麼,想著不要下雨,雲歌就聽到風聲漸漸變大,不一會,雨點就敲著屋簷響起來。

  雲歌鬱悶地想,難道老天要和我玩反的?那老天求求你,讓我們都被抓起來吧!轉念間,又不敢再求,萬一好的不靈壞的靈呢?還是自力更生,靠自己吧!

  許平君被雨聲驚醒,發愁地問:「雲歌,我們真能安全回家嗎?」

  雲歌笑說:「會呀!孟玨和大哥應該早就發覺我們失蹤了,也許已經發現我丟下的胡椒,即使不能直接找到我們,至少有眉目可以追查,而且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下雨時,守衛就會鬆懈,方便我們逃走。」

  第二日。

  雨仍舊沒完沒了地下著,看守她們的人不跟她們說話,卻會很準時地送飯菜。

  雲歌看出這些人都是經過訓練的人,並非一般的江湖人。

  她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想要用她們要挾孟玨和大哥去做什麼,可身體內的一點動物知覺,讓她從這些人的眼神中,感覺到了殺意。他們看她和許平君的眼光像狼看已經臣服在爪下的兔子,恐怕不管孟玨和大哥是否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他們都會殺了她和許平君。

  雲歌本來更傾向於等孟玨來救她們,此時卻知道必須要自救。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雲歌讓許平君退開幾步,小心地打開一個鹿皮荷包。

  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蜘蛛從裡面慢悠悠地爬出。

  雲歌靜靜退開,只看蜘蛛不緊不慢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許平君小聲問:「那個東西有毒?」

  雲歌點點頭:「前兩日我花了好多錢向胡商買的,是毒藥卻也是良藥。這種蜘蛛叫做『黑寡婦』,偶爾會以雄蛛為食。這只蜘蛛是人養的,為了凝聚它體內的毒性,自小的食物就是雄蛛,下午守衛進來送飯時,我在兩個守衛的身上下了雄蛛磨成的粉,它此時餓了兩天,肯定會聞味而去,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許平君悄悄伏在門邊,緊張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雲歌用匕首,把被子小心地劃開,被面給許平君做了雨披,裡子全部劃成布條,一節節打成死結後,連成了一條繩子。

  因為雨大夜黑,除了偶有巡邏的守衛經過,其他人都在屋裡飲酒吃菜。

  看守雲歌和許平君的兩人卻要在屋簷下守夜,心緒煩躁中,根本沒有留意地面上靜靜爬著的危險。

  黑寡婦在分泌毒藥的同時先會分泌出一種麻醉成份,將被咬的獵物麻醉。

  一個守衛不耐煩地搓著手。

  一個低聲說:「再忍一忍,今天晚上就會做了她們,說不定過一會,頭兒就會來通知我們了。」

  兩個人忽然覺得十分睏倦,一個實在撐不住,說了聲「我坐會兒」,就靠著門坐下,另外一個也坐了下來。

  不一會兩人都閉上了眼睛。

  許平君朝雲歌打手勢,雲歌點了下頭,先讓許平君拿了大蒜往鞋子上抹。

  「黑寡婦很討厭大蒜味。不知道它鑽到哪裡去了,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許平君一聽,立即往手上、臉上、脖子上都抹了不少。

  雲歌笑著把自己做好的雨披罩在許平君身上。

  許平君知道自己有孩子,也未和雲歌客氣,只重重握了下雲歌的手。

  雲歌拿匕首小心地將門有鎖的那塊,連著木板削了下來。

  一開門,兩個守衛立即倒在了地上,許平君驚恐地後退了一大步:「他們都死了嗎?」

  「沒有,沒有,大概只是暈過去了,許姐姐快一點。」雲歌哄著許平君從兩人的屍體上跨過去,把匕首遞給許平君,指了指依稀記著的方向:「你向那邊跑,我馬上來。」

  「你呢?」

  「我要偽裝一下這裡,拖延一些時間,否則巡邏的人往這裡一看,就知道我們跑了。」

  雲歌強忍著害怕將門關好,將兩個守衛的屍體一邊一個靠著門框和牆壁的夾角站好。遠看著,沒有任何異樣。

  雲歌追上許平君時,面孔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許平君問:「雲歌,你怎麼了?你嘔吐過?」

  雲歌搖頭:「我沒事,我們趕緊跑,趁他們發現前,盡量遠離這裡。」

  兩個人貓著腰,在樹叢間拚命奔跑。跑了一段後,果然看到當日馬車停下來的高牆。

  雲歌的武功雖差,可藉著樹,還能翻過去,許平君卻是一點功夫沒有。

  「我先上去,把繩子找地方固定好。」

  雲歌匆匆爬上樹,藉著枝條的蕩力,把自己蕩到了牆頂上。將匕首整個插入牆中,把布條做的繩子在匕首把上綁好,雲歌垂下繩子,「許姐姐,快點爬上來。」

  許平君看著高高的牆,搖了搖頭,「我爬不上去。」

  雲歌著急地說:「姐姐,你可以爬上來。」

  許平君還是搖頭:「不行!萬一摔下來了呢?」

  雲歌想了一瞬,跳了下去,蹲在地上,「許姐姐,你拽著繩子,踩在我肩膀上。我慢慢站起來,等我全站起來時,你的頭已經離牆頭只有兩人高的距離了,你一定可以爬上去,我會在下面保護你,絕對不會讓你摔著。」

  許平君的手放在腹部還在猶豫,雲歌說:「許姐姐,他們會殺我們的,我感覺到了,所以我們一定要逃。」

  許平君咬了咬牙,站到了雲歌肩膀上。

  做了母親的人會格外嬌弱,可也格外勇敢。

  雲歌在下面緊張地盯著許平君,她看到許平君的害怕,看到許平君才爬了一半時,已經力氣用盡的掙扎。

  雲歌一面緊張地伸著手,一面不停地說:「還有一點就快到了,還有一點就快到了。」

  隱隱聽到紛亂的人語聲和腳步聲。

  雲歌不能回頭看,也不能爬上牆,只盯著許平君,一遍遍鼓勵許平君爬到牆頂。

  許平君叫:「雲歌,他們追來了,你……你快上來,不要管我了。」

  雲歌罵起來:「許平君,我要管的才不是你,誰喜歡管你這個沒用鬼?我管的是你肚子裡的孩子,你還不爬,你想害死孩子嗎?大哥會恨你的。」

  許平君聽著身後的人語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面哭著,一面想著孩子,體內又有了一股力氣,讓她爬上了牆頂。

  雲歌立即說:「把繩子拽上去,然後順著繩子滑下去,這個很簡單,快走!」

  許平君居高臨下,已經看到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她哭著問:「你呢?你快上來。」

  雲歌朝她不屑地撇了下嘴:「我走另外一條路。我有武功,沒了你這個拖累,很容易脫身,你快點下去,別做我的拖累!」說完,就飛掠了出去。

  追兵聽到雲歌在樹叢間刻意弄出的聲音,立即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許平君一邊哭著,一邊順著繩子往下滑。

  雙腳一落地,立即踉踉蹌蹌地拚命跑著,心中瘋狂地叫著「病已、病已、孟玨、孟玨你們都在哪裡?你們都在哪裡?」

  臉上的淚水,天上的雨水,漆黑的夜,許平君滿心的絕望。

  都是因為她要偷偷去看大夫,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大夫,就不會被人抓走;都是因為她這個拖累,否則雲歌早已經逃掉。全是她的錯!

  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許平君只知道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雲歌此時的境遇,許平君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對著天空吼了出來:「病已,病已,你們究竟在哪裡?」

  不料竟然聽到:「平君,平君,是你嗎?」

  「是我,是我。」許平君狂呼,大雨中,幾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她看到劉病已的瞬間,身子軟了下去。

  劉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著喊:「去救雲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玨臉色煞白,將身上的雨篷扔給劉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劉病已看了看孟玨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虛弱的許平君,頓住了欲動的身形,對身後陸續而來的遊俠客們大聲說:「病已的朋友還困在裡面,請各位兄弟配合孟玨兄先救人。」

  有人一邊飛縱而去,一邊笑問:「救了人之後,我們可就大開殺戒了,老子許久沒有用人肝下酒了。」

  劉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豈能不盡興而回?」低頭間,語聲已經溫和:「我先送你回家。」

  許平君搖頭:「我要等救到雲歌再走,我們是一塊來的,自然該一塊走。」

  劉病已問:「你身體吃得消嗎?」

  許平君強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懼、害怕更多。」

  劉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玨的雨篷把許平君裹好,抱著許平君追眾人而去。

  劉病已護著許平君站在牆頭一角,俯瞰著整個宅院。

  許平君只覺突然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惡煞,有嬌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齊整的讀書人,卻個個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傘,甚至輕輕舞動的綢帶,都可以立即讓敵人倒下。

  有兩三個是她認識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現在看來,也十分陌生。

  許平君小聲問:「這就是傳說中隱藏行蹤的江湖遊俠客、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嗎?」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許平君和劉病已認識已久,雖然劉病已的脾氣有時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是瞭解劉病已的。

  可現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瞭解劉病已嗎?

  劉病已眉目間有任情豪俠,可流露更多的卻是掌控蒼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氣勢。許平君忽然覺得即使當日看到的廣陵王和劉病已比起來,氣勢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長刀揮過,一個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許平君不禁失聲驚呼。她猛然意識到,那些倒下的人不僅僅是倒下。她胃裡一陣翻滾,身子搖晃欲墜。幸虧劉病已一直摟著她的腰,才沒有跌下去。

  劉病已輕輕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肩頭,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這些人都是壞人,是罪有應得。」

  劉病已卻是淡然地看著越來越血腥的場面,甚至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群中移動,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玨懷裡抱著的人,他輕吁了口氣,笑著將手放到嘴邊,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應聲,緊接著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殺。

  劉病已抱著許平君落下了牆頭,「雲歌受傷了嗎?」

  孟玨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些擦傷,都不要緊。她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暈了。她殺了個人,估計是第一次殺人,本來就嚇得要死,結果那人沒死透,雲歌跑時被他拽住了腳,她一看那人狀如厲鬼的樣子,就暈了過去,幸虧二月及時找到她,否則……」

  「我以前和她去過墓地,看她膽子挺大,沒想到……」劉病已搖頭笑起來,孟玨身後的隨從也都笑起來。

  許平君此時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是笑又是哭地罵:「還說自己會武功,原來就這個樣子!」

  正說著,劉病已的朋友陸續出來,沖劉病已抱抱拳,大笑著離去。

  許平君不怎麼敢看他們,眼睛只能落在孟玨的方向。幸虧孟玨的侍從也如他一般,個個氣度出眾,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詩書之家的公子。

  劉病已笑望著已經再無一個活人的宅院:「這場大雨,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孟玨對劉病已讚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閒,殺人事了去,深藏身與名,難怪司馬遷會特意為刺客和遊俠列傳。」

  馬車已到,二月挑起了簾子,請他們上車。

  上了車,孟玨笑向許平君說:「我給你把一下脈。」

  許平君臉紅起來:「孟大哥知道了?」

  孟玨笑著點頭:「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親口告訴他,所以還替你特意瞞著他。」

  劉病已笑問:「你們兩個說的什麼謎語?」

  許平君低著頭把手伸給孟玨,孟玨診完後,笑說:「沒什麼,雖然淋了點雨,受了些驚,但你身體往日很好,回去配幾副藥,好好調理一下就行,不過以後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會如此幸運。」

  許平君猶有餘驚地點頭,「你們如何找到我們的?」

  劉病已回道:「要多謝雲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產,一般百姓見都沒見過,除了雲歌,還能有誰會把這麼貴重的調料四處亂扔?雖然我們發現得晚了,但畢竟給了我提示。」

  雲歌現在才悠悠醒轉,眼睛還沒有睜,已經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許平君剛想笑著提醒,孟玨卻示意她別吭聲,抓著雲歌的腳笑問:「是這樣抓著你嗎?」

  雲歌身子在抖,聲音也在抖:「別抓我,別抓我,我沒想殺你,是你要先殺我,我不想殺你的……」

  孟玨本想捉弄一下雲歌,此時才發現,雲歌真被嚇得不輕,不敢再逗她,輕拍著她的臉頰:「雲歌,是我。」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孟玨,害怕的神色漸漸消失,怔了一會,猛然打起孟玨來:「你怎麼現在才來?你怎麼那麼笨?我還以為你很聰明!我殺了三個人……嗚嗚……我殺了三個人……我還碰了他們的屍體,軟軟的,還是溫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沒有鬼?我以前覺得沒有,可我現在很害怕……嗚嗚……」

  雲歌打著打著,俯在孟玨懷裡哭起來。

  孟玨輕搖著雲歌,在她耳邊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這些人命都算在我頭上,閻王不會記在你帳上的。」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撇過了頭,劉病已挑起簾子一角,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雲歌把第一次殺人後的恐懼全部哭出來後,漸漸冷靜下來。等發現馬車裡還有別人時,立即鬧了個大紅臉,用力掐了下孟玨,瞪著他,怨怪他沒有提醒自己。

  孟玨笑抽了口冷氣,拽住雲歌的手,不讓她再亂動。

  雲歌笑瞟了眼劉病已,看向許平君,許平君笑搖搖頭。

  雲歌一面看著劉病已,一面笑得十分鬼祟,劉病已揉了揉眉頭:「你們什麼事情瞞著我?」

  雲歌斂了嘻笑,凶巴巴地問:「我和許姐姐究竟是因為你們哪一個遭了無妄之災?」

  劉病已隨手幫許平君整了下她身後有些歪斜的靠墊,胳膊交握在胸前,懶洋洋地側躺到許平君身旁,笑著說:「沒我的事,問我們的孟大公子吧!」

  孟玨先向許平君行了一禮賠罪,又向劉病已行了一禮賠罪,「燕王狗入窮巷,想用你們兩人要挾我幫他刺殺霍光。」

  雲歌不解地問:「那抓我不就行了,幹嗎還要抓許姐姐?」

  孟玨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過他和許平君在一起,而自己當時因為幾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視線,沒有料到雲歌後來會自己跑到燕王面前去。雖然許平君已經嫁了他人,但燕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就把雲歌和許平君都抓了起來。

  孟玨雖心中明白,口上卻只能說:「大概你們兩個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兩個人都抓了。」

  雲歌問:「刺殺霍光還不如刺殺燕王,燕王已經無足輕重,霍光卻是只手可遮天,你們怎麼辦了?」

  孟玨和劉病已相視一眼,孟玨說:「我和病已商量後,就直接去見了霍光,將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殺他的事情告訴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盡力讓燕王早日放棄頑抗,病已則全力查出你們的所在。下午接到飛鴿傳書,燕王已經畏罪自盡了。」

  孟玨輕描淡寫地就把一個藩王的死交待了過去。

  「啊?」雲歌十分震驚:「燕王不像是會自殺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拼一個魚死網破的人。敵人死一個,他平了,敵人死兩個,他賺了。何況皇上不是沒有賜死他嗎?他自盡什麼?要不甘心,就索性開始打,要想苟活,就認個罪,然後繼續好吃好喝地活著。」

  孟玨和劉病已視線交錯而過,孟玨笑著說:「皇上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燕王大概因為做皇帝的夢破了,一時想不通就自盡了。雲歌,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他死他生,和你都沒有關係。」

  雲歌哼了一聲:「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今晚怎麼……」說著又難受起來。孟玨握住了她的手:「都過去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雲歌朝孟玨強笑了笑:「我沒有怪你。」

  孟玨淡淡笑著,眼睛裡卻幾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許平君咳嗽了幾聲:「我胳膊上已經全是雞皮疙瘩了。」

  雲歌立即紅了臉,閉上眼睛裝睡:「我困了,先睡一會。」

  雖然吃了孟玨配置的安神藥,可雲歌一時間仍然難以揮去第一次殺人的陰影,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

  孟玨和雲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見雲歌如此,孟玨索性夜夜過來陪著雲歌。

  兩人隔簾而睡。雖一時間不能讓雲歌不再做噩夢,但至少雲歌做噩夢時,有人把她從噩夢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趕走。

  劉病已知道許平君懷孕的消息後,又是悲又是喜,面上卻把悲都掩藏了起來,只流露出對新生命的期待。

  買了木頭,在院子中給嬰兒做搖籃,還打算再做一個小木馬。

  他不許許平君再操勞,把家裡的活都攬了過去,做飯有雲歌負責,洗碗、洗衣、打水、釀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許平君嘮叨:「讓別人看見你一個大男人給妻子洗衣服該笑話你了。」

  劉病已笑著說:「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沒有關係,再說,怎麼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別人何關?」

  許平君心裡透著難言的甜,常常是劉病已在院子中做搖籃,她就在一旁給嬰兒做著衣服。

  陽光透過樹蔭灑進院子,清麗明媚。

  她做累了,一抬頭就能看到彎著腰削木頭的劉病已,不禁會有一種幸福到恍惚的感覺。

  從小到大,在苦苦掙扎的日月間,她總是盼著實現這個願望,實現那個願望。第一次,她心滿意足地渴盼著時光能停在這一刻。

  手輕輕放在腹部,她在心裡說:「寶寶,你還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娘親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爹和娘都會很疼你。你會有一個很疼你的姑姑,將來還會有一個很能幹的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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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孟玨就出門而去,未到中午又返了回來,要雲歌陪他去一趟城外。

  孟玨未用車伕,自己駕著馬車載著雲歌直出了長安。

  雲歌坐在他身側,一路嘀嘀咕咕不停,東拉西扯,一會說她的菜,一會說她讀到的哪句詩詞,一會說起她的家人。講到高興時,會自己笑得前仰後合,講到不開心時,會皺著眉頭,好像別人欠了她的錢。

  孟玨只是靜聽,笑容淡淡,表情並未隨著雲歌的談笑而起伏。可他會遞水囊給雲歌,示意雲歌喝水;也會在太陽大時,拿了斗笠罩到雲歌頭上;還會在雲歌笑得直打跌時,騰出拽馬韁的手,扶著雲歌的胳膊,以防她跌下了馬車。

  等馬車停在一座莊園前,雲歌才反應過來孟玨並非帶她出來遊玩。

  門匾上寫著「青園」兩字,園子雖維護得甚好,可看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顯然頗有些年頭,雲歌低聲問:「這是誰家園子?」

  孟玨握住雲歌的肩膀,神情凝重:「雲歌,還記得上次我帶你見過的叔叔嗎?」

  雲歌點頭。

  「這也是他的產業,風叔叔病勢更重了,藥石已無能為力,今日怕是最後一次見他。過一會,不管風叔叔和你說什麼話,都不要逆了他的心意。」

  雲歌用力點頭:「我明白了。」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帶著她在迴旋的長廊上七拐八繞,不一會到了一座竹屋前。

  孟玨示意雲歌在外面等著,自己挑了簾子先進去,到了裡屋,他快走了幾步,屈膝半跪在榻前,「小玨來向風叔請罪。」

  有小廝來扶陸風坐起,放好軟墊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陸風凝視著孟玨半晌都沒有說一句話。孟玨也是一言不發,只靜靜跪著。

  陸風似有些累了,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挑唆著燕王謀反,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的矛盾,該死的都死了,現在霍光一人把持朝政,你可滿意?小玨,你的心真大,難怪九爺不肯把西域的產業交給你。」

  陸風聽到屋外女子和小廝說話的聲音,「你帶了誰來?雲歌嗎?」

  孟玨回道:「是雲歌,怕叔叔病著不願意見客,就沒敢讓她進來。」

  陸風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不敢?你別和我裝糊塗了,叫雲歌進來。」

  雲歌進來後,看孟玨跪在榻前,也立即上前跪了下來。榻上的人雖然面色蠟黃,可眼神仍然銳利,也沒有一般病人的味道,收拾得異常乾淨整潔。

  陸風看著雲歌,露了笑意:「丫頭,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麼跪我?」

  雲歌紅著臉偷瞟了孟玨一眼,雖然是低著頭,語氣卻十分坦然:「你是孟玨的長輩,孟玨跪你,我自然也該跪你。」

  陸風笑點了點頭:「好孩子,你這是打算跟著小玨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不是。」

  陸風和孟玨都是一怔,孟玨側頭看向雲歌,雲歌朝他一笑,對陸風說:「不是我跟著他,也不是他跟著我,是我們在一起,是我們一起走以後的路。」

  陸風大笑起來:「真是玉……和……女兒……」話說了一半,陸風劇烈地咳嗽起來,孟玨忙幫他捶背,又想替他探脈,陸風擺了擺手,「不用費事,就那個樣子了,趁著能笑再多笑幾回。」

  陸風看了看孟玨,又看了看雲歌,從枕下拿出了一塊墨鐵牌,遞給雲歌。

  雲歌遲疑了下,伸手接過。

  陸風笑對雲歌說:「雲歌,若小玨以後欺負你,你就拿這塊鉅子令找執法人幫忙。」

  雲歌說:「鉅子令?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啊!墨子,墨家學徒都要聽從鉅子的號令。」

  陸風說:「我雖非墨家學徒,卻十分景仰墨子,所以執法人的組織的確倣傚墨家組織而建。人雖然不多,可個個都身手不凡,平常都是些普通手工藝人,可一旦鉅子下令,都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因為做生意時,常有下屬為了利益出賣良心,所以設置執法人來監督和處決違反了規矩的下屬。長安、長安,卻是常常不安,你拿著這個,護你個平安吧!」

  雲歌把鉅子令遞回給陸風:「我用不著這個。」

  陸風溫和地說:「雲歌,這是長輩的一片心意,聽話收下。」

  雲歌還想拒絕,卻想起孟玨先前叮囑的話,這些話恐怕都是陸風最後的心願。雲歌雖和陸風只見過兩面,卻因為陸風對她異常親切,他又是孟玨的叔叔,雲歌已把陸風視作了自己的長輩,此時聽到陸風如此說,再不能拒絕,只能收下了鉅子令,「謝謝風叔叔。」

  陸風凝視著雲歌,「看到你和孟玨一起,我很開心。可惜九……」陸風眼中似有淚,「雲歌,你先出去,叔叔還有話交待小玨。」

  雲歌磕了個頭,出了屋子。

  陸風對孟玨說:「以後漢朝疆域內所有產業都是你的了,任你支配。」

  孟玨俯身磕頭,「謝過叔叔。」

  陸風板著臉說:「一是因為你姓孟,二是因為雲歌,三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我也曾年青過。小玨……」陸風半閉著眼睛,斟酌著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伸手輕拍了下孟玨的肩,「你跟在九爺身邊多年,多多少少總該受了幾分影響。既然決定交給你了,我就不必再廢話。」

  陸風閉上了眼睛:「你回去吧!小玨,你不用再來看我了。我大概今日晚些時候就離開長安,一直想念小時候走過的地方,也一直想得空時再遊歷一番,卻一直拖到了現在,希望還能有時間,正好去看看小電、小雷他們。」

  小廝進來,服侍陸風躺下。

  孟玨連磕了三個頭後,起身出屋,掀起竹簾的瞬間,聽到屋內低低一句,「不要再錯過。」

  孟玨的手停了一瞬,輕輕放下竹簾,走向了在廊下等著他的人,「雲歌。」

  雲歌立即跑過來,孟玨笑握住了雲歌的手。

  他們和陸風的感情不深,而且告別時,陸風的精神也還好,所以並未有太多傷感,可兩人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鬱。

  孟玨牽著雲歌的手,沒有下山,反倒向山上攀去。

  兩人一口氣爬到山頂。俯瞰著腳下的群山,遙望著一望無際的碧空,心中的沉悶才消散了幾分。

  山頂上的風很大,吹得雲歌搖搖欲倒。雲歌迎風而站,不禁覺得身子有些涼,正想說找個風小的地方,孟玨已經把她攬到了懷中,背轉過身子,替她擋住了風,頭俯在雲歌耳側問:「有人剛才的話是說願意嫁給某人了嗎?以後可以和兒女說『當年是你娘追著你爹喊著說要嫁的』。」

  雲歌剛才對著陸風落落大方,此時只和孟玨在一起,反倒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再被孟玨一嘲,立即羞惱成怒,掙扎著要推開孟玨,「誰追著你了?剛才說的話都是順著風叔叔心意說的,不算數。」

  孟玨的胳膊未松力,反倒抱得更緊,「好,剛才的都不算數。現在重新來過,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

  雲歌立即安靜了下來,恍恍惚惚地竟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有人在星空下和她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雲歌,你願意嫁給我嗎?」孟玨抬起了雲歌的頭,他的眼睛裡有微不可察的緊張。

  昨夜的星辰,只是兒時夢。今日眼前的人,才是她的良人。

  雲歌笑低下了頭,輕聲說:「你去問我爹,我爹說可以就可以。」

  孟玨笑著打趣:「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已經說可以了』?」

  雲歌沒有吭聲,孟玨輕佻起了雲歌的下巴,在孟玨的唇親到雲歌的臉頰時,雲歌閉上了眼睛。

  蒼茫的高山頂,野風呼呼地吹。

  不知道是孟玨無意碰落了髮簪,還是狂野的風,雲歌的髮髻鬆散在風中,青絲隨著風聲起舞,輕打著她的臉。

  孟玨以手為簪,將烏髮纏繞到手上,替雲歌綰住了一頭的髮,而雲歌的髮也纏纏繞繞地綰住了他的手,孟玨笑咬著雲歌的唇喃喃說:「綰髮結同心。」

  面頰是冷的,唇卻是熱的。

  雲歌分不清是夢是真,好似看到滿山遍野火紅的杜鵑花一瞬間從山頭直開到了山尾,然後燃燒,在呼呼的風聲中辟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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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這幾日常常幹著幹著活,就抿著嘴直笑,或者手裡還拿著一把菜,人卻呆呆地出神,半日都一動不動,滿面潮紅,似喜似羞,不知道想些什麼。

  許平君推開雲歌的院門,看到雲歌端著個盆子,站在水缸旁愣愣出神。

  許平君湊到雲歌身旁,笑嘲著問雲歌:「你和孟大哥是不是私定了終身?」

  雲歌紅著臉一笑:「就不告訴你!」

  許平君哈哈笑著去撓雲歌癢癢:「看你說不說?」

  雲歌一面笑著躲,一面撩著盆子裡的水去潑許平君,其實次次都落了空。

  兩人正在笑鬧,不料有人從院子外進來,雲歌潑出去的水,沒有澆到許平君身上,卻澆到了來人身上。

  雲歌的「對不起」剛出口,看清楚是霍成君,反倒愣在了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許平君立即警惕地站到了雲歌身旁,一副和雲歌同仇敵愾的樣子。

  霍成君的丫鬟在院門外探了下頭,看到自家小姐被潑濕,立即衝著雲歌罵:「你要死了?居然敢潑我家小姐……」

  霍成君抹了把臉上的水,冷聲說:「我命你在外面守著,你不看著外面,反倒往裡看?」

  丫鬟立即縮回了腦袋:「奴婢該死!」

  因為來者是霍成君,是霍光的女兒,雲歌不願許平君牽扯進來,笑對許平君說:「許姐姐,你先回去,我和霍小姐說會話。」

  許平君猶豫了下,慢慢走出了院子。

  雲歌遞了帕子給霍成君,霍成君沒有接,臉若寒霜地看著雲歌,只是臉上未乾的水痕像淚水,把她的氣勢削弱了幾分。

  雲歌收回帕子,咬了咬唇說:「你救過我一命,我還沒有謝過你。」

  霍成君微微笑著說:「不但沒有謝,還恩將仇報。」

  雲歌幾分無奈:「你找我什麼事情?」

  霍成君盯著雲歌仔細地看,彷彿要看出雲歌究竟哪裡比她好。

  她有美麗的容貌,有尊貴的身份,還有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肯定會富貴幸福,可這段日子,姐姐和上官蘭的慘死,讓她從夢裡驚醒。

  作為霍光的女兒,她已經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可她不甘心。她知道她生來就是屬於富貴的人,她已經享受慣了榮華富貴的日子,她不可能放棄她的姓氏和姓氏帶給她的一切,可她又不甘心如她的姐姐一般只是霍氏家族榮耀下的一顆棋子,婚姻只是政治利益的結合,她既想要一個能依然讓她繼續過高高在上生活的人,又不想放棄內心的感覺。而孟玨是她唯一可能的幸福,孟玨有能力保護自己和保護她。她絕不想做第二個姐姐,或者上官蘭。

  雲歌被霍成君盯得毛骨悚然,小小地退開幾步,乾笑著問:「霍小姐?」

  霍成君深吸了口氣,盡力笑得如往常一般雍容:「孟玨是一個心很高、也很大的人,其實他行事比我哥哥更像父親,這大概也是父親很喜歡他的原因。孟玨以後想走的路,你根本幫不上他。你除了菜做得不錯外,還有什麼優點?闖禍,讓他替你清理爛攤子?雲歌,你應該離開長安。」

  雲歌笑著做了個送客的姿勢,「霍小姐請回。我何時走何時來,不煩你操心。漢朝的皇帝又沒有下旨說不准我來長安。」

  霍成君笑得胸有成竹:「因為我的姓氏是霍,所以我說的任何話都自然可以做到。只希望你日後別糾纏不休,給彼此留幾分顏面。」

  院門外傳來劉病已的聲音,似乎劉病已想進,卻被霍成君的丫鬟攔在門外。

  劉病已揚聲叫:「雲歌?」

  雲歌立即答應了一聲,「大哥。」

  霍成君笑搖搖頭,幾分輕蔑:「我今日只是想仔細看看你,就把你們緊張成這樣,如果我真有什麼舉動,你們該如何?我走了。」

  她和劉病已擦肩而過,本高傲如鳳凰,可碰上劉病已好似散漫隨意的眼神,心中卻不禁一顫,傲慢和輕蔑都收斂了幾分。霍成君自己都無法明白為何一再對這個衣著寒酸的男子讓步。

  「雲歌?」劉病已試探地問。

  雲歌的笑容依舊燦爛,顯然未受霍成君影響,「我沒事。」

  劉病已放下心來:「你倒是不妄自菲薄,換成是你許姐姐,現在肯定胡思亂想了。」

  雲歌做了個鬼臉,笑問:「大哥是說我臉皮厚吧?一隻小山雉居然在鳳凰面前都不知道自慚形穢。」

  劉病已在雲歌腦門上敲了下:「雲歌,你只需記住,男人喜歡一個女子,和她的身份、地位、權勢、財富沒有任何關係。」

  雲歌笑點了點頭。


  
Chapter17 花事了

  劉病已和孟玨的面前雖擺著圍棋子,兩人卻不是下棋。

  劉病已將白棋密密麻麻地擺了兩圈,然後將一個黑子放在了已經被白子包圍的中間。

  一顆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間,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玨笑著頷首:「一圈是宮廷禁軍,一圈是羽林營,現在都由霍光控制。」

  劉病已又拿過黑子的棋盒,陸續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漢朝在各個關隘邊疆的駐兵,雖然偶爾有些地方有一兩顆白子,但整個棋盤看上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時再看白子,身處黑子的海洋中,已經顯得勢單力薄。

  孟玨點了點頭:「這個天下畢竟姓劉,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劉。不過……」孟玨在白棋周圍輕劃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輕易行動,白棋感到危險,永遠都可以先行一著。」孟玨將白棋中間的黑棋拿出了棋盤。

  劉病已又擱了一枚黑子進去:「這幾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減賦稅、輕刑罰、少動兵戈、於民養息,不管在儒生口中,還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現在看來,白子更多的只是對權力的渴望。聽聞霍光極其愛惜名聲,這樣的人十分看重千秋萬世後的名聲,他肯定不會希望史冊記錄中的他是謀反的奸臣。」

  孟玨笑說:「霍光雖然很是了得,劉弗陵也不是昏君,劉家的子孫也並非劉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謀反,他面臨的將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劉弗陵把他逼到絕路,否則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勢,他不敢反,也不會反。劉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間,他的命又何嘗不在劉弗陵手掌間?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著霍光能對劉弗陵下手,到時候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馬,自然一呼百應。」

  劉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從孟玨臉上一掃而過,復又垂眸,點了點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玨想了會說:「他是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實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時,先親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對上官桀示好,穩住局面,然後暗中調集外地駐兵,用『清君側』之名回攻長安。這個法子雖也凶險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法子更穩妥。天下也許會因此大亂一時,但不破不立,動盪過後,他卻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劉病已說:「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變成一場大的兵戈之戰。自漢朝國力變弱,四夷就頻頻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頭、姑繒,牂柯郡的談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繒、葉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關。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慮一分社稷百姓,少考慮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選擇只能是如今這樣,盡量不動兵戈。」

  孟玨笑看著劉病已問:「如果換成你,你會選擇哪種做法?會選擇犧牲幾萬、甚至十幾萬百姓的命來先保住自己的權力,還是劉弗陵的做法?」

  劉病已笑,沒有正面回答孟玨的問題,「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孟玨笑笑地看了眼劉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雖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動靜,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玨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盡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玨淡淡笑著:「當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玨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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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玨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玨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玨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於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只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侄,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玨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讚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贊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聽到孟玨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讚:「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玨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玨,眼內情緒複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裡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卷軸放在孟玨面前。孟玨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只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玨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於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玨的回答,孟玨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玨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玨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玨,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玨,孟玨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聽到外面簾子響動,蹙眉歎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聽,挑了簾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玨只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玨,再看看成君,心中暗歎,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玨。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心終於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玨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玨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頭,皎潔的顏若剛開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玨兩人沿著長廊,並肩而行。

  孟玨說:「多謝小姐代為周全。」

  霍成君笑著,美麗下藏了幾分苦澀:「我和爹爹說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賞你,所以……其實你和燕王、上官桀他們往來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認真地說來,上官安還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們有往來,我是不是也有謀反嫌疑?不過爹爹一貫謹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凶險的敵人。」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霍成君的笑容幾分怯怯,臉頰緋紅,像一朵夕陽下的茉莉花,透著楚楚可憐:「雖然爹爹常說有捨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學會捨去。可我……我……沒有那麼想。雲歌,雲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幾個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願意和雲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滿面通紅,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是完全聽不到她說了什麼。

  孟玨仍是沒有說話,霍成君也未再開口。

  兩人沉默地走著,到了府邸側門,霍成君低著頭,絞著衣帶,靜靜站著。

  孟玨向她行禮作別,她側著身子回了一禮,一直目送著孟玨消失在路盡頭,人仍然立著發呆。

  丫頭扶著霍夫人經過,霍夫人歎氣搖頭,揮手讓丫鬟都退下。

  「成君,如願了嗎?」

  霍成君好似如夢初醒,親暱地挽住了娘親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玨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沒有立即和爹說我和他的事情。爹本來已經對孟玨動怒,可看到我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娘,為什麼特意讓我抹茉莉花油,為什麼特意讓我穿鵝黃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我看我是把你嬌縱得實在不像話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親,宛如小女孩般將頭藏在了母親懷中,撒著嬌,「娘,娘……」聲音卻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輕拍著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對了人,女人這一生,什麼都可以錯,唯獨不可以嫁錯人。」

  霍成君說:「女兒明白,所以女兒不想嫁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一個上官安已經足夠,女兒寧願如別的姐姐一樣,嫁一個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雖沒有說話,表情卻是完全認可了霍成君的說辭。當年還因為霍光沒有選自己的女兒嫁給上官安而生氣,現在卻無比慶幸嫁給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成君,以後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這一次你爹是心軟,下一次卻說不定會因為你的裝扮而心硬似鐵。」

  霍成君俯在母親胸口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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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給霍成君卸妝,望著鏡子中霍成君嫻靜的面容,小青說:「小姐,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如果親眼目睹了姐姐、姐夫的慘死還能和以前一樣,那才奇怪。霍成君淡淡問:「哪裡不一樣了?」

  小青困惑地搖搖頭:「不知道,比以前更好看了。」

  霍成君笑斥:「嘴抹了蜜油嗎?」

  小青替霍成君梳著頭髮,看霍成君似乎心情還好,遂問:「小姐,你既然願意讓孟公子納了雲歌,為什麼那天還特意去對雲歌說那些話?」

  霍成君笑了笑,起身向榻邊走去:「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我好,你自然也好。我不好,大姐的丫頭、上官蘭的丫頭是什麼下場,你也知道。睡吧!這幾日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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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在屋子裡出出進進,和個無頭蒼蠅一樣,看著很忙,卻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

  孟玨靜坐在燈前看書,眼光卻一直無意識地隨著雲歌在轉。

  雲歌納悶地到鏡子前轉了一圈,好像頭髮還算整齊,臉也很乾淨,「喂,玉之王,我有什麼問題嗎?」

  孟玨笑搖頭:「你沒有問題。」

  雲歌指著自己鼻尖:「那你幹嗎老是盯著我?」

  孟玨忽地把雲歌拽進自己懷裡,抱了個結結實實。

  雲歌扭著身子說:「我活兒還沒有幹完呢!」

  孟玨低低叫了聲「雲歌」,柔得像水,卻又沉得像鉛,一下就墜到了雲歌心底,雲歌只覺心中莫名地一澀,安靜了下來,反手也抱住孟玨,頭在他脖子間溫柔地蹭著:「我在這裡呢!」

  孟玨說:「別幹活了,陪我到外面去走一走。」

  雲歌和孟玨兩人手挽著手,慢慢走著。

  越走越偏,漸漸走到了農家的田地間。

  夜風中,穀物的清香徐徐而來。

  腳步聲驚動了正在休息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池塘,引起蛙鳴一片,不一會又安靜下來,更顯得夜色寧靜。

  雲歌很是淘氣,青蛙安靜下來,她卻學著青蛙的叫聲,對著池塘叫起來,引得青蛙又跟著她叫。她得意地衝著孟玨笑:「我學得像嗎?我會學好多種動物的叫聲呢!」

  孟玨笑在她額頭彈了一記,「青蛙以為從外地來了一隻好看的母青蛙,它們正呱呱叫著追求母青蛙。」

  罵她是母青蛙?越是好看的母青蛙,那不就是越難看的人?雲歌朝孟玨做了個鬼臉,笑對著池塘又叫了一通,側頭對孟玨說:「我和它們說了,母青蛙和一隻更好看的公青蛙在一起,它們就不要再叫了。」

  走了很久,孟玨仍未說回去,雲歌雖已經困了,但看孟玨不說,她也不提,只陪著孟玨。

  到田埂上,道路很窄,兩人並肩同行有些困難,孟玨蹲下了身子:「我來背你。」

  雲歌嘻嘻笑著跳到孟玨背上:「正好累了呢!」

  過人高的高粱,時有過於繁密的幾桿高粱從地裡探到路中間,雲歌伸著手,替孟玨把面前的高粱撥開。

  月光在青紗帳裡流轉,在雲歌的手指間舞動,映得雲歌的皓腕晶瑩如玉。

  「雲歌,給我唱支歌。」

  雲歌俯在孟玨的肩上,隨口哼哼:

  「三月裡來三清明,桃紅不開杏花紅,蜜蜂採花花心上動。

  五月裡來五端陽,楊柳梢兒抽門窗,雄黃藥酒鬧端陽。

  七月裡來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織女,織女本是牛郎的妻

  ……」

  青紗帳裡,月色溫柔,雲歌的聲音時高時低,彷彿在夢上流動。

  孟玨感覺到雲歌偷偷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下,他不禁唇角勾了起來,可笑意還未全展開,就凝結在了嘴角。

  孟玨背著雲歌回家時,已經半夜,雲歌好夢正酣。

  孟玨把雲歌安置好,人坐在院子中沉思衡量。

  雲歌睡覺的姿勢總是不老實,一床大被子,硬是被她蹬得一大半蓋在了地上。孟玨時而進屋替她把被子掖好,又靜靜坐回黑暗中。

  劉病已清晨推開雲歌院門時,看到孟玨坐在青石凳上,幾分倦容,衣袍的下擺濕漉漉的,像是在外面坐了一夜,被露水所浸。

  劉病已看雲歌的門窗仍然緊閉,估計雲歌還未起,壓著聲音問:「怎麼了?」

  孟玨側頭看著劉病已:「原來不是皇帝也會有江山美人的困擾。若有一日,你要在江山、美人中抉擇,你選哪個?」

  劉病已幾次嘴唇翕動,想要回答,卻一直不能回答,最後攤攤手,「我不會有這種煩惱。」

  孟玨笑著站起:「雲歌昨日睡得有些晚,不要叫她了。我晚上也許會晚一點回來,讓雲歌不要等我吃飯。」

  頎長的身影,從輕薄的日影中穿過。往日翩翩風采不再,多了幾分憔悴。

  屋內,赤腳站在窗邊的雲歌,慢慢地一步步退回了榻上,放下紗帳,拿被子把自己從頭裹了起來。

  厚實的被子仍然不能溫暖她,寒意從心內一點點透出來,冷得她開始打著哆嗦。

  身子瑟瑟,若寒風中的秋葉,隨時會凋零。

  --------------

  晚上,孟玨回來時,雲歌除了面色略顯蒼白,別的都很正常。

  她依舊如往日一般,端著一些色彩奇怪,不知道什麼東西的菜餚給孟玨,孟玨也是接過就吃。

  雲歌靜坐在一旁,看孟玨一口口把她所做的東西吃完。

  「好吃嗎?」

  孟玨嚥下最後一口湯,抬頭看向雲歌:「不知道,我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苦是酸還是甜,我吃任何東西都一樣。」

  雲歌沒有任何驚疑,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孟玨問:「你知道多久了?從開始做這些稀奇古怪的菜就知道了嗎?」

  雲歌笑了笑:「可惜我太沒用,給你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一直沒有治好你。」

  孟玨握住了雲歌的手,「義父的醫術讚一聲『扁鵲再世』都一點不為過,他試了無數法子都沒有治好我這個怪病,最後和我說『非藥力能為,心病還需心來醫』。雖不太懂義父的意思,可義父都說了『非藥力能為』,你何必為此自責?」

  雲歌凝視著他們交握的手,眼中一下有了淚意,猛地撇過了頭。

  孟玨以為雲歌是為了他的病,輕攬住了雲歌的肩,「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別再往心裡去,只要你不嫌棄我就好。你是名動天下的廚師,我卻完全不能品嚐你做的菜,像瞎子娶了美女,只聽到他人一聲聲讚好,究竟怎麼好,他卻完全不知道。」

  雲歌回頭,眼中的淚意已去,笑呸了一聲孟玨,「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怎麼說著說著,聲聲都是我該安慰你呢?」

  孟玨看著雲歌的笑顏,忽然有一種不敢面對的感覺。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雲歌。

  雲歌在他懷中,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大大地睜著雙眼,瞪著前方,實際看到了什麼卻一點都不知道。

  這段日子,孟玨出門時,雲歌從不過問他的去向,孟玨回來時,她卻很黏他。

  孟玨以為是因為他的病,加上本來就希望雲歌能如此,所以既未深思,也沒有起疑。

  兩人相處時,都對對方異樣的好,那樣的甜蜜讓許平君看得大呼「受不了」,劉病已卻是神情複雜。

  劉病已站在院子門口已經半日,而院中的雲歌卻是坐在大太陽底下一動未動,也未曾留意到已經看了她很久的劉病已。

  劉病已推了下門,吱呀聲驚動了雲歌,雲歌立即滿面笑容地跳起,待看清是劉病已,面上的笑意透出了疲憊。

  劉病已將雲歌拖到樹蔭下,「你已經知道了?」

  雲歌勉強維持的笑意全部消失,面容淒苦,緩緩點了點頭,「大哥,不要告訴他。」

  劉病已心中苦澀,不知道說什麼能安慰雲歌。這一瞬,他深感自己無能,也再次深刻體會到權勢的力量,如果他有權勢,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

  雲歌沉默了會兒,又笑著說:「大哥,我沒有事情的。他不是還沒有做出選擇嗎?也許他會選擇我,不選擇江山呢!」

  劉病已很想問「如果沒有選擇你呢?」可是看到雲歌勉強維持的笑容,無法問出口,只能亦笑著點了點頭:「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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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雲歌用一個個時辰來計算時間的日子裡,她小心翼翼地貪戀著孟玨的溫情。每一次的擁抱,她都會想,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每一次的笑語,她也會想,也許是最後一次兩人同笑了。

  她努力地抓住盡可能多的快樂,努力地讓自己在孟玨的生命中留下更多的印記。

  她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能有多久,而她在等待的煎熬中,又還能堅持多久,只是現在,她捨不得他,捨不得放手。

  長安城的街道,從剛到時的陌生,到現在的熟悉。她和孟玨在這座雄偉的城池裡留下了太多痕跡。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霍府的後門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躲在樹叢裡,凝視著這座府邸發呆,也許只是想看清楚究竟什麼東西在吞噬著她的幸福。

  這座府邸像一頭老虎,威嚴地盤踞在長安城。

  大漢天下,長安城內,有多少人渴望著能和「霍」這個姓氏沾上一點半點關係?霍字所代表的威嚴、權勢、尊貴、財富,又有幾個人能拒絕?掌控天下的位置,有幾個男人能不心動?

  這樣的男子當然有,至少她就知道三個,爹爹、二哥、三哥。以前她以為那很普通,可現在才知道自己家裡的男子都是異類。她的母親、她未來的嫂嫂都是幸運的女人,可她似乎沒有這樣的運氣。

  雲歌淡淡地笑開。

  很奇怪,她居然對這個府邸沒有一點厭惡,甚至對霍成君,她也沒有任何惡感。也許在她心中,一切都只是孟玨的選擇,都只是她和孟玨之間的事情,和霍府、霍成君沒有什麼關係。

  腦內思緒紛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暗沉時,才突然驚醒,自己應該回去了,孟玨也許已經在屋中等她。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角門開了。

  薄暮昏暝中,距離又遠,視線本該很模糊,可因為那個人影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明知道自己絕不該再看下去,可腳卻仿似釘在了地上。

  霍成君送孟玨出府時,天色已黑。

  小青拿了燈籠過來,主僕二人視線一錯而過,霍成君是疑問的眼神,小青微微點了點頭。

  到了府門口,孟玨正要離去,她卻拽住了孟玨的袖子,滿面飛紅,欲說不說。

  孟玨安靜地笑看著她,既未接近,也未抽出袖子。

  霍成君低著頭說:「很少看到爹爹下棋能下得那麼開心,我聽娘說,爹前日又在她面前讚了你,娘親也十分開心。」

  孟玨淡笑著沒有說話,霍成君緩緩將身子靠在了孟玨身上。

  孟玨的手輕輕扶在霍成君腰上,既未主動迎合,卻也未拒絕。

  門扉半掩,花影扶疏。

  女子窈窕,男子翩翩,昏黃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溫情脈脈。

  很久,很久,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都未動。

  惜別,惜別,不忍別!

  只有情愫暗生的男女才會如此默默相對,別時艱難吧?!

  孟玨笑扶起霍成君,「我該回去了。」

  霍成君微笑著叮嚀:「天色已黑,路上小心。」

  孟玨一笑,很溫和地說:「外面風冷,你也早些回去,不要吹著了。」說完轉身離開,步履雖緩慢,卻再未回頭。

  霍成君立在門口,目送著孟玨的身影消失不見。

  霍成君的目光投向了對面樹叢的陰影中,雖然那裡看著一片漆黑,她的視線卻久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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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高,也很黑,星很稀,也很暗。

  街道兩側樹上的黃葉紛紛隨風而落。

  雲歌伸手握住了一片落葉,喃喃說:「起風了。」

  街上偶有的幾個行人都縮著脖子,匆匆往家趕。

  雲歌停了腳步,側著腦袋想了會,「該回家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想平復胸中的疼痛。回家了就不會再難過,也不會再心疼,喃喃對自己說:「我不喜歡疼痛的感覺,我會好起來的。」

  可是真的嗎?

  她不敢深思。她現在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像蝸牛一樣,縮回殼裡。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忽地如旋風一般,衝到雲歌面前,揮舞著手,興高采烈,大呼小叫:「雲歌,雲歌,真的是你!哈哈哈……我可是有福了,乖雲歌兒,快給師傅做頓飯。」

  年紀已經老大,性格卻還像頑童,動作敏捷又如少年。

  雲歌滿懷傷心中,他鄉遇故知,如同見了親人,鼻子一酸,就想掉淚,卻又立即逼了回去,擠了笑說:「不要亂叫,我可沒有拜你為師,是你自己硬要教我的。侯伯伯,你怎麼在長安?可見過我二哥?」

  侯老頭瞪著眼睛,吹著鬍子,很生氣的樣子,可又想起來別人怕他生氣,雲歌卻不怕,歷來都是他有求於雲歌,雲歌可從來沒有求過他辦事,滿肚子的氣不禁都洩了,滿臉巴結地看著雲歌,「乖雲歌兒,老頭子很久沒見過你二哥了。我剛去了趟燕北,想回西域,順路經過長安。你怎麼也在這裡?」

  侯老頭根本未等雲歌回答,就又猴急地說:「唉!唉!雲歌兒,多少人求著我想拜師,有人長跪三日三夜,我都沒有答應,你這丫頭卻……你們家盡出怪人,當年求著你二哥學,你二哥只是笑,雖然笑得很君子,卻笑得毫不回應,後來找你三哥,你三哥倒弄得好像是老頭子欠了他錢,寒著臉來句『沒興趣』, 太讓老頭子傷心了,學會我的本事好處可多了去了……」

  雲歌一臉不屑,「快別吹牛了!你當年求著我跟你學什麼『妙手空空兒』時,我說『我才不會去偷東西』,你說『學會了,天下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再能偷你的東西』,我覺得不被偷還挺不錯的,就跟著你學了。結果呢?我剛到長安就被人偷了。」

  侯老頭一生遊戲風塵,不系外物,唯獨對自己的『妙手空空』自傲,聽到雲歌如此說,立即嚴肅起來,像換了個人,「雲歌,你說的是真話?你雖然只學了三四成去,偷東西也許還不成,可人家若想偷你,卻絕不容易。」

  雲歌點頭:「全是真話。我身上一共帶了七八個荷包,全部丟掉了,害得我住店沒錢,被小二羞辱了一通,幸虧……」那個人的名字跳入腦海裡,雲歌聲音一下哽咽,她立即閉上了嘴巴。面上維持著一個隨時可能破碎的笑。

  侯老頭沒有留意到雲歌的異樣,只滿心疑惑,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即使長安城有高妙的同行,想要不驚動你,最多也只能偷到四個荷包,七八個荷包,除非是我才可以,啊!?」

  侯老頭笑起來,又變得神采飛揚,「哎呀!我知道是誰偷了你東西。唉!笑話,笑話!我就教了兩個徒弟,你們還對面不相識,不過也沒有辦法,我們這行的規矩就是『偷偷摸摸』,收徒弟也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告訴別人我收了徒弟,那人家不就都知道你是『空空兒』了嗎?那還偷什麼?老頭子縱橫天下幾十年,見過我真貌的都沒幾個……」

  眼看著侯老頭即將拐題拐到他一生的光輝偷史,雲歌打斷了他,「侯伯伯,說重點!究竟是誰偷了我的東西?難道是你的徒弟?」

  侯老頭賠著小心的笑:「乖雲歌兒,你大概是被你師兄,不對,他雖然年齡比你大,不過比你晚跟我學藝。入門為後,應該叫師弟,你大概是被你師弟偷了。當時師傅和你說我是天下第一時,還沒有教小玨呢!如今,如今……」侯老頭似乎還十分不甘願,「如今我也許是天下第二了,小玨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裡像你?不過也奇怪,小玨怎麼會偷你的東西?他雖跟我學了『妙手空空』,可能讓他看上眼,主動出手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光顧著玩了,好幾年都沒有見他,他也來長安了嗎?雲歌兒,你莫要生氣,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師姐,因為你一直不肯叫我師傅,也沒有真正學到我的本事,所以老頭子就和他說只有他一個徒弟,好鼓勵他刻苦學藝,繼承衣缽。」

  雲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蒼白,「侯伯伯,小玨的全名叫什麼?」

  侯老頭想起自己的徒弟,滿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玨,孟玨,是老頭子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義子。」

  雲歌站立不穩,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曾在心中掠過的一些疑問剎那間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頭此時才留意到雲歌面色異樣的蒼白,「雲歌兒,你怎麼了?病了嗎?」

  雲歌強笑了笑:「沒有,只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裡,我得空時再去看你,或者我們西域見,到時一定給您做菜吃。」

  侯老頭指了指前面的客棧,「就在那裡落腳。今夜的風肯定還要大,乖雲歌兒,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頭打起精神,好好給師傅做幾道菜。」

  -------------

  漆黑的夜,風越吹越大。

  無數的樹葉在風中呼旋,從雲歌頭上、臉旁飛過,將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攪得更是支離破碎,一片迷濛。

  雲歌茫然地走在混亂的天地間。

  很多東西,曾經以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原來坍塌只是一瞬間。

  曾以為他和她是長安城內一場最詩意的相逢,像無數傳奇故事,落難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卻是一生一世的緣分。

  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拿了她的錢袋,然後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施恩,讓沒有生活經驗、沒有錢的她只能依靠他,但他沒有想到她會憑借菜餚賺錢,根本就沒有依靠他。他的計謀雖然沒有得逞,可他畢竟用這個法子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

  難怪他會在深夜彈奏《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聽侯伯伯提過二哥,也許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歡的曲子。

  當時還以為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卻原來又是有意為之。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如此對她?她哪裡就值得他花費這麼多心思?

  她拔下了頭上綰髮的金銀花簪,又掏出懷中風叔給的鉅子令仔細看著。當日的一幕幕,一點一滴都從腦中仔細回放過。

  父母禁止她進入漢朝疆域,自己家中卻一切都是漢人習俗。

  風叔叔對她異樣關愛,還有對她家人的打探,當時以為是因為侄子的終身大事,所以需要瞭解她的出身背景,現在想來,當日風叔叔的問題其實句句都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過得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風叔叔那天對孟玨的懲罰會是什麼?禁止他使用任何錢財和人脈?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訴她不會再和霍成君往來時,正是風叔叔重病時,想必那個時候,風叔叔正在思考把家業交給誰。

  他特意帶著她去見風叔叔。

  ……

  雲歌驀然大笑起來。笑得身子發軟,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著膝蓋,頭埋在膝蓋間,一個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風刮起落葉呼嘯著吹過她的身子,失去了綰束的一頭發絲被風吹得張揚飛舞。

  雲歌遲遲未回家,劉病已打著燈籠尋到這裡。

  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空曠淒涼。

  一個縮得很小很小的人,縮得像是一個蝸牛,蜷縮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葉飛舞中,青絲也在飛舞,張揚出的全是傷心。

  劉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雲歌,只覺一不小心那個人兒也會隨著落葉消失在風中。

  「雲歌,雲歌……」

  地上的雲歌卻聽而不聞。

  因為風太大,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直打旋,一個翻轉,裡面的火燭點燃了燈籠,在他手中忽地竄起一團火焰。

  原本昏黃的光芒驟然變得燦亮,雲歌被光亮驚動,抬頭看向劉病已。

  長長的睫毛上仍有淚珠,臉上卻是一個渺茫的笑。嬌顏若花,在跳躍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顆露珠。

  火光淡去,雲歌的面容又隱在了黑暗中。

  劉病已呆站了好一會,才扔掉了手中已無燈籠的竹竿,彎身扶雲歌站起。

  握住了雲歌零亂的髮,看到雲歌手裡拿著一隻簪子,他想拿過來,先替她把頭髮綰好,雲歌卻握著不肯鬆手。

  劉病已無奈,只能隨手解下腰間掛著的同心結,用做發繩,把雲歌的頭髮綰起、束好。

  劉病已護著雲歌避開風口,找了小巷子繞道回家。

  兩人走了很久後,雲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見他。」

  劉病已很溫和地說:「我們就要到家了。他晚飯前來過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讓我們轉告你,他要去見一個人,辦些事情,這一兩天恐怕沒有空,等忙完後再來看你。」

  雲歌聽了,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停住的腳步又動起來。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等他做選擇了嗎?」

  雲歌搖了搖頭,「沒什麼。」

  雲歌的脾氣看著隨和,執拗起來卻非同一般。

  劉病已知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只說:「回家後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和你保證,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

  許平君聽到拍門聲,立即迎了出來。

  「雲歌,刮著那麼大的風,幹什麼去了?真正擔心死人,怎麼這麼狼狽的樣子……」

  當她看到雲歌束髮的頭繩是她給劉病已打的同心結時,語聲咽在了口中。

  劉病已把雲歌交給許平君,「我去給雲歌燒些熱水,做些吃的。」轉身去了廚房。

  在路上,雲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劉病已、許平君相聚的時光已是有限,傷痛中又添了幾分留戀。

  許平君幫雲歌舀了熱水,給雲歌洗臉淨手。

  雲歌看許平君眼光時不時掃一眼她的頭髮,雖然笑著,神情卻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頭髮,一面笑問:「我的頭髮怎麼了?」摸到綰著頭髮的髮繩,她拿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同心結。

  當日紅衣教過她做。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紅衣不肯打給她,要她自己動手。

  同心結,結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結在穗子中,繫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著永結同心。

  雲歌大窘,忙把同心結捋平,還給許平君,「我,我……」她想不出來如何解釋明明掛在劉病已腰間的同心結怎麼跑到了她的頭上,因為她也很恍惚,只記得她和大哥在巷子裡面走路。

  許平君笑著把同心結收起,「沒什麼了!男人都對這些小事不上心, 你大哥只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結和其它穗子的區別。」一面找了自己的髮簪幫雲歌把頭髮梳好、綰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問:「你和孟大哥怎麼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玨,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負你了嗎?」

  雲歌聽出了許平君語氣下幾分別的東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感情已去,卻不料友情也是這麼脆弱,直到現在許平君仍舊不能相信她。

  雲歌忽然覺得長安城再無可留戀之人,側身把許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裡?」

  「我要回家了。」

  許平君愣住:「家?這裡不就是你的家?什麼?你是說西域?為什麼?你大哥知道嗎?」

  雲歌搖了搖頭:「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決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別,也不想告別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塊走?」

  雲歌的頭倚在了許平君肩頭,「他會娶霍家的小姐。」

  「什麼?」許平君怒氣沖頭,就要跳起來。

  雲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別亂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雲歌將金銀花簪和鉅子令放在許平君手中,「孟玨來時,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許平君想到她們和霍成君的差距,心頭的火氣慢慢平復了下去。再想到連雲歌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雲歌,你不去爭一爭嗎?為什麼連爭都不爭就退讓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來很多嗎?你若想爭,肯定能有辦法。除了家世,你哪裡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況且感情和別的事情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來也不見得幸福。」雲歌伸手去抓盆子裡的水,一隻手用力想掬住水,可當她握成拳頭的手從盆子裡出來時,水都從指縫間溜走。她向許平君攤開手掌,裡面沒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隻手隨隨便便從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這就是感情,有時候越是用力,越是什麼都沒有。」

  雲歌的話說得饒有深意,許平君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結。不會,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麼一定要自己去爭取,我可以握住這個,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們的同心結。

  「雲歌,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為什麼不能?我只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我休息好了,也許就會來看你們。即使我不來長安,你和大哥也可以來看我。」雲歌一直笑著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緊鎖。

  許平君輕拍著雲歌的背,心下捨不得,還想勸一下雲歌,但話語在心頭徘徊了幾圈後,歎了口氣,未再說話。

  霍府嫁女,到時候只怕比公主大婚還盛大,雲歌若留在長安城,難道讓她去看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嗎?況且沒有了孟玨,雲歌就是獨自一人了……

  「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想再見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許平君眼裡有了淚花;「雲歌……」

  雲歌聲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說懷孕的人不能哭,否則以後孩子也愛哭。」

  聽到劉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飯了。」

  許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淚,雲歌笑著小聲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大哥。」許平君猶豫了一瞬,點點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14 AM

Chapter18 火焚天

  長安城外驪山的溫泉宮始建於秦始皇,漢武帝又多次重建,劉弗陵登基後雖再沒有在溫泉宮花費銀錢,但當年的奢華氣息仍充斥於宮殿的各個角落。

  衛太子之亂前夕,漢武帝劉徹中了巫蠱之毒後,曾選擇在此地休養。

  因為當時局勢混亂,而劉徹晚年的疑心病又非同一般,從皇后、妃子、皇子到臣子都不能相信,所以不許長安城內侍衛進入溫泉宮,此處的護衛靠的全是藏在皇上身後的影子——太監。

  因為先帝的遺命,又有劉弗陵的默許,於安經過十年的苦心經營,將宮廷中,除禁軍外的第二大力量在此處大力培養,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籠罩著整座驪山。

  整個溫泉都在宮殿內,溫泉四周是雕著蓮花紋的鑲金漢白玉,既是裝飾,也是為了防止因為濕氣而打滑。

  一層層台階漸次沒入溫泉中,白朦朦的水汽籠罩著整個屋子。

  劉弗陵此時正坐在一層台階上,溫泉水只浸到肩膀,靠著身後的玉石枕,闔目似睡。

  他不喜歡人近身,所以於安只能守在珠簾外。

  有太監悄悄進來,朝於安行禮,於安上前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回去。

  因看不清楚簾內的情形,於安不敢輕易出聲打擾,只能搓著手等。

  劉弗陵沒有睜眼地問:「什麼事情?」

  於安忙回道:「皇上,奴才無能。奴才已經把當日在甘泉宮的女子都查了一遍,查到現在,仍沒找到唱歌女子。不過倒是有別的消息。不知道皇上還記得曾給皇上做過一次菜的雅廚竹公子嗎?她當時也在甘泉宮,後來被奴才下令轟出去了。聽服侍過公主的太監富裕說,雅廚雖叫『竹公子』,其實是個女子。」

  劉弗陵慢慢睜開了眼睛,沉默了一瞬問:「她叫什麼名字?」

  「因為富裕在公主府時,並非公主的心腹,公主府中知道公主事情的近侍大都已死了,所以還沒有打聽到她的名字,不過竹公子是長安城七里香的廚子,奴才已經命人去七里香查了,估計最遲明日晚上就會有消息。」

  劉弗陵回憶著當日吃過的竹公子所做的菜,再想到甘泉山中的歌聲,猛然從溫泉中站了起來,匆匆擦了下身子,一邊穿衣一邊說:「於安,去命人備車,回長安,直接去七里香。」

  於安跪下磕頭,「皇上來溫泉宮不是為了等著見孟玨嗎?雖只見過一面,奴才對此人的印象卻很深刻。聽聞他和霍家小姐情投意合,有人說霍光對他極為賞識,待他如兒子一般,卻不知道他為何求到了奴才的手下,讓奴才代他求皇上見他一面。奴才琢磨著這裡面定有些文章。皇上,不如等見了他,再回長安。」

  劉弗陵整理好衣袍,掀簾而出,「他什麼時候來?」

  於安估算了下時間,「他說今日晚上設法離開長安,快則半夜,慢則明日清晨,不過他即使半夜到了,肯定也不敢打擾皇上休息,定是等到明日尋了合適時間找人通知奴才。」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我們星夜趕去長安,他明日若到了,命他先候著,朕最遲明日晚上見他。」

  於安一想,雖覺得皇上之舉太過反常,可時間安排上也算合理,遂應了聲「是」,退下去命人備馬車。

  馬車內,劉弗陵靠在軟墊上,閉著眼睛似乎在睡,心內卻是一點不安穩。

  不敢去想竹公子會不會是他等的人。這麼多年,他守在長安城內,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這是唯一一次他的主動,主動地去抓命運也許不願意給他的東西。

  其實最明智的做法是在驪山靜靜等候消息,如果是,再行動,如果不是,那麼一切如舊。

  他如此匆匆下山,雖然盡量隱秘了行蹤,也故佈了疑陣,可並不見得能百分之百地避開暗處窺視的耳目,但是他靜靜等候的時間太久了,久得太怕錯過,太怕萬一。

  如果竹公子真是她,他一定要盡早見著她,萬一有人欺負她了呢?萬一她不開心呢?萬一她要離開長安呢?萬一她遇見另外一個人呢?一天之間可以發生的事情太多,而他早就對老天失去信心。

  下山時,還沒有風,可越走卻風越大,走在山道上,人都覺得要被風吹跑。

  於安實在不安,大著膽子湊到馬車旁,「皇上,今夜風很大,實在不宜出行,不如回去吧!最遲明日晚上就有消息了,實在不需皇上親自跑一趟。」

  劉弗陵眼睛未睜地說:「你可以回去。」

  於安立即說:「奴才不敢。」又退了回去,繼續行路。

  ----------

  一匹黑馬,一身黑斗篷,雲歌縱馬馳騁在風中。

  風刮在臉上刀割般地疼,她卻只覺痛快。

  很多日子沒有如此策馬狂奔過了,可惜坐驥不是鈴鐺,也不是汗血寶馬,否則可以享受和風賽跑的感覺。

  爹爹和娘親不見得在家,有時候去得遠了,兩三年不回家都是正常。二哥也不知道在哪裡漂泊。幸虧三哥是個懶鬼,肯定在家。現在想著三哥,只覺溫暖,甚至十分想念三哥冷著臉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

  難怪老人常說「娘的心在兒身,兒的心在石板」,兒女快樂得意時,常常忘記家,可一旦受傷,最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曾經以為愛她的人定會把她視作獨一無二的珍寶,不管她在別人眼裡如何,在他眼裡卻一定是聰明、可愛、美麗的,是不可替代的,是千金不可換的。可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少女時最瑰麗的夢。

  人太複雜了,人的慾望太多了。很多時候千金不可換,也許萬金就能換了,甚至也許一千零一金就可以了。

  雲歌感覺眼睛又有些酸脹,卻實在不願為他再掉眼淚,迎著冷風,扯著嗓子大叫了一聲,冷風割得腮幫子火辣辣地疼,眼淚硬生生地被逼了回去。

  來時,長安是天朝大漢的都城,是世上最繁華、雄偉的城池,更是她自小嚮往已久的地方。長安盛著她的夢,盛著她以為的快樂。

  可是,現在,她只想永不再想起這座城池,想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忘記。

  馬兒跑快點,再跑快點,把一切都丟開,都遠遠丟開……

  ----------------

  黑色的馬。

  最容易隱於黑夜的黑衣。

  面容被遮去,只一雙黑沉的眼睛露在外面。

  雖然明知道即使半夜趕到驪山,也見不到劉弗陵,可還是要盡量減少在路上逗留的時間,減少行蹤洩漏的可能。

  幸虧今夜風大,路上的旅人少到無。他們也因為刀子般的風,可以順理成章地蒙面趕路。

  他的緩兵之計已到盡頭,再拖延下去,霍光肯定會起疑。

  劉弗陵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既然劉弗陵肯答應避開所有人見他,應該已經預料到他想說的話,也應該會同意。

  雖然他的家破人亡、滿門血仇和劉弗陵並沒有直接關係,可他一直對和劉弗陵合作十分抗拒,所以他一直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遠遠地審視著劉弗陵,估量著劉弗陵。卻沒有想到最終被世事逼迫到如此,就如同他沒有想到從小一直憎恨著的劉病已,和自己竟然會有執棋論事的一天。

  如果是以前,一切都會很簡單,他肯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做法——娶霍成君。

  霍成君不同於霍憐兒,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也有能力為自己爭取,霍成君的心性才適合輔助他在長安城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而雲歌的利用價值,和霍成君比起來,已經不足一提。

  他當年初進長安,一介布衣,既無人又無錢。小賀雖然承諾助他,可在先帝的削藩政策下,所有藩王的財力都嚴格受朝廷控制,小賀在長安城的勢力也有限。他的所有計劃都需要風叔叔的產業和人力支持,可風叔叔深受義父影響,對朝廷爭鬥敬而遠之,絕對不會支持他的任何行動,他想用風叔叔的財富和人脈介入漢朝黨派爭鬥中,根本不可能。

  唯有雲歌,他義父深愛女子的女兒,能讓一切不同。義父是風叔叔心中的神,而他是義父唯一的後人,雲歌加上孟的姓氏才能讓一切從不可能到可能。

  事實證明了他的推測,風叔叔本來當日已經對他動怒,可見到雲歌發上的金銀花簪時,別的一切在風叔叔心中立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見了一個姓孟的少年執起了那個金銀花下女子的手,彌補了他們心中最深的無可奈何與遺憾。

  現在,風叔叔已經將大漢朝的產業全部交給他。雖然三個伯伯還不肯將西域的產業交給他,但在權傾天下的霍氏家族面前,那些產業已經不再重要。

  他一再嘗試,也無數次想說服自己,甚至他抱了霍成君,還嘗試過吻她。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都是女人,閉上眼睛抱在懷裡不都一樣嗎?況且只論容貌,霍成君並不比雲歌差。」

  可是不一樣,雖然他理智上怎麼想都覺得應該一樣,可就是不一樣。

  他腦子裡說「一樣,一樣」,慢慢俯下身子去吻霍成君,可心卻在極其明確地告訴他「不一樣,不一樣」,在最後一瞬,就在他要吻上霍成君的唇時,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推開了霍成君。

  面對霍成君驚傷和不能置信的神情,他立即笑著安慰霍成君,道歉說自己不該一時衝動冒犯她。

  可心中明白,只是因為那個人是雲歌,他只是無法讓那個人從他指間溜走,那是他的小雲歌呀!

  是在他最骯髒、最無助、最潦倒時,仍然會反手握住他手的雲歌。

  是在他冷言譏諷時,仍然會笑的雲歌。

  是他以為自己厭惡了很多年的嬌小姐。一邊厭惡著,一邊卻牢牢記住了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她的綠羅裙,她的名字。

  三個伯伯極其偶爾地會提起雲歌的天山雪駝鈴鐺。

  每次都只是因為他碰巧說到什麼,才會讓伯伯們碰巧提一兩句他們刻意迴避著的人與事,所以每一次他都會十分恰好、十分不經意地「碰巧」在場。

  追逐著天山雪駝的足印,他在草灰蛇線中尋覓那個他所厭惡的人的消息。

  知道她與鈴鐺到過厝木湖,去了孔雀河,還知道她的鈴鐺陪著她越過了興都庫什山,到了天竺國的迦濕彌羅,這趟行程她一去就是三年,音訊全無。

  她那麼任意,又那麼自在地揮霍著時間,享受著生命。

  而他在讀書、在練劍、在學醫、在用毒、在習琴、在跟著三個伯伯學做生意、在密切地觀察著漢朝發生的一切。

  他的每一刻時間都沒有浪費。

  他努力學習著一切,他一天只睡兩個時辰,他邊吃飯邊背書,甚至睡夢中他都在反覆練習著義父的一舉一動,他要用義父的完美風姿掩去身上的戾氣,他要他的敵人看見他時,絕無疑心,他要所有曾經蔑視過他的人,都要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潛意識想過,再見那個喜穿綠衣的丫頭時,他要一切都是最好。

  時間在林木枯榮間流逝,他安靜地等著復仇的合適時機,安靜地準備著一切,也許……在他心中,在他從不肯承認的某個角落裡,也還在耐心地等待她的歸來。

  他等待著她歸來時,他和她的完美重逢。

  他做到了!他以他無懈可擊的姿態出現,而這次她成了乞兒,可她對他視若不見、無動於衷。

  她沒有認出他!?

  她當然不會認出他!

  介意?釋然?

  他鄙夷著她的蠢笨,嘲諷著她的偽善,厭惡著她對一切的不在乎,可是唯獨沒有驚訝。

  八年的時間,在他的心底深處,也許他早已知道她是什麼樣子的人。

  ……

  時間太久遠了,牽絆也太多了,一切早在他自己知道前已經發生,他已無法理智地抹去心中的所有印記。

  在無數次隔著時間、空間的注視中,在長達八年的留意中,他已經習慣在他的時間、空間裡,有她的存在。

  所以他現在只能像個傻子一樣,不在長安城享受溫暖,卻奔馳在冷風中;不去走康莊大道,而要去過獨木橋。

  ----------------

  這樣大的風,很不適合出行,所以孟玨一路疾馳未見一人。

  孟玨還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到驪山,卻不料看到一輛馬車出現在路的盡頭,四周還有不少人相護。

  這樣的夜晚還要趕路,肯定有非比尋常的事情。

  孟玨心中疑惑,放慢了馬速,謹慎地讓到路側。他身後的六月和八月也立即隨著孟玨讓到路旁。

  不知道是因為冷風中騎馬,還是別有原因,一行人都穿著大斗篷,面目也是如孟玨他們一樣遮著。

  馬車周圍的人看到路側的三人,手都暗暗放在了兵器上。

  六月和八月也是全力戒備。

  彼此相安無事地就要擦肩而過,各自都鬆了口氣。

  可突然之間,路側的樹林內一群蒙面人攻出,直撲馬車而去。

  馬車周圍的人立即將馬車團團護住,六月和八月也是一前一後護住了孟玨,只看刀光劍影,一場廝殺已經展開。

  此行所帶的太監,全是高手,是自先帝起,就暗中訓練的影衛。來者人數雖多,於安卻並不怕,震怒下喝道:「全給我殺了!」

  孟玨雖知道有誤會,可因為刺客正是從自己身後的林子攻出,怎麼看都像是自己一夥的,一時根本解釋不清楚,而且對方已經下了殺手,他們不能不自保,只能稀里糊塗地打了起來。

  所有太監都是自小經過嚴格訓練的好手,不僅是功夫,更有殺人和折磨人的法子。

  來行刺的刺客也都算好手,奈何碰到一群鎖在深宮裡,從小到大,什麼事情都不做,就專心練殺人的人,而且因為六根不全,大部分人的招式都是充滿了陰狠的殺意,用招比刺客更狠毒。

  刺客漸漸不敵,紛紛倒在太監們的軟劍下,而且全是一些最痛苦的死法。

  劉弗陵聽到外面的兵戈聲漸小,輕敲了敲馬車壁,淡淡說:「口供。」

  於安懊悔地跺腳,剛才被氣糊塗了,立即喝道:「留活口。」掃眼間,卻只剩下孟玨那邊的三人。於安縱身飛出,直撲孟玨。

  於安三歲起就受教於宮廷內的老太監,為日後服侍皇子做準備,他的天賦又很高,否則劉徹也不會從幾千個太監中,選中他來服侍大漢未來的皇帝。幾十年下來,於安一身陰柔的功夫說冠絕天下也不為過。

  孟玨身邊的名師雖多,可學藝時年齡已大,和一般人過招,他的功夫還算好,碰上於安這樣的絕頂高手卻是處處危險。

  六月和八月已經多處受傷,本來命在旦夕,可和他們過招的兩個太監竟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並不要六月和八月的命,只是用劍一下下在他們身上劃著,不深不淺,只要見血。

  孟玨一再說「有誤會」,但於安只想活捉了他,根本懶得聽。

  孟玨的傲氣被激出,索性再不解釋,沉下心來,招招直取於安的要害,因為招式來自西域殺手代代累積的經驗,雖然簡單,卻是即使自己死,也一定要對方陪上半條命的打法。

  於安因為想要活口,又不想自己受傷,招式開始有了顧忌。

  雖然一時間還拿孟玨無可奈何,但打敗孟玨只是遲早的事情。

  其餘太監都護在馬車周圍,笑看著那邊勝利已定的打鬥。

  突然風中傳來陣陣辛辣刺鼻的味道,樹林中騰起濃烈的煙霧。

  於安一驚,以為又有刺客攻到,不敢因小失大,立即回身去保護劉弗陵。

  歷代宮廷鬥爭下來,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藥和解毒藥,每個太監身上這些東西都沒有少帶,既是用來殺人、救人,必要時,也可以用來滅自己的口。

  於安並不怕對方用毒,什麼天山雪蓮、百年何首烏、千年人參,他都吃過,可現在竟然沒有任何解毒效果。眾人都是咳嗽不停,眼睛也覺得火辣辣地疼,直流淚。但若說中毒又不像,因為眾人的勁力沒有受絲毫影響。

  濃煙中,打鬥的人出劍都有些歪斜,孟玨雖是滿心詫異,卻一面咳嗽著,一面不禁笑起來。

  這拿調料做武器的人,估計世間除了他的雲歌再無第二個了。

  既不是毒藥,自然也無藥可解。若說解藥,唯一的解藥就是用清水漱口和沖洗眼睛。

  於安因為怕還有人襲擊,所以和其他太監都一面流著眼淚咳嗽,一面緊張地護著馬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旁觀幾個太監和孟玨他們打鬥。

  雲歌拿濕帕子遮住了口鼻,在濃煙中爬到孟玨身旁,向正和孟玨他們打鬥的太監們丟了一大捧東西,一聲粗叫:「五毒蝕心粉!」

  幾個太監紛紛下意識地跳開,迴避藥粉。雲歌拽著孟玨就跑,六月和八月忙跟在他們身後。

  太監們隨即就發現丟在身上的東西居然是茴香子、胡椒子、八角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不知道別的是什麼,但想來「五毒蝕心粉」怎麼也不會包括茴香,深感上當受騙,大怒著追了上去。

  經過雲歌點燃的火堆旁,孟玨隨手往裡面丟了一團東西,一陣白煙騰起,撲鼻的香氣替代了辛辣刺激的味道。

  孟玨回頭說:「奉勸各位不要再追了,這次可絕對是『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毒藥,而且我的毒藥絕非一般的毒藥,即使你們有解毒聖藥,武功也要大打折扣。」

  追來的太監雖然都竭力屏住呼吸,可還是腳步虛浮,速度大慢。果如孟玨所言,即使有解藥,也有些勁力不繼。

  雲歌指了指樹林裡那幫刺客留下的馬,孟玨三人立即去牽馬,雲歌卻停在了原地,孟玨翻身上馬後,看雲歌竟然還呆呆站在那,立即策馬回身,伸手想拉雲歌和他同騎一匹馬。

  雲歌呆呆地看著孟玨,卻沒有伸手去握他的手。

  雲歌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原本寫意飛揚,此時卻眉間蘊著淒楚,目中透著淚意。

  孟玨驚訝不解:「雲歌?」

  六月和八月看到那些武功高強到變態的人快要追到,著急地催促:「公子!」

  「雲歌?」孟玨又叫了一遍,一面策著馬向雲歌靠近,俯身想直接把她強拎上馬。

  雲歌卻跳了開去,在孟玨不能相信的質問眼光中,她決絕地扭過了頭,在馬後臀上狠打了一下,孟玨的馬衝了出去,六月和八月立即打馬跟上。

  雲歌起先點燃的火堆被風吹得不斷有火星飛出,遇到枯葉,藉著風勢,林子內各處都有火燃起,馬兒被火驚嚇,開始瘋跑,孟玨根本無法勒住馬,只能在顛簸的馬背上,回身盯著雲歌,眼中全是疑問和不能相信,雲歌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天,墨般漆黑,地上紅焰狂舞。

  風在天地間盤旋怒鳴,受驚的馬在火光中奔跑閃避,發出長長的嘶鳴。

  一抹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孟玨的視線中。

  雲歌拉住已經被火焰嚇得亂跳的馬,想要翻身上馬。

  一個太監眼看著人就要全跑光,氣急交加,一時忘了於安說過的「留活口」,隨手將手中的劍朝雲歌飛擲出。

  雲歌的身子在剛觸到馬背的剎那,一陣透心的巨疼從後背傳來,她低頭困惑地看著自己胸前,不明白怎麼會有一截劍刃從胸前冒出,手上鮮紅的濡濕又是從哪裡來?

  她的眼前漸漸發黑,手從馬鬃上無力地滑下,身子軟軟摔落在了地上。

  馬兒前蹄高高提起,仰頭對著天空發出悲鳴,卻喚不起主人。只有火光將它定格成了漆黑天空下一道悲涼的剪影。

  林間的風呼呼吹著。

  火焰隨著風勢越騰越高,越燒越旺,燒得整個樹林都變成了火的海洋,天地間一片血紅的透亮。

  劉弗陵掀起簾子,走下了馬車,靜靜看著前方熊熊燃燒的大火。

  大風吹得他的袍子獵獵作響,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面寒如水,眸沉似星。

  (第一冊完)



Chapter 1 劫後相逢

  雲歌被太監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珮……若隱若現……隨著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珮,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太監們正在仔細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裡留幾個太監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著大火出神。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只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滄楚。

  他無法瞭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裡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裡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悉悉挲挲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著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帳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著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劉弗陵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像的太監:「你扮作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誡,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衝著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該擔心你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覆覆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外面風吹得凶,可七里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裡答還是往壞裡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常叔拚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著。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皇上,也一步步慢走著。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皇上的「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裡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拚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裡,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 劉弗陵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已經知道雲歌在皇上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裡,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得步子輕快起來。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只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只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幹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聽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聽。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只是讓人剛能聽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著,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著,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只能拉開了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後,壓著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於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於安陪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雲歌姑娘去哪裡了?」

  許平君只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只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向許平君:「你說什麼?」

  許平君只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趄趄趔趔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裡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宇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睛卻……有六七分像。

  於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只是瞪著皇上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於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雲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遊歷,各處都有屋產,我只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於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許平君愣愣看著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麼早就有人來?」

  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日夜裡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裡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一路疾馳,已經過了驪山。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髮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幹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幹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傅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幹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揀過來,遞給老頭。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一個人出來揀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饑!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閒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得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乾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作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 「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後,於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不禁長吁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孟玨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盡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玨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借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面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玨跪拜,就對孟玨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清淡,可語氣間是勿庸置疑的真誠。孟玨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點了點頭,命孟玨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麼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麼?」

  孟玨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麼罪名?」

  孟玨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孟玨,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麼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玨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玨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玨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玨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慾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玨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玨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玨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玨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范蠡,就收復了越國,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麼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太監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餚,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餚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乾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於安暗歎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覆覆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面。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黯淡下來。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太監縮在屋簷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裡離開長安……昨日夜裡?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皇上對太監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裡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太監將聊天的太監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太監正是昨日夜裡追孟玨和雲歌的人,「回稟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麼。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倒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麼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裡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制。」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暗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麼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麼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裡,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裡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裡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繫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裡。」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拽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麼?」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瀰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裡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麼?

  於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裡,還專門拿了氈墊……」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裡,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裡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烏髮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蕩一蕩。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17 AM

Chapter 2 咫尺天涯

  院中的槐樹依然濃蔭可蔽日。

  廚房中,一個個整齊擺放著的陶罐裡,還有她沒有用完的調料。

  案頭的書籍半開。

  榻旁的蠟燭還剩一半。

  只是那個笑說著喜歡槐蔭茂密的人,喜歡做菜的人,為了他遍尋書籍尋找良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蠟燭的前一半陪伴著他們燈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溫暖中蕩漾著他們的溫暖。

  而後一半,此時,正映照出牆壁上一個孤單的影子,它的明亮溫暖,似乎只是為了諷刺現在一屋的安靜冷清。

  「孟大哥,仍沒有雲歌的消息嗎?」許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孟玨凝視著跳動的燭火,沒有說話。

  許平君手扶著門,靜靜站了好久,「孟大哥,對不起,我應該留住雲歌。」

  孟玨輕歎了一聲,終於側頭看向許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許平君沒有離去,反倒走進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

  孟玨看著她,原本目中的清冷漸漸雜了幾分憐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雖然沒有一點雲歌的消息,但我並不擔心找不到她。她也許是因為難過,還在外面散心,又肯定不想再見我,所以藏匿了行蹤,但她遲早會回家。只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許平君釋然了幾分,「原來孟大哥知道雲歌的家和親人?那可太好了。」

  孟玨看著許平君,「平君,你和雲歌認識已非一日兩日,可你怎麼還那麼糊塗?」

  「我當時……當時只是覺得雲歌回了家,也許可以少傷心一些。」許平君咬住了唇。

  孟玨唇角微揚,似乎在笑,實際上沒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裡緊張劉病已,而雲歌自從認識病已,就對他與眾不同,很多事情上對病已近乎言聽計從。可雲歌既然當年未和你爭,現在即使我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麼會再去和你分享劉病已?你小看了雲歌,更小看了自己,枉雲歌將你視作姐姐。」

  許平君藏在暗處的心思和恐懼被孟玨一語道破,眼淚一下全湧了出來。

  這幾日,孟玨和病已都忙著尋找雲歌。病已對她和以往一樣體貼,孟玨卻對她十分冷淡。可她並不怕孟玨的冷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她憑直覺,感覺出孟玨也許怪她,但絕對沒有氣她,甚至他還能理解她。她反倒對病已的體貼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優雅高貴的舉止,有可敵國的財富,溫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王爺還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奇怪地擁有和她一樣的靈魂,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陰暗和自私,以及為了卑微心願而不惜付出所有的掙扎。

  她知道她的感覺十分荒謬,孟玨怎麼可能和她一樣?可她就是如此覺得,甚至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有這種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都是十分正常的心願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雲歌聰明美麗,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寫的字,我不認識,可雲歌認識;病已吟出的詩賦,我聽不懂,可雲歌聽得懂;病已笑擺的圍棋,我根本不解,可雲歌知道如何回應病已的嘲笑,她只隨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撫掌大笑。而病已……我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現在也是。有時候,我甚至連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就拿這幾日來說,我寧可他對我發脾氣,怪我為什麼知道雲歌要走,既不告訴他,也沒有盡力挽留雲歌。可他什麼都不說,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好。怕我累著,每日做飯洗衣都是他幹,怕我在家裡氣悶,帶我出去散步,甚至說我最近笑得太少,講笑話逗我笑,好像我們的生活中,雲歌根本沒有存在過,她的走對我們沒有絲毫影響。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的心思。我越不懂,越沒底,就越害怕。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父親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母親根本不喜歡我,在這個世上,我全部的所有只是病已……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我必須要守著我唯一所有的東西。孟大哥……對不起……我必須要守著……」

  許平君邊說邊哭,說到後來,又是委屈又是抱歉,還有心事傾訴出來的釋然,索性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眼淚落得又急又密。

  孟玨從榻上拿了條絹帕遞給許平君,語聲溫和,「我明白。你做得沒有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權力,也都應該盡力守護自己的幸福。」

  許平君沒有想到最應該因為雲歌怪她的人,竟然對她沒有絲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裡越發難受,手中握著帕子,眼淚落得更急。

  「平君,你雖然聰明,可你差了一點識人之明,眼界又局限於市井中,心胸不夠開闊,所以你的聰明終落了下乘,只是小聰明。若是個一般男子,你的能力足夠應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為是也許有一天會害了你。」

  許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著孟玨。忽想起雲歌臨走前和她說過的那句話,「孟大哥,雲歌在走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拽得越緊,最後握緊的拳頭中一滴水都不會剩下。我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原來……原來她是說我?!」

  孟玨的神情一黯。

  許平君慢慢體會出雲歌話中的意思和對她的擔心。

  剎那間,滿心的後悔和難過,眼淚又湧了出來,「孟大哥,雲歌,雲歌她和你一樣,已經看透我的心思。她那麼急著走,固然是因為生了大哥的氣,可也是因為……因為我。」

  孟玨淡淡笑著,沒有說話,顯然沒有否認許平君的話。

  對雲歌而言,世間萬物,再寶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情義才是她心中的珍寶,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愛情,又緊接著發現擁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搖搖欲碎。那長安城還有什麼可留念?

  決然地轉身離去,既是逃避開失望的愛情,也是盡可能保存剩下的兩份友情。

  那一夜間,雲歌的心會如何痛?

  那個曾經不染塵埃的世外精靈,已經不可能再輕盈地翩翩起舞……

  也許她選擇飛入長安,本就是個錯誤。

  院中槐樹的陰影下,靜站了很久的劉病已,輕輕轉身,隱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內的對話雖只聽到一小半,但他們所談的內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玨如此親近?

  他們兩人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份投契?

  許平君依舊低著頭哭泣。

  孟玨對她的氣早已全部消散,此時只剩憐惜,「平君,你想守護你的幸福,可你的守護方法對嗎?現在碰到的是雲歌,她會讓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碰到一個女子,也聰明美麗,懂得一切雲歌懂得的東西,她卻不讓你,你該如何?」

  許平君嘴唇翕動:「我……我……她……不會……」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她想說,那麼好的女子不屬於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雲歌怎麼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孟玨又怎麼認識了他們?她想說,病已不會拋棄她,可病已難道會因為雲歌就拋棄她嗎?她又為何,每次看到雲歌和病已說著她不能理解的話時就那麼難受?

  半晌後,許平君擦去了眼淚,抬頭凝視著孟玨,輕聲問:「孟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孟玨讚賞地笑了:「你總想用手去抓住離你很遠的東西,為什麼不嘗試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許平君皺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你說雲歌能看懂病已寫的字,你看不懂。難道你不能學著去看懂嗎?可以問病已,可以問雲歌,一天只學十個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字了。你說你聽不懂病已說的話,雲歌卻能聽懂,你為什麼聽不懂呢?聽不懂的話,可以問雲歌,這次聽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聽懂了。雲歌書架上的書,如果你要看,她肯定會很樂意給你講解。琴棋書畫,你幼時不能學是因為沒有錢請人教,可現在你周圍都是免費的先生,你若真因為這些自卑,為什麼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許平君心內震動。她從沒有如此想過!

  她只顧著羨慕嫉妒雲歌所擁有的,只顧著猜度劉病已的心思,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她總是暗自怨雲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錯得最多的一個。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為這些,覺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麼我應該做的是努力讓自己進入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方設法把他拖進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別人進入他的世界。」許平君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面另有一個天地,可自己的天卻只有井口那麼大。

  羨慕外面的天地,不滿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間越久,只覺得自己的天地越發黑暗,那井越發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漸漸變得陰暗。

  她何嘗沒有痛恨過自己有負雲歌對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麼沒有懷念過剛認識雲歌時的坦誠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掙扎跳躍,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在污泥裡陷得更深。

  現在,她已經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面那個天地的方法,雖然會很慢,可是她不怕,她會努力地、慢慢地順著孟玨指點給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陰暗。

  孟玨道:「如果你想學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我雖沒有時間,可三月她們會很樂意教你。」

  許平君起身向孟玨行禮:「大哥,謝謝你。」孟玨本要扶她,但聽到許平君將「孟」字丟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縮了回來,任由許平君行了一禮。

  許平君離去後,屋內只剩他一個人。孟玨隨手拿起一卷書想分散一下心神,卻看到雲歌在旁邊的批注,她的批注很奇怪,只是圖案,如果喜歡就是一個笑瞇瞇的太陽,如果不喜歡就是一朵耷拉著的花。

  孟玨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太陽,眼前閃過烈火濃煙中,雲歌淒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書冊合上。

  雲歌,你現在在哪裡?

  長安城,大司馬府。

  霍氏已經掌控了未央宮的侍衛,但侍衛只負責守護宮廷門戶,並不能在宮廷內隨意走動,所以霍氏對皇上日常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及時掌握。要想及時得到皇上的一切消息,必須安排太監和宮女到御前侍奉,可宮廷總管於安是先帝任命,在宮內根基深厚,又對劉弗陵死忠,所以御前竟沒有一個霍氏的人。

  霍禹幾次試探逼迫,都被於安不落痕跡地化解了,惱怒下,決定來個硬碰硬,看看這個閹人能有多大能耐。

  趁皇上不在長安,身在驪山,霍禹命霍山精心挑選一批刺客,去刺殺於安。只要殺了於安,日後宮廷內的一切都會好辦。安排太監宮女也會隨他們的心意。

  卻不料派出的好手一去不回,連屍身都找不到。而他在驪山見到於安時,於安一根汗毛都未掉,笑容依舊是那副陰惻惻的樣子,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連父親都對這個閹人一直存著幾分忌憚。也才真正理解父親一再說的那句話「先皇不會挑一個庸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霍禹在父蔭庇護下,自小到大一帆風順,幾曾吃過如此的暗虧?氣得肺都要炸,卻只能在霍山和霍雲面前大罵。

  霍雲勸道:「大哥,這事是我們擅自行動,未和叔叔商量過,所以就此揭過,以後都不要再提了。不然讓叔叔知道,只怕罰我們跪祠堂都是輕的。」

  霍山不服,「難道就讓這個閹人繼續在那裡得意?我們送進宮的人,除了上官丫頭的椒房宮他不怎麼插手,其餘哪個沒有被他使陰招?這次折損了我多少好手?就白白折損了?」

  霍雲瞪了眼霍山,「二哥,你就少給大哥添堵了!這些好手也不算白折損,至少我們知道了於安這幫太監的實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等到日後想剷除他們時,心裡有底。」又對霍禹苦勸,「大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叔叔為了收拾上官桀,隱忍了多少年?」

  霍禹明白霍雲說的全在理,若讓父親知道這事,只怕他更倒霉,這口氣只能暫且吞下去,點點頭,「雲弟說得有理,這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以後誰都不許再提。於安……」霍禹重重冷哼了一聲,「你以後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裡!」

  ——————————————

  「煎熬」二字,為何底下是火形,於安第一次真正明白。

  這幾日,皇上不就是如同在火上慢慢地烤著嗎?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就是那把火,把皇上的痛苦自責匯聚成湯,燒得越來越燙,越來越濃。

  如果那個人永遠醒不來,這鍋天下最苦的湯滾沸時,皇上會怎麼樣?

  於安打了激靈,不敢再想。對自己喃喃說,「會醒來的。我們有大漢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藥,一定會醒來。」

  看見張太醫出來,於安立即迎了上去,「張太醫?」

  張太醫先給於安請安,張太醫的父親就曾在太醫院任職,父子二人脾氣都很耿直,話語間常得罪權貴,劉弗陵卻很欣賞張太醫這一句是一句的脾氣,於安自也不敢輕慢,忙伸手扶起了張太醫。

  張太醫道:「傷得太重,又耽誤了醫治時間。在下醫術有限,藥石的效力已做到極致,現在只能聽天由命了。」

  於安聽到後,知道張太醫剛才對皇上,肯定也是這話,心沉了下去,不禁長歎口氣,對神色黯然的張太醫擺了擺手,「張太醫家學淵源,醫術已經是太醫院的翹楚,這事……唉!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張太醫也是重重歎了口氣,「世人都以為天下醫術最高超的人是太醫院的大夫,其實根本不是。風塵中多有藏龍臥虎之輩,在下聽父親提起過,很多年前,長安城內有一個人的醫術可以說『扁鵲再生』,我們和此人比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徒。若他能給雲姑娘看病,也許情形會大不一樣。」

  於安眼睛一亮,「那個人如今在哪裡?我派人去請。」

  張太醫搖搖頭,「若在下知道他在哪裡,早就求皇上派人去請了,身為醫者,卻不能救人,那種無力感……唉!聽父親說,那個人很多年前就離開了長安,早已不知去向。只希望他能收個有天分的徒弟,萬萬不要讓一身醫術失傳。否則不僅是醫界的損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於安失望之色盡顯。張太醫行了個禮後,腳步沉重地離去。

  於安想進屋去寬解一下皇上,剛到門口,就聽到屋內傳出了簫音。

  隔著珠簾望去,榻上的女子烏髮玉顏,榻側的男子眉清目朗。此時男子正坐在女子身側,為她吹簫。

  皇上的簫音如他的人,清淡冷漠。

  只是這一次的簫音和往日略有不同,清冷下流淌著思念多年的情愫。

  於安轉身退出了屋子。

  珠簾內的世界只屬於他們,是皇上等待了九年的相聚。

  劉弗陵看到雲歌緊蹙著的眉頭,在他的簫聲中有幾分舒解,心中略微好過。

  一曲終了,他俯在雲歌耳邊,輕聲說:「雲歌,我知道你不是一無所知。你一定可以醒來,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你答應過要來見我,你不能食言……」

  「陵……哥哥……」

  劉弗陵的心驟然大跳,心頭狂喜,立即側頭看向雲歌,緊接著卻發覺那只是雲歌昏迷中的一句胡話,人依舊是昏迷未醒。

  一瞬的失望後,心中又慢慢透出喜悅,還有絲絲縷縷的心酸。

  雲歌仍舊記得他,念著他。

  明知道雲歌聽不見,那句「陵哥哥」也不是特意叫他,可他依舊極其鄭重地握住雲歌的手,答應了一聲:「雲歌,我在這裡。」

  雲歌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似乎很痛苦。

  劉弗陵忙查看了下她的傷口,「傷口又疼了嗎?」

  雲歌的眉目間似乎凝聚了很多的難受,唇在微動,劉弗陵忙俯到她的嘴邊傾聽。

  「孟……孟……」

  「陵……」

  「壞……石……頭……」

  「孟……」

  一聲聲近乎聽不清楚的低喃,也似沒有任何意義。

  劉弗陵卻在一聲又一聲的低喃中,心漸漸發冷,向著一個沒有光亮的深淵沉了下去。



Chapter 3 一年之約

  也許是劉弗陵簫聲中的情意挽留,也許是雲歌自己的求生意志,雲歌的病情漸漸緩和,燒也退了下來。

  雲歌睜眼的剎那,隱約覺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只覺又是心痛又是身痛,無意識地叫了聲:「玨,我好痛!」就像兩人正好時,什麼委屈和不高興都可以和他抱怨。

  話出口,立即想起孟玨已經不是她的孟玨了,心狠狠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雲歌如遭雷擊,只覺一瞬間,她的世界全部錯亂。

  劉弗陵裝作沒有聽見前面的字,柔聲說:「再忍一忍,我已經讓大夫下了鎮痛藥,等藥效發散出來,就會好一些。」

  雲歌呆呆凝視著他,劉弗陵也看著她。

  他的幽黑中隱藏了太多東西,只需輕輕一捅,她就能全部讀懂,但她不能。

  她的視線猛地移開,緩緩下移,看向他的腰間。

  沒有玉,她心中一鬆。

  劉弗陵從於安手中拿過玉,遞到她面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著玉,眼中有驚悸,有恐懼,還有絕望。

  劉弗陵一直靜靜等待。

  很久後,雲歌扭過了頭,眼睛看著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氣地說:「素昧平生,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劉弗陵手中的玉掉到了地上,「噹啷」一聲脆響。

  他眼內只餘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下。

  金色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脈脈的溫暖將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內,卻只有連溫暖的陽光都會窒息的寂靜。

  她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牆角,很清淡地說:「公子若沒有事情,可否讓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靜地說:「姑娘重傷剛醒,還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萬事都勿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禮,出屋而去。

  她只覺心中空落落,腦內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會摔下一個萬劫不復的懸崖,她只能拚命後退,一遍遍告訴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劉大哥,和許姐姐已成婚。

  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錯!

  絕對不會有錯!

  —————————————

  雲歌還不能行動,為了鎮痛,藥石裡添了不少安神的藥,每日裡昏昏沉沉,醒一段時間,又睡大半日。

  醒轉時也不說話,人只怔怔出神。

  於安問雲歌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她也像是沒有聽見,一句話不肯說,什麼表情都沒有。

  若不是知道雲歌肯定會說話,於安定會把她當成啞巴。

  雲歌只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她只想躲在她的牆角里,絕不想往前走。

  雲歌沉默,劉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卻好像遠隔天涯。

  劉弗陵又來看過雲歌兩次,可雲歌每次都只盯著牆角,一眼不看他,說話十分客氣有禮,可那種客氣禮貌只會讓人覺得她的冷淡和疏遠。

  劉弗陵每來一次,雲歌的病勢就會反覆。

  有一次甚至又發了高燒,搞得張太醫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經穩定,怎麼會突然惡化?

  從那後,劉弗陵再沒來看過雲歌,徹底消失在雲歌面前。

  只有侍女抹茶與雲歌日日相伴,於安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她的飲食起居。

  那個攪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從未存在。雲歌也一遍遍告訴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

  她總在昏睡中憶起,夢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時,會聽到隱隱約約的簫聲,綿長的思念如春雨,落無聲,卻有情。

  她在夢裡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悅的,有大漠的驕陽,有唧唧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會在醒來後努力忘記。

  清醒的時分,全是痛苦,各種各樣的痛苦,根本不能細思,她只能什麼都不想,什麼都忘記。

  一日午後,藥力剛褪。

  雲歌似睡似醒間,半睜開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紗窗上。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也什麼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失,她也一動不敢動。

  聽到於安細碎的說話聲,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麼,終於消失。

  她緊懸著的心才稍鬆,接著卻有想哭的感覺。

  她一邊告訴自己,沒有道理,怎麼能胡亂哭?那只是個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邊卻有淚印到了枕上。

  從此後,每個中午,雲歌人躺在榻上,雖然剛吃過藥,本該最瞌睡,神思卻總是格外清醒。

  每個中午,他都會揀她吃過藥的時分來看她,也都只是隔著碧紗窗,靜靜地站在院中,從未踏入屋內。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

  屋內,屋外,這一站就是兩個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雲歌用過藥後,雲歌指了指屋中的籐椅,又指了指院內的紫籐架。

  抹茶以為她想出去坐,忙說:「小姐,不可以呢!你傷得重,還要再養一段時間,才好下地。」

  雲歌搖了搖頭,再指了指籐椅,

  抹茶終於會意,雖不明白雲歌想做什麼,仍依言把籐椅搬到紫籐架下擺好。

  雲歌隔窗看了眼外面,又闔目睡了。

  第二日。

  劉弗陵來時,聽屋內安靜一如往日。他仍舊頂著烈日,立在了碧紗窗下,靜靜陪著她。

  即使她不想見他,可知道她在窗內安穩地睡著,知道她離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離的遙遠,他才能心安。

  於安來請劉弗陵回去時,看到籐架下的籐椅,皺了眉頭。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聲說:「不是奴婢躲懶沒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這裡的。」

  劉弗陵已經快要走出院子,聽到回話,腳步立即停住,視線投向窗內,好似要穿透碧紗窗,看清楚裡面的人。

  於安驚喜地問:「小姐說話了?」

  抹茶搖搖頭。

  於安不知道皇上和雲歌究竟怎麼回事,不敢深問,不過既然是雲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籐椅,遂只擺擺手讓抹茶下去。

  於安對劉弗陵低聲說:「皇上,七喜來稟奏,霍光大人已經在上頭的大殿等了一陣子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於安的話,反倒回身走到籐架下,一言不發地在籐椅上坐了下來。

  於安又是著急,又是不解,剛想問要不要讓人傳話命霍光回去。

  劉弗陵卻只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離去。

  於安看得越發糊塗,只能揉著額頭,恨爹娘少生了兩個腦袋。

  ——————————————

  雲歌的傷好得極慢,一半是因為傷勢的確重,一半卻是心病。

  等勉強能下地時,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兩個月,雲歌早已經躺得整副骨架都癢,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說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攙扶雲歌,她推開了抹茶,自己扶著牆根慢慢而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這些事情在她驟然顛倒的世界裡根本不算什麼。

  雲歌沿著牆慢慢走出了院子。不遠的一段路,卻出了一頭的汗。

  太久沒有走路,她實在討厭軟綿綿的自己。她還想順著台階再往上爬一段路,卻已是力盡,腿下一軟就要跌倒,身後的人忙扶住了她。

  雲歌本以為是抹茶,一回頭,看見的卻是劉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掙脫他。

  因為劍氣傷到了肺,此時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弗陵一手扶著她,一手替她輕順著氣。

  她想讓他走,話到了嘴邊,看到那雙幽深的眸子,緊抿的唇角,她只覺心中酸痛,根本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推開了他的手,就勢坐在了台階上。

  把頭埋在了膝蓋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像這樣,她的世界就會如常。

  劉弗陵默默坐著,眺望著下方金黃燦爛的樹林,好似自言自語地說:「看到前面的樹葉了嗎?讓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有空閒時,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這裡,白天可以賞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這麼多年,別的事情沒有什麼長進,對星象卻很有研究,東宮蒼龍:角木狡、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

  雲歌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裙上。

  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雀,還有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觜、參……

  她也全都研究過,翻著書,再對著星空找,日日看下來,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斗的算命先生懂得還多。

  她知道他會知道,也會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卻沒有做到「定不負君意」。

  她現在何來顏面見他?

  劉弗陵抬起了雲歌的頭,替她把眼淚擦去,「雲歌,你我真素昧平生嗎?你真要我以後都稱呼你『小姐』、『姑娘』嗎?」

  雲歌只是無聲地落淚,眼中充滿痛苦和迷茫。

  劉弗陵不捨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雖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藥,雲歌卻一直睡不著,半夜裡聽到隱約的簫聲,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雲歌輾轉反側了半晌,還是披了衣服起來。

  於安看到一個人躲躲藏藏地隱身到暗處,驟然大怒。溫泉宮都有人敢窺伺皇上?

  待到跟前,發現是雲歌。於安搖頭歎氣,轉身想走,卻又轉了回去,「雲小姐,奴才有幾句話說。」

  雲歌一驚,轉身發現是劉弗陵的貼身隨從,她沒有說話,只默默站著。

  於安躊躇了下,還是決定豁出去了,開始把劉弗陵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報帳一樣報給雲歌聽:

  少爺一直等著持發繩的人;

  少爺愛看星星;

  少爺偏愛綠色;

  深夜裡,少爺睡不著時,就會吹簫,可翻來覆去卻只是一首曲子……

  一口氣竟然說了半個多時辰,等他說完,雲歌早已是淚流滿面。

  於安清了清嗓子,「雲小姐,你這整日不說話算怎麼一回事情?不管你心裡怎麼想,你總應該給少爺講清楚。奴才的話說完了,奴才告退。」

  劉弗陵倚著欄杆,默默看著滿天繁星。

  聽到身後動靜,以為是於安,卻半天沒聽到說話請安,一回頭,看到雲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長廊下。

  劉弗陵忙走了幾步,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麼還沒有睡?這裡風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雲歌靠著欄杆坐下,側頭望著遠處,將她在長安的經歷淡淡道來:

  「發繩被娘親拿走了,我已經到長安一年多。來長安前,我還一直犯愁沒有了信物,該如何尋找陵哥哥,卻沒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見了陵哥哥……」

  劉弗陵聽到有人和他長相相似,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心中劇震,但讓他更傷痛的是天意弄人。

  雲歌淡淡地講述著她又遇見了另外一個人,表情淡漠,好似講著別人的故事。她不願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只簡單地用一個「他」字,從相遇到別離,三言兩語就交待過,可她扶著欄杆的手,拽得緊緊,臉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無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經違約,你也不必再遵守諾言。我的傷已經快好,也到我該告辭的時候了。」

  劉弗陵扳著雲歌的肩頭,讓她看著他,「你沒有違約,這只是……只是陰差陽錯。雲歌,如果你現在幸福,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當年盟約一筆勾銷。不過你已經決定斬斷過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還給你。我不要你現在答應什麼,但是希望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後,你還想走,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

  雲歌再難維持自己的淡漠,眼內珠淚滾滾,她猛然偏過了頭。

  她寧願他罵她,寧願他質問她既有盟約,怎麼可以背約?寧願他大怒,生氣她的負心。

  可他只是這樣看著她,面容平靜,語氣清淡,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內是心疼,是苦澀。

  劉弗陵用衣袖替雲歌把淚拭去,「不要迎風落淚,太傷身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刻意地放輕快,「雲歌,至少也該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這都九年了,別的小狼,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我們的那隻小狼卻還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麼氣也該消了,只是可憐了小狼……」

  雲歌噗哧一聲,破涕為笑,可笑還未及展開,眼淚又落了下來。

  雲歌不再拒絕見劉弗陵,只是兩人之間的話依舊不多。

  劉弗陵本就是話少的人,雲歌卻是因為心身皆傷,很多時候不願意說話。

  常常兩人共在一屋,卻半日都不說一句話。

  有時候時間久了,守在外面的於安和抹茶甚至會懷疑,屋子內真有兩個人?

  雖沉默的時間很多,可兩人自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劉弗陵幫雲歌找了琴,又尋了一大卷奇聞異志,兩人撫一段琴,看一會奇聞傳說。看到滑稽好笑處,她會微抿著唇笑,他會凝視著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劉弗陵對雲歌若對朋友,既不提起過去,也不提起未來,既未刻意親近,也未刻意保持距離。

  他的淡然態度影響了她,她面對他時,緊張愧疚漸去,本性中的疏朗閒適漸漸顯露。

  兩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說,對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時相處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隨意。

  劉弗陵把宮裡能找到的菜譜都命人搬了來,讓雲歌閒時看著玩。

  有不少絕譜異方,還有一些講述食材的相生相剋,卻多是隻言片語,未成體系,雲歌看得心神意動時,往往跺足歎氣。

  劉弗陵鼓勵她提筆寫食譜。

  自古「君子遠庖廚」,文人墨客不會願意提筆去記錄廚房裡的事情,而廚師又不會寫文章,難得雲歌二者皆會,不如寫一份食譜,記錄下當代的飲食烹飪,為後來人留一份資料,省的以後的人也邊看邊歎氣。

  雲歌豪氣盈胸,決定從現在開始就整理筆記,為日後寫食譜傳世做準備。

  劉弗陵卻不許她動筆,只讓她做好記號。

  他處理完公事後,會幫她把看中的菜譜仔細地謄抄下來。

  有些遠古探討食材的文章使用傳說太多,文字又晦澀難解,他會幫她一一註釋,把出處都寫明,方便她日後尋根究底。

  劉弗陵寫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後人臨摹。

  滿幅小篆,彷如龍游九天,看得雲歌忍不住擊節讚歎:「傳說李斯的一手小篆讓荀子看後,三月不知肉味,當即決定破格收他做學生。荀子若還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學生不可,不過他若知道你用這麼好的字來給我寫菜譜,定要罵我無知婦人。」

  劉弗陵的博文強知也讓雲歌驚歎,他的腦袋好像把所有書都裝在裡面,任何一個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書,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哪一章哪一節。

  雲歌的身體漸好,身上的萎靡之氣也漸去。靜極思動,常常刻意刁難劉弗陵。

  劉弗陵不在時,她就東翻西找,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來考劉弗陵,從諸子百家到詩賦,從典故到謎語。

  剛開始,劉弗陵提筆就給出答案,到後來,需要思索一會,時間有長有短,但也都能說出答案。

  只要劉弗陵答對,雲歌就算輸,需給他彈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來,雲歌本來極糟糕的琴藝,突飛猛進,雲歌也從音樂中窺得了一個被她疏忽的世界。

  雲歌若贏了,劉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雲歌到現在都沒有機會行使她的權利。

  雲歌日日輸,輸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這些書都是他命人搬來給她的,既然是他的書,那他自然都看過,如此相鬥,她當然贏不了,要想贏,只能跳出這些書。

  跳出這些書?

  說說容易,雲歌想著堆滿幾屋的書,臉色如土。

  劉弗陵進屋後,看到雲歌歪在榻上翻書,聽到他進屋,眼睛抬都未抬,很專心致志的樣子。

  丫頭抹茶卻是眉梢難掩興奮,站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

  於安剛想幫劉弗陵淨手,劉弗陵擺了擺手,讓他下去,逕直走到桌旁,拿起雲歌出的題目。

  「天上有,地上無;口中有,眼中無;文中有,武中無;山中有,平地無。打人名。」

  話語直白淺顯,卻不好答。

  劉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無一人合這句的意思。

  劉弗陵想著不如放棄,讓雲歌贏一次。雲歌生性好動,這個遊戲是怕她悶,所以才不讓她贏,好讓她繼續刁難著玩。

  卻在放下絹帛的剎那,恍然大悟,他是鑽入固定思路了,誰規定「打人名」就是一個古人或者名人?就是書冊上的名字?

  這一個謎面,含了兩個人的名字,雲歌卻故意不說清楚。

  雖然雲歌這個謎題出得有些無賴,不過就對他們兩人而言,也勉強說得過去。手指從她所寫的字上撫過,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著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蕩,放下了絹帛。

  「我猜不出。」

  雲歌立即丟了書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爐、茶釜進來,顯然主僕兩人早已商量好。

  雲歌笑吟吟地對劉弗陵說:「我口渴了,麻煩陵公子煮杯茶給我。」

  立在簾子外的於安也帶了笑意,皇上自小聰慧過人,所學廣博,神童之名絕非白得,吟詩作賦、吹曲彈琴,皇上都是信手拈來,可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劉弗陵很平靜地蹲下,很平靜地盯著炭爐,很平靜地研究著。

  雲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著炭爐看,十分納悶,「這個爐子怎麼了?不好嗎?」

  劉弗陵平靜地說:「我正在想這個東西怎樣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還是先喝點水,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過坦然平靜,讓雲歌想笑反倒笑不出來,雲歌怔了下說,「我教你,不過只負責口頭指點。你要親手煮來給我喝,不然我就白贏了。下一次贏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劉弗陵微笑:「肯定會讓你喝到口。」

  一個說,一個做,於安和抹茶在簾子外悶笑得腸子都要斷掉。

  畢竟有幾個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著袖子,手忙腳亂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劉弗陵端了一杯給雲歌,雲歌喝了一口,頓了瞬,才勉強嚥了下去,微笑著問:「你放了多少茶?」

  「你說水冒如蟹眼小泡時放茶,我看罐子裡茶不多,就都放了進去。放錯了嗎?」

  於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進去了?皇上以為他在煮粥嗎?

  於安有些心疼地暗歎,那可是武夷山的貢茶,一年總共才只有四兩三錢,這壺茶實在是很貴重!

  貴重是極貴重了,可那個味道……

  於安此時忽地對雲歌的微笑有了幾分別的感觸,也開始真正對雲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遠,沒有留意。雲歌此時才看到劉弗陵的手有燙傷,臉側有幾抹黑跡,雲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澀,幾口把杯中的茶盡數喝下,「不錯,不錯。」

  雲歌看劉弗陵想給自己倒,忙一把搶過茶壺,順手拿了三個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於安,抹茶,難得你家少爺煮茶,你們也嘗嘗。」

  於安和抹茶面面相覷,雲歌眉毛輕揚,笑瞇瞇地盯向他們,「你們笑了那麼久,也該口渴了。」

  於安立即快步而進,抱著壯士斷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

  抹茶握著茶杯,喝了一口,嘴裡已經苦得連舌頭都麻木了,臉上卻要笑得像朵花,「謝謝小姐賜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雲歌的反應固然機敏,可劉弗陵自小到大,整日裡相處的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動,只深深地看著雲歌。

  看雲歌面色怡然地品著茶。

  他想要拿過雲歌手中的杯子,雲歌不肯放,他索性強握著雲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雲歌愣愣看著他,他淡淡一笑:「從今往後,有我在,不會讓你獨自一人吃苦。」

  雲歌心中一酸,裝作沒有聽懂他的話,抽了一塊絹帕給他,強笑著說:「你臉上有炭痕。」

  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後,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雲歌看得著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身子僵硬,低著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雲歌低著頭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聽吩咐。

  「你去和於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雲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只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好好研究治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雲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只是偶爾咳嗽幾聲,不緊要。」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雲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裡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著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著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著她的頭髮所說的「綰髮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髮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著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雲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著一爐熏香發呆的雲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睛一暗。

  雲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做歡顏,只靜靜看著他。

  劉弗陵走到她面前,凝視了她會,忽地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麼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只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雲歌本想推開他,可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只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雲歌想了想,點點頭。

  於安聽到皇上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皇上卻不許,於安無奈下只能讓人喬裝改扮後,暗中跟隨。

  雲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時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台。

  「這是哪裡?」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雲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並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只心中暗歎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裡必須的生活物品,還有餘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展。打招呼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雲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像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著人來人往,聽著高聲喧嘩,和日常的深宮氣像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為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雲歌,索性握住了雲歌的手,牽著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只是苦了於安,一雙眼睛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圍得密密實實,雲歌立即拽著劉弗陵擠了過去。只聽到前面的人一會大笑,一會驚歎,聽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不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著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麼單獨跑到這裡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雲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於安,計上心頭,「於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於安敢說不?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雲歌笑瞇瞇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裡面的是我侄子』,眾人肯定給你讓路。」

  於安神情一鬆,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裡面的是我侄子。」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裡面是什麼,聽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裡面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裡面的是我侄……」看到人群內的東西,於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週一片靜默。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於安,表情各異。

  只見兩隻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著頭,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後搖來晃去。

  雲歌強忍著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於安劃清界限,小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後,人群發出爆笑。

  兩隻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觔斗,又抓屁股,興高采烈。

  有人笑著高聲說:「不知道哪裡跑來兩隻小猴子,我們正想著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只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回家。」

  於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雲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著她的背,對於安吩咐:「於大哥,把它們帶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於大哥的一件善事。」

  於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後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著身邊的綠衣女子,面上雖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只是一個寵著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於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於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著臉,雲歌和他說話,他只嘴裡「嗯嗯哼哼」,好像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回答。

  雲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雲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雲歌趕在於安身邊,賠小心:「於大哥,我也不知道裡面是兩隻小猴子呀!我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於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隻猴子多可愛!」

  於安嗡聲嗡氣地說:「那麼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侄子。」

  雲歌笑:「別說是我侄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於安惱中也被雲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於安話剛說完,就想到雲歌是娘,他是叔叔,皇上可剛叫過他大哥,那皇上不就成了兩隻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雲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雲歌立即臊了個滿面通紅。

  雲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

  劉弗陵忙吩咐於安照顧好猴子,自己去追雲歌,不想雲歌走了不遠,又一個急轉身,匆匆往回跑,臉色十分難看,劉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麼了?」

  雲歌沒有回答,牽著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寬敞的院子裡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不大不小的米缸,還有小一點的醃菜罈子。

  雲歌左右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可躲避的地方,聽到外面傳來的叫聲,急切間,顧不得那麼多,拽著劉弗陵跳進了一個大水缸中。

  水缸雖大,可容納了兩個人後也是擁擠不堪,雲歌和劉弗陵面對面,好似緊緊擁抱著彼此,十分親密。

  雲歌輕聲說:「我急糊塗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我怎麼拉著你也躲了起來?」

  劉弗陵沒有太多表情,眼中卻有苦澀。

  劉病已聽到手下的兄弟說看見一個像雲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玨,匆匆趕來。的確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形,但他們還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個身影在擁擠的人群中幾晃後,消失不見。

  尋了幾個月,孟玨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消息網,從大漢到西域,可沒有雲歌半點消息,她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甚至連那夜廝殺的兩方是誰,都查不出來。

  他從剛開始的篤定,到現在的擔心,他開始想那一夜雲歌究竟有沒有逃脫?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擔心恐懼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尋了一大圈,卻找不到要找的人。兩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劉病已歎了口氣說:「也許認錯人了。」

  孟玨沉默了會,驀然一掌拍碎了身側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躲在水缸內的雲歌,身子不禁輕輕一抖。

  劉弗陵忙伸臂擁住她,好像要替雲歌把一切傷害都擋開。

  店堂內打瞌睡的夥計聽到動靜,出來探看,見人打碎了貨物,剛想大罵,可被孟玨的森寒視線盯了一下,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扔了片金葉給他:「沒你什麼事,滾回去睡你的覺。」

  夥計收起金葉,立即一溜小跑,跑回店堂,直接縮到櫃檯下,閉上了眼睛。

  孟玨對劉病已說:「她是在這附近不見的,命人把附近的幾家店舖都搜一遍。」說完,孟玨親自開始查看陶器店,不管大缸小缸,都是一掌拍下,將缸震成粉碎。

  雲歌一點都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利用她的是他,出入霍府的是他,想攀上權勢頂峰的人是他,和霍成君擁抱親暱的還是他,他既然要霍成君,為什麼還要找她?難不成他還以為她能與霍成君共侍一夫?

  劉弗陵看雲歌臉色蒼白,知道孟玨在她心中還是十分重要。正因為仍然在乎,所以才害怕面對,害怕自己的還在乎,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

  聽到陶器碎裂的聲音漸漸向他們的方向轉來,劉弗陵附在雲歌耳邊說:「你若不想見他,我去替你把他擋走。」

  雲歌搖搖頭。

  孟玨外表看著是溫潤君子,性格實際上十分桀驁,現在他連那層君子的外衣都不用了,可見今日不翻遍了這附近,不找到她,他不會善罷甘休。陵哥哥只是個普通人,不懂一點功夫,哪裡擋得住孟玨?

  雲歌忽地抓住了劉弗陵的手,「你幫我圓個謊,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和他說我們已經定親了,讓他別再來找我……」

  劉弗陵眼中帶了幾分酸楚,溫和地打斷了雲歌的話,「雲歌,我們本就是有盟約的未婚夫妻。」

  雲歌語澀,不錯,他們早就是交換過信物,有過盟誓的……夫……妻!

  雲歌抓著劉弗陵的手變得無力,慢慢滑落,劉弗陵卻用力握住了她。

  腳步聲漸走漸近,雲歌心中零亂如麻,害怕傷痛恨怨,羞愧溫暖酸澀,全擠漲在胸間,撕著她,扯著她,一顆心就要四分五裂,只有握著她的那隻手,堅定地護著她。

  她用力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朝他一笑,雖未及完全展開就已消失,可她的眼神不再慌亂無措。

  雲歌聽到身旁的缸應聲而碎,知道下一個就是他們藏身的水缸了,深吸了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等著面對孟玨。

  孟玨舉起手掌,正要揮下,忽然聽到一人笑叫道:「這不是孟大人嗎?」

  孟玨頓了下,緩緩回身,負著手也笑道:「於……」

  於安忙擺了擺手,「都在外面,不用那麼多禮了。我癡長你幾歲,孟大人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於兄吧!」

  孟玨笑著作揖,「恭敬不如從命,於兄怎麼在這裡?」

  於安笑著說:「出來辦些私事,經過這裡時,看到孟大人在敲缸,一時好奇就進來看一眼,孟大人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說話。」

  孟玨笑著向外行去,「沒什麼大事,此店的夥計惹人眼煩,一時之氣。難得於大哥到外面一趟,若有時間,容小弟做個東道,喝幾杯。」

  孟玨和於安一邊談笑,一邊出了店門。

  他們前腳剛走,立即有太監進來接劉弗陵和雲歌,護送著他們從後門上了馬車,返回驪山。

  雲歌腦中思緒紛雜,於安和孟玨認識,而孟玨對於安顯然很忌憚,對於安的客氣程度不下對霍光,可於安不過是陵哥哥的管家。

  雲歌沉默地坐著,劉弗陵也一直沉默,只聽到馬蹄敲著山路的得得聲。

  回到別院住處,劉弗陵讓所有人都退下去,「雲歌,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雲歌拿著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燭火,眉尖微蹙,「我以前覺得只要我對人好,人也一定會對我好,我以誠待人,人自然也以誠待我,可後來知道不是的,這世上的人心很複雜,有欺騙、有猜忌、有背叛、有傷害。我不會去騙人,但我現在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可……」雲歌抬眼看向劉弗陵,「陵哥哥,我相信你。如果連你也騙我,我還能相信誰?我只想知道真實的一切,你告訴我。」

  劉弗陵靜靜凝視著雲歌。

  雲歌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裡面翻捲著萬千無奈。

  雲歌心酸,她是想要他高興的,從小到大都是,「陵哥哥,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等日後……」

  劉弗陵搖了搖頭,「我的名字是三個字,並非兩個字,劉陵二字中間還要加一個『弗』。」

  雲歌正在挑燭火的簪子跌落,打滅了燭火,屋內驟然陷入黑暗。

  雲歌無意識地喃喃重複:「劉弗陵,劉弗陵……陵哥哥,你……你和漢朝的皇帝同名呢!」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去握雲歌的手,入手冰涼,「雲歌,不管我的身份是什麼,我仍然是我,我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只覺得這個世界怎麼那麼混亂,陵哥哥怎麼會是皇帝?怎麼可能?

  「陵哥哥,你不是皇帝,對不對?」

  她眼巴巴地瞅著他,唯一企盼的答案顯然是「不是」。

  劉弗陵不能面對雲歌的雙眸,他去抱她,不顧她的掙扎,把她用力抱在了懷裡,「雲歌,我就是我,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打著劉弗陵的胸膛,想推開他。

  劉弗陵緊緊抱著她,不管她如何打,就是不讓她掙脫。

  雲歌打了一會,終是大哭了出來,「我不喜歡皇帝,不喜歡!你別做這個皇帝,好不好?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在山裡蓋一個房子,就我們清清靜靜地生活,你不是喜歡讀地誌奇聞嗎?現在的地誌多不全,我們可以親身去各處遊歷,搜集各地風土氣候傳說,還有食物,你寫一本地誌奇聞書,我寫一本食譜……」

  劉弗陵把雲歌的頭緊緊按在他的肩頭,眼中是深入心髓的無力和無奈,只一遍遍在雲歌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無可奈何,所以他一直盡量避免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製造他人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他在吃過竹公子的菜後,不想因為他是皇帝就選擇理所當然的擁有,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個決定就讓竹公子無可奈何。

  可是他正在讓雲歌無可奈何,這本是他最不想的事情,卻又是一個無可奈何。

  —————————————

  已是萬籟俱靜,雲歌卻忽地從榻上坐了起來,輕輕穿好衣服。

  環顧屋內,並沒有什麼屬於她的東西,轉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劉弗陵為她謄寫的筆記裝進了懷裡。

  雲歌從窗戶翻出了屋子,一路小跑,跑著跑著,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他的住處。

  那裡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他正在睡夢中。

  她想了那麼多年,又找了那麼久的陵哥哥,竟真和她想像的一模一樣,她可以什麼都不用說,他就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可是他為什麼會是皇帝?

  他是皇帝,難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嗎?

  雲歌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自私也罷,她如今只想先躲開一切。

  自從受傷後,她的腦袋就好似沒有真正清醒過,一個驚訝還未完全接受,另一個驚訝就又來臨,她現在只想遠離所有的人和事。

  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劉弗陵已經靜靜立在她的身後。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裡面的任何東西。

  雲歌怔怔地看著劉弗陵,良久後,猛地埋下頭,想從他身側走過。

  「雲歌。」劉弗陵拿著一個東西,遞到她面前。

  雲歌一瞥間,心中劇震,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一隻小小的蔥綠繡鞋躺在劉弗陵的掌心,鞋面上一顆龍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瑩光。

  雲歌癡癡地伸手拿過,入手猶有餘溫,想來他一直貼身收藏。

  ……

  「好,我在長安等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

  那夜也如今夜,星辰滿天。

  同樣的星空下,站著同樣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過無數次的嗎?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苦澀?

  劉弗陵的視線落在雲歌手中的繡鞋上,「雲歌,我只要一年時間。等待了九年,至少請給我一段時間去聽你講故事。九年裡想必你又去過不少地方,我只想知道和瞭解你所做過的事情。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告訴你我在這九年裡做了什麼,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關心嗎?」

  「我……」

  雲歌語滯。怎麼可能不關心,不想知道?無數次躺在屋頂上看星星時,會想陵哥哥在做什麼。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做什麼都記下來,想等到將來重逢時問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個時辰,在做什麼,有沒有想過她?還有那些已經積攢了多年的話……

  劉弗陵從雲歌手中把繡鞋拿了回去,「只要一年時間,一年後你若還想走,我一定將珍珠繡鞋還你,我與你之間再無任何約定。但是現在,我要你履行你當年的誓言。」

  雲歌忽地側著腦袋笑起來,「陵哥哥,你真聰明。誰叫我當年是個小笨蛋,大了又是個大笨蛋?好!一年之約。」轉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後的今日,我走時,就不用你相送了。」

  劉弗陵負手而立,手中緊拽著繡鞋,望著雲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經進屋很久後,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抬了頭,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羅密佈,恆久的美麗。

  如此星辰,如此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19 AM

Chapter 4 窗含雙影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未央宮駛出。

  車內坐著漢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歲就進宮,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長安城裡的重重宮殿。

  她從小就被教導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溫婉端莊華貴,要笑容親切,卻又不能笑得太過。可是現在,她無法克制自己的興奮,忍不住地咧著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來接她去溫泉宮,她就要見到他了。

  雖然身在後宮,可她隱約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間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強塞給皇上的,她甚至能從皇上周圍太監的眼睛中看到厭惡和提防。可是最該討厭她的皇上卻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冷語,甚至還吩咐於安要保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似乎沒有任何溫度地淡淡看著她。他從不走近她,她也從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離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個皇宮中,也許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這個位置,她所渴望的哪裡是什麼母儀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為皇后這個位置,當她只喚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時,他會待她不同。

  祖父死後,宮裡的人一邊幸災樂禍於上官氏的覆滅,一邊又因為外祖父霍光,對她更加畏懼。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中,未免涼薄。

  她對外祖父十分親暱,親暱到似乎完全忘記了祖父、父親、母親、兄弟因何而死。

  可這難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則嗎?要學會忘記,學會假裝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況她相信,霍氏的結局一定不會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著,活著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她要親眼看見霍氏的結局。

  當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時,她會細細描述給他們聽,讓他們黃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從簾子縫裡向外看,當看到車輿未沿著主山道向上,直去溫泉宮,反拐到側路上,忙挑起簾子問:「怎麼回事?不是去見皇上嗎?」

  太監七喜聲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處別院。」

  上官小妹不解,這些別院應該是給侍衛或者太監住的地方,皇上怎麼住這裡?但知道這些太監不會給她任何關於皇上的消息,只能放下簾子。

  幾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沒有富麗堂皇,卻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華服、時興髮髻都十分不妥當。出門前,花費了大功夫,精心修飾了很久,可在這裡,她只覺得格格不入。

  七喜領著她走到後園,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對上官小妹說:「皇后娘娘,皇上就在裡面,奴才就領路到這兒了。」說完,行了個禮,未等上官小妹發話,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舉目望去:幾樹白梅開得正好,疏落間離,橫於窗前。一男一女臨窗而坐,執子對弈。其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灑在窗前,輕薄如蟬翼的光韻流動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約,仿如畫境。

  上官小妹不能舉步,怔怔看了許久,直到於安在她身前輕輕咳嗽了幾聲,她才驚醒。

  於安向她行禮,她忙讓於安起身,終是沒有沉住氣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於安笑著說:「皇上命人接娘娘來,就是想讓雲姑娘見一下娘娘。」

  於安沒有用「拜見」二字,而且說的是讓雲姑娘見一下她,而非她這個皇后見一下雲姑娘。於安早已是宮中的精怪,他絕不可能因為一時口誤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劇震,盯向於安。

  於安雖微微低了頭,卻沒有迴避上官小妹的視線,滿臉帶著笑意。

  上官小妹點了點頭,「多謝於總管提點,本宮明白了。」

  上官小妹進屋後,欲向劉弗陵行禮,劉弗陵招手讓她過去,指著她想要說話,卻看著他對面的女子,躊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連介紹她的身份都會如此為難。

  雲歌看到一個華妝打扮的小姑娘進來,隨口問劉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劉弗陵的神色,再仔細看了眼小姑娘的裝扮,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心中驀然明白,強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禮,「民女雲歌見過皇后娘娘。」

  劉弗陵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沒有讓她的禮行下去,「小妹不到六歲,就搬到宮裡來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對她多禮……」

  上官小妹嬌笑著拍手,「皇帝大哥派人來接我玩,我還想著,不就是一座山,比長安城多了些樹,能有什麼好玩的?沒想到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姐姐。姐姐可別和那些人學,明明個子比我高,可總喜歡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讓我都不好意思和她們多說話,也不知道我有多悶!」

  小妹本就個子嬌小,此時語態天真,一臉欣喜,更顯人小,四分頑皮六分可愛,將三人的尷尬化解了不少。

  雲歌知道劉弗陵怕她總想著離開,所以直接讓小妹來,向她表明心跡。其實她不是不理解,於安言裡言外、明示暗示說了不少當年的事情。她知道他當年處境艱難,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也很清楚這麼多年來,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年近二十一歲,都還沒有子嗣。可每當她想到他是皇上,還有一個皇后時,卻總會覺得心裡很怪。

  雲歌見小妹一直站著,向她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地方,「皇后,請坐。」

  小妹瞟了眼劉弗陵,笑著坐下。即使六歲那年加封皇后大禮時,他也沒有坐到過她的身側,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對面而坐。

  小妹對雲歌說:「我叫上官小妹,雲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劉弗陵向小妹點頭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來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會笑的。

  劉弗陵想把站在榻側的雲歌拉坐到自己身側,雲歌掙著想躲開。一向順她心意的劉弗陵這次卻無論如何不肯順她,硬是不許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個拉,一個躲,兩人都十分固執,拉扯間,雲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蕩。

  兩人正較勁,雲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們,頓覺不好意思,只能順著劉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側。

  劉弗陵對小妹說:「你來得正好,今日你雲姐姐下棋下輸了,過會要下廚做菜。她的手藝,你吃過後,只怕就不會再想吃宮裡的飯菜了。」

  雲歌不滿:「做菜就做菜,幹嗎說我輸棋?都沒有下完,勝負還難定呢!」

  小妹看向棋盤,棋才剛到中盤,說輸贏是有些過早,可從現在的棋局,推斷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幾處都故意露了破綻給白子,顯然是想讓白子贏,白子卻因為心不夠狠,總是錯失良機。白子、黑子實力相差太遠,的確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後結果。

  雲歌看小妹低頭盯著棋盤看,「看樣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從已落的棋子推斷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預測以後的落子更難。」

  小妹忙抬起頭笑:「在宮裡學過一些,不過用來消磨時光的,並不真懂。皇上,的確如雲姐姐所言,這棋才到中盤,說輸贏太早了。」

  劉弗陵側頭凝視著雲歌,溫和地問:「要繼續下完嗎?」

  雲歌搖搖頭:「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聲說:「我知道是你贏,你想吃什麼?聽於安說你喜歡吃魚,你喜歡吃什麼味道的魚?我做給你。」

  劉弗陵想了瞬,也是低聲說:「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雲歌臉紅,「這是什麼菜?我不會做。」說著就出了屋子。

  沒想到,劉弗陵也跟了出來,陪著她向廚房行去,「你都做給別人吃過了,怎麼不肯做給我吃?」

  雲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盪,「你吃過了?你全都猜對了?那個重賞是你封給我的?」

  劉弗陵含笑點頭。

  雲歌突然間覺得無限心酸,劉弗陵眼中也有同樣的神情。

  他們究竟是無緣,還是有緣?若說無緣,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雖一個偏靜,一個偏動,卻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說有緣,她和他卻無數次陰差陽錯。現在更因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條天塹。

  劉弗陵明白雲歌心中所想,說道:「以前的事情是無可奈何,以後的事情,我們自己決定。」

  雲歌低下了頭,以後的事情?

  劉弗陵歎了一口氣,他的身份帶給雲歌的困擾太大,而他只能選擇強留住她。他是在賭博,賭他可以用一年時間留住雲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嗎?

  一年的時光說短很短,說長卻也很長,總不能日日愁雲慘淡。何況她總歸是要離開的,更應該珍惜相聚的日子。雲歌抬頭而笑,語氣輕快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算帳,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裡泡幾個時辰。」

  劉弗陵莫名其妙,「什麼帳?」

  想到當日霍府,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雲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後想算帳時,再告訴你。」

  ———————————

  一晃而過間,從雲歌受傷到現在,劉弗陵在溫泉宮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說未有先例,劉徹晚年就經年累月地住在溫泉宮,可劉弗陵正值盛年,多少顯得有些反常。而且年關將近,他還要主持慶典、祭拜天地,祈求來年五穀豐登、國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長安。

  本想把雲歌留在驪山,可想著眾人遲早會知道,那遲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握,一年後雲歌是否會願意留下,而他們倆人分別的時間已太長。久別重逢,他實在不願意別離,所以哄著雲歌跟他回了長安。

  雲歌隨皇上回宮,如何安置雲歌讓於安十分犯愁。

  未央宮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後宮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過上官皇后在住。別的殿要麼太遠,要麼太簡陋,要麼太不安全。

  於安想來想去,偌大的漢朝皇宮,先皇時期曾住過佳麗三千的宮殿竟然沒有一處能讓雲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給雲歌安排住處。

  於安雖覺得十分不合禮儀,但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當的做法,再說皇上都已經決定,於安只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雲歌是宣室殿的宮女。

  只是一個簡單的回宮,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卻讓整個朝堂都震動。

  皇上年齡不小,卻膝下猶空。皇子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這牽扯到未來幾十年朝堂權力的格局,是一盤新棋重新落棋的時機。但皇上一直對女色很冷淡,沒有選過妃嬪,沒有臨幸過任何宮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懾,眾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著皇上和上官皇后圓房,等著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脈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漸漸有了轉機。

  按說女子十一二歲就可以圓房,皇上卻遲遲未和上官皇后圓房,百官已經悄悄議論了很久,琢磨著皇上對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個什麼態度。眾人還沒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間,上官家滅族,唯剩流著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獨攬大權後,對外孫女小妹十分寬厚,小妹也和霍光很親暱,霍光幾次暗示皇上是時候考慮子嗣,皇上卻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圓房。

  如今皇上突然帶一個女子入宮,眾人的心思不免活絡起來,想著雖然現在霍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將來誰家榮耀還是未定之數。只是目前霍光大權在握,眾人也不敢輕易得罪,遂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霍光如何反應,等著看那個女子是什麼結果。

  於安怕雲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雲歌看到太監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拚死相護雲歌和許平君,雲歌一直感記在心。而雲歌面對凶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藝,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裡養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竟然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雲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拚死護住了雲歌,卻不知道他只是因為雲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面前,沒有把他當玩藝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嚴和良心回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麼「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著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後,公主感於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並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後做一個掌事太監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裡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倖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於公公培養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雲散,富裕在宮中並不受重用,只在一個小殿裡打著雜。前兩日於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乾淨,穿戴整齊,隨時準備到宣室殿聽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差可是宮內所有太監、宮女的夢想,於公公怎麼會突然把這麼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裡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後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

  雲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雲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麼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說別的,就各個宮殿的佈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溫室殿以椒和泥塗抹牆壁,整個牆壁溫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溫暖,不愧「溫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床,紫琉璃做帳,室內陳設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雲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雲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上,溫室殿內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於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著,讓皇上休息一會。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雲歌在哪裡?」

  於安給熏爐續了一把玉髓香,笑著回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著說:「雲姑娘真是好學,奴才從沒有見過這麼喜歡做學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於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皇上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嗎?難道他說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著皇上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和,想來沒什麼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問?劉弗陵想著雲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藏著「秘書」、「秘史」之後,立即興趣大發,她自己看不說,回來後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麼關係,炎女和蚩尤又是什麼關係?炎女為什麼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後,為什麼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裡,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看什麼?

  劉弗陵出了會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

  正想命於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在簾外探了下腦袋,於安出去了一瞬,回來時陰沉著臉向劉弗陵低低回稟。

  劉弗陵聽完後,沉默了一瞬,淡淡說:「宣田千秋進來吧!」

  於安一怔,皇上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道:「奴才遵旨。」

  雲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遊歷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雲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於天下的結局,不禁長歎:「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後站著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回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玨帶著質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雲歌的笑凍結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後半載,他看著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溫潤,多了幾分稜角分明的冷厲。

  雲歌定定看著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心口如被針扎,不徐不緩,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裡面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著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理得當,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玨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遊走,一手握著她的一隻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後,孟玨的面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著深深的自責,「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麼多苦楚。我現在接你回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玨的手法很管用,雲歌的咳嗽漸低,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玨,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伸指描摹著她的臉頰,「病已已經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雲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玨笑說:「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雲歌苦笑:「孟玨,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係。」

  孟玨溫和地說:「雲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說過我要娶她。」

  雲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麼親暱?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玨未料到雲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雲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雲歌說:「孟玨,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什麼都沒……」

  孟玨驀然用力抬起雲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雲歌想說的話,「雲歌,不管你怎麼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雲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兩隻手。霍成君現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玨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候伯伯了,他說你該叫我師姐。」雲歌仍在勉強地笑,聲音卻帶著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願涉足漢朝權力爭鬥,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麼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在你至少已經如了一半的意,風叔叔已經將漢朝內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勢,你不管想要什麼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著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業,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玨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雲歌,眼睛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雲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雲歌抽手想走,孟玨卻緊握著她的手腕,不肯鬆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玨的手。孟玨眼中流轉著隱隱的請求,雲歌卻只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後。

  雲歌心驚,孟玨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裡可是皇宮!

  ————————

  溫室殿外已經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雲歌。可今日,他只是命於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閱奏章。

  於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只要雲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心內仍十二分著急。

  本該最著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閒。

  於安心歎,難怪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不是太監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說別的,只一點就不妥,雲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於安聽到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鬆。

  不一會,聽到小太監在外面小聲說:「只皇上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於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麼鎮靜。

  雲歌小步跑著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於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隻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多不該湧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說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紅艷。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說:「什麼都不要說,我什麼都明白。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後不會允許他再出現在你面前。不要說話,慢慢呼氣,再吸氣……」

  於安立即吩咐小太監去傳張太醫。



Chapter 5 三帝星會

  劉病已拎著兩隻老母雞,推門而進,人未到,聲先到,「平君,晚上給你煨只老母雞。」

  孟玨正坐在搖籃邊上逗小孩,看到他興沖沖的樣子,笑嘲道:「真是有兒萬事足的人,說話都比別人多了兩分力氣。」

  許平君接過雞,嘴裡埋怨,心裡卻是甜,「月子已經坐完,不用再大補了,天天這麼吃,富人都吃成窮人了。」

  劉病已看孟玨唇邊雖含著笑,可眉間卻有幾分化不開的黯然,對許平君使了個眼色,許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廚房。

  劉病已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說:「今日我在集市上聽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風言風語,聽說你陪她去逛胭脂鋪,惹得一堆小媳婦跑去看熱鬧。你心裡究竟怎麼想?你若還和霍成君往來,即使找到了雲歌,她也絕不會理你。你不會以為雲歌願意做妾吧?」

  孟玨靜靜地盯著劉病已。

  劉病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笑問道:「你怎麼這麼盯著我?」

  孟玨問:「病已,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實話實說。」

  劉病已看孟玨神色鄭重,想了瞬,應道:「你問吧!」

  「你幼時可收過一個女孩子的繡鞋?」

  劉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天下興亡的大事,竟然就這個?沒有!」

  「你肯定?不會忘記嗎?」

  劉病已搖頭而笑:「小時候,東躲西藏的,是走過不少地方,也遇見過不少人,可絕沒有收過女孩子的繡鞋。」

  孟玨垂目歎氣。

  雲歌糊塗,他竟然也如此糊塗!竟然忘記有一個人長得和劉病已有一點相像。劉弗陵八歲就登基,貴為一國之君,出宮行一次獵動靜都很大,何況遠赴西域?

  實在想不到他會去西域,更想不到雲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時故交是劉弗陵,而非劉病已。

  劉病已納悶地問:「孟玨,你的表情怎麼如此古怪?難道還巴望著我收到過女子的繡鞋不成?」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我的確希望收到繡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劉病已,而是劉弗陵。

  霍成君告訴他皇上帶進宮的女子是雲歌時,他推測那個晚上馬車裡的人也許就是劉弗陵。可他怎麼都想不通,雲歌為什麼會隨在劉弗陵身邊?

  雲歌或者被劉弗陵當刺客所抓,或者被劉弗陵所救,不管哪種可能,雲歌都不可能跟隨劉弗陵住到宮中,現在卻一切都很合理了。

  雲歌對一個錯認的劉病已都已經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麼可能讓對方難過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劉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玨只覺心中全是寒意。

  孟玨起身離去。

  劉病已說:「孟玨,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牽扯不清,我不想再幫你尋雲歌了。」

  孟玨頭未回地說:「我已經找到雲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這幾日就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劉病已吃驚地問:「你已經找到雲歌?她在哪裡?」

  孟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拉門而去。

  —————————

  幾個月前,很多官員和百姓還不知道孟玨是誰,今日之後,孟玨的名字會如霍光的名字一般,為人熟知。

  一個月前,霍光舉薦孟玨,請皇上為孟玨冊封官職,並呈報了幾個官職空缺供皇上選擇。皇上卻隨口封了孟玨一個百官之外的官職:諫議大夫。

  眾人都幸災樂禍,知道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極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見過孟玨的良官賢臣,感歎一個大好人才卻因為君臣暗爭要被閒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這位百官之外的諫議大夫,霍光親口舉薦的孟玨竟然洋洋灑灑羅列了霍光二十餘條罪狀:

  身居高位,雖修了自身,卻未齊家,此為罪一。

  霍府家奴馮子都仗勢欺人,強霸賣酒胡女。此為罪二。

  霍夫人的親戚依仗霍府權勢,壓抬糧價,低收,高賣,欺行霸市,謀取暴利。此為罪三。

  王氏管家與官員爭道,不僅不按法規民與官讓路,反教唆手下當街毆打朝廷官員。此為罪四。

  …………

  都是些說重要吧,朝堂內官員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的罪行,也許仔細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兩件來。可說不重要吧,民間百姓專吃這一套,幾乎每一條都觸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麼?他們可不會管你什麼人做大司馬,什麼人做大將軍,他們只怕官員以權欺人、以權謀私、以權愚民。

  孟玨為民利益,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形象隨著他彈劾霍光的奏折傳遍了朝堂內外、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交口相慶,出了一個真正的好官,是個真關心他們的青天老爺。

  賣酒胡姬重得自由,又開始當壚賣酒。

  買酒的人排成了長隊,既是買酒,也是聽故事。一個是流落異鄉剛守寡的美貌少婦,一個是依仗大將軍大司馬權勢欺人的惡霸,故事可謂有聲有色。

  有人酒興之餘,將胡姬的故事寫成了詩賦,很快就在酒樓茶肆間傳唱開。

  「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偶有見過孟玨的人,在講完胡姬的受辱後,又會濃墨重彩地講述孟玨的言行,因為他的剛正凜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還有人回憶起當年霍府宴請賢良時,孟玨的機智才氣,翩翩風姿。

  誰家少年足風流?

  孟玨出眾的容貌,無懈可擊的言行,傲視權貴的錚錚鐵骨讓他成了無數長安香閨的夢裡人。

  在歌女溫軟的歌聲中,在滿樓紅袖招的風月場中,孟玨的名聲伴隨著歌中的故事傳唱出了長安,甚至傳到域外。

  ————————

  霍府,書房。

  霍禹一臉的氣急敗壞:「『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爹,你看看!這個孟玨把我們霍府玩弄於股掌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樓傳唱的詭計也都是他一手策劃,他還真以為有個皇上護著,我們霍家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嗎?哼!」

  霍光神情淡淡,讀完全詩後,微笑讚道:「鋪陳得當,收放自如,好詩。」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著他歎了口氣,搖頭道:「你若有孟玨一半的智謀,我又怎會如此想要這個女婿?」

  霍禹不禁握緊了拳,心內激憤,嘴裡卻不敢反駁霍光的話。

  霍山道:「伯伯,侄兒有辦法可以不露痕跡地除去孟玨,只是妹妹那裡……」

  霍光打斷了霍山的話,眼內全是譏諷,「除掉孟玨?你們是打算明槍?還是暗箭?明槍,孟玨是諫議大夫,先皇口諭『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隨便定,何況現在又有皇上暗中幫助,你的槍再快,皇上不許你刺出去,你能做什麼?暗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玨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謀害忠良』這個奸臣逆賊的名聲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們不犯錯。我們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間惡貫滿盈,毀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廟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雲聽得愣愣,心中雖是不服,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霍禹氣道:「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嗎?」

  霍光肅容道:「當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飭一番,下次若再有這些荒唐事情發生,誰的奴才,我就辦誰。」

  霍禹、霍山、霍雲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頭,口服心不服地應:「是。」

  「第二,」霍光點了點桌上的詩,「這麼好文采的人居然閒置民間,是我這個大司馬的失職,你們去把此人尋了來,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盡其才。」

  霍禹不肯說話,霍山和霍雲應道:「侄兒一定照辦。」

  「第三,以後朝堂上見了孟玨,能有多客氣就有多客氣,若讓我看見你們鬧事,輕則家法伺候,重則國律處置。」

  三人都不吭聲,霍光失望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親的目光,一個寒顫,立即站起,畏懼地應道:「兒子明白。」

  霍山和霍雲也趕忙站起來,行禮說:「侄兒也明白。」

  霍光看著他們三人,面容露了幾絲疲憊,長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三人出來時,恰碰見霍成君。霍成君給三個哥哥行禮,霍禹冷哼一聲:「你的好眼光!」寒著臉,甩袖而去。

  霍山、霍雲對霍成君打了個哈哈,也匆匆離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淚光,緊咬著唇,才沒有落下。

  輕輕推開屋門,只看父親正閉目養神,清矍的面容下藏著疲憊。

  幾日間,父親的白髮似又多了幾根,已經微白的兩鬢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傷都有,放輕了腳步,走到父親身後,幫父親揉著太陽穴。

  霍光沒有睜開眼睛,只笑著叫了聲:「成君?」

  成君應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只是心。成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不要往心裡去,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沒有處理好。」

  成君幾日來面對的不是母親責怪的眼光,就是兄長的冷言冷語,聽到父親的話,眼淚再沒忍住,一顆顆落了下來。

  霍光輕歎口氣,將成君拉到身前,讓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哭什麼哭?我們霍家的女兒想嫁誰不能嫁?爹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

  霍成君傷心難耐,伏在父親膝頭哭起來,「爹,對不起。」

  霍光撫著霍成君的頭髮,微微笑著說:「傻丫頭,你哪裡有對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玨,是你的眼光好。孟玨不能娶到你,是他沒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許久,把心中的難過、壓抑都哭了出來,好受許多,慢慢收了眼淚,「爹,你打算怎麼辦?」

  霍光不答反問:「依你看,如何處置最妥當?」

  霍成君仰頭道:「修身養性,不處置最好。」

  霍光聽後,凝視著霍成君,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絕不是女兒想幫孟玨說話。孟玨雖羅列了霍家二十餘條罪狀,可他也不敢輕捋虎威,沒有一條和爹真正相關,爹爹唯一的過失只是馭下不嚴。只要爹爹的名聲未真正受損,那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霍氏都可以挽回。現在霍府正在風口,眾目睽睽下不管做什麼,只怕都免不了做多錯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麼文章,到時只怕連爹爹也會受累。所以對罵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給予責罰,反應以禮待之,讓他人看看霍府的氣量,同時整頓霍府。畢竟霍府如今樹大招風,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飭,即使今日沒有孟玨,他日若出了什麼事情,還是會有其他人跳出來。」

  霍光長歎了口氣,扶著霍成君的肩膀說:「你怎麼生成了女兒身呢?你若是男兒,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宮,宣室殿。

  一室溫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語。

  雲歌身上半搭了塊羊絨毯,懶懶躺在榻上,邊說邊笑。

  劉弗陵靠爐坐在雲歌榻下,未用坐榻,只地毯上又加了一塊白虎皮,他半倚著榻側,一手拿著火箸,正擊爐計時。

  雲歌本來想講她如何見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黃二帝,歷經無數帝王,卻從沒有出過女君,所以劉弗陵聽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時,也是極感興趣。

  可雲歌這個話簍子,從孔雀河畔出發講起,講了快一天了,仍沒講到她進小月氏。路上碰到什麼人要講,買了什麼新奇玩藝兒要講,吃了什麼好吃的也要講,劉弗陵估計,照雲歌這東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講到月氏女王,要過完年了。

  劉弗陵無奈,只得給她規定了時間,不緊要的事情,他擊箸限時,火箸敲完,雲歌就要趕快講下文。

  聽著劉弗陵的速度漸漸加快,雲歌的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可是怎麼快,好像還是講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從榻上坐起來,去拽劉弗陵的胳膊。一邊按著劉弗陵的胳膊不許他敲,一邊飛快地說話,「你不知道那個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聲有多動聽,我們聽到她的歌聲時,都忘記了趕路……啊!不許敲……不許敲……你一定要聽……這個很好玩的……連我三哥都駐足聽歌了……」

  劉弗陵板著臉,作勢欲敲,雲歌忙皺著眉頭,一口氣、不帶停地開始說話:「她皮膚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們時尾隨在我們駱駝後唱歌我們的駱駝都聽得不肯走路我給了她一塊銀子可她不要說只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說她古怪不古怪為什麼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氣實在換不過來,雲歌大叫一聲,扶著榻直喘氣,一手還不忘拽著劉弗陵的胳膊,「我這……哪裡是……講故事?我這是……趕命呢!」

  劉弗陵擔心雲歌會咳嗽,可看她只是氣喘得急些,遂放下心來。

  眼看著劉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來,雲歌哭喪著臉,這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索性整個人滑到了榻下,雙手握著他的胳膊,人擋在他面前,看他再怎麼敲?

  劉弗陵看著雲歌一臉凶巴巴的樣子,淡淡說:「快讓開。」

  雲歌搖頭,很堅持。

  劉弗陵面無表情地看著雲歌的身後。

  雲歌忽覺得味道不對,一扭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蓋著的羊絨毯滑到了銅爐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著火苗子就要竄起來。

  雲歌情急下,忙要四處抓東西,劉弗陵將早已拿在手裡的水瓶,靜靜地遞到雲歌手邊,雲歌隨手拿過,立即潑出去,隨著「滋滋」聲,黑煙騰起,滿室羊毛的焦臭味,還有一地水漬。

  雲歌掩鼻,「你……你既看見了,怎麼不早點把毯子拿開?」

  劉弗陵眼中帶了笑意,面上卻還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撥開,你卻不讓。」

  雲歌瞪著劉弗陵,啞然。

  倒是她的錯了?!

  六順在殿外一邊吸鼻子,一邊探頭探腦。

  劉弗陵拽著雲歌向外行去,經過六順身側時吩咐:「盡快把裡面收拾了。」

  六順忙低頭應「是」。

  於安看皇上和雲歌要出門,忙讓人去拿了大氅來。一件火紅狐狸皮氅,一件純黑狐狸皮氅。劉弗陵先拿了紅色的大氅,替雲歌披好,又接過黑色的,自己披上。

  兩人沿著宣室殿的牆根慢慢走著。沒什麼特別的目的,只隨意而行。

  雲歌看到不遠處的宮門時,忽地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劉弗陵隨著雲歌的視線,看向宮外,「要出去走走嗎?」

  雲歌表情些許落寞:「聽說大哥和許姐姐的孩子已經出世了,他們以前說要讓孩子認我做姑姑的。」

  劉弗陵問:「你說的大哥就是你認錯的那個人,劉病已?」

  雲歌點點頭。

  劉弗陵想了瞬,頭未回地叫道:「於安,去預備車馬,我們出宮一趟。」

  於安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天已要黑,又是倉猝出宮,不甚妥當。可是勸皇上不要出宮,顯然更不妥當,只能吩咐人去做萬全準備。

  於安扮作車伕,親自駕車,「皇上,去哪裡?」

  劉弗陵說:「劉病已家。」

  於安剛要揚鞭的手頓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點點頭,表示一定會謹慎小心。

  —————————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許平君早早做了飯吃,把炕燒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著。

  大門一關,管它外面天寒與地凍!

  兒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劉病已披著一件舊棉襖,坐在兒子旁邊,看司馬遷的《史記》,細思劉徹執政得失。

  許平君伏在炕頭的小几上,拿著一根筷子,在沙盤裡寫著字,邊寫邊在心中默誦,十分專注。劉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覺,劉病已不禁搖頭而笑。

  屋外突然傳來拍門聲,劉病已和許平君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縮在家中避寒,極少有訪客,能是誰?

  劉病已剛想起來,許平君已經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隨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開門,一邊問著:「誰呀?」一邊拉開了門。

  門外一男一女並肩而立,氣宇華貴超拔。

  男子身披純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襲罕見的火紅狐狸皮氅,一個神情清冷,一個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協調中又透著異樣的和諧。

  許平君微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雲歌對許平君笑眨了眨眼睛,側頭對劉弗陵說:「我定是吃得太多,長變樣了,連我姐姐都不認識我了!」

  許平君眼中有了淚花,一把就抱住了雲歌。她是真怕這一生再無機會彌補她對雲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雲歌又送到了她面前。

  雲歌雖知道許平君見了她定會驚訝,卻未料到她反應如此激烈,心中感動,笑著說:「做了娘的人還跟個孩子一樣,怎麼帶小孩呢?」

  許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淚擦去,挽住雲歌的手,把她拉進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誰來了?」

  劉病已放下書冊,抬眼就看到雲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隨在雲歌身後的男子,他一怔下,面色頓變,竟是光腳就跳到了地上,身軀挺得筆直,一把就把許平君和雲歌拽到了自己身後。

  劉弗陵隨意立著,淡淡審視著劉病已。

  劉病已胸膛劇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備。

  氣氛詭異,許平君和雲歌看看劉弗陵,再看看劉病已,不明白為什麼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竟劍拔弩張,病已的反應好像隨時要以命相搏的樣子。

  雲歌從劉病已身後走出,劉病已想拉,未拉住,雲歌已經站到劉弗陵身側,對劉弗陵說:「這就是病已大哥,這是許姐姐。」又對劉病已和許平君說:「他是……」看著劉弗陵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許平君並肩站到劉病已身側,握住劉病已緊拽成拳頭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見過這位公子一面。」

  劉弗陵對許平君微微一點頭,「上次走得匆忙,還未謝謝夫人指點之義。」

  許平君笑說:「公子太客氣了,公子既是雲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們的朋友。」說完,看向雲歌,等著她的那個許久還未說出口的名字。

  雲歌心虛地對許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許平君一怔,還有這樣介紹人的?一個大男人,無姓無名,又不是見不得人!劉弗陵卻是眼中帶了暖意,對許平君說:「在下恰好也姓劉,與尊夫同姓。」

  劉病已剛見到劉弗陵時的震驚已去,慢慢冷靜下來,明白劉弗陵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的任何舉動不過是以卵擊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應對。

  只是……他看了眼許平君和炕上的孩子……只是對不住她們,終是把她們拖進了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

  劉病已笑著向劉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讓許平君去簡單置辦一點酒菜,擺好几案,請劉弗陵和雲歌坐到炕上。火炕燒得十分暖和,劉弗陵和雲歌穿著大氅,都有些熱,劉弗陵伸手要替雲歌解開大氅,雲歌笑著閃身躲開,「我自己來,你顧好自己就可以了。」

  劉病已看著劉弗陵和雲歌,心內詫異震驚不解,各種滋味都有。

  雲歌脫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裡頭,伏在劉病已的兒子跟前看。小兒沉睡未醒,小手團成拳頭時不時還伸一下,雲歌看得咕咕笑起來,在小孩臉上親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許平君端著酒出來,一邊佈置酒菜,一邊說:「離說話還早著呢!你和病已都是聰明人辦糊塗事,他也整天對著孩子說『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現在就會叫爹,還不嚇死人?」

  劉弗陵忽然說:「把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

  雲歌笑著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湊到劉弗陵身邊,讓他看。劉病已目不轉睛地盯著劉弗陵。

  劉弗陵低頭看了會孩子,解下隨身帶著的一個合歡,放在孩子的小被子裡,「來得匆忙,未帶見面禮,這個就聊表心意。」

  許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東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趕忙推辭。

  劉弗陵笑對劉病已說:「算來,我還是這孩子的長輩,這禮沒什麼收不得的。」

  劉病已從雲歌手裡接過孩子,交給許平君,「我代虎兒謝過……謝過公子。」

  雲歌笑問:「虎兒是小名嗎?大名叫什麼?」

  許平君說:「還沒有想好,就一直叫著小名了。」

  劉病已忽地對劉弗陵說:「請公子給小兒賜個名字。」說完,心內緊張萬分,面上卻無所謂地笑看著劉弗陵。

  雲歌瞅了瞅劉病已,又看了看劉弗陵,沒有說話。

  劉弗陵沉吟了會,對劉病已說道:「今日隨手剛翻了《逸周書》,頗喜『』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雲歌側頭思索:「劉?」

  許平君忙把沙盤遞給雲歌,小聲問:「雲歌,怎麼寫?」

  雲歌有意外的驚喜,笑問:「姐姐在學字?」

  雲歌一筆一劃,仔細寫給了許平君,許平君忙用心記下,一時也不知道好不好,只覺得字很生僻,他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只怕到時候能叫得出來的人都不多。

  劉病已聽到劉弗陵起的名字,心內如吃了定心丸,對孩子的擔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來,對劉弗陵行禮:「謝公子賜名。」

  許平君看劉病已好像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也忙抱著孩子對劉弗陵行禮作謝。

  劉弗陵只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看到炕上的竹簡,他問劉病已:「《史記》中最喜歡哪一節?」

  劉病已猶豫了下,說:「近來最喜讀先皇年青時的經歷。」

  劉弗陵輕頷了下首,靜靜打量著屋子四周。

  劉弗陵不說話,劉病已也不開口。

  許平君覺得今天晚上的劉病已大異於平時,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隨便說話。

  雲歌沒理會他們,自低著頭看虎兒玩,時不時湊到虎兒臉上親一下。

  這個家並不富裕,但因為有一個巧手主婦,所以十分溫暖。

  劉弗陵從屋子內的一桌一椅看過,最後目光落回了劉病已身上。

  劉病已身上披著的舊棉襖顯然有些年頭,袖口已經磨破,又被許平君的一雙巧手細心修補過,一圈顏色略深的補丁,被許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繡上去的花紋。

  劉病已鎮定地接受著劉弗陵的打量,如果說剛見面,劉弗陵是在審視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與他說話,那麼劉弗陵現在又在審視什麼?審視他這個皇孫的破落生活嗎?

  應該不是。

  雖然他第一次見劉弗陵,可他相信雲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劉弗陵究竟還想知道什麼?劉弗陵為何要特意出宮來見他?

  一室沉寂中,雲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邊穿鞋,一邊說:「已經好晚了,大哥和許姐姐也該歇息了,我們回去。」拿了劉弗陵的大氅來,劉弗陵起身站好,雲歌站到一邊的腳踏上,剛比劉弗陵高了些,她笑著幫劉弗陵圍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隨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門。不料劉弗陵早有準備,雲歌動作快,劉弗陵動作更快,拽著雲歌的衣領子把雲歌給硬揪了回來,雲歌只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劉弗陵擺弄。

  兩個人無聲無息,卻煞是熱鬧,看得許平君差點笑出聲。

  劉弗陵替雲歌整好皮氅,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門。

  劉病已和許平君到門口送客,看到雲歌剛拉開門,暗處立即就有人迎上來,服侍劉弗陵和雲歌上馬車,雲歌上車後,猶探著身子出來向他們笑揮了揮手。

  等馬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劉病已才鎖上了門。回到屋內,半晌都不說話。

  許平君默默坐到他身側,很久後,勸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麼,該睡的覺總是要睡的。」

  劉病已握住許平君的手,「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該再瞞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總該讓你心裡有個底。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許平君說:「此人氣度華貴,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絲毫不會讓你覺得他倨傲,他還……還十分威嚴,是那種藏著的威嚴,不像那些官老爺們露在外面的威嚴。他的來歷定不一般,不過不管他什麼來歷,既然是雲歌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了,病已,你發覺沒有?他的眼睛和你長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劉病已緊握住許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他就是我的親戚,算來,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我親爺爺在他們那輩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間差了四十多歲。他姓劉,名弗陵,是當今聖上。」

  許平君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瞳孔內的視線卻是越縮越小,漸如針芒,手腳也開始輕顫,不過短短一會,額頭就有細密的冷汗沁出。

  劉病已歎了口氣,把她擁在了懷裡,「平君,對不起,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許平君腦內思緒紛雜,一會想著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衛太子嗎?一會又想著衛太子一家的慘死,再想到直到現在衛太子還是禁忌,她和劉病已是不是該逃?可逃到哪裡去?一會又想著劉病已是皇孫?皇孫?!告訴娘,豈不要嚇死娘,她這次可是真揀了個貴人嫁!只是這樣的『貴人』,娘是絕對不想要的。皇上為什麼突然來?是不是想殺他們?她是不是也算個皇妃了

  ……

  許平君一時覺得十分恐懼,一時又覺得十分荒唐,無所憑依中,一直有個懷抱靜靜擁著她。許平君的思緒慢慢平復,臉靠在劉病已肩頭,平靜地說:「我願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氣。」

  劉病已攬著許平君,望著沉睡的兒子,只覺肩頭沉重,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以前還可以偶有疲憊放棄的想法,現在卻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還一定要走出點名堂。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難道老天讓他活下來,只是為了讓他苟且偷生?

  許平君反覆琢磨著劉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測出劉弗陵的心思,卻只覺十分困難。劉弗陵自始至終,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難看出喜怒,不過劉弗陵雖然難測,雲歌卻很好猜測。

  雖不知道雲歌怎麼會和皇上成了故交,可連長安城郊鬥雞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孫,這個世上,許平君已經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雲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嗎?不管皇上怎麼想,雲歌定不會害你。」

  劉病已說:「剛來時,雲歌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看她後來的樣子,只怕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雲歌亦非當年的雲歌,孟玨傷她很深,雲歌只怕再不會毫不多想地信任一個人。雲歌以前隨他去過衛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點滴事情,雲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衛太子的後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關係。

  許平君心下暗吁了口氣,有雲歌在,不管發生什麼,他們總有時間應對。

  再往壞裡打算,即使……即使將來真有什麼發生,至少可保住虎兒。想來(必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給虎兒賜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兒子的名,而是兒子的命。

  而皇上賜的那個「」字,想來也別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禮謝恩。

  ————————————

  馬車內,雲歌笑盈盈地趴在墊子上,反常地一句話沒有。

  劉弗陵望了會兒她,「劉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應該叫劉詢。他身上的玉和我的玉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個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後來的誤會。今日我想見他……」

  雲歌如貓一般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病已大哥,為了那個見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經夠多,你絕不會因為他是衛太子的孫子就想殺他,我才不擔心那個。我現在只是覺得好笑,怎麼我每認識一個姓劉的,一個就是皇族裡的人?我正琢磨我還認識哪個姓劉的人,趕緊弄清楚到底是王爺,還是皇孫,省得下次又猛地驚訝一次。」

  劉弗陵聽雲歌話說得有趣,「你還認識哪個姓劉的?」

  雲歌吐吐舌頭,「自認為天下最英俊、最瀟灑、最風流、最不羈的人,你那個最荒唐的侄兒。」

  劉弗陵有些詫異,「劉賀?」雲歌什麼時候認識的劉賀?想來只有甘泉宮行獵那次,雲歌有機會見劉賀,可若在那裡見的,卻談不上驚訝是皇族的人。

  雲歌想到劉賀,看看劉弗陵,忽地笑起來,拍著墊子,樂不可支。

  劉弗陵看到她的樣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讓你如意,讓他見了你,執晚輩之禮,叫你姑姑。」

  雲歌笑著連連點頭,另一個人的身影忽地從腦中掠過,本來的開心頓時索然無味。

  劉弗陵看雲歌忽然把臉埋在了毯子間,雖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卻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既沒有去安慰她,也沒有刻意說話轉移雲歌的注意,只是靜靜地看著雲歌,沉默中給雲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會後,雲歌悶著的聲音從毯子下面傳出來,「劉賀私自進過長安,他和孟玨關係很好,算結拜兄弟。不過他們二人是因為另一個結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玨對劉賀有保留,並非十成十的交情,劉賀對孟玨只怕也不真正相信。」

  劉弗陵雖微微一怔,但對聽到的內容並未太在意。

  劉賀若循規蹈矩就不是劉賀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雲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還有信任下想保護他的心意。只是,雲歌,你可是為了一年後不愧歉的離去,方有今日的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20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27 02:29 AM 編輯

Chapter 6 夜半私語

  大清早,劉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許平君吃早飯,就有個陌生人上門找他。

  「請問劉病已劉爺在家嗎?」

  聽到來人說話,劉病已心中,自劉弗陵來後,一直繃著的弦喀喇喇地一陣轟鳴,該來的終是來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著行禮,劉病已忙回禮,笑說:「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禮。」

  七喜笑道:「劉爺好機敏的心思。我奉於總管之命來接你進宮,馬車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許平君聽到「進宮」二字,手裡的碗掉到地上,「光當」一聲,摔了個粉碎。

  劉病已回身對許平君說:「我去去就回,水缸裡快沒水了,你先湊合著用,別自己去挑,等我回來,我去挑。」

  許平君追到門口,眼淚花花在眼眶裡面打轉,只是強忍著,才沒有掉下。

  劉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隨七喜上了馬車。

  許平君扶著門框無聲地哭起來,心中哀淒,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裡的孩子好似感應到母親的傷心,也哭了起來,人不大,哭聲卻十分洪亮,許平君聽到孩子哭聲,驀地驚醒,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地等著一切發生。

  進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玨。

  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馬車載著劉病已一直行到了宮門前的禁區,七喜打起簾子,請劉病已下車步行。

  劉病已下車後,仰頭看著威嚴的未央宮,心內既有長歌當哭的感覺,又有縱聲大笑的衝動。

  顛沛流離十幾年後,他用另外一種身份,卑微地站在了這座宮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靜靜等了會,才提醒劉病已隨他而行。

  宮牆、長廊、金柱、玉欄……

  每一個東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東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夢中出現過,今日好似老天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證明他那些支離破碎的夢,是真實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員第一次進宮,宦官都會一邊走,一邊主動介紹經過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規矩,一則提醒對方不要犯錯,二則是攀談間,主動示好,為日後留個交情。

  今日,七喜卻很沉默,只每過一個大殿時,低低報一下殿名,別的時候,都安靜地走在前面。

  快到溫室殿時,七喜放慢了腳步,「快到溫室殿了,冬天時,皇上一般都在那裡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劉病已對七喜生了幾分好感,忙道:「多謝公公提醒。」

  ————————————

  未央宮,椒房殿。

  前來覲見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禮。

  小妹心裡十分彆扭,卻知道霍光就這個性子。不管內裡什麼樣子,人前是一點禮數都不會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如有針刺般地等著霍光行完禮,好趕緊給霍光賜座。

  霍光坐下後,小妹向兩側掃了一眼,太監、宮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嬌聲問:「祖父近來身體可好,祖母身體可好,舅舅、姨母好嗎?姨母很久未進宮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讓她多來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謝皇后娘娘掛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頭。

  先是宣室殿多了個女子,緊接著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問題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還是「不好」呢?

  與其答錯,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決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一直不說話,輕歎了口氣,「皇后娘娘年紀小小就進了宮,身邊沒個長輩照顧,臣總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實在不該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這宮裡可就真沒有依靠了。」小妹仰著頭,小小的臉上滿是著急傷心。

  霍光猶豫了下,換了稱呼:「小妹,你和皇上……皇上他可在你這裡……歇過?」

  小妹又低下了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不在意地說:「皇帝大哥偶爾來看看我,不過他有自己的住處,我這裡也沒有宣室殿佈置得好看,所以沒在我這裡住過。」

  霍光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樣?宮裡的老嬤嬤們沒給你講過嗎?皇上就是應該住在你這裡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們說的,我不愛聽。我的榻一個人睡剛剛好,兩個人睡太擠了,再說,皇上他總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沒有人,才小聲說:「皇上像塊石頭,我不喜歡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側,表情嚴肅,「小妹,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小妹咬著唇,委屈地點點頭。

  「小妹,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悅他,努力讓他喜歡你。皇上對你好了,你在宮裡才會開心。」

  小妹不說話,好一會後,才又點點頭。

  霍光問:「皇上新近帶回宮的女子,你見過了嗎?」

  小妹輕聲道:「是個很好的姐姐,對我很好,給我做菜吃,還陪我玩。」

  霍光幾乎氣結,「你……」自古後宮爭鬥的殘酷不亞於戰場,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幫她,哪裡會輕易讓別的女子得了寵?何況小妹還是六宮之主,霍氏又權傾天下。現在倒好!出了這麼個不解世事、長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後宮可以成為歷朝歷代的異類了。

  小妹怯怯地看著霍光,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

  小妹長得並不像父母,可此時眉目堪憐,竟是十分神似霍憐兒。霍光想到憐兒小時若有什麼不開心,也是這般一句話不說,只默默掉眼淚,心裡一酸,氣全消了。

  小妹六歲就進了宮,雖有年長宮女照顧,可畢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會教,也不敢教,何況有些東西還是他特別吩咐過,不許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沒有同齡玩伴,一個人守在這個屋子裡,渾渾噩噩地虛耗著時光,根本沒機會懂什麼人情世故。

  霍光凝視著小妹,只有深深的無奈,轉念間又想到小妹長不大有長不大的好處,她若真是一個心思複雜、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著小妹嗎?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他此時倒有幾分慶幸小妹的糊里糊塗。

  霍光輕撫了撫小妹的頭,溫和地說:「別傷心了,祖父沒有怪你。以後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會照顧好你,你只要聽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點頭。

  霍光從小妹所居的椒房宮出來。

  想了想,還是好似無意中繞了個遠路,取道滄河,向溫室殿行去。

  滄河的冰面上。

  雲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熱火朝天地指揮著一群太監做東西。

  雲歌戴著繡花手套,一邊思索,一邊笨拙地畫圖。

  抹茶和富裕兩人在一旁邊看雲歌畫圖,邊唧唧喳喳。你一句話,我一句話,一時說不到一起去,還要吵幾句。

  雖然天寒地凍,萬物蕭索,可看到這幾個人,卻只覺得十分的熱鬧,十二分的勃勃生機。

  椒房宮內,雖然案上供著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著長青的籐,鳳爐內燃著玉凰香,可肅容垂目的宮女,陰沉沉的太監,安靜地躲坐在鳳榻內,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讓人只覺如進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會,才有人發現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靜氣地站好,給他行禮問安。

  霍光輕掃了他們一眼,微笑著,目光落到了雲歌身上。

  雲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驚,卻未顯不安,迎著霍光的目光,笑著上前行禮。

  霍光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俗,老夫真沒看走眼。」

  雲歌只是微笑,沒有答話。

  霍光凝視著雲歌,心中困惑。

  自雲歌在宣室殿出現,他已經命人把雲歌查了個底朝天,可這個女孩子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沒有出身、沒有來歷、沒有家人,突然就出現在了長安,而且從她出現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先是劉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緊接著又是孟玨,女兒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頭爭孟玨。一個孟玨攪得霍府灰頭土臉,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拿他無可奈何。

  她搖身一晃,又出現在了劉弗陵身旁。雖然不知道皇上帶她入宮,是真看上了她,還是只是一個姿態,無聲地表達出對霍氏的態度,用她來試探霍氏的反應。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誕下皇子,這個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無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覺得荒唐,權傾朝野、人才濟濟的霍氏竟然要和一個孤零零的丫頭爭鬥?

  也許把這場戰爭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間力量的角逐,會讓他少一些荒唐感。

  …………

  雲歌看霍光一直盯著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聲:「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種心緒,笑向雲歌告辭。

  霍光剛轉身,雲歌就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沒事人一樣。

  富裕看霍光走遠了,湊到雲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說點什麼,又猶猶豫豫地說不出來。

  雲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頭,「別在那裡轉九道十八彎的心思了,你再轉也轉不贏,不如不轉。專心幫我把這個東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經事情。」

  富裕笑撓撓頭,應了聲「是」,心下卻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後的日子經不得一點疏忽。

  ——————————

  未央宮,溫室殿。

  劉病已低著頭,袖著雙手,跟著七喜輕輕走進了大殿。

  深闊的大殿,劉弗陵高坐在龍榻上,威嚴無限。

  劉病已給劉弗陵行禮,「陛下萬歲。」

  「起來吧!」

  劉弗陵打量了他一瞬,問道:「你這一生,到現在為止,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

  劉病已呆住,來的路上,想了千百個劉弗陵可能問他的話,自認為已經想得十分萬全,卻還是全部想錯了。

  劉病已沉默地站著,劉弗陵也不著急,自低頭看折子,任由劉病已站在那裡想。

  許久後,劉病已回道:「我這一生,到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最快樂的事情,也許兒子出生勉強能算,可當時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還是喜多。」

  劉弗陵聞言,抬頭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苦笑了下,「我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從小到大,顛沛流離,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深知一個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個壞官也可以毀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見了不少貪官惡吏,氣憤時恨不得直接殺了對方,可這並非正途。遊俠所為可以懲惡官,卻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選賢良,才能造福百姓。」

  劉弗陵問:「聽聞長安城內所有的遊俠客都尊你一聲『大哥』,歷來『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過犯禁的事情?」

  劉病已低頭道:「做過。」

  劉弗陵未置可否,只說:「你很有膽色,不愧是遊俠之首。你若剛才說些什麼『淡泊明志、曠達閒散』的話,朕會賜你金銀,並命你立即離開長安,永生不得踏入長安城方圓八百里之內,讓你從此安心去做閒雲野鶴。」

  劉病已彎身行禮,「想我一個落魄到鬥雞走狗為生的人,卻還在夜讀《史記》。如果說自己胸無大志,豈不是欺君?」

  劉弗陵剛想說話,殿外的太監稟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溫室殿行來,就快到了。」

  劉病已忙要請退,劉弗陵想了下,對於安低聲吩咐了幾句,於安上前請劉病已隨他而去。

  不一會,霍光就請求覲見。

  劉弗陵宣他進來。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禮後,就開始進呈前段時間劉弗陵命他和幾個朝廷重臣仔細思考的問題。

  自漢武帝末年,豪族吞併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變成無所憑依的流民。此現象隨著官府賦稅減輕有所好轉,卻還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辦法治理土地流失,這將會是漢朝的隱患,萬一國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賦稅應急,就有可能激發民變;但如果強行壓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穩,以及仕族內部矛盾。

  霍光結合當今邊關形勢,提出獎勵流民邊關屯田,和引導流民回鄉的兩項舉措,同時加大對土地買賣的管制,嚴厲打擊強買霸買,再特許部分土地壟斷嚴重的地區,可以用土地換取做官的機會,慢慢將土地收回國家手中。

  採用柔和政策壓制豪族,疏通辦法解決流民,調理之法緩和矛盾。霍光的考慮可謂上下兼顧,十分周詳。劉弗陵邊聽邊點頭,「霍愛卿,你的建議極好。我朝如今就像一個大病漸癒,小病卻仍很多的人,只適合和緩調理,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和田千秋辦,不過切記,用來換田地的官職絕不可是實職。」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職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做官的人整日忙著玩官威。」

  劉弗陵想了會又道:「朕心中還有一個人選,可以協助愛卿辦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頭丞相,凡事都聽霍光的,所以霍光對田千秋一向滿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個人?

  霍光打了個哈哈,「皇上,此事並不好辦,雖然是懷柔,可該強硬的時候也絕不能手軟,才能有殺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內的官員仕族有極深的關係,一般人只怕……」

  劉弗陵淡淡說:「此人現在的名字叫劉病已,大司馬應該知道。」

  霍光眼內神色幾變,面上卻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劉弗陵磕頭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給劉病已一個什麼官職?」

  「你看著辦吧!先讓他掛個閒職,做點實事。」

  霍光應道:「是。」

  霍光本來打算說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宮裡關於皇上何時臨幸皇后的規矩,可被劉弗陵的驚人之舉徹底打亂了心思,已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順了劉病已是怎麼回事情,「皇上若無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準備著手此事了。」

  劉弗陵點點頭,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剛走,劉病已從簾後轉了出來,一言未說,就向劉弗陵跪下,「臣叩謝皇上隆恩。」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忙搬了個坐榻過去,讓劉病已坐。

  「病已,剛才大司馬對此事的想法已經闡述得很明白,如何執行卻仍是困難重重,此事關乎社稷安穩,必須要辦好,朕就將它交給你了。」

  劉弗陵十分鄭重,劉病已毫未遲疑地應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盡全力。」

  雲歌聽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隻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裡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於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裡慌張撞到了哪裡,劉弗陵忙說:「想聽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面呆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裡。」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麼?我聽到你們說什麼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麼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只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麼獨特,要麼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聽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玨請求覲見。」

  雲歌一聽,立即站了起來,「我回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只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面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太監進入殿門的孟玨,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碰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面無表情。

  孟玨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只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裡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麼弄到了這麼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麼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麼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暱,只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衝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髮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髮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麼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面的世界,裡面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後面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面痛苦:「你都聽了我那麼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歷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只手在上面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呆,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只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裡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只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髮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麼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麼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裡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麼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麼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噘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只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只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后,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

  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只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麼。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只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只怕「屍骨零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麼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於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Chapter 7 德音不忘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點,一個人靜靜在窗前擺弄著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滿意,又取出來,再插一遍。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宮女都是見怪不怪,不發一言,要麼垂目盯著地面,要麼雙眼直直盯著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嬌小,偏偏椒房殿內的擺設為了彰示皇后的鳳儀威嚴,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來的侍女橙兒看了半晌,只見皇后來來回回擺弄著一瓶花。從她眼中看過去,皇后就是一個小人兒,穿得刻意老成穩重,縮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憐。橙兒笑道:「娘娘想要什麼樣子,告訴奴婢,奴婢幫娘娘插。這些瑣碎事情讓奴婢幹,不值得耗費娘娘的時間。」一室安靜中,忽聞人語聲,人人都有點不習慣,全都扭了頭,看向橙兒。

  橙兒不知道哪裡做錯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聽到橙兒的話,手微微頓了下,輕輕放下了花。

  從她六歲起,時間就是用來耗費的,她的時間不用來耗費,還能做什麼?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輕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宮女眼中,她並非後宮之主皇后,而是代表著鉗制皇上的勢力。而椒房殿內,小妹微笑著掃過四周的宮女,她們中應該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許有皇上的,也許有朝廷內其他臣子的,不知道這個橙兒是誰的?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兒,笑道:「你學過插花?本宮正發愁呢!過來幫本宮一塊插吧!」

  橙兒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懸著的心,磕了個頭,跪到小妹身側,幫小妹擇花。

  上官小妹邊和橙兒商量著如何插花,邊隨意聊著天,「你進宮多久了?」

  「快三年了,從進宮起就在昭陽殿。」

  上官小妹心內思索,皇上因為沒有冊封過妃嬪,東西六宮都空著,昭陽殿內並無女主人。橙兒在一個空殿裡一做三年,想來家中應該無權無勢,只是為何突然來了椒房殿?小妹詫異地說:「昭陽殿內現在好似沒有住人,一個空屋子還需要人打理嗎?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閒?」
  橙兒笑起來,真是個娘娘,貴人不知低下事。這皇宮裡,就是沒有人的殿,照樣要有人打掃、維護,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動了興致想去看看,難道讓皇上和娘娘看一個滿是灰塵的殿堂?「回娘娘,雖然沒有人住,還是要精心照顧,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掃殿堂,擦拭傢俱,還要照管殿堂內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陽殿住過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詩畫、筆墨用具、琴笛樂器,這些東西都經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維護。」

  小妹聽到橙兒的話,忽想起了句話:人已去,物仍在。不知這昭陽殿內又鎖過哪個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側頭問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官,「昭陽殿內住過先皇的哪位娘娘?」女官凝神想了會兒,搖頭:「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進宮,昭陽殿就好像空著,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許找個已經不當值的老婆子能打聽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小妹搖搖頭,雖然對昭陽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願為了前塵舊事如此興師動眾。

  橙兒小聲說:「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兒,孩子氣地嚷:「知道就快說,惹得本宮都好奇死了。」

  昭陽殿是後宮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宮殿,富麗堂皇雖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勝一籌。如此重要的宮殿,竟然在先皇時期就空著,對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而言,實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圍的宮女也都生了興趣,豎著耳朵聽。橙兒說:「李夫人曾住過。」

  眾人聞言,立即露了疑惑盡釋的表情,繼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讓昭陽殿空置那麼久,除了傳聞中傾城傾國的李夫人,還能有誰?一旁的老宮女也生了感觸,輕輕歎了口氣,「可憐紅顏薄命。」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梅花,甜甜笑開。

  可憐嗎?她一點不覺得李夫人可憐。如果一個女人生前盡得愛寵,死後還能讓帝王為她空置著整座昭陽殿,那她這一生已經真正活過。只要活過,那就不可憐。可憐的是從沒有活過的人。上官小妹笑問橙兒:「這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麼知道?你還知道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本宮聽。」
  橙兒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掃昭陽殿,還需要時常把字畫拿出去曬一曬,日子久了,會偶爾看見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因為還認得幾個字,所以推測是李夫人。」宮裡極少有識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還識字?」

  橙兒點點頭,「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學堂就設在家中,奴婢邊做家事邊聽,不知不覺中就粗略認得一些了。」「那你為什麼又不在昭陽殿做事了呢?」小妹說著話,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細端詳著。

  前段時間雲姑娘去昭陽殿玩,看到昭陽殿的花草和佈置,就問是誰在照顧花草、佈置器玩,奴婢嚇得要死,因為一時膽大,奴婢擅自移動了一些器具。不曾想雲姑娘是極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養的花草,她和奴婢說了一下午的話,後來就問奴婢願不願意來椒房殿,照顧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訴雲姑娘願意,於總管就把奴婢打發來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頭的花瓣紛紛而落。橙兒忙從她手中接過花枝,「奴婢來吧!」殿外唧唧喳喳一陣喧嘩,一個宮女趕著進來通傳,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歌已經邁著大步進來,「小妹,今天是小年,我們應該慶祝一番。和我一塊去玩,我這幾日做了個很好玩的東西,你肯定喜歡。」殿內的宮女已經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雲歌身後的抹茶一臉無奈,靜靜地給小妹跪下行禮。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嬌笑著站起「好!雲姐姐做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要是不好玩,就罰雲姐姐給我做菜吃。」雲歌隨手指了幾個宮女,「麻煩幾位嬤嬤、姐姐給小妹找些厚衣服來,越厚越好,但不要影響行動。橙兒,你也來,記得穿厚一些。」
  稱呼亂、禮儀亂,偏偏這個女子亂得天經地義,幾個宮女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皇后的宮殿中了,暈呼呼地進去尋衣服。

  橙兒想為皇后帶個手爐,雲歌不許她帶,笑嚷:「帶了那東西,小妹還怎麼玩?況且冬天就是要凍呀!不凍一凍,哪裡是過冬天?」

  雲歌挽著小妹出了椒房殿,有兩個年長的宮女急匆匆地也想跟來,小妹對這些永遠盯著她的眼睛,心中雖十分厭惡,可面上依舊甜甜笑著。雲歌卻是不依,一跺腳,一皺眉,滿臉不高興,「有橙兒就夠了,你們還怕我把小妹賣了不成?再說了……」雲歌嘻嘻笑看著兩位宮女,「這是我們小孩的玩藝,有兩位嬤嬤在旁邊,我們都不敢玩了。大過年的,就讓我們由著性子鬧一鬧吧!」

  雲歌一會硬,一會軟,脾氣一時大,一時無,雖只是個宮女,氣態華貴處卻更勝小妹這個皇后,搞得兩個宮女無所適從,還在愣神,雲歌已經帶著小妹揚長而去——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面辟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為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作滄河,寬十餘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可今日的河面,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迴繞盤旋著接到滄河冰面。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麼樣?是我畫的圖,讓於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著河面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麼?難道只為了看看?

  一旁的太監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著。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面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著雲歌的手。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著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隻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杆,握著雲歌的那隻手卻開始慢慢松勁,改抓為推。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隻腳剛踩到龍頭上,一隻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簾。

  那人披著黑貂皮斗篷,正從遠處徐徐而來,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雲歌登上了高台,驀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嚇得他身後的於安,趕上前護著,唯恐冰面太滑,他會摔著。小妹的手顫抖著,只要這個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會像以前一樣。沒有別的女人,皇上遲早會留意到我的……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將雲歌向外推去……

  "雲歌,小心點!"劉弗陵仰頭叫。

  小妹心神一顫,立時方寸大亂。

  猛然一縮手。

  "呀!"

  雲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攙力,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

  生死一線間,小妹卻又突然握住雲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雲歌忙借力跳到了龍頭上。

  下面的人看來,不過是雲歌身子晃了晃,誰都沒有看出來這中間的生死轉念,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出這一來一去。雲歌定定看著小妹。

  小妹如同驟遇強敵的貓一般,背脊緊繃,全身畜力,雙眼圓睜,戒備地盯著雲歌,好似準備隨時撲出,其實身體內是一顆毫無著落的心。不料雲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氣,笑著說:"好險!好險!小妹,多謝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剎那間全部消失,用力甩脫雲歌的手,身子輕輕地抖著。

  雲歌忙扶著她坐下,"別怕,兩邊都有欄杆,只要小心些,不會摔著的。"

  劉弗陵仰頭靜看著她們。

  雲歌笑向他招招手,驀然彎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驚叫著,沿著砌好的龍身飛快滑下,她的驚叫聲,伴著雲歌的大笑聲在滄河上盪開。

  龍身砌成凹狀,感覺驚險,實際十分安全,人只能沿著凹道滑下,並不會真的摔著。

  小妹害怕恐懼中,卻分辨不出那麼多,只是閉著眼睛驚叫。

  耳畔風聲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墜、再下墜。就如她的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她只能一個人在黑暗中墜落下去,而且這個墜落的過程不能出聲。不但不能出聲,還要不動聲色,即使知道墜落後的結局悲涼無限,依舊要甜美地笑著,沉默地笑著。
  可是至少,這一次的墜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懼、害怕、迷茫、無助都叫出來,把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來。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覺得她這一生從沒有叫過這麼大聲,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內多年的壓抑都發洩了出來。

  小妹已經滑到龍尾盡頭,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舊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握成拳,仰頭對著天,滿面淚水地尖叫。橙兒和抹茶呆呆看著她,看著這個像孩子、卻又不像上官小妹那個孩子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雲歌高聲笑著從飛龍上滑下,滑過之處,飄蕩著一連串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也滑到了龍尾,衝到了依舊坐在龍尾前尖叫著的小妹身上,雲歌大笑著抱住了小妹,兩人跌成了一團。只看冰面上,兩個人都穿著皮襖,如兩隻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滾成一團。

  小妹睜開眼睛,迷惘地看著雲歌。我沒有死嗎?

  雲歌笑得樂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嚇得哭成這樣!哈哈哈……"

  雲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著雲歌,心裡腦裡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麼辦的迷惘,可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好似在叫聲中把一切都暫時丟掉了,丟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家勢,丟了父親、祖父、外祖父的教導,她現在只是一個被雲歌欺負和戲弄了的小姑娘。小妹的淚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雲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小妹擦眼淚,"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不該戲弄你,姐姐自己罰自己,晚上給你做菜,你想吃什麼都行。"一面說著話,一面向劉弗陵招手,要他過去,"皇上,你來安慰一下小妹,這丫頭的眼淚快要把龍王廟衝跑了。"劉弗陵沒有理會雲歌,只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們。

  於安想上前去化解,劉弗陵輕抬了下手,於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嗚嗚地哭著,把眼淚鼻涕都擦到了雲歌的袖子上。

  雲歌賠著小心一直安慰,好一會後,小妹才止了眼淚,低著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雲歌無奈地瞪了劉弗陵一眼,叫橙兒過來幫小妹整理儀容。

  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太監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雲歌身上已經弄髒的襖子。雲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著冰面上的飛龍沒有說話,雲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麼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麼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藝?在這麼多宦官宮女面前,怎麼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劉弗陵沒有搭理雲歌,只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雲歌點頭:"聽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裡面從冰坡上滑下。我聽到後,嚷嚷著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你……"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雲歌滿臉欣喜,「 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雲歌只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於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桿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衝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剎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裡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后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台,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鬆脫拽著欄杆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著小妹。

  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太監,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隻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鐘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麼?」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裡玩過的東西具體什麼樣子。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游弋於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後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雲歌側靠著欄杆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於她側後方,手裡拎著一壺燒酒, 自己飲一口,交給雲歌,雲歌飲一口,又遞回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雲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雲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裡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雲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裡是紅塵人間,那裡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係。」劉弗陵順著雲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裡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係。」

  雲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準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後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雲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於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誇讚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面在細述情思。

  雲歌聽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雲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上官小妹聽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後的宮女不敢與她並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後,所以她可以面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邊,不要驚了聖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台上隱約的身影,雖聽不懂曲子,可能讓皇上深夜陪其同游,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聽到最後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沒有聽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雲歌,雲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雲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雲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製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麼一年後,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就不讓她叫小妹。德音不忘?

  雲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佈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並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於主位,霍禹、霍山坐於左下首,霍雲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於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雲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雲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范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范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范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太監和宮女都由於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麼被於安找了借口打發到別處,要麼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只要於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雲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於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宮廷總管,又得皇上寵信。這麼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於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歷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上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上對於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盯。」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屍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於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於安一個閹人,他面上雖客氣,心裡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於安真正生了忌憚。鄧廣漢道:「宣室殿就那麼大,即使沒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麼動靜,我們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點了點頭,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麼特別事情?」

  范明友謹慎地說:「昨天晚上皇上好像歇在了那位新來的宮女處。」

  霍禹憋著氣問:「什麼是『好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皇上究竟有沒有……睡……了她?」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個字硬生生地換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說:「根據侍衛觀察,皇上是歇息在那個宮女那裡了。」

  霍光淡淡地笑著,「這是好事情,皇上膝下猶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漢幸事。」

  屋內的眾人不敢再說話,都沉默地坐著。

  霍光笑看過他們,「還有事情嗎?沒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說:「我離宮前,椒房殿的宮女轉告我說,皇后娘娘身邊新近去了個叫橙兒的宮女。」霍雲說:「這事我們已經知道,是皇上的人。」

  范明友道:「的確是於安總管安排的人,可聽說是宣室殿那個姓雲的宮女的主意,打著讓橙兒去椒房殿照顧什麼花草的名義。」

  霍禹氣極反倒笑起來:「這姓雲的丫頭生得什麼模樣?竟把我們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這樣?這不是妃不是嬪已經這樣,若讓她當了妃嬪,是不是朝事也該聽她的了?」范明友低下頭說:「她們還說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個宮女在一起,又是吹簫又是喝酒,十分親暱。」

  霍光揮了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兒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鬆了身體,起身在屋內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剛去見了雲歌,皇上晚上就歇在雲歌那裡,皇上這是成心給他顏色看嗎?警告他休想干涉皇上的行動?看來皇上是鐵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點關係都沒有。

  長幼有序,聖賢教導。自先秦以來,皇位就是嫡長子繼承製,若想越制奪嫡,不是不可能,卻會麻煩很多。霍光的腳步停在牆上所掛的一柄彎刀前。

  不是漢人鍛造風格,而是西域遊牧民族的馬上用刀。

  霍光書房內一切佈置都十分傳統,把這柄彎刀凸現得十分異樣。

  霍光凝視了會兒彎刀。「鏗鏘」一聲,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氣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個兩鬢已斑白的男子,幾分陌生。

  依稀間,仿似昨日,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著他說:「我要殺了你。」他朗笑著垂目,看見冷冽刀鋒上映出的是一個劍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霍光對著刀鋒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開。他現在已經忘記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歲。驟然之間,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時,如驕陽一般耀眼。他一直以為,他會等到大哥重回長安,他會站在長安城下,驕傲地看著大哥的馬上英姿,他會如所有人一樣,高聲呼喊著「驃騎將軍」。他也許還會拽住身邊的人,告訴他們,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誰會想到太陽的隕落呢?

  大哥和衛伉同時離開長安,領兵去邊疆,可只有衛伉回到了長安。

  他去城門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經腐爛的屍體,還有嫂子舉刀自盡、屍首不存的噩耗。

  終於再無任何人可以與衛氏的光芒爭輝。而他成了長安城內的孤兒。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讓大哥在朝堂內樹敵甚多,在大哥太陽般刺眼的光芒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可隨著大哥的離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他成了眾人仇恨的對象。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帶給他的榮耀,同時意味著,他要面對一切的刀光劍影。

  從舉步維艱、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個「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棄了多少,失去了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雲歌?

  蠟燭的光焰中,浮現出雲歌的盈盈笑臉。

  霍光驀然揮刀,「呼」,蠟燭應聲而滅。

  屋內驟暗。

  窗外的月光灑入室內,令人驚覺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邊的那枚彎月正如他手中的彎刀。

  「卡噠」一聲,彎刀已經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著霍氏的血,那麼皇上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寵後宮,那麼其他女子連活路都休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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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27 02:31 A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27 02:37 AM 編輯

Chapter 8 山雨欲來

  未央宮前殿為了除夕夜的慶典,裝飾一新。

  因為大漢開國之初,蕭何曾向劉邦進言「天子四海為家,非令壯觀無以重威」「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時的民貧國弱,還是文景時的節儉到吝嗇,皇室慶典卻是絲毫不省。此次慶典也是如此,劉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簡單,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卻是依照舊制,只是未用武帝時的裝飾風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時的佈置格局。中庭丹朱,殿上髹漆。青銅為沓,白玉為階。

  柱子則用黃金塗,其上是九金龍騰雲布雨圖,簷壁上是金粉繪製的五穀圖,暗祈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劉弗陵今日也要穿最華貴的龍袍。

  於安並三個太監忙碌了半個時辰,才為劉弗陵把龍袍、龍冕全部戴齊整。

  龍袍的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彝紋。

  龍冕上墜著一色的東海龍珠,各十二旒,前後各用二百八十八顆,每一顆都一模一樣。

  雲歌暗想,不知道要從多少萬顆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龍珠。

  劉弗陵的眼睛半隱在龍珠後,看不清神情,只他偶爾一動間,龍冕珠簾微晃,才能瞥得幾分龍顏,可寶光映眼,越發讓人覺得模糊不清。當他靜站著時,威嚴尊貴如神祇,只覺得他無限高,而看他的人無限低。

  雲歌撐著下巴,呆呆看著劉弗陵。

  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了蕭何的用意。

  劉弗陵此時的威嚴和尊貴,非親眼目睹,不能想像。

  當他踏著玉階,站到未央宮前殿最高處時。

  當百官齊齊跪下時。

  當整個長安、整個大漢、甚至整個天下都在他的腳下時。

  君臨天下!

  雲歌真正懂了幾分這個詞語所代表的權力和氣勢。

  以及……

  那種遙遠。

  於安稟道:「皇上,一切準備妥當。龍輿已經備好。。」

  劉弗陵輕抬了抬手,讓他退下。

  走到雲歌面前,把雲歌拉了起來,「你在想什麼?」

  雲歌微笑,伸手撥了下劉弗陵龍冕上垂著的珠簾,「我以前看你們漢朝皇帝的畫像,常想,為什麼要垂一排珠簾呢?不影響視線嗎?現在明白了。隔著這個,皇帝的心思就更難測了。」劉弗陵沉默了瞬,說,「雲歌,我想聽你叫一聲我的名字,就如我喚你這般。」

  雲歌半仰頭,怔怔看著他。

  因兩人距離十分近,寶光生輝,沒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劉弗陵的每一個細小表情都纖毫畢現。漆黑眸子內盛載的東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並不遙遠。

  屋外於安細聲說:「皇上,吉時快到。百官都已經齊聚前殿。司天監要在吉時祭神。」

  劉弗陵未與理會,只又輕輕叫了聲:「雲歌?」

  雲歌抿了抿唇,幾分遲疑地叫道:「劉……劉弗陵。」這個沒有人敢叫的名字從口裡喚出,她先前的緊張、不適忽地全部消失。她笑起來,「我不習慣這樣叫你,陵哥哥。」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胳膊向外行去,「這次負責慶典宴席的人是禮部新來的一位才子,聽聞有不少新鮮花樣,廚子也是天下徵召的名廚,你肯定不會覺得無趣。」雲歌聽了,果然立即生了興趣,滿臉驚喜,「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早和你說了,你只怕日日往御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發愁了。」

  雲歌不解,「什麼?」

  「宴席上不僅僅是我朝百官,還有四夷各國前來拜賀的使臣,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尋常,你去纏著廚子說話,禮部還不要天天給我上道折子斥責你?」已經行到龍輿前,劉弗陵再不能和雲歌同行。他卻遲遲沒有上車,只是靜靜凝視著雲歌。

  於安忙說:「皇上放心,奴才已經安排妥當,六順他們一定會照顧好雲姑娘。」

  劉弗陵知道再耽誤不得,手在雲歌臉頰上幾分眷戀地輕撫了下,轉身上了車。

  雲歌心中也是說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沒留意到劉弗陵的動作。

  兩人自重逢,總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對,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內,卻被硬生生地隔開。

  瞥到一旁的抹茶對她擠眉弄眼地笑,雲歌才反應過來,劉弗陵剛才的舉動在這等場合有些輕浮了,好像與帝王威嚴很不符。雲歌臉微紅,對六順和富裕說:「走!我們去前殿,不帶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一定聽雲姑娘的話,雲姑娘讓笑才能笑,雲姑娘若不讓笑,絕對不能笑,頂多心內偷著笑……」雲歌卻再沒有理會抹茶的打趣,她心裡只有恍惚。

  一年約定滿時,離開又會是怎麼樣的滋味?

  司天監敲響鐘罄。

  一排排的鐘聲依次響起,沿著前殿的甬道傳向未央宮外的九街十巷。

  鐘聲在通告天下,舊的一年即將完結,新的一年快要來臨。

  歡樂的鼓樂聲給眾生許諾和希望,新的一年會幸福、安康、快樂。

  雲歌仰頭望著劉弗陵緩緩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監的頌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後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齊刷刷地跪下。

  雲歌不是第一次參加皇族宴,但卻是第一次經歷如此盛大的漢家禮儀。

  抹茶輕拽了拽她,雲歌才反應過來,忙隨著眾人跪下,卻已是晚了一步,周圍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掃過。在各種眼光中,雲歌撞到了一雙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針,刺得她輕輕打了個寒戰。

  隔著誥命夫人、閨閣千金的衣香鬢影,霍成君和雲歌看著對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還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雲歌自己都不能給自己答案。

  兩人都沒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開,卻又不約而同地移向側面,好似無意地看向另一個人。孟玨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儀容出眾,根本不需尋,眼光輕掃,已經看到了他。

  漢朝的官服寬袍廣袖、高冠博帶,莊重下不失風雅,襯得孟玨神清散朗,高蹈出塵。

  久聞孟玨大名,卻苦於無緣一見的閨閣千金不少,此時不少人都在偷著打量孟玨。連雲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來這就是那個不懼霍氏的男子,這般溫潤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錚錚鐵骨。跪拜完畢,藉著起身間,孟玨側眸。

  他似早知雲歌在哪裡,千百人中,視線不偏不倚,絲毫不差地落在了雲歌身上。

  雲歌不及迴避,撞了個正著,只覺得心中某個地方還是一陣陣地酸楚。

  已經那麼努力地遺忘了,怎麼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眾人都已經站起,只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孟玨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眾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著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只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做。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劉病已遙遙朝她笑著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只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只有官員的正室才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著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麼。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為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著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為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著。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只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羨慕那些坐於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羨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羨慕者,是否心情愉悅?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麼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你要麼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麼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迴旋餘地,只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於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亦,在抹茶眼內為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麼,笑道:「我還當什麼事情,原來就這麼點子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六順果然動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就見一個小太監領著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見識過呢?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撿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皇上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只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為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只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制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小妹雖貴為皇后,可此次依舊未能與劉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獨坐於上座,小妹的鳳榻安放在了右首側下方。

  霍禹不滿地嘀咕:「以前一直說小妹年齡小,不足以鳳儀天下。可現在小妹就要十四歲了,難道仍然連和他同席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他壓根不想讓小妹坐到他身旁,虛位等待著別人?爹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一副毫不著急的樣子。」霍雲忙道:「人多耳雜,大哥少說兩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視線在席間掃過,見者莫不低頭,即使丞相都會向他微笑示禮,可當他看到孟玨時,孟玨雖然微笑著拱手為禮,眼神卻坦然平靜,不卑不亢。霍禹動怒,冷笑了下,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狂傲,卻對霍光十分畏懼,心中再惱火,可還是不敢不顧霍光的囑咐去動孟玨,只得把一口怒氣壓了回去,卻是越想越憋悶,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窩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玨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他問道:「那邊的女子看著眼生,是誰家的千金?」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雲。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雲道:「這就是皇上帶進宮的女子,叫雲歌。因為叔叔命我去查過她的來歷,所以比兩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長安城內做菜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廚』。她身旁的婦人叫許平君,是長安城內一個鬥雞**之徒的妻子,不過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麼運氣,聽說因為長得有點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緣,竟被皇上看中,封了個小官,就是如今跟著叔叔辦事的劉病已。雲歌和劉病已、許平君、孟玨的關係都不淺,他們大概是雲歌唯一親近的人了。這丫頭和孟玨之間好像還頗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聽聞此事,「成君知道嗎?」

  霍雲說:「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來成君早知道這個女子。」

  霍禹看看孟玨,看看劉弗陵,望著雲歌笑起來,「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面帶淺笑,自斟自飲。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又一向疼這個妹子,哪裡看不出來霍成君笑容下的慘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罵道:「沒用的丫頭,拿一個孤女都沒有辦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霍雲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亂來,否則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誰說我要亂來?」

  霍山會意地笑,「可我們也不可能阻止別人亂來。」

  霍雲知道霍禹因為動不了孟玨,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遲早得炸,與其到時候不知道炸到了哪裡不好控制,不如就炸到那個女子身上。孟玨將霍氏玩弄股掌間,他憋的氣不比大哥少。

  更何況,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兒子,即使出了什麼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們怎麼樣。霍雲心中還在暗暗權衡,霍山道:「雲弟,你琢磨那麼多幹嗎?這丫頭現在不過是個宮女,即使事情鬧大了,也就是個宮女出了事,皇上還能為個宮女和我們霍氏翻臉?何況此事一舉三得,真辦好了,還替叔叔省了工夫。」霍禹不屑地冷笑一聲。整個長安城的軍力都在霍家手中,他還真沒把劉弗陵當回事情。

  霍雲覺得霍山的話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兩位哥哥演場戲了。」

  霍禹對霍山仔細吩咐了一會,霍山起身離席,笑道:「你們慢吃,酒飲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聲說:「小心於安那廝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場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國的使節都來了,於安和七喜這幾個大太監肯定要全神貫注保護皇上,無暇他顧。何況我怎麼說也是堂堂一將軍,未央宮的禁軍侍衛又都是我們的人,他若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大哥,放心。」雲歌和許平君粗略講完漢朝禮儀的由來發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擺置,又向許平君示範了坐姿,敬酒、飲酒的姿態,夾菜的講究……等她們大概說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幾輪。

  此時正有民間藝人上台獻藝,還有各國使臣陸續上前拜見劉弗陵,送上恭賀和各國特產。

  抹茶接過小太監傳來的一碟菜,擺到雲歌面前,笑說:「雲姑娘,這是皇上嘗著好吃的菜,命於總管每樣分了一些拿過來。」雖然說的是百官同慶,其實整個宴席不管坐席,還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據官階分了三六九等。呈給皇帝的許多菜餚,都是雲歌所坐席上沒有的。雲歌抬頭看向劉弗陵。

  劉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說話。

  因為距離遠,又隔著重重人影和喧鬧的鼓樂,雲歌其實看不分明劉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時眼內會有淡然溫暖的笑意。那種感覺說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點知道。因為這一點知道,兩人竟似離得很近,並沒有被滿殿人隔開。

  雲歌抿唇一笑,側頭對許平君抬手做了個標準的「請」的姿勢。

  許平君也是優雅地道謝、舉箸、挽袖、夾菜,動作再無先前的侷促和不自信。

  許平君嚥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面,喝了一口茶,再用絹帕輕輕印唇。

  看到雲歌讚許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Chapter 9 呦呦鹿鳴

  自武帝在位中期,衛青和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庭後,匈奴已經再無當年鐵騎直壓大漢邊陲的雄風。

  可自漢朝國力變弱,此消彼長,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頻頻騷擾漢朝邊境。

  除了來自匈奴的威脅,漢朝另一個最大的威脅來自一個日漸強盛的遊牧民族——羌。

  漢人根據地理位置將羌人分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結十萬大軍,聯合匈奴,對漢朝發起進攻。

  雖然羌人最後失敗,可大漢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讓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囑四位托孤大臣務必提防羌人。武帝駕崩後,羌人見漢朝國力變弱、內亂頻生,對衛青和霍去病從匈奴手中奪走的河西地區垂涎三尺。河西地區碧草無垠,水源充沛。是遊牧民族夢想中的天堂,是神賜於遊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為了奪回河西地區,在西域各國,還有匈奴之間奔走遊說,時常對漢朝發起試探性的進攻,還企圖策動已經歸順漢朝、定居於河西地區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謀反。漢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帶展開了激烈的暗鬥,尤其對軍事關隘河湟地區的爭奪更是寸步不讓,常常爆發小規模的激烈戰役。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來消滅漢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長,維持羌人在河湟地區的絕對多數。

  因為羌人的遊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對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並無統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各個部落漸有走到一起的趨勢。

  如果羌族各個部落統一,再和匈奴勾結,加上已經定居河西、關中地區的十幾萬匈奴人、羌人的後裔,動亂一旦開始,將會成為一場席捲大漢整個西北疆域的浩劫。所以當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和公主阿麗雅代表羌族各個部落上前向劉弗陵恭賀漢人新年時,百官驀地一靜,都暫時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爾嗒嗒。

  百官的靜,影響到女眷席,眾女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說話,也看向了皇上所坐的最高處,審視著異族王子克爾嗒嗒。雲歌卻是被阿麗雅的裝扮吸引,輕輕「咦」了一聲,打量了好一會兒,才移目去看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個子不高,可肩寬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風,見者只覺十分雄壯。

  他向劉弗陵行禮祝賀,朗聲道:「都說大漢地大物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和天上星辰一樣燦爛的珠寶映花了我的眼睛,精美的食物讓我的舌頭幾乎不會說話,還有像雪山仙女一樣美麗的姑娘讓我臉紅又心跳……」許平君輕笑:「這個王子話語雖有些粗俗,可很逗,說話像唱歌一樣。」

  雲歌也笑:「馬背上的人,歌聲就是他們的話語。姐姐哦!他們的話兒雖沒有漢人雅致,可他們的情意和你們一樣。」雲歌受克爾嗒嗒影響,說話也好似唱歌。許平君知道雲歌來自西域,對胡人、番邦的看法與他們不太一樣,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說話。

  眾人聽到克爾嗒嗒的話,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爾嗒嗒的粗俗,自傲克爾嗒嗒話語中讚美的一切。劉弗陵卻是不動聲色,淡淡地等著克爾嗒嗒的轉折詞出現。

  克爾嗒嗒笑掃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漢朝百官,那些寬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廣闊的藍天有雄鷹翱翔,無垠的草原有健馬奔跑,漢人兄弟,你們的雄鷹和健馬呢?」克爾嗒嗒說著一揚手,四個如鐵塔一般的草原大漢捧著禮物走向劉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輕顫。於安一邊閃身想要護住劉弗陵,一邊想出聲呵斥他們退下。

  遊牧民族民風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領——單于、可汗、酋長都要是英雄,才能服眾。克爾嗒嗒看到漢朝的皇帝竟然要一個宦官保護,眼內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個侍衛退下,卻不料劉弗陵盯了眼於安,鋒芒掃過,於安立即沉默地退後。四個鐵塔般的武士向著劉弗陵步步進逼,劉弗陵卻狀若不見,只看著克爾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緊貼到桌前,四個武士才站定。

  劉弗陵神態平靜,笑看著他面前的勇士,不急不緩地說:「天上雄鷹的利爪不見毒蛇不會顯露,草原健馬的鐵蹄不見惡狼不會揚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會把收翅的雄鷹當作大雁?把臥息的健馬認作小鹿?」劉弗陵用草原短調回答克爾嗒嗒的問題,對他是極大的尊重,可言語中傳達的卻是大漢的威懾。

  劉弗陵的恩威並用,讓克爾嗒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調迅速回答並質問他,可見這個皇帝對草原上的風土人情十分瞭解。不論其他,只這一點,就讓他再不敢輕慢這個看著文質彬彬的漢朝皇帝。克爾嗒嗒呆了一瞬,命四個侍衛站到一邊。

  他向劉弗陵行禮,「天朝的皇帝,我們的勇士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珠寶,不是為了美酒,更不是為了美人,就如雄鷹只會與雄鷹共翔,健馬只會與健馬馳騁,勇士也只想與勇士結交。我們尋覓著值得我們獻上彎刀的兄弟,可是為何我只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結黨拉派、暗呈心機,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辯的文官儒生們霎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雲為首,受著父蔭庇護的年輕武官們則差點就掀案而起。

  劉弗陵面上淡淡,心裡不無黯然。

  想當年大漢朝堂,文有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主父偃……

  武有衛青、霍去病、李廣、趙破奴……

  文星、將星滿堂閃耀,隨便一個人站出來,都讓四夷無話可說。

  而現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說最瞭解你弱點的就是你的敵人,何其正確!

  劉弗陵目光緩緩掃過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面無表情地端坐於席上。

  今日宴席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會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繼而傳遍全天下。霍光似乎只想看劉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面前應下這場挑釁。似乎等著劉弗陵出了錯,他才會微笑著登場,在收拾克爾嗒嗒同時,也讓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賢。「木頭丞相」田千秋一貫是霍光不說,他不說,霍光不動,他不動。垂目斂氣,好像已經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將:霍禹、霍雲。

  ……

  劉弗陵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劉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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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病已心裡有一絲躊躇。

  但看到下巴微揚,面帶譏笑,傲慢地俯視著漢家朝堂的克爾嗒嗒,他最後一點躊躇盡去,這個場合不是過分計較個人利弊的時候。他對著劉弗陵的目光微一頷首,長身而起,一邊向前行去,一邊吟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劉病已邊行邊唱,衣袖飄然,步履從容。

  空曠的前殿,坐著木然的上百個官員,個個都冷漠地看著他,霍禹、霍山這些人甚至唇邊抿著一絲嘲諷。他的歌聲在寬廣的殿堂中,只激起了微微的回音,顯得勢單力薄。

  可他氣態剛健,歌聲雄厚,颯颯英姿如仙鶴立雞群,軒昂氣宇中有一種獨力補天的慷然,令人讚賞之餘,更對他生了一重敬意。《詩經》中的《鹿鳴》是中原貴族款待朋友的慶歌。

  宴席上的樂人中,有一兩個極聰明的已經意識到劉病已是想用漢人莊重寬厚的歌謠回敬羌人挑釁的歌聲。憋了一肚子氣的樂人看著羌族王子的傲慢,看著劉病已的慷然,幾個有荊軻之勇的人開始隨著劉病已的歌聲奏樂。剛開始只零零散散兩三個人,很快,所有的樂人都明白了劉病已的用意,同仇敵愾中,紛紛未有命令,就擅自開始為劉病已伴奏,並且邊奏邊唱。歌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舞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一個

  兩個

  三個

  ……

  所有的樂者

  所有的歌者

  所有的舞者

  忘記了他們只是這個宴席上的一道風景,一個玩物,忘記了保家衛國是將軍們的責任,忘記了未有命令私自唱歌的懲罰,他們第一次不分各人所司職務地一起唱歌。《鹿鳴》位列《小雅》篇首,可見其曲之妙,其勢之大。

  曲調歡快下充滿莊重,溫和中充滿威嚴。

  但更令人悚然動容的是這些唱歌的人。

  他們不會文詞,不能寫檄文給敵國;不會武藝,不能上陣殺敵。

  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捍衛著大漢的威嚴,不許他人踐踏。

  他們的身軀雖然卑賤,可他們護國的心卻是比所有屍位素餐的達官貴人都要高貴。

  他們為民族的尊嚴歌唱,他們在表達著捍衛家園的決心。

  到後來,劉病已只是面帶微笑,負手靜站在克爾嗒嗒面前。

  大殿內迴盪的是盛大雄宏的《鹿鳴》之歌。

  上百個樂者、歌者、舞者,在大殿的各個角落,肅容高歌。他們的歌聲在殿堂內轟鳴,讓所有人都心神震肅。劉病已雖只一人站在克爾嗒嗒面前,可他身後站立著成千上萬的大漢百姓。

  一曲完畢。

  克爾嗒嗒傲慢的笑容全失,眼內充滿震撼。

  有這樣百姓的民族是他們可以輕動的嗎?

  就連柔弱卑賤的舞女都會坦然盯著他的眼睛,大聲高歌,微笑下是凜然不可犯!

  劉病已向克爾嗒嗒拱手為揖:「我朝乃禮樂之邦,我們用美酒款待客人疲累的身,用歌聲愉悅他們思鄉的心,我們的弓箭刀戈只會出示給敵人。如果遠道而來的客人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印證我們的友誼,我們也必定奉陪。」克爾嗒嗒遲疑,卻又不甘心。

  在來之前,他在所有羌族部落酋領面前,拍著胸脯保證過定會讓長安人永遠記住羌人的英勇。此行所帶的四個人是從羌族戰士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根據父王的命令,是想用此舉讓羌族各個酋領堅定信心,完成統一,共議大舉。劉病已見狀,知道雖已奪了克爾嗒嗒的勢,卻還沒讓他心死。

  「王子殿下,在下位列漢朝百官之末,若王子的勇士願意與我比試一場,在下不勝榮幸。」

  克爾嗒嗒身後的勇士哲赤兒早已躍躍欲試,聽聞劉病已主動挑戰,再難按耐,忙對克爾嗒嗒說:「王子,我願意出戰。」克爾嗒嗒看向劉弗陵,劉弗陵道:「以武會友,點到為止。」

  於安忙命人清理場地,又暗中囑咐把最好的太醫都叫來。

  許平君自劉病已走出宴席,就一直大氣都不敢喘。

  此時聽聞劉病已要直接和對方的勇士搏鬥,心裡滋味十分複雜。

  作為大漢子民,對羌族王子咄咄逼人的挑釁和羞辱,她的憤慨不比任何人少,所以當她看到她的夫婿從殿下,緩步高歌而出,一身浩然正氣,慨然面對夷族王子,她的內心全是驕傲和激動。那個人是她的夫婿!

  許平君此生得夫如此,還有何憾?

  可另外一面,正因為那個人是她的夫婿,所以她除了激動和驕傲,還有擔心和害怕。

  雲歌握住許平君的手,「別怕!大哥曾是長安城內遊俠之首,武藝絕對不一般,否則那些遊俠如何會服大哥?」克爾嗒嗒笑對劉弗陵說:「尊貴的天朝皇帝,既然要比試,不如以三場定輸贏,將來傳唱到民間,也是我們兩邦友好的見證。」

  劉弗陵微微而笑,胸中乾坤早定,「就依王子所請。諫議大夫孟玨上殿接旨。朕命你代表我朝與羌族勇士切磋技藝。」宴席上一片默然,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麼,派一個文官迎戰?

  如果是霍光的命令,還好理解。

  可是皇上?就算孟玨得罪了皇上,皇上想借刀殺人,也不用在這個節骨眼吧?

  孟玨卻是一點沒有驚訝,他都已經知道當日長安城外的莫名廝殺中,碰到的人是於安、七喜他們,那麼皇帝知道他會武功,也沒什麼好奇怪。他微笑著起身、上前,磕頭、接旨。

  第三個人選?

  劉弗陵淡然地看向霍光,霍光知道這場和劉弗陵的暗中較量,自己又棋差了一著。

  當年,戾太子選出保護劉病已的侍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劉病已身處生死邊緣,為了活命,武功自然要盡心學。後來他又混跡於江湖遊俠中,所學更是龐雜,「大哥」之名絕非浪得,所以霍光和劉弗陵都知道劉病已穩贏。

  霍光雖對孟玨的武功不甚清楚,可劉弗陵絕不會拿大漢國威開玩笑,所以劉弗陵對孟玨自然有必勝的信心,而他對劉弗陵的識人眼光絕不會懷疑。劉弗陵的劍走偏鋒,不但將劣勢盡化,而且憑借今日之功,劉弗陵將來想任命劉病已、孟玨官職,他很難再出言反駁。到了此際,霍光再不敢猶豫,正想為霍家子弟請戰。

  克爾嗒嗒身邊一直未出言的羌族公主,突然彎身向劉弗陵行禮,「尊貴的皇帝,阿麗雅請求能比試第三場。」克爾嗒嗒心中已有安排,不料被妹子搶了先,本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這個妹子一手鞭子使得極好,二則她是個女子,只知道草原女兒剛健不比男兒差,卻未聽聞過中原女子善武,漢人若派個男子出來,即使贏了也是顏面無光,且看漢人如何應對。劉弗陵早已智珠在握,並不計較第三場輸贏。

  如果對方是男子,任由霍光決定霍家任何一人出戰,霍家的幾個子弟,雖然狂傲,但武功的確不弱。若能贏自然很好,不能贏也很好!

  可竟然是個女子。只覺的確有些難辦。

  想到於安親自教導的幾個宮女應該還可一用,可今日只有抹茶在前殿,再說若讓百官知道宮女會武,後患無窮。也許只能讓阿麗雅在女眷中任挑對手,權當是一次閨閣笑鬧,供人茶後品談。還未想定,忽地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

  「皇上,奴婢願意和公主比試。」

  雲歌在下面看到劉弗陵躊躇不能決,遂決定自己應下這場比試。

  許平君想拉沒有拉住,雲歌已經離席,到殿前跪下請命。~

  劉弗陵看著跪在地上的雲歌,心內有為難,有溫暖。這殿堂內,他終究不是孤零零一人坐於高處了。可雲歌的武功?

  雖然不太清楚,但和雲歌相處了這麼久,知道她看菜譜、看詩賦、讀野史,卻從未見過她翻宮廷內的武功秘籍。以她的性格,若沒有興趣的東西,豈會逼迫自己去做?!正想尋個借口駁回,可看她眼內,流露的全是「答應我吧!答應我吧!我保證不會有事。」

  而克爾嗒嗒和四夷使者都如待撲的虎狼,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劉弗陵只得抬手讓雲歌起來,准了她的請求。劉弗陵瞟了眼下方立著的七喜,七喜忙藉著去問雲歌需要什麼兵器的機會,向雲歌一遍遍叮囑,「皇上心中早有計較,打不過就認輸,您可千萬別傷到了自己。」雲歌滿臉笑嘻嘻,頻頻點頭,「當然,當然。我可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七喜又問:「姑娘用什麼兵器?」

  雲歌撓撓頭,一臉茫然,「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七喜感覺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擦著冷汗離去。

  雲歌的出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連精神消沉、一直漠然置身事外的霍成君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緒複雜地看向了雲歌。

  許平君就更不用提了,此時台上三人都是她心中至親的人,她恨不得也能飛到台上,與他們並肩而戰。可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心中又是求神又是祈天,希望一切平安,真的是「點到即止」。雲歌全當孟玨不存在,只笑嘻嘻地和劉病已行了個禮,坐到劉病已身側,開始東看西看、上看下看地打量阿麗雅,一副全然沒把這當回事情,只是好玩的樣子。劉病已和孟玨無語地看著雲歌。雲歌三腳貓的功夫竟然也敢來丟人現眼?!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肯定早拎著她脖子,把她從哪來的,扔回哪去了。

  第一場是劉病已對哲赤兒。

  劉病已上場前,孟玨笑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劉病已微笑著點了點頭,從容而去。

  哲赤兒嗡聲嗡氣地說:「我在馬背上殺敵時,兵器是狼牙棒。馬背下的功夫最擅長摔角和近身搏鬥,沒有武器。不過你可以用武器。」劉病已以坦誠回待對方的坦誠,拱手為禮,「我自幼所學很雜,一時倒說不上最擅長什麼,願意徒手與兄台切磋一番。」哲赤兒點了點頭,發動了攻擊。

  哲赤兒人雖長得粗豪,武功卻粗中有細。

  下盤用了摔角的「定」和「閃」,雙拳卻用的是近身搏鬥的「快」和「纏」,出拳連綿、迅速,一波接一波,纏得劉病已只能在他拳風中閃躲。哲赤兒果然如他所說,只會這兩種功夫。

  因為只會這兩種功夫,幾十年下來,反倒練習得十分精純,下盤的「穩」和雙拳的「快」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會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兒無意中已經貼合了漢人武功中的化繁為簡、化巧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們卻看得十分無趣。劉病已卻大不一樣,只看他騰挪閃躍,招式時而簡單,時而繁雜,時而疏緩,時而剛猛,看得夫人、小姐們眼花繚亂,只覺過癮。

  雲歌卻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著是美麗好看,可怎麼覺得他根本沒有盡力。大哥給人一種,他所學很雜,卻沒有一樣精純的感覺。但她知道劉病已絕非這樣的人,他會涉獵很廣,可絕不會每樣都蜻蜓點水,他一定會揀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學到最精。轉眼間已經一百多招,劉病已和哲赤兒都是毫髮未損。

  劉病已本就對草原武功有一些瞭解,此時看了哲赤兒一百多招,心中計議已定。對哲赤兒說了聲:「小心。」功夫突換,用和哲赤兒一模一樣的招式和哲赤兒對攻。

  哲赤兒是心思專純的人,五六歲學了摔角和搏鬥,就心無旁騖的練習,也不管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高深功夫。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將草原上人人都會的技藝練到了無人能敵的境界。若劉病已使用其它任何功夫,他都會如往常一樣,不管對手如何花樣百出,不管虛招實招,他自是見招打招。可劉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兒腦內一下就懵了。想著他怎麼也會我的功夫?他下面要打什麼,我都知道呀!那我該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嗎?他肯定已經有了準備,那我究竟該怎麼打……

  劉病已藉著哲赤兒的失神,忽然腳下勾,上身撲,用了一個最古老的摔角姿勢——過肩摔,把哲赤兒摔在了地上。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兩個人使一模一樣的功夫對打,也是發懵,直到劉病已將哲赤兒摔倒,大家都還未反應過來。劉弗陵率先鼓掌讚好,眾人這才意識到,劉病已贏了,忙大聲喝彩。

  劉病已扶哲赤兒起身,哲赤兒赤紅著臉,一臉迷茫地說:「你功夫真好,你贏了。」

  劉病已知道這個老實人心上有了陰影,以後再過招,定會先不自信。哲赤兒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無旁騖,已經暗合了武學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只要心不亂,外人想攻倒他,絕不容易。劉病已對哲赤兒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釋,點醒對方。不是我打贏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輸了。可再想到,哲赤兒縱然再好,畢竟是羌人,若將來兩國交兵,哲赤兒的破綻就是漢人的機會。遂只淡淡一笑,彎身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克爾嗒嗒勉強地笑著,向劉弗陵送上恭賀。

  「漢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劉弗陵並未流露喜色,依舊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角搏鬥技藝。」因為他的誠摯,讓聽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讚美。

  克爾嗒嗒想到哲赤兒雖然輸了,卻是輸在他們自己的功夫上,並不是被漢人的功夫打敗,心中好受了幾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比試第二場。」孟玨本以為克爾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帶了勇士、有備而來,不會下場比試,不料對方主動要戰。但既然對方已經發話,他只能微笑行禮:「謝殿下賜教。」

  雲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問劉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長什麼功夫?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還是沒有一點頭緒。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劉病已對雲歌跳出來瞎摻合,仍有不滿,沒好氣地說:「有時間,想想過會兒怎麼輸得有點面子。」「太小瞧人,我若贏了呢?」

  劉病已嚴肅地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雲歌,最後來了句:「散席後,趕緊去看大夫,夢遊症已經十分嚴重!」雲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好一會後,卻又聽到劉病已叫她,仔細叮囑道:「雲歌,只是一場遊戲,不必當真。若玩不過,就要記得大叫不玩。」雲歌知道他擔心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大哥關心。」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他們說話的工夫,孟玨已經和克爾嗒嗒動手。

  一個用劍,一個用刀。

  一個的招式飄逸靈動,如雪落九天,柳隨風舞;一個的招式沉穩兇猛,如惡虎下山,長蛇出洞。

  劉病已看了一會,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羌族已經先輸一場,克爾嗒嗒如果再輸,三場比試,兩場輸,即使阿麗雅贏了雲歌,那麼羌族也是輸了。克爾嗒嗒為了挽回敗局,竟然存了不惜代價、非贏不可的意思。孟玨和克爾嗒嗒武功應該在伯仲之間,但孟玨智計過人,打鬥不僅僅是武功的較量,還是智力的較量,所以孟玨本有七分贏面。可克爾嗒嗒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玨只能實打實。

  最後即使贏了,只怕也代價……

  雲歌本來不想看台上的打鬥,可看劉病已神色越來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著看著,也是眉頭漸皺。

  看的人辛苦,身處其間的人更辛苦。

  孟玨未料到克爾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剛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這哪裡還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處,就是克爾嗒嗒可以傷他,他卻不能傷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傷了他、甚至殺了他,不過是一番道歉賠罪,他若傷了克爾嗒嗒,卻給了羌族借口,挑撥西域各族進攻漢朝。他在西域住過很長時間,對西域各國和漢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瞭解。

  因為連年征戰,加上漢朝之前的吏治混亂,邊域的漢朝官員對西域各族的欺壓剝削非常殘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國家對漢朝積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遠道而來,好心恭賀漢朝新年,卻被漢朝官吏打傷,只怕這一點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燎原大火。孟玨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殺手所學,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纏鬥,著重的是用最簡單、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方。若真論殺人的功夫,克爾嗒嗒根本不夠孟玨殺。可是真正的殺招,孟玨一招都不能用,只能靠著多年艱苦的訓練,化解著克爾嗒嗒的殺招。孟玨的這場比鬥,越打越凶險萬分。

  一個出刀毫不留情,一個劍下總有顧忌,好幾次克爾嗒嗒的刀都是擦著孟玨的要害而過,嚇得殿下女子失聲驚呼。孟玨的劍勢被克爾嗒嗒越逼越弱。

  克爾嗒嗒纏鬥了兩百多招,心內已經十分不耐,眼睛微瞇,露出了殘酷的笑容,揮刀大開大闔,只護住面對孟玨劍鋒所指的左側身體,避免孟玨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門,竟是拼著即使自己重傷,也要斬殺孟玨於刀下。彎刀直直橫切向孟玨的脖子,速度極快。

  可孟玨有把握比他更快一點。

  雖然只一點,但足夠在他的刀掃過自己的脖子前,將右手的劍換到左手,利用克爾嗒嗒的錯誤,從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將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心臟。生死攸關瞬間。

  孟玨受過訓練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想做出了選擇。

  右手棄劍,左手接劍。

  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極其醜陋的一招劍法,只是快,令人難以想像地快,令人無法看清楚地快。

  劍鋒直刺克爾嗒嗒的心臟。

  克爾嗒嗒突然發覺孟玨的左手竟然也會使劍,而且這時才意識到孟玨先前劍法的速度有多麼慢!

  孟玨的眼內是平靜到極至的冷酷無情。

  克爾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獵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獵人屠殺狼群時僥倖活下來的小狼,這些小狼一旦長大,就會成為最殘忍冷酷的孤狼。^克爾嗒嗒的瞳孔驟然收縮,知道他犯了錯誤。

  而錯誤的代價……

  就是死亡!

  一個的刀如流星一般,攜雷霆之勢,呼呼砍向孟玨的脖子。

  一個的劍如閃電一般,像毒蛇一樣隱秘,悄無聲息地刺向克爾嗒嗒的心臟。

  在孟玨眼內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閃過一絲迷茫和遲疑,還有……

  悲憫?!

  克爾嗒嗒不能相信。

  孟玨驀然將劍鋒硬生生地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臟,劍刺向了克爾嗒嗒的側肋。

  克爾嗒嗒的刀依舊砍向孟玨的脖子。

  孟玨眼內卻已再無克爾嗒嗒,也再不關心這場比試,他只是平靜淡然地看向了別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的眼內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斬不斷的牽掛。

  「不要!」

  一聲慘呼,撕人心肺。

  克爾嗒嗒驚醒,猛然收力,刀勘勘停在了孟玨的脖子上,刀鋒下已經有鮮血涔出。

  如果他剛才再晚一點點撤力,孟玨的頭顱就已經飛出,而他最多是側腹受創,或者根本不會受傷,因為孟玨的劍鋒剛觸到他的肌膚,已經停止用力。當孟玨改變劍鋒的剎那,當結局已定時,孟玨似乎已經不屑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傾注在了眼睛內,凝視著別處。克爾嗒嗒怔怔看著孟玨,探究琢磨著眼前的男人,震驚於他眼睛內的柔情牽掛。

  孟玨立即察覺,含笑看向克爾嗒嗒,眼內的柔情牽掛很快散去,只餘一團漆黑,沒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麼。克爾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玨。

  短短一瞬,這個男人眼內流轉過太多情緒,矛盾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是同一個人。

  克爾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這個男子凝視的是什麼。

  他立即扭頭,順著孟玨剛才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睛大睜,定定看著孟玨,嘴巴仍半張著,想必剛才的慘呼就是出自她口。她的眼睛內有擔憂,有恐懼,還有閃爍的淚光。

  雲歌的腦海中,仍迴盪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只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麼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的腦海中,仍迴盪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面。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只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麼?

  她只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麼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猛然撇過了頭。

  卻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劉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處,安靜地凝視著她。

  剛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態,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會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難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看見他衝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覺出他眼中的勸慰。

  雲歌心中辛酸、感動交雜,難言的滋味。

  滿殿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很多人或因為不懂武功,或因為距離、角度等原因,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孟玨的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側肋,克爾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玨的脖上。只有居高臨下的於安看清楚了一切,還有坐在近前的劉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幾分。

  阿麗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經贏了,為什麼還一直在發呆?

  她站起對劉弗陵說:「皇上,王兄的刀砍在孟玨要害,王兄若沒有停刀,孟玨肯定會死,那麼孟玨的劍即使刺到王兄,也只能輕傷到王兄。」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點了點頭。阿麗雅說的完全正確,只除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除了孟玨,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劉弗陵宣佈:「這場比試,羌族王子獲勝。朕謝過王子的刀下留情。」

  孟玨淡淡對克爾嗒嗒拱了下手,就轉身下了賽台。

  太醫忙迎上來,幫他止血裹傷。

  克爾嗒嗒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沒有任何喜悅之色地跳下賽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劉病已看看臉色煞白、神情恍惚的雲歌,再看看面無表情望著這邊的劉弗陵,歎了口氣,「雲歌,你還能不能比試?若不能……」雲歌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說:「怎麼不能?現在要全靠我了!若沒有我,看你們怎麼辦?」劉病已苦笑,本以為穩贏的局面居然出了差錯。

  「雲歌,千萬不要勉強!」

  雲歌笑點點頭,行雲流水般地飄到台前,單足點地的同時,手在檯面借力,身子躍起,若仙鶴輕翔,飄然落在台上。阿麗雅看到雲歌上台的姿勢,微點了下頭。雲歌的動作十分漂亮利落,顯然受過高手指點,看來是一個值得一斗的人。k不過,阿麗雅若知道真相是…

  雲歌學得最好的武功就是騰挪閃躍的輕身功夫,而輕身功夫中學得最好的又只是上樹翻牆。並且剛才那一個上台姿勢,看似隨意,其實是雲歌坐在台下,從目測,到估計,又把父母、兄長、朋友,所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全部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精心挑選了一個最具「表現魅力」的姿態。估計阿麗雅若知道了這些,以她的驕傲,只怕會立即要求劉弗陵換人,找個值得一斗的人給她。

  阿麗雅輕輕一揮鞭子,手中的馬鞭「啪」一聲響。

  「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

  雲歌撓著腦袋,皺眉思索,十分為難的樣子。

  阿麗雅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平日用什麼武器,就用什麼。」

  雲歌抱歉地笑:「我會用的武器太多了,一時難以決定。嗯……就用彎刀吧!」

  彎刀雖然是遊牧民族最常用的兵器,卻也是極難練好的兵器,雲歌竟然敢用彎刀對敵,想來武功不弱。聽雲歌話裡的意思,她的武藝還十分廣博,阿麗雅知道遇到高手,心內戒備,再不敢輕易動氣。雲歌又笑嘻嘻地說:「漢人很少用彎刀,恐怕一時間難找,公主可有合適的彎刀借我用用?」

  阿麗雅腰間就掛著一柄彎刀,聞言,一聲不吭地將腰間的彎刀解下,遞給雲歌。心中又添了一重謹慎。雲歌不但藝高,而且心思細膩,不給自己留下絲毫不必要的危機。劉病已有些暈。

  雲歌她不誘敵大意,反倒在步步進逼?

  劉病已鬱悶地問裹好傷口後,坐過來的孟玨:「雲歌想做什麼?她還嫌人家武功不夠高嗎?」

  孟玨沒什麼慣常的笑意,板著臉說:「不知道。」

  雲歌拿過彎刀在手裡把玩著。

  「公主,剛才的比試實在很嚇人。公主生得如此美貌,一定不想一個不小心身上、臉上留下疤痕。我也正值芳齡,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呢!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可不想心裡的情意還沒有表達就死掉了。我們不如文鬥吧!既可以比試武功高低,也可以避開沒有必要的傷害。」聽到身後女眷席上的鄙夷、不屑聲,劉病已徹底、完全地被雲歌弄暈了。

  雲歌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倒是第一次知道了,這丫頭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原來這麼高。她若唱情歌,會有人不接受嗎?劉病已苦笑。

  阿麗雅想到哥哥剛才的比試,瞟了眼孟玨脖上的傷口,心有餘悸。

  她雖然善用鞭,可鞭子的鋒利畢竟不能和彎刀相比。雲歌手中的彎刀是父王在她十三歲生日時,找了大食最好的工匠鍛造給她的成人禮,鋒利無比。看雲歌剛才上台的動作,她的輕身功夫定然十分厲害,自己卻因為從小在馬背上來去,下盤的功夫很弱。若真被雲歌在臉上劃一道……

  那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雲歌的那句「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觸動了她的女兒心思,只覺思緒悠悠,心內是五分的酸楚、五分的驚醒。她的情歌也沒有唱給心上人聽過,不管他接受不接受,都至少應該唱給他聽一次。如果比試中受了傷,容貌被毀,那她更不會有勇氣唱出情歌,這輩子,只怕那人根本都不會知道還有一個人……阿麗雅冷著臉問:「怎麼個文鬥法?」

  雲歌笑瞇瞇地說:「就是你站在一邊,我站在一邊。你使一招,我再使一招,彼此過招。這樣既可以比試高低,又不會傷害到彼此。」聽到此處,孟玨知道雲歌已經把這個公主給繞了進去,對仍皺眉思索的劉病已說:「若無意外,雲歌贏了。」

  「雲歌那點破功夫,怎麼……」劉病已忽地頓悟,「雲歌的師傅或者親朋是高手?那麼她的功夫即使再爛,可畢竟自小看到大,她人又聰明,記住的招式應該很多。所以如果不用內力,沒有對方招式的逼迫,她倒也可以假模假樣的把那些招式都比劃出來。」

  孟玨淡笑一下,「她家的人,只她是個笨蛋,她三哥身邊的丫鬟都可以輕鬆打敗克爾嗒嗒。」

  劉病已暗驚,雖猜到雲歌出身應該不凡,但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突然間好奇起來雲歌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雲歌又為什麼會一個人跑到了長安。阿麗雅琢磨了一會,覺得這個主意倒是有趣,好像也行得通,「打鬥中,不僅比招式,也比速度,招式再精妙,如果速度慢,也是死路一條。」雲歌忙道:「公主說的十分有理。」又開始皺著眉頭思索。

  阿麗雅實在懶得再等雲歌,說道:「以你們漢朝的水漏計時。三滴水內出招,如不能就算輸。」

  雲歌笑道:「好主意。就這樣說定了。公主想選哪邊?」

  阿麗雅一愣,我好像還沒有同意吧?我們似乎只是在研究文鬥的可行性,怎麼就變成了說定了?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麼不妥,遂沉默地點了點頭,退到賽台一側。雲歌也退了幾步,站到了另外一側。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銅水漏,放到檯子一側,用來計時。

  雲歌笑問:「誰先出招呢?不如抽籤吧。當然,為了公平起見,製作簽的人,我們兩方各出一人……」雲歌的過分謹慎已經讓性格豪爽驕傲的阿麗雅難以忍受,不耐煩地說:「勝負並不在這一招半式。我讓你先出。」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裡面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只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

  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裡面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只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制哪些招式,又只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

  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阿麗雅認為誰先出第一招並不重要,應該說阿麗雅的認知完全正確,可是雲歌即將使用的這套刀法是她三哥和阿竹比武時,三哥所創。那年,三哥因病臥床靜養,閒時總是一個人擺弄圍棋。雲歌的圍棋也就是那段日子才算真正會下了,之前她總是不喜歡下,覺得費腦子。

  可因為想給三哥解悶,所以才認認真真地學,認認真真地玩。三哥早在一年前就答應過阿竹,會和她比試一次,阿竹為了能和三哥比試,已經苦練多年,不想願望就要成真時,三哥卻不能行動。雲歌本以為他們的約定應該不了了之,或者推後,卻不料三哥是有言必踐、有諾必行的人,而阿竹也是個怪人,所以兩人還是要打,不過只比招式。三哥在榻上出招,阿竹立在一旁回招。剛開始,阿竹的回招還是速度極快,越到後來卻越慢,甚至變成了雲歌和三哥下完了一盤圍棋,阿竹才想出下一招如何走。

  阿竹冥思苦想出的招式,剛揮出,三哥卻好似早就知道,連看都不看,就隨手出了下一招,阿竹面色如土。在一旁觀看的雲歌,只覺得三哥太無情,阿竹好可憐。三哥一邊和她下圍棋,一邊吃著她做的食物,一邊喝著二哥派人送來的憂曇酒。阿竹卻是不吃不喝地想了將近一天,可阿竹想出的招式,三哥隨手一個比劃就破解了,雲歌只想大叫,「三哥,你好歹照顧下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至少假裝想一想再出招。」比試的最後結果是,當阿竹想了三天的一個招式,又被三哥隨手一揮給破了時,阿竹認輸。阿竹認輸後,三哥問阿竹:「你覺得你該什麼時候認輸?你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阿竹回道:「十天前,少爺出第四十招時。」

  三哥很冷地看著阿竹,「十一天前。你出第九招時,你就該認輸。這還是因為這次我讓你先出了第一招,如果我出第一招,你三招內就輸局已定。」阿竹呆若木雞地看著三哥。三哥不再理會阿竹,命雲歌落子。

  三哥一邊和雲歌下棋,一邊淡淡說:「臥病在床,也會有意外之獲。與人過招,一般都是見對方招式,判斷自己出什麼。當有豐富的打鬥經驗後,能預先料到對手下面五招內出什麼,就算是入了高手之門,如果能知道十招,就已是高手。可如果能預料到對手的所有招式,甚至讓對手按照你的想法去出招呢?」

  阿竹似明白、非明白地看向三哥和雲歌的棋盤。

  三哥又說:「弈招如弈棋,我若布好局,他的招式,我自能算到。『誘』與『逼』。用自己的破綻『誘』對方按照你的心意落子,或其餘諸路都是死路,只暗藏一個生門,『逼』對方按你的心意落子。『誘』『逼』兼用,那麼我想讓他在何處落子,他都會如我意。他以為破了我局,卻不知道才剛剛進入我的局。」

  雲歌不服,隨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誘』說起來容易,卻是放羊釣狼,小心羊被狼全吃了,順帶佔了羊圈。至於『逼』,你再厲害,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把諸路封死。」三哥卻是看著阿竹回答問題:「若連護住羊的些許能耐都沒有,那不叫與人過招,那叫活膩了!碰到高手,真要把諸路封死的確不容易,不過我只需讓對手認為我把諸路都封死。何況……」

  三哥砰地一聲,手重重敲在了雲歌額頭上,不耐煩地盯著雲歌,「吃飯需要一口吃飽嗎?難道我剛開始不能先留四個生門?他四走一,我留三,他三走一,我留二……」

  「……」

  雲歌揉著額頭,怒瞪著三哥。雲歌還記得自己後來很鬱悶地問三哥:「我走的棋都已經全在你的預料中了,你還和我下個什麼?」

  三哥的回答讓雲歌更加鬱悶:「因為你比較笨,不管我『誘』還是『逼』,你都有本事視而不見,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放地盤不要,或直接衝進死門。和你下棋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一個人究竟能有多笨!」雲歌一臉憤慨,站在一旁的阿竹卻是看著雲歌的落子,若有所悟。…………

  阿竹後來把三哥出的招式,精簡後編成了一套刀法。

  這就是被雲歌戲稱為「弈棋十八式」的由來。

  雲歌自問沒有能耐,如三哥般在九招內把對手誘導入自己的局,所以只能先出招,主動設局。阿麗雅抬手做了「請」的姿勢,示意雲歌出招。雲歌很想如阿竹一般華麗麗地拔刀,可是……

  為了不露餡,還是扮已經返璞歸真的高手吧!

  雲歌就如一般人一樣拔出了刀,揮出了「弈棋十八式」的第一招:請君入局。

  雲歌的招式剛揮出,阿麗雅的眼皮跳了跳,唯一的感覺就是慶幸雲歌很怕死地提出了文鬥。

  漫天刀影中。

  阿麗雅揚鞭入了雲歌的局。

  錯了!

  應該說入了雲歌三哥的局。

  賽台上的阿麗雅只覺自己如同進了敵人的十面埋伏。

  後招被封,前招不可進。左有狼,右有虎。一招開始慢過一招。

  雲歌卻依舊滿臉笑嘻嘻的樣子,輕輕鬆鬆、漫不經心地出著招。

  阿麗雅無意間出招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三滴水的時間,可是她身在局中,只覺殺機森然,根本無暇他顧。而於安、劉病已、孟玨、殿下的武將,都看得或如癡如醉,或心驚膽寒,只覺得雲歌的招式,一招更比一招精妙,總覺得再難有後繼,可她的下一個招式又讓人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想大聲叫好。紛紛全神貫注地等著看雲歌還能有何驚艷之招,根本顧不上輸贏。阿麗雅被刀意逼得再無去處,只覺得殺意入胸,膽裂心寒。

  一聲驚呼,鞭子脫手而去。

  只看她臉色慘白,一頭冷汗,身子搖搖欲墜。

  大家都還沉浸在這場比試中,全然沒想著喝彩慶祝雲歌的勝利,於安還長歎了口氣,悵然阿麗雅太不經打,以致沒有看全雲歌的刀法。嗜武之人會為了得窺這樣的刀法,明知道死路一條,也會捨命挑戰。現在能站在一旁,毫無驚險地看,簡直天幸。於安正悵然遺憾,忽想到雲歌就在宣室殿住著,兩隻眼睛才又亮了。克爾嗒嗒自和孟玨比試後,就一直精神萎靡,對妹子和雲歌的比試也不甚在乎。

  雖然後來他已從雲歌的揮刀中,察覺有異,可是能看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他覺得輸得十分心服。克爾嗒嗒上台扶了阿麗雅下來,對劉弗陵彎腰行禮,恭敬地說:「尊貴的天朝皇帝,原諒我這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吧!雄鷹收翅是為了下一次的更高飛翔,健馬臥下是為了下一次的長途奔馳。感謝漢人兄弟的款待,我們會把你們的慷慨英勇傳唱到草原的每一個角落,願我們兩邦的友誼像天山的雪一般聖潔。」

  克爾嗒嗒雙手奉上了他們父王送給劉弗陵的彎刀,劉弗陵拜託他帶給中羌酋領一柄回贈的寶刀、還贈送不少綾羅綢緞、茶葉鹽巴。劉弗陵又當眾誇讚了劉病已、孟玨的英勇,賜劉病已三百金,孟玨一百金,最後還特意加了句「可堪重用」。

  對雲歌卻是含含糊糊地夾在劉病已、孟玨的名字後面,一帶而過。宴席的一出意外插曲看似皆大歡喜地結束。原本設計的歌舞表演繼續進行。似乎一切都和剛開始沒有兩樣,但各國使節的態度卻明顯恭敬了許多,說話也更加謹慎小心。

  叩謝過皇上恩典,劉病已、孟玨、雲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

  他們下了台階,剛想回各自座位,克爾嗒嗒忽然從側廊轉了出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孟玨眼皮都未抬,自顧行路,「王子請回席。」一副沒有任何興趣和克爾嗒嗒說話的表情。克爾嗒嗒猶豫了一下,攔在孟玨面前。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冒生命之險,饒我性命?」

  「我聽不懂王子在說什麼。」說著,孟玨就要繞過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伸手要攔,看到孟玨冰冷的雙眸,沒有任何感情地看向自己。克爾嗒嗒心內發寒,覺得自己在孟玨眼內像死物,默默放下了胳膊,任由孟玨從他身邊走過。劉病已和雲歌走過克爾嗒嗒身側時,笑行了一禮。雲歌腦內思緒翻湧,她的困惑不比克爾嗒嗒王子少。孟玨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可是克爾嗒嗒也不會糊塗到亂說話……

  身後驀然響起克爾嗒嗒的聲音,「孟玨,他日我若為中羌的王,只要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劉病已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克爾嗒嗒,孟玨卻只是身子微頓了頓,就仍繼續向前行去。克爾嗒嗒對著孟玨的背影說:「你雖然饒了我性命,可那是你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用族人的利益來報答個人恩情。我許這個諾言,只因為我是中羌的王子,神賜給我的使命是保護族人,所以我不能把族人送到你面前,任你屠殺。將來你若來草原玩,請記得還有一個欠了你一命的克爾嗒嗒。」克爾嗒嗒說完,對著孟玨的背影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孟玨早已走遠,回了自己的座位。劉病已一臉沉思。

  雲歌與他道別,他都沒有留意,只隨意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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