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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翎 -【惡魔的交換禮物之一】勾魂使的債主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9:14 AM     標題: 白翎 -【惡魔的交換禮物之一】勾魂使的債主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11-8 02:02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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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作為政治人物,沐向暘對隱私和身邊的人事物都很小心謹慎,
要不是好友推薦+惻隱之心作祟,他才不會隨便讓人進他的屋子,
莫名的,他對這個自稱睡眠治療師的女人有種熟悉感,
而她也對他的事情瞭如指掌,說他們沒關係連阿飄都不信,
只是每次詢問,她都是一臉苦大仇深、欲言又止的模樣,
讓他不由得猜想……難道他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嗎?

墨殤身為惡魔婚友社員工,最悲哀的是有個不體恤下屬的老闆,
居然無良到把自家員工當成遊戲對象,逼他們玩什麼交換禮物,
害她必須要再見到這個上輩子背叛過她的負心漢,
只是說也奇怪,他似乎不太一樣了,對她百般呵護不說,
還說他不想再做天下人的君王,只想全心全意做她的男人,
犯規啦,這樣溫柔的舉動會令她再一次愛上他啊……

墨殤:即便你真的背叛我,我也不會恨你,連一點點都沒有。

【出版日期】2014-12-17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甜檸檬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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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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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1 PM

第一章

下了檢驗台,沐向暘將敞開的襯衫由下至上、逐一系回了鈕扣。

「如何?」他淡淡問了一句。

醫師皺著眉頭,細讀著打印出來的數據,輕吁了聲,「老樣子,你的心臟好得很,我真的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

沐向暘輕聲笑了下,「沒問題不是正好?你歎什麼氣?」

「就是這樣事情才大條啊……」萬秋燁搖搖頭,道:「像你這種頻率高、原因又不明確的心絞痛,如果不趕快查出病因的話,要是哪天突然發病了,狀況通常都很危急,到時候能不能把你的小命救回來,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聽了,他眉一挑,不以為意。「要發病的話,早發病了。」

事實上,自他有記憶以來,突發性的心絞痛就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父母帶他看遍了全國各地的名醫,無論是中醫、西醫、甚至巫醫……唔,好吧,正確來說是民俗療法,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後來,他想反正頂多就只是胸口悶、心臟痛,十幾年來從沒造成什麼嚴重的傷害,於是他放棄了,沒打算去根治它,就當它是偶爾發作的偏頭痛吧。

直到家族的遠親裡莫名冒出個醫師女婿,而且好巧不巧,這名女婿還是心臟內科的醫師,雖然年紀輕輕,還不到四十歲,在醫界的名聲卻是響噹噹。

簡而言之,事情就是他在父親半哄半脅迫之下,勉為其難接受了這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的追蹤治療。

不過,雖然說是「治療」,也只是吃吃一些預防性的藥物,偏偏他最討厭吃藥,主訴的症狀沒被治癒,倒是一堆副作用冒了出來。所以,就算只是低劑量的預防性藥物,他仍是敬謝不敏。

「你真是我遇過最不配合的病人。」萬秋燁說。

「病人?」沐向暘輕哼了聲,「我生什麼病?說來我參考看看。」

萬秋燁被這問題給堵死了。的確,他是胸悶心痛,卻怎麼樣也查不出病因。這樣算是病人嗎?

那困窘的表情惹得沐向暘笑出聲,他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道:「好啦,我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這事情你真的不用太擔心,老毛病了,我知道怎麼應付它。」

萬秋燁只能鐵青著一張臉,苦笑。

要他不擔心,談何容易?若是哪天沐向暘突然在路邊倒下、心臟衰竭,這責任他可扛不起。

先撇開有無醫療過失的刑責不談,光是面對親戚朋友那一方,他就會吃不完兜著走了呀……

「啊!」至此,萬秋燁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睡眠狀況最近有沒有改善?」

被問的人先是楞了一下,才道:「……普普通通。」

言下之意就是不好。

萬秋燁已經很瞭解他的說話方式,這個男人只要被問到自己的身體狀況,通常都是避重就輕、馬虎帶過。

他點點頭,從白袍的口袋裡掏出了張名片,遞上,「如果你真的不喜歡藥物治療的話,試試這個吧。」

「這什麼?」沐向暘將名片接過手,第一眼入目的是「莫桑」兩個字,隨後是「睡眠治療師」這個頭銜。

「有這種職業?」他稍稍訝異了下。

「這個人在澳洲是合格的芳療師,在國內也是合格的睡眠治療師,像你這麼討厭藥物治療的,正好適合這種方式。」

「不必了。」他連考慮也沒考慮,直接把名片退回去。

萬秋燁搖搖頭,沒接過手,而是勸道:「你就試試吧。我想,你的心絞痛有可能是精神壓力累積下來的,試試這類型的放鬆治療,也許會有點效果。」

「精神壓力?」沐向暘嗤笑了聲,「我這毛病可是從五、六歲就開始了。」

「誰說五、六歲的小孩不會有壓力?」

他聳聳肩,「好吧,你說了算。」

這種事情的確是醫師的說法比較有公信力。沐向暘收回名片,順勢塞進了西裝外套的內袋裡,不再浪費時間在爭論這種事情上面。

「那我會找個時間請人聯絡對方--」

「我已經幫你聯絡好了。」

沐向暘怔住,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哪個字,「你已經幫我什麼?」

「我已經幫你跟對方約了後天晚上。」

很明顯的,沐向暘的表情垮了下來,「你擅自幫我約了明天晚上?約在哪?」

「當然是你家。」

「我家」一聽,他的臉更臭了,簡直不敢相信,「你擅自安排個人去我家,替我進行醫療行為?」

「呃……嚴格來說,那應該不算是醫療行為。」

「那不是我這句話的重點。」

認識他的人都知曉,他相當注重居住隱私,對身邊的人事物也極為謹慎。因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敵人有一卡車那麼多,若平常不謹慎點的話,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用。

「嘖,不過就是個睡眠治療師而已,搞得你神經兮兮,難怪睡不好。」萬秋燁故作不以為意,在嘴邊咕噥了幾秒,又道:「放心吧,這個治療師我很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誰管你跟他熟不熟重點是我跟他不熟!他差點兒這麼吼出。

沐向暘深呼吸了一口氣,搖搖頭,「我不在乎你跟對方的交情怎麼樣,我要你現在就把預約取消。」語氣雖然淡定,卻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聞言,萬秋燁靜了幾秒。果然沒錯,對方的反應完完全全都在那個女人的預料之中。

他刻意擠出個無奈的表情。「向暘,你別這樣子,對方再怎麼說也是弱勢族群。現在你有需求,而人家正好有供給,你就當作是賞口飯給對方嘛,又不會少塊肉。太刻薄的話,支持率會降低喔。」

「弱勢族群?」他被挑起了好奇心,「哪一種弱勢族群?」裝窮的他可不買賬。

萬秋燁歎了口長長的氣,裝模作樣地道:「這個治療師是盲人。」

沐向暘楞了下。要說意外嗎?也不是,倒像是一種「啊,難怪你會破例幫對方牽線」的豁然感。

他所認識的萬秋燁,是藥廠業務們眼中最難搞定的醫師。紅包,他不收;喝花酒,他沒興趣;招待他打高爾夫,他說他沒空。

總之,在沐向暘的印象中,這位萬醫師是無法被收買的。

「是天生的嗎?」他又問。

「不是,是意外。」萬秋燁娓娓道來,「其實說起來也很可憐……幾年前一場酒駕車禍,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兩眼全盲了。」

沐向暘聽了,一時無語。

嚴格來說,他沒必要賣給萬秋燁什麼面子。彼此之間毫無私交、連姻親都稱不上,再多的交集也僅止於醫病關係而已。

至於全盲的睡眠治療師?那又與他何干?而且,他很清楚,有殘疾的人不見得都會企盼別人的同情。

他年幼的時候,正是被視為「有殘疾」的那種人,不定時的心絞痛,讓他幾乎是被禁止了任何與運動有關的課程,這在同儕裡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他被其他的孩子們歧視過、排擠過、取笑過;當然,班上也有不少女孩子會同情他、自以為是的想照顧他……

不過那都過去了,回憶那些毫無意義。

最後,他歎了口氣,仍是妥協,或許就像對方所說的吧--太刻薄的話,支持率肯定會降低。

「幾點?」

「我是跟對方敲定十點左右。」

「這麼晚?」

「當然,那是睡眠治療,總要在你睡覺的時候才能進行。」

「……那多奇怪?我都要睡了,還讓一個陌生人在家裡頭晃來晃去,我能睡得安穩才有鬼。」

聞言,萬秋燁笑了笑。「這就很難講了。」

「嘖。」沐向暘只是冷哼,沒再多說什麼。

沒多久,沐向暘離開了診間,萬秋燁則回到醫師休息室。

裡頭的女人顯然已經久候多時,整個人懶洋洋的癱在沙發上,全然沒個淑女該有的坐姿。

見他開門入內,女人仰頭看了他一眼,微笑。

「怎麼樣?他答應了沒?」

「答應了。」萬秋燁點點頭,「不過,他臉很臭。」

女人似乎毫不在意,仍是嘻嘻笑笑,坐起身子,「哎呀,臉臭是一定會的,但是有答應了就好。」

萬秋燁坐到了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禁不住好奇。「為什麼你堅持要替他做睡眠治療?這不太像你的作風。」

這女人個性自由自在、奔放不羈,她從不關心任何人、也從未熱衷於任何事物。所以,當她拿著一張名片,來到醫院找他強迫牽線的時候,當下他雖然覺得有些困擾,但更多的是驚奇。

她靜了幾秒,像在心裡斟酌著答案,才道:「我有個東西在他手上,我必須拿回來。」

「啊?」萬秋燁聽得迷迷糊糊,「你和他認識?」

「嗯……不太算耶。」

「什麼叫作『不太算』?」

「哎呀,你問這麼多幹嘛?那很複雜的,說了你又不懂。」女人不耐煩了,擺擺手,不願多作解釋。

「你該不會鬧出什麼亂子吧?」萬秋燁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我可不想惹毛那個人……」要不是這女人曾經替他解決過一樁棘手的男女糾葛,他才不想幫她安排這種事。

大家都知道,那個姓沐的不是軟柿子,誰那麼大膽敢設計他?

「安啦,怕什麼?我做事,你放心。」

放心個鬼,怎麼他反而有一種洗乾淨脖子等死的預感?

廢話不多說,女人起身離開了沙發,拿起一旁的大衣披上、繫妥圍巾,一副就是準備走人的樣子。

「對了,時間呢?」臨走前,她問。

「後天晚上十點。」

「OK,謝啦。」

簡單的道別,女人揮揮手,走了。

沐向暘回到家,甫一踏進大門,甚至連西裝外套都還沒脫下,管家便走上前來,低聲道:「沐先生,您有訪客。」

管家不算老,但也不年輕,年紀四十好幾了,體格保養得還算不錯,從前在航空公司裡擔任空少,幾年前辭退了空服員的工作,便來他這兒擔任管家。

聽到「訪客」兩個字,沐向暘楞了楞,心想,都晚上十點多了,還能有什麼訪客?

況且,不論是一般陳情的民眾,還是拜託他斡旋的商辦、甚至是找他泡茶聊天的官員,通常都會直接前往他的服務處,不可能會跑到這裡來。

「知道是什麼人嗎?」

「是萬醫師介紹來的。」

「啊……」他想起來了,老早就被他拋至腦後的記憶,瞬間回籠,「好,我知道了,你請對方再稍候個幾分鐘,我隨後就去。」

「是。」

應聲之後,管家掉頭朝著客廳走去;沐向暘則先行走進了他的書房,脫下外套,整齊地掛到衣架上。

他坐上了辦公椅,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椅背上;接著,他閉目深呼吸、再緩緩吐息--這是他每天回到家裡第一件要做的事。

他會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裡,澈底舒展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順便也把工作上的情緒放下。

他其實很懂得放鬆自己、釋放壓力,哪需要什麼治療師?

只不過,答應的事情就是答應了,大不了就是露個面、應付一下,就當作是給對方面子。

思緒至此,他睜開眼,起身走出了書房。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她穿著簡單的休閒套裝,臉上戴著墨鏡,身旁擺著一根導盲手杖,腳邊擱著一隻像是工具箱的東西。

坦白說,他很意外,他一直以為對方是男性,名片上的名字誤導了他,「莫桑」這個名字實在不怎麼女性化。

若他早知道對方是個女人,八成死也不會答應這種治療吧?不為其他,只因為女人太麻煩、也容易被有心人士拿來作文章。

也罷,這時候把人家趕回去似乎不是什麼親民的舉動,反正讓她進行個一次療程也無妨。於是,他走上前,坐到了女子的對面。

對方似乎因他的腳步聲而有了反應,她雙肩微顫了下,立刻站了起來,卻像是無法掌握到他正確的位置。

「沐先生嗎?」她試探性地發問。

「是。」他僅是淡應了聲,毫無待客的熱情。

「您好,我姓莫。」女人倒是揚起了唇角,伸出右手,道:「萬醫師通知我來的,他說您有一些睡眠上的困擾。」

盯著那只纖細的手掌,沐向暘遲疑了兩秒,最後還是傾前伸手去握了下,隨即放開、坐回了沙發上。

或許是認為對方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他打量對方的眼神也變得肆無忌憚,直勾勾地端詳著她。

女人臉上的大墨鏡雖然遮去了她的眉、她的眼,但仍不難看出她有一張姣好細緻的臉蛋,她留著一頭烏黑長髮,髮絲微微捲翹,未經刻意的梳綁,只是任其自然披垂而下。

若以治療師這個頭銜來看的話,她的容貌未免太美艷、身材太火辣、氣質又太過於高雅,這讓他稍微有了戒心。

女人則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活像是來面試的。

「坐吧,不必這麼拘束,」半晌,他輕咳了聲,然後扯鬆了領帶、解開雙手袖口的鈕扣,道:「現在,告訴我,你的治療內容大概是什麼?」

聽了,她坐回了沙發上,開始解說,「原則上,我會先進行簡單的穴位按摩,如果成效不彰,才會……」

「你有中醫執照嗎?」他打斷了她的話。

女人愣了下。「沒有。」她搖頭。

「那麼,請你不要對我進行穴位治療。」

「好。」她只是溫順地微笑,絲毫不受他的挑釁,「既然沐先生有疑慮的話,那我們就從最基本的肌肉放鬆就好。」

嘖嘖,可惜了。他本來還期待著她會動怒,然後拂袖而去、不爽接他這個Case.顯然他想太多,她的EQ很高。

「那好吧,」他輕吁了口氣,一副認栽的樣子,「現在開始嗎?」

「如果您已經準備上床就寢的話。」

「……有這種必要?」

「當然。」女人輕輕笑了聲,彷彿當他說了什麼傻話,「我的工作是睡眠治療,您不睡,治療就無法開始。」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他卻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要他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爬上床、乖乖躺著睡覺?這聽起來像是不可能的任務。

姑且不論他是否真能安穩入眠,更重要的是,到時候管家早已下班離開,他怎能放任一個陌生女子在家裡自由走動?

「我睡著了,那麼你呢?」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她會不會趁機安裝什麼竊聽器。

「我會留下來觀察。」

「什麼意思?」

「治療期的前五天,我會留下來觀察您的睡眠狀況。」

觀察他的睡眠狀況?這倒有趣了,對一個失去視力的人而言,如何觀察?

女人微微勾了唇,像是感受到他的疑慮,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主動解釋,「雖然我看不見,但我還有耳朵。人在不同的睡眠狀態下,會有不一樣的呼吸頻率,即使只是非常細微的變化,但還是可以--」

「行了,」沐向暘制止了她,「你不必跟我解釋細節。」

他不在乎、也不關心,說穿了,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治療能夠解決他的睡眠問題。

睡不好的原因,他比誰都清楚,只是他從未向人傾吐過。

偶爾他會夢見一個女人,她有著一頭長及腰、金褐色秀髮。詭異的是,他永遠也記不起那女人的五官,卻清楚記得那頭長髮的髮色、觸感、香氣……

而且,在夢中,他可以感覺得出來那女人很愛他。

然後,千篇一律的,她總是會在夢裡死去,死在血泊當中,他則隨之從夢裡驚醒。

心絞痛,便是伴隨夢醒而來,每回發作皆是因為如此,從無例外。

當然他不可能向別人明說這種事。第一,夢裡的情節其實一直都很模糊,斷斷續續的,如果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對別人說明?

其次,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既像神經病、又像迷信者。尤其他身為政治人物,不能讓對手拿他的身心瑕疵來作為搞垮他的把柄……

「沐先生?」察覺他久久毫無動靜,女人忍不住出聲試探。

他回過神來,驚覺自己竟盯著別人的臉看得恍神,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氣,抹抹臉,道:「這樣吧,你先等我個幾分鐘,我得沖個澡。」

「沒問題,那我就……」

「還有,請別用『您』這個尊稱,不需要。」聽久了怪不舒服的,感覺好像家裡多了個女傭。

說完,他轉身,正打算走向臥室的時候--

「對了、沐先生,如果您不……咳,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到你的臥室裡去做一些準備嗎?」

他考慮了下。「不會。」其實是會的,只是他暗忖,橫豎不過就是忍耐個這麼一次,他可以假裝無所謂。

「另外,因為我是第一次來,不瞭解環境和動線,不知道能不能請剛才那位先生幫我準備個一盆大約四十五度的熱水、一盆冷水,以及兩條毛巾?」

還真是有夠麻煩,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心軟,「我知道了,我會請他協助。還有呢?你還需要什麼?」

「就這樣了。」

「我問的是你本身的需要。像是一杯水、一杯茶,或是……我不知道,」他聳聳肩,想不出其他選項,「總不能問你要不要看雜誌吧?」

女人被他逗笑了。「不用,謝謝。」她搖搖頭,「我坐著等候就好。」

「……那好吧,我一會兒就過來。」

交代完畢,他轉身離開了客廳,留下女人獨坐在那兒,任由近乎失控的回憶,在腦袋裡跌宕翻騰……

他沒什麼改變,即使輪迴了幾世,仍是這個樣子。

他的心性冷漠,卻不吝嗇適時表達善意;他可以仁慈,卻也能夠比誰都還要來得殘忍。

這個男人的存在,是一種極致的、近乎於邪惡的矛盾。

他以王者的柔情來餵養獵物,卻能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不惜將他曾經置於掌心裡的珍寶,活活作為血祭的供品……

是的,她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段不堪的記憶,她永遠都忘不掉、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思緒至此,她那雙交迭於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他的臥室是附設衛浴的那種套房。

她怔怔地坐在床邊,盯著那盆管家替她盛來的熱水、聽著浴室裡的嘩啦嘩啦聲發楞,直到水聲驟然靜下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只不過,當那扇門「喀」的一聲解了鎖、被人由裡頭推了開來的時候,她傻住了。

他的身上僅有一條浴巾繫在下半身,澈底展露上半身的完美肌理。

她嚇了一跳,沒料到這男人居然就這麼一絲不掛地跑出來……呃,也不能說人家一絲不掛,至少該遮的都遮住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其實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吧?

在他眼中,她只是個看不見的女人,既然都看不見了,他身上穿了什麼衣服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

「現在呢?」他問。

「咳咳、」她清清嗓子,好擔心那條浴巾會突然掉下來,「那麼,請沐先生平躺在床上,我想先從腳部開始。」

「……腳?」他皺了眉。

「是的,腳部的紓壓也是非常重要的療程。」

他聽了,靜了一會兒,最後任由著她。

「好吧,隨便你。」他才不相信在腳上捏幾下、摸幾把,就能輕鬆解決他的睡眠障礙。

於是,他從衣櫃裡隨便拿了件浴袍套上,然後躺上床,挪了個舒服的姿勢,道:「所以接下來是要進行那個……叫什麼來著?腳底按摩?」

她知道那是一句嘲諷,卻不以為意。「沐先生,請你閉目養神、放鬆心情,別再想一些有的沒的。」

「有的沒的?這話是什麼意……」

突然,她的雙手握住了他的腳掌,在穴道上用力一按。

「嗚啊--」

多麼刺耳的慘叫啊。她聽了,心情大好,還不忘故作無辜,「哎呀,我太用力了嗎?抱歉抱歉,這個點會痛,代表沐先生的腎不好,要好好注意飲食。」

他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她,「我說過了吧,我拒絕穴位治療。」

「啊、對欸,我忘記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掩嘴偷笑。

「……」這該死的臭女人,才對她產生一點點的憐憫之心,她就爬到他頭上來了是嗎?嘖,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啊?

「你聽著,」他的唇角揚起了一抹笑意,道:「今天我是看在萬醫師的面子上才會允許你來這裡『表現』;可是呢,如果你今天無法讓我睡得沉穩,那麼……很抱歉,今天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得夠清楚了吧?

聞言,女人面不改色,仍是掛著那抹好看的微笑,「這個沐先生請放心,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讓別人失望了。」

他聽了,唇一勾,低笑了聲。這女人看起來溫順、柔和,卻又高傲得近乎於囂張。

可是,很怪妙的,他居然不討厭。

他知道這女人對他沒有什麼好感,就算是傻子也隱約感覺得出來;然而,他卻無法對她投射出對等的敵意。

是因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縱容她嗎?

不,比她更值得同情的人比比皆是,這實在沒有道理。想著想著,他不自覺地閉上雙目,意識也隨之漸漸飄遠……

一個小時之後,他閉著眼,睡著了,就在她的巧手按摩之下。

女人忍不住暗嗤了聲。什麼嘛,明明不久前還一副不屑的模樣,現在還不是乖乖躺著睡?哼。

她冷笑了聲,低下頭來,將耳朵貼近男人的鼻尖,聆聽著他平穩、規律、緩慢的吐息。

很好,聽這頻率,他應該短時間內不會清醒了。

她這才放心地摘下那支大墨鏡,露出了她那雙帶點藍紫色的眼眸。

並非真如名片上的「莫桑」,事實上,她的本名叫「墨殤」;而且,她非但沒瞎,左右兩眼的視力還好得很。

無聲無息的,她坐在床邊,凝視著他的睡顏。

在這樣的近距離下,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妖丹就在他的體內、那規律起伏的胸膛裡……

明明是屬於她的東西,她卻拿不回來。

傻呀!還不是只能怪她自己傻?為了一個男人,她拱手奉獻了自己修煉千年的妖丹;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顧,只為了害怕男人傷了一絲一毫。

但是,瞧瞧她,得到了什麼下場?

她冷笑了聲,不禁想像,倘若今日她還有所謂的感情,那麼,此刻她的感受會是什麼?

是依舊眷戀如昔,愛他愛得彷彿丟了魂?還是怨恨他曾經那般狠心,氣得一掌打死他?

姑且不論能不能取得了他的性命,她都寧願自己的反應會是後者。

她怎麼可能還愛他?遭受過那樣殘忍的背叛,沒有人還能繼續愛著對方,就連傻子都不能。

半晌,她輕吁了口氣,站了起來,在天亮之前離開了他的住處,一樓有輛車子來接她。

為了避免警衛起疑心,她還不忘戴回那副墨鏡,手持著導盲手杖,慢吞吞地走出了小區大門。

「媽呀,折騰死我了!」上了車之後,她摘下墨鏡,一副解脫的模樣。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裝瞎要裝得像也是一件很累的差事。

聞言,駕駛座上的男人冷笑了聲,發動引擎,踩下油門離開了現場。

「誰教你什麼不扮,偏偏要扮瞎子,你扮瘸子不行嗎?」

「不,阿渡,你想得太簡單了。」邊說著,墨殤從口袋裡拿出一柄髮釵,熟練地將長髮盤了起來,繼續道:「你也知道那個人,神經質、疑心病重,如果我不裝瞎的話,第一,他才不會那麼輕易讓我進門;第二,他會整晚跟我乾瞪眼,直到我踏出了大門,他才會乖乖上床睡覺。這樣我還當什麼睡眠治療師呀?」

「唉,幹嘛那麼麻煩?」阿渡打了個呵欠,覺得這女人簡直沒事找事做,「你直接誘惑他、叫他乖乖把東西拿出來交換不就好了?何必搞得那麼麻煩,又要裝瞎、還得賣乖,反正媚惑男人這種事,本來就是你們狐狸精的專長吧?」

「呸,什麼狐狸精?老娘是狐妖!是狐妖!」

「哎呀,都一樣啦,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就好了嘛。」

「而且我才不幹那種事。」

「啊?為什麼不?」身為狐妖若不施媚的話,那豈不殘廢了嗎?

「就是不要。」

「所以我問你為什麼啊?」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呿,」阿渡暗啐了聲,「你一定是因為無聊的自尊心作祟,才不肯施展媚術,對不對?」

「隨你怎麼想。」墨殤撇開臉,望向車窗外。

「少來,一定被我說中了。」阿渡挑了挑眉,略顯得意。隨後,他又問:「所以呢?終於再跟他面對面,有什麼感覺嗎?」

聽了,墨殤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彷彿對方說了什麼蠢話。「你覺得呢?我能有什麼感覺?」

阿渡這才意會過來,「啊、對哦,之前我聽他們提過,你已經--」沒能說完的話,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淡去。

墨殤揚起了一抹假笑。

是呀,她已經沒有所謂的感覺了,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將人類獨有的七情六慾交給了小路保管。

當個人太辛苦了,一生都要受到七情六慾所束縛。

反正她本來就是一隻逍遙自在的狐妖,只管吃喝拉撒就好;即便後來在地府當了勾魂使者,這差事沒了喜怒哀樂倒也挺適合。

於是,她心想,既然抹不去那段蝕骨穿心的記憶,那麼,她就讓小路取走她的七情六慾好了。

「你真不後悔?」

「絕不。」

「我這一拿,說白了,你失去的是你好不容易修來的人性,你真要我這麼做?」

「是。」

「好,就依你吧。」

就這樣,她再也沒有所謂的感覺了。

問她後悔過嗎?其實沒有,幾百年來,她從未後悔,反而過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她空有記憶,而那些記憶卻無法傷她分毫。

因為她早已不知心碎的滋味。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2 PM

第二章

一夜無夢,安穩好眠,這一躺,躺足了八小時。

沐向暘在七點多的時候醒來,他眨了眨眼,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狀況,若非窗外天色大白,他肯定以為自己只是閉目小憩而已。

坦白說,他很驚訝。他向來淺眠、夢多,稍有驚擾就會清醒過來,所以,其實他的連續睡眠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四小時。

好吧,那女人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她要不是真有兩把刷子的話,那便是對他下了迷藥……

對了,她人呢?意識到她不在房內,他翻開棉被、坐起身子,這才發現自己還打著赤膊。

冰涼的空氣瞬間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雙手搓了搓手臂,他突然想起,昨夜同樣是打著赤膊躺在床上,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冷,反而睡得安安穩穩、甚至需要別人替他掩上被子。

怪哉,那女人到底對他施了什麼魔法?

他不是沒試過推拿按摩,也試過所謂的精油療法,只是那些治療往往未見成效,倒是先惹來了一堆桃花。

沐向暘很清楚自己擁有著什麼樣的外表,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卻有著一副精緻細膩的絕美五官,常有女人倒追他,絲毫不知矜持為何物。

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終於,他再也受不了了,按摩師也好、芳療師也罷、還是什麼指壓推拿師,凡是女人,他一律拒於門外。

若非名片上的姓名誤導了他,他不可能乖乖接受萬秋燁的安排;也幸好她是個盲人,難以垂涎他這副皮相,他才破例讓個陌生女子--

不對,這麼說也很奇怪,彷彿是在可惜著她所失去的雙眼……

思及此,他甩甩頭,甩去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下了床隨手拿件衣服套上,步出房間。

「莫小姐?」他試探性地呼喚了聲,「莫小姐?你還在嗎?」

響應他的,卻是已經前來上班的管家。「沐先生,您早。」

「你看見莫小姐了嗎?」

「抱歉,沒有。我一早來,莫小姐就已經不在了。」

他皺起眉,有些無所適從。她居然就這樣走了他甚至連治療費該怎麼支付都還沒問個仔細。

可是,轉念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她雙眼全盲,即使想留下字條也辦不到。

他忍不住嗤笑了聲,訝異自己竟會介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突然,電話響起,管家自動自發地轉身前去接聽,應答了幾句之後,他掛上了話筒,道:「沐先生,助理在樓下等您了。」

沐向暘只是點點頭,表示明白,轉身走回臥房裡,盥洗更衣,卻在房門前多佇立了幾秒。

「錦明。」那是管家的名字。「你……這兩天幫我送洗衣物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一張治療師的名片?」

「您是指莫小姐的名片?」

「是。」當時他沒放在心上,也不記得名片是被自己塞去哪兒。

「有,我幫您收妥在抽屜裡,需要我去幫您拿過來嗎?」

「不用了,」他穿上了西裝外套,拉整鋪平,也順手微調領帶的位置,「今天找個時間聯絡她,請她今晚再過來一趟。」

「沒問題。」

「那就麻煩你。」語畢,接過管家手上的公文包之後,沐向暘套上那雙擦得晶亮的皮鞋,出門了。

沐向暘三十歲不到,才剛滿二十九。

然而,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便已經當上了立法委員,是個前途備受矚目的年輕政治家。

他來自一個標準的政治家庭,爺爺、父親皆是知名的政治家,他是獨子,於是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走上了政治之路。

但是,他跟別的政治人物不太一樣,他不愛上鏡頭、討厭應付媒體,從小到大,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經常成為媒體記者包圍的對象,相對的他的生活也毫無隱私可言,就連他選擇女友的標準,媒體都能大作文章。

所以,當年他一考上大學,二話不說火速搬出去獨住,意圖擺脫家族盛名所帶來的困擾。

但命運就是這麼奇妙,對國家政策的不滿、對惡法的抵制、對時下政治人物的失望,這些,都讓他重新思考了「何謂政治」這個問題,也讓他重新審視了政治人物的使命。

於是他懷抱著野心,終究還是隨著父親的腳步,踏入政壇。

只不過,他那俊美到不可思議的外表,在他從政的路上既是助力,也是阻力。無庸置疑的,外貌吃香絕對有加分的作用,可是對於競爭對手來說,這就變成了很好發揮的題材。

像是暗諷他是小白臉啦、嘲笑他只能吸收女性選票啦等等,總之,除了人身攻擊之外,對手也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戰術了,最近還聽說,民間出現了一個專屬他的臉書粉絲團。

粉絲團的內容不倫不類。對於他的政績隻字未提,倒是討論了許多關於他的髮型、他的品味、他的身材、他的一顰一笑……

唉,想到這件事他就頭痛。

「沐委員,」突然,坐在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助理回過頭來,喚了他一聲,「昨天您父親有打電話來,交代您今晚務必回家一趟。」

聞言,他眉一蹙,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有說明是為了什麼事嗎?」

「沒有,就只是請您回家吃個飯。」

見鬼了,回家吃個飯需要用到「務必」兩個字嗎?最好他會信。「你打通電話回去,告訴他,晚上我有行程,沒時間。」

張秀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道:「可是,您今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知道。」沐向暘打斷了助理的話,「他八成又想介紹誰家的女兒給我,不用理會。」

「呃……」她一楞,乾笑了下,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她知道沐委員不是那麼喜歡提起私事。

他快三十歲了,也差不多是該結婚的年紀。父親認為,已婚身份在政治形象上絕對能夠達到加分的效果,於是「催兒子結婚」以及「替兒子亂牽線」就成了父親退休後的娛樂。

「今天第一個行程是什麼?」他問。

她連行事歷都不用翻,道:「上星期有幾位民眾一同來陳情,表示他們的僱主無故扣薪、還企圖強迫離職,您答應今天要過去瞭解狀況。」

「好,我知道了,有相關資料嗎?」

「有。」

不愧是他親自挑選的助理,早就已經備妥詳細文件,雙手奉上,「這迭是業主和公司方面的基本資料;另一迭則是陳情民眾的相關背景。」

張秀娟今年才二十六歲,剛從法學研究所畢業。雖然實務經驗不多,可她非常敬業,做事認真、心思細密,深得沐向暘的青睞。

「第二個行程呢?」他邊翻閱著文件,問道。

「跟環評委員針對上禮拜提出的那些建案開第二次的會議。」

「幾點?」

「下午三點。」

他聽了,沒應聲,只是點點頭表示瞭解。

忙了一整天,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見那個女人。

她仍是穿著一套輕便的休閒服,坐在同樣的位置、腳邊擺著同一隻工具箱,導盲手杖就擱在她的膝上。

不一會兒,管家下班回去了,這個屋裡,只剩下他和她。

沐向暘刻意放輕步伐,接近無聲地走進客廳,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然後無聲無息地盯著這個女人。

她很安靜,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可是很矛盾的,她的存在卻顯得又相當突兀、醒目。

透過烏黑的鏡片,墨殤同樣凝視著對方。

兩個人就這麼互相凝望了好一會兒……好吧,對某一方而言可能不能稱得上是「互相」,至少沐向暘不會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給盯著瞧。

她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段甜美而幸福的日子,他倆也總會這樣相互凝視著彼此。

當時的他,眼神充滿了寵溺與愛憐;而她的眼裡,則是對他抱著滿滿的傾心與仰慕。

可惜,如今人事全非,他忘了她,而她也已經無法再愛他分毫。

客廳裡的氣氛就這麼維持了好半晌。

沐向暘不太確定這女人是否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見她像尊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毫無反應,他開始覺得有趣。

不是說盲人的其他感官會比一般人還要來得敏感?怎麼他坐在這兒起碼五分鐘了,她卻還是恍若未知?

看著看著,他不自覺出了神,忍不住在心裡暗自想像,如果今天自己和一個盲人交往,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他凝視著眼前的女人,開始想像,他也許會幫她挑選衣服的款式、挑選髮飾的顏色;他也許會帶著她上髮廊,然後親自告訴她設計師給她弄了一個什麼樣的新造型。

也許沒有行程的時候,他會開車帶她去海邊兜風,然後問問她海風的味道有什麼不一樣;也或許哪天心血來潮,他會開車載她上山,然後摘幾朵花送給她……

等等,他在胡思亂想什麼?他為什麼要拿她當作假想對像?他頓時如夢方醒,甩甩頭,抹去了剛才那一大串荒謬的幻想。

「咳、」他清清嗓子,無預警地出了聲。「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墨殤聽了,先是故意露出個小小吃驚的模樣,才矯作道:「沐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揚起唇角,「就剛才而已。」

墨殤在心裡冷笑,明明就是坐在那兒好一陣子了,居然還說得出「就剛才而已」?

果然輪迴了幾世都一樣,是個說謊不知臉紅的騙子。

「你還沒告訴我,」他又問了一次,「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她靜了下,思考著這個問題背後的動機。

是想探她的底細嗎?這個男人可不單純,任何說出來的字句都不可能只是純粹的閒聊。

「算是中介方面的業務……」她回答得很模糊,總不能直接跟他說其實自己是婚友社的員工吧?

「中介?哪一方面的?」他直勾勾地瞅著她。哪怕已經隔了一層墨黑的鏡片,她仍是無法忍受那道銳利的視線。

坦白說,當初她會想要假扮盲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害怕他的眼神。

這個男人的雙眼太可怕,在他的注視之下,好像什麼事情都瞞不了他。

當年如此,現在亦是。

「怎麼了嗎?」見她半晌沒有回應,沐向暘擰眉,什麼樣的中介是會令人感到難以啟齒的?

她回神,連忙搖搖頭。「不、沒什麼……」她站了起來,故作從容地走到了男人後方,伸手在他的肩上又捏又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時候的生活……覺得有點……」

她故意擠出個無奈、淒苦、又楚楚可憐的樣子。

果然這招奏效了。

「抱歉,是我不好,讓你想起那麼難受的回憶,你當我沒問吧。」說完,他索性閉上眼,坐在沙發上休憩。

說也奇怪,他這麼乾脆地道了歉,反而令她過意不去,總覺得自己好像欺騙了他的--

慢著,有沒有搞錯?他憑什麼令她內疚?她沒找他算帳就已經大慈大悲了,他憑什麼還要讓她內疚?

「……你肩膀太僵硬,我去倒盆熱水過來。」交代了一句,她轉身就想直奔進浴室裡。然而,她的動線太自然,壓根兒忘了自己現在還是個「盲人」。

「等等!」他叫住了她。

她嚇一跳,心想完了,他一定是發現她剛才走得太順暢,根本不像是一個盲人會有的動作。

老天,雖然她知道裝盲這種事情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拆穿,可問題是能不能不要這麼快啊……

她聽見他移動身子,朝著她走了過來,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後是一隻大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去坐著吧。」

「……欸?」她驚愕,側頭楞楞地問:「什、什麼意思?」

「叫你去沙發上坐著等,還什麼意思?」他失笑了聲,道:「要你捧一盆熱水過來太危險了,我去就好。」

原來是這樣,她鬆了一口氣,魂魄差點兒被嚇飛。

直到他捧著一盆熱水、肩上掛著一條毛巾,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她才趕緊擺出從容悠哉的模樣。

「謝謝,你人真好。」她試圖讓自己臉上的笑容別顯得太假,「昨天那樣子的療程還可以嗎?」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道:「都睡到不省人事了,怎麼可能記得昨天的療程是什麼?」

他的話逗得她噗哧笑出聲……等等,她被他逗笑?她居然被沐向暘給逗笑了天哪,她還有沒有骨氣呀?

不行不行,這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主導權一定又會落到他身上。

事實上,無論是喬裝盲人也好、假扮睡眠治療師也罷,她來這裡的目的只有一個--成功拿回那曾經屬於她的妖丹。

這也是小路下達給她的命令。

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場遊戲,可是,她知道那是小路給她的考驗。

她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沐向暘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然後彼此得到共識、定下合約;之後他拿了他要的東西、她則拿回她的妖丹,皆大歡喜。

聽起來好像很容易,對不對?

的確,單就「交換」這件事來看是不難,也不複雜;難的是,她該怎麼對一個正常的人類解釋妖丹的存在?

要他交出妖丹,首先當然就必須讓他理解自己擁有妖丹這玩意兒。

她忍不住想像,當她故作若無其事,說出「嘿,真是不好意思,你身體裡面有個叫作妖丹的東西,你願意跟我交換嗎」,他會怎麼反應?

天哪,她肯定會被轟出大門吧?

唉,算了,站在這裡感歎也不能解決什麼。於是,她決定先來個旁敲側擊、由淺入深,慢慢讓這個男人意識到自己跟別人的不同之處。

「那個……」咳、她清清嗓,小心翼翼的說:「你……記不記得從小到大有沒有受過什麼很嚴重的傷?或是生過什麼大病?」

自古以來,有妖丹護體者不會生重病、不會受傷。因此,稍有心思的人,很容易就能察覺這個不尋常的現象。

她屏氣凝神,等候對方的響應。

然而,等了老半天,卻遲遲等不到他應聲。

「沐先生?」她皺了眉,低頭一瞧。

他睡著了。

他居然就這樣趴在沙發上睡著?墨殤小嘴微張,藏不住訝異。

昨夜,他之所以睡得安穩、睡得香甜,是因為她偷偷施了點沉眠之術;可是今個兒她什麼都還沒做呀?

手上那熟練的按摩動作停下。她蹲到了沙發旁,凝視著他的側臉。「你睡著了嗎?」

他仍是緊閉雙目,毫無反應。她湊上前,感覺到他呼吸平穩規律,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這時,他額前的一撮髮絲落了下來,遮住了他的右眼。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替他撥到一旁。

白天,他總會在自己的發上抹蠟,然後將髮絲整整齊齊地往後梳平,那讓他看起來嚴肅、穩重,而且一絲不苟。

她會知道,是因為她偶爾會在電視上看到他。

往事驀地浮上心頭,曾經也有過那段日子,他倆會在午後坐在庭院裡吹著涼風;他喜歡枕在她的腿上小憩,而她則會替他順發、掏耳……

胸口突然一陣緊縮,隱隱作疼,這情形令她楞住了。

心疼?她怎麼可能會心疼?沒了人性的狐妖,又怎麼懂得心疼?這是錯覺吧?肯定是往昔的記憶太深刻,才會讓她有了疼痛的錯覺。

是了,一定是這樣。

她在人間曾經活了近千年。

她本是一尾雌狐,歷經數百年的修煉,終於修成狐妖。

漸漸的,她開始得以幻化為人形、而後習得了人性,最後,就差那麼一步,她便能夠得道,煉成狐仙。

不料,在那一年的秋末,她被一名修仙中的道僧給盯上。道僧視她為無惡不作的妖孽,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這一纏鬥有月餘之久,她元氣大傷,無法繼續與之交手,她憑著最後的意志力,逃到了山林裡,以雞血抹身,企圖遮掩身上的妖氣。

然後,她就這麼倒下,沒了意識,再睜開眼,已是七日之後。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內,後來她才知道,是一名叫作南門靖的將軍救了她。

男人不算高大、也不特別魁梧,身上卻散發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

她的元神受到了不小的創傷,即使有妖丹護身,仍是必須靜養一段時日。於是,他讓她留了下來,留在那個陽剛之氣旺盛的軍營內。

南門靖是個很正直的人,孤男寡女夜夜同處一帳篷內,他卻從未碰過她一根寒毛,更不曾出言調戲她,這與她所認知的男人大相逕庭。

過往,凡是見了她的人類男子,無一不露出淫邪猥褻的帽光,用盡心機獻慇勤,只為一親芳澤。

可是這個南門靖不一樣。他雖不苟言笑,卻待她極好。

她是只狐妖,極懂情與欲,任何情慾之念都逃不過她的眼,然而,她在他的眼裡,找尋不到一絲對她的覬覦。

所以,這反倒挑起了她的玩心,也勾起了她的興致。

「南門將軍,」一日,她想逗逗他,於是在夜深的時候,主動親密地靠向他的身體,「你……不喜愛女色嗎?」

南門靖聽了,眉不皺、嘴不笑。「我並非有龍陽之癖。」

「既無龍陽之好,為何這麼久了,我仍入不了將軍的眼?」她妖嬈地依在他身旁,搔首弄姿。

要知道,身為一隻狐妖,引誘無果,那可是天大的屈辱。

南門靖仍是不動如山,細心專注地刻著手裡的木塊。

他似乎很喜歡自己動手刻些木雕,連日來,床邊滿滿都是他親手刻出來的木偶。有時是貓狗,有時是鳥禽,有時則是些神話裡的仙獸。

見他不打算答話,她亦不想自討沒趣,於是慵懶地爬回床上,側臥著,繼續盯著他瞧。

「你……」半晌,他突然出了聲,「叫什麼名字?」

她一笑,這時候才想到要問她的名字呀?

「墨瘍。」

「墨殤啊……」他沉吟著她的名,眉宇之間有著一絲令人不解的無奈,「墨殤鳥,一飛千里,不識疲累,至死方歇。」

說到這兒,他放下匕首,起身朝著她走去,在床緣坐下,繼續道:「聽說這種鳥一展翅就不會停下,直到筋疲力盡了、吐血身亡,才會從天上墜落,然後……」

她替他接話,「然後會從它的屍體裡,開出一朵墨殤花。」

兩個人四目相視了許久,直到南門靖率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那隻鳥,還是那朵花?」

她望入他那雙清澈銳利的眼,她想,他這句話是在探她什麼?探她的去留?探她的來處?

思忖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啟唇,道:「遇到將軍之前,我是鳥,而在負傷獲救之後,我無疑是那朵花。」

這話惹得南門靖露出了微笑,他突然伸出手,將手裡的木雕交給她,她先是有些吃驚,而後才接過手。

那是一隻狐偶。

「人妖殊途,留情了,又能如何?最終仍是只能斷情。」

墨殤瞪著手中的木雕,震驚得說不出話。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是一隻狐、知道她是一隻妖。

「你……」她怔怔地抬起頭來,朱唇微顫,「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他伸手,情不自禁地撫順她的長髮,「你昏死在竹林裡,全身抹著雞血,留著一頭異於尋常人的金褐色長髮,更遑論還有一條蓬鬆柔軟的狐尾巴……這樣,你告訴我,若不是妖,你又是什麼?」

她瞠目結舌,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過神。「……你既明白我是狐妖,為何要救我?」

他淺笑著收回了手,低頭道:「我為朝廷征戰四方,見識也算廣,人心尚有正邪之分了,妖又何嘗不是?」

「你見過其他的妖?」

他點頭。

「什麼妖?」

「蛇妖、兔精……在山林間走久了,總會遇到一些。」

原來如此。她輕輕頷首,早在她受傷現出原形的那一刻,他便已經對她的身份瞭如指掌,怪不得他總刻意避開她的直視。

想必是擔心中了媚術吧?

可是,他卻又矛盾地把她帶回營裡、細心照料她的傷勢,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一想到這兒,她忍不住露出嫣然微笑,道:「你知道狐族在死去的時候,會將自己的頭朝著家鄉的方向嗎?」

南門靖抬頭瞧了她一眼,似乎是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

「狐,不會忘本。今日你救我一命、容我居留、照顧我傷勢,他日我必會報答你的恩惠。」這是承諾,也是誓言。

「你只管好好照料你的傷勢,早早離開這個地方便是。」他不需要那些,在他決定出手相救的當下,他就沒打算要向她討要什麼。

聽了,她頗意外,也帶著淡淡的失落。「將軍不希望我留下?」

他笑了,笑她傻。「你瞧瞧營裡,除了你之外,可有女人的蹤跡?你應當清楚自己在他們眼中,就像是餓狼眼裡的一塊肉。」

現在是有他頂著,她就像是掛名「將軍的女人」,才暫且無人敢把腦筋動到她身上。

可是,人的忍耐終有極限,他不想冒這種險。

她不以為意。區區凡人而已,能奈她何?

「你明知道我能保護自己。」

「但他們總有一天會發現你的身份,寡不敵眾。」他輕吁了口氣,別過頭,「我不想看見你被活活燒死,就只是這樣。」

她看著他轉過身去的背影,心頭熱熱的、脹脹的。

區區人間之火,哪能燒得死她?可是,她卻不急著澄清,而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沉溺在他這種拐著彎憐惜她的感覺……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3 PM

第三章

沐向暘是因為一陣淡淡的香氣而醒來。

他睜開眼,意識尚在虛實朦朧之間,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淡淡的香氣是現實、還是來自夢裡?

「嘶……」他發現自己還維持著入睡前的姿勢,那令他的頸部一時之間有些疼。

他撐起身,動了動脖子,這才發現那女人也睡著了,就坐在他的正對面,只手托著腮,側身倚著沙發的扶手。

「莫桑?」這是他第一次完整喚出她的名字。

她沒反應,仍是撐在那兒。

應該是睡沉了吧。

不過,眼前的畫面竟逗得他有些哭笑不得。這女人,連睡著了也戴著墨鏡,那畫面實在是有些滑稽。

她臉上的墨鏡礙了他的眼,於是,他忍不住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旁,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幫她摘下那支大墨鏡。

摘下後,印證了他先前的猜測,她果然是個百分之百的美人。

這一刻起,他開始好奇了,眼皮底下的那雙眼瞳會是什麼樣子?是如墨般的烏黑色?還是清亮的褐茶色?

思緒至此,他在她的身旁輕輕地坐了下來,視線竟無法自她身上移開。不只是因為她的美,更因為她身上那絲似曾相識的氣質。

他見過她嗎?

不,應該不可能,依她這樣的姿色,倘若見過面,想忘懷也很難,或者在她失去雙眼之前,她其實是個小有名氣的公眾人物?

嗯,這個可能性比較高一些,正好能夠解釋她為何老是戴著墨鏡,不肯摘下。

此時,他留意到她頸上的銀煉,項鏈上垂掛一個像是鐮刀的銀飾。

鐮刀?這首飾還真不適合她的形象……

「哈啾!」

一聲噴嚏打斷了他的胡思。

墨殤揉揉鼻子,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悠悠轉醒,兩個人的視線就這麼剛好對上了。

「沐--」她張嘴要喚,卻在下一秒頓住。

不對,這光線不對。墨鏡呢?墨鏡……在他手上。

shit!她暗叫一聲不妙,自己竟然這麼粗心,坐著坐著就睡著了,而且還被這個男人給活逮!

她的眼裡,滿是驚愕,他的眼裡,則是質疑。

那對彷彿能勾魂的眸子裡,透露出盲人不會有的情緒,她的目光就這麼直勾勾地對上了他的視線,眼神寫著訝異、心虛、惶恐。

瞬間,沐向暘立刻明白了,她根本不是什麼盲人!

而她也察覺了他已悟出真相,本能地伸手想奪回他手上的那支墨鏡,不料,手才探出去,手腕便被他給牢牢扣住。

「以一個瞎子來說,你倒是很清楚你要的東西在哪裡嘛,嗯?」他的聲音帶著森冷寒意。

幾分鐘前才施予她的憐憫,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剩下來的,是被耍弄的憤怒與敵視。

沐向暘不敢相信,他這輩子難得釋出幾分信任,沒想到還是落得被人算計的下場。該死,他真是蠢斃了!幾個小時之前,他甚至想像過跟這個女人交往的畫面,他是腦袋壞掉了不成?

「你誤會了!」先否認再說。

「哦?我誤會?請問我誤會了什麼?」他依然緊抓著她不放。

「……放開我。」她被他抓疼了。

他嗤笑了聲,五指反而握得更緊,毫不手軟,「快說,你是什麼人?記者?徵信社?還是誰的幕僚?」

「我是……」她頓了下,又道:「睡眠治療師。」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這說法?」

「是真的,我有執照。」

「花錢買張執照並不難。」

聽了,墨瘍朱唇一勾,露出了絕美的笑容,「你在暗示我的執照是假的?是誰昨天一覺到天亮?是誰剛才忍不住在沙發上睡著?」此刻的她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副乖巧柔順的模樣。

「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他更惱火了,使勁一扯,將她拉到眼前,語帶濃濃威脅,「你最好現在就坦白說,為什麼要裝瞎接近我?目的是什麼?還有,是誰要你這麼做的?」

說到此,他腦中想起牽這條線的人,莫非……

「是萬秋燁?」居然被遠親給設計了,這未免太老梗,「他賣了我什麼?」

聞言,她露齒大笑、笑得開懷,彷彿是在嘲諷他的正經、他的嚴肅、他的憤怒。

她開始同情萬醫師了。

「你的疑心病真的很重,」她收斂了笑意,道:「可惜,你現在腦袋裡所猜測的,沒有一個是正確答案。」

沐向暘皺起眉頭,厭惡她那故弄玄虛的說話方式。

「少跟我耍嘴皮子。」料想這女人是不可能會坦白了,於是,他站起身,逼得她也得跟著起來,「你不說沒關係,至少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對付你。」他作勢就要把她給攆出門。

「等等!」被他強勢拖到門前的時候,她豁出去了,再管不了什麼循序漸進、旁敲側擊這些沒屁用的把戲,「我說就是了!」

聞言,他停下腳步,回頭瞅著她劈頭就問:「是誰派你來的?」

「……小路。」

「小路?」他眉頭蹙起,誰呀?「本名是什麼?」

「不重要。」

「重不重要應該是由我來……」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她打斷了他的話,「我來這裡,是要跟你交換個東西。」

「啊?」沐向暘愈聽愈迷糊了,找他談條件這種事情他不陌生,可是交換東西?這還是史上頭一遭。

「換什麼?」

她又沉默了,說不出口。

「到底是什麼?」

「……妖丹。」

聽了,他的眉心皺得更緊,「藥單?什麼藥單?」

墨殤歎了一口長長的氣,果然,最困難的部分來了。

她抬起頭來,直直地望入他的眼,「不是藥單,是妖丹。妖女的妖、丹田的丹。」

「我沒有那種東西。」

「你當然不覺得你有,」她伸出纖長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因為它就在你的身體裡面。」

他怔楞了幾秒,彷彿是在消化她所說的字句,最後,如她所料--

她在轉眼之間就被轟出了大門。

接下來的幾天,墨殤沒有計劃、沒有行動,成天窩在家裡足不出戶。

沒事就躺下來睡覺,肚子餓了就叫外送?,吃飽了則站在窗邊發呆,直到稍有倦意的時候,繼續躺回床上補眠。

但她其實睡得不好,斷斷續續的,只因記憶太擾人、惡夢太折騰,她一直夢見當他還是南門靖的那一世。

她夢見他的溫柔、他的情意,但也夢見了他的殘忍、他的背叛。

從前,在她還沒有肉身的時候,她可以連續很久很久都不睡覺,作夢這事情實在是干擾不了她什麼。

然而,當小路把她帶來人間,讓她體會什麼叫作「當個真正的人類」之後,她的確度過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人類的肉身比想像中還要來得脆弱。超過二十四小時不睡的話,她便開始精神渙散、多走一步路都覺得好像會要了她的命?,可當她躺在床上的時候,一閉眼,記憶裡的畫面便會無情襲來,讓她夜不安寐,偏偏沉眠之術無法對自己施用。

她哀求過小路,要他施術讓自己睡得安穩,不過,那個人的惡劣性格不是這兩天才有的。

「你睡不著干我屁事?自己想辦法解決。」

他毫無天良地說了這句話,輕輕鬆鬆就把她的哀求給回絕了。

於是,她開始研究人類世界裡的各種助眠花招,舉凡熏香、精油、按摩、推拿、穴位治療……

總之,除了藥物之外,能試的方式她幾乎都試過了,久病成良醫,自己的症狀沒搞定,倒是先學了一身拿手絕活。

後來她終於領悟到,若她自己無法放下,那麼過去將會一直纏著她。

這時,「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墨殤睜開了眼,盯著天花板,卻懶洋洋地不想下床應門。她想,阿渡那傢伙應該又忘了帶鑰匙來吧,算了,懶得理他。

叮時。

她還是不動,死也不想下床。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偏偏那臭小子超有耐性、而且超煩。最後,她受不了耳朵被人如此摧殘,久了也是會精神崩潰。她翻開棉被,跳下床衝到門前,凶神惡煞地拉開門扉--

「阿渡!你如果再按門鈴我就剁掉你的……」

她傻住,門外站的是一個看起來了不起才十歲的小男孩。

「……你找誰?」她一臉莫名。

「不給糖就搗蛋哦!」小男孩笑得甜滋滋的,還對她眨了個媚眼。

好吧,她認出來了,那個躲在肉身底下的邪惡靈魂。這絕對是小路,不會有別人跟他一樣無聊。

「拜託你入時一點,」她翻了個白眼,「萬聖節已經過很久了,過期的糖果你要不要?」

「好玩嘛,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那句話耶。」

「嘖,明年請提早。還有,你去哪裡弄來這具身體?」

「剛才在巷口見這孩子被人欺負,心血來潮就借來用用,順便教訓了一下對方。」

「你……」算了,她完全不想過問太多。

墨殤掉頭走回屋內,小男孩則替她將門給帶上,隨行在後。

「所以,」她走到沙發,癱坐進去,道:「你今天特地來,是為了來嘲笑我的進度嚴重落後嗎?」

「是啊,不然我還能為了什麼?」男孩爬上沙發,坐到了她身旁,那眼神、那語氣卻明顯超齡,「我都聽說了。你這三、四天沒什麼動作,行屍走肉的,吃飽睡、睡飽吃。」

「聽說?」她淡淡睞了他一眼,「你聽誰說?」

「你家窗台上的麻雀。」

「……算你狠。」連麻雀也能當眼線。

「擺爛是沒用的哦,該完成的任務就是得完成。不然,你瞭解我這個人,我有足足一百個方法可以折磨你。」

「你還真敢說,你哪時是個『人』了?」

「那不重要。」小男孩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你只要記得,我有一百個方法可以折磨你就好。」

墨殤聽了像是毫不在意,一副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

可那並不代表她真會無視小路的威脅。

人類的肉身是史上弱點最多的寄居處,記得曾有一回,她因玩忽職守,被小路施了一點小術法作為處罰?,那術法讓她渾身癢了三天三夜,搞得她生不如死,最後只好乖乖認錯、把事情辦妥。

所以她絕不會去挑戰這位老闆的底限,她那散漫的模樣,其實是無奈。

「吶,小路,我問你,」她輕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麼要我去換回妖丹?別的東西不行嗎?」

聽了,小男孩眉一挑,瞧了她一眼,「怎麼了?你不想討回來?」

「反正都已經過了那麼久,拿不拿回來其實也……」她聳肩,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

「如果是對方想還給你呢?」

這話惹得墨殤冷笑一聲,「你在開玩笑吧?妖丹是什麼樣的東西,求都來不及了,到手了怎麼可能還會奉還。」尤其是權貴人士。

他們有錢、有權、有地位,於是他們轉而追求的,便是健康的身體,以及刀槍不入的神力,而沐向暘恰好就是所謂的權貴。

「他早就沒有當時的記憶了,」小男孩揚唇嗤笑了聲,「由你來斷定他想不想、要不要、願不願意,對他太不公平了。」

聞言,墨殤瞇起眼,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說:「是我聽錯了嗎?你在暗示那傢伙想把妖丹還給我?自動自發?心甘情願?」

「我沒這麼說。」小男孩聳聳肩。

話題到這兒,小路突然感覺到男孩自身的靈魂開始掙扎。於是,他跳下沙發,將身上那小小的書包調整到一個舒適的位置,作勢就要離去。

「要走啦?」

「嗯,這身體的主人在反抗了。」

「快點出去吧,別在我家『退駕』,等等害我被人家誤會是誘拐兒童的變態姊姊。」

「姊姊?」男童笑了出聲,「是阿姨吧。」

「囉唆,你到底要不要走?」

「我把話說完了就走。」

「你不是已經講完了嗎?」

男孩先是沉默了幾秒,才道:「我今天來,主要是讓你知道,只要你肯開口承認,那讓你交換禮物的事也能不作數。」

聞言,墨殤楞了半晌,有些狐疑。「承認?承認什麼?」

「承認你對他還有愛、承認你其實是捨不得把妖丹拿回來。」

「嘎?」還愛他?!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她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議的震驚表情。

沒了情與欲,何來愛與恨?

更何況,當年親手取走她七情六慾的,正是小路本人,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蠢話?

「你是哪根筋秀逗了?我的『愛』都在你手上了,我哪來的愛給他?」

小路無視她的嘲諷,直道:「若不是愛,為何不取?」

「我只是--」她語塞了下,而後理直氣壯的說:「我只是想,依他那種行事作風,樹敵無數,留在他身上也好,省得他哪天被人暗殺,反正那東西我現在又用不上,他……他是為民做事嘛。」

小男孩聽了,反而低頭笑出聲。

「幹嘛?你笑什麼?我是說真的。」她白了對方一眼。

「不然,咱們客觀一點,」他抬起頭來,斂起笑意,道:「如果今天換了是別的政治人物,一樣是為民做事,你拿不拿回來?」

這問題把她問啞了。

「看吧,你答不出來。」一笑,對方抬起手,揮了揮,準備道別,「既然你答不出來又不肯承認的話,那就認命把任務達成吧。我先走了,掰。」

「我不--」墨殤急欲反駁,但那小小的身軀已經走出了她的視線,隨之而來的是門板被關上的聲音。

她一個人坐在客廳,思索著他的話,也審視著自己的心。

的確,平心而論,若是換了個人,她絕不可能心甘情願、乖乖把自己的妖丹奉送出去;當初會甘願給了南門靖,是因為愛情,也是因為恩情。

那麼現在呢?現在又是為了什麼?輾轉紅塵,他已輪迴了三世,論相欠,也早該還清了。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

這才是小路真正要她明白的事情吧?她與南門靖之間早已結束,無論他今生成了什麼樣的人,都與她無關了。

於是,該是她的東西,理所當然必須討回,她再沒有繼續守護他的義務了。

思緒至此,她驟然像是吃了秤砣般堅定,起身走回臥房,拿了手機、撥出一組號碼。

彼端的人很快就接聽了。

「喂,阿渡,」她猶豫了下,才問道:「明天下午有空嗎?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

沐向暘離開了立法院,才剛上車,就發現司機換了個人。

他楞了楞,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上錯車。

「……你是哪位?」他盯著駕駛座上的年輕小伙子,對方看起來不過是二十三歲左右的年紀。

「啊,真是不好意思,忘了先向您自我介紹。」阿渡回過頭,擠出了一抹純樸無害的天真笑容,道:「我是老陳的兒子,我爸今天早上突然胸口悶痛,臨時去醫院掛了急診,便叫我來代班。」

聞言,沐向暘先是靜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沒說什麼。

他心想,今天是什麼凶煞之日?剛才離開議會的時候,助理匆匆忙忙跑了過來,說什麼南部的母親病倒了,得先乘車趕回鄉去瞭解情況,現在又是老陳胸痛掛了病號?!

唉,也罷,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人人都會有遇上的一天,他如何能苛責對方?

其實,他是很幸運的人,父母親給了他一副強健的身體。

自他懂事以來,他沒生過病,也不曾受過傷,但也正因為如此,從前的他其實沒什麼仁慈憐憫的胸懷--畢竟他從來就不知病弱的苦、不知受傷的疼,又怎麼可能會有同理心?

後來,母親在他大二的那一年死於癌症。

臨終前,母親握著他的手,告訴他,「向暘,你要記得,你有健康強壯的身體、也擁有比別人更多的幸運,所以你更應該要懂得照顧比你弱小的人。」

那句話,改變了他,也造就了今日的沐向暘。

「沐先生?」

年輕人的聲音突然從前座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他抬頭,回神。

「沐先生現在是要直接回住處嗎?」

「不,先去營建署一趟。」

「好的,沒問題!」充滿朝氣地應了聲,阿渡轉過頭去,愉快地發動引擎、繫上安全帶。

「你知道路嗎?」

「知道。」答得很順。

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營建署在哪裡。反正那不重要,從頭到尾他的目標就只有一個--把沐向暘載到墨殤那兒。

車子開上路之後,沐向暘稍稍打量了這個年輕人。

對方皮膚白白淨淨、五官秀氣英挺,怎麼看都不像是司機老陳能生出來的……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很好奇。

「嗯?」阿渡瞟了後視鏡一眼,道:「我叫伶熙,你叫我阿渡也可以。」

一聽,沐向暘眉頭輕蹙了下。

靈犀?陳靈犀?真是奇妙的名字。不過,他沒再繼續往下問,心想這孩子應該只是來替父親代班個兩、三天,於是就不怎麼在意了。

他低下頭,打開了他的平板計算機,開始忙起自個兒的事,直到感覺車子停下來了,他才闔上平板、再次抬起頭來,卻發現眼前根本不是營建署的大門,而是一般的老舊住宅區。

他這才隱隱約約覺得事態不對勁,「……這裡是哪?」

阿渡回過頭來,指了指車門外的一棟透天厝,道:「這屋子的主人,無論如何都想找你私下談談。」

兩個人用目光對峙了好一會兒,半晌,沐向暘點點頭,只表示明白了,並無被人劫持的驚恐。

真是的,他怎麼會這麼大意?他猜想,此時屋內應該坐著一群黑道分子,正準備等著他進去坐下來「好好商量」。

八成又是和那一系列的法案推動有關係吧?

事實上,過去幾個月來,他都在積極推動一些建築法案,法條一旦通過了,等同在各大建商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外加搬顆巨石砸在他們的腳上。

被威脅、被利誘,他早就習以為常,但是光天化日之下被擄來,他倒是第一次遇上,他愈來愈想知道是哪家建商這麼有膽量。

他下了車,筆直走向大門,門沒關,只是虛掩著,他不假思索,大方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哪有什麼黑道?只有女人一個--那個裝瞎的女人。

沐向暘皺了眉頭,露出了嫌惡的神色,「又是你!三番兩次設計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墨殤悠閒地坐在沙發上,回望他一眼。「我說過了,你體內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我一定得拿回來。」

聽了,沐向暘嗤笑出聲,「好,那我現在也鄭重告訴你,我體內只有器官,且你得把我開腸剖腹了,否則你什麼也拿不到。」

說完,他掉頭,毫不猶豫地往大門走,作勢就要離去。然而,當他走到門前的時候,那扇門板突然「砰」的一聲自動關上、落鎖,讓他嚇了一跳。

是風?不,不可能的,就算是氣流讓門關上,但也不可能無端自動落鎖。

他詫異,回頭看著那個女人。「……你對這門動了什麼手腳?」

墨殤笑了笑,道:「我是動了手腳沒錯,佴不是你想像得出來的那種。」

他沉默,說不出話。

好吧,他承認自己開始有點緊張了。他不知道這女人的來歷,也不知道她有什麼樣的能耐,更不知道她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難道她真要將他開腸剖腹,取出他的器官?嘖,這想法未免太荒謬,又不是什麼電鋸殺人魔的劇情。

「沐先生,」這時,墨殤站了起來,開口道:「不如你就乖乖回來坐著吧,我們的誤會好像有點深,要不要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聞言,他回頭,勾起一抹冷笑,「我有其他的選擇嗎?」

「沒有。」

「我也是這麼認為。」考慮了幾秒,他歎口氣,認栽了,乾脆地走向沙發,一屁股坐下。

「說吧,你要跟我『聊』什麼。」他語帶嘲諷。

墨殤一語不發,反而是緩步走到了他面前、蹲了下來,就像是臣子屈膝跪在君主腳下那般。

他帶著疑惑,睇著她的眼,那雙晶燦眼裡風情萬千、水波流轉,坦白說,她最美的就屬她那雙眼珠子,彷彿能夠攝人魂……

「我要先跟你說聲抱歉,」毫無道理地,她莫名道了歉,「在我們能夠真正談這件事情之前,我必須對你做一些……有點粗暴的事。」

「啊?」他一愣。

就在他還沒回過神來時,她突然傾身、重重地在他胸前槌了一拳。

沐向暘只感到胸口一陣刺痛、燒灼,幾秒後,他明白了她在做什麼。

她並不是出拳槌他,她的手裡握著一把蝴蝶刀,而刀刃已經直直刺入了他的胸口。

「你……」他瞠大眼,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別嚇成那樣,你死不了的。」她冷哼一聲,抽出刀刃,銀刃上滴血未沾。

他呆楞了好一陣子,隨後趕緊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

衣服的確是被刺破了一道裂口,詭異的是,他的胸前竟不見刀傷,唯有一道淺不易見的淡紅痕跡。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3 PM

第四章

沐向暘很震撼,但事後卻顯得異常冷靜。

甚至,他還能向墨殤借來那把蝴蝶刀,東摸摸、西瞧瞧,徹頭徹尾地研究了一遍,最後才信了它是真刀。

這點跟南門靖很相像--相信眼見為憑。

墨殤回想起她傷重的那一世,南門靖絲毫不排斥世上有妖,且明知她是狐妖,仍然救了她、把她留在身邊,不帶任何淫邪意圖。

她泡了一壺花草茶,本想讓他壓壓驚,不過現在看來根本是多此一舉。

那男人適應得非常好。

「你……」她率先打破了沉默,「你這麼快就接受現實了?」

沐向暘抬頭看了她一眼。「不然怎麼辦?再讓你捅一刀嗎?」

墨殤因他的話露出淺淺微笑,她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輕啜一口,「聽起來不錯,畢竟機會難得。」

他靜靜睇著她低頭喝茶的模樣,有那麼一時半刻,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看待她,對她敬而遠之嗎?還是他應該更加提防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畢竟他對她一無所知,可她對他卻像是瞭如指掌。

「你不對我解釋一下嗎?」終於,他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嗯?」她淡應了聲,抬起頭來,「你是指哪方面?」

「全部。」

「你真貪心。」她失笑,將茶杯擱回桌面上,「好吧,不重要的小事我就不說了,我只解釋那一刀就好。」

沐向暘沒答話,洗耳恭聽。

「咳咳,你聽清楚了。」她清清嗓子,「正如同我上次向你解釋的那樣,有個東西在你的身體裡已經很久了,正因為有它的存在,理論上你不會受傷、不會生病,這樣夠清楚了嗎?」

就字面上而言當然清楚?,可對於認知方面,他實在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

「唉,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不太明白呢。」說完,墨殤再倒了一杯茶水,幾乎一口飲盡。

「讓我釐清一點。」他伸出食指指著她,「你的意思是,從小到大我沒生過病、不曾受過傷,全是因為你說的那東西?」

「不錯嘛,果然夠聰明,看樣子你已經完全理解了。」她傾前,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其實臉上的漫不經心只是逞強擺出來的假象,她緊張得連手心都出了汗,只能靠著拚命續杯茶水,好讓自己看起來稍微鎮定一些。

「所以,你說的那東西是什麼?」他又問。

「妖丹。」

聞言,沐向暘這才想起,她的確提過這兩個字,只是那時候他當她是個精神失常的女人,沒放在心上。

「可以說得明白些嗎?單就兩個字我實在無法聽出什麼。」

她又歎息了。「我們能不能讓事情簡單一點?」

「什麼意思?」

「你探究那是什麼東西根本沒意義,我只能說我可以完成你一個願望當作我取回妖丹的報酬,不如你直接告訴我,你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不是我自誇,大部分的要求我都辦得到。」

沐向暘眉一挑,從話裡嗅到了她的焦慮。

她似乎很急著要把妖丹拿走,且照這女人的個性,沒有使用蠻力把東西搶走,那就表示--她所謂的報酬壓根是拿走妖丹必須完成的條件,也表示情況是對他比較有利的。

他思忖了一會兒,「如果這妖丹真如你所說,能讓人百病不侵、刀槍不入的話,那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會有人以什麼代價來買它嗎?」

「我當然知道。」她揚唇,露出了一個甜蜜蜜的假笑,「所以,我能替你達成的事情,也不會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用錢買到的東西。」

對他這樣子的人而言,錢有了、權也有了,還有什麼東西比妖丹這玩意兒更吸引人?

他一語不發,想了老半天,卻露出了困擾的表情,「抱歉,我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比妖丹還實用。」

「你……」她怎麼會忘了呢?這個男人超級務實,除了自己的地位與利益之外,其餘的都是狗屁。

「而且,你只是隨便解釋了幾句,就要我完成這筆交易,未免太霸道了,就算是一般的簽約行為,好歹會讓我看清楚合約上的條款、更瞭解狀況吧?」

好像也有道理。「……好吧,那我可以再讓你提一個問題。」雖然她極不情願。

一聽,沐向暘笑了。「才一個?」他搔搔眉尾,一副不干己事的模樣,「小姐,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想交換的人好像不是我。」

「那……兩個?」

「真小氣。」

「你少得寸進尺!」

他冷不防切入重點,「首先,你得告訴我,為什麼你說的那個妖丹會平白無故出現在我體內?」

墨殤怔忡了下,無法立即回答,必須在心裡稍稍斟酌一下答案。

她的掙扎,他全看在眼裡,知道她不想回答。

於是,比起她的答案,他更想知道這女人為何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那不是平白無故。」半晌,她終於啟口,「很久以前,有只狐妖修煉了幾百年才煉出了那顆妖丹,」

剎那間,記憶裡的南門靖彷彿重迭在他身上。她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注目,低頭垂眸,繼續道:「那時……前世的你,因為救了她一條命,她為了報恩,才會把妖丹給了你。從此以後,那顆妖丹就一直在你身上,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你是說真的?」怎麼覺得她好像是隨便拿一段中國民間故事來糊弄他?

「嗯,是真的,需要我再捅你一刀嗎?」

「……」這傢伙是哪條筋有毛病?這麼喜歡拿刀捅他,「你其實很討厭我,對不對?」

「沒辦法,因為你一直質疑我,我只好一再試圖證明。」

「那她呢?」

「誰?」

「你說的那只狐妖。她後來怎麼了?」

墨殤又靜了一陣,她本就沒那個興致回憶過往,可在這個瞬間,她被逼得想起了那杯毒酒、那把匕首,猛地胸口一窒,竟被那段記憶給壓得無法呼吸。

不,這不是心痛,她只是想起了死亡的滋味……沒錯,這不可能會是心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淡然道:「已經化為塵土了。」

「塵土?」對方聲如蚊蚋,他根本不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你是說……」

「就是死了的意思。」她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加重了語氣。

聞言,沐向暘困惑了,「死了?狐妖會死嗎?」

「她把妖丹給了你之後,身體就跟凡人沒什麼兩樣,她會生病、會受傷,當然……也會死亡。」

他聽了,頓時覺得胸口悶悶地說不出話來,像是有一口氣梗著,隱隱約約,他的心臟又開始痛了起來。

他驀地想起了夢中那個女人……

「慢著,」這或許只是巧合,可他這輩子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他必須問清楚。「你說的狐妖,她頭髮是金褐色的嗎?」

聞言,墨殤瞠目結舌,訝異不已。

他還記得她的原形?他居然還記得?

不,這根本不可能發生。他已輪迴了三世,這代表著他已經喝過了三次的孟婆湯、過了三趟的忘川河,怎麼可能還記得那時候的事?

她的沉默,讓他確信了答案。

「好吧,我明白了。」他吁了口氣,下了決定,「我想,我知道你能拿什麼來換了。」

「嘎?」

「就你說的那只狐妖吧。」他的眼裡毫無說笑之意,「我要你找到她。不論她在地府也好、還是投胎了也罷,只要你能找得到她,我就拿妖丹跟你交換她的消息。」

墨殤楞住,說不出話來。老天,什麼答案她都預先模擬過了,就是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子的要求。

「不行,我辦不到。」

「為什麼?」

「我……沒有她的消息。」

「剛才是不是有人信誓旦旦、說什麼不是她自誇,大部分的要求她都辦得到?還是我聽錯了?」說完,沐向暘故意掏了掏耳朵。

好像貓偷腥被抓到了,她心虛地道:「好啦,我會盡力打聽看看。」

「最後,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剛才已經……」

「剛才那些問題是一體成形的,只能算一個。」

什麼鬼啊?她有種被騙的感覺。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問:「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她臉上那一閃即逝的驚慌,沒逃過他的眼。

「沒有,」她立刻回過神來,冷靜否認,「替你治療的那天晚上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是嗎……」沒來由的,她的否認教他心裡有股淡淡的失落。

「為什麼這麼問?」

「也沒什麼,」他長吁了一口氣,起身離座,「我只是在想,你對我的事情好像很清楚。」

「那是當然的吧,」她故意冷笑了聲,裝作這沒什麼,「你忘了嗎?你是個公眾人物,而且……」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沐向暘打斷了她那無意義的場面話,「還有,我期待你的消息。」

語畢,他轉身,直直走出了門外,再沒回頭。

「是嗎?這樣很好啊。」

得知事情的發展之後,阿渡一派輕鬆、樂觀得很,「我建議你可以直接告訴他,說你就是那尾蠢到破表的狐妖,然後你就可以輕鬆把妖丹換到手了。天下還有比這更容易完成的條件嗎?」

彼此對桌而坐,墨殤白了他一眼。

這傢伙吃她的、用她的,偶爾還住她的,居然膽敢在她的地盤上對她幸災樂禍?

「你現在是在調侃我嗎?」她瞪著他。

「你想太多。」阿渡笑了聲,繼續吃他的涼面。

「怎麼不是?你明明說了『那尾蠢到破表的狐妖』。」

「那是事實,不是調侃。」

「你--」可惡,這臭小鬼。她起身,搶走了他眼前的那盤面,「敢說我蠢,你就餓死街頭好了!」

「是是是,你最聰明了,光看你的臉就知道墨姊姊你超聰明。」

「姊姊兩個字就不必了。」啐了聲,她極不情願地把那盤面推了回去,同時隨口問了句,「你一直吃這些東西也不是辦法吧?你在這裡都活幾年了,是不是應該想辦法適應一下?!」

他聳聳肩,不以為意,「我又不是不吃其他食物,我只是不愛而已。」

這麵條,其實是他拜託墨殤替他特製的。

一來,是因為他討厭溫熱的食物?一來,則是因為吃遍凡間美食,最後他還是習慣那吃了數百年的「家鄉味」。

從前,他幾乎是住在忘川河上。

冥府忘川,天寒霧濃,他以彼岸花為食、以花瓣上的露水為飲,那樣的日子他過了太久,導致現在依然很難適應人間的種種。

擁有肉身真的是一件很惱人的事,人類的身體會冷、會熱,會餓、會渴,還會疲勞、會生病,被打了會痛、被摸了會癢、被尖銳物品給刺傷了則會流血……

難怪從前總是會有仙人告訴他,來到凡間其實是來受苦的。

而這正是他不懂的地方,既然在人間是受苦的,為何渡過忘川河的人卻總是念念不忘、捨不下過往的點點滴滴?

那樣的好奇心,日益增長,正因為如此,當小路在忘川河岸上問他「要不要來人間走一趟?人間的魅力,你若不走一遭是不會知曉的,正好,我缺個人手,你很適合」時,他就這樣中計了。

想起這些,阿渡情不自禁地長歎出聲。

「你幹嘛歎氣?」墨殤皺眉,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沒事,沒什麼。」阿渡搖搖頭,拉回話題追問:「後來呢?他說了那句話之後,你也就跟著走掉?」

「難道你以為我真的會說『哦,好吧,其實我就是那只狐妖』?別傻了,就算我說得出口,他也不見得會信。」

「那還不簡單?」阿渡又吃了一口面,邊咀嚼著,邊含糊道:「他要是有什麼疑慮,讓他來找我,我有辦法讓他相信。」

墨殤楞了下。「你要用三生環?」那是阿渡戴在左腕上的一隻手環。

據小路的說法,那隻手環是以忘川河岸上的三生石所打造,三生石原本就能讓人憶起前世、今生、來世,而手環的作用也是如此。

但若是用在凡人身上--代價會很高。

阿渡只是聳聳肩,沒否認。

「……你太狠了吧?」她露出不贊同的表情,出聲斥責,「為了那麼一丁點芝麻小事,你就要人家把命給賣了?」

是的,沒錯,代價就是小命一條。

事實上,想要窺探前世,無論用何種手段,對人類而言,不但折損陽壽,還會損耗魂力,其中又以三生石的代價最高。

阿渡聽了,不痛不癢,「他有妖丹不是嗎?死不了的啦。」

「你是笨蛋嗎?妖丹只護肉身,護不了魂魄。」

「啊、是嗎?」阿渡故作驚訝,可那表情實在是很假仙,「話說回來,你的目的只是換回妖丹,又沒人要你顧他死活。」

這下子墨殤開始有點擔心了。這傢伙的性格向來就屬於「不動聲色、默默執行」的那一種。

「我是認真的,你少亂來,別去拐騙他用什麼三生環,知道嗎?」

阿渡放下筷子,一副吃飽喝足、有空作對的模樣,道:「幹嘛?你在乎?」

「那是良知問題,無關在不在乎!」她好想掐死這臭小子。她警告道:「總之,換不換、怎麼換,這都是我的事,你不准插手。」

「哦,這樣啊?那前幾天是誰拜託我假扮沐向暘司機的兒子?」

該死,居然見縫插針。她頓時心虛,氣勢削弱,「那、那是兩碼子事。而且,你怎麼能保證,當他想起來的時候還願意把妖丹還給我?」

阿渡沒有回答,而是起身離座、將椅子推回了桌子底下,「他從來沒向你要過,不是嗎?」

墨殤啞口無言。

「你看吧,是你心甘情願給他的,你根本無法反駁這一點。」語畢,阿渡露出了微笑,擺擺手,「好啦,我還有事要去辦,改天再說,Bye.」

「砰」的一聲,大門關上,屋內再度變得冷清。

墨殤依舊坐在椅子上深思。

阿渡說的沒錯,南門靖確實從來沒有開口向她要過妖丹,甚至是直接拒絕她的給予--

「為什麼不?」她不解、亦不能接受。

他南征北討,經常一出去就是兩、三個月。每趟回來,他身上的大小新舊傷口,總教她看得又氣又心疼。

「帶著我的妖丹,你就不必受這些皮肉之苦,也不必擔心丟了性命,為什麼不要?」

他聽了,卻笑她傻。「墨兒,我只是個平凡的男人。既然平凡,生老病死,天經地義,我不需要你的妖丹。」

「可是……」她不忍,也不捨。

「別可是了,」粗繭大掌輕輕握了握她的小手,道:「這些小傷礙不了什麼事;倒是你,委屈你每天待在這兒等我回來,一等便是數月,不會悶嗎?」

「怎麼會?」墨殤努努唇,似是嬌嗔,「我都活了幾百年,區區幾個月,一眨眼就過,反倒是整天憂心你受了傷、憂心你受奸人煽弄而遭罪,你偏偏不肯收我妖丹……」

這無疑是苦肉計,他卻不答話,只是帶著輕淺的微笑,靜靜凝視著她。

那雙眼裡,藏著好深好深的心思,她卻只能略猜一二,永遠無法得知全盤樣貌。

南門靖把她留在身邊兩年了。

期間,他建功無數,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大元帥,然而近幾個月來,他卻日漸愁眉不展,即使南門府裡上上下下全被禁了閒言雜語,京城內人多嘴雜,她還是多少能夠探聽一些。

據說是君王聽信於小人,見他手中握有千萬兵馬,便開始疑神疑鬼、憂心南門靖領軍叛變,於是,君王連日來淨想一些子虛烏有的罪名,意圖扣到他頭上,好能夠名正言順地剝奪他的軍權。

為此,南門靖變得更加孤僻寡言。

他手底下的將領們紛紛為他打抱不平,甚至慫恿南門靖起義推翻昏君,然而,南門靖並沒有那麼做。

他只是淡淡地應道:「倘若我真謀反篡位,那只會證明我連皇帝身邊的小人都不如。」

這事讓墨殤幾乎吃不下、睡不著。人人都知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或許可以相信他在戰場上的勇猛果敢,卻無法不擔憂那些個奸臣作亂。

她知道南門靖是什麼性子,愚忠,耿直,他絕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君王。

她左思右想、徹夜難眠,於是那一夜,墨殤下了個決定,趁他熟睡之時,偷偷爬到了他身上。

南門靖立刻轉醒,看著趴在身上的傾城佳麗,先是吃驚,而後露出了寵溺的淺笑。

「墨兒,你這是在幹什麼?」

「將軍認為呢?」她揚起了一抹嫵媚的嬌笑,俯首以吻牢封他的唇。

他始終以為,那只是男女之間情投意合的纏綿細吻,殊不知她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悄悄把妖丹給了他。

早上七點二十分,沐向暘準時下樓,乘上了座車,並立刻認出了駕駛座上的年輕人。

「……又是你?」那個叫作什麼靈什麼杜的年輕小伙子。

「是的,又是我,」阿渡回頭,衝著對方微笑,「沐先生今天的行程是去立法院嗎?」

他的態度大方自然,好像他才是這個職位上的正式員工。

「老陳呢?」他現在開始擔心老司機的生命安全了,「你該不會是把他綁到山上去,關在小木屋裡吧?」

「嗯?」阿渡眨眨眼,「我昨天就說過了呀,老陳胸悶心痛,掛病號了,現在還住在醫院裡呢,你忘了嗎?」

「那不是你掰出來唬我的?」

「沒這回事。」阿渡笑了笑,別過頭去,發動引擎,「老陳病倒是事實,我只是藉了這個機會而已。」

聽了,沐向暘點點頭,不再言語,待車子開上路之後,他低下頭,開始翻閱著自己的行事歷,從容自若。

「今天也是莫桑要你來的?」

「不是。」他從後視鏡裡看了對方一眼,「還有,她其實不叫莫桑,而是叫墨殤。」

沐向暘實在是聽不出來有什麼差異。「你是指寫法不同?」

「是的。她的名字是水墨的墨,國殤的殤。」

國殤?

沐向暘皺眉,誰會用這種字眼去介紹別人的名字?

「嗯……很特別的名字,」他點點頭,也只能發表這樣的看法。然後,他抬起頭來,對上了後視鏡裡那雙銳利的眼,「這真的是本名?」

「半分不假。」

「那你呢?你的本名是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靈犀?」

聞言,阿渡大笑出聲,忍不住回頭睞了他一眼。

「心有靈犀?這我還真的沒想過。」他又別過頭去,目視前方路況,「聽起來好像不錯,有一種靈性很強的感覺,你也這樣認為嗎?」

「別鬧了。」沐向暘送去一個白眼。

「好啦好啦,我不鬧了。是孤伶伶的伶,熙來攘往的熙,伶熙,不過其實大多人都喊我的外號阿渡,超渡的渡。」

他真是服了這個年輕人,又是孤伶伶的、又是熙來攘往、又是超渡。他用來介紹人名的詞句,似乎都帶有一絲絃外之音。

「伶熙、阿渡,」他復誦了一遍,而後道:「我記住了。現在,你不如坦白告訴我,今天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麼?」

他直接切入了話題的核心,其氣氛轉變有如夏季時的山區--這端,尚是萬里無雲,下一個彎道過後卻是傾盆大雨。

阿渡一笑,暗忖這男人果然不是蓋的,還是一樣擅長奪回主控權,而且不論哪一世都是如此,怪不得墨殤拿他沒轍。

「沐先生既然這麼直接,那我也不好繼續拐彎。」

沐向暘等著接招,「正好,我就在等你這句話。」

「我聽墨殤說,你開出來的交換條件是找回妖丹的主人?」他從後視鏡裡看去,不放過對方臉上的任何表情變化。

可惜,沐向暘的臉上毫無波瀾,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沒回答,突兀地,沐向暘岔了話題,「你和她,是同一種人嗎?」

「嗯?什麼意思?」

「就是--」他一時辭窮,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跟一般常人比較起來……不太一樣的意思。」

「哦,我懂了。算是。」

很明顯地,沐向暘轉移了話題,阿渡卻不急著拉回話鋒。反正嘛,擺渡人的工作不就是這樣?船上的乘客永遠都是老大,他們想聊什麼、想說什麼,他不會干擾,亦不會打岔。

「所以你也知道狐妖與妖丹的事?」

「大概知道一些。」

「知道多少?」

阿渡眉一挑,思忖了幾秒,才道:「不多也不少,就差不多跟你瞭解自己的鞋櫃裡有幾雙皮鞋那樣。」

這什麼比喻?算了,不重要。

「你認識那狐妖嗎?」這才是他想知道的。

「認識,也不認識。」這是實話,墨殤還是狐妖時,兩人的確不相識,他不算騙對方。

沐向暘聽了,眉一挑、瞇起眼,心想這小伙子真會避重就輕,來找他的目的可以聊,其他的全都打太極,真應該勸他去從政才對。

「到底認不認識?」

「沐先生,在問我這句話之前,你必須裡,不只是單純的一個人,有一個概念。」阿渡以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一個人在我的腦子而是好幾個人的重迭。」他是擺渡人,可以認識到一個人的好幾世。

聽了這句,沐向暘已經開始頭痛了。「……你當我沒問吧。」

他倆不再交談,卻各懷心思,直到車子開進了立法院前的臨停車道,沐向暘闔上了厚厚的行事歷,準備要下車的時候--

「等等。」阿渡叫住了他。

「還有事?」沐向暘的右腳都已經跨出了車外。

「不是還沒聊到我來的目的嗎?」只見阿渡在身上東摸西找了好一會兒,最後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遞向他,「這給你,也許會有點幫助。」

他接過手,只見紙上是詭異的符文。「這什麼?」

「召狐符。」

「啊?」沐向暘楞住,「什麼符?」

「召狐妖用的。」

「有這種東西?!」此時只有震驚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有是有,但我自己沒用過。」

「……」聽起來好像不怎麼可靠,不過,既然要他用這種東西來召狐的話,這是否代表著--「你的意思是,她那世死了之後,這世還是狐妖?」

阿渡沒答話,只是聳聳肩。

最後,沐向暘簡單問了召狐的方法便下了車,看著阿渡把車子開走,他突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轉身,抬頭望著熟悉的立院大門。

真是不可思議,只是隔了短短兩天、僅是相隔一扇車門,竟讓他有種「從月亮上回到地球」的不真實感。

他不自覺地抬起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心窩處。昨日,那冷硬的刀鋒刺進胸膛裡的感覺依然清晰鮮明……

真糟糕,他已經快要無法分辨真假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4 PM

第五章

當晚,沐向暘讓管家提早下班,自己則依阿渡所指示的,準備了水沉香、生水、紅?燭,以及一些女人用的胭脂。

胭脂?現在還有誰會用這樣的字眼?

不過他沒想太多,反正那傢伙本來就怪裡怪氣、沒一刻正常。

接著他將水沉香點燃,用以熏香滿室?,再關閉了室內所有照明,僅留燭火,阿渡甚至還強調,燭火數量隨意,但必須得是單數。

什麼奇奇怪怪的要求他都照辦了,最後,他燒了那張皺巴巴的符紙、製成了符水,輕灑在廳堂的四個角落,然後開始等。

他忍不住猜測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

是一陣煙霧竄出、從白煙裡冒出一隻狐狸?或者更華麗一點的,他將會看見一個身著古裝的女人,穿透牆壁來到他面前?

然而,五十分鐘之後,客廳內仍然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阿渡給愚弄了,可是轉念想想,對方似乎沒有什麼惡整他的動機。

在那一刀之前,也許他會把阿渡當成普通的年輕人。

但在那一刀之後呢?不,他不認為對方會那麼無聊,做什麼都是有用意的才對。

於是他決定再觀察一陣子。

只不過滿室的熏香令他鬆懈了神經、沙發又是如此舒適。他盯著桌上那些阿渡讓他擺的東西,燭光不停閃爍搖擺,活像是一場誘眠的舞蹈。

他從早忙到晚,幾乎沒有喘息的時候,先是到立院的委員會纏鬥了整個上午,下午又在市區內四處奔走、進行所謂的選民服務……

狐妖還沒召來,倒是先召來周公。

總之,他不小心睡著了,睡得比平時還要香甜,無夢也無憂。

這一睡,直至凌晨兩點,沐向暘仍是沒有醒來,甚至連大門被人從外頭強行解了鎖,他都沒有察覺。緊接著,四、五名身穿黑衣的年輕男子魚貫進屋,個個來者不善。

這一夥人無疑是收錢辦事的那一類,他們接到的指令是--趁著沐向暘熟睡之際,給他來個捆綁、毆打、威脅,然後警告他少管那些擋人財路的閒事。

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幾個男人來到客廳,紛紛傻眼,這裡活像是什麼邪門教派的神壇,沐向暘本人則是坐在「神壇」旁邊……等等,他是在幹什麼?打盹?還是靜坐修行?

幾個彪形大漢錯愕當場,不禁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干!這啥小?」其中一人忍不住低咒了聲,壓低嗓子,「靠杯,他是不是在養小鬼啊?」

「我哪知道!」另一人則惡狠狠地瞪回去,「我是有養過嗎?」

第三人出了餿主意。「欸欸,手機通通拿出來,照片拍一拍,明天拿給香蕉日報的記者,這事情傳出去,我看他也準備回家吃自己了。」

一聽,眾人忙點頭附和,趕緊拿出各自的手機,對著那詭譎的桌面猛拍,手機的快門音效「卡嚓」、「卡嚓」的響個不停。

這吵雜的聲音終於讓沐向暘醒了過來。

他一睜開眼,就見幾名長得蛇頭鼠眼的傢伙,正拿著手機對著他的桌子猛按快門。

沐向暘雙眼眨了眨,尚在狀況外。他皺了眉頭,這些人應該不是所謂的狐妖吧?嗯,不對,他應該先釐清一件事。

眼前這幾個滑頭,真的是「人」嗎?不過念頭一轉,他想應該沒有什麼幽靈會拿著手機、對著人家家裡的桌子猛拍照吧?

「你們是--」

聲音才出,其中兩個大漢吃了一驚,整個人跳了起來。

「啊!」

「靠杯!」

手機飛出去了,應聲摔落在地,機殼、電池、機身……四分五裂,飛散各處,他們手忙腳亂地趕緊別下身去撿拾,還被為首的男人踹了一腳。

「干!先不要撿啦!馬的!這樣子像話嗎?」夾雜著粗話的一句閩南語就這麼飆出。

坦白說,這畫面有點可笑,可惜此刻的沐向暘笑不太出來。他冷靜地打量了客廳內的不速之客,他們全都穿著黑衣、牛仔褲,手裡握著鋁棒,為首的男人還拿著一捆膠帶。

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你們想做什麼?」

「嘿嘿……」為首的男子痞痞一笑,走到沐向暘面前彎下身,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看,「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啦,今天我們來這裡打擾,只是想請大哥你幫點忙。」

幫忙?三更半夜的?說得真好聽。

「我就直說吧,」沐向暘嗤了聲,道:「如果你們是建商付錢找來的人,那我可以說--沒用的,這法案我不會撤。」

對方一楞,臉色沉了下來。

「年輕人,不要太囂張哦。」他拍了拍沐向暘的臉頰,「我警告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不然呢?」沐向暘揚起唇角,目光毫無妥協之意,「你要斷我手腳、把我拖去灌水泥嗎?」

「你--」男子突地面色猙獰,冷不防一拳就揍了下去。

這一拳打在沐向暘的左臉上,下手又重又狠,他左臉頓時熱辣發麻、眼前直冒金星。

「shit!」他甩甩頭,甩去暈眩感,下意識抬手以指抹了嘴角,發現指腹上沾了點血。

他一楞,連刀子刺進心臟都沒事了,為什麼單單一拳就……

「喂!」男人怒吼了聲,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領,「林北再問你一次,撤還是不撤?」

「你就算問了一百次還是一樣,不撤。」

聽了,男人極不耐煩地深呼吸了一口氣,道:「好,沒關係,你皮硬是不是?你想當英雄是不是?我就把你拉下台,讓你當狗熊!」

男人耍狠般拿出手機,滑了幾頁,將剛才那宛如異教儀式的畫面呈現在沐向暘面前。

「怎麼樣?緊張了出?」

沐向暘靜了幾秒,視線由手機裡的照片移到了對方的那雙眼裡,不屑地道:「你要我緊張什麼?」

「這種照片傳出去的話,你的支持率可能不太樂觀哦。」

「我無所謂。」

「干!你他媽就是……」

男人揪住他領口、手臂高高舉起,眼看一拳又要落下,突然一道嬌嗲的嗓音冒了出來,男人的拳頭生生僵在半空中。

「唉呀呀,怎麼這裡這麼熱鬧呀?不是很晚了嗎?最近大家都流行日夜顛倒?」

沐向暘一楞,聽這聲音,難道是……

眾人目光隨之望去,只見一名風情萬種的火辣美人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了進來。

果然,是墨殤。

沐向暘不禁眉頭一皺,這時間她還跑來做什麼?而且她到底有多笨,見這麼多黑衣人在場,她是不會躲一下嗎?

她的姿色,令在場的幾個男人猥瑣訕笑,「喲?叫外送小姐啊?」

他聽了,心一沉,擔心她一個女人根本對付不了這五個大漢,「墨殤,你不用管我,你先……」

「哦、對了,我剛才有說嗎?」她露出興致勃勃的神情,語氣微揚,「樓下不知道為什麼來了好多警車,好壯觀呢!你們要不要下去看看?」

一聽,幾個男人瞬間雞飛狗跳。

「干!條子來了!」

「緊造緊造!」

就這樣,那些人沒命似的逃了出去,甚至還有一支與電池分離的手機,在混亂之中被主人遺留下來。

「呿、真沒用,跑這麼快。」墨殤臉色不屑,輕哼了聲,彎腰拾起手機,熟練地組裝回去,轉身遞給沐向暘,「吶,給你保管吧,我猜他應該也不敢回來拿了。」

見她一副像是沒事兒的樣子,沐向暘楞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接過,沒來由的,他突然很想笑。

「樓下真的有警察?」

「嗯,我叫來的。」但是用樓下的名義說對門夫妻吵架擾民,警察不會真上門。

「你叫的?」他皺了皺眉,不解地問:「等等、你怎麼會知……」

「噓,別說話,」她一手捏著他的下巴,打量起他嘴角上的血漬,「你受傷了。」

「是啊,真是奇妙,對不對?」沐向暘眉一挑,笑道:「被你捅一刀都能不見血,怎麼才吃人一拳頭就挫傷了?」

「大概是時辰不對吧。」她輕勾他的下巴,左右端詳了下,「小傷而已,大概兩個小時就會復原。」

「……被揍還要看時辰?」

那當然是胡扯的,主要是因為召狐符的關係。普通人哪能隨便驅動那樣的術法,是以驅動術法借了妖丹之力,妖丹對他的保護就會減弱一些。

「我去幫你拿盆水來。」

「幹嘛?」

她沒回答,轉身就走進了浴室。

墨殤手勁極輕地替沐向暘擦拭了嘴角邊的血漬,然後洗淨毛巾、擰乾、再替他輕輕擦拭了一回。

看著她恬靜的模樣,他的胸口像被羽毛拂過。

他本以為她會很粗魯,可她並沒有,她只是以一種再平常不過的態度,端詳著他的傷、清理著他的傷,彷彿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習慣了照料男人身上的傷口、習慣像只小鳥般地依偎在男人身邊。

說來奇怪,他明明沒和這個女人交往過,也不見得瞭解她多深,可他就是能夠想像這個女人陷入愛情裡的模樣。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她先是靜了一會兒,才揚起一抹漫不經心的笑容,「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半夜睡不著覺,出來散散步,經過你家樓下的時候,碰巧看見幾個黑衣小伙子把警衛團團包圍……我想這整個小區就只有你能惹出這種麻煩吧?」

沐向暘瞇起眼,明顯就是不信她的話。「你半夜出來夜遊,哪裡不去,偏要來我家樓下?」

「我暗戀你不行嗎?」

「你說這種話,不怕我當真?」

「油嘴滑舌。」她睨了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

事實上,是召狐符起了作用。

當年她用以修煉的那副狐狸肉身早已灰飛煙滅、化為腐土,如今,她重生到了一副凡人的身軀裡,雖不能再以狐妖自稱,可她的狐性依然存在,召狐法對她仍是有一定的效果。

一開始感受到牽引的時候,她本是不打算理會的,然而,她左思右想,這年頭怎麼可能還有人知道召狐秘法?

就她所知悉的,召狐法應該已經失傳了五、六百年,實在是不該出現在這個滿街都是智慧手機的年代。

於是她抱著好奇,開始搜索、找尋施法處。不料,這一追竟來到了沐向暘的住家樓下。

沒太多時間讓她震撼,她看見一樓的警衛被幾個人以鋁棒挾持,直覺認為是沐向暘有了危險,想也沒想地就溜上樓。

想到這裡,墨殤歎了一口氣,將毛巾扔進臉盆裡,道:「我看吶,你還是留著吧。」就算之後要接受小路的處罰,她也認了。

「嗯?」沐向暘楞了下,一時聽不懂她的意思,「留著什麼?」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妖丹啊,不然呢?」

他皺眉,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突然又要我留著?」

「這還需要問嗎?」她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帶著一絲淺淺的擔憂,「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像剛剛那樣子的場面,往後只會愈來愈多、不會愈來愈少。」

「那又怎麼樣?」他絲毫不以為意。

「那又怎麼樣?!」她驚呼出聲,也嘲笑了他的天真與自負,「你聽聽看自己的口氣,你是腦袋壞了嗎?還是妖丹把你慣壞了?沒了妖丹,光是剛才那一拳,可能早就已經把你的下巴打到脫臼,更別說那些人還會拿棍、拿刀、拿槍出來對付你。

到那個時候,你還有辦法抬頭挺胸、對外宣稱你要改革?」

「改不改革,與妖丹無關。」

「你還真是大言不慚。」她氣得別過頭去。

「不,我說的是事實。」沐向暘的目光緊緊鎖著她,「還是,你接下來要告訴我,歷史上所有力求改革的偉人,全都是有妖丹護身才敢作為嗎?如果你真敢這麼說的話,那你才是那個大言不慚的人。」

「你!」

原本,那心意是擔憂他的安危,可卻被他拐了彎,反過來嘲笑了她。

墨殤氣不過,手伸進冷水盆裡,掏了一把水就往他臉上潑,斥道:「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很清楚,沒了妖丹,你就跟玻璃一樣脆弱,再也不能對政黨施壓、不能無視黑道的威脅,更不能繼續……」

他驀地伸出手,以指抵著她的唇。

她錯愕的把話吞了回去。

「那種東西你儘管拿走好了,」他抬手,慢條斯理地抹去剛才被她潑灑的水珠,道:「你真的不需要那麼辛苦跟我談什麼交換條件。」說這話的時候,他正經、嚴肅,毫無玩笑之意。

「在你出現之前,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比別人命硬、比別人強壯,我更不可能會知道自己刀槍不入、百病不侵。可是,我的政見改變了嗎?我的立場改變了嗎?沒有,我從以前就是這樣,我相信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他說的沒錯。墨殤很清楚、清楚得不得了。

不管是南門靖也好,沐向暘也罷,通通都是這副死德性,明明就是脆弱不堪的人類,卻老是覺得自己有九條命可以耗。

她真是受夠了這個好戰又好面子的大男人!

「……你真的甘願無條件給我?」她瞪著他,眼裡有著濃濃的不信任。

「嘖,還說我疑心病重?送你還不拿。」他哼了聲。

「不是我疑心病重。」她冷笑,彷彿他是不懂事的死小孩,「有件事情你必須知道,妖丹這種東西會認宿主,如果你不是全心全意想要把它奉獻給另一個人,別人是沒辦法把它拿走的。」雖然這只是取妖丹的方法之一,卻已是比較簡單的了。

「所以,你才會問我想要什麼?」

「對,最好你對那個東西的慾望遠遠勝過妖丹。」

沐向暘陷入了沉思,似乎很認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他想要什麼?

其實,他想要的都不是物質,而是一些近乎於理想的東西。自小他就生長在家境優渥的環境中,不管是求學之路、還是政治生涯,他幾乎沒嘗過什麼挫折,所以問他想要什麼?這真是個好--難的問題。

「怎麼?這麼難想呀?」見他久久悶不作聲,墨殤忍不住出言調侃了他一句,「幹嘛?是你的心願太多、難以抉擇,還是你真的那麼清心寡慾,什麼願望也沒有?」

他突地抬起頭來,迎上她的目光。「那就讓我在十年內當上總統。」

她先是錯愕了下,眨眨眼,隨即回過神來,露出一抹苦笑,「不到四十歲的總統?你野心真大。」

「那是因為我不相信你有實現它的本事。」

她瞇起眼,瞅著他,「嗯哼,你這是激將法嗎?」

「不是,純粹就是不相信而已。」他微笑,說得雲淡風輕,「就算今天是媽祖娘娘站在我面前,說我十年內可以當總統,我應該也只會當它是一場夢。」

「好,衝著你這句話,我就讓你在十年內當選這個國家的總統。」

「你瘋了。」他一臉不相信。

「廢話少說,如果這就是你要的東西,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訂下契約。」

「怎麼訂?」他抱著看戲的心態,「書面嗎?還是口頭?要不要簽名蓋章?還是要求蓋手印……」

「閉嘴,少囉唆。」她阻止他繼續喋喋不休,「把手給我。」

手?沐向暘不自覺露出了微笑,還真的是蓋手印嗎?他照辦,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而她卻只是伸手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接著閉上眼,屏氣凝神、靜心冥思。

他饒富興味地看著那張漂亮清麗的臉蛋,先是她那飽滿光滑的額頭,然後是那對不濃不淡的柳眉,她的睫毛長如羽扇,鼻樑端正直挺,紅唇水嫩飽滿、小巧而有型……

他心念一動,差點兒湊上去偷吻她。

不過,他忍住了。

「你好了沒啊你?」他開始沒了耐性。只是,他失去耐性是因為他也同時失去了自制力。

「吵死了,催催催,急什麼鬼?」她睜眼瞪他,「你點一份雞排都要等五分鐘了,我收個妖丹不用時間嗎?」

「……」好凶桿,她真的是剛才那位溫柔替他照料傷口的女人嗎?不過他又覺得,無論是溫柔、沉靜、還是凶巴巴的她,都讓他有些移不開眼……

墨殤再次閉上眼,慢慢地、一點一滴地感受妖丹的脈動。

她不可避免地還是激動了些,沒想到在歷經了幾百年之後,她終於能夠再次觸碰到這個曾經屬於她的珍寶。

墨殤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做好了重新接納它的準備。

可是,十秒過了、二十秒過了……轉眼已經過了一分半鐘,妖丹仍是穩穩待在那兒,毫無易主的打算。

半晌,她睜開眼,對上了沐向暘的深眸。

「你說謊,對不對?」

「什麼?」

「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東西。」至少,她感受不到他的意念裡有任何爬上金字塔頂端的野心,更遑論是拿妖丹來交換十年後的江山。

聞言,沐向暘眉一挑,一派輕鬆地笑了,「你這麼厲害?連我說謊你都能知道。」

「我很認真,」她板起了臉,「請你不要開玩笑。」

「哦,那你說說看,你覺得我想要的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連我的謊言都能拆穿了,那麼猜中真相會有多難?」

「算了,隨便你吧,我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她輕吁了口氣,乾脆順水推舟,反正她本來就沒有奪回來的打算,「你留著也好,我不想再跟你這樣耗下去了,大不了我就……」

沐向暘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她嚇一跳,僵住。

「你。」他突然道。

「啊?」她皺起眉,不懂,「我怎樣?」

「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你。」

一聽,她兩眼發直,傻在那兒久久,好半晌後,才終於回過神來,「你……你說什麼?」

「我相信你聽見了。」

她不禁大笑三聲,「你這神經病!你是發情還是怎樣?誰會拿妖丹去換一個女人?」

「不然我降低條件好了,就換你一個吻如何?」

「你--」她翻了個白眼,冷著一張臉,「姓沐的,也許你覺得我很閒,但事實上我很忙!老娘沒空陪你在這兒嘻皮笑……」

一吻落下,語尾被他含進了嘴裡。

墨殤整個人在他懷裡震驚得幾乎動彈不得,她瞠大雙目,瞪著眼前這張俊臉,這才意識到他真的在吻她。

「唔--」她驟然回過神來,掙扎著想推開對方,卻只是挑起他更強烈的佔有慾望。

他只手扣住她細瘦的手腕,另一隻手臂則是摟住了她的腰,翻身將她壓進沙發,吻進了她的嘴裡,恣意蹂躪。

四唇緊緊相貼,她意圖退縮,他卻傾前追逐。

彼此就這麼拉鋸糾纏了一陣子,直到他的吻勢逐漸放軟、轉為輕柔,她的防線也跟著潰堤,不自覺地開始回應起他的吻,那給了他莫大的鼓勵。

他壓向她,吻得更深入、更熾烈,他情不自禁地將她攬進懷裡。一邊是柔軟似水,一邊是堅硬如剛,兩具著了火的身軀緊緊相貼,感受著彼此的熱度與興奮。

倏地,她鼻一酸、眼一熱,泫然欲泣。

想哭嗎?怎麼會?

早在她飲下那杯毒酒、持刀自刎的時候,就已經把一輩子的眼淚流光了。既是如此,那麼她眼眶裡的濕意又是什麼?

突然,一股幾乎能灼傷人的熱流像一口溫醇的烈酒,悄悄滑進了她的喉頭,令她驟然驚醒。

該死!妖丹蠢蠢欲動。她不敢相信,這男人居然真的甘願拿妖丹換她一個吻?!

墨殤猛然回過神來,使勁全力推開了沐向暘。

吻正濃烈之時被推開,他錯愕地看著眼前的女人,滿臉困惑。

彼此目光對峙了好半晌,他等待著她率先開口,她則還在震撼當中。

終於,她開口了,語氣卻近乎沉痛的道:「你擁有妖丹,卻只想交換一個吻?你到底把妖丹當成了什麼?」

「我只知道你很想要它。」

這句話像把刀,狠狠割在墨殤的心上。

是啊,那是她修煉數百年才擁有的東西,她怎麼可能不想要?可是,比起失去他的性命,她寧可不要妖丹。

這就是小路所說的愛嗎?

她還愛他?她居然還能繼續愛他?!

思緒至此,她莫名大笑了起來,笑得顛狂、笑得淒涼,沒想到在遭受了那麼殘忍的背叛之後,她還是沒能學到教訓?,沒想到她自認堅強,原來仍是這麼沒用的女人。

「你笑什麼?」他靜靜地睇著她,淡淡問了一句。

「我笑你志氣如此狹小、視野如此淺短,妖丹是任何權貴都該夢寐以求的東西,而你竟然拿它交換一個女人的吻?沐向暘,你的雄心壯志就只有這樣而已嗎?」事實上,她笑的不是他,是自己。

聽了,沐向暘大概明白了她的怒氣從何而來。

「墨殤,」他深呼吸,歎道:「我無意眨低你口中的妖丹,我只是認清自己是平凡的人類,既然是人類,會受傷、會流血、會生病,這些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憑什麼不一樣?只因為有個傻女人曾經在幾百年前給了我一個叫作妖丹的東西嗎?可我壓根不需要。」

他竟與南門靖說了一樣的話。

熱淚再也克制不住地湧上,她像是被打了一巴掌,驟然清醒,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墨殤!」沐向暘緊跟著追出大門,長廊上卻已經不見她的身影。

他悵然回到屋內,看著那一桌的凌亂,燭火、符水、水沉香與胭脂……

電光石火間,有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

幾個小時之前,他搞了一個什麼召狐儀式,而幾個小時後,他的客廳裡莫名冒出了一堆凶神惡煞……以及這個叫作墨殤的女人。

黑衣人的來意雖然不怎麼友善,但來得有理,可是她呢?她不該出現的,至少不該在這個時間出現。

莫非,她就是他意圖召喚的狐妖?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5 PM

第六章

事情就這樣一直懸在沐向暘心上。

可是,墨殤卻不再出現,阿渡也隨之人間蒸發,老陳回到了工作崗位,助理則從南部風塵僕僕趕回台北。

什麼都沒改變,一切像是從未發生過,簡直就像在演「沐向暘的夢遊仙境」一樣。

老陳說,那天早上載他到立院之後,他依照慣例在車上看看報紙、整理一下座車,可報紙翻著翻著,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人就這麼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兩天后,醫院也查不出他倒下的原因。

助理則是解釋,她那天接到了來自老家的電話,被告知母親因不明原因病倒了,於是她搭了高鐵趕回老家,沒想到只是虛驚一場,她母親是過度疲勞導致昏睡了兩天才醒來,目前已經沒有大礙。

聽了這些解釋,沐向暘只是點點頭,並未表示什麼。

他想,一個是他的貼身司機,一個是助理的母親,兩個人皆因不明原因而昏迷了兩天,說是巧合,未免太巧了點。

如果不是墨殤設的局,那肯定就是阿渡搞的鬼。

然而,這也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

那女人為了誘騙他交換妖丹,設局欺騙他、混進他家裡,先是裝瞎扮可憐,降低了他的戒心,而後又巧妙地支開了他最貼身的兩名工作人員,好讓她可以逮到機會來向他證明妖丹的存在,種種心思只為了拿回妖丹,可是,真要給她了,她又落荒而逃。

到底為什麼?

他想著這事情想得出神,即使是坐在服務處的辦公室裡,仍是心不在焉、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工作,直到門板被敲響了兩聲。

「沐先生,」是助理張秀娟的聲音,「新的秘書來報到了。」

他一愣。新的秘書?哪來的新秘書?

「進來。」

門板緩緩地被推了開來,助理領著一名女子入內,道:「不好意思,打擾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唐穎,黨部介紹過來的競選秘書,她在形象維護這領域很有經驗。」

沐向暘靜了幾秒,端詳著眼前這名看來相當精明的女人。

女子黑髮齊肩,戴著一副茶色粗框眼鏡,身穿一襲典雅大方的鐵灰色套裝,腳下踩著磚紅色的高跟鞋。

她看起來挺年輕,頂多三十歲不到,這與他印象中的競選幕僚有很大的差距。

「你說你叫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女人笑了笑,走到辦公桌前,遞上一張名片,「我姓唐,單名穎。天資聰穎的穎。」

如此高傲的自介,肯定很難被人給遺忘。

沐向暘站起身,收下了對方的名片,兩個人禮貌上握了握手之後,他才報以一抹客套的微笑。

「我不記得我有向黨部要過人才。」

「我知道。」唐穎仍是握著他的手,毫無鬆手的打算,「是我主動向黨部毛遂自薦。」

「但我不需要形象秘書。」

唐穎揚起菱唇,露出了一抹淺淡的笑容,慢條斯理地從手提包裡拿出了一本雜誌。

「話別說得太早。」她把雜誌扔到桌上。

那是最新一期的八卦雜誌,今天早上才出版,還熱騰騰的,封面印著斗大聳動的標題--

型男立委沐向暘驚傳拜陰神保官位

正當沐向暘與張秀娟都還在錯愕之際,唐穎突然伸出手,「啪」地按住封面。

「現在你需要了。」

低氣壓再度籠罩整棟房子,躺在光線不佳的臥室裡,墨殤盯著兩片窗簾間的小小縫隙,雙目無神、腦袋一片空白。

她又頹廢喪志了好幾天。

沐向暘的吻無疑是場風暴,在她安逸靜謐的內心捲起了驚濤駭浪。

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吻碎了她的堡壘、搗碎了她的尊嚴。她不敢相信,為何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她居然還是如此陶醉於他的吻?

不不……不該是這樣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失去了愛與恨的能力,那是她主動放棄的,是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終於割捨,她不可能會忘記這一點。

但那男人所激起的劇烈情緒令她不解,也令她恐慌,她苦思了三天,卻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索性什麼也不想了。不再想著那個人的事、不再理會什麼見鬼的交換禮物、更不想……

「這樣不行哦。」突然,一道溫和醇雅的男人嗓音就這麼冒出。

墨殤楞了下,隨即朝著聲音來處望去。

那是小路。瞧他悠閒自在地坐在書桌上,翹著二郎腿,彷彿他已經坐在那兒很久了。

「你這個騙子。」墨殤悶哼一聲,撇開臉。

「唉唷?」小路輕笑了聲,道:「你膽子肥啦,居然敢說我是騙子?」

「你明明說過要把我的七情六慾給保管好,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話未說完,她像一口氣卡在喉頭,無法繼續。

「還是會心疼、會不捨、會心動,」小路替她接話,一臉幸災樂禍,「甚至因為在乎他而對自己生氣,是不是?」

他全都說對了。

墨殤啞口無言,只能忿忿不滿地瞪著對方。

小路卻揚起一抹不以為意的笑容,跳下桌、走向她,從容地在床邊坐下,然後他手掌一翻,掌心冒出了一條繫著墜子的項鏈。

她見了,忍不住撐起身,目不轉睛地直盯他掌心裡的墜子。

「這墜子裡的就是我當年拿走的東西。」他說。

那墜子像是透明,也像是彩色,五顏六色的絲流在墜子裡交錯、相纏,緩慢而優雅地流動著,簡直就像是充滿生命力的心臟。

墨殤被那絢爛七彩給吸引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了下墜子,「這就是我的七情與六欲?」

小路眉一挑,只是聳聳肩,沒有正面響應。

「那麼,既然都在這兒了……」她揚睫,望入對方的眼,「為什麼我還是會喜、會怒、會憂心、會惶恐?」

「這答案,你得自己去找。不過這東西本來就是你的,你有權決定什麼時候釋放它。」說完,他拉起墨殤的手,作勢要將墜子放到她的掌心裡。

她卻當它是顆燙手鐵石,急忙抽手。「我不要!」

「怎麼?你連留在身邊的勇氣都沒有?」他嗤笑了聲,道:「妖丹要還你,你不敢收,你的情慾要交給你自己保管,你也不敢留,如此明顯的懼怕,你還能說自己已經舍下了人性?」

墨殤眉頭一蹙,先是質疑,而後是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你從來就沒拿走過我的情慾?」

小路仍是沒有正面回答。「你如果懷疑我的話,隨時可以捏碎這顆墜子,到時候你就能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拿。」

「我才不要。」哼,想誘她上當,門都沒有,「到時候通通回到身上,豈不又要再嘗一次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你當我傻瓜啊?」

「是有道理,不過,」小路又一翻掌,墜子消失了。他撫著下巴,故作苦思的模樣,「你懼怕感情我可以理解,畢竟誰都會怕痛;但是,妖丹你怎麼說?拿回妖丹是你一直掛在嘴邊叨念的陳年舊事,如今機會來了,你也幾乎已經把它給拿到手,為什麼臨陣退縮?」

墨殤悶不吭聲,說不出話。是啊,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可偏偏她也弄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小路。」

「嗯?」

「我不想再繼續那個莫名其妙的交換遊戲了。」這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她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不論小路要怎麼惡整她、怎麼折磨她、怎麼蹂躪她,她都無所謂,只要別再逼她去討回那個該死的妖丹,只要不用再面對那個男人。

「好啊,隨便你。」小路的反應出乎意料的乾脆,「反正那是你修了幾百年才擁有的東西,你自己都不要了,我湊什麼熱鬧?」

她楞了楞,有種複雜的矛盾感在心裡蔓延開。

是慶幸嗎?不,比較像是被人愚弄的感覺。

「可是,你不是說過,要是不按規則來的話,你就要……」

「唉,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狠話我都是說說而已啊!」

「……」最好是,她記憶裡的可不是這樣。

「我真的可以不去討回來?」為求保險,她又確認了一次。

「我說了,隨便你。」

語畢,他站起身,一副就要走人的樣子。

事實上,小路這回並沒有胡亂借用別人的肉體,很難得地以原形現身。雖然機會少有,可惜,此刻墨殤沒心情欣賞他的本尊。

「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得讓你知道,」他又道。

果然有但書。她就知道,事情若是經過小路的雙手,就絕對不可能簡單平靜地落幕。

「哪件事?」她起了點戒心。

「今天你不拿回來,它總有一點會變成別人的。」

「欸?」她頓了下,有了不好的預感,追問道:「等等、你這句話是什麼意……」

小路消失了。

「……喂!」搞什麼呀?哪有人把話說一半的?「小路!回來把話說清楚呀?小路!」

聲聲呼喚沒喚回小路,手機倒是收到了一封簡訊,墨殤拿起置於床頭櫃上的手機一看。

情場失意跟罵我騙子是兩回事,你覺悟吧,很多處罰等著你。

「馬的,這男人!」讀完,她直想捏碎手機。

不過,她氣憤的不是仍要被罰,而是「情場失意」四個字。

衝著那四個字,墨殤不再意志消沉,她立刻跳下床,梳妝打扮一番,硬是要光鮮亮麗出門去扳回顏面。

然而,她前腳才出門,隨後便想到自己似乎沒什麼地方能去。

她的活動空間向來只有住家與公司,就算中間去了其他地點,那多半也是因為工作。

想想這無可厚非,她會來到人間,一開始就是為了替小路工作,向來對這個世界的人事物不抱熱情、不感興趣,她就像是只懂得聽命行事的機器人--工作命令下達,她照辦,工作完成了,她便回家睡她的大頭覺。

思及阿渡曾經問過她--

「既然這樣,你留在地府繼續當勾魂使者就好了,幹嘛那麼累?當人類多麻煩,要吃飯、要洗澡、要睡覺,被揍了會痛、被刀割了會流血,一不小心還會把自己搞死,而且多半都不是什麼太輕鬆的死法。」

「你聽起來好像很後悔。」她只是淡然一笑,道:「那你呢?你又為什麼答應來到凡間?」

「我好奇呀。」

「好奇?」

「以前載人渡過忘川河的時候,我老搞不懂那些人為什麼總是不捨他們在人間的一切,明明投胎過後,就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了,不是嗎?又不是從此再也回不了人間。」

她聽完不由得失笑,果然是阿渡會說的話。

「那現在呢?你弄懂了沒?」

「還沒,我還是不懂。」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還是來到了婚友社的辦公室。

這裡就像是她的家、像是她唯一的歸屬。除了這裡她哪兒也去不了、哪兒也不想去。

她不禁重新思考阿渡的問題--她到底為什麼要來人間?

配對小精靈這工作有好過勾魂使者嗎?其實,就各方面的客觀條件來看,勾魂使者的工作比媒婆還要來得輕鬆多了。

只要等對方陽壽一到,把對方的魂魄帶回地府,就算是成功交差,但是婚友社呢?哪那麼輕鬆。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小路問她要不要到人間來的時候,她著實躊躇了好久。

最後,小路說:「不然這樣吧,我讓人替你留著勾魂使者這差事,法器你也留著,哪天等你真的認為說媒的工作太無趣的話,我讓你回來便是。」

思及此,她不自覺的抬手摸了摸頸上的銀飾--那把小鐮刀,正是小路要她留在身邊的法器。

所以呢?既然如此,她究竟為何而來呢?

半晌,她甩去心思,不想了。她振作自己、抖擻精神,然後故作爽朗地推開了辦公室的大門,揚聲招呼。

「早……」

不過,辦公室空無一人,她瞬間噤聲。

對了,今天是聖誕節,照小路所說,今天開始放三個月的假,讓大伙去執行交換禮物的任務,而她在得知消息的當天就很不爽的蹺班了。

可是她很確信小路一定躲在辦公室裡的某個角落,就等著看好戲。

小路跟他們不太一樣,他沒有真正的肉身,只有魂魄,一縷遊走在三界之間、變幻自在的魂魄。就連她,到現在也還不知道這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有人說,他其實神格很高,但因為自由慣了,不喜歡乖乖待在天界辦事,於是他捨棄了官職,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人間閒晃,也有人說,他是道行很高的陰神,在人間已經被供奉了兩千年。

但,這就是矛盾所在。她還是狐妖時,在人間的日子並不算短,可是從來沒見過有哪尊陰神長得像他。

想著想著,她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將提包擱下,方見她的桌上擺著一本八卦週刊,簡直就像是刻意要擺給她看見的,不過封面大標也的確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型男立委沐向暘驚傳拜陰神求官位

「哎呀呀,果然還是報出來了呀。」

她坐了下來,翻至內文,讀了大約半頁的篇幅,隨著採訪記者字裡行間的批判,她忍不住一邊搖頭、一邊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這記者肯定超痛恨沐向暘吧?根本把他寫得跟邪教徒的首腦一樣。

突然,她聽見大門上的銅鈴發出了聲響,大門被推了開來,她連想都不想就猜測那是不用玩交換禮物的阿渡。

「欸欸,阿渡,你看過這篇了沒?」她低著頭,看著那些聳動的圖片、加油添醋過的文章,笑道:「那姓沐的慘了吧?我看哪,這種報導出來,他下一屆要連任就難嘍。」

來人走到了她後頭,湊近看了眼,道:「對我這麼沒信心?」

那聲音,不是阿渡的,是沐向暘。

她嚇了一跳,整個人彈了起來,趕緊轉身,「你、你你你你……你為什麼會在這……呃,等一下,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路邊有小精靈偷偷告訴我的。」

墨殤一楞,嗤哼出聲,「你少來,這地方怎麼可能說找就找得到?」

婚友社名氣雖大,但要得知正確地址還是有點難度。首先,他們必須先填寫一張「入會申請表」,然後寄到某個郵政信箱,他們再經由這些申請表裡來審核哪些人符合入會資格,入了會之後……

等等,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你到底怎麼知道這地方的?」

「好啦,我開玩笑的,其實是剛才去你家找你,阿渡來開門,他說你應該是來公司了,所以他給了我這地方的住址。」當時,他還以為她的正職和睡眠治療師差不多,不然至少該是什麼詐欺師啦、算命仙啦,沒想到居然是婚友社的配對專員。

這結果讓他跌破了眼鏡--如果他有戴眼鏡的話。

不過仔細想想,婚友社在某些層面上好像也算是詐欺的一種?好吧,他勉強可以接受。

「阿渡?」墨殤眉一皺,「他在我家?」

「是啊,你不知道嗎?」

「呃……我不知道。」至少她出門的時候還沒見到阿渡上門。她想,他大概又是爬進她家去覓食了吧。

有個男人能夠自由進出她家,而她居然還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沐向暘皺眉。

坦白說,這感覺還挺不是滋味,他知道那就是獨佔欲。他一點兒也不想在她家看見另一個男人在裡頭自由走動。

須臾,沐向暘又說了句,「他還請我吃了一盤涼面。」

聽了,墨殤的表情宛如青天霹靂,「等等,你吃了?!」

「嗯。」他點點頭,口氣四平八穩的,「他說那是你特製的,我就意思意思吃了幾口。」

「唔……真是難為你了,」她心虛,卻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感想,「那、你覺得味道怎麼樣?」

他沉吟了幾秒,才道:「很有特色,但不能說它美味。」

當他吃了第一口的時候,他很失態地整個噴了出來。

那麵條居然有花香味!

說到各類坊間小吃,這實在不是他自豪。他常常跑攤拜訪選民,選民裡又有許許多多經營小吃店的老闆,這一攤他捧場、下一攤是老闆請客、下下一攤又是他捧場--整天下來,簡直像在製作美食節目。

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花香口味的涼面。所以,當麵條送入嘴裡的那一瞬間,他只能用震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阿渡卻老神在在地告訴他,「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個人比較習慣家鄉味,偏偏這裡買不到什麼有花香味的食物,才會老是來麻煩墨殤姊特地幫我做。」

聞言,他傻眼。

習慣有花香的食物?這是哪招?他指的是桂花糕嗎?還是桐花稞?為什麼對方說得一副好像那是另一個次元的食物?

無論如何,他還是硬著頭皮吃了一盤,搞得像是建立友誼的儀式。之後,阿渡拿了一張名片給他,上面有婚友社的地址。

所以,他找上門來了,反正她不來,他自己也有腳可以移動。

「我有一件事情要問你。」現在,他決定單刀直入、切入重點。

「嗯?」她怔忡了下,雙眸微微瞇起,「你該不會是想問我麵條怎麼做的吧?我告訴你,千萬別問,你會嚇……」

「聽我說完。」他制止了她的叨念。

她閉上了嘴,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凝視著彼此,像是風雨將至前的安寧,直到沐向暘再次打破沉默。

「你……」他不自覺地舔了下唇角,道:「當初為什麼要把妖丹給我?」

一聽,墨殤楞住,腦袋頓時當機。

打從她自地府重生回人間,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清晰、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因為她剛才以為自己的心臟停了。

他恢復記憶了?!

她張著嘴,連個字也擠不出來?,而她的反應,似乎就是最好的解答。

他盯著她,長吁了口氣。「果然真的是你。」

就這麼幾個字,墨殤瞬間明白了,並不是他找回了記憶,而是他設下了圈套,而她居然還蠢到往下跳。

她雙頰泛紅,難掩氣憤,「你居然套我話?!」

對她的怒氣無動於衷,他搖搖頭,道:「事到如今,誰套誰的話還重要嗎?」

就他的立場來看,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耍了什麼詐。此刻,他想知道的只有真相,而且不擇手段。

看樣子,今天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有了覺悟,墨殤深呼吸了一口氣,下巴微微仰起,打算乾脆讓他一次問個痛快。

「好吧,妖丹確實是我的東西,那又怎樣?」

「你說過給我妖丹的人已經化為塵土。」他記的可清楚了。

「幹嘛?我不能投胎嗎?」

「既然是投胎,為什麼你有記憶,我卻沒有?」而且,就算他再蠢,也看得出來她一點都不像是普通人類。

「因為我不是照著投胎的SOP來走。」

還SOP咧,「你是說連投胎這種事都能走後門?」

「當然啊,」她眉一挑,說得理直氣壯,「不管任何地方都有後門可以走。你是搞政治的,應該瞭解這道理吧?」

沐向暘苦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

「還有呢?你還想問什麼?」

「為什麼把妖丹給我?」

「因為你需要。」

什麼爛理由,就只是因為他需要?「我相信很多人也搶著要。」

「那不一樣,你特別需要。」

「什麼意思?」

「嗯……」她抿抿唇,歪著頭苦思了一會兒,道:「在那個年代,你是一個還算有點作為的將軍。」

豈止是有點作為,他最後甚至拿下了整個江山,她只是用了婉轉一點的方式來說明。

然而,聽在他耳裡是何等諷刺。難怪她會說:沒了妖丹,你還有辦法抬頭挺胸、對外宣稱你要改革嗎?

沐向暘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是那種關係嗎?」

哪種關係,不需贅言,彼此心知肚明。

「曾經有一段時間,是的,我們是那種關係。」她輕輕歎息,往事幕幕,彷彿就發生在昨日。

他聽了,眉頭微微蹙起,「……後來不是了?」

她僅是揚起唇角,露出了淡淡微笑。「事到如今,是不是那樣的關係還重要嗎?」她撿了他的話,雲淡風輕地反譏他一記。又道:「那些事情,我巴不得能夠忘得一乾二淨,所以,你很幸福,可以不必記得你自己做過什麼。」

她的語氣裡,有怨慰、有遺憾,瞬間,沐向暘明白了什麼。

「你是恨我的,對吧?」而那一份憎恨,也許來自於愛。

墨殤聽了,笑了笑,搖搖頭,像是嘲笑自己,也像是在嘲笑他。

「怎麼能恨?從一開始我就說過了,那只是報恩,不管是自願獻出妖丹的事,還是後來的--」至此,聲音卻梗在喉間,無法繼續訴說。

「後來的什麼?」他追問。

她掙扎了許久,終究還是無法說出下文。

說了,又如何?

那是她痊癒不了的瘡疤,也是他興許不想面對的過去,但是,能怪誰?自始至終,全是她心甘情願、是她自己天真愚蠢,該怪誰?

全天下,她只痛恨一個人--那人,便是她自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6 PM

第七章

受到奸臣所害,那一年,南門靖終究被奪了軍權,以謀反之名流放塞外,他無恨無怨,只求問心無愧。

墨殤隨著他四處流浪了幾個月,最後落腳在一個小而純樸的村落裡,他倆是一對務農的平凡夫妻,生活倒也自在愜意。

日子就這麼匆匆流逝,南門靖也將屆不惑之年,他的鬢角開始出現了幾絲銀白色的發,而墨殤卻依然是那麼年輕、妖艷、美麗。

於是,村子裡開始有一些不好的謠言不脛而走。

甚至曾經有那麼幾次,幾位年紀較長的村民鬼鬼祟祟地把南門靖拉到一旁,悄聲道:「小伙子,你那娘子怪怪的,瞧她怎麼也不會老。你來這兒幾年了?五年?八年?你瞧瞧她,不但沒成了黃臉婆,還一日比一日妖嬌,你是不是精力全被她給吸光啦?啊?」

南門靖聽了,雖然是笑笑帶過,心裡卻隱隱約約開始擔憂。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墨殤不會變老是事實,她將永遠都是那麼明艷動人,然而,一般人可不會樂見這種事情出現在自己的村落裡。

他可以想見,一旦她的身份曝光,她將被全村子的人給獵捕、綁在樹幹上,一把火狠狠把她燒死,當時人們就是這樣對付傳說中的狐妖。

不過,即使明白她有妖丹護體、一般人很難置她於死地,他卻不想沾惹什麼麻煩,只想和她平平靜靜過著接下來的日子。

於是,反覆思量了幾天之後,他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墨殤,並且商量著是否開始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

墨殤沒有意見。他好,她便好。

然而,就在他們整束好行囊家當、準備離去的前一天,幾名意料外的訪客,就這麼突然上門,然後澈底毀了他們的一切。

不,或許正確來說,是造就了他,卻摧毀了她。

「你們……怎麼會……」南門靖瞪大雙眼,看著門外就站著昔日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將軍!」幾名彪形大漢突然跪下,聲音幾乎哽咽,「將軍!終於找到您了,您知不知道我們找了您好久!」

他嚇了一跳,趕緊彎身攙扶,「別這樣,快起來,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將軍了,只不過是個喜歡種田的粗漢子而已,你們快別這樣子。」

但他們哪裡聽得進去?左一句將軍、右一句大哥的,幾個大男人就在門口哭哭啼啼。

為了不引人側目,南門靖速速要他們進屋去。

墨殤認得這幾個人。當年,他們在軍隊中都是南門靖的親信,也是他最得意的部下。

幾個男人一見了墨殤,登時看傻了眼,「夫人,您……還是這麼年輕漂亮,真是保養有方。」

幾年了?十年有了吧?

這女人仍是貌美如花,彷彿像是凍在冰磚裡,恆久不彫零。

墨殤不是傻瓜,南門靖亦不是楞子。他們都聽得出來,那不是誇讚,而是強烈的質疑。

南門靖趕緊轉了話鋒。「你們今天來應該不是為了敘舊吧?」

這一問,氣氛驟然凝結。幾個男人面面相覷了好半晌,似乎是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也不知道該由誰來開口。

南門靖吁了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有話,你們就直說吧,這不也是你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的目的?」

男人們考慮了一會兒,道:「大哥,恐怕我們說再多,言語的微薄之力也無法形容境內的悲慘淒涼。請您一定要跟我們回去一趟,親眼看看您曾經守護過的地方成了什麼樣子。」

聞言,南門靖靜了片刻,轉頭看了墨殤一眼。

墨殤不語,瞭然於心,輕輕頷首應允。

就這樣,他什麼行囊也沒拿,連夜隨著那幾個男人趕回中原一帶,再歸來時已經是月餘之後。

回來之後,南門靖卻不再提起另尋落腳處的事。

墨殤明白,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很糟糕的事吧?可他不說,她也不問。

某天深夜,大雪紛飛,她趁著南門靖熟睡了之後,幻化為她原有的狐狸模樣,連夜疾奔至邊界處,找了幾個同是狐族的人打聽。

原來,約莫四年前,小人當道、奸臣囂張,在朝廷內自成一派,最後毒殺了君王,連其血脈一併誅殺。

奸臣上位之後,立刻加重民間稅收,貪圖自己享樂,終日不理國政,幾年過去了,如今除了京城繁榮之外,境內許多地方早已成了一片荒蕪,許多孩子都是活活被餓死的。

她聽了很難過,也終於明白南門靖肩上扛的是什麼。

前往中原的那幾天,南門靖親手埋了好幾具孩童的屍骨。

他的心劇痛也震怒,當年他替先王打下這些地方,可不是為了造就這個人間煉獄。

回到塞外的家中,他鬱鬱寡歡了好幾日。

想起兄弟們對他說的那些話。

「回來吧,大哥。如果是你領軍的話,軍中兄弟們肯定願意跟著你再戰千百回。」

「我……」他很猶豫。

「你還考慮什麼?難道你真的忍心眼睜睜看著人民受苦嗎?除了你之外,已經沒有人可以指望了!」

就這樣,事情擱在他心上,夜夜總會被一具又一具的白骨給驚醒。

直到某一夜,他又被惡夢所擾,煩心地下了床,卻被坐在床邊的墨殤給嚇了一大跳。

「你……怎麼了?」她似乎已經坐在那兒許久。

她淡淡一笑,拿了行囊給他,道:「回去吧。那兒需要你,對不對?」

南門靖啞口無言,靜靜接過手,懷裡的行囊彷彿有千斤重。

「我……」

「唬。」她以指腹輕抵著他的唇,「我都知道了,那邊的人正在過著很苦的日子,你不回去怎麼行?」

「墨兒--」他皺了眉,千言萬語梗在喉間。

其實,令他為難的還有一件事。

那日在中原,有位弟兄告訴他,「現在掌握軍權的是一個叫作范駒的年輕小伙子,跟當今腐敗的朝廷是一掛的,他是個有實力的年輕人,可惜心術不正,若是同時與他槓上,恐怕會造成我們這方的嚴重傷亡。」

「你的意思是……」他有不好的預感。

那人果然面有難色,躊躇了半晌,說出了「美人計」三個字。

美人,自然是指墨殤。

於私,他當然千百個不願意,然而,回頭看看昔日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他自己也明白,若是硬碰硬,死傷勢必慘重。

這究竟是不是必要的犧牲?若是,他又有何權利要求墨殤這麼做?這讓他陷入了兩難,日日天人交戰。

墨殤見他欲言又止,忍不住伸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怎麼了?」

他不語。

「說吧,我們之間不需要無謂的秘密,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

南門靖低著頭,苦思了老半天,才困難地把那該死的美人計告訴了她。

有那麼一時半刻,他多希望墨殤會站起來,怒斥他無恥、下流、摑他一把掌,然後就這麼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回來。

是的,他真心希望是這樣。

但她沒有,她先是怔楞了一陣,而後爽快答應。

「好,我去。」媚術正是她所擅長的術法,要讓兩個男人為了她而互相殘殺,何難之有?

「可是……」他啟口。

「我去。」

她沒讓他再爭論什麼,就這麼離開了他,前往京城。

然而,當她以虛假的笑容與真切的淚水,終於讓兩個男人自相殘殺、鬥垮彼此之後,在後頭迎接她的卻不只是新的王朝、新的時代,竟也包括了他的背棄……

都怪沐向暘,害她想起了那段不堪的過往。

辦公室裡的兩人彼此乾瞪眼了老半天,氣氛僵持不下。

「你就是打定主意一個字都不說?」

墨殤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都那麼久遠的事情了,你到底要追究什麼?」她先行移開了目光,反倒是把桌上那本八卦雜誌遞到了他面前,敲了敲書頁,「好好看清楚,這才是你現在應該要煩惱的事。你明年要拚連任吧?這樣放著不管行嗎?」

他淡淡睞了眼雜誌的內頁、照片。「我早就看過了。」

「看過了?那你人還在這裡幹什麼?不是應該要開個記者會澄清?」

「不需要。」

「不需要?!你也太有自信了吧。」

「那跟我的政績扯不上關係。」

「你太天真了。你靠的是人民的支持、人民的選票,最後他們會連你吃的、用的、住的、穿的……甚至連你身邊的女人都想干涉。」

沐向暘瞅著她,瞇眼端詳。「你好像很瞭解,怎麼?你也從政過?」

「這跟你沒有關係。」被他那漫不經心的態度給惹惱,她用力闔上雜誌,扔到一旁,道:「隨便你!反正事業是你自己的,要用心經營還是要任它腐爛,那都是你家的事。」

語畢,墨殤起身,打算走人。

「你要去哪?」

「跟你沒關係。」

又是「跟你沒關係」?他也惱了,難道她就只會說這一句?下一秒,他不自覺地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來。

「你想幹嘛?」她的眼神有防備、有驚慌,也有嫌惡,「放開,不然我揍你。」

除了敵對政黨之外,這還是首次有女人說想揍他。

「上次捅我一刀,這次又想揍我一拳,我上輩子到底是幹了什麼事才會讓你這麼痛恨我?」

「我說放開。」

「我不放。」他的火氣上來了,有些口不擇言,「既然你這麼想擺脫我,那就把事情了斷得乾淨一點,把你的東西收回去!」

墨殤聽了,牙根一酸,這男人連她的妖丹都嫌棄嗎?曾幾何時,妖丹成了這麼廉價的東西?

「給出去的東西就是潑出去的水!」她忍不住揚聲吼了他,「現在我不想要了,你要是嫌它礙眼,隨你高興要送人還是丟河裡!」語畢,甩開了他的手,她抓了自己的提包轉頭就走。

「墨兒!」一時情急,他就這麼脫口而出。

正是這一聲呼喚,讓墨殤驀地停下腳步,她怔怔地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你剛才……叫我什麼?」她顫著聲問。

只有南門靖會叫她「墨兒」,幾百年來,會這麼叫她的,只有他一個。

可惜,他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喊出了什麼字眼。

他一臉莫名,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問,「不是墨殤嗎?還是我說出了什麼奇怪的話?」

她靜了一陣,心裡五味雜陳,好像鬆了口氣,也好像有那麼一點失望……

「沒事,沒什麼。」她搖搖頭,深呼吸,道:「我要走了,總之妖丹的事到此為止,最後,我奉勸你最好別一個人留在這裡。」

他聽了,知道現在逼她也沒用,暗歎口氣,似笑非笑道:「幹嘛,你們在辦公室裡養獅子嗎?」

「怎麼可能?」她露出了假笑,笑得好邪惡,「是比獅子還可怕的東西。」

說完,她「Bye」了聲,就走了,留下沐向暘一個人,獨坐在這間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辦公室裡。

空間佈置得很舒適,到處都看得見裝飾用的小盆栽,辦公桌的數目不多,在他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只有四張桌子。

他這才發現,這地方很安靜,安靜到讓人懷疑是否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比獅子還可怕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毒蛇?毒蜘蛛?在好奇心驅使下,他開始在辦公室裡四處打轉,就只為了想找出她那誇張形容的根據。

不過,繞了老半天,什麼也沒發現,辦公室就是辦公室,就只是個很平常的工作空間罷了。

正當他開始懷疑自己又被她給糊弄的時候--

「需要幫忙嗎?」

他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便看見一個斯文優雅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眼前。

沐向暘瞠目結舌,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第一,他根本沒聽見任何腳步聲,這男人就突然出現在那兒。

第二,這男人的外貌實在是太特別了,特別到令人移不開視線。

長到了這年紀,沐向暘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證什麼叫作「童顏白髮」。男人一頭銀白色的長髮,整整齊齊束成馬尾、紮在腦後,他有著清秀俊美的五官,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來歲。

他的白髮不像是坊間流行的染白,應該天生就是如此。沐向暘看得一楞一楞,心想他是不是得了什麼罕見疾病……

「不是哦。」對方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笑著回答。

「欸?」他回過神來,一時不明白對方的話。

「我的髮色不是因為疾病。」

沐向暘的表情當場凝結,「我剛才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嗎?」

「是沒有,但你寫在臉上了。」男人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然後伸出手,率先表達善意,「你好,我叫小路,是這裡的老闆。」

小路?

他聽過這個名字。只是,他每天聽進耳裡的名字實在太多,片刻間也理不出什麼頭緒。有時候一整天跑攤下來,會向他自我介紹的人多達十幾個,而這些細節多半會由助理幫他記錄在本子裡。

他伸出手,彼此輕握了下。「你好,我是沐向暘。」

「我知道,」小路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握手的力道,「早上我在電視新聞裡有看到你,很驚人的報導。」

一聽,沐向暘不禁苦笑,自嘲道:「是啊,接下來還有一連串的麻煩事等著善後。」

語畢,他先行鬆開了手,兩個男人各退一步、拉開了應有的距離。

「有人會協助你善後嗎?」小路像是不經意地問了句。

「會的,黨部一定會提供部分協助,只是差在投入的資源多或少而已。」

「那就太好了。」小路輕輕頷首。

但是坦白說,他的眉宇之間並沒有任何「太好了」的意思。

小路想了想,又道:「不過,沐先生你可別太大意,有時候聲稱要來協助你的人,不見得全是好心。」

這話來得太突然,沐向暘眉一蹙,思忖了幾秒,道:「你的意思是……」

這時,手機鈴音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抱歉,」是沐向暘的手機,「我接個電話。」

小路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他轉過身,低頭拿出手機一看,是助理的號碼。「喂?」

「沐先生?您現在在哪裡?」

「我--」總不能說自己在婚友社裡吧?他輕咳了聲,道:「我在一個朋友這兒。怎麼了?」

「是這樣的,總部說,已經找人幫您擬好記者會的聲明,也已經把記者會的時間發佈給各家媒體。」

「記者會?!」他小小吃了一驚,還在狀況外,「等等,是我的記者會?」

「當然啊,早上出了那麼大的事,不開記者會澄清才奇怪吧?」

「好吧,幾點?」

「下午五點半,就在服務處的會議室。」

「OK,我會提早回去。」交代完畢,他收了線,轉過身,揚起了客套的微笑,「抱歉,剛才……」

小路不見了。

眼前空空蕩蕩,一如五分鐘前。他錯愕的左右張望了半晌,每個小房間都去查看了,就是不見半個人影。

「先生?」

最後,沐向暘試探性地呼喚了一句,卻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一整天都被八卦報導的事給纏住。

離開立委服務處之前,沐向暘不小心瞥見了新聞畫面。新聞裡,記者隨機採訪女性選民,詢問她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當然,他知道凡事都會有正反兩面不同的聲音,偏偏記者就愛負面評價、只剪接了那些批評與指責。

原本已經筋疲力盡,看了之後更是雪上加霜。

說意外嗎?似乎也不是,他知道記者多半是什麼習性。

在你意氣風發之時,褒揚你年輕有為、讚美你清廉公正,可是當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個頭破血流的時候,記者便會搖身一變成了嗜血的鯊魚,再遠都會直奔而來,緊緊咬著你不放。

其實,從他懂事以來,他就已經認清了「媒體沒人性」的事實,只不過他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親身體驗了箇中奧妙。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他累垮了,只想隨便沖個熱水澡、然後在自己的床上躺平,就算照例失眠也無所謂,他只是懶得再繼續應付任何人。

偏偏有人就是不想讓他太好過。

甫一踏進玄關,剛踢掉一隻鞋,手機又響了。

「馬的,」他忍不住低咒了聲。又是哪家的記者這麼白目?他拿出手機,來電顯示看也沒看一眼,直接接聽。

「喂?」他隱忍著近乎爆發的脾氣。

「臭小子,你真的搞陰的?」

他一楞,是父親的聲音。

「什麼搞陰的?」他接著踢掉另一隻皮鞋。

「你還裝蒜?你真的去拜陰神、求連任?」

「哪可能呀?」他吁口氣,翻了個白眼,「要是拜個陰神就能連任的話,我幹嘛還把自己搞得那麼累?」

這時,管家走了出來,點頭打了個招呼。在玄關處,兩人以眼神簡單交流了下,然後沐向暘筆直走進了客廳,管家則自行下班離開。

父子倆在電話中又繼續纏鬥了一陣--說是纏鬥倒也不像,多半是父親咄咄逼問,做兒子的則是怎麼解釋都沒用。

直到門鈴突然響起。

謝天謝地,沐向暘有如在大海當中抱住了一根浮木,「爸,我有客人來了,下次再說,Bye.」

「客人?誰這麼晚了還……」

不等彼端追問,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斷了訊號。

是啊,這麼晚了,誰還會找到這裡來?

只有一個,墨殤。

不知怎麼的,這個唯一的可能性令他有些雀躍,五秒前的身心疲勞都已經全數掃去。

她一定是後悔了吧?後悔瀟灑放棄取回妖丹。

他暗笑,似乎可以想像她那彆扭又倔強的模樣,思緒至此,他轉開了門鎖、拉開大門。

「我就猜想你一定會……」聲音縮了回去。

門外仔立的不是墨殤,而是那位叫作唐穎的女人。

「你……」沐向暘當場楞住。

身為競選幕僚的一員,她知道他的住家地址很正常,可是,他沒想到這女人會直接出現在家門口。

須臾,他如夢方醒,禮貌性地微笑,「唐小姐,真意外。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用電話通知就好,怎麼親自過來了?」

唐穎先是點頭打聲招呼,而後回了一記迷人大方的笑容,道:「讓我過來的原因,恐怕不是電話就能解決。」說完,她笑著遞上了一隻皮夾。

「欸?我的皮夾怎麼會……」沐向暘楞了楞,直覺摸摸身上的口袋。皮夾真的不在身上了,「啊、太謝謝你了,我真是不小心。掉在哪了?」

「服務處的大門口。」她抬手,順勢將髮絲勾至耳後,「大概是在你坐上車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的吧。」

「原來是掉在那兒,」沐向暘點著頭,後道:「總之,謝謝你,要是被路人撿走就麻煩了。」

「不會。」她稍稍欠身,以示禮儀,「那麼,我就不多打擾你了,早點休息吧,明天我猜你的行程也是滿檔。」

唐穎笑著擺擺手,說了聲「晚安」之後轉身離開。

可就在那一瞬間,沐向暘心裡突然一股衝動上來,揚聲叫住了她。

「唐小姐!」

「嗯?」她停下腳步,回頭。

「我--」我什麼?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要叫住對方。

沐向暘側頭苦思了一陣,總不能向對方說「沒事,我叫爽的」吧?

於是他隨便扯了個謊,「沒什麼,只是想謝謝你特地從總部調過來幫忙。」

她聽了,揚起唇角,蓮步朝著他走來,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後,她稍稍踮起腳尖,以一種性感慵懶的聲音在他的耳畔低聲細語。

「沐先生,我可不是誰都願意幫忙哦。」

有股濃郁的香氣直竄入沐向暘的鼻腔,他百分之百確定那不是香水,可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竟教他頓時心醉神迷,不禁俯首在她頸邊貪婪地嗅了一陣,鼻尖幾乎滑過她的肌膚。

「沐先生,別這樣……」唐穎閉上了眼,嬌吟輕歎,「這裡是走廊,旁邊還有別的住戶呢。」

沐向暘內心明白這一點,但他的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種感覺,像是身體與神智已經剝離,各自運作。而不幸的是,神智那一部分完全潰不成軍。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想把這個奇妙的香味完全融進自己的身體裡。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摩挲著她的粉頸,張嘴含住了她的耳珠。

「嗯……」她推拒著,嘴角卻帶著淺淺的笑意,「沐先生,不要這樣……至少……別在走廊上……」

「那就進屋子裡。」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帶著濃濃的慾望。

他是怎麼了?他不知道,只知道他莫名想要這個女人、想要的不得了,如此詭異的慾望來得宛如洪流海嘯,完全把他的意識給淹沒。

下一秒,沐向暘抬起頭來,俯首轉而牢牢吻住了唐穎的唇。

真不可思議,她連嘴裡都這麼香、這麼甜。

他像是貪得無厭的野獸,光是親吻還不夠,他蠻橫地吸吮她的舌,雙手開始不安分地拉扯著她平整的白色襯衫。

突然,電話響了,是他身後的那支家用電話。

沐向暘倏地回過神來,整個人幾乎是從對方的身上彈開,他露出驚愕的眼神,直瞪著她,似乎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行為?

刺耳的電話鈴音持續著。

他的呼吸淺短、急促,剛才那匆匆來去的慾望彷彿還潛在他的體內。他抹抹臉,是慚愧、也是內疚。

「唐小姐,真的很抱歉,」他懊惱地捏著眉心,「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做出這種事,你可以對我生氣,甚至你想揍我都沒關係。」

一隻手溫柔地撫上了他的臉頰。

「沒關係。」唐穎笑得溫柔而甜美,「我不介意,其實,我自己也很喜歡被你這樣子對待。」她說話的語氣,充滿著情色的暗示。

然而,他卻好像只聽得見那刺耳的電話鈴音,他不知道來電者是誰,只知道那個人肯定不曉得什麼叫作適可而止。

「我先接個電話。」說完,他滿腔怒火地走回屋內,抓起話筒,「喂?」自然是沒什麼好口氣。

不料,一接聽,話筒裡只傳來「嘟嘟嘟」的聲響。

嘖,大概是惡作劇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將話筒放了回去,才一轉身,電話又響起。

「喂!」這一次,他接起,直接大吼。

仍是嘟聲。

馬的,明天他一定要查出是誰膽敢用電話騷擾他。他重重將電話掛上,再次走出了門外。「唐小姐?」

走廊上已經不見唐穎的身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7 PM

第八章

兩天了,沐向暘仍是無法解釋那天晚上的脫序行為。

他對唐穎沒有特殊的好感,甚至連一丁點兒的私交都沒有,他搞不懂自己怎麼會那麼衝動就親上去?性飢渴也不是這種飢渴法,好歹要先約人家吃頓飯、看場電影,等氣氛對了再辦事吧?

他那天晚上的行為,簡直跟夜店之狼沒什麼兩樣。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若不是因為那兩通電話,恐怕他已經拖著人家上床、做出了連畜生都不如的事。

「連黨部派來的救星你都敢玷污?你還要不要形象啊?」

「先是拜陰神、養小鬼,現在是玩女人,我看你下一屆不用選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哼,簡直衣冠禽獸!」

「心術不正!」

「爛人!」

他幾乎能想像在東窗事發之後,他會面臨什麼樣的指責。

所以,這麼說起來,他其實應該要好好感謝那個惡作劇的人才是,不論對方是誰,雖然本意是騷擾他,可在無形之中反而阻止了他鑄下大錯,這世界的運作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了兩下,打散了沐向暘的胡思亂想。

他驀地醒神,輕咳了聲。「進來吧。」

門板推開,是助理張秀娟。她手上拿著一隻白色信封,走到了辦公桌前,「剛才有人騎車送來這個。」

「指名給我?」

「對,他說那是您昨天要他們調查的東西。」

「啊、我知道了。」

昨天他還在氣頭上,一大清早就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請他調查是哪個王八蛋在三更半夜打電話騷擾他。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他改變了想法。他想,見了對方之後一定要誠懇地說聲謝謝。

想到這兒,沐向暘忍不住勾唇笑了。

「好吧,沒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忙吧。」他心急地拆開了信封袋,抽出了裡頭薄薄的紙張。

張秀娟點了個頭,道:「好的,有事情再叫我。」

他攤開紙張,低頭一看--

「等一下。」他立刻開口喚住了正要離開的助理。

「嗯?」張秀娟回過頭來,「還有什麼事要辦嗎?」

「叫老陳把車子開過來。」

「欸?」

「我要去一個地方,現在就要。」

那組號碼所登記的地址,正是那間怪裡怪氣的婚友社。

他不是傻子。

在詭異的時間出現了不該出現的人、而他做了不可能會做的事,偏偏還有兩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來阻撓他。

這絕不是巧合。

乘車前往婚友社,辦公室卻大門深鎖,沐向暘只好轉往墨殤的住處,瘋狂按著門鈴。

「誰啦!」女人一頭亂髮、怒氣沖沖前來應門,看樣子是還在睡覺。她一見是沐向暘,先是傻楞了下,而後恢復平時的冷漠,「滾開,我說我不要妖丹了,你煩不煩?」

「我不是為了妖丹來的。」

墨殤杏眼瞇起,懷疑他的話,「不然你還能為了什麼?」

「你打電話給我?」

「啊?」電話?什麼電話?「你是作夢還沒醒嗎?」

「不是你嗎?」

「到底在說什麼呀?」

「前天晚上,有人從你們婚友社的辦公室裡撥了兩通電話給我。」

她聽了,一臉訝異。

「……所以你不知道這件事?」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她啐了聲,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好像很不爽他為了這鼻屎般的小事情來擾她清夢。她擺擺手,送客,「你自己去問阿渡吧,全辦公室就他時間最多了。」

語畢,她很乾脆地甩上門,賞他閉門羹,打算回床上繼續夢周公。然而,才走沒幾步,她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踅身走回門前,又把門給拉開來。

「喂。」墨殤叫住了正往座車方向走的他。

聽見了她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轉身朝著她望去。那雙眼裡,有一絲絲的困惑,也有一丁點兒的期待。

「你……」她吸吸鼻子,故意擺出不怎麼在乎的表情,「你臉色很差,睡不著的毛病又犯了嗎?」

聞言,她那近乎彆扭的關心,讓沐向暘忍不住輕揚唇角。

「沒有。」他搖搖頭,「我的睡眠狀況還不錯,這幾天都是一覺到天亮。」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頭。「那就好。」

好個屁,在她的眼裡,他一點都不好。

他眼裡的光芒不見了,眉宇間的意氣風發也消失了。她不知道他是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他整個人都黯淡了下來。

短短兩天,他看起來竟消沉了許多。

「你真的還好嗎?」

「嗯?」他笑出聲,「你是指八卦雜誌的事?」

「不是,是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好得很。」他刻意拍拍胸膛,像是在笑她糊塗,「你是睡傻了嗎?你的妖丹還在我身上,我能糟到哪去?」

也對,但她就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

兩個人相望了幾秒,不想就此揮別,卻也無話可說,直到沐向暘的助理拿著手機跑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像是在交代什麼很嚴肅的事情。

她知道,他又得回去當他的大忙人了。

果然,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後,沐向暘抬起頭、望向她,「那麼先這樣,我還有點事情必須?去處理。」

墨殤只是擺擺手,沒有答話、沒有道別。

進屋後,她縮回被窩裡,又睡了一會兒。

「墨殤。」有人在叫她。

「嗯……」但她實在是不太想睜開眼睛。

「墨殤,快起來。」來人接著扣住她的肩,開始拚了命地搖晃。

「走開啦……我要睡覺……」她揮開了對方的手,翻過身子、背對來者。

「快起來,」沒想到那人鍥而不捨,繼續戳著她的背,「你不快點起來,小心你會後悔一輩子。」戳,戳戳,再戳。

「煩死了!」她突然坐起身子、滿是狠勁地掀開棉被,怒吼道:「你是怎樣?第一次來嗎?!面在冰箱裡啦,自己去找,跑來這邊一直吵我是怎樣?」

阿渡被這一吼,仍無動於衷。「面在冰箱這種事情會讓你後悔一輩子嗎?」

某層面來說,會。

她會後悔為什麼當初心軟,答應幫他做這種難吃到掉淚的涼面?

「到底有什麼事?」她歎了口氣,揉揉惺忪的眼,認了。

「小路說,是我惹出來的禍,叫我自己來跟你報備。」

「什麼呀?就為了這種事……」她皺了眉,轉向他,「你愛闖禍又不是第一天了,這次又捅出什麼婁子?」

阿渡什麼也沒說,只是遞給她一張照片。

「這啥?」她接過手,眨眨眼、皺著眉瞧個仔細。

然後,眉宇鬆了,眼睛反而瞪大。

那是從監視器截取下來的畫面。

畫面裡是一對熱情擁吻的男女,而那男人化成灰她都不會錯認。那是沐向暘,而畫面中的地點正是他家門外。

墨殤錯愕不已,心有點刺痛、有點酸澀。可是,她更錯愕的是自己會有這種感受。

她隨即回過神來,把照片扔到一旁,哼了聲,「莫名其妙啊你?特地跑過來把我搖醒,就只是為了給我看這個?」

「我不是叫你看沐向暘,」阿渡很清楚她的目光焦點會落在哪,「我是叫你注意那個女人。」

「神經病,我又不認識她。」

「廢話,我也知道你不認識她。」

「那你的重點到底是什麼啦?」她開始沒耐性了。

「這個女人--」阿渡撿起了那張照片,頓了兩秒,才道:「是狐妖。沐向暘應該是中了媚術。」

狐妖,媚術,沐向暘。

墨殤懷疑自己耳鳴了,其他聲音全都被隔擋在外。幾個關鍵詞明明閃過了她的腦海,她卻一時串連不起來。

好一會兒,她才道:「他怎麼會……」平白無故被盯上。

阿渡看出了她的疑惑。「你忘了嗎?召狐法。」

「啊!」她恍然大悟。

「所以說,是我惹出來的禍。」

墨殤笑了聲,再次擺出不在意的嘴臉,「那他活該,誰教他沒事要聽信你的話、去搞那個什麼召狐術?他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阿渡沉默,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彷彿她是個毫無良知、狠心惡毒的蛇蠍女。

「幹嘛這樣看我?安啦,死不了的,那女人應該只是想整整他而已,狐妖沒事不會殘害無辜。」

「你確定?」

「嗯哼,身為同類……」

「身為同類,」阿渡出言打斷了她的話,眉一挑,道:「那女人會不知道你的妖丹在他身上?」

聞言,墨殤的表情瞬間垮下。

哦,Shit,她居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

是啊,她怎麼會沒想到呢?那女人從頭到尾的目標就是妖丹!

這時,她想起了沐向暘的氣色不好,原來是那個女人在消耗他的意志力。

因為妖丹的關係,對於各類術法,沐向暘的抵抗力自然比一般人還要強,否則,恐怕他現在已經粘著對方不放了--那女人應該也發現了這一點。

不行,她不能容忍這種事。

就算她曾經賭氣說出什麼「隨你高興要送人還是丟河裡」那種話,但這不表示她真會坐視自己的妖丹就這麼被偷走。

那只臭狐狸,沒有人可以偷她墨殤的東西--包括她的男人。

「阿渡。」

「嗯?」

「有車嗎?」

「有,引擎還熱的。」

「借我。」

「請便……啊、對了,回來幫我把汽油加滿。」

「……」馬的,這臭小子。

「抱歉,沐先生,打擾一下。」張秀娟突然敲門入內,中斷了會議。不過,雖然說是會議,但其實只有兩個人坐在裡頭討論公事--沐向暘與唐穎。

「怎麼了?」他抬起頭來。

「外面有一位墨小姐,她說有事情想見您。」

沐向暘先是楞了幾秒,隨後作勢要起身離座,「那我……」

唐穎卻輕觸他的手臂,制止意圖明顯。

「你沒看到我們正在討論事情嗎?」她神色凜冽,森冷地怒瞪杵在門邊的無辜助理,「請她先回去,不然就讓她等。」

「唔、可是……她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說重要你就信?你還是助理嗎?你連這麼簡單的過濾都做不好?」

「好了,」沐向暘終於出言制止了唐穎,「別這麼誇張,小事情一件而已,你何必這樣苟責我的助理?」

「小事?」唐穎深呼吸了一口氣,目光轉而投向他。

就在視線對上的那一剎那,她略施媚術,眼神放柔和了不少,也露出溫潤的微笑。

「向暘,」她親暱地直呼他的名,「你誤會我了。這不是我針對她的苛責,而是紀律問題。要是破了這個先例,難道,以後什麼人來都可以隨時吵著要見你嗎?這成何體統。」

瞬間,他覺得好像腦袋裡有什麼東西被抹去了,也像是被擋在另一扇門之外。

沐向暘忘了自己本來想說什麼、本來想做什麼,只覺得唐穎的聲音聽起來好悅耳、好舒服?,她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好香、好誘人……

「秀娟,」他怔怔地發號司令,「請那位墨小姐回去吧,或是你讓她留下電話,我有空再聯絡她。」

「呃……是。」張秀娟隱約覺得怪異,可一時也理不出什麼頭緒,只好點點頭,轉身退出了會議室。

不料,門才剛掩上,立刻又被推了開來,而且是「砰」的一聲被人粗魯地推開。

「門都沒有!」

是墨殤。她大刺刺地走了進來,拉了椅子一屁股坐下,「有空再聯絡我?抱歉,老娘不等人電話的。」

門外的助理,嚇傻了,門內的兩個人,呆若木雞。

而墨殤,打從一踏進門開始,雙眼便直勾勾地鎖定唐穎不放。像是打量、像是警告、也像是在下馬威。

「墨小姐,我現在鄭重請你離開。」

墨殤見沐向暘走了過來,直接橫在兩個女人中間,其姿態像極了在保護那只死狐狸精……

咳、這樣好像罵到自己。

算了,那不重要。她長腿一跨、翹起了二郎腿,迎上沐向暘的視線,「不勞你趕人,我把事情解決了自己會離開。」

「請你現在就離開。」他的口氣相當強硬,絲毫不容許拒絕。

那樣的冷漠,讓墨殤不禁想起了那一世的南門靖。她心口一緊,像是被根細長的繡花針給扎得好深好深……

沒事就少來這兒找我,別人見了,難免說閒話。

那世,他曾經這麼對她說。

她啞口無言。當時的南門靖已經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而她呢?在全天下人的眼裡,只是個造成亂世的淫邪妖女--讓先王與將帥互相殘殺的妖女。

他說的沒錯,像她這樣的女人,怎配待在國君身邊?

墨殤驀地從回憶裡醒了過來。她深呼吸,不疾不徐地啟唇,「沐先生,我有事情想跟唐小姐商量,能請你暫時迴避嗎?」

沐向暘面無表情,想也沒想便直接拒絕,「不可能。她是我的幕僚,跟你之間沒什麼好談的。」

不料,唐穎卻伸出手,溫柔地搭在他的肩上,道:「沒關係的,向暘,我自己可以應付。」

他看了她一眼,眼底儘是款款柔情,「真的?要是她刁難你怎麼辦?你不用勉強沒關係,我可以幫你擋掉不必要的麻煩。」

語畢,他無視助理還站在門外探看,直接抬手親密地撫觸她的臉頰。

張秀娟見了,瞠目結舌,整個人不知如何是好。

沐委員和唐秘書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關係了?!天哪、我的天哪!她雙頰頓時緋紅,視線都不知道該擺在哪兒。

「咳、」墨殤故意用力咳了聲,看不下去了,「拜託,有事情就直講,少用別人的身體來說話。」

聽了,唐穎眉一挑,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墨殤好半晌。然後,她開了口,「向暘,讓我們兩個女人單獨聊聊,好嗎?墨小姐對我似乎有些誤解。」

誤解?她還真敢說。墨殤冷哼。

「好,我就在外面,有事情馬上叫我。」說完,沐向暘低頭,輕輕在女人的額上落下了一記輕吻。

說不刺眼是假的,墨殤簡直想衝上去摑那女人一巴掌,尤其對方還擺出了一副勝利嘴臉。

沐向暘離開了,順手將門給帶上,會議室裡終於只剩下兩個人。

不,也不完全是人。

兩狐對峙,大概就是這種場面吧。

「前輩,」唐穎語帶嘲諷地道:「怎麼樣?被男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我這是在替你出一口氣呢。」

墨殤睨了她一眼。「少跟我裝熟,你不配叫我前輩。」然後她站了起來,向前走到唐穎面前,「還有,我警告你,少在他身上動什麼歪腦筋,否則……」

話未說完,一股外力突然猛烈地撞上胸口,她整個人被這股看不見的力量給推到牆邊、緊緊釘在牆上。完全動彈不得。

「前輩,脾氣很大嘛。」唐穎踩著婀娜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墨殤的面前,「沒了妖丹、還投胎到凡人的肉身裡,這樣的你或許可以在凡人的面前耍一點小把戲,可是在我面前嘛……」她勾起墨殤的下巴,露出故作同情的嘴臉,「唉唷,好可憐哦,像一隻受傷的小白兔呢。」

墨殤忿忿地瞪著她,聲音卻發不出來,就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掌,緊緊掐著她的脖子不放。

而就在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之際,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束縛感一解除,她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這只是小小的警告,」唐穎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下次,你要是膽敢再幹涉我,我會做的就不只是這樣。」

聽了,墨殤雖喘著大氣,仍是抬起頭來,露出了一抹自信的笑。

「你當我是誰?」她毫無畏懼,「以為這點威脅我就會哭著跑開?」

「哼,」唐穎也笑了,高傲地道:「那你就等著瞧,看我這隻小小狐妖拿得出什麼能耐吧,嗯?前、輩。」

那聲前輩毫無敬意,僅有輕蔑。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1:58 PM

第九章

「哇,出手真狠。」見墨殤脖子上一大圈瘀青,阿渡忍不住發出驚呼,「你們真的是同類嗎?人家不是都說相煎何太急?」

「就是因為已經煎了,才會有這句話出現啊,笨!」

「……是這樣嗎?」

「吼,那一點都不重要啦!」墨殤重重地扔下用來熱敷的毛巾,整個人像只被激怒的貓,「可惡啊……那臭女人簡直沒把我放在眼裡,論年紀,老娘比她整整多了七百多歲,她居然敢那樣對我說話。」

「不對哦,比她多七百多歲是上輩子的事了,現在請你記得,你只是個二十八歲的凡人。」

「阿渡,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

「我不選邊站,我只是客觀分析事實。」語畢,他擺了個「又不是我的錯」的臉。

墨殤無言。

其實,那臭女人說的沒錯,少了妖丹,她幾乎與常人無異,縱使靈魂仍是那尾修煉千年的狐妖,然而困在這凡人的肉身裡,她所能施用的術法,充其量不過是一些彫蟲小技,根本無法與之匹敵,若是硬碰硬,她必是輸家。

可惡,她好不甘心。

「看吧?後悔了吧?早就叫你先下手為強。」阿渡讀出了她的心思,在一旁說著風涼話,「我早叫你對那個姓沐的施媚,你偏不要嘛,現在呢?被人橫刀奪愛了吧?」

她狠狠地瞪向他。「王八蛋,是誰教他召狐的?啊?是誰惹出來的麻煩?還有,那不叫橫刀奪愛,那跟下藥迷姦對方沒兩樣。」

「那你要不要也迷姦一下沐向暘?」

「辦不到。」

「這時候你還顧什麼尊嚴啊?」

「不是那個意思,是--」墨殤頓了下,才繼續道:「媚術也有先來後到的問題,除非前一個術法已經解了,否則我施的媚術無法到位。」

「你是不會解媚術嗎?」

「當然會啊。」

「那你幹嘛不解?」

「解媚術不用找時機嗎?那臭女人一直粘在他身邊,我怎麼解?」沒好氣地說完,墨殤歎了口氣,拿了毛巾就走向浴室。

手機鈴音在此時響起。

「是我的電話嗎?」她的聲音自浴室裡傳出。

「嗯哼。」

「幫我接一下。」

「嗯……」阿渡發出了為難的沉吟,盯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道:「我想,這通電話還是你自己接聽會比較好。」

「嗯?誰啊?」

「姓沐的。」

她楞了下,隨即探出頭來,「你說沐向暘?!」

「不然還有誰姓沐?」

一聽,她趕緊衝了出來,活像是在搶購年終大特賣似的迅速抓起手機,口吻難掩激動,「喂?喂?沐向暘?」

彼端是一片靜默。

「……沐向暘?」她皺了眉頭,「是你嗎?」

「墨殤……」

他的聲音聽來氣若游絲、十分虛弱,整個不對勁;背景則有風聲以及車水馬龍的轟隆噪音。

「你在哪裡?」她急了。

「我……在頂樓……」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疲勞的樣子。

「頂樓?什麼頂樓?還有,你怎麼了?你聽起來怎麼好像不太對勁?唐穎呢?那個女人不在附近吧?」她連珠炮似的問題一個個扔了過去,也不管對方吃不吃得消。

「我在我家的頂樓,」說完,沐向暘在彼端吐了一口氣,像是用盡僅剩的力氣,「唐穎……現在在我家裡,坦白說,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只要她在,我就會被什麼東西控制……我知道你想笑我神經質,但……我發誓,那不是我的錯覺,唐穎那女人一定有什麼詭異的……」

「不、那不是錯覺!我相信你!」她激動得都快哭了,完全沒料到沐向暘自己能夠察覺媚術這回事,「聽我說,你在頂樓躲好,別讓她找到你,知道嗎?我現在馬上趕過去,你等我!」

收了線,扔下手機,墨殤抓了外套、鑰匙,什麼也沒說就衝出家門。

「欸、你要去……」

阿渡連問都還沒問出口,她已經甩門走了。

「呃……救火也沒這麼急吧?」他一臉錯愕,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楞在那兒,盯著門眨了眨眼。

沒命地衝上頂樓、推開安全門,墨殤一眼就看見了倒臥在地的沐向暘。

「沐向暘!」她幾乎是飛撲過去,趕緊扶住他的頸,將他攬在懷中,「向暘?沐向暘?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她不時地輕撫著他的額頭、摸摸他的臉頰,她不知道他怎麼了,只見他唇色有些蒼白,身體冰冰涼涼的,像是完全失去意識的樣子,心裡驟然有個不祥的念頭閃過。

莫非妖丹已經不在他身上?!

她楞了下,手掌撫上他的胸口,閉目冥思,試圖感應他心窩裡的東西。

半晌,她鬆了一口氣,睜開眼。

幸好、幸好,妖丹還在他身上,沒被那只臭狐狸給騙走,這麼一來,沐向暘應該不會有大礙,只要稍加休息就會沒事。

這時,懷中的男人突然睜開了雙目--那眼神相當清醒,完全不像是才剛甦醒的人。

「沐--」她嚇了一大跳,「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他聽了,揚起唇角,那是一抹森冷的微笑,「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墨小姐。」

「你--」瞬間,她寒毛直豎,她知道自己上當了。

是那個女人、那只臭狐狸,照這現狀,沐向暘壓根還在對方的掌控中。

墨殤沒想到那女人會設局誘她上鉤,想來應是欲謀殺她的性命。

也罷,沒了肉身更好,她死了也會把那個女人順道拖下地府。

「嘻嘻嘻嘻……」詭譎的笑聲目四面八方傳來。

墨殤不予理會,只是捧住了沐向暘的雙頰,露出了微笑,道:「向暘,你現在可能不想聽這些話,但是我知道,等你醒來的時候,你會記得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個字。」

沐向暘的眼神裡仍是滿滿的敵視。「你想幹嘛?」他豎起那對劍眉,企圖扳開她的手,「女人,放開我,不然我對你不客氣!」

她沒理他,開始低喃靜心咒。

「哈哈哈--」那刺耳的笑聲仍是不絕於耳,「蠢女人,白費力氣,你現在解了媚術又有什麼用?你解了、我再下咒,解不解有什麼不同?」

墨殤仍是無動於衷,她望著沐向暘那雙充滿嫌惡的眼眸,心口猛然一陣抽疼,卻不是因為他的冷漠,而是因為她又必須再一次離開他身邊。

半晌,她俯下身,唇瓣湊到了他的耳畔。

「南門靖,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她的聲音,柔軟得像是一池春水,「從來沒恨過,哪怕只是一點點也沒有,從來有的都只是騙自己的傻話。」

那個陌生的名字,觸動了沐向暘心裡的某個東西。

他怔住,腦子開始回憶著,那是誰的名字?為什麼他覺得那個名字似乎是個很重要的關鍵?

「因為,不恨他,所以我痛恨這麼沒用的自己。」她不禁苦笑了聲,繼續在他耳邊低聲細語,「於是,我幾乎是把我的心給挖出來,托別人幫我牢牢鎖著,我再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麼了……誰知,這竟一點用也沒有……」

對她而言,知道自己根本一點兒也不恨他,那才是最難堪的真相。

「蠢女人,你廢話真多欸。」唐穎不知何時出現在墨殤的左後方,「快點跟你的小情人說再見,啊、其實也不必,他很快就會去陪你了。」

墨殤根本來不及反應,一股力道就這麼襲來,將她拋到空中。

她看著星夜,感覺自己正在墜落,短短十二樓的距離,她卻有一種永無止境的錯覺,彷彿她會就這麼直接摔進十八層地獄。

「墨殤!」沐向暘驟然清醒了過來,直奔女兒牆邊,「墨殤!不--」

一掌冷不防從背後襲擊,他跟著失去了意識。

「吵什麼吵?哼,要不是妖丹還沒拿到手,我早就把你推下去跟她作伴了,吵個屁!」低咒了一句,唐穎蹲下身,將沐向暘的身體翻了過來。

她正準備重新施予媚術的時候,一道聲音響起--

「趁人之危,太卑鄙了。」嘖嘖嘖。

唐穎嚇了一跳,抬頭,不知何時,前方站了一個留著銀白長髮的男子。

「你是誰?」她隱約感覺到對方不是普通人……不,她甚至不確定對方是人是鬼。

小路微微一笑。「鼠輩不配問我的名。」

「你叫我鼠輩?」唐穎不可置信地大笑,「你知不知道我是什……」

話未說完,只感覺喉頭一緊,男人轉瞬之間已經站在她面前,五指緊緊掐著她的頸。

她瞠目,先是驚訝,而後驚恐。

「嗯?!你是什麼?說啊,我正聽著呢。」

她出不了聲。

「怎麼?不想說了?還是說不出來?」小路勾了勾唇角,冷冷道:「先前縱容你放肆,是因為你只是耍耍技倆,沒造成什麼嚴重的死傷,現在,你把我的人推下樓、還打算殘殺無辜凡人,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打得你魂飛魄散、永遠不得超生?」

「唔、唔……」唐穎掙扎著,淚眼裡滿是哀求。

小路直瞪著她一會兒。「今日我饒你一命,他日你若敢再犯,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你聽清楚了沒?」

唐穎瘋狂點頭。

小路手一鬆,便見她幻化為狐狸,一溜煙地逃了。

「嘖,果然是鼠輩,膽小如鼠。」他暗啐了聲,回過頭來看著地上的男人--沐向暘完全失去了意識,動也不動。

看著看著,小路蹲了下來,伸手撫過男人的額頭,歎道:「你們兩個都一樣傻吶。」

一個是不願記得,一個是不敢忘記。

何必呢?究竟是想折磨誰?想想,他長吁了口氣,站起身子,寬鬆的袖子一揮,消失了。

「沐先生?」

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沐先生、您醒一醒!」

是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焦急萬分……

啊、他認出來了,那是管家。

倏地,沐向暘睜開了眼、驚醒過來,他迅速撐起身子,卻發現自己不在柔軟的床墊上,也不是在舒適的沙發上。

身下是冰冷的水泥地;四周是漆黑的夜色,附近還有警察正在拉起封鎖線。

他困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兒。

管家滿臉憂心地盯著他。「沐先生,您沒事吧?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他歪著頭,皺眉苦思,「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有,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警察?」

「先生,有人墜樓了。」

沐向暘楞住,十分震驚,「墜樓?我們小區的人?」

管家的臉上浮現了一絲遺憾,他低頭支吾了一陣,才道:「不是的,不是我們小區的人。」他停頓了幾秒。「是墨小姐,之前替您治療睡眠問題的那一位。」

沐向暘先被帶往警局製作筆錄,而後他匆匆趕到醫院,得知了墨殤昏迷不醒的消息。

院方說,從十二樓墜下,沒死已經是奇蹟了,重度昏迷只是剛好而已。

後來,醫師私下又告訴他,因為形同受到高速撞擊,所以她的身體嚴重受損,像是器官破裂、器官衰竭、粉碎性骨折等等。

言下之意,就是要親友做好心理準備--不論她是多重衰竭而離開人世,還是不得已必須選擇拔管。

沐向暘聽了,大受打擊,完全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首先,警方告訴他,目前他是整件案子的唯一嫌疑人,然而證據不足,那通十點二十七分撥出的電話,只能表示這或許是兩人相約見面的關鍵,卻不能直接證明與墜樓案有關。

「相約見面?」他納悶了,反問警員,「等等,什麼電話?什麼見面?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頂樓、為什麼會躺在那兒,也不知道為什麼墨殤會去找他,更不明白為何當他醒來的時候,墨殤已經墜樓重傷。

他,什麼都不記得。

警方當然沒有相信他的說法,卻也找不到進一步的證據與動機,只好暫時讓他離開。

瞬間,他的形象更黑了。

前往醫院的路上,有好幾個記者窮追猛打,直問他「人是不是你推下樓的」、「你為什麼要把對方推下樓」等等之類莫名其妙的問題,醫院前更是停了好幾部SNG採訪車。

各界的電話不斷湧進,包括媒體、黨部、父親、親戚、朋友…一直到手機沒電了,他一通也沒接。

對,他不在乎,他就是該死的不在乎,哪怕要他立刻退出政壇,他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他現在只一心期盼她醒來,其他事物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病房內,安安靜靜,唯有儀器所發出的聲音。沐向暘坐在床邊,阿渡則坐在窗邊,望著外頭漸漸轉白的天色。

見阿渡那閒適的模樣,沐向暘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

「嗯?」阿渡回過頭來,「你是指哪方面?」

兩個男人互視了一會兒,沐向暘突然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是我,對不對?是不是我把她給推下去的?」

阿渡笑出聲,道:「你想太多了。或許跟你有點關係吧,但我想應該不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什麼意思?」

「昨天晚上十點多,她是接了你的電話才匆匆跑出家門,然後……三小時之後,我就接到警方打來的電話,說她墜樓了。」

聽了,沐向暘思忖了一會兒。「剛才製作筆錄的時候,警方告訴我,監視器先是拍到我上樓,接著是她也跟著搭電梯上頂樓。我想……除了我之外,應該沒有其他嫌疑人。」

「對,是只有你們兩個人,至於有沒有其他『東西』也在頂樓,我就不敢保證了。」

沐向暘怔忡了下,眉頭擰起,「你的意思是……」

阿渡從外套內側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遞到他面前,「這女人是什麼來歷,你清楚嗎?」

他看了一眼,輕易認出那就是他莫名失控的那一晚,他擁著唐穎忘情激吻的畫面,很明顯是被走廊上的監視器給錄下。

「這……」他抬頭,眼裡有著訝異,「你去哪弄來這張照片?」

「那不重要,你儘管回答我的問題就是了。」

沐向暘靜了下,才道:「她最近才來的,大概一個星期左右吧,是黨部派來幫忙,說是為了解決雜誌上報導的那件醜聞。」

「哦,這樣啊,」阿渡點點頭,卻意有所指地反問他,「那、她出現的時間點都沒有引發你其他的聯想?」

「引發其他聯想?我還能有什麼--」這話才剛脫口而出,他的腦中立刻閃過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假設。

的確,唐穎的出現確實造成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現象。

例如,在她的身邊,他變得容易疲勞、恍神,脾氣也變得比過去還要暴躁,可是,他待她卻又出奇地溫柔、甚至可以說是任她予取予求。

又或者,他經常會聞到她身上那股濃郁的花香。一開始,他以為只是她身上的香水味,直到有一次,他不經意地提起,「香水味有點濃,聞得我頭好暈,要不要把窗戶打開一下?」

沒想到張秀娟一臉莫名,皺著鼻子到處嗅了一圈,道:「什麼香水味?沒有啊,我沒聞到什麼香水味啊?」

先前不明所以的現象,此刻真相竟漸漸明朗了起來,「她是被我召來的狐妖,你是這個意思嗎?」

「聰明,」阿渡彈了下指、眨個眼,「所以你知道自己是中了媚術了吧?」

原來那就是中了媚術的感覺。

從前,他在某些靈異節目裡聽過「狐仙施媚」這檔事,當時,他嗤之以鼻、沒

放在心上,從沒想過自己會有親身體驗的一天。

「你知不知道這隻狐狸為什麼會找上你?」阿渡突然傾身向前,饒富興味地盯著他。

沐向暘皺眉,思忖了幾秒,「不正是因為我召她來?」

「不,你這想法太天真,狐妖大多是狡詐的,沒有好處的事情,她才沒那種閒情逸致管。」

換句話說,他是引「狐」入室沒錯,而讓這只狐妖願意留下來的,應該是某種非常重要的、珍貴的、吸引人的--

妖丹。

這兩個字像道閃電劈進他的腦海,接著他靈光一閃,一個箭步衝上前,激動地揪住阿渡的衣領。

「妖丹!墨殤的妖丹在我身上!」

「……這大家都知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開始語無倫次,情緒激動,「我是說,如果我能把妖丹還給她,她是不是就有救了?」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如果你知道怎麼把妖丹轉移的話。」

「怎麼做?你教我。」他篤定這傢伙一定知道。

阿渡揚起唇角,靜靜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道:「其實,你早就知道怎麼做了,只是你忘了而已。」

「欸?」沐向暘楞了下,不懂他的意思。

「很久以前,你也同樣因為想救她的命、卻不知如何把妖丹還給她,親眼看著她在你的懷裡慢慢死去。這事情讓你非常懊悔,所以,你曾在一條小舟上,把這個問題丟給了一個人。」

「你知道怎麼把妖丹還給它的主人嗎?」南門靖問。

伶熙聽了,打槳的動作沒有停下,淡淡笑道:「我是可以把方法告訴你,但是,有何意義嗎?過了忘川,你將什麼也不記得,哪怕是她直接站在你面前,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更遑論妖丹的來龍去脈。」

「那麼,如果有朝一日,我與她在人間恰巧相逢了,伶兄是否能讓我記起曾經的一切?」

「你是認真的?」

「是。」

「找回前世的記憶,代價非常高。這樣,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

「好,那我答應你。」

「你現在說的,全是我前世所遇上的事情,是不是?」

沐向暘的聲音,將阿渡拉回了當下。

阿渡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笑道:「當然。」

「為什麼你會知道那些事?」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知道。」他的衣領還被沐向暘給揪著。他一笑,道:「不過無所謂,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你全都想起來。」

聽了,沐向暘既是錯愕,也是驚喜。「你是說真的?」

阿渡點了頭,卻補述,「但是代價很高,你能接受嗎?」

「什麼代價?」

「你會死。」他面無表情,彷彿生與死對他來說,只是一件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情,「恢復記憶的三天之後,你會猝死。」

「你是指像『絕命終結站』那樣?」

「抱歉,沒那麼戲劇化。」阿渡笑了出來,道:「會有勾魂使者來把你的靈魂帶走,然後你的肉身從此倒下--就只是這樣而已。」

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麼,比起看她慢慢死去,他寧願選擇自己猝死。

「好,我接受。」沐向暘堅定道。

「你確定?」其實,阿渡自己也不太明白,到底是希望他拒絕、還是希望他接受。「坦白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就我知道的範圍口頭上告訴你,你真的沒必要拿命來……」

「不,我很確定。」他心意已決,「我要自己想起來,不管是多小的細節我都必須想起來。」

「但你會死。」阿渡重申。

「我知道她不會讓我死。」

這話讓阿渡怔楞了下,然後笑出聲,道:「好,你夠帶種,我就衝著你這句話幫你。」他將自己手腕上的石手環拔下,遞給沐向暘,交代著,「戴著它睡一覺,沒意外的話,你會慢慢想起那些被你遺忘的記憶。」

「會有什麼意外?」

「我怎麼知道?」阿渡聳聳肩,一臉痞樣,「我也是第一次在人間使用三生環,你以為人間會有幾個笨蛋像你一樣,願意做這種見鬼的交易?」

也對,但他並未反悔,至少現在還沒有任何反悔的意思。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2:00 PM

第十章

找回前世的記憶,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決定?沐向暘不知道,拿自己的命來窺探一段改變不來的歷史,到底值不值得?他也沒有答案。

他的心,曾經很疼。

那兒就像是徒增了一個空洞,無法忽視、卻也沒有任何人能填滿它。

是他的錯,那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親手將墨兒送到了敵人的手上,任敵人輕薄、蹂躪。每天入了夜,他總會無法抑止地想像今晚墨兒是不是正被那個男人給欺在身下、蠻橫佔有?那男人滿足了她嗎?那男人是不是也讓她發出了聲聲銷魂的嬌吟?

嫉妒之火漸漸遮蔽了他所有的光明面,直到有一天,他不再為了那個女人心碎,也不再為了那個女人爛醉,他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再與手下將領喝酒談心,而是把自己封鎖在一個只有爭權奪勢的世界裡。

美人計的成效驚人,君王與第一將帥為了難得一見的絕代佳人,不顧民生、不理朝政,終日鬥得你死我活,就只為了博得美人的青睞。

不出兩年,國力衰敗,有能力的幾名謀臣紛紛出走、轉而投靠到南門靖手底下。

就在墨殤離他而去的第三個冬天,他率領大軍、一舉攻下京城,終於成了新一代的中原霸主。

墨殤幾乎痛哭--是喜極而泣。

她盼了好久,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三年來,她日日夜夜壓抑著自己的相思,周旋在兩個令她生厭的男人之間。她掛著虛假的笑容,任由兩個男人在她的身上盡情需索,那令她作嘔。

她好想殺了他們,更想殺了自己,可是,當她一想起南門靖對她的溫柔,她說什麼也要忍下。

終於,她盼到了,盼到南門靖登上王位的一日。

然而,她卻沒能等到陰霾過後的晴天。

南門靖並未讓她回到他的身邊--不,更精確來說,是「不允許」她回到他的身邊,他只是另建了一座像是別院的地方,將她安置在那兒、命令下人好好伺候她,他自己則久久才來見她一面,即使見了面,也只是純粹的雲雨之歡,毫無昔日的夫妻情濃。

他的轉變傷她至深,但她對他的愛戀更深,終究無法看破一切、瀟灑離去。

曾幾何時,她已不再是那只逍遙於山林之間的狐妖,只是一個為愛而心甘情願付出的傻女子。

就這樣,三年又過去,南門靖是個很好的君王,他雖不苟言笑、渾身霸氣,但他對待人民極為用心,對待自己卻十分嚴苛。他從不大魚大肉,從不徹夜笙歌,甚至在上位的第一年就把後宮所有女人全都遣返回鄉。

因為在他心中,他的女人只有墨殤一個,自始至終都是。

沒想到,不出多久,君王「無後、無妃、亦無子」這件事,終於成了話題,傳遍全國上下,民間開始出現了一些流言。

大部分的人都相信當年離間君臣的妖女此時還在宮中住好、睡好、吃香喝辣,如此妖孽必定對君王下了什麼迷咒,讓君王死心塌地巴著她不放,眼裡再也容不下任何凡間的女子。

而墨殤那幾乎不會衰老的美貌,也的確令宮中的人感到惶恐。

人民與眾臣開始躁動,擔心南門靖再次步上先王的後塵,誅滅妖女成了全天下人的期望。

南門靖阻止不了這樣的聲浪,於是,有一日,他帶著一壺毒酒、一把匕首,來到她的閨房,並讓所有人都退下。

「就當作是給天下眾生一個交代。事後,你走吧,別再回來了。」他想,她身上有妖丹,區區毒酒與匕首要不了她的命。

但是,唯有墨殤自己知道,妖丹早已在他身上。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任由珠淚一滴滴的落下。她的心好痛、好痛,沒想到十年的感情,在他建立了江山大業之後,竟什麼也不值。

半晌,她點點頭,擦了擦眼淚,說:「好,我明白你的苦衷。」

他張口想再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吞了回去。他別過頭,不願再看見她哭紅的眼,就怕自己的決意生變。

他決絕地起身離去,卻在走沒幾步之後,聽見了酒杯摔碎、匕首落地的聲音。

他驟然回頭,看見她倒在血泊當中,睜著眼、淌著淚地望著他。

那一瞬間,南門靖的腦袋一片空白。

事情不該是這樣子的,她應該要詐死,然後找機會溜出宮外,從此對他斷情、斷念,做回那逍遙自在的山林狐妖、繼續修仙才是。

可他看見的,卻是她頸上那道不斷冒出鮮血的傷口。

那一剎那,他明白了--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這女人早把妖丹給他了,是不是?他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他幾近發狂地撲上前,抱起她的身軀、緊緊按壓住她頸上的傷口,鮮血卻仍是不停自他的指縫之間汩汩流出。

「渾蛋!你騙我、你竟敢騙我!我說過我不要你的東西!」他震怒,瘋狂大吼,夾帶著絕望的悲泣。

無奈已經太遲,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在他的懷中漸漸變得冰冷、最後化為一條沒了生命的金毛雌狐。

消息傳得很快,一聽說狐妖死了,人人開心、舉國歡慶,彷彿一條狐狸的死亡就可以帶來百年的安逸與繁榮。

但南門靖的心也跟著死了,從此,他的餘生都活在懊悔當中。

他在四十九歲的時候撒手人寰,臨終前,他是欣慰的,以為終於得以再與她相見,不料下了地府之後,聽冥界的人說,她不在六道當中,大概是在地獄裡受罰了。畢竟,她挑起君臣之間的仇恨、造成人民跟著吃苦,該當受罪。

他聽了,心如刀割。

她一切的罪惡全是因他而起;她正替他受罪,而他竟等著投胎到下一世的好人家。

這還有什麼天理?

乘著小舟在忘川河上,他的心像是被人給狠狠掐著、連呼吸都吃疼,這真是不可思議,都已經沒了肉身,何來的心痛?何來的胸悶?

他忍不住苦笑出聲,而後漸漸笑得顛狂。

擺渡人邊打槳,邊看著他,面無表情說了一句,「忘了吧。再苦、再澀,過了忘川河,一切終將會是倒入河裡的一杯茶。」由濃轉淡。

他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那少年長得相當清秀,唯獨臉色稍嫌蒼白。

「謝謝你,兄弟。怎麼稱呼?」

少年微微訝異了下,他在忘川上已經待了幾百年、護送過的人數以萬計,卻是首次被人詢問姓名。

「叫我伶熙就好。人令伶、熙攘的熙。」

「伶熙……」南門靖低吟著他的名,道:「這名字真傳神。忘川河上,人來人走,熙來攘往,唯你還是孤伶留下。」

伶熙笑了,的確傳神。

這抹笑,敲開了南門靖的心防,他開始一字一句地將他的悔、他的恨,全都告訴了這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

破天荒的,伶熙突然想為他做點什麼。

「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他想,或許她也同舟過。

「墨殤,她叫作墨殤。」說完,南門靖苦笑,「墨殤,國殤。是她幫我打下了一片江山,最後我卻為了江山而逼死她。」

笑著笑著,他無聲落淚,道:「她死後,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他總是在腦海裡想像,如果他從未回到中原呢?如果他從未想過那該死的美人計呢?如果他從未把她接進京城呢?

他們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抱歉,兄弟,」伶熙出聲安慰,「我從沒聽過墨殤這個名字。我想她定是還沒等到投胎的時機吧。」

聽了,南門靖一笑,道:「不打緊,我只求哪天當你遇到她的時候,請代為告訴她……」

「我只是擺渡人,不是信差。」伶熙打斷了他的話,「但若你要信差的話,我想我知道有個人很合適。」

「誰?」

「那個人,叫路弦。」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抬手本想捏捏自己的臉頰,卻發現左手背上插著一根點滴針。

天花板?所以……她沒死嗎?

墨殤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天花板。

這下子她很確定自己還活著了。

真是離奇,命硬也不是這種硬法,從那麼高的地方墜下居然還能保住一條小命?不過,下一秒,她轉念想想,大概是小路及時出現、幫了她或是救了她吧……

誰知道。

然後,她察覺有個人伏趴在她的手臂旁,像是睡著了。

她躺著,看不清那是誰,但她直覺應該是阿渡,於是伸手摸了摸那顆腦袋,「喂,阿渡,醒醒,我到底……」她頓住。

不對,髮質的觸感摸起來完全不對!她嚇了一跳,趕緊縮手、半撐起身子,驚愕地看著趴在床緣的男人。

「……沐向暘?!」

男人因她的聲音而緩緩清醒,「嗯……」他睜開眼,見她已平安醒來,掩不住笑意,「睡了兩天,你終於醒了,身體還會痛嗎?」

「欸?」她有一絲困惑。

經他這麼一提,她不禁猜想,問她會不會痛?難不成小路沒趕來,她真的墜樓卻大難不死?也沒有斷手也沒有斷腳?甚至,她剛才那麼激動地撐起身子,照道理來說應該會讓她痛得嘶嘶叫才對……

慢著,胸口這股熟悉的感覺、這股熟悉的脈動,難道是--

「你的妖丹!」她激動地伸手扳住他的肩,驚得大吼,「你的妖丹呢?該不會在我身上吧?!」

沐向暘因她的反應而笑了出聲。

「你真是天下第一傻。」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道:「什麼我的妖丹?那從頭到尾都是你的東西吧?」

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等等,你……怎麼會知道其他讓妖丹易主的方法?」她只跟他說過心甘情願交換的這一種,但到剛才她都在昏迷狀態,根本沒法交換啊!

「伶熙教我的。」

「伶--」他居然叫伶熙而不是阿渡?她皺眉,總覺得好像有哪裡頗怪異,「你說他教你?他什麼時候教你的?」

沐向暘只是搖搖頭,不打算回答,並毫無預兆地傾前張開雙臂擁住她、緊緊地擁著她,像是要把她給融進自己的身子裡,抱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沐、沐向暘?」她楞住,不明白這傢伙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熱情,媚術解了嗎?那臭狐狸又去哪裡了?

可嗅著他身上的陽剛氣息,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陶醉於他給予的溫暖。

畢竟,在頂樓的時候,她就已經無法否認自己還愛著這個男人,且即便他什麼都不知道,對於那一世的事,她也釋懷了。

「你到底是怎麼了?因為覺得我可能會死,所以突然良心發現?」她抬手回擁,順便調侃了他一句。

見她還能開玩笑,他寬心地露出了笑容,卻將她抱得更緊,好像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似的。

「天……我好想你……」他在她的頸窩邊又嗅又蹭。

「喂,你太誇張了啦,」她拍拍他的背,「搞什麼?我是幫你解媚術、不是對你施媚術耶?」

沐向暘鬆開了她,轉而捧住了她的雙頰,直視著她的眼。

那感覺好特別,他的腦袋裡多了好幾百年的記憶,而記憶裡的每一刻,都有著對她的思念與懺悔。

他盼著她,盼了好久。

每一世結束之後,他總會在奈何橋上詢問路弦「她來了嗎」。

而每世即將重生之前,他也總會在忘川河上詢問伶熙「你有沒有見到她來過」。

他的眼神太過炙熱,盯得墨殤都覺不好意思了。

「唔……沐向暘,你是被誰怎麼了嗎?你真的好奇怪……」她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臉頰在他的掌心裡輕蹭。「是不是阿渡又對你說了什麼?還是小路他--」

突然,她僵住。

她在他的手腕上摸到了一隻手環,那是石頭的觸感。

那一瞬間,她的世界崩毀了。

「你用了三生環?」她張大眼,不願相信,「不、不可能的,我明明警告過阿渡……你快告訴我,說你不知道什麼是三生環,說你……」

她的唇被他的指給抵住。

「噓,」他湊到了她的唇瓣前,低聲道:「我千里迢迢費了三世,總共兩百一十六年,這麼努力想找到你,就為了我欠你的一句話。」

她下唇隱隱顫抖著,正壓抑著想大哭的慾望。「我不想聽……」她有預感,他說完就會走了,「你別說,我不想聽!我什麼都不想聽!」

心怎麼會這麼痛?她的心明明就鎖在小路手上的那顆墜子裡,不是嗎?

「墨兒,」他溫柔地呼喚她的名,「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我來不及向你道歉,也來不及告訴你,我有多麼的--」

語尾沒入相貼的唇瓣,墨殤捧著他的臉,傾前牢牢地吻住他。他怔楞了下,閉上眼,情不自禁地回應著她的吻。

他輕吮著她柔軟的唇,舌尖探入了她的小嘴裡,舔舐著她的甜。

愈是吻著彼此,心裡的缺口就愈是難以撫平,他在唇齒之間嘗到了她的淚,他退了開來,俯視著她的眼、以指抹去她的淚痕。

「哭什麼呢?不過就是再等一生,我不會消失的。」他帶著微笑,輕聲安慰著她,「我知道你還是會找到我,是不是?」

她已泣不成聲。

「為什麼?」她不懂,有哪個笨蛋會拿自己的性命交換上輩子的記憶?「為什麼你要用三生環?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訴你呀!你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命去換!」她既心傷又憤怒,氣得掄起拳頭拚命槌著他的胸口。

他握住了她的小手,拿到唇下輕輕吻著。「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走嗎?」

「欸?」她楞了下,淚暫歇,「什麼意思?」

「我其實一直很介懷……」他歎息,細吻著她的指尖,「總有一天,我會老、會死,我的一生對你來說,不過就是短短一眨眼而已。我總會忍不住想,我死了之後,你會不會傷心?你會不會孤單?」以賜死之名,他其實是要她另尋自由。

墨殤的淚水再度潰堤。

「你知道嗎?」他笑得好欣慰,替她將髮絲勾至耳後,又替她抹去淚珠,「這是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可以這麼靠近你。」

她聽了,眼裡有著納悶,不解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道:「因為你終於和我一樣,有一具平凡的肉身。之後,你會跟我一樣,一天天慢慢老去,而不再是那朵冰磚裡的花。」

她仍是淚如雨下,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你是傻子嗎?你都先死了,怎麼看著我變老?」

「墨兒,乖,別哭了。」他輕歎,替她拭淚。

他最不願意見到的,莫過於她哭紅的眼。

當他還是南門靖的時候,她留給他的最後一段記憶,除了鮮紅的血泊之外,便是那雙哭紅的淚眸。

他心疼地俯首吻了她的額、她的眉、她的眼,舔去了一滴淚,接著是吻上了她的鼻尖、她的嘴角,最後是--

「……沐向暘?」

唇一鬆,他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失去意識。

「沐向暘!」她崩潰了,失控地尖叫、大哭,「醫護人員!快來人!誰快來救救他!」

然而,在這棟白色巨塔裡,墨殤比任何人都明白,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踏進辦公室,墨殤一見到阿渡,走上前去就是一拳,阿渡應聲倒地,連嘴角都被她毆出了鮮血。

他舉臂,以袖口抹去血漬,輕笑了聲。「哦,有了妖丹就是不一樣--」

突然,領口被人用力一扯,她幾乎整個人跨坐在他身上。

「為什麼?!」她的眼裡全是恨。

「你是指什麼?」他也沒在怕,仍是那調調。

「渾蛋!你明知故問!」她更用力了,俯下身狠狠瞪著他,豆大的眼淚就這麼滴在阿渡的臉頰上,「你明明答應我不會讓他用三生環!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是嗎?他沒答應過這種事吧。

「讓我做出承諾的人是他,不是你。」

「什麼意思?」她愣住。

阿渡沒理會她的疑問,逕自笑道:「我以為你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怎麼可能不在乎!他是我心上的一塊肉!」

「既然如此,為何要親手割下?」

「我?我割下?」她笑了,笑得好淒苦,「是他呀!是他先把我割下的!我能不恨他嗎?」

她鬆開手,起身跌坐到一旁,痛哭失聲。

十二小時,剩不到十二小時了,在那之後,沐向暘就會離開人世,再一次把她忘得澈澈底底,任憑她再怎麼想念他,於他,她從此也只是個陌生人。

阿渡撐起身,在她的面前盤坐,看著那一滴滴落下的淚,心裡不知怎麼的,突然有點羨慕她。

那是他從來不曾感受過的真摯情感。

終於,阿渡歎了口氣。

「墨殤,」他輕喚了她一聲,道:「我在忘川河上載過他三次,每次他都會問我見到你了沒、你出現了沒有,他每結束一世,一定會向我打聽你的消息。」

聽見了他的話,墨殤難掩驚訝,她壓根兒沒想過,這兩個人居然在那麼久以前就已經相識了。

「那時,我和南門靖做了一個約定。他說,如果有哪一天,你們兩個在人間碰頭了,我一定要讓他想起前世的記憶。」

他的話,像把刀,割刨著她的心。

「不對、完全不對……這裡怎麼會這麼痛?」她捂著心口,抽抽噎噎的,「它不該會這麼痛的……小路明明就……」

突然,一隻手輕輕地搭上她的肩。

墨殤怔忡了下,回頭,發現是小路。

只見他伸手攤開了五指,掌心是那顆七彩墜子。她抬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小路露出了微笑,道:「這顆墜子,就是他割下來的那塊心頭肉。」

「欸?」她不解,「這不是我的……」

她話未說完,小路五指一攏,捏碎了它。

「你--」她瞠大眼,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七彩粉塵在空氣中纏繞出一道道絢爛虹光,正當她看得出神之際,突然一股劇疼直穿她的心窩,那感覺活像是心臟被人撕成了一片片。

她痛苦呻吟著,不停地用力呼吸、抽氣,卻仍是無法舒緩心口的痛楚。

那就是她的七情六慾嗎?她曾經捨棄的東西。

如果是這麼痛的東西,那她不要了。她直嚷著要小路收回去。

然而,小路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兒,搖搖頭。「不是哦,你誤解了,我從來沒有從你身上拿走任何東西。」

她一聽,楞住。

「那是南門靖的痛。」他蹲下身子,直望進墨殤的淚眼裡,「南門靖在你死了之後……就像你形容的,他也把你當作他的心頭肉,而在他親手割下了他的心頭肉之後,他嘗到的滋味就是這樣。」

見她震驚,尚未回神,小路又繼續道:「在奈何橋前,他說,那是他欠你的,無論如何他都要讓你明白他有多麼後悔。所以,他不敢忘記這個教訓、他不想忘記你,他要我在他每過完一世之後,再把這份痛楚烙印在他下一世身上,生生世世,直到你收到了這個他留給你的『信息』。」

這也是為什麼沐向暘的心臟總是有莫名絞痛的毛病,他不許自己遺忘那份痛。

「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墨殤抹去濕淚,淚滴卻又緊接著落下,「他剩不到一天能活,讓我知道這些,有意義嗎?」

小路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讓她清醒、要她振作。「我問你,你知道為什麼你墜樓了卻沒死嗎?」

她楞了下,眨眨眼,「……因為你幫我一把?因為我有妖丹?」

「不是,」他搖搖頭,就知道她會這麼猜想,「妖丹的確可保你的命,但前提是因為勾魂使者辨別不了你的身份,無法把你的魂魄勾走。」

「欸?」她迷糊了。

「嘖,你忘了嗎?在人間,勾魂使者碰頭了,都是以什麼作為辨識彼此的基準?」

墨殤思忖了幾秒,恍然大悟,「憑法器。」

「答對了。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那麼辛苦、還特地糊弄地府的官員,說服他們讓你繼續留著勾魂使者的法器?」小路又拍了拍她的頭。

早在接她來到人間之前,他便算到了這一劫。他想,既然躲不掉,那就將計就計吧。

原來如此,她懂了,因為她一直都戴著那條法器幻化而成的項鏈,所以勾魂使者找不到她,她才得以撐到妖丹回到她身上。

等等,那麼,沐向暘是否也能……

她的腦中冒出了某個揣測,表情激動、狂喜,而後像是在詢求什麼答案似的,抬頭朝著小路望去。

對上了她的目光,小路瞭然於心地笑了。「快去吧,你現在應該知道怎麼做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2:02 PM

尾聲

沐向暘隻身站在白茫茫的迷霧之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這也不是第一次,他很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這就是所謂的彌留吧。

不論他是往前走、向後退,抑或是杵在原地不動,只要時間一到,就會有個人前來,帶著他離開。

不,原則上也不能說是「人」,通常人們稱其為勾魂使者或鬼差。

索性,他不走了,反正最終哪兒也去不了,直到他依稀聽見了腳步聲。

是勾魂使者嗎?濃霧裡漸漸浮出個人影,沐向暘瞇起眼,試圖將霧裡的人影看清,卻仍是模糊一片。

「你這麼快就認命了?」那是伶熙的聲音。

他自濃霧中慢慢走出,來到了沐向暘的面前,笑道:「什麼啊?我可是因為信了你那句『她不會讓我死』,才破例讓你用三生環的。」

沐向暘微感愕然地看著他。「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以為,既然伶熙已經投胎成了人類,他這一趟黃泉路上應該不會再見到對方才對。

「怎麼?很意外?」阿渡不以為意地笑了,「靈魂出竅對我來說只是基本技能而已,沒必要露出這種表情吧?」

「所以這裡不是冥府?」

阿渡搖搖頭,「不是。你的靈魂還在醫院裡,你只是困在一個重迭的空間出不去罷了,這是勾魂使者抓人的一個小把戲。」

聽了,沐向暘點點頭,並未多說什麼。

「她……還好嗎?」他比較在意這個。

「你說呢?」豈不是問廢話嗎,「都是因為你,害我被她揍了一拳。你要是沒活過來,那女人以後會照三餐打我。」

他的話讓沐向暘笑了。「還有元氣可以打你,那也不錯。」

「喂,你說這話也太沒義氣……」

話說到一半,遠方突然傳來鐵鏈與金屬碰撞的聲響。那是鐮刀,勾魂使者手上拿的那把鐮刀。

阿渡朝著聲音來源望去。「啊啊,這些傢伙還真是有夠準時。」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是讚美還是抱怨。

沐向暘勾了勾唇角,一語不發,說是等死也不為過。

然而,他一點兒也不後悔,能夠想起那麼美麗的回憶,拿什麼換都值得。

「謝謝你,伶兄。」這是肺腑之言。

阿渡回頭,瞟了對方一眼,「謝我什麼?」

「謝你不惜吃她一拳,也要信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聞言,阿渡笑了笑,搖搖頭,道:「你高估我了,不管是召狐也好、用了三生環也罷,下決定的人都是你。所以,其實我……」

話才說到一半,沐向暘突然就這麼「咻」的一聲,平空消失。

阿渡先是錯愕,而後恍然大悟。

與其說是平空消失,不如說是被藏了起來吧?

他忍不住揚起了嘴角。「幹得好啊,臭女人。」

不過,讚賞歸讚賞,那一拳的帳,改天他還是要算清。

沐向暘醒來時,先看見的是父親的臉。

他老人家就坐在床邊,皺著眉頭盯著他不放。

他困惑了,現在是怎麼回事?「爸?怎麼……你也死了嗎?」

一聽,老人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呸!什麼死了!臭小子,自己找死還不夠,還咒老子一起死?」沐父氣得拿起一旁的雜誌打過去。

「啊!」會痛,所以他沒死,他還活著。

為什麼?

「等一下,」他以手擋下了那本薄薄的雜誌,「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馬的,我怎麼會知道?!不是應該你要告訴我嗎?」沐父氣得七竅生煙,「你這臭小子是怎麼搞的?到底還要不要拚連任?再這樣搞下去,我看你早早下台好了,省得浪費預算……」

「爸,」他出聲制止,「能不能先告訴我,我睡了幾天?」

沐父靜了幾秒,道:「從你莫名其妙昏倒開始算起的話……兩、三天了吧?怎麼了?」

兩、三天?這麼說來,已經超過了所謂的三日餘命。為什麼?他明明記得勾魂使者已經前來取他靈魂……

對了,墨殤呢?

「爸,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長髮微卷、長得很漂亮的女人?」

「你說墨小姐?」

「對。」

「她在外面。」沐父啐了聲,搖頭,「她是你的什麼人?這幾天來一直守在病房外面,怎麼勸都不肯回去休息。還有,她是墜樓的那個女人嗎?那新聞是不是假的?不然,怎麼可能從十幾樓掉下去的人,現在還可以在外面走來走去?」又是連珠炮似的質問。

可沐向暘現在沒心情理會那些。他逕自下床,快步往病房門口走去。

「欸,等一下,你要去哪?你可以下床嗎?」

他沒應聲,而是開門走了出去,東張西望。

很快的,他看見了她的身影。

她就坐在交誼區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電視機,電視裡正播著他的新聞。

從前,他或許會稍微看一下新聞裡正在報導他什麼,可現在他卻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

他朝她走了過去,悄悄站在她身後、張開雙臂緊緊將她擁入懷裡。

這個從身後突來的擁抱,把墨殤給嚇了一大跳。

然而,那股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氣息竄進了鼻腔裡,讓她瞬間鬆懈了神經,熱淚跟著布上眼眶,視線變得模糊。

她眨了眨眼、輕咬下唇,故作平常,道:「怎麼了?一醒來就這麼熱情?旁邊還有人在看呢。」

沐向暘無動於衷,只是將她抱得更緊。

「這是夢嗎?」他嗅聞著她身上的氣息,依戀不已,「如果是死在這樣的夢裡,那我也沒有遺憾了。」

她聽了,笑出聲,側頭在他稍稍冒出的胡碴上輕蹭著,「不是哦,這不是夢,你這輩子還是得讓我繼續纏著不放。」

說完,她掙脫了他的懷抱,拍了拍隔壁的座位,示意他坐到身邊來。

他照辦了。

然後,見她伸手摸著他頸上的鐮刀墜子--沐向暘這才發現那條項鏈的存在。

「這……」那曾經是她的東西。

「答應我,絕對不要把它拿下來。」她態度慎重,像是在宣告著什麼天下大事,「不管怎麼樣都不要拿下來,好嗎?」

「好。」但為什麼?

她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有它,你才能躲過勾魂使者的搜索。如果你拿下來了,誰都不能保證他們會不會馬上找到你。」

「原來如此,」不過,他是個務實的人,有些事情並不能假裝不存在,「不過……萬一哪天醫院要我照X光片呢?」

墨殤睨了他一眼,雖然有種「受不了你」的無奈,卻還是忍不住笑了,「那你就得把我帶在身邊,當你的守門人。」

「真的?」他忍不住湊上前,在她的臉頰上細細輕啄,「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我的保鑣了?」

「嗯哼,兩天前開始。」她被他吻得發癢、發笑,「而且,比起X光片,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要煩惱吧?」

「嗯?例如?」

「聽說樓下有好多記者在等你醒來。」

唔,她不提起,他幾乎完全拋到腦後了。

「撇開什麼邪教疑雲不說,」她開始細數媒體加諸在他身上的罪狀,「現在大家都在猜,你的唐秘書為什麼失蹤了?我為什麼會墜樓--是的,就是我,連我也上新聞了;然後呢,大家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從十幾樓掉下去的人,短短幾天從重度昏迷到完全復原--對,這還是我,我又上了第二次的版面。所以,現在大家都在猜,我墜樓的事情可能只是煙幕彈;至於這煙是為了要掩飾什麼,現在記者們正在查,查得好辛苦呢。」

「他們想像力真好。」

「所以呢?」

「嗯?什麼所以?」

「你打算怎麼辦?你很清楚一出院就會被人生吞活剝吧?他們會把你剝得乾乾淨淨。」

「無所謂。」他聳聳肩。

她歎息。他果然還是如此自負高傲,不管死了幾次都一樣。「怎麼能無所謂?你是政治人物吧?」

「我打算退出。」

「嘎?」她楞住,以為自己聽錯,「你說……退出?」

「從今天開始,我不打算繼續從政了。」

這下子,她聽得清清楚楚,卻也震驚,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為什麼?你要放棄了?」

「說是放棄,不如說我不想再犯同樣的錯。」沐向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以手背輕觸著她的臉頰,「我已經不想再當天下人的南門靖了,我只想當你一個人的沐向暘。」

他曾經為了一片江山,失去了她一次,所以,這一回,他不要那片江山了,他只想牢牢牽著她的手,不再放開。

墨殤看著他的雙眼,知道他是認真的。

滿腔情緒在胸口裡翻騰,她卻說不出半句話,只好湊上前去,以一記深深的擁抱來回應他。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享受著這一刻的充實,直到情緒漸緩了之後,他才若有所思的說:「我想,我們之後應該可以做一件過去一直無法辦到的事。」

「嗯?」她抬頭看著他,眼裡是好奇,「什麼事?」

「跟你生個孩子。」

她臉一熱,瞪了他一眼,「你想太遠了吧?」

「怎麼會?在我還姓南門的時候,我就一直想著這件事了。」然而,該有的顧慮他沒忘,「只不過那時候,我真的不確定我們會生出什麼……」

人與妖,會生出什麼?他不知道。

聽了他的話,墨殤一楞,好像有什麼事情想通了。

「莫非……那時候你極少跟我……」雲雨歡愛。她沒明白說出口,「就是因為你一直有著這層顧慮?」

他困窘地點了頭。

「你……」

「你別誤會,」他打斷了她的話,「我能愛你,同樣也能愛我們的孩子。可是,那孩子可能會面臨到的一切,我不能假裝沒看見,更何況,我也無法預測,跟人類生孩子這件事情,對你到底會造成什麼影響,所以,既然無法確認那些事,我只好克制我自己。」

墨殤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無奈。「為什麼你從不跟我商量?」

「你?」他嗤笑了聲,「你不會跟我商量的。你只會默默吞下,然後什麼都依我,倘若知道我想要孩子,你就算拚了命也會生一個給我,是不是?那不叫商量。」

他說的沒錯,她的確是會那樣。

她吶吶的說不出話來,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落下。「答應我,以後你在想什麼,一定要讓我知道,好嗎?」她輕輕靠上了他的胸膛。

他則是抬手摸著她的腦袋瓜。「這句話,我也原封不動還給你。」

三日後,報紙上不再出現沐向暘的負面新聞。

什麼邪教信徒、拜陰神、養小鬼、劈腿、花心、始亂終棄等等記者曾經用過的字眼,全都不見了。

各家媒體現在只報導一件事--

沐向暘退出政壇閃電登記結婚

攤開報紙,這已經是第四份了,頭條居然都一樣。墨殤忍不住嘖嘖稱奇,沒想到真如沐向暘所預料的那般。

「真的耶!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他說,那些負面消息根本沒必要急著澄清,他只需要丟出更大顆的炸彈就行了。

第一顆,是退出政壇。

第二顆,是閃電登記結婚。

這兩顆夠記者們鬧很久了。

「媒體嘛,我從小被他們纏到大,也算是很清楚他們的習性。」至於報紙上寫了什麼,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對未來的愛巢比較有興趣。「欸,你過來,這間你覺得怎麼樣?」

「嗯?哪間?」她湊了過來,看著房仲業的DM,「五樓獨棟透天厝?太大了吧,你買那麼大的房子幹什麼?」

「會嗎?以後生了小孩,空間可能還嫌不夠呢。」

墨殤聽了,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拜託,你當我還是狐狸嗎?一胎是要我生幾個?」

他靠上去,偷親了她一下。「沒關係,慢慢生,看是五個還是八個,我都養得起。」

「八個?!」她拿起DM往他臉上打,「去死!八個你自己生。」然後作勢就要走開。

沐向暘一把攬住她的腰,把她給抱回來,「不然打五折,生四個。」

「你以為是菜市場,用喊價的?」

「不然再折半,兩個。」

「好,成交。」

「既然我們已經有共識了,那麼,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立刻執行吧。」說完,他開始對她上下其手。

「你……沐向暘!」DM又往他臉上飛了過去。

這一世,她會如凡人一般,跟他一起老去、死亡,這是小路答應她的,至於之後要不要繼續當狐妖……再說吧!

--End--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11-8 02:02 PM

後記 【神秘召狐符公開白翎】

這是某白的寫作生涯裡,第二本有關於前世今生的題材,而且這一次出現的女主角還不是個人類!(炸)

不過,雖然不是個人類,但狐仙一直是個我很想嘗試的角色,所以在寫稿的過程之中也還算愉快?(是的,一邊痛苦一邊愉快XDDDD)

期間,我參考了不少有關於狐仙的書籍,才讓我找到了召狐符這玩意兒。那時覺得很新奇,於是我開始想像整個召狐法的過程,想著想著……最後就是男主角替我做了這件事XDDDD.而且,惡劣的作者還讓男主角召到了奇奇怪怪的東西……(編編:嗯,惡劣無誤。)

總而言之,這一系列都帶著淡淡的玄幻色彩(好啦,是很濃的玄幻色彩),雖然不是以前慣寫的題材,但也不能說是某白的第一次XDD,早在去年寫《獨佔兩世寵》的時候就已經被編編操練過了。

總之,這一系列還會有後續發展,大家猜猜看,下一個主角會是誰呢?

答案就讓某白賣一下關子好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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