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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聞檀 -【嫡長孫】《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38 PM     標題: 聞檀 -【嫡長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8-29 12:57 AM 編輯

【書名】:嫡長孫

【作者】:聞檀

【內容簡介】:

  趙長寧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孫,被選拔入嚴苛的大理寺為官。環境艱苦,對手眾多,她小心謹慎,步步艱難。直到有一天,她的冷酷上司,惡毒對手,甚至是虎視眈眈的庶弟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咦,怎麼感覺他們都一反常態,比自己還要小心翼翼,日常接觸變得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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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論壇熱帖:我對手/下屬/突然變成女孩紙了,我現在跟她說話接觸變得很緊張很羞澀該怎麼辦,線上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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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版:能科舉,能入仕,能當官。她是家中的頂樑柱,老太爺眼裡最重視的第一人,所有的嫡小姐和姨娘都要對她客客氣氣的。她也不用宅鬥,因為她是嫡長孫。

     本文甜寵,蘇文!

  1:人物複雜,站男主請慎重。

  2:蘇文作者筆下都是蘇文,滿朝文武愛長孫,雷此可撤退。

  3:背景大明,請勿嚴格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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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40 PM

第一章

      十二月的北京已經是嚴冬,紫禁城中一片肅寒。

      剛下過大雪,遠處的山脊,夾道兩側,綿延的宮殿上便全是積雪。

      趙長寧抬頭望去,匍匐黯淡的建築,高高聳起的屋簷飛脊。破出烏雲的金光照向浮雕的龍,龍首肅穆,而那綿延無盡的漢白玉石階

      殘酷的虐殺之後,這一切卻還是如此的平靜,甚至是祥和。

      趙長寧閉上了眼睛。

       “趙大人,皇上還等著您呢。”身後有個聲音輕柔地催促道。

      趙長寧回頭,只看到自己身上獵獵飛舞的緋紅色朝服。影子清瘦修長。迎著金光,秀美的面容更顯得冷清。

      “他這就要殺我了吧。”趙長寧淡淡地說。

      自古成王敗寇。

      “大人說笑了,大人少年成名,乃是國之棟樑,皇上惜才還來不及,怎麼會殺大人呢。”引路的宮人就不緊不慢地說道。

      閹人的聲音很奇怪,去了勢的東西捏著腔調說話,三分的戲腔子。

      趙長寧分明聽出了一絲惡意和冷淡。

      大理寺少卿趙大人未曾投靠新皇,而是另擁別人,擁躉的那個皇子卻已經被亂刀砍死了。新皇會怎麼對這些沒有擁躉他的人?

      趙長寧的睫毛重重地垂了下去,仿佛千斤的重,壓在他的肩膀之上。清瘦的身體更加羸弱。

      家族之重、奪嫡之重,他的命運之重。

      但他也笑了一聲,什麼也不再說了,提步往前走。

      新皇登基後便暴虐成性,戕害兄弟,殘殺對立的官員,六個閣老被他斬了兩個。而他們這些人呢,就算是舊相識,就算在新皇年少的時候曾與他有過交情。

      但是又能算什麼?

      他連親兄弟都殺了,還會對他們留情嗎?

      帝王無情,那個登上帝位的人早就變了。

      厚重的宮門在他面前被慢慢打開了,雪後的金光自他的身後爭先恐後地湧進來,對面那身著帝王袞冕服的人,幾乎看不清面容。之看得出是威嚴不已,肩寬高大,果然是龍威震懾。

      趙長寧一撩朝服,便跪了下去:“微臣大理寺少卿趙長寧,叩見皇上。”

      他俯身叩地,頭上的梁冠便觸到了冰冷的金磚,背後的朱紅大門沉重地合攏了。

      “你竟然跪我。”上頭那人輕輕說了一句,擱下了手裡朱批的筆。

      他下了龍椅,走過臺階,一步步走到了趙長寧的面前。

      黑色的皂靴穩穩地停在他眼前。

      然後,他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

      “趙長寧,你一向高傲固執,對我不屑一顧。如今——你竟然會跪我?”

      新皇的臉仍是淹沒在濃郁的金光中,語氣卻很奇怪,甚至越來越低,甚至湊到了他的耳邊,“你看到掛在西市坊的屍首了吧?你可還想得起來那是誰?”

      趙長寧被他濃郁的威嚴包圍著,眼前湧出一團血肉的猩紅,瀕死的猙獰蒼白的臉。

      似乎也昭示著她的結局。

      他在微微地發抖,因為兩日未曾進食,已經虛弱得跪都跪不穩了。正好順勢被那新皇摟進了懷裡。那樣的清瘦,腰身是那樣的不堪一折——

      新皇摟著那把腰,心裡不禁地想,怎麼就沒有人懷疑過呢。

      懷疑過這人,根本就不是個男兒呢?

      或許懷疑過吧,那些曾經圍繞在她身邊的人,或許還有別樣的心思呢。

      趙長寧憑著自己的力氣跪穩了,想起了昔日的摯友的死。想起自己命運叵測,淡淡地道:“臣自然想得起,也想得起皇上的手段,您不必刻意提醒。”

      這樣的混亂之下,竟然沒有察覺到腰間的手越來越緊。

      “趙大人,朕有一事想問你。”

      那人語氣帶著一絲冷酷:“朕聽聞,你是國子監出身的進士。那你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聲音卻又一低,“便和一群男子同吃同住嗎?不避諱他們?”

      趙長寧目中寒光一閃,立刻抬起頭。“你……”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知道他這位大理寺少卿,一直以來瞞天過海,謹慎小心,只因根本不是個男兒。

      這是欺君之罪,按律當處以絞刑!

      她是大理寺少卿,最熟悉律法不過。

      不過反正也是要死的,怎麼死的怕也不重要了。

      趙長寧因此閉上了眼睛,長睫微微顫抖:“事到如今,微臣隨皇上處置,長寧罪該萬死。只是,被亂黨策反的僅長寧一人,無他人牽連其中,還請皇上放過我的宗族親人。”

      她是嫡長孫,怕家族被自己連累。

      說罷再恭敬地叩頭。

      這時候,她才覺得有些不對。

      新皇的手放在她的腰間,袞冕玄服上是日月山河紋,代表他主宰大地,是這個國家最至高無上的人。

      “放過你的宗族親人?”新皇輕輕地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有千鈞之重。

      他又冷笑:“怕是你沒搞清楚吧。”他說話的聲音極近,“趙大人,現在是你求我的時候。當年你怎麼對我的,如今我就要怎麼還給你。你最好……想想該怎麼求我。”

      說著的時候,冰冷的手指移到她的手腕上,一縮緊扣住了她。這麼的冷,像一把刀一樣。

      而他的語氣很慢:“你過來,替朕寬衣。”

      趙長寧似乎是知道了他的用意,知道那親密狹弄的語氣代表著什麼,她開始手腳發冷,渾身僵硬,膝蓋一片刺痛。

      她自懂事起便是嫡長孫,便是讀書科舉,便是男兒的做派和胸襟,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種折辱。

      外頭的北風呼嘯地刮,迎面而來的風好像是扇過來的巴掌,又疼又狠,在人的耳邊嗡嗡的響。

      已經過了半個時辰,日頭西斜了。

      皇極殿的臺階下正站在個高大身影,太陽落在他的肩頭。北風吹起他朝服上的佩綬。

      侍人見他站了許久,裡頭又關了門,也沒有個吩咐傳出來,心裡納悶。

      此人雖和裡頭那個罪臣趙長寧是親兄弟,卻是皇帝的親信,如今剛封了兵部侍郎,風頭正勁,皇上也極為寵倖的啊。難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趙侍郎來了?

      他最後還是斗膽上了宮門前,接連的酷寒讓石階宛如冰雕般的冷,穿著薄棉褲的侍人卻撲通一聲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稟說:“爺,趙長淮趙大人要拜見您,已經在皇極殿外立了許久,您是否要見……”

      裡頭沒有半點聲音。

      趙長淮見宮門不開,想到皇上不會饒她。

      她這人素來高傲冷淡,怕也不會對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幾個時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幾天的。

      他心裡焦急,低低地歎氣。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陽曬得有點化了,水浸進了褲裡,冷得刺骨。

      趙長淮卻朗聲道:“皇上,微臣唯趙長寧這一個哥哥。懇請皇上念微臣勞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無數的份上,饒了微臣的哥哥這一回吧。臣願代哥哥受過。臣跪在外面,請皇上的恩准。”

      還是沒有聲音,趙長淮更擔心她的安危。又磕了兩個頭:“請皇上恩准。”

      他聽到這個聲音,卻回頭凝視她道:“你弟弟來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總兵,亦不怕丟了這頂烏紗帽。”

      “我記得上次你的風濕,他還特意去貴州給你尋苗藥來治……你若有個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樣。上次見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們二人親密說笑,他還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這人扣在手上,屋內這麼昏暗,龍榻周圍帷幕低垂。唯餘隔扇照進來的團團金光,那金色越來越濃,是殘陽如血的顏色。

      “那是微臣的親弟弟……”趙長寧淡淡地說。她覺得屈辱,臉白如雪。又聽到長淮的懇求聲,心裡一片的死寂。
  
      見她一直低頭,新皇的聲音立刻一厲:“趙長寧,你給我抬頭看著!”

      “看清楚你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掐住她的下巴。

      趙長寧被迫抬頭,入目是一張威嚴俊朗的臉,鬢若刀裁,冷酷無情。

      那金光越來越濃,她把這個人的臉看得無比清楚。

      趙長寧覺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緊了。她的嘴唇裡有個名字,卻始終都喊不出來。

      她張了張喉嚨,發現自己口渴得厲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42 PM

第二章

       門扇外的冷風猙獰地撲了進來,案檯上的燭火跳動。

       趙長寧被冷風一吹,睜開了眼。

      她跪在青布團雲紋蒲團上,面前的長案上放了雙耳三足瑞獸白玉臥爐,煙霧絲絲嫋繞升起。長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細葛布帷幔垂下來,一塊‘祖德流芳’的匾額懸在橫樑上。原來是跪得太累睡著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風透過棱格窗扇撲在她臉上,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個這麼荒謬的夢。

      她現在連個進士的功名都沒有,竟然就夢到了什麼大理寺少卿。不過這夢倒是……

      那人的滾燙的手掌,健壯的腰身,強得讓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還能感覺得到。

      趙長寧微歎了口氣,抬頭望外頭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紛飛的光景,天色有點暗了,庭院裡已經堆滿了積雪。北風刺骨如刀刮臉,她小時候是在南方長大的,沒怎麼見到過雪。這樣的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漫天之間竟然只剩下一片純白。

      趙長寧只穿了件薄襖,凍得有點受不了了。卻只能略整了整衣擺,跪得更筆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來之後便成了這位嫡長孫。

      那時候她尚才十歲,就看到個美貌婦人帶著幾個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還掛了個粉粉的女娃。

      別人都是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卻是個女扮男裝挑著嫡長孫重擔的假把子,還有幾個拖油瓶掛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這一群的鶯鶯燕燕的弱女子,只會圍著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頭疼。她一開始過,還未適應,自然不怎麼想理會她們。但是後來見婦人和姐姐對她都關懷備至,她也沒有辦法,只能挑起了這個擔子。

      方才她剛一下族學,就被家中祖父叫來罰跪。是因為族學裡的功課完成得不好的緣故。

      趙長寧並不嬌氣,但這身子自幼錦衣玉食,嬌氣無比。才跪了小半個時辰,膝蓋就痛得麻木了,頭暈腦脹,應該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復了氣息,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

      很慢很輕,然後一雙皂靴穩穩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不知怎的想到了那個夢境。

      這人也彎下腰來,卻低聲笑了笑:“長兄,你跪著竟然也能睡著嗎?”

      趙長寧抬頭看來人,他穿了一件竹紋杭綢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兩人雖然同歲,他卻比她高大了很多。

      這位正是她的庶弟趙長淮。不過庶弟是由祖父養大的,跟她並不親近。不僅不親近,兩人之間反而是水深火熱的仇敵。

      趙長寧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滴水不漏殺人不動聲色,長寧剛過來的時候還吃了他不少的暗虧。要不是她有個成年人的底子,早讓趙長淮給弄了。的確有天賦,他日位極人臣也不是沒可能的。

      “祖父著我來傳一聲,叫你去書房回話。”趙長淮也淡淡地說。

      趙長寧雖比尋常女孩兒高,身體卻還要更嬌氣,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來,卻膝蓋一軟沒站穩摔了,頭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聲巨響,疼得半天起不來。

      她喘了口氣,聽到趙長淮漠然地說:“長兄是個男孩兒,不會這點痛都受不住吧?”

      趙長淮只是居高臨下的,冷冷地看著她

      沒有絲毫想要幫忙的意圖。

      趙長寧覺得奇怪極了,夢裡那個跪著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與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過的趙長淮,不惜丟官的趙長淮真的是眼前這個混蛋?果然是做夢呢。

      趙長寧也沒指望這庶弟真的會幫她。她想自己爬起來,但是手腳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趙長淮眼裡,身為長兄的趙長寧太弱了。雖長得倒是……好看極了,朦朧的黃光下牙白的肌膚毫無瑕疵,眉眼長而雋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曉之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趙長寧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著手站起來。他的手掌又寬又熱,很陌生。

      趙長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個女子一般軟,這嫡長孫當的,遲早該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淡淡地說:“長兄該多吃些飯,長點肉了。”說罷就放開她,徑直向外走了。

      趙長寧抿著嘴唇看著他離開,暗地揉了揉手腕,輕罵了一聲:“當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書房走去。

      她現在所在的趙家,是一個詩書傳世的家族。

      趙家的祖上三代有進士,據說族譜還能追溯到宋朝,總的來說,家族很有底蘊。趙長寧是長房嫡出的孩子,不過趙家的長房並不出眾,趙長寧的父親趙承義混了多年,也不過是個工部主事。但是趙長寧的二叔,卻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員。

      趙長寧現在背了個嫡長孫的名頭,就要受這些磋磨。這也罷了,下頭還有個心眼頗多的庶弟,這日子過得當真不容易。

      趙家府邸很大,趙老太爺的住處離祖祠不遠,過了夾道就到了。是個有五間正房的四合院,佈置得古樸大氣,渾然一體。

      鬚髮皆白的老人戴東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喝茶。兩個小丫頭垂手站在旁邊伺候。

      這位就是趙長寧的祖父,趙老太爺。

      “長寧過來了。”祖父放下了茶盞,指了指對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說吧。”

      “孫兒不孝,被祖父罰跪。現更不敢坐下了。”趙長寧可不敢坐下,誰知道後頭有什麼等著她。

      她一看,左側坐著的是趙長淮,另一個錦衣玉帶的青年坐在趙老太爺右手側。聞言笑了笑:“長兄倒是守規矩,不過坐下吧。祖父這裡還是沒得這麼多規矩的。”

      這個是趙長寧的三弟趙長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趙長寧的父親官職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聰明,很得趙老太爺的疼愛和全家人的重視。基本是被家裡人捧在手心裡奉承大的。

      趙老太爺也露出一絲笑容:“長寧坐下吧,祖父這裡不用拘著。”

      趙長寧才坐下,這一坐下之後膝蓋就火燎火繞地疼痛。

      她看趙長松,這貨卻好生生地抱著暖爐暖手,披著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趙長淮是從來身體底子就好,並不畏寒凍。

      她的膝褲卻濕了,現在貼在身上又濕又冷。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44 PM

第三章

      趙老太爺在紫砂壺裡加了一些茶葉,聞著茶葉的濃香啜了一口。繼續和趙長寧說:“祖父叫你罰跪,不全是想懲罰你,卻也是為了磨煉你的品行。你是嫡長孫,下頭的弟弟妹妹都要看著你行事的,你可明白?”

      長寧沉默了片刻,笑了:“孫兒明白的。”

      二房太出眾,她這個長房的嫡長孫也不過是掛個名頭而已。雖然只是掛了名頭,卻也要把身份端起來的。

      趙老太爺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過來,卻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你二弟長淮,還有長松今年剛考中的舉人。雖然你們學問的火候還不夠,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舉,卻也可以上場歷練一番,就算最後不能中進士,但有這見識也是好的,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

     “至於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還要問問伯父的意思。”趙長松接著說。

      原來是要跟她談這事的。趙長寧也喝了口熱茶。

      甜滋滋的薑糖茶,用紅糖煎熬的,抿一下就甜到心裡。她喝了口薑糖茶,嘴唇就紅潤了起來。

      趙長松不由多看了一眼,怪道這長兄長得……比女孩還好看的。

      “這般的歷練好,孫兒自然是要去的。”趙長寧說。

      會試的機會難得,她自然是想歷練一番了。

      趙老太爺笑了笑:“這便好,我就吩咐族學裡的先生,給你們三人多加些功課。今年年關也不要歇息,好生地準備春闈。你們若是有哪個人真的能夠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時候祖父必定有許多東西給你們。”

      又看趙長寧跪了半天,臉色煞白。也揮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趙長寧出門的時候,趙長淮也與她擦身而過。對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穩妥。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亦沒有多看。

      趙長寧皺了皺眉,那夢當真奇怪。趙長淮哪天會憐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誼?撞鬼了吧。

      ***

      趙長寧的母親姓竇,山東人氏,嫁到趙家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來的時候,竇氏正帶著幾個庶出的姐兒做針線活兒,見兒子臉色蒼白的回來,嚇得立刻扶他坐下。親手給她挽了褲卷。

      那白玉一樣的膚色的雙腿凍得發青,膝蓋紅腫得跟饅頭一樣,竇氏的眼眶就紅了:“我的兒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還叫你罰跪。”

      趙長寧回了母親這裡,才放鬆一些,疲懶地道:“我今日沒有交文章,所以被罰了。母親,玉嬋呢?”

      趙玉嬋是她的嫡親妹妹。

      竇氏道:“跟媛姐兒出門玩去了,你找她做什麼?她玩得瘋,怕要晚上才能回來了。”

      趙長寧聽了搖頭,竇氏什麼都好,唯獨寵溺孩子這點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該讓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紅針線養養性子,怎麼能由她胡來。”趙長寧的膝蓋還生疼著,“要不是她貪玩,拿我寫文章的紙來描了花樣,我怎麼會交不出文章被罰跪?”

      竇氏歎了口氣:“嬋姐兒也為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興些的。你們是親兄妹倆,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好說你們。”

      長寧聽多了這個論調,知道自己母親性子軟,只能勸她:“嬋姐兒是女孩兒,始終要嫁人的。您要約束她一些。”

      竇氏看著兒子秀美的臉,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進士,還怕她嫁不到個好人家麼?有個進士兄長,嬋姐兒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趙長寧額頭微微抽動,竇氏果然就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對牛彈琴!考進士是那麼容易的事嗎?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

      竇氏還是心疼兒子那膝蓋,“娘給你尋條乾淨的膝褲來,你忍著疼,叫嬤嬤給你些吃食,該是餓了的

       宋嬤嬤早就端了盤棗糕等在旁邊:“奴婢用了核桃仁葡萄仁松子仁包在裡頭,加了紅糖,還灑了糖霜的。大少爺您吃些吧。”

      趙長寧喜歡吃甜食。

      這個愛好她一直比較禁止自己,因為嫡長孫愛吃甜食聽起來……太不像樣了。

      宋嬤嬤自小帶她,趙長寧在她面前就放得開,又是餓了。棗糕三兩下便在嘴裡塞完了,嘴巴裡甜滋滋的,又灌了一杯油茶。

      宋嬤嬤慈祥地看著她:“您慢些吃,不夠還有的。”說罷低柔了聲音,“長孫可憐擔待,您是為嬋姐兒好,奴婢會勸太太的。”

      趙長寧才歎氣:“嬤嬤費心了。”知道她這妹妹心不壞,小時候還會把松子糖攢起來討好她。就是太不懂事了。

      家裡長房地位本來就不高,孩子要是再撐不住,就更撐不住了。

      其實她也沒有忍心真的怎麼對趙玉嬋,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

      她知道在這趙家裡,嫡親的人才是真的親人。

      她不由得想起了趙長淮。

      趙長寧看屋子裡熠熠堂皇,有股淡淡的香氣,外頭正是金烏西沉的時候,屋簷上收起了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再遠處是人家的炊煙。她凝神靜氣地看著,只有在竇氏這裡她是完全放鬆的。

      長寧正拿起一瓶藥膏。旁邊一個丫頭卻上前一步說:“這事怎勞煩大少爺,奴婢來做就成了。”

      說罷半跪下來,從那白瓷青蓮小碗裡抹了些藥膏,輕輕地抹在長寧的膝蓋上,細聲問:“大少爺,這樣的力道疼嗎?”

      長寧凝視著她。

      這丫頭有點面生,似乎不是竇氏的貼身丫頭。穿了件鵝黃對襟紗衣褙子,裡頭是件繡了桃花枝的抹胸肚兜,膚色白皙無暇,看得出姿色甚好。

      丫頭抬頭向她看過來,與她對上視線後,似乎不好意思一般低下了頭,雪白的臉蛋微紅。

      趙長寧嘴角微微一抽,她又被小姑娘給強撩了。

      這兩年經常有丫頭莫名對著她臉紅,藉故對她獻殷勤。她當然明白為什麼。她今年都十七歲了。

      一般的男孩,這個年紀早該有通房了。

      她多少也是個嫡長孫,在家裡說得上幾句話。想爬她的床當小妾的丫頭也是有的。若是當了他的小妾,就不用伺候人了。要是再趕上運氣好,趙長寧考上了進士,她們能生個少爺,以後的榮華富貴自然不會少。

      趙長寧有時候看著她們也覺得很可憐,不過有理想有追求,總比混吃等死好。

      這丫頭真有進取心,還是別害了她。

      趙長寧拂開了她:“好了,你起來吧。”

      宋嬤嬤去端了盤水晶糕回來,正好見那丫頭在給趙長寧擦藥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47 PM

第四章

     宋嬤嬤看到這丫頭的舉動後,臉色立刻冷下來,不過沒有發作,仍是笑著服侍長寧穿膝褲。

      晚上趙長寧的爹趙承義回來吃飯了。

      屋裡已經點起了豆油燈,擺好了飯。

      趙承義是家中嫡出老大。他穿了件藍色杭綢圓領長袍,也不年輕了,鬢邊有些白絲。因為官場案牘所累,趙承義顯得比正常年齡還要老一些。依舊還是看得出長得清俊好看的,坐下來吃過了飯,他跟趙長寧說起春闈的事

       “我聽你祖父說了,你們開年就要春闈,你二叔還特意給長松請了個老師,你祖父則直接帶著長淮讀書。倒是我耽誤了你讀書。”

      趙承義天資不如二弟,做官也沒有成就,十多年都在熬主事。所以對趙長寧總是有些愧疚。柔和地看著孩子說:“當年我也是和你二叔一同進的考場,你二叔是二甲第六,我卻不過是個同進士。如今差別越來越大了,他是四品的官老爺,我只能在工部管些文書。以後要是分了家,咱們可會越來越不如人家。所以寧哥兒,這會試一關不可放鬆,你若是中了進士,以後父親也算是臉上有光了。”

      他們這些讀書人,若是功名低了人家一等,好像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

      趙長寧也知道進士出身的重要性,在古代進士才是做官的正經出身。若考不上進士,這官頂破天就是六品,想往上升絕無可能。而且在官場上論輩分資歷,也會被人看不起。

      如今長房的頹敗,她自然想中進士了。

      她頓了頓說:“孩兒知道這事的要緊,父親不用擔心。我今天也看著長淮了,他在祖父那裡挺好的。”

      趙承義聞言苦笑:“他還是對你不好吧?你們本來是親兄弟,總該比那堂兄弟親近的。偏偏淮兒不聽我的話,還為原來的事記恨我。對你這哥哥也不親近。被你祖父養著,竟然和我們不再往來了……算了,不提他!”

      趙承義從袖中拿出一些銀票,看樣子都是十兩、二十兩的小面額,竟似一點點攢出來的。塞在一個小荷包裡遞給了趙長寧:“爹怕你日常的銀子不夠用,給你些錢私用,讀書最是耗費紙筆了。要是你和你二弟、三弟他們外出拜師遊山什麼的,倒也有個花銷。”

      公中給每房的銀錢雖然不少,但也不是太多。趙長寧上頭還有三個已經出嫁了的姐姐,大姐還好,二姐卻因為無子被夫家嫌棄,丈夫接連娶了好幾房妾室。三姐嫁的那家秀才多年舉業無成,這窮酸腐不會經營生計,家裡的田產、地產是揮霍了個乾淨,所以長房的銀子還要去貼補這兩個姐姐,又要供養趙長寧。其實還是很窘迫的。

      趙長寧沒有拒絕,的確她身上沒有些銀錢是很麻煩的。

      她捏著這個小小的荷包,不由得想起三弟身上那件灰鼠皮的大氅。

      光是那件大氅的花銷,就不止這個小荷包的數了。

      若是她能中進士,自然可以改變長房的窘迫。特別是她的兩個姐姐,姐姐們自小疼愛她,她是不忍心看她們過得苦的。

      見兩父子說完了話,趙玉嬋也被兩個丫頭尋回來了,竇氏才讓下人上了菜。

      趙長寧的這個嫡妹玉嬋年十三,梳了垂髫分心髮髻,穿了件茜紅色繡海棠花壓襟的褙子,梳洗好了出來。嘴巴就撅起來:“怎麼都是些清淡的菜,我不愛吃的。”說罷叫自己的婢女,“春繡,我今晚只要半碗飯。”

      竇氏瞪她一眼:“你還有臉提,你哥哥被你牽連跪祠堂,人得病了不舒服,便只能吃清淡些。”

      趙玉嬋聽到這裡,只撇了撇嘴,不敢再說話。

      趙長寧見她似乎不高興的樣子,她今日跪祠堂可還沒說這位妹妹半句的。她輕輕放下筷子,抬頭問玉嬋:“你可知道錯了?”

      趙玉嬋看到兄長面色嚴肅,就小聲地道:“大不了日後不用你的東西就是了

      “我又不知道……”

      趙長寧聽她這話根本就毫無悔改之意,被她一堵,冷冷地道:“你還不知道你究竟哪裡錯了?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如此莽撞行事。家裡本來就不好,我在外頭辛辛苦苦,你在家裡都做的什麼蠢事!”

      趙玉嬋被她這麼厲聲指責,眼眶頓時一紅:“哥哥,你是男孩,本來就該做這些的……”

      趙長寧氣得說不出話來。

      竇氏見兒子女兒又吵上了,頓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趙承義卻是拍下筷子:“嬋姐兒,你還是嫡出,這像什麼樣子?你二叔家的婉姐兒跟你一樣的年紀,都知道給家人繡些荷包鞋襪,你能做什麼?”

      趙玉嬋也被父親說氣了。

      自己當真不是成心的,怎麼就……就來指責她呢?她都說過她錯了。還有哥哥也是的,不就是一篇文章麼,至於這麼小氣嗎!

      趙玉嬋因為是最小的孩子,竇氏最寵愛,平日裡很少被人指責,今天被這麼一說。淚水就在眼眶裡滴溜溜打轉。“我這個樣子不好,你們不要我就好了,去把婉姐兒拉回來當你們的閨女妹妹吧!”說罷抬起袖子擦眼淚,就這麼衝了出去。

      趙長寧對自己這位妹妹的脾氣是徹底服了,她這膝蓋上的傷還疼,只能叫身邊的丫頭:“去把七小姐尋回來!”

      免得她到處亂跑又出了什麼事,畢竟是親妹妹。

      因為玉嬋的不懂事,這飯吃得也不痛快。趙承義一向不管女孩子教養的事,這是內宅女眷應該管的。他覺得竇氏教養得玉嬋沒有規矩,一時對竇氏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竇氏恭順地給丈夫、兒子添了茶水,才說起一件好事:“大姐兒叫人送了親手做的冬衣回來,你們父子倆一人一件。她還估摸著長寧要春闈了,給他做了件護膝。叮囑長寧要好生考試。”這話是告訴丈夫,自己還是養過很出眾的女兒的。

      趙承義的臉色終於鬆了些:“大姐兒是個懂事的。三姐兒那邊怎樣了,許清懷那物無能,別虧待了姐兒?”

      許清懷就是趙長寧的三姐夫,敗光了祖產後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吃飯,越吃越窮。

      竇氏就答:“大姐兒出的主意,讓三姐兒捏著她手裡那四百畝田產不放手,無論如何都不能動,也不能讓親家母拿去。那四百畝田產今年收成好,過年應該是沒問題的。不過說是二姐兒那裡不太好,二姑爺總是想著納妾,不把她放在眼裡。”

      趙承義就歎氣,二女兒生不出兒子,被夫家看不起是正常的。

      “二姐兒在家裡當閨女的時候,咱們都是嬌寵著,現在可吃了苦頭了。”趙承義道,“卻也怪我,要我是二弟那樣的官,家業又興旺,保不齊徐永昌那東西見了我就跟老鼠見了貓一般,也不敢不看著我們二姐兒了。現在咱們這個樣子,他是沒把咱們放在眼裡的。”

      趙長寧聽他這話不好,安慰父親:“您可別提這話,沒有你哪來的我和幾個姐姐。”

      趙承義就欣慰地道:“你是個懂事的,只能盼著你哪天能高中當官,好給你的幾個姐姐撐腰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49 PM

第五章

      說了會兒話,趙長寧就覺得又睏又累,有點撐不住了,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上學。竇氏見趙長寧一臉倦色,心疼道:“我兒,你今天便先睡下吧。娘記得妹妹的事,明日早些叫你就是了。”

      趙長寧今天真是累了,便沒有推辭。由貼身的顧嬤嬤服侍著去了東廂房歇息。

      趙承義也歇在了竇氏這裡。

      找趙玉嬋的人倒是一會兒就回來了,她還跑得不遠,仍然抽泣地哭著,不要別人碰她:“你們找婉姐兒當閨女吧,別要我了!”

      竇氏氣得很:“你和你哥哥頂什麼嘴,他每日這麼辛苦,你又懂得麼?”

      趙玉嬋委屈地道:“哥哥有什麼辛苦的,不就是讀書嗎。再者媛姐兒的哥哥就從來不說她半句,哥哥憑什麼說我。”

      竇氏也覺得女兒哭得可憐,叫女兒坐下來,給她洗了把臉,“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生氣你兩天就好了。這兩天你就乖巧一點,莫要惹他生氣。娘什麼都依你的。”

      趙玉嬋被母親摟在懷裡安慰了一會兒才好,拉著母親的胳膊說:“那我要兩枚金蟬子。媛姐兒有一盒的金蟬子呢!”

      “金蟬子……”竇氏有些猶豫,“你哥哥明年春闈,怕是要好花一筆銀子的。”

      “媛姐兒有一盒的。”趙玉嬋不高興了,“我跟媛姐兒都是嫡出,但她平日吃的穿的,樣樣都比我。我要個金蟬子都沒有麼?”

      竇氏也沒辦法,她還要補貼二女兒、三女兒,長寧這裡花銷不小,但都是要花錢的,家中庶女也有五六個,大小都是趙家的女兒,每個月就是月例都要給出去幾百兩銀子。但她對女兒有求必應,只能點頭,“好好,金蟬子。娘給你打一對就是了。”摟了女兒一會兒,叫春繡、夏繡兩個帶她下去睡覺,“輕著點,莫吵著大少爺。”

      兩個丫頭帶著趙玉嬋下去了,竇氏才坐下來歇一口氣:“姐兒不省心,竟然對長寧說那等誅心的話。甯哥兒為了咱們……”竇氏說到一半,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茫然地歎了口氣。

       宋嬤嬤安撫她:“等咱們哥兒中了進士,您便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這中進士談何容易,大老爺是考了三次才得了個同進士回來。寧哥兒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若能考上了,我何必這麼算計著過日子,可惜老爺那清水衙門沒油水,靠那點薪酬過日子怎麼能不緊巴巴的。”竇氏歎氣。“對了,你方才說你看到小丫頭怎麼了?”

      宋嬤嬤湊過來對竇氏耳語,把自己剛才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太太,此事決不能輕饒,否則以後丫頭們都有學有樣地勾引少爺,咱們長房不就是亂套了麼?她們要是懷著當姨娘的心思,遲早要出事的。奴婢以前看都罷了,如今寧哥兒都要考會試了,更由不得這幫浪蹄子興風作浪!擾亂了大少爺考試的心思。”

      竇氏沒有主心骨,卻也不是傻,聽到這裡果然氣憤,“這沒皮沒臉的小賤人,竟然敢勾引我兒!”她才靠在秋香色金線蟒堆枕上,沉下臉道:“去把香芝給我拉上來。”

      還在下人房休息的香芝,也就是剛才給趙長寧抹藥膏的那個,被幾個丫頭給拉了上來。

      她跪在竇氏面前,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茫然地請了安說:“不知大太太找奴婢有何事……”

      竇氏示意了身邊的宋嬤嬤一眼,宋嬤嬤冷著一張臉,走上去就揚手給了香芝一巴掌。

      她立刻被打得撲到地上,白嫩的臉立刻高高腫起來,嘴裡腥甜,耳邊嗡的一聲響起來。宋嬤嬤扯起她,就又給了一巴掌:“小賤蹄子,你多臊的一張臉!敢來勾引大少爺了!”

      香芝才知道是為什麼,她渾身發抖,話都說不清楚:“太太……我沒有,沒有勾引……”

      宋嬤嬤又一把扯開她的衣襟,把那肚兜兒露出來:“你這騷貨!穿這東西不是勾引大少爺是什麼,好不要臉的蹄子!”又是幾巴掌劈頭蓋臉的打下去,香芝不過是個弱女子,頭髮散了,哭得泣不成聲,早已經話都說不出來了。

      竇氏看著香芝被打,卻也沒同情,敢敗壞她的兒就別怪她不客氣,喝了口茶道:“把那些奴婢全給我叫過來,好生看看,勾引少爺是個什麼下場。”

      她院子裡的丫頭都被叫了過來。

      香芝髮髻淩亂,衣裳也被扯破了。被幾個婆子打得臉都廢了。

      她斷斷續續地嗚咽著:“奴婢……沒有,只是看到少爺擦藥,想著……想著別讓少爺動手……”

      宋嬤嬤冷笑道:“屋裡頭的大丫頭、管事婆子都死了嗎,要你個伺候茶房的賤婢來動手?你是什麼身份,少爺是你能伺候的嗎?”

      又有兩個僕婦上前,揪著她的頭髮又重重地打下去。打得她是有進氣兒沒出氣兒,只剩半條命。

      見打得差不多了,竇氏才一掃眾位丫頭,開口說話:“這屋裡頭的,你們一個二個的都給我好好掂量著。誰要是再敢做勾引之事,我定將她活生生打死,扔到亂墳堆裡叫野狗啃屍,都給我聽到了嗎?”

      眾丫頭見平日和善的太太說話這般冷酷,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聽到說話,才忙跪地應是。竇氏覺得震懾作用也達到了,才准他們回去睡覺。香芝也沒被打死,只是一副門板給抬出了趙家。

      趙長寧睡得一向淺,她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

      她揉了揉太陽穴,身邊守著她睡覺的老嬤嬤就立刻點著了燭火。“哥兒,您睡吧,太太這是收拾下人呢。”

      趙長寧知道是那丫頭被打了,她有一瞬間的茫然。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習慣了,但其實是沒有的。她靠在老嬤嬤的膝頭,輕輕地閉上眼睛:“嬤嬤,其實我剛才……是有意放她一馬的。”

      “哥兒宅心仁厚。”老嬤嬤撫摸著她的長髮,看到她如玉秀美的側臉,心裡充滿了憐惜,“哥兒今天累了,好生歇息吧。”

      “祖父叫我罰跪,長淮見我站不起來,卻拉都不拉我一把。”趙長寧閉著眼靜靜地說,“玉嬋又這般不懂事,叫娘給寵壞了。我覺得有點累,她只當我是頂天立地的哥哥,該承擔責任的……”

      這番話說得老嬤嬤心裡一酸,“當年太太連生三女,您舅家又出了事情。實在是沒有辦法,只能把您當成男孩養,否則在這趙家,沒有個男孩,太太和幾個姐兒更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您看看您二姐,就因為沒給二姑爺生個兒子,現在在姑爺家頭都抬不起來。”

      “我知道。”趙長寧輕輕地說。

      竇氏為什麼把她當男孩養這事,她還是清楚的。

      當年竇氏家族式微,接連生了幾個女兒,在家中抬不起頭。尚還在世的趙老太太對竇氏臉色也不好看,正如如今她二姐的處境。
  
      那是竇氏唯一一次有了主心骨,膽大包天瞞天過海。生下趙長寧那段時間,趙老太太又得了急病臥床幾年不好,這樣一來竇氏竟然得以隱瞞,成功地將長寧養大了,穩住了自己的地位。趙長寧長得像其父,清麗秀致一點不女氣,竟也辨不出來。

      “當年您剛生下來,因為是頭孫,老太太還歡喜得很呢。”顧老嬤嬤露出懷念的笑容,“她是最寵你的,給你打好大的金項圈,幾個姐兒看著都羨慕得很。可惜人去得早,否則不知道有多疼愛您的。”

      顧嬤嬤時常說起這位趙老太太的事,趙長寧心裡有個模糊的概念。有這麼個人,頭先很寵愛她,不過是不在了而已。

      “嬤嬤,我這次考鄉試掛在末尾,我是故意的。”趙長寧笑了笑說,“三弟考了個經魁,二弟也名列前茅。但我卻故意落在後面。我雖然是嫡長孫,祖父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的。但這家裡三弟是二叔的兒子,二弟是祖父親手養大的,最得祖父心疼。所以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太出風頭……”

      “長孫聰明通透,但等到考進士的時候,就不必遮掩了。”顧老嬤嬤凝視著她說,“老小的還希望看著長孫騎馬遊街,身帶絨花。榮歸趙府,叫那些人好好看看的,給咱們長房也添添光。”

      趙長寧才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那丫頭的哭聲還是隱約聽得到。趙長寧用了七年才學會怎麼在這裡好好生存,偽裝忍耐,寒窗苦讀。她的毅力忍耐力非常人可比,現在想想還要感謝自己的前世,當然最要感謝的,可能是她生存的緊迫感。

      她要是不努力讀書,還不知道長房日後會怎麼樣。她要是不當這嫡長孫,也許就跟其他幾個姐姐一樣嫁人了,對丈夫要言聽計從,給丈夫納妾養孩子,丈夫沒出息,就連娘家都會受到連累。

      一想到這些她就渾身發冷。幸好,她是嫡長孫,她還可以讀書。所以她一定要做官。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51 PM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雞叫剛過,趙長寧就起床了。

      昨天受了寒,今天起來就有點頭重腳輕,她穿了件厚些的長襖,顧老嬤嬤非要她圍一個兔毛臥兒,趙長寧覺得太女氣了,但老人家只管暖不暖和,不管女氣不女氣,照樣給她纏在了脖子上。

      在這種問題上,顧老嬤嬤是不會讓步的。

      趙長寧只能低下頭叫嬤嬤給她纏在脖上,然後去了竇氏那裡吃早膳。

      趕著去衙門的趙承義已經出門了,這年代當官也不容易。

      趙長寧吃了碗羊湯麵,放了兩粒青蒜,一疊切得細細的,用香油和細鹽拌的瓜絲。這些都是她慣常愛吃的,她吃完後趙長寧才對竇氏說:“母親再睡會兒吧。兒子就先走了。”

      竇氏把提籃給了旁邊的書童,殷切地送兒子出門:“晚上娘給你燉只鴿子,記得早些回來。”

      趙長寧點頭應了母親,帶著書童四安出了門。

      她走到門口,卻看到有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站在門外,看到她出來,怯生生地喊了聲長兄。

      她身後跟著兩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屈身喊大少爺。

      趙長寧問她:“茵姐兒,你這麼早來請安?”這是她的庶妹玉茵,生母是個丫頭,生下她就死了。她在竇氏這裡養大的,因為是庶出,父親也不重視,可憐兮兮的沒人照看。

      小蘿莉只到她的腰高,被揉了一下頭髮,臉蛋立刻泛紅,扭著衣袖不敢說話。

      趙長寧走出幾步,只聽到後面響起小孩的腳步聲,茵姐兒邁著小短腿追了上來,拉住了她的衣袖:“哥哥!”

      趙長寧回頭看她,她對小孩子很有耐心:“茵姐兒要做什麼?”

      茵姐兒卻立刻縮回手,小聲地說:“我好久沒有看到哥哥了

      ”在竇氏這裡,竇氏對庶女也沒多大的耐心照顧,趙玉嬋又常和她們這些庶女過不起。只有趙長寧會對她和善的微笑,她長這麼大,沒有人照顧她,稍微遇到個對她好的,便巴巴的如小狗一般跟上去。

      “哥哥要去書房了。”趙長寧又半蹲下身,見她想抱抱自己又不敢,摸了摸她的頭,“過兩天再來看你,好嗎?”

      茵姐兒小小年紀,竟就長得精緻極了,眼瞳大而幽幽,如瓷娃娃一樣雪白。

      她才笑了說:“好,我等哥哥過來。”她說完在衣袖裡掏啊掏,拿出個藍底繡粉櫻的香囊給趙長寧,“是臘梅香的香囊。”

      長寧見她看著自己,只得把香囊掛腰上,輕聲叮囑她:“茵姐兒,在人前的時候要叫我長兄,姐兒記住了嗎?”

      她不是嫡出,如果讓別人聽到茵姐兒叫她哥哥,她會有麻煩的。

      “茵姐兒聽話的。”茵姐兒點了點頭,直到看到趙長寧高挑的身影不見了,才依依不捨地轉過頭。

      她心裡開始期盼起來,哥哥說過幾日回來看她。雖然哥哥總是記不住,她只能每天早點來請安,希望能碰到他。

      趙長寧心裡想著族學的事,自然沒把這個小豆丁記在心上。

      她先去了正房給趙老太爺請安,卻見趙老太爺屋裡已經點了蠟燭,趙長淮、趙長松二人立在旁側。對面有個做老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還有個穿藍綢右衽長袍,腰間掛了塊美玉,鬢若刀裁,清朗俊秀的青年男子。這兩個人趙長寧倒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杜世侄願意來咱們族學一起進學,自然是最好不過的。”趙老太爺笑得非常慈祥,“我家子弟頑劣沒學問,可沒得讓杜世侄見笑了。說來,杜世侄如何認得我這孫兒長淮的?”

      那青年就一拱手道:“老太爺這話實在是謙虛了,你家族學光是今年,便一併出了三個舉人,我父親對你們族學大為讚賞,叮囑我過來好生讀書,明年同大家一起下場。我認得子為,還是上次在舉場見了之後便一見如故了。”

      子為就是趙長淮的字。

      青年這麼一說,趙老太爺縱然謙虛也笑了起來。趙家的族學這次出了三位舉人,其中兩個名次都相當不錯,他心裡是得意得很的。他又問這位姓杜的青年:“……杜大人近日可好?我聽說他叫皇上欽點了,做太子殿下的老師,這可要恭喜令尊了。”

      趙老太爺說的這裡,趙長寧才知道這位是什麼人。屋裡這位的身份其實有點嚇人,他是禮部侍郎兼任國子監祭酒杜大人的兒子,禮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大員,而且杜大人最近剛被欽點做了太子的老師。

      太子老師這個職位比較特殊了,如果不出意外,一般都是下一任閣老接班人。

      難怪趙老太爺這麼一大早爬起來,平日他可起不了這麼早。這青年身份極高,他不出面幾個小輩怕還接不住。

      趙長寧知道了這個人的身份,反而是一皺眉,她不想現在進去給趙老太爺請安。但看到天色快亮了,也沒有辦法,讓書童在外頭等她,小廝通傳後徑直走了進去。

      “孫兒給祖父請安。”趙長寧跪下行了禮,昨夜跪的膝蓋還疼,一碰到地臉色就稍微變了變

        “長寧起來吧。”趙老太爺心情好,含笑讓他起身,然後指了指他跟那青年說,“這就是我那長孫長寧,與他們兩個一齊中的舉,是我家的嫡長孫兒。”

      趙長寧便與這位青年伸出來的手一握,只報了自己的名字:“趙長寧。”

      這位青年的聲音倒是乾淨,帶一點笑意:“杜少陵。”但是還沒等他握住趙長寧的手,趙長寧就已經收回了手。

      杜少陵有些錯愕,才抬頭看他,只見這趙長寧長得清瘦,脖上竟然纏了兔兒臥,襯得一張臉玉雕雪砌,嘴唇的顏色淡淡的。幾乎不和人接觸,就立刻移走了視線。

      那兔兒臥最奇怪,他嘴唇微抿的樣子應該很冷淡的。但這兔兒臥毛茸茸的,卻顯得有些可憐荏苒。

      趙長寧卻覺得剛才那下有點牽扯到了膝蓋的疼,臉色一直不太好看。那邊這位杜少陵已經和趙長松、趙長淮二人稱兄道弟起來。趙老太爺對這位杜少陵非常看重,還叫族學裡的古先生過來特地叮囑了一番,要好生重視杜少陵。

      又叮囑了趙長寧:“……你是哥哥,好生看著他們一些。”

      趙長寧應是辭別了趙老太爺,一行人朝族學所在地走去。趙長寧因腿傷犯了走在最後面,他們卻走得快,一轉眼就走到了前面。

      族學在趙家的西北角,沿著高高的牆是三間的竹舍,靠著一片梅林,這個季節正是香影橫斜,寒梅初綻的時候。又是剛下過大雪,大家都揣著手在外面賞雪看梅。原來幾人到得早,竟然已經在賞梅了。

      長寧看到趙長松被眾人簇擁著,腰間戴的玉佩便價值不菲,趙長松淡淡笑著道:“我說這真正的美人,就該如寒梅,淩寒不懼冷冷清清,又不喜與人接觸,卻生了身冰肌玉骨,叫你心裡癢癢卻覺得碰了她是褻瀆了她。”

      旁邊二房家的表親徐明就說:“三哥竟然不喜歡枝頭的桃花杏花,那多軟和柔媚!這寒梅一般的,凍也要凍死人了。”他是托了自己的姑母,也就是趙長松的母親徐氏,才進得這族學裡讀書,平日一貫奉承著趙長松。

      “六弟當真是個俗人,那等俗氣的姑娘容易得,這等卻是難得的。”趙長松笑著搖頭,“粗人!等哪天哥哥得了個,好生給你們看看。”

      趙長寧見他們這般不學無術,心道一聲紈絝弟子,在這裡論起女人來了。外面冷都冷死了,去裡面說不好了?隨後她才走入了族學之中。

      杜少陵也聽到了這番話,跟旁邊的趙長淮說:“你三弟竟然在家裡也敢這麼說話。”

      “他是二叔的兒子,在家裡受寵,沒有人會說他的。”趙長淮只是淡淡地看了趙長松一眼,“管他做什麼,外頭太冷了,進來取暖吧。”

      杜少陵笑了笑:“梅花開得這麼好,你這混蛋卻不解風情,跟你長兄差不多,你們倆不愧是親生的……”

      趙長淮聽到這裡抿了抿唇。他不喜歡別人提起這個。他覺得趙長寧懦弱無能,根本不配跟他爭,偏還中了舉人。

      杜少陵卻沒有注意到,笑著往前走:“不過你三弟說的美人,眼下就有一個呢。我看你那兄長趙長寧就是冰肌玉骨,又冷清得生人勿近……豈不是和他形容的美人一模一樣嗎?還有什麼找的,直接把那個捉住就是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55 PM

第七章

   趙長淮嘴角微微一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隨口一說罷了”杜少陵亦說著走進了族學。

        族學裡大家都已經落座得差不多了。趙長寧也落座了,才看到一個留了山羊鬍子的先生走進來。

      這位先生姓古,人如其名的一個老古板,是主管族學的先生。一開始跟他接觸的人多半不喜歡他,行事太過死板了,又時常板著一張死人臉。但是學問淵博,學生也服他管,所以才讓他來主管族學。

      趙家族學裡不僅有本家的子弟,還有些沾邊的表親堂親的子弟。當然,先生真正教學的只有馬上要入場的學生。在他們考中舉人前呢,古先生開辦的是舉人衝刺班,現在就臨時改成了進士衝刺班。

      距離會試只有三個月了,所以古先生很緊張,把要考進士的四個放到前面來教,調到第一排。

      趙長寧坐在靠隔扇的第一排,面前堆了好幾本《狀元通鑒》,選取的都是最近兩年的進士文章。她看著吐沫飛濺,鬍子顫悠悠的老先生,正拿篇文章給大家講,以分析高考滿分作文的精神分段落講大意,講文章結構。這一瞬間,趙長寧竟然覺得古先生跟她高中階段的語文老師差不多,徒然生了幾分親切。

      但是古先生可沒有這麼親切,發現趙長寧聽得不太認真,戒尺就在她桌前敲了敲,看了她一眼。

      這是示意她別走神,不然就得挨打了。

      趙長寧立刻收斂精神仔細聽,她讀書的時候專攻行政法,非常枯燥,她自己學的時候都痛不欲生。幸好是有這個底子,學起八股文來竟然也遊刃有餘,七年的時間不能磨煉了她的性格,而且讓她能迅速找到文章的精髓。

      會試內容雖然都是四書五經,但國家選撥的是做官的人才,考最多的當然是治國。關於治國的案例,沒有人比趙長寧懂得很多,這個她很有信心,她當年的論文就是《論行政關係與國家興衰》,研究了古今中外的四十多個政權。案例和政治模型的儲備量非常豐富。

      不過是平時她都不會突出地表現而已,藏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了。她為人謹慎,家中環境又複雜,小心一些總是好的。

      古先生雖然嚴厲,卻懂得因材施教這個道理,對於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教法。

      對於趙長寧,趙長淮,打沒有作用,不如用眼神來震懾。而趙長松一走神,則絕對會被打,所以大家課上都是很認真的。其他人都是給他們陪練用的背景,不提也罷。

      今天新入的學生杜少陵,古先生就特地關照了一番,考考他的學問怎麼樣。一問竟然是對答如流,便嘖嘖稱奇地道:“學問不錯,可以和子為一比了。”趙長寧聽到後對杜少陵為之側目。

      因為對於古先生來說,誇人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也就是經魁趙長淮才被他誇獎過“學問火候夠了,可以入場了。”就這句話,喜得趙老太爺送了五十兩銀子的束脩給古先生,然後把趙長淮送下場,果然就得了經魁。

      古先生是老酸腐,老酸腐的好處就是視金錢如糞土,對於長房、二房,甚至是庶出的另外三房都一視同仁。

      但是別的先生就不一樣了。

      族學裡有兩個先生,古先生講的是經義,另一個蔣先生講的是四書。這個先生為人圓滑,因是二叔請來的,授課的物件只有一個——趙長松。

       這次更牛的是,杜少陵竟然也帶了個講四書的先生過來,姓周,聽說手底下出過很多進士的,大概就是個金牌講師吧。

      趙長寧聽到的時候差點噴出一口茶。這位仁兄當真是牛人,上學院竟然自帶老師。

      古先生只講上午的場,下午交給這兩位先生,兩位先生講起來豈不是要打架了?

      果然下午開講的時候出了問題,周先生在一旁看蔣先生授課,見蔣先生基本只對趙長松講,別人提的問題基本不答。趙長寧其實都習慣了這位蔣先生的風格,他不過慣是個勢利眼的而已。

      而周先生喝了口茶,開始講自己的。

      他對於一開始那個古先生倒還比較欣賞,對這個蔣先生全無好感,什麼東西,這副樣子還敢來誤人子弟。他專門跟蔣先生對著幹,除了趙長松的問題,別人的他都會回答。

      然後周先生提了個問題,《中庸》中的一句話“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兩位老師的講解出了點問題,蔣先生說‘其位’應當指的是其位置身份,周先生說這個解釋狹隘了,應當所指的是環境。

      蔣先生年紀大,覺得自己資歷足,周先生則是個金牌講師,覺得自己身份擺在那兒。讀書人的脾氣直,講著講著竟然當堂辯論起來,面紅耳赤的,言辭激烈,連學生都不管了。

      第一天授課的時候還好,就是吵吵內容。第二天更過分了,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周先生說蔣先生是:“你這小人勢利,別帶壞了我家的公子。”

      而蔣先生則跳起來罵周先生:“你是哪個地裡來的蔥?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還多,你哪門子的底氣說我?”

      蔣先生人品不怎麼樣,但是罵人竟然有兩把刷子。周先生也毫不相讓,一時間學堂裡的學生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趙長寧有點頭疼,但這兩個她怎麼管得住。兩位老師背後可都是祖宗,沒見趙長松和杜少陵都在旁邊冷笑著看對方呢。

      趙長松在家裡受慣了寵愛,他雖然看起來紈絝,但能中舉的他又不是蠢貨。這位蔣先生本來就是只教他的,別人怎麼學管他什麼事,至於這杜少陵,他才不管他是哪路神仙,犯到他頭上他就不會客氣了。

      杜少陵本來想勸的,看到趙長松坐在那裡不動如山,他也不動了。他看著兩位先生吵架,臉上還帶著笑容。跟趙長松這樑子算是結下了,剛才的狗屁情誼煙消雲散。這趙長松就是個霸王,仗著自己爹在趙家一枝獨秀,怕沒把別人放在眼裡的。

      這老師也跟著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他也看不慣,什麼東西!

      趙長淮對於吵架不感興趣,他跟趙長松的關係一般,所以問杜少陵:“你真的不管?”

      杜少陵就低聲跟他說:“我在家裡讀書只有一個人,悶都要悶死了,你們這裡這麼熱鬧,吵吵多好啊。”

      趙長淮聽了就笑駡他:“你果真是閒散無聊!”

      但是趙長寧看了會兒,卻覺得不可不管,她是嫡長孫,保不齊最後要怪到她的頭上來,於是把自己的書童四安叫過來,讓他悄悄地去請古先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58 PM

第八章

      古先生才睡了午覺,連忙披了襖子,顫巍巍地跑過來。

      他把這兩個人拉開,都是同行,也不好拿出對付學生的那套。只能委婉地勸了幾句為人師表的話,然後給兩人錯開上課。單日就是蔣先生,雙日就是周先生。

      周先生對古先生還是服氣的,本來就是他挑的錯,於是說:“那便算了吧,我也跟你陪個不是。”

      但是蔣先生並不這麼想,他不肯相讓。“你賠什麼不是?你也配麼?”

      周先生差點又跳起來罵回去,好歹被杜少陵給拉住了,強龍不壓地頭蛇,還是算了吧。

      趙長寧讀的這兩天書簡直熱鬧,她聽到蔣先生的話只能嘴角微抽,人家給臺階也不下,要是換個脾氣烈的,怕都要打起來了。

      古先生也有點頭疼,族學裡本來清清靜靜的,這下徹底不清淨了。

      這麼大的事他又不能藏著掖著,就告訴了趙老太爺。這事可把趙老太爺嚇了一跳,立刻就叫了趙長松過去,但是趙長松他也不敢多說,只能叮囑他,日後別和杜少陵再起了什麼衝突,不然不好收場。然後趙老太爺大手一揮,設宴,款待一下杜少陵跟人家金牌講師周先生。

      宴席晚上就開,趙老太爺讓家裡的叔輩和孫兒都要去。趙長寧便換了件月白綢襖,同竇氏一起去了二房。

      二房的宅院就在大房不遠處,比長房大而氣派,院落整齊而氣派,美婢僕從無數,屋簷下點著精緻的縐紗燈籠

      長寧見到二叔趙承廉正坐在堂屋裡和杜少陵說話,周圍還坐著家裡的叔輩,父親趙承義也坐在旁,喝著茶有些訥訥,似乎是不知道說什麼,只看到二弟是被眾星捧月的。

      這杜少陵的樣貌生得好看,鬢若刀裁,唇紅齒白的,又是一襲藍綢袍,更加顯得身材修長。

      二叔平日官架子大,是很少出現的。

      趙長寧跪下給他請了安,二叔也只是表情淡淡的嗯了一聲。轉而又去和杜少陵說話了。倒是庶出的三叔、四叔拉著趙長寧問了她好多讀書的話。

      長寧就自己去坐在堂屋的一把東坡椅上,耳邊卻聽到了女孩們笑嘻嘻的聲音,她抬頭一看,那後面是一扇屏風,聲音是從後面傳過來的。

      家裡的女孩們在看這貨……

      趙長寧下意識地看杜少陵,她記得杜少陵是沒有訂親的。的確是青年才俊,家世又超級好,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選。

      她覺得很有些意思,輕輕地笑了笑。

      對於女孩來說,嫁一個好丈夫就是她們畢生所求了。自然看到那好的就如同破了縫的蛋被蒼蠅盯上了。

      趙長寧在家裡的宴席上向來只顧吃飯,那邊二叔已經將家裡大小都給杜少陵介紹了一遍,尤其是二嬸娘徐氏,著重地說她家幾個孩子,特別是她的婉姐兒如何如何賢慧,家風又如何正。

      如果能攀上杜家這門親事,倒的確是天降好運。

      不過長寧覺得估計沒戲,杜少陵笑得有禮而敷衍,顯然對於別人給他說親並不是很感興趣。

      也是,他的家世這麼好,不知道有多少人給他說過親,有多少女子給他獻過殷勤,其中家世好的又數不勝數,怎麼可能感興趣呢。

      杜少陵的確不感興趣,不過他家教很好,不感興趣也是禮貌地聽著,微笑。

      長寧吃了飯,見母親跟庶房的三嬸娘、四嬸娘說著話,她想先回去休息了。誰知道在路上遇到了妹妹趙玉嬋,她帶著兩個丫頭在院門口張望,看到趙長寧便一個高興,向他招手:“哥哥,快些過來!”

      趙長寧走過去,皺了皺眉:“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二叔今天宴請杜家那位三少爺吃飯……”趙玉嬋卻紅了俏臉,小聲地說,“我便想來看看。聽說那三少爺學問好,人又長得俊俏的。”

      趙長寧知道了她打的什麼主意,覺得她很荒謬,難不成她也和那些人打了一樣的主意?她搖頭說:“你快給我回去,二叔這裡有外男。見杜少陵做什麼,他也沒有多生一隻眼睛。我還要告訴你莫要亂來,人家是什麼身份的?”

      杜少陵是什麼人?他連二房的嫡出都看不上,難不成還看得上破落長房的玉嬋,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妹妹,而是玉嬋各方面和婉姐兒差太多了。她要是打這樣的主意,人家最後肯定是要傷她的臉面的。

      趙玉嬋聽了卻不舒服:“哥哥,哪有你這樣看不起妹妹的。我跟你好歹是嫡親,有我的好,也有你的好。你這表情,倒好像我為難了你什麼一樣……”

      趙長寧被她氣得一笑:“我不管你,我怕你丟了父親母親的臉面。"

      “人家婉姐兒幾個都沒有露面的,你一個閨閣裡養大的小姐,怎麼能見外男?到時候別怪人家說你輕浮了。”

      趙玉嬋聽了好像也的確是有這麼點意思,才不說話了。“那我大不了不看他了……哥哥,你把這個給他吧!”

      趙玉嬋突然把一物放在她手上上,飛快地離開了,趙長寧拉都沒能拉住她。

      長寧低頭一看,只見是一枚蘭色荷包袋子,裡頭還裝了塊玉佩。也不知道這丫頭哪裡弄來這麼好的玉佩。這香囊上還用小篆繡了個陵字。趙長寧看到這荷包心裡就一緊,玉嬋這究竟想幹什麼,怎麼能幹出這種蠢事?

      她難不成想用這物來勾搭一個外男不成?

      趙長寧正想把這物收起來,回去找趙玉嬋算帳。沒想到身後就傳來了腳步的聲音:“咦,長寧兄,你在這裡做什麼?”

      趙長寧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後。陌生而帶著些許龍涎香的氣息離她很近,這香料貴而難得,聞到便覺得雅緻。然後一隻手突然越過她的肩膀,拿過了她手裡的香囊,背後那人笑道:“長寧兄竟然還用這等女氣之物啊?”

      長寧一見正是杜少陵,這傢伙吃的用的都和趙長松一般,價值不菲,她平日跟他並不親近,甚至沒單獨說過話,杜少陵總是被一群人圍著討好。

      她心想這如何能讓他看到,眉頭微皺,立刻就要搶過來。“做什麼,還給我!”

      杜少陵仗著比他高半個頭,一手擋住他,還未見過他這般生動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的。”

      然後他一翻香囊,想看看是什麼讓趙長寧這麼想奪回去,看到是自己的名字在上面,竟然愣住了。

      趙長寧見他已經看到了,也不想再搶了,歎了口氣說:“好了,現在還給我吧。”她還在想著給如何跟杜少陵解釋,這荷包上有他的名字這回事。

      沒想到這杜少陵竟然是目光閃動,又看了她一眼:“這是你的香囊?”

      這如何能承認是他的。趙長寧只好道:“你想多了,我是我撿來的。”

      但杜少陵卻上前了一步。

      夜色深沉,這前院少有人煙,他竟然靠她極近,盯著她的眼睛,然後遲疑了很久才道:“上面為什麼有我的名字?”

      他長得好看家世好,喜歡他的人很多。難道這個人竟然也對他……

      長寧其實一開始是沒有反應過來的,直到片刻後她明白了杜少陵的意思,杜少陵難不成是以為……她喜歡他?嘴角微微一抽道:“少陵兄,你誤會了,這當真是我見有人遺落在了路上,撿起來看看而已。大概你哪個愛慕你的女子丟的吧。”

      杜少陵還是半信半疑的,他的心情一時有些複雜,看著這張秀美冷漠的臉,就說,“既然是長寧兄撿到了,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那玉佩他拿在手裡握了一下,又放回了趙長寧的手心,然後就這麼走了。

      趙長寧:……

      這貨是什麼意思?他不會真的以為她是喜歡他的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5:59 PM

第九章

      長寧腳步虛浮地回到了西園。

      她的大丫頭香椽見她臉色不好看,立刻迎了上來:“爺,怎麼的了?可是在外頭受了涼?”

      趙長寧擺擺手,叫她給自己端了杯熱茶灌下去,又冷靜了一會兒

      只是這整件事情想起來還是覺得有點……玄幻。她問香椽:“可看到七小姐去哪裡了?”

      香椽道:“方才見著是出去了,好一會兒沒回來的。可要奴婢去找找?”

      趙長寧又喝了好幾杯熱茶,才把這股寒氣給壓了下去。“不用,去把我朱子集注的《春秋》拿過來。”

      香椽去書房給她尋了書過來,長寧則攤開了紙筆,繼續默寫朱子集注。

      明朝科舉考試考八股,這種考試比較泯滅學生的創造力,不過倒有個顯而易見的好處,那就是標準,規範。只要寫通了句式嚴苛的八股文,其實寫別的詩詞都是手到擒來的。

      八股文的好處其實可見一個故事,清朝已經衰亡後,陳獨秀在北大遇到蔣夢麟,兩個人都是前清的秀才,但陳獨秀考的是‘八股秀才’,而蔣夢麟考的是‘策論秀才’,含金量遠不如八股秀才。蔣夢麟知道後肅然起敬,連連作揖道:“失敬,失敬,你是先輩老先生,的確你這個八股秀才比我這個策論秀才值錢。”

      幸好長寧是學法律的,嚴苛的法律條文她也能背得分毫不差,學八股還不吃力。想到這個以前聽過的小故事,長寧怔而一笑,現在她不僅是八股秀才了,可是八股舉人了。誰能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的。

      她在屋內默寫,長房的幾個庶女便守在門外,不敢進門去擾了她。

      趙長寧抬頭才看到站在外面的女孩們已經等了許久,就讓她們先進來坐著,這才發現兩個姨娘也跟著過來請安了。兩個姨娘穿著素淨花樣的夾襖,戴著對銀丁香,也不怎麼年輕貌美了。給她請安喊了聲‘大少爺’之後,便站在一旁不敢作聲。

      長房現在有三位庶女,最小的就是茵姐兒,母親已經死了。大的兩個庶女,一個是香姨娘所出,一個是秀姨娘所出。其實這兩個姨娘長寧也沒分開過,只知道都是從竇氏身邊的丫頭提起來的,出身並不好。

      由於姨娘原來都是竇氏的丫頭,家裡環境就異常的和諧,什麼主母姨娘亂鬥的戲碼長寧是沒有機會看到了。趙長寧一開始過來的時候,看到母親竇氏和和氣氣地跟兩個姨娘說話,拉著她們一起做針線,還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問過竇氏:“您和幾個姨娘都這麼要好?”

      竇氏連帶宋嬤嬤都笑了,竇氏就說:“一家人哪裡有仇的,她們都給你父親生兒育女的,為咱們家綿延後代,不過是姨娘而已。我為難她們做什麼?”

      宋嬤嬤繼續說:“哥兒哪裡來的想法,怪裡怪氣的。哪家的姨娘不是這般的?”

      趙長寧那時候才意識到,這是觀念上就有的不同。不僅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也有姨娘,除非是哪個姨娘太狐媚不懂事了,會被主母發賣之外,基本都是不管的。而主母就是主母,天生是姨娘的主子,身份在那裡擺著,姨娘永遠別想越過去。

      “你們坐吧,不用站著。”趙長寧指了指圓凳。

      兩個姨娘就很惶恐:“大少爺您看書便是,不必理我們兩個。”

      趙長寧見說不動,也不管她們了,姨娘是靠母親竇氏生活的,而竇氏是靠她的。對於兩個姨娘來說,趙長寧是上級,她們還盼著她中進士,庶出的姐兒也能跟著她沾沾福氣,談婚論嫁的時候能嫁得好一些呢。

      不一會兒趙承義才和竇氏一起回來了,屋內點起了爐子,姨娘和庶女們請了安,才緩緩退下。

      趙承義歇了口氣,跟兒子感歎道:“那杜大人當真是個人才,聽說他當年寫過一首詩得了聖上青睞,殿試的時候點了探花,十年功夫便官至禮部侍郎了

      當真風光,我們家比不得。他這三公子的學問也不差,竟然和長淮差不多的。”

      趙長寧聽他提起趙長淮,沉默了一下,倒是心裡有樁事想問許久了:“父親,當年長淮究竟是怎麼被祖父抱去養的,便是他姨娘死了,也該養在您這裡吧?”這親弟弟跟他就如仇敵一般了。

      趙承義不太想提的樣子,臉色微冷,竇氏則咳嗽一聲,說去看看玉嬋,便走出去了。

      趙承義才說:“當年他生母去後,你母親養他不盡心,養到五歲那年他發了高燒。這孩子在屋裡坐著熱炕,也沒人知道他發燒了。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高燒得差點昏死過去。你祖父那時候就知道了,他大發雷霆,把我和你母親都責罰了一通,這畢竟是個男孩……不是能隨意處置的。後來,你祖父就把長淮抱過去養了,因此他才一直恨你。”

      趙承義看了長寧一眼:“那時候你母親帶你去了你舅舅家,正好顧不上他。”

      趙長寧竟然不知道是這樣的。

      趙長淮平常對他一臉冷漠,一旦他陷入困境便毫不留情地嘲諷,他沒火上澆油,其實趙長寧都是謝謝他的。

      說起他小時候,倒也挺可憐的。一個人,無依無靠的。

      趙承義今晚去了香姨娘那處休息。趙長寧聽著爐火劈啪的聲音,卻還記得那個荷包。

      她問外頭的嬤嬤:“七小姐回來沒有?”

      外頭嬤嬤隔著厚棉簾子答道:“方才回來,許是累了,已經在屋裡歇下了。大少爺可要奴婢把七小姐叫起來?”

      說她怕她也聽不進去的,這妹妹性子倔強。又聽到是睡下了,趙長寧乾脆沒讓婆子叫她進來。她放下茶杯對剛進門的竇氏說:“娘,我一事要叮囑你。這些天你記得把玉嬋拘在家裡,不許她亂跑。叫兩個針線好的婆子教她給我繡套被面出來,繡得不好不許出門。”

      竇氏不知道兒子這是何意,但趙長寧的話她是言聽計從的。點了點頭,然後說:“兒,她又惹你生氣了?”

      趙長寧微一歎氣:“便不惹我生氣,也不許她這樣亂跑了。”她又接著對嬤嬤說,“再把她身邊的春繡、夏繡給我叫進來。”

      春繡、夏繡兩個很快進來了,這兩丫頭是自小服侍趙玉嬋的,跟著這主學了不少脾氣。進來見趙長寧也沒有多恭敬,趙長寧問了她們兩句趙玉嬋今日又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之類的話,她們竟然答得不情不願的。

      長寧的臉色漠然,其實她心裡已經生氣了。這妹妹不懂事,何嘗不是有這兩個丫頭壞事的緣故。她慢慢喝了口茶,屋內的氣氛一時不太好,春繡夏繡更是不明所以,趙長寧放下手,然後一個杯子就啪地砸到了她們面前,砸得粉碎!

      兩個丫頭連旁邊的竇氏、宋嬤嬤都嚇到了。

      長寧抬頭的時候,秀美的臉竟然有兩分淩厲:“都給我跪下!”

      兩個丫頭仍然倔著臉,春繡說:“大少爺有話好好說便是,奴婢兩個是小姐的丫頭,還不知道大少爺要做什麼呢。”

      趙長寧冷笑:“你們兩個是什麼意思?你們是玉嬋的丫頭,我就問不得你們話了?”

      竇氏聽到面色徒然一變。

      夏繡也不敢違逆,只是道:“大少爺哪裡話,您問,奴婢答就是了,何故這般兇橫。”她們只當跟著主子橫行霸道,有學有樣了。

      長寧平日性子都很和順的,不會刻意為難這些做奴婢的,本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了。結果這兩個是不是看她性子好,還想來反她了?她這個樣子是不行的,管不住下人,她以後還能管什麼?

      趙長寧冷笑一聲說:“你們可知道,按大明律,你們和主子頂嘴是可判絞的?”

      春繡夏繡兩個面面相覷,卻是怕了幾分。

      趙長寧再問問題的時候,一個個便答得恭敬了許多。

      長寧一時也沒有發作。等她們答完了,趙長寧卻不再看她們。伸手一招,叫外面的婆子進來:“把她們兩個帶出去,每人給我打二十杖,叫玉嬋房裡的丫頭過來看著她們挨打,好生學一學規矩。”

      打二十杖下去,命都要去半條了。再躺著修養半年,主子那裡也別想去服侍了。肯定要趕去廚房灶頭,或者去做洗衣之類的粗活。春繡夏繡這才有些驚慌,直到被婆子壓在地上,才連忙張口喊小姐,想到趙玉嬋聽不到,又連忙喊太太饒命。

      但是她們抬頭的時候,卻看到竇氏看她們的目光也冰冷至極。

      竇氏一句話沒說,不僅沒說,她還氣得發抖,想打死這兩個敢頂撞她兒子的!

      嫡長孫!外頭不重視,難道長房裡的人還能不放在眼裡?竇氏立刻站了起來,指揮兩個婆子:“給我拉下去打!”

      杖責的聲音和慘叫聲不停地響起,竇氏回去安慰兒子:“孩兒別氣,娘好生整頓屋裡……你本來就是趙家的嫡長孫,該有嫡長孫應有的樣子。”

      趙長寧靜靜地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您要是不好生管著玉嬋那邊,她遲早要闖禍的!我今天把這兩個禍精先料理了,您好好教導嬋姐兒,否則哪天她要是闖出了彌天大禍,也沒有人幫得了她。”

      竇氏見長寧真的動了氣,就道:“娘知道管教她的,你今天累了,快回去歇息吧。”

      趙長寧點了點頭,面色冷靜。只是她的手還是微微地一抖,這是她第一次嚴厲地懲罰下人。

      她不是沒有看到過打人的。

      小的時候她就被約束,要有嫡長孫的樣子,不得跟下人太親密玩耍。她記得十一歲的時候,身邊有個叫蓮藕的小丫頭,長了圓圓的臉蛋,最喜歡跟她玩,給她折紙鶴,折葉子。有次祖父看到了,當時笑吟吟的沒說什麼,卻回頭就告訴她父親,她這樣玩鬧沒有個嫡長孫的樣子,像那些破落人家的紈絝子弟。

      父親回來就把那小丫頭拖出去打了。大冷的冬天,她長跪在父親門前,求他饒了那個小丫頭,但跪了一天父親都沒有鬆口,她看到那丫頭被打得半死拖了出去,血跡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粗糙的雪痕,很快又被掃去了。那年她大病一場,從此就越來越懂得掩藏了。因為這個世界不要她多情,不要她天真爛漫。

      這個世界只要她站得筆直,不能虛弱,也不能天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01 PM

第十章

      第二日趙玉嬋知道了自己的丫頭被發落,自然是不依的,跑到竇氏那裡說。“她們兩個自小伺候我,哥哥怎麼能說發落就發落了?也不同我商量,哥哥這就是沒把我當回事。”

      竇氏道:“她們出言不遜頂撞你哥哥,你哥哥氣不過才罰的。你別說這話惹你哥哥傷心,他做的事都是為你好的。娘找了針線最好的媳婦教你針線,免得你以後進了夫家,連個貼身小衣都不會做。你就好好的給我呆在閨房裡,不許出去。”

      趙玉嬋自然不幹,她還約了二房的媛姐兒去折梅花枝子的。竇氏雖然疼女兒,但想起長寧的話,狠了狠心把女兒關進繡房裡,叫兩個嬤嬤在門外守著她。

      玉嬋只能在屋裡一邊哭,一邊學針線女紅。可能是哭太消耗體力了,中午還多吃了兩碗飯。

      長寧聽說後問:“她現在不想著她的兩個丫頭了吧?”

      顧嬤嬤笑道:“七小姐哪裡顧得上,她現在最怕教針線的蕭媳婦了,她要是做不好,蕭媳婦會打她手板的。現在七小姐學針線很勤奮呢,我看是基本能繡出一隻水鴨子了,還能繡出三兩隻蝴蝶呢。”

      這樣便好,趙長寧不求她懂事,但求她不添亂。

      下午長寧才收拾好了去族學,今天講‘四書’的是蔣先生,他臉上青了一塊,所以講課的時候學生一直在台下小聲笑。猜他和周先生打了一架的。蔣先生咳嗽了一聲,依舊是繃著臉講完了整堂課。

      應該是因為心裡憋了氣,所以他下午評文章的時候,語氣就不太善。將長寧的文章直接扔給了她:“你的要重寫過。”

      趙長寧拿來一看,自己是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的。拱手問他:“蔣先生,學生看著疑惑,可否告知我問題所在?”

      “這有何可問的?”蔣先生的語氣似乎有些不耐煩,“便是字不工整,重新謄寫!”

      趙長寧頓時也有些生氣,他心情不好,難道還要發洩在她身上不成?

      “蔣先生不說問題,學生卻也不知道如何改進的。”趙長寧道,“還是望您指點一二。”

      蔣先生的臉色緊繃:“你先去謄寫,字若不好看,上了考場也會被判做下等!你這樣交上來我是連看也不會看。

        趙長寧忍了下來,跟蔣先生爭辯這種問題明顯是不理智的,他是先生。若她頂撞了先生,不管她有沒有道理,都得挨一頓手板再說。

      蔣先生見她不再說話,哼了一聲:“你也別不服氣,你這次考舉人雖然是勉強考中了。但是考舉人的卷子都是謄寫過的,字跡工整不工整都不要緊。殿試的時候要當堂作答,聖上見你寫了一手爛字,難不成還能點你個狀元了?”

      說罷揮手:“我懶得多說好話,自己好生想想去吧!我瞧你這次便是去陪練的,若也能中,怕是主考官有眼無珠了!”

      趙長寧一捏拳頭,拱手道:“學生謝過老師教誨。”然後出了學舍。

      她邊走邊想,這位蔣先生脾氣雖然差,但二叔把他請過來,也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其實這個問題她也想過。她的字寫得的確不美,殿試會吃些虧,但讀書人寫的館閣體她的手腕力不夠,寫出來的確不如別人。

      還要想個辦法好生修正這個問題才是,人常說,字是如人的。見字不好,在官場上的確會有影響。

      趙長寧邊走邊想,竟然沒注意撞到了一人。正想是哪個不長眼的僕人擋路,倒是對方笑道:“長兄,你怎麼走路不看路的?要不是我還算結實,準讓你撞出個好歹來。到時候你可要賠我?”這人說話一股微微低磁的氣流掠過。

      趙長寧抬頭才看到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倒是頗有些俊朗,個頭非常高。

      這個是三叔的兒子趙長旭,平日跟她關係比較好,前段時間跟著家裡的七叔去通州辦事了。

      長寧無奈地揉了揉額頭,後退了一步。這傢伙的胸膛硬得跟鐵似的。她問道:“你回來了怎麼話也不說一聲。”

      趙長旭見他跟女孩一般,隔近了跟他說話他還不習慣呢,覺得有些好笑,卻也後退了一些:“我聽說你中了舉,這不是早點回來了嗎。”他沉重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上,“你日後可是舉人老爺了?”

      幸而趙長寧長得還算高挑,承得住他這重量,跟他一起往正堂去拜見祖父。一路上兩人說了許多,趙長寧跟他倒是真的挺好,她還幫趙長旭應付先生寫過功課,兩人就有說有笑地到了正堂。

      正堂的僕人見了二人便跪地喊了大少爺、四少爺。趙長寧讓他們起了,兩人徑直去書房找了趙老太爺。

      趙老太爺正在寫大字,老太爺當年也是正經進士出身,一手大字寫得如游龍走鳳。趙長寧頗為驚奇,立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老太爺收了筆,笑道:“長寧今日這麼早過來了?”

      趙長寧每晚都要來給趙老太爺請安,再給他磨墨,做做收拾書本之類的小書以表孝心,總還可以刷刷這位的好感度。

      她這次也對這幅字大加讚賞,趙老太爺見她誇自己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搖頭道:“你慣是孝順的!教你說的,好像柳公顏公在世也比不得我這手字一般。”老太爺被吹捧當然也很高興,見趙長旭也回來了,讓他們坐下好生說話。

      趙長寧問了老太爺許多練字的法子,老太爺被吹捧得很高興,給他出主意:“倒有個法子可練,以石刻、玉刻練腕力,當年我便有個同窗練這個,那字當真是寫得漂亮淩厲,可惜癡迷此道荒廢了學業。而且也難練,我跟著學過,實在沒那個耐性。”

      他知道長房勢弱,其實也慣補貼長房,無奈大兒子的確無能,倒是趙長寧還能頂些事,他也希望這位長孫能把長房撐起來

      她畢竟是家族的嫡長孫,以後家族繼承,祖宗祭祀,這些是以趙長寧起頭的。趙老太爺又跟長寧說:“你還有什麼疑惑也儘管來問祖父就是。”

      趙長寧聽了這個法子雖然偏,但是行得通,趙老太爺果然是有斤兩的。

      她連趙長旭都不想理會了,便想回頭找了玉石來試試看能否有效。趙長旭跟著她出來:“長兄,我還想請你去喝酒的。你走這麼快做什麼?”把她拉住了,非要讓她跟自己去喝酒。

      趙長寧正要說自己有事,卻看到前頭不遠處的蒼松下,似乎站著一道修長的身影,正靜靜地看著他們。趙長寧沒有認出那是誰,身邊的趙長旭卻立刻反應過來,對那人拱手道:“竟是七叔過來了。”

      那株蒼松下挺拔的身影才走出來,他披了件薄薄的玄色披風,肩頭有點讓雪水打濕了,雪後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俊朗的臉神色淡漠,身後跟著一眾小廝。

      原來這個就是七叔,趙長寧的確是沒有見過幾次的,不過她聽父親說過此人的來歷。

      這人名周承禮,他父親跟趙老太爺是同僚,當年被貶官至雲南,卻不幸身亡在路途中。趙老太爺眷念同窗情誼,便收養了他的獨子,並和趙家上一輩一同從’承‘字輩,仍讓他保留原姓,以讓他時時念著亡父。

      周承禮也念著趙家的恩德,與趙家親如一家人。他年二十五,任職在通州,相當的前途光明。平日很少回家。

      “見過七叔。”趙長寧對此人不熟悉,只是略一拱手。

      周承禮似乎是看了她很久,才移開目光緩緩地說:“大庭廣眾,你們二人勾肩搭背像什麼樣子。”

      趙長寧眉頭微皺,這話說得真奇怪。她和趙長旭是堂兄弟,這有什麼的?

      但是長輩訓話,也只能應是了:“七叔提醒的是。”

      周承禮似乎也還沒有打算離開,他就這麼靜靜站著,壓迫感也非常強。兩人正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又有個人從他們身後走出來,對周承禮拱手道:“竟然是七叔回來了,祖父有請七叔進去。”

      趙長寧聽到這個聲音皺了皺眉,周承禮一看竟然是趙長淮出來了,居然不再說什麼,然後朝趙老太爺的書房走去了。

      趙長淮跟趙長寧關係不好,但跟趙長旭的關係卻還可以。趙長旭極力請他去喝酒,趙長寧本來以為他不會去,沒想到趙長淮卻道:“正好,我也無事,許久未和你見過了,喝一杯吧。”

      趙長寧沉默了一下:“……你們二人真的去喝酒?”

      趙長淮卻是淡淡道:“只是喝幾杯酒暖身,祖父也不會責怪的。”

      “那還是別叫他去了。”趙長旭跟趙長淮喝酒,便不想讓長寧跟著了,男人嘛,喝了酒聊的話題總是不太和諧,這些話似乎和長兄離得太遠,他是不願意長寧聽到的。

      “我看長兄倒不如一起去。”趙長淮卻道,“男子滴酒不沾,卻也不成樣子,到時候官場應付,長兄如何做得來?”

      趙長寧思考片刻決定去……看看。的確喝酒還真是是個問題,她總得練練。她是七年沒有喝過酒了。三人便到趙長旭的院子裡擺了酒喝,因為趙長寧在,趙長旭還是很克制的,只每人倒了三、四杯,就不准趙長寧再喝了。怕他沒喝過酒會一時受不住,長寧自己倒沒什麼反應。

      趙長淮卻喝了許多,看到對面趙長旭低聲和長寧說話。這兩人有時候好得跟斷袖似的。他有些無言,又多喝了幾杯。

      等到要走的時候,趙長淮卻表示要和她同路,笑著表示:“……免得長兄路上出了什麼差池。”

      趙長寧沉默,這貨難道按捺不住,想在路上把她掐死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來:“那我與長淮先告辭了。”

      一路上二人走著都沒有說話,趙長淮卻突然說:“長兄,七叔這個人不簡單。”

      ……他想說什麼?

      趙長寧也沒有理他這茬,趙長淮卻繼續:“不過家裡沒有人知道。”

      趙長寧見前面到了正堂,就說:“畢竟人都很複雜。二弟告辭,愚兄就此別過了。”

      但等她回到西園自己的東廂房裡,回頭一看,發現趙長淮竟然跟了上來。香椽、香榧兩個丫頭進來,看到趙長淮嚇了一跳。二少爺這是……來掐架的嗎?

      趙長寧只微微一笑:“你們愣著,還不快給二少爺上茶。”

      等茶上來了,趙長淮好像很渴的樣子,然後喝了很多杯。

      趙長寧跟他玩冷戰,他不說話她也不說,終於她熬不下去了,走到趙長淮面前坐下,問道:“二弟可還有事,要是沒事的話,就先回吧?”

      “你這兒的茶好喝。”趙長淮說得還一本正經的。

      趙長寧額頭一抽,這貨不會是酒勁上來了,喝醉了吧?剛才不是還挺正常的?不對,他剛才也不正常。

      想到他平日對自己的諸多暗算,趙長寧突然心生一計,上手就掐了他一把。趙長淮立刻揚眉,有點委屈地說:“你做什麼掐我?疼。”
  
      原來是真的喝醉了。

      趙長寧就說:“好好,不掐你啊。隨你坐,你坐多久都行。”她懶得管他了,去淨房洗了把臉出來,趙長淮竟然已經蜷縮在她的炕床上睡著了。趙長寧幾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臉,“長淮,你起來,回你屋裡睡去。”

      趙長淮被她拍醒,卻靠著她的枕頭,又說:“你的枕頭比我的好聞,我不回去。”

      趙長寧不知道她這個一貫嚴肅狠毒的庶弟醉了之後,竟然這麼的……萌?

      宛如面對一個巨嬰,你拿他什麼辦法?趙長寧只得哄他:“我把迎枕給你,你拿回去睡行嗎?”

      “不要。”趙長淮直接拒絕,眼睛一閉就要睡了。“哥哥,你莫吵我,我頭痛,我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好,讓他睡吧,等他明早醒來,表情一定很精彩。

      趙長寧拿定了主意,叫兩個丫頭給二少爺搬一床褥子出來,免得他凍著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03 PM

第十一章

      長寧第二天醒來就覺得天氣冷,熱炕的那點熱氣都散了。未等叫人,顧嬤嬤就進來了,手裡抱著烘熱的夾襖:“長孫,您穿上這個。今天冬至,比前些天還冷呢!”

      長寧才想起今日是冬至:“竟然就快要過年了,讀書的日子倒是快,好似前幾天才放了桂榜一樣。”一邊穿衣一邊問顧嬤嬤:“廚房可備下餃子、羊肉湯了?”

      趙家本家是山東濟州人氏,冬至便有喝羊肉湯的習慣。

      顧嬤嬤說:“備了羊肉、韭菜和蝦肉三味的,您起床吃就是了。對了,二少爺……”

      趙長寧想到昨晚便覺得好笑:“他醒了吧?”

      “已經走了,醒來的時候一句話不說便走了。奴婢昨晚便去通稟了老太爺,倒也沒讓老太爺那邊尋。”顧嬤嬤給她整理了衣襟,“今日不用早去學堂,您也不急,多喝兩碗熱湯再去吧。”

      實際上,趙長淮一早醒來後臉黑如鍋底,前來詢問他要不要吃餃子的婢女也沒有理,徑直走出了西園。

      趙長寧住在東廂房,倒也是個獨立的小院。三間正房帶兩側耳房,由於大房的津貼比較緊張,她這裡服侍的人並不算多,貼身服侍的顧嬤嬤,香椽、香榧兩個大丫頭,兩個粗使的丫頭,還帶一個小書童四安。

      四安長了對小眼睛,好像永遠沒有睡醒一樣。倒不是趙長寧非要挑個這樣的,當初趙老太爺領了三個小書童讓他們兄弟三個挑,趙長松挑了長得最好看的,趙長淮挑了個看起來最機靈的

      小眼睛四安就被留下來了。

      後來用著用著,才發現四安倒還不錯。譬如趙長寧囑咐了他好好盯著自己念書之後,四安牢記在心。每當趙長寧鬆口氣偷懶,四安那雙小眼睛就會迅速睜大:“大少爺,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

      對盯著他這件事非常的執著。

      長寧有時候跟他說:“四安,你是被挑剩下的,你覺得需不需要給你家少爺我表現一下,免得我哪天嫌棄你了?”

      四安迷茫了好久走開了,第二天,趙長寧發現自己的書房書案上多了兩錠花生米大的銀裸子。

      那是四安攢下來的月例。

      趙長寧頓時繃不住笑得不行,只得把他叫進來,告訴他:“少爺雖窮,還不需要你的銀子。你若表現,好生聽我吩咐就是了。”

      趙長寧進門就向四安招手,她還記得昨天趙老太爺說的話:“你去找顧嬤嬤支十兩銀子……八兩銀子,去買些雕刻用的石料、玉料回來,不用太好,再要一整套刻刀。”

      她想好生練一下自己的字。

      長寧每個月有十兩銀子的月例,姐兒是只有五兩,庶出的三兩。不過她的月例其中一半都要用於買書具文房四寶,另一半還要添置東西,還是有點緊的。上次趙承義給了一百二十兩,省著些花吧。

      四安喏地應了,幾步出門去找顧嬤嬤支銀子了。

      她則坐下來繼續看前年的會試卷子,等一會兒去吃餃子。這會兒門扇被敲響了,丫頭打開隔扇讓小廝進來,原是來送東西的:“見過大少爺,小的為七老爺送東西來。”

      說罷奉上了一隻錦盒。

      周承禮……他給自己什麼東西?

      趙長寧拿過來,錦盒裡放了塊印紐,雕了駱駝,大概是個古董吧。裡頭還有一封信,拆開一讀只有寥寥幾個字,‘勿擔心科考一事,盡力即可。’

      周承禮給她送東西做什麼,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趙長寧把東西收起來,問小廝:“七叔只給我一個人送了嗎?”

      那小廝不過十一、二歲,什麼都不懂:“小的是只往大少爺這裡送東西的,別的不知道。”

      趙長寧讓丫頭打發了他幾個大錢,把他送了出去。他從通州任職回來,大概是給每個兄弟都送了禮吧,她也沒有多想。

      吃了餃子後趙長寧去竇氏那處,一行人去了趙老太爺那裡給他請安。

      今天冬至祭祖。

      祭祖的時候便只留了兒孫,按長幼次序依次給祖宗跪拜上香。趙長寧是孫輩中的第一個,她從小廝手中接過香走進祠堂,端正嚴肅地跪拜了趙家的祖先,再以她給祖宗擦拭牌位,修剪門口的松柏。

      其他的弟弟們才能次第的進去。

      等都出來了,趙老太爺還要給他們訓話。主要是再過三個月就要進入科舉的孫輩們,叮囑祖宗保佑,他們要好生讀書

       對於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讀書自然是最要緊的事。孫輩要是不能出進士,兩代之內就會大廈傾頹,一切化為烏有。

      趙老太爺說道:“你們爭氣是最要的,兄弟幾個拼著舉業,拼著先生的嘉獎,都是好的。別讓我發現你們分了心思,什麼走馬餵鷹、美婢僕從的都給我收起來。”他抬手喝了口茶,“今兒雖然冬至,下午卻也不能放鬆,繼續去族學裡讀書。”

      他這話一說,臉色不好看的主要是趙長松。

      最近府內對他們的看管日漸嚴格,趙長寧本來就苦讀,趙長淮在趙老太爺這裡,有他盯著。唯有趙長松受到的限制比較大,趙長松屋內的美婢最多,聽說都拘到了他母親徐氏那裡去。

      於是趙長松去探望母親的次數也日漸增多。

      不過這傢伙倒也是個能人,就這樣他還能中了舉,而且名次靠前。果然親爹的遺傳還是強大的。

      其實趙長松對此還是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是老太爺管得太多,美婢如何?遊玩又如何?他還不是中了舉。

      趙老太爺畢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看就知道這小子不服。放下茶杯冷哼道:“你們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北直隸考個舉又如何,讀書人最厲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每年前三甲總有江西蘇杭人士。進士裡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還有兩年,就是北直隸的解元也掉榜了,能進殿試的都不到十分之一!你們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不過趁著熱頭努力一番罷了。”

      這話果然有效,不僅對趙長松,對趙長寧、長淮都有震懾作用。

      這年頭又沒有戶籍保護,全國舉子放在一起沖,遇到厲害省份的舉人,的確容易被沖下來。趙長寧一則出於安全考量,未發揮真正實力,實在是對家裡的二房信不過。二則她知道名聲對人的壓力很大,在沒有足夠的把握之前,她不需要這種名聲。還有一個是她的字寫得不夠好。

      一手漂亮的字在殿試中實在太重要,因字醜而掉入同進士的數不勝數。在她沒有練好館閣體之前,也不打算太出頭,免得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考科舉,其實有兩樣最重要,一是文采,二是政治敏感和治國理念。

      由於長寧考的是八股,文采的考察並不突出,句式工整後看起來都差不多。避免了她文采不足的短處。

      但後者她是有自信的。她學政治法律,也足夠聰明和努力,手頭的政治案例分析信手拈來。去年她按會試的題目寫了一篇策論,送了先生看,先生連連問她真是她所寫,到最後才信了,稱讚道“妙極,妙極,水準極高,進士文章怕也不過如此。可惜不過你一時發揮,若是考場上撞對了,那便走大運了。”然後十分可惜她沒有早生三年考這場科舉。

      但誰也不知道那會場是什麼樣的。還要回去加倍努力才是。

      趙老太爺見嚇到了他們幾個,滿意點頭。又說:“這便看出差別了,人家杜少陵來我們這裡小半月了,平時無事從不出蘆山館,都是閉門苦讀的。我看你們功夫卻還不夠。”又看了趙長寧,“寧哥兒,你是兄弟裡最大的,你記得要帶好頭才是。”

      這般把孫輩吩咐完了,才放他們去族學。把幾個兒子叫進去,繼續囑咐孫兒的事。

      趙承義連口應承下來:“甯哥兒一向苦讀,倒不用我多管,所謂勤能補拙,她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我對長寧這孩子也是放心的。”趙老太爺其實挺喜歡這個嫡長孫的,跟長子說,“大房有什麼困難的地方,來找我便是,莫讓別的事擾她讀書。”然後話鋒一轉,說趙承廉,“你該好生管著長松,他畢竟得了靠前的名次,莫要浪費了這天分。我那些話多半是說他的,太不像話了些。”

      趙承廉笑了笑。他和趙承義雖一母所出,但趙承義是由母親帶大,他卻是由祖母帶的。兩人並不親近,別說親近了,趙承廉心裡對這位大哥是有些不舒服的。他小時候覺得母親只喜歡大哥不看重他,所以發奮讀書。但等他功成名就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了。

      現看到長房衰敗,雖然也覺得大哥太不爭氣,卻也有種自傲。

      他說道:“松哥兒的確有天分,便是考不中,再兩次就可以了。淮哥兒文采好,得了經魁也不錯。可以好生教教。”

      趙老太爺歎道:“卻也如此,長寧這孩子只看他的機緣了,便是不中,回來幫著家裡管田產地產也不錯。要緊的還是你要看著長松。”

      兩人便商量著管趙長松的事,趙承義稍微有些黯然。他自然知道老太爺更重視趙長淮,為了家族考慮。

      但想到他的孩兒是因為他受累,他就為這孩子心疼。要是托生在二房,肯定能過得比現在輕鬆。趙承義只能回去給孩子加夜宵,晚上叫廚房多燉只鴿子,燉只蹄之類的給他補身子,讓他好好地學,就算考不上也要拼搏一把,能不能改變長房就看他了。

      於是在趙老太爺跟趙承廉討論管趙長松的時候,趙老爹開始想菜式了。

      ***

      兄弟一行到了西跨院的族學,趙長寧見趙長淮倒是非常的沉得住氣,看也不看她的,似乎早上的事都不記得了。

      走過趙長寧身邊的時候,他卻頓了下:“長兄今日起得晚,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長寧淡淡笑著說:“今天冬至,二弟也不吃碗餃子再走?”

      趙長淮聽出他好像在笑起來,略抬起眼皮。他今天竟然惹他?

      他平時只是懶得跟他計較而已,於是微微地側過身,低頭瞧了瞧趙長寧腰間掛的香囊,然後走近了一步,逼著趙長寧說:“我見長兄那處還有兩個美婢,覺得甚是不妥,便給長兄看著。我還聽說,曾有丫頭因勾引長兄,被大太太打了頓趕出去了。也不知道長兄是不是被美色所惑了……瞧這掛的香囊,怕也是女子送的吧?”

      說到美色的時候,看到這長兄是多麼秀致的面孔,如玉如雪。他心中頓時有了一絲荒謬的念頭。其實說美色,應該沒人比得過他這位長兄吧。

      真怕哪天不注意,叫別人捉去當了孌童。

      “這香囊自然是庶妹所贈,我身正清直,不知道二弟所指的是什麼。”趙長寧不過隨口一句,倒不想他還生氣了。她最不怕可能就是美色迷惑了,她仍然笑了笑,“二弟飽讀聖賢,應該也不會過分猜測吧?不過二弟若打聲招呼,我那迎枕倒可以送了你。”

      說罷才走入族學之內。

      這人還是喝了酒比較不那麼混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04 PM

第十二章

      趙長寧收拾好自己的書具,片刻後先生就走進來了。於是下午的陽光裡,竹舍裡響起咿咿呀呀的誦讀聲。

      孩童剛開蒙的時候,每晨誦讀一個時辰。但對於已經是舉人的他們來說,念書不過是為了保持語感,念一刻鐘就就不念了。

      古先生昨日佈置了題目“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拿了長淮寫的文章,給大家講哪裡寫得好,哪裡寫得不好。趙長淮文采斐然出眾,又能針砭時弊,文章寫得一流,怕在場的沒有人比得了他。

      跟所有被念範文的孩子一樣,趙長寧發現每當這個時候,趙長淮的表情就有點彆扭。特別是這篇文章的要義主要是先吹捧聖人,再吹捧當今聖上,接著表達自己願為聖上赴湯蹈火死而後已的情操。古先生還念得慷慨激昂,非常肉麻。連趙長寧都快要聽不下去了。

      後頭的堂弟們,各家的表弟,什麼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兒子,十一二個,早已經撐不住昏昏欲睡了。今天有太陽,竹舍裡又烘得暖,不睡覺做什麼。剛從通州回來的趙長旭便用手撐側臉,攤開本書放在身前,裝作凝神看書的樣子,早便去夢了周公!

      這些小九九哪裡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他是老成精的。眼皮子一撩就沒有管後頭的。要緊的是前面四個,背景們想怎麼睡隨便吧,別太過分就行了。於是又換了賦題,給大家出了句話,以此為字腳做賦,叫下了學。

      古先生每天早上不過講一個時辰,接下來是大家自己體會學習的時間。外頭的小廝、丫頭之類的可以進來給自己主子添些熱茶,磨點墨。其實丫頭小廝們也喜歡躲懶的,主子不叫,便窩在側間烤火,一般是很少過來的。

      不過四安卻是個做事很執著的人。既然少爺吩咐過,那麼他就要幹

      於是古先生一走,提著小籃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樣,從門口進來了。以往這時候不過是他一個人,今天卻爭先恐後地從外面進來了好多小廝丫頭,四安被擠得一個趔趄,茫然地看著大家。

      ……幹什麼,怎麼了?

      他提著小籃子走到趙長寧面前,把籃子裡的熱茶拿出來,小聲地問:“少爺……今天是有什麼送茶的比賽嗎?”

      趙長寧示意了一下坐在她左側的杜少陵:“你看他那桌上。”

      杜少陵的桌上已經累計放了八盤點心,五壺茶以及三個暖手爐了,都說是自家少爺順便送的。不過那些小廝丫頭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沒有離開過,想必是要回去絞盡腦汁給自家的嬌客描述一下,這位杜三少爺是如何風流瀟灑的。

      杜少陵的神情有些無奈,被人盯得跟珍惜動物一樣顯然不好受。他身後的兩個書童,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長寧仔細想了下,其實也理解這些姑娘家,對於她們來說,好夫婿真的太難的,像杜少陵這樣家世超級好的,又不會來找她們說親,如果不主動點,半分機會都沒有。唯一讓她意外的是,原來她們也沒她想的這麼含蓄。

      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桌子上的書都擠亂了,倒也不氣。叫書童好生給他收拾了便是。

      似乎是察覺到趙長寧在看,他突然就看向趙長寧。長寧立刻移開,她並不想讓杜少陵真的以為她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節。

      其實杜少陵當時是喝了點酒腦子不清楚,回去就想明白了,人家怎麼會是喜歡他呢。他是習慣了,看到個略顯得殷勤的就覺得人家對他有意思。何況本朝的確……有點男風盛行,聽說江南那代還有學子以紅妝、敷粉為美,簡直就是侮辱聖賢。現在看人家對自己避如蛇蠍,心裡就在苦笑,又覺得不太好意思跟趙長寧解釋。

      他的兩個書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外頭卻進來個穿了薑黃嵌藍邊短褙子,素白撒花綾群兒,戴了只玉鎖的丫頭。這丫頭與剛才的那些全然不同,長得明眸皓齒,窈窕出眾。她進來後放了幾碟點心,又另外從錦盒裡拿了快紫檀木筆山在桌上,然後說:“杜三少爺見禮,我家主人說送一筆山給少爺,免得少爺桌上淩亂擾了您讀書,是百年小葉紫檀的料。”

      趙長寧看了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丫頭是趙玉婉的貼身丫頭,因為這丫頭眼高於雲,平日看人都喜歡高三分,所以她的這個角度長寧很熟悉。

      這下杜少陵身後的書童終於是繃不住,剛收拾好桌子怎麼又來一個,又瞧這個態度高傲,笑了:“我家少爺若想用筆山,金的銀的玉的,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卻也輪不到別人來送!”又接著說,“少爺到這裡讀書,反倒是沒個清淨了!”

      這丫頭聽了,臉色立刻變得極不好看,她走到哪兒都是被奉承的,哪裡聽過這麼難聽的話!

      方才那些倒也罷了,但趙玉婉畢竟是趙長松的同胞妹妹,趙長松一向寵愛這個妹妹,他又跟杜少陵關係不善,聽到這處便沉下臉,然後冷笑:“杜三少爺想要金的銀的自然是有的,到我家這族學來讀書,卻也是屈就了。怕是我們這裡容不下您這大佛。”

      趙長寧聽得皺眉,那書童說話太衝,的確不好聽。不過杜少陵畢竟是客人,他這話火藥味太濃了。

      趙老太爺一向叮囑她是大的,要管著這些小的,若是不管的話,鬧出去太不像樣子了。

      趙長寧對趙長松說:“三弟,這事罷了,叫外頭的丫頭小廝不准進來就行。”又對杜少陵拱了拱手,“杜三公子擔待……”

      趙長松這兩天本來心情就不好,怒起來一腳便踢開了凳兒,指著趙長寧道:“你別給我拿著雞毛當令箭,真當你是我長兄,敢拿嫡長孫的譜了。在趙家你能算老幾?我教訓這東西你給我閉嘴!平日敬你幾分,你真當你能管我了?”

      他怒起來說話口不擇言,趙長寧本是為了維護家族顏面,聽了此番臉色也冷冰冰的,但還沒等她再說話,趙長旭聽到她被罵不服氣了,也從後面站起來:“三哥好大的威風,大哥替你收拾攤子,你反倒指責大哥的不是?不就是有幾個臭錢,撈了個官當。你真當你在家裡是霸王了?長幼尊卑都不顧了?我倒是想看看,拉到祖父面前去究竟是誰占理!”

      杜少陵當然也不舒服,他到哪兒人家不是以禮相待的?不過自己那書童也是個惹事的,忍兩下不就好了,何故要說出來。他瞪了書童一眼,書童見給自家少爺惹了麻煩,自然低頭不敢再說話了。

      趙長松卻跟趙長旭對上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這家裡什麼時候輪得上你插嘴了?連個嫡房都不是,你要跳出來伸張正義了?”

      趙長旭在外面也是養了一身的脾氣,立刻就揪著了趙長松的衣襟:“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我是庶房出的又怎麼樣,我照樣能打你個滿天開花!”

      這邊是趙長松的表哥徐明站起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四表弟怎麼跟那市井流氓一樣!三表弟不過是想教訓那書童,你們卻個個好像跟三表弟有了仇一般,要我說那書童說話太過分,難道還是咱們族學請了杜三公子來讀書的?”

      杜少陵見牽扯進了自己,也來了脾氣,呵地笑了一聲:“京城中的族學倒也多,未必就非得留你們家,不過是老太爺跟我父親有些交情才過來讀。沒想趙三少爺卻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咱們這恩怨該瞭解了!”

      這都怎麼了?考前太緊張,要搞點事情一個個的才舒服?

      趙長寧覺得無比頭痛,畢竟都是年輕人,如火藥桶般一點就著!

      “你們都坐下,別吵了!”趙長寧一聲喝止,但大家卻已經熱鬧了起來,根本不再聽她的。趙長旭揮手打趙長松,趙長松自然反抗,徐明又上去幫忙。而奉行‘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的杜少陵立刻讓小廝去幫趙長旭。然後杜少陵也被牽扯進了戰局。書、筆、紙的滿屋亂飛。

      丫頭小廝們看得目瞪口呆,機靈點的已經跑出去喊人了。

      趙長寧看了趙長淮一眼,這弟弟聰明得緊,一貫明哲保身,不過他是看趙長松不順眼的,杜少陵是他的朋友。因此其實是幫著杜少陵的。好像也沒有勸架的意思,反而還回頭跟杜少陵低語。

      好吧!趙長寧不勸了,打吧打吧,反正一個個也不聽她的勸,她揮手讓那些看熱鬧的趕緊出去。

      那邊徐明已經拿了個墨盤摔了,一把操起了先生的戒尺。杜少陵的小廝看到不得了,大喊一聲:“舉板凳來,這東西動兵器了!”

      這邊趙長松又摔了個鎮紙,趙長淮一揮手卻是直朝趙長寧的額頭飛過來,趙長寧後退兩步,一手護住面門,那鎮紙也不知是什麼石質,手拐處頓時便砸得生疼,總歸好過臉被砸。但趙長寧卻被砸得撞在牆上,疼得倒吸了口氣。

      好,趙長淮,當真是個好弟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06 PM

第十三章

      等趙老太爺身邊的齊管事帶人趕到的時候,屋內已經是一團亂,幾位爺立刻被拉開,跟著一起來的長輩是三叔趙承守,見兒子鬧出這麼大的陣仗,冷冷地瞪了趙長旭一眼。隨後去給杜少陵賠了不是:“是我家小子們對不住,他們一個個都是該打的。杜家少爺先回蘆山館休息吧,一會兒我帶著這幾個沒臉的去給你道歉

      那邊額角都被打青的趙長松立刻冷笑:“三叔,這話你自己記得。誰愛跟他道歉誰去,我可不去!”

      趙承守更氣,把這幾個鬧事的,連同趙長寧都統統壓去了正房。

      趙長寧一路上捂著手,手肘一抽一抽地疼。若是普通的力道,自然不至於這麼疼,怕趙長淮就是故意的。

      她閉了閉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氣。早該知道趙長淮對她狠,沒想竟然有這麼狠。

      趙長淮難道會對玉嬋這麼狠?難道會對三個姐姐這麼狠?他不會,趙長淮對趙玉嬋反倒挺客氣的,未必他能和一個女孩過不去?跟男的計較是算計,跟女孩計較就是小人,他們同是長房子孫,共同繼承長房。趙長淮不過是覺得她這個嫡長孫太弱了,擔不起這個身份。

      到了正房,老太爺今天卻還沒回來,他去昔日同窗那裡喝酒了,等在正房的是二叔趙承廉。

      趙承廉畢竟做官多年,什麼也沒說,揮手就讓連同趙長寧在內的這五個拉去罰跪。

      趙長旭卻是不服:“長兄是勸導三哥,又阻攔了我們,為何也要被罰?他又沒有打架,這事是我起的,跟長兄無關。”

      趙承廉冷淡的目光就看向了趙長寧:“寧哥兒,你是嫡長孫,弟弟們本該你管好,你便告訴我,族學裡出了事你該不該跪?”

      長寧一把攔下要說話的趙長旭,道:“二叔說的有道理,我認罰。”

      被趕去祖祠的路上,趙長旭就低聲說:“有什麼個道理,你又不是沒勸,大家不聽罷了!為何你還要跪!”

      “若我不跪,長松是唯一嫡房嫡出被罰跪的,二叔不願意看到。”趙長寧歎了口氣說,“跪便跪吧,又不是沒有跪過。”

      她對於跪祖祠也是駕輕熟路了,到了祖祠就在首位跪下來,隨後是趙長淮跪在她的旁側。

      長寧閉上了眼睛,隨後才問:“二弟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趙長淮直視前方:“鎮紙向我打來我也沒辦法,一時不察傷了哥哥,倒不是故意的。哥哥見諒,傷得不重吧?”

      趙長寧聽後笑了一聲,不再說話。

      這天卻是跪到了晚上,趙老太爺才匆匆回了趙府,茶也沒有喝一口,便帶著趙承義兄弟三人去了祖祠。

      趙老太爺知道消息的時候簡直就是震怒,反倒是臉色陰沉得一語不發。他一邊喝茶,一邊再聽管事補充經過。

      趙老太爺不知家裡的規矩竟然壞到這個地步,女孩兒那邊他不好管,趙老太太又去得早。反倒讓幾個媳婦輕狂了起來,做出這等丟臉的事情。他臉色發青,冷聲道:“去告訴各房的太太,但凡是送了東西的,都給我關起來抄女誡,抄不足五十遍,這年也不許過了!”

      茶杯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著的幾個孫子:“至於你們,我看是現在就打死的好!免得出去丟了趙家祖先的顏面!”

      趙承義二人立刻上前勸他消氣,趙承廉在旁慢慢說道:“此事是松兒不對在先,我先罰他十杖,寧哥兒看管兄弟不力,怕也要罰十杖,別的也一應都去領罰,不可輕饒!”

      趙長寧聽到二叔的話,頓時捏緊了手。

      趙承義聽得心裡急,他的孩兒方才並未做錯,他為何也要被罰!就是罰也不該跟趙長松一般罰十杖,這如何公平!

      他的話不說,趙長旭卻是個直腸子。“祖父,長兄是阻止了,是趙長松罵長兄「算老幾,管不到他頭上」根本不聽長兄的話。二叔這話是什麼意思?長兄是為了維護家族顏面,卻要跟挑事的趙長松一併論罰?這是個什麼做法!”

      趙老太爺霍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趙承廉。

      家裡最近風氣浮躁,不過是幾房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心思罷了。只是二房的作為,讓他有些失望。

      他隨即淡淡道:“寧哥兒,誰讓你跪的。”

      趙長寧不知老太爺是什麼意思,聽剛才二叔的話,心裡冰冷漠然,偏偏她不能反駁長輩。只能說:“我未管好弟弟,是二叔叫我跪的。”

      “你是嫡長孫。”趙老太爺說,“在這家裡,也不是誰都能讓你跪的。除了我,你父親母親,誰還能讓你跪?”

      趙長寧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筆直。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種,從未感受到的身份的力度。

      趙老太爺閉上了眼睛:“給我站起來,拿出嫡長孫的樣子!”

      趙長寧道一聲是,然後站了起來。

      “齊管家,給我請家法來。”趙老太爺看向趙長寧,“你執鞭,每人打十鞭,趙長松、趙長旭再多加五鞭。”

      “祖父,我不服!”趙長松也看了趙長寧一眼,冷冷道:“他杜少陵的書童難道沒錯?說我家族學不好,不好他大可不來,我也是為了維護我趙家。他既然什麼好族學都能去,為什麼非要屈就在我們趙家!”

      “你便是叫你父親母親給寵壞了!”趙老太爺被他一頂,冷笑道,“杜家什麼身份,你比得嗎?趙家比得嗎?他說兩句族學不好怎麼了,我告訴你,他就是罵到你頭上,你也得給我忍著!杜少陵他父親還是禮部侍郎,你瞧瞧人家,謙遜有禮,方才在路上還與我說了,這事他要占一半的錯。就你這樣的,你就是中了狀元又怎麼樣!我告訴你,再怎麼能讀,你也不過是個只會讀書的紈絝!”

      趙長松面色難看,不敢再頂嘴。

      “你還說趙長旭是庶房所出,沒資格說話。我問你,家裡哪個兄弟我不是一視同仁的?你這話究竟是從哪兒聽來的,我都不敢說看輕哪個庶出的兄弟,你就敢了?你比我這老太爺還有臉面了?”

      趙老太爺致仕前任戶部給事中,是個言官。所以別的不擅長,要說罵人可能還真的沒幾個比得過他。又指著趙長松繼續說:“你還敢說你長兄沒資格管你?長幼尊卑,都讓你吃到狗肚子裡去了?他沒資格管你?好,我今天就讓他有資格!”

      說罷又喊:“齊管家,取我對牌來!”

      取對牌來做什麼?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趙長寧心裡卻飛快地掠過一絲光亮,她怔怔地抬頭,看著趙老太爺嚴肅、端正的臉。

      齊管事是請了家法和對牌一起來的,那對牌瞧起來並不起眼,不過是對黃花梨木,雕了小篆的‘趙府’二字。趙老太爺取在手裡,便對趙長寧招手:“寧哥兒,到祖父面前來。”

      趙長寧幾步上前,已經猜到祖父要做什麼。對牌便可指使家中管事、婆子,可罰下人,可操辦家中大小事宜、用度。這對牌一般是由趙老太爺保管的,就連兩個兒子也還沒拿住。

      他緩緩地道:“你是要讀書科考的,祖父便不讓你管事。但是對牌在你的手上,但凡哪個兄弟不聽你話的,哪個僕人不聽使喚的,你不用再向我請,直接處置就是,要打要罰都隨著你。”

      果然是要給她的!

      這邊趙承廉不說話,趙承守都坐不住了:“父親,如何能給他這個?”

      “寧哥兒,你還不接?”趙老太爺又提聲問一句,趙長寧便不再多想,立刻跪下,“謝祖父。”

      這是趙老太爺在給她的身份加籌碼,她怎麼會不知道。他要她來震懾這些弟弟,要她抬出嫡長孫的身份來。

      對牌便放在了她的手心上。隨後是一把纏了線,有些年頭的牛皮鞭子。

      “我再問問,還有沒有哪個不服的?”趙老太爺一掃剩下的三人。哪個敢說不服,趙長旭見是長兄得了好處,更笑眯眯的,“服,服,是我一時衝動。”

      “你還知道你是衝動了?”趙老太爺說,“第二個論的就是你,兄弟爭執,你也本該勸阻。你上去就火上澆油,動刀動槍。家裡的什麼事都要關起來家裡說,鬧到外人面前終究是笑話,知道嗎?”

      趙長旭伸出手道:“知道了知道了,那長兄頭個便打我吧!”

      趙長寧把鞭子握在手裡,試了試力道。看到趙長旭牛一樣大的濕漉漉的眼睛,好像打他是件多好的事一般,心裡就一軟。剛才趙長旭也是為了維護她,不然怎麼會牽扯進來。還要打十鞭,豈不是人要打腫了?

      “祖父。”趙長寧回頭便又跪下,“長旭弟弟的十鞭,我想替他受過,若非我所起,長旭也不會牽涉其中。”

      “你代我做什麼!”趙長旭卻急了,長兄細皮嫩肉,哪有自己禁得住打啊!別說十鞭了,他在通州跟著學功夫把式,被罰是常有的事,就是打上二十、三十鞭也不要緊的。“祖父,你別聽他的,打我,打我!”

      他簡直一副迫不及待想挨打的樣子。

      趙老太爺看著趙長寧清秀淡定的臉,心裡突然就拿定了某個主意,說道:“你要為弟弟承擔責任?倒也罷,你畢竟是他哥哥。那這十鞭,你代他受過。”

      他親自拿了鞭子,不顧趙長旭的哀求,揚手就抽在趙長寧的背上,頓時就火辣辣的疼。

      長寧疼得額頭一抽,老太爺當真是沒有留手的!

      趙長旭一看就知道鞭子是十分的力道,趙長寧牙關緊咬,額頭冷汗直冒。

      他又焦急又心疼,連聲喊別打了。別的跪著的都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了。長寧挨打這個畫面,還是有十分的震撼力的,畢竟她長得好看,玉白的臉因疼痛,反而湧起幾分血色。單薄荏苒,偏直挺挺地跪著,避也不避一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07 PM

第十四章

      趙老太爺當然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幾分力道,不會把人打壞了。剩下的也不叫長寧打了,他一併全收拾了。

      那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是有多疼

      趙長淮也被抽了五鞭子

      趙長松很少被打,十鞭子抽下去也疼得說不出話來了。至於徐明,因為是二房的表親,趙老太爺是沒有下重手的。只看了一眼這個敢煽風點火的,心裡打定主意不會再留他了。

      這邊動靜這麼大,幾位太太自然也聞訊趕來了。

      趙長松的母親徐氏出身名門,穿件青織金玉蘭紋長褙子,梳墮馬髻。捏著汗巾扶著丫頭的手進門,眼眶濕潤不停地擦,好歹是沒說一句話。

      她哭得還算含蓄,三嬸娘曹氏進來幾乎就是哀嚎了:“娘的旭兒啊,你怎麼被打得這麼——”哭到一半,才看到兒子完好無損。曹氏很疑惑地止住了哭聲。原來沒被打啊!浪費她哭得這麼厲害!

      竇氏則是眼淚直流,心疼得直想撲上去,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兒,正跪在那裡受苦呢!她怎麼忍得這個!但她很快被趙承義拉住了。老太爺還沒有訓完,她先別出頭的好。

      竇氏死死掐著丈夫的手,顫抖地低語道:“憑什麼打長寧,憑什麼?”

      “你稍安勿躁,回去再說話。”趙承義連忙安慰竇氏。

      這邊老太爺回過頭,握了握鞭子,又對趙長寧說:“方才打你的十鞭,是你替你兄弟受的過。現再打你五鞭,是你要受的。你畢竟是他們的兄長,就是管不了也得管,他們有事,你始終是有責任的。一家兄弟,哪個出了事,別的都要被牽連,所以更要相互幫襯。”

      趙長寧知道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但是剛才趙老太爺的一番話,卻讓她明白了什麼。

      ……只是再五鞭,她的確是受不住了,手肘還在疼。

      她低下頭,還沒等說什麼,那邊趙長旭就火急火燎地站了起來:“還打?祖父,您再打不如打我吧!打我多少下我都認了!”

      竇氏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就抱住了趙長寧,兩條手臂緊緊地纏著她,哇地一聲就哭了,跟個孩子一樣,話也說不出半句來。

      趙承廉也站起來,咳嗽了一聲,這事的確還是趙長松有錯在先。他道:“父親,我看寧哥兒身子弱,不該再打了。再者這事的確不是長寧的錯,我看是長寧守禮識大體,家裡的對牌該給他管著。”

      跪在長寧背後的趙長淮則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別過了視線。

      的確……不該再打了,他還被自己打傷了。

      他真的很倔強,一句服軟的話都不會說。

      趙老太爺其實這五下本就沒打算再打了,本就是看看他們的反應,還算是有良心。他放下了鞭子,坐下來喝了口茶:“好了,都起來吧。”

      一個個才從地上站起來,趙老太爺繼續說:“都給我回去反省,反省清楚了挨個到我這裡來談話。趙長松,你再帶了徐明去給杜三公子賠禮,知道嗎?”看到這幾個點頭了,他才鬆了口氣,“自此後,長寧便握我的對牌,你們是服也好不服也罷,這事不會再改了。誰要是不順他的意思,被罰也別到我面前來訴苦!”

      然後才揮手,叫他們全部回去,這出鬧劇算是結束了。

      趙長寧卻走上前一步,說道:“祖父今日教誨,孫兒謹記”然後恭敬地行了禮退下。

      以前是她看錯了趙老太爺,這個祖父,當真心裡是清醒的。不虧是二十多年的言官出身。其實有這麼個祖父在,她大可不用顧及二房。今天雖然挨了打,祖父卻是給她立了權的。

      他們慢慢地出了正房,趙長寧由竇氏扶著,卻看到有個人在前頭等著她。

      她輕輕推開竇氏的手,兩步走上去,這人長得頗是俊美,嘴角帶著一絲笑容,不是趙長松還是誰。

      趙長松真正地把這位長兄,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然後低聲問:“長兄覺得,自己憑什麼擔得起嫡長孫的擔子,因為才華嗎?”

      “弟弟這口氣,是看不起愚兄了?”長寧微笑問他,不然何至於在這裡攔下她。

      趙長松走近了一步,盯著她的眼睛說:“以前我是沒把你放在眼裡,沒想到我這長兄,竟然是個能人。我倒想看看,三個月之後誰才能出頭。長兄可別以為仗著身份的便利,就能踩到我頭上了。”

      趙長松是那種,你一旦惹了他,他才會真正注意你的人。

      “愚兄自然等著弟弟。”長寧依舊微笑,眼裡卻也透出三分淩厲。既然遲早都是要來的,何必掩飾?難不成她不出頭,就沒有這些算計了?難道她出頭,他們還能害死她了?她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這個進士!只有她讀書好了,長房才會受到真正的重視。

      她一語不發地從趙長松身邊走過。

      長寧回了正房,屋裡的僕婦已經燒好了熱水,找了藥膏。竇氏抱著長寧哭了好一會兒,才叫顧嬤嬤先領她去擦藥,她去小廚房吩咐晚飯,長寧可還沒吃飯的。

      長寧卻看到一隻紅著眼睛的趙長旭蹲在她東廂房的屋簷下,跟條大狗一樣可憐。一見到她便圍了上來,繞著她打轉:“你為何要替我挨打?你……你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打得厲害麼?疼不疼?”

      長寧把他的頭推遠了些:“沒什麼,你等我一會兒,我要敷藥膏。”

      “我來我來!”趙長旭從婆子手裡奪了藥膏,推她進了西次間,“你快把衣裳脫了,我來給你抹。”

      這弟弟頭先對她好,卻也沒有這麼纏人的吧……

      趙長寧嘴角一抽,怎麼可能讓他來抹?還脫衣裳?“你別鬧了,我這裡婆子養著又不是吃閒飯的。出去等著。”

      “我還是在裡頭瞧著你吧。”趙長旭立刻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我娘聽說你替我受了打,也狠狠拍了我幾個巴掌,罵我不中用,習武多年還要你來替我受打。長兄,快讓我來看看你傷得重不重……”

      趙長寧已經坐下了,趙長旭卻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來就要給她解衣袍,手都伸到了她的繫帶上。把旁邊的顧老嬤嬤嚇了一跳,這……這四少爺,怎麼能隨便解人家的衣裳。“四少爺,您可別添亂了。這屋裡老身幫忙就是了。你去外頭等著,一會兒好了便叫你。否則可不是越幫越忙了。”

      顧老嬤嬤叫兩個婆子強行把趙長旭給架了出去。回來便苦笑:“大少爺,您下次遇到四少爺,儘管避遠些。我瞧他也太親密了。”

      “我如何避得開他,他又沒有別的意思。”趙長寧淡淡道,“親的堂兄弟,有時候勾肩搭背的也正常,算了吧。”

      雖然是這麼說,但是……但是畢竟是女孩啊!顧老嬤嬤想到這個,突然渾身一震,長寧已經決不能是女孩了,她似乎自己也沒把自己當成女孩來看,言行舉止,沒有人瞧得出來不對。當年她們的作為……不就是想毀了這個女孩的嗎。

      那她這樣混在男人堆裡,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的名聲,她的清白……

      她不再說話了,蹲下身給趙長寧解衣裳。趙長寧望著跳動的燭火。

      祖父是想為自己收服趙長旭吧。用這出苦肉計,讓趙長旭徹底的跟她站在一起。

      顧嬤嬤卻好似碰到了她的某處,頓時一陣酸痛,長寧嘶了一聲。顧嬤嬤睜大了眼睛:“哥兒……您這裡,這裡怎麼傷成這樣了?”

      她的手肘彎處一片清淤,竟比背上的傷還要嚇人!顧嬤嬤顫抖地問她:“這又是怎麼回事?”

      “方才他們打得亂……”趙長寧順了呼吸,輕輕地說,“趙長松砸長淮,長淮趁亂便砸到了我的手。”

      “二少爺……他也太……您這要是傷到了筋骨該怎麼辦?”顧嬤嬤說了句。

      她突然反應過來,哽咽著快步走了出去,壓抑得聲音都在發顫:“去找太太,大少爺的手被傷著了。再派人青衣巷請柳大夫過來……快去!”

      如果真的傷到了手……老天爺無眼,那長孫該怎麼辦!

      西園這邊淩亂的動靜,很快趙老太爺那邊就知道了。

      趙長淮站在趙老太爺的書案面前,外頭燈影浮動,投在地上一片片昏黃的陰影。

      趙老太爺叫人進來問了,說是長房那邊還沒有傳話,不過砸傷之類的,再重應該也不至於傷到筋骨,趙老太爺才讓回話的人退下去了。

      他整個人都非常的疲憊,靠著漳絨靠墊好生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緩緩地說:“長淮,你一向聰明。祖父明白,他們那些個加起來,怕也沒有你一個人聰明。祖父對你最放心不下,因為你的心思也是最重的。”

      趙長淮低垂著眼睛,他不說話。

      “長松倒了罷了,但長寧是你的親哥哥。你為何要這麼做?”趙老太爺靜靜地問。

      他想起剛把這個孩子抱來的時候,他就這樣的不愛說話,在自己屋裡一坐一整天,也不喜歡討好長輩。看得人心疼。

      後來,他就這麼長大了。

      “祖父,我的確不是故意傷他的。”趙長淮緩了口氣說,“我若是真想傷他,能做得更隱秘百倍。”

      趙老太爺的目光驀然淩厲,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又不是不瞭解這個孫兒,半晌又歎氣:“……長寧必定以為你是蓄意,怕從此是真的要恨你了。”

      趙長淮沉默了一下,輕輕道:“我沒有辦法。”他就算說了,趙長寧應該也不會信。他以前的確是害過他,這次……真的是失手。

      趙老太爺叫他回去休息,把等在外面的趙承廉叫進來。

    今日提趙長寧的地位,不給二房顏面,都是想打壓一下二房,否則家裡更沒個寧靜了。也怪他以前沒注意,等反應過來已經出了大事了。“今日這事,家中女孩規矩也太亂了。你回去便告訴徐氏,好生把幾個嫡出的姐兒管起來,她要是管不好,我就來幫她管了!至於趙長松,見自己能讀兩個書了便張狂起來,我為官幾十年,還沒見過哪個這樣的人能做官的。以後他再敢公然頂撞他兄長,我定讓他跪祠堂跪爛膝蓋!”

      趙承廉心裡一凜,知道老太爺的意思:“……兒子定好生管教長松,他今天的確是太不像話了。家族裡兄弟和睦是最重要的。也怪我平日繁忙,來不及教導他,讓他母親把他寵溺壞了。”

      “我倒是還厭煩那個徐明。”趙老太爺冷冷地道,“他非我趙家子弟,跟著鬧個什麼勁兒。你同徐氏說清楚,這徐明日後便不必再來了。沒得壞了咱們家幾個孩子的舉業。”

      趙老太爺吩咐許多,趙承廉都應了下來。

      ***

      柳大夫瞧過沒有大礙,趙長寧才喝了兩盅甜湯,由顧嬤嬤服侍著睡下。今天過得太累,她反倒睡得沒這麼踏實。

      她雖然已經閉上了眼睛,但還在想祖父給她對牌的事,想舉業的事……她手受了傷,怕是要修養兩天的。屋內有盞蠟燭沒有吹滅,朦朧而柔和的光灑在她的臉上,燒熱的炕床很暖,外頭又非常的靜。

      風吹得門扇吱呀一聲輕響。

      光影晃動,細索的響動,似乎有個高大的影子立在她面前,擋住了燭光。

      旁邊有人說道:“七爺,大少爺已經睡著了。”

      “嗯。”那人輕輕地發聲,然後沒有再說話。

      長寧仿佛陷入了睡夢中,但她還聽得見聲音,卻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她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個七爺是周承禮麼?他怎麼會進自己的內室來,守夜的顧嬤嬤呢?她怎麼可能放人進來。

      然後似乎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臉上,慢慢遊移。指尖帶著點涼氣。她很想阻止,很想說話,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您看大少爺這般受氣,您也不插手麼……”同行的人遲疑地開口。

      “我能有什麼立場管?不急。”男子繼續說,“你出去,我片刻後就出來。”

      有人便合上門出去了。

      趙長寧才覺得有人靠他極近:“不是叫你不必盡力嗎,怎麼不聽話呢……”又歎息道,“這麼努力,要不要我幫你?”

      趙長寧感覺到那手已經到了她的脖頸處,落在了她衣襟的邊緣。

      燭影不停地晃動。好像過了很久,她突然感覺到,一個柔軟溫熱,帶著陌生氣息的東西落在她的額頭。

      那東西是……!

      這樣陌生的觸碰,讓趙長寧渾身一僵。耳邊則是個低沉的聲音:“好好睡吧,七叔會幫你的。”

      七叔……周承禮。他究竟是在幹什麼,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09 PM

第十五章

      趙玉嬋巴著指頭數數,她已經被關了五天了,五天了,她跟只猴子一樣再也被關不住了。第六天,親娘竇氏難得笑眯眯地來看她,還給了她一隻錦盒,裡頭正是她上次要的一對金蟬子,薄如蟬翼的金翅,靈巧纖細的腳。還有一隻嵌了金蓮頭的玉簪,她捏在手裡就不肯放,小心翼翼地問母親:“娘……您發財啦?”

      竇氏道:“什麼發財了!”然後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解釋了一下,止不住地笑:“……沒想到幾房的嫡女都有錯,偏你這次守了規矩,什麼都沒給那杜三公子送。你祖父聽了高興,特地賞你的!說你難得懂規矩一次!還有你哥哥,手沒大礙,娘心裡也高興。”

      趙玉嬋心裡小小地心虛了一下,畢竟她其實比其他嫡姐兒更按捺不住,不過是哥哥阻止得及時而已。她巴著母親的衣袖問:“娘,我聽說哥哥得了家裡的對牌呢!我還沒見過對牌是什麼樣的。”

      “那對牌……”竇氏歎了口氣,昨夜趙承義跟她談過了,這對對牌雖在長寧手裡,實際是沒有大用的。其實是老太爺有意要抬長寧的身份,但並不代表長房的地位就此改變了。

      趙承義雖然懦弱,但總還是看得清事實的。跟她說:“只要咱們寧哥兒沒中進士,那什麼對牌都是不管用的。你是婦人沒得見識,別只看著眼前這些利害處。寧哥兒就比你清醒,你看他得了對牌便不聲不響地交給了顧嬤嬤保管,什麼都沒說過……”

      這一席話就把竇氏心裡的激動給澆滅了,總算寧哥兒沒事,她心裡稍微舒坦了些。

      她跟玉嬋說:“對牌卻也不算什麼事,娘今天帶你出去看你哥哥,以後便不准再鬧他了。他受了傷,你別給他添堵。”

      “知道啦知道啦!”趙玉嬋一聽說能出去,就跟長了蟲一樣坐不住了,“咱們快去看哥哥吧,蕭媳婦還叫我給他做了兩雙冬襪,我做得可好了,拿去送給哥哥,正好他讀書可以穿。”

      當趙長寧得到妹妹的冬襪時,只能嘴角一抽誇:“還是……挺好看的。”倒也不是玉嬋繡得太難看,而是玉嬋似乎只會繡水鴨子,所以她送給別人的繡品——全是水鴨子,水鴨子荷包,水鴨子鞋襪。趙長寧現在堆了一小箱子的水鴨子製品。繡得又胖又圓,很富態,她現在已經對水鴨子產生了審美疲勞,快不認識這種動物了。

      趙玉嬋是個簡單的人,非常好哄。難得聽到哥哥誇她,內心驕傲高興,偏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既然你喜歡,那我再給你做件袍子,蕭媳婦說我現在可以學裁衣了。你可以穿著去讀書。”

      趙長寧差點忍不住咳出聲,還要穿著去讀書嘛……

      她跟玉嬋說:“行了,哥哥知道你坐不住了,也不必在我這裡待著,去婉姐兒那裡玩吧。”

      趙玉嬋自然早就坐不住了,跟哥哥說了聲就跑去了婉姐兒那裡玩。

      竇氏端了碗天麻羊肚湯給兒子喝,說:“你平日不是拘著不要她玩嘛,今天怎麼反而叫她過去了?”

      “估摸幾個房的姐兒現在不是在受罰就是在抄書,她正好去看看,收斂一下她的性子。”趙長寧心裡是有打算的,羊肚湯是補身子的,但有股腥味,喝了口她就放一邊了,遲疑了一下,問竇氏,“娘,您可知道七叔這個人?”

      昨夜那事一直讓她輾轉不安,今兒早問了顧嬤嬤,偏說昨夜一直守著,沒有什麼人來過。趙長寧甚至把院裡所有的小廝都叫了過來,她記得隨行的是個男人,聽聲音自然不是那傻四安,她院中兩個小廝,一聽又覺得不像。怕是打草驚蛇,就叫他們回去了。

      竇氏很疑惑:“你七叔?娘只知道他是你祖父帶回來養大的,平日跟咱們交往少,每年在家不過一兩個月,別的卻不知道了。要是說奇怪的,便是他二十七八了還未娶親吧。你祖父給他說過些舉人之女,清貴人家讀書的庶女之類的,他都推拒不娶。你祖父畢竟不是他親爹,勸也沒用,只能由他去了。給他幾個丫頭了事罷了。”

      也是,竇氏畢竟是內宅婦人,她能知道什麼。

      竇氏出去給兒子吩咐午飯了,讓她好生休息。

      趙長寧卻拿了四安給她買回來的石刻刀,挑了塊玉質不錯的田黃石,繼續練石刻。她練石刻幾天,手腕的確更有力了,特別是還能精准控制刀尖的力道,竟和練字有異曲同工之妙。見真的對控制力道有效,她自然要趁著有空多練了。免得真的因字寫的不好,而在殿試上失了機會,這的確太虧了。

      她正在刻一株蒼松,外面丫頭來通傳,說是老太爺親自過來看她了。

      他老人家怎麼親自過來了?趙長寧換了件棉袍起身,不敢坐著。

      趙老太爺一進屋便打量了一番,炕床上鋪著藏藍色厚褥,博古架上擺了不少花草,黃花梨木長幾,屋內收拾得簡單、整齊。但在他們家中算是簡樸的了。他讓趙長寧坐下:“別起來,祖父是見你不便走動才親自來一趟的。”

      趙老太爺問了她一些讀書上的事,送了她一刀澄心堂紙,一盒龍尾硯臺。算是來慰問了病人,才道:“受一樣的打,長松卻沒什麼大礙,今日特地來我那裡認了錯。我也狠狠罵了他了,你們畢竟是堂兄弟,不要因此生了嫌隙,那盒龍尾硯,便是他給你賠的禮。”

      男孩子在這個年紀爭強好勝,是很正常的事。

      “他是弟弟,我自然要包容的。”趙長寧說。她就當鍛煉自己的容忍能力了。

      趙老太爺前頭這些話都是鋪墊,接下來就歎道:“……再過兩個多月便要會試了。長淮有我指導讀書,長松請了蔣先生,就是少陵也有周先生幫他盯著。你讀書卻沒個專門的人來盯著,你雖然不說,但祖父知道你心裡是想著這事的。”

      趙老太爺也想一起教了,無奈是分不出身來。他繼續說:“正好你七叔回來了,我跟他商量了一番,他願意來指導你。你往後就去半天族學,再去他那裡半天,讓他來指導你。你可別瞧不中他,他是癸己科的進士,沒中進士前還在白鹿洞書院任教過,當時我請他指導你們幾兄弟的舉業,偏他得了朝堂的任職去了通州,因此拒絕了。這下他願意主動教你,可是一樁好事!他學問淵博,可說你二叔都比不得。”

      趙長寧聽到這裡,手已經不自覺握緊了。她淡淡一笑:“七叔來教我,我自然是願意的。只是怕耽誤了七叔的任職……”

      趙老太爺擺手:“這不必擔心,他既然答應了自然有他的辦法。你只需每日下午去他那處就是了。”

      趙長寧想起昨晚迷糊之間,聽到他低聲說的話:……這麼辛苦,要我幫你嗎?

      要我幫你嗎?

      所以這就是他幫忙的辦法?

      趙長寧沉默了一會兒,才答應了下來,畢竟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她的確需要有個人帶著她讀書。

      趙老太爺這才高興了:“你好生跟著你七叔讀書,有什麼缺的就問我要。”說罷竟跟她還小一樣,摸了摸她的頭髮,把趙長寧嚇了一跳。家裡會這麼對她的人已經很少了。趙老太爺笑著說,“還是你祖母在的時候好,她為人嚴厲,家裡讓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時候我都受她的管,還跟她吵,納妾,一大把年紀鬧得臉紅脖子粗的……她最喜歡你了,要知道你這麼懂事,不知道有多高興。”

      趙老太爺的神情突然落寞了下來,半晌才擺手。“祖父先回去了,你好生休息。”

      趙長寧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光影裡,跟著的小廝馬上跟了上去。她也靜靜地看了許久。

      有時候她覺得這個時代真殘酷,她祖父、父親,都算是平行端正的人,卻也是姨娘一堆,而母親似乎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但若問他們心中摯愛之人,必定還是自己的結髮妻。這個人才和他們舉案齊眉,死後同享後輩的香火。

      她不必學女紅針黹,不必紅妝,也不必十四五就算計著要嫁給哪個男人了。這個身份對她來說也許是重壓,但也是種放鬆,讓她像妹妹那樣去活,她真的做不到。趙長寧低頭看著自己平整的胸。

      十七歲了,可能是因為作息太苦,發育得不算太好,但也需要纏胸的。癸水也不穩,小半年都沒有一次。雖比普通女子長得高,卻是個虛架子。她又是一貫的男子作為和行事,就算是別人覺得她長得好看,也不會生出這是個女兒家的想法。

      當然,感謝這朝代還流行病弱美少年,比她嬌比她矯揉造作的不是沒有,雌雄莫辯,甚至江淮一地有讀書人紅妝敷粉為美,有時候她自己看了都在背後暗自……慚愧,還是這幾位比較像女人。

      到了晚上,趙長寧讓四安收拾好明日用的書具,她想著周承禮的事,如何也睡不著。

      結果香椽挑簾進來通傳:“大少爺,杜三少爺帶了禮來看您。”她和香榧二人並不近身伺候趙長寧,不過家裡但凡有點姿色的丫頭都離趙長寧很遠,生怕被大太太瞧在眼裡,也打個有進氣沒出氣。

      香椽看到大少爺靠著迎枕看書,秀麗的臉膚色毫無瑕疵,心裡自然異樣。

      不說別的,她和香榧二人是自小服侍趙長寧的,見到的男子只有大少爺,服侍的也是他,日久生情自然心生傾慕。只不過大少爺現在要讀書,二人都暗暗期待著,等大少爺高中之後,說不定大太太會允許大少爺將她們收房,所以現在表現都很出色。

      趙長寧並不明白自己丫頭妹紙的心思,她一直很喜歡這兩個業務熟練的丫頭,她又不是賈寶玉那傢伙憐香惜玉的,對丫頭一向都是板著臉,自然想不到這樣也會心生傾慕。抬頭道:“讓他進來吧。”

      怎麼來看她的人一撥接一撥的,不能約好一起來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11 PM

第十六章

      杜少陵聽說趙長寧被罰之後很是愧疚。

      他是看不起趙長松那紈絝,但沒想到趙老太爺竟然連趙長寧都罰,他心裡責怪這老太爺不通情理。但此事終究是因他所起的。

      於是他在蘆山館轉悠了幾圈,把鬧事的書童給趕回去了,叫小廝去外面的鋪子買了些鹿茸人參之類的補品,往西園來了。

      到門口被兩個丫頭攔下了,他還打量了一下趙長寧的小院,看著規整,花草不多,種了幾株石榴樹、海棠樹,一株高大的棗樹,感覺跟他冷冰冰的個性不搭,總覺得這傢伙會在屋裡種梅蘭菊竹之類的,以表清高。不過這時候院裡堆著雪,看不到樹木豐茂的景色。

      趙長寧在屋內,就透過隔扇看到他在轉悠,穿了件蔚藍的繭綢薄襖,長身玉立,鬢若刀裁。低聲問香椽:“七小姐還沒回來吧?”

      “七小姐還在二房那邊。”香椽知道趙長寧的意思,“奴婢一會兒在門口守著,不會叫七小姐過來的。”

      趙長寧才點頭,她真的挺怕那妹妹會色令智昏。

      那邊杜少陵已經跨進屋子裡來了。趙長寧指了凳給他坐,又親自給他倒了茶水:“杜兄坐下喝茶吧,你難得過來。”

      杜少陵把自己的禮堆在桌子上,屋內燒炭盆,其實不冷,所以趙長寧只穿了件月白的棉直裰,月白挺稱他的,臉色倒也紅潤,看來應該傷得不重。他想起上次荷包的事,咳嗽了一聲:“長寧兄,我是來道歉的。族學的事,還有上次荷包的事……”

      杜少陵看人的目光很真誠,由於是一雙桃花眼,甚至有點深情的感覺。

      趙長寧擺手:“杜兄喝口茶吧,這是今年冬至儲下的雪化成的水,我用來煮茶。”

      是嘛……這才應該是他的風格。院裡不是俗花就是果樹,這不太襯他。

      杜少陵抬手抿了口茶水,甜滋滋的。他俊朗的眉眼似乎也被茶水的熱氣化開了,握著茶杯說:“長寧兄竟然愛喝香片,我卻喜歡烏龍之類的苦茶。那一會兒我叫人給你送盒茉莉香片來,用的是寶珠茉莉為花底,窖藏信陽毛尖,再以白玉蘭提香。我只喝過一次,因嘗不出滋味,怕誤了好茶。”

      趙長寧是想自己體寒,覺得喝純茶更不妙,所以才喝香片。不過竟然用信陽毛尖這樣頂級的茶來做香片,怕也只有杜家這等大家族做得起了,她謝過杜少陵的好意拒絕了他,卻是推脫不下。

      幾杯茶下肚,杜少陵就說:“我看過長寧兄中舉的那篇文章,其實針砭時弊,寫得不乏文采。我瞧是有些火候的,平日若長寧兄想切磋文章詩詞,倒也可以來找我。若想找人指導,我已經告訴了周先生一聲,你隨時也可以去問他的。”

      他聽聞長房在趙家勢弱,有意想要幫一幫趙長寧,以彌補自己的愧疚之心。

      趙長寧聽他毫不吝嗇的誇自己就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略低著頭。抬頭的時候眼睛便只看著你,深邃如潭水不見底。

      杜少陵心裡便驀地一跳,一時間目光只停在他紅潤的嘴唇,以及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耳垂上。又覺得是屋裡的炭火燒得太足了,太熱了,從下腹便躥起一股久違的熱。他十七歲了,怎麼會半點男女之事都不知道……一時竟有些尷尬。

      “少陵兄當真不必愧疚。”趙長寧覺得這個人有趣得很,語氣柔和了一些,“我當真不在意這個。”

      趙長寧只穿了件月白棉衣,身影單薄優美,非常漂亮,應該沒什麼力量,很容易被人控制住。與他對坐也腰背筆直,只看到單薄柔軟的唇瓣張合輕閉。他可能會因此做出不好的事來……特別是趙長寧還並不防備於他。

      防備?人家為什麼要防備他?

      杜少陵咳嗽了一聲,覺得是自己很久沒見到過女孩了,以至於看人家長得漂亮,竟然有異樣的感覺。別開眼睛說:“以後長寧兄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說,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趙長寧心想正聊著就要走了?站起來準備送他,杜少陵笑著擺手示意不必送,大步走出了正堂,帶著自己的書童隱沒入黑暗中。

      來去如風,果然是名士風流啊……

      趙長寧叫了四安進來收拾桌子。

      第二日杜少陵果然叫人送了盒茉莉香片過來,趙長寧只略開蓋,就聞到茉莉和茶葉的香氣氤氳濃郁,果然是極品好茶。

      族學中的徐明被遣送回了老家大興寶坻縣,上次大力懲戒過之後,族學裡果然清淨多了。這一早上竟然平平安安的什麼事都沒有,中午送點心,進來的丫頭小廝寥寥無幾,個個垂頭喪臉。這下杜少陵那桌,就連壺熱茶都沒有人送了。

      古先生覺得是他沒好好教導這幾個讀書,快要會試了,竟然還生出這樣的事端來。板著臉把幾個人的課業都加重了,每人每天要寫三篇文章交給他,題目由他出,而且全是策論。另外每天作賦一篇。

      說來趙長寧是背過紀年表的,本朝雖也是大明,開國皇帝是朱元璋,但如今的年號卻是承元,也不知歷史在哪裡拐了個彎。本朝皇帝是個年逾五十的老頭,執政溫和,給讀書人的補貼也很多,於是在讀書人之間有‘聖賢皇帝’的名號。因此這時候的各種學派也空前發展,王陽明老先生創了心學之後,這個流派在江淮的讀書人當中流傳甚廣,由於江淮的讀書人在全國有一定的統治地位,所以目前的心學在全國都備受推崇。

      就算心學盛行,大家也是要考八股的。會試的考試試卷是從經義、四書裡分別抽出一句,或結合皇帝的話考策論,或直接讓寫見解。再加一篇賦,考考大家的文學功底。題不多,因此能出頭的非要有真才實學才行,考舉人可能還有背誦默寫一類的送分題,會試就別想了,沒點寫文章的真本事就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功課太多趙長寧還有點愁,畢竟趙老太爺還另外給她請了個家教七叔,也不知道這位嚴不嚴苛。

      古先生還把趙長寧叫過去,叮囑她:“明日是初九,你回去跟老太爺商量一番,我帶你們出去祭拜孔廟。我看你們是憋在籠子裡讀書讀久了,該出去轉轉。”

      古先生在趙家族學任職前,有長期帶各種衝刺班的經驗。趙長寧拱手道:“勞煩先生費心,我回去就稟明祖父此事。”

      族學裡的學生知道能出去了,熱鬧地說起話來。初九逢單數,正好明照坊還有集市和廟會,四面八方的貨郎都要來擺攤,到時候可以趁機買些新奇的玩意兒和話本。他們已經很久沒出去放過風了。

      趙長寧其實也挺高興的,她現在娛樂活動不多,能出去轉轉已經是好的了。她讓四安給她收拾書匣子,還要去七叔那裡。

      路過趙長淮身邊的時候,趙長淮在和杜少陵說話,談笑風生,好像砸她手那件事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趙長寧笑容一收,神情冰冷漠然地從他身邊經過了。

      杜少陵昨夜回去念了數遍道德經,才把心裡那股莫名其妙的邪念壓下去了。見趙長寧出去了,他對趙長淮說:“我瞧你哥哥人不錯,你又何必針對他?上次跟趙長松起爭執,他還是明事理的。”

      趙長淮笑著搖頭,慢慢說:“我這個哥哥一慣軟弱,嫡長孫他坐不得。”

      他看著趙長寧遠去的背影,稍微沉默了一下。

      趙長寧到了周承禮所住的東院,他在趙家的地位比較奇怪,平時一般是很少出面的,要說官職卻也不是太高,但趙老太爺、趙承廉等人卻對他很尊敬,一般的事不會到東院來打擾他。

      他院裡僅佈置了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架了葡萄藤,冬日裡魚池結冰了。厚棉簾子外垂手站了幾個穿夾襖的丫頭。看到她就微笑著迎上來屈身:“大少爺,勞煩您在屋內稍等,七爺有事出去了,頃刻便回來。”

      趙長寧來之前還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他竟然不在?她撩簾子進去,屋內燒著地龍,佈置了博古架,她在長案旁坐下來,看到對面還掛了一柄龍泉寶劍,紅纓上有八個琉璃珠子。又掛了他一件日常穿的斗篷,外衣。

      他是住這個屋的?趙長寧突然覺得她在這裡學習會不會不太好。

      許久不見人回來,她先擺了筆墨寫文章。因練刻石的原因,手腕有力許多,寫字不如原來累了。當年字跡的進步並不大,書法並非一日之功,長寧知道,這三個月她能糾正自己寫得端正流暢就是好的了。

      古先生給的文章題出自《論語.憲問篇》: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這個題目直譯過來的意思是,國家有道要言行正直,國家無道要小心的言行正直。她一看這題就犯了難,這是三題中最難的一道,國有道好說,但在會試上,誰敢拿國無道來舉例子?當官的問題先放一邊,還想不想要腦袋了?

      自上次被罰之後,趙長寧心裡已經坦坦蕩蕩,下筆自然是自己真正所想。不敢拿本朝來舉例子,最好舉例的是前朝。這又如何聯繫到治國?恐怕是要從君子的修養出發,再講述為臣之道。真的去寫做人就是偏題了。

      她磨墨寫文章,不覺外頭都已經濛濛發黑了,有人端了燭檯進來,她以為是四安,就沒有抬頭說:“回去通傳大太太,我怕要晚些才能回去了。”

      燭檯輕放在了她的旁邊,朦朧的光籠罩了長寧細長的手指,還在凝眉苦思。

      “寫好了嗎?”這人淡淡地問。

      趙長寧的背脊被猛地繃直了,這個聲音……便是前夜那個男子的聲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12 PM

第十七章

      這個男人就是周承禮。

      他應該是才回來,放下燭檯後解下斗篷的繫帶,裡頭只穿了件深藍直裰薄襖,手肘上竟戴著皮革護腕,走到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站起來,先拱手道:“七叔,您回來了。”

      周承禮嗯了聲坐下來:“老太爺讓我教導你,我正好有空。不必緊張。你且寫你的,有什麼不懂的問我就是了。”

      趙長寧抬起頭,他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書看。濃長的劍眉,筆挺的鼻樑,一側暖黃的光。似乎察覺到了長寧的目光,抬起頭兩人便對視上。趙長寧立刻避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這屋內除了他二人之外再無別人了。

      周承禮問她:“怎麼了?”

      怎麼不了?自然在想他那晚的作為究竟是為什麼。

      趙長寧沒有說什麼,既然周承禮都表現得如此淡定,她何必去問?她甚至覺得周承禮是知道她的真正身份的。他沒有說,證明這個人對她無害。她繼續寫自己的文章:“倒也不是,聽說七叔曾經在白鹿洞書院任教,所以有些好奇罷了。”白鹿洞書院是屈指可數的好書院,非常有名氣,每年從裡面出來的舉子十多個總是有的。

      周承禮笑了一聲:“哦?白鹿洞麼,那時候書院的院長是我同門的師兄,便幫了兩年。”

      天已經徹底黑了,伺候他的僕婦又端了兩盞燭火進來。周承禮看著她寫字,突然問:“你在練石刻?”

      趙長寧恭敬應道:“是在練,七叔如何知道的?”

      “你手指上的傷口。”周承禮繼續看他的書。

      因為練石刻,她的指頭的確有些細小的傷口,刻刀太利了,原來是這般看出來的。兩人又沒有說話了,趙長寧收斂心神,繼續自己的思路,倒也不覺得餓。等一氣呵成了,才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原來婢女已經把菜端了進來,菜色也不多。一盤冰糖紅燒孢子肉,冬瓜煨金銀火腿,清蒸鱸魚,淋了鹹香醬汁。再幾碟清炒、涼拌的黃瓜絲、萵苣片、白玉菜心。

      “你先吃吧。”周承禮跟她說,他自己卻先出去了。

      趙長寧見他不吃,自己身為小輩,怎麼好先開始吃。往門外看,黑洞洞的夜裡大雪如席,竟又下起雪來了,外頭的婆子在吩咐小丫頭燒熱水,周承禮似乎在和誰說話。“……我現在有事走不開……你們自己注意就行了,不用來問我……他那邊我親自去回話。”

      那邊說:“七爺煩請儘快,這邊沒您坐鎮怕是不行的。”

      周承禮卻說:“你以後不要到趙家來找我,否則也不必來找我了,滾去找別人吧。”

      誰來找他?通州縣衙?趙長寧總覺得周承禮應該私底下有動作,趙家的人都不知道。只不過和她無關的話,別人的事她為什麼要過問,周承禮只是名義上的七叔。

      不一會他又進來了,身上帶著一股外頭的冷氣,發上落了些雪。他坐下來見趙長寧還未動筷子,就招手讓婢女去取東西來。

      等那婢女進來了,遞給周承禮一隻青白瓷小瓶。周承禮接了過來:“這藥是我在江浙帶回來的,治你這等小傷好得快。”說罷看向她說,“手給我。”

      他想給她塗藥?實在是不必,手上的那些都是小傷口,還不如她的手肘疼。

      “七叔,我自己來就行了。”趙長寧如何會麻煩他。

      周承禮卻直接伸手,不容拒絕地把她拉了過來。兩人頓時靠得有些近,趙長寧就想到那夜他的呼吸。他的手粗糙微熱,趙長寧的手因為受傷了十分敏感,覺得疼,不由得就往回縮。

      “你替趙長旭受十鞭的時候,不是挺能忍痛的嗎?”周承禮能感覺到趙長寧對他的防備和避忌,有點不悅,淡淡地道。

      趙長寧笑了笑,自然不好再收,換了個話題,“七叔,我記得上次您送我一個印紐,我倒是沒瞧出來歷。”

      “你小時候在我的書房裡玩,見到我那塊印紐非要要,說了不能給你,你還要哭。”周承禮就說,“所以才給你尋了個差不多的來,是戰國的橐駝紐。就那一個紐,便頂你父親半年的俸祿了。”

      趙承義半年的俸祿是米六十石,有時候折合些布絹、燈油之類的,算下來總有六百兩。那丁點大的小紐竟然值這麼多銀子。她每月也不過十兩銀子而已。趙長寧在想要不要還給他算了,聽這個意思,肯定不能兄弟人手一個。

      周承禮捏著瓷瓶沉思片刻,突然問:“你……不記得你兒時的事了?”

      趙長寧猜測幼時的時候兩人應該關係不錯。但她根本不知道十歲之前的事情:“十歲那年我生了場病,原來的事記不太清楚了。”

      周承禮才輕輕道:“難怪……”他抬頭看著她繼續問:“那可還記得十四歲的事?”

      趙長寧這次就真的不明白了,十四歲按理說應該她記得的,但她根本對周承禮沒有印象。

      “七叔說的是何事,能否提點一二?我一時也想不起究竟有什麼事。”

      周承禮沒有說話了,靜默了一會兒後他笑了笑:“罷了,你不記得也好。”

      他把案桌上趙長寧方才寫的文章拿過來看,“好了,既然是來指導你舉業的,我開頭先多說幾句。你能中舉其實也不容易,不過舉子的功名,對於普通人是夠了,對我們來說卻還未到做官的門檻。你雖然在鄉試中排名不好,不過依往年來看,會試的變化還是有的。特別是如今皇上愛惜俊才,對於年輕舉子會更提拔一些。”

      把趙長寧的文章大致讀了一遍,周承禮的眉峰卻凝住了般,許久沒有說話。“這是你剛才所作?”

      趙長寧老實點頭,就是她剛才寫的啊。

      周承禮的眉頭越皺越緊:“你鄉試得了末尾的名次?”

      趙長寧再應是。

      周承禮放下她的文章,拿了張紙來說:“把你鄉試寫的文章大致默出來我看看。另外,我再出兩個題,你不必寫出來,只把承題、破題的思路大致寫給我看即可。”

      這水準是鄉試末尾,現在的鄉試檔次竟然這麼高了嗎?

      其實周承禮聽說趙長寧得了鄉試末尾的成績時,對她的舉業並未非常重視。如果這個人是別人,他不會幫忙的,因是趙長寧,所以他才願意教她。但是這個水準,絕對是驚豔的,不說解元,前五是肯定沒跑的。

      趙長寧知道他在想什麼,提筆慢慢地把他所出的題都寫了。筆在硯臺邊沿壓過,趙長寧還想再寫,周承禮卻制止了她:“行了,不必寫了。”他問趙長寧,“鄉試那題的破題思路,你是否有更好的思路?”

      “的確有,不過當時時間已經不夠了,加上考試的時候我思緒混亂,所以沒有寫。”趙長寧自然是在亂說了,大考小考了小半輩子了,難道她考試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麼調整心態?考試素質這個她都練了二十年了。

      當然周承禮也是一個字不信的,他把趙長寧的文章收起來,跟她說:“我不管你在想什麼,但是原來想的肯定都是錯的。只有能看出你的天分,家族的資源才會向你傾斜。你現在就回去歇息,我立刻去找你祖父,把這些東西給他看,你可有意見?”

      趙長寧知道周承禮的意思:“我沒有意見,不過您還是跟祖父解釋清楚吧,鄉試的確是我發揮不善。”

      蠟燭的火苗燒到了燈芯結,突然暗了下去。周承禮走到她面前:“趙長寧,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家裡,還是有人護著的?”

      趙長寧淡淡道:“是我的擔心多餘了。”

      周承禮輕輕按住了她的肩:“你抬頭看著我。我知道你若是不科舉的話,沒有別的出路可走。但我會盡力護著你,這家裡你是嫡長孫,沒有人敢把你怎麼樣。”他頓了頓,“你要記住這個……還有,不要和趙長旭那些人太親近了。”

      說罷才招丫頭進來,披了斗篷,趁著夜色出了門。

      趙長寧靜靜地看著周承禮的背影,她的手微微地發抖。但不是害怕,只是一種壓制不住的戰慄。

      周承禮肯定知道的!而且他的言行之間,似乎是傾向於幫她的,但又有種莫名的曖昧。十四歲……為什麼她就沒有半點印象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13 PM

第十八章

      正房的燭火燃燒著,周承禮在裡面同趙老太爺說話。

      趙長寧站在門外已經等了很久,黑暗的夜裡大雪不斷地落下。她靜靜地站在屋簷口,大雪就落在了她的肩上,頭上,但是一直沒有人來叫她進去。直到屋內出來了一個人,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禮:“大少爺,老太爺請您進去。”

      趙長寧嗯了一聲,解下斗篷遞給旁邊的四安,跨入了書房內。先撩袍跪下:“給祖父請安。”

      趙老太爺並未像原來那樣讓她站起來,他手裡還拿著趙長寧的文章,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情緒在他心裡翻湧,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還是周承禮在旁邊歎了聲:“老太爺,讓長寧起來吧。”

      趙老太爺擺擺手,他走到趙長寧面前。“以前可有誰在輔佐你的文章?”

      趙長寧搖頭說:“沒有別人。孫兒寫文章,見解都是自己的,若能入祖父的眼自然是孫兒的福分……”

      趙老太爺突然把幾張薄紙拍在了案上,指著她,手指微抖地嚴厲道:“我還說長松心狠,長淮無情,你該是其中最淳厚的孩子。沒想到你們兄弟幾個,倒沒有一個簡單的啊。你在防誰?防我還是防你二叔?還是覺得這家裡全是算計,都要長房過不去?”

      就算是以前舉業最差的時候,趙老太爺都沒有用過這麼嚴厲的口吻跟她說話。長寧聽到這裡自然難受,不過也是在她的料想中的,她儘量保持著語氣的平穩:“長淮是您親手教養大的,他一向與我不和。長松是二房嫡出獨子,二叔又與我父親有隙……”

      “你住嘴!”趙老太爺氣得又拍了桌子。是的,他看到趙長寧的文章時,第一個想法就是生氣,氣他老了,家裡生得出這麼多心思,就連以為最乖巧的趙長寧竟然也不簡單。他藏實力,還不是那點心思麼!

      趙長寧怕惹得他更生氣,輕聲道:“祖父,是我錯了。”

      趙老太爺深吸了口氣,當他冷靜下來的時候,看向跪著的趙長寧。想起那天他二叔對他的嚴厲,想起他被趙長淮砸傷的手肘,甚至是長房他那沒用的爹娘,驕橫的妹妹。最終還是惻隱心動了,幾步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趙長寧見他終於是不生氣了,心裡也鬆了口氣,又對趙老太爺一拱手:“往日的事是孫兒錯了。祖父對幾個兄弟都一視同仁,能給的都儘量給了。長寧對您是最欽佩的。”

      好話誰不願意聽,這孩子慣愛拍他的馬屁,如今已經是信手拈來了。趙老太爺當然心裡舒心不少,知道這孩子作為轉變,恐怕是因為那天他給了他對牌,願意為他撐腰的緣故。

      他蒼老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憊,才擺手道:“罷了。我和你七叔已經商量過了,他收你為學生。另外,我單獨出銀子,每月給你貼二十兩月例,我也派人去了你那裡看過了,書房位置不夠好,我重新給你佈置。不過你的事我跟你七叔決定了,倒也不往外說,畢竟離會試也不過兩個月,免得人事變動弄得你們兄弟幾個人心浮躁的。”

      趙老太爺真的對她重視了。如果他上次所為還是想壓制二房的話,這次就是真的看重她!

      趙長寧又跪下謝過,趙老太爺這次才伸手來扶:“起來吧,你有天分是最好不過的事,祖父我還等著你們幾個光耀門楣呢。”

      大雪雖還連續不斷,但東西卻陸陸續續地送進了長房。第二天一早的時候,趙老太爺派人送來了更多的東西。

      新的長書案,新添博古架,還有整套的文房四寶,甚至幾盆從老太爺的暖房裡搬出來的蘭草。原來有點壞的隔扇也重新修好,蒙了高麗紙。趙承義跟竇氏來看趙長寧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些東西搬進來,問趙長寧:“兒子,這是怎麼了?”

      “祖父送了我些東西罷了。”長寧笑著讓小廝騰了桌,方便親爹親媽坐下來。

      “送來的倒都是好東西,”竇氏觀察的主要是價錢,“我瞧那墨都要值些銀子的。該是你祖父要鼓勵你好生讀書的,我兒,你天資一般,更要好生盡力來報答你祖父才是。”

      “努力是應該的,不管能不能都要試試才行,父親已經跟小廚房吩咐好了,晚上時刻備著熱菜,免得你晚上讀書餓了吃些冷糕冷飯的。”趙承義對兒子的飲食很關心。他自己是個同進士,自然對兒子考進士這件事比較重視。跟天底下的父母一樣,生了個蛋,然後就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了。

      趙長寧都笑著應下來,親爹親媽對她的態度分明就是“雖然這孩子看著不太行,但萬一就撞大運中了呢”的彩票心態。

      今日是要去祭拜孔廟的,親爹親媽先放她出了門。趙長寧帶著書童到趙府影壁,趙長旭已經牽著馬百無聊賴地等著她了。

      趙長寧看了一圈,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事情,大家都是騎馬,馬房竟然就沒有準備馬車……而古先生的宅子就在孔廟附近,不用從趙家出發。

      杜少陵跟趙長淮兩人也牽著馬來,趙長松落在最後面,他倒是坐的馬車,竟然還帶了兩個面容姣好的書童。

      “長兄,你怎麼不走啊?”趙長旭朝她走過來,“正好跟長淮他們約好了去城外沿河騎馬,咦,你的馬呢?”

      趙長寧嘴角微抽,淡淡地道:“我不會騎馬。”

      趙長旭一拍腦袋,是啊,他怎麼忘了,長兄因小時候被馬踢過一腳,所以自小就不喜歡馬,也沒學過騎馬。一看只有趙長松那有輛馬車,而趙長松已經把頭別過去當沒看到了,他面色一冷,回頭對趙長寧笑道:“這有什麼打緊的,來,我帶你騎吧!”

      他現在對趙長寧是無比的熱情,若不是趙長寧要趕他走,恨不得在他那裡住下來。

      趙長寧的臉快黑成鍋底了,帶她騎?開什麼玩笑呢!

      但這位大兄弟用他大狗一般的眼睛看著她,就差沒說‘難道是你嫌棄我嗎是我太差了嗎?’

      這時候再去套馬車怕會遲到了,趙長寧只能去看趙長松的馬車。雖然跟這傢伙坐一輛馬車很可能會打起來,但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杜少陵最見不得趙長松,他從後面走上來說:“長寧兄,咱們同為男子,倒也沒有什麼,若你不想長旭帶你,不如我來帶吧。”他與趙長旭自一起打趙長松後就稱兄道弟,非常熟絡了。

      這根本就不是誰帶她的問題。趙長寧自然拒絕了,未等趙長松同意就進了他的馬車,然後笑著問:“三弟不介意我與你同往吧?”

      趙長松嘴角微微一抽,趙長寧怎麼突然就想跟他同馬車了?聽說他昨夜在祖父門外罰站,難不成是腦子凍壞了?他只能笑了笑:“自然不介意,長兄坐吧。”然後吩咐趕車的趕快走。

      趙長寧知道對方是不想跟她多說一句話的,自然不開口。馬車與馬便嘚嘚跑出了趙府,趙長旭用失落又陰沉的目光看著前頭的馬車,似乎恨不得把馬車盯出個洞來。他沒有親兄弟,所以對趙長寧格外的親昵。但是總覺得長兄不是很喜歡他,請他喝酒也不喝,給他擦藥他也不同意,連跟他共乘一匹馬也嫌棄。他不高興。

      趙長淮就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騎著馬還遊刃有餘地上前。“長兄固執,必定不會與你同乘。你要是真的這麼想帶人同乘,我把我書童借你吧。怎麼樣?”

      趙長旭回頭冷冷看他:“你少說風涼話!”

      趙長淮嘴角一扯,嘖,他還真的生氣了?

      等出了明照坊,到了順天府府學附近馬車才停下來,這段路是禁止騎馬的。他們步行到了孔廟門口,果然古先生已經在門口等他們了。趙這個孔廟倒是挺大的,還有三進門。最近來燒香的學子越來越多,孔廟的香價錢都漲了三倍,學子無奈還得掏錢。

      趙長寧覺得孔廟裡頭煙火繚繞的不太舒服,上了香就出來了,看到這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有種錯亂的感覺。來往的行人,挑腳夫,苦行僧,非常的熱鬧繁榮。對面是筆墨鋪子,紙馬鋪子,估衣鋪子。轉角還有條巷子,挑了各式各樣的旌旗賣吃食,豌豆黃,薄皮大湯餛飩,榮記羊肉湯,李記狗肉鋪,驢肉火燒。若非親眼所見,如何知道明京城的繁榮。

      再往前走就是正覺寺了,趙長寧在驢肉火燒的鋪子前頭停下來,倒不是想吃,不過是想起了肉夾饃的滋味。正出了會兒神,眼前已經伸過來一個火燒:“你不是想吃嗎?”

      這人不是趙長旭還是誰?雖好像還在生她的氣,冷著一張臉。

      長寧當真喜歡這個弟弟,笑著說:“你吃罷,我不過是看看的!”又說,“方才的事你也別不高興,兩個男人共乘,像什麼樣子的?”說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知道這堂弟不過是十分喜歡跟她玩罷了。

      趙長旭拿著個火燒跟在她身後:“我聽說你昨晚在七叔那裡進學,七叔待你嚴苛麼?”

      趙長寧說:“尚好,你讀書不盡心,倒來關心我讀書的事了?”趙長旭在讀書上很沒有天分,他跟著七叔在通州做事,學武功把式倒還不錯,個頭眼看著也躥高了不少。

      “七叔看似嚴厲,其實人挺好的。他要是待你嚴厲,你同我說一聲,我去跟他說。”趙長旭見她不吃,自己幾口吃了驢肉火燒。她待自己依舊如往常一般好,於是又不氣她了。

      長寧覺得他的脾氣跟孩子一般。她進了旁邊的書局,選了兩本講時文的書。等她出來的時候,卻看到趙長旭跟趙長淮兩人站在門口,對面是正覺寺。只見那寺廟門口,杜少陵似乎正和一個披著斗篷的少女說話,那少女周圍僕婦圍著,穿綢帶金的,很有身份,一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閨閣小姐,杜少陵跟人家說話的時候低著頭,聲音壓得極低。

      趙長旭見她出來了,還有點興奮,低聲跟她說:“長兄,你瞧那傢伙,一出來就遇著情妹妹了!”

      “什麼情妹妹。”趙長寧笑道,“我看那就是他的親妹妹。”

      “你如何知道的?”趙長旭倒是好奇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15 PM

第十九章

      趙長寧只是笑。

      如何知道的?這還不簡單,如果是大家閨秀的小姐,怎麼會在僕婦簇擁之下,跟一個外男如此說話?只能說明這個男子是她的親人。至於為什麼她認為是杜少陵的妹妹,那是因為他們所帶的小廝是一樣的打扮,氊帽,同款式的斕邊短襖。

      杜少陵跟那少女說完,少女便扶著嬤嬤的手入了馬車。杜少陵走過來便擼了袖子,說道:“趙長旭,我老遠就聽到你胡說些話,那是我嫡親的妹妹,來正覺寺上香的。”說罷一巴掌拍在趙長旭的背上,兩人打鬧起來。趙長旭練武的,杜少陵竟然也不差,你打我我打你幼稚極了。

      一行人才沿著熙攘的街道往回走,那輛馬車從他們身邊經過,車簾似乎撩開了一下。

      等到孔廟門口,趙長寧發現趙長松的馬車已經離開了。

      趙長旭在旁邊看,倚著馬笑。他那樣子幾乎就在說:‘你現在沒辦法了,必須得我帶你走了吧。’

      杜少陵在旁邊打岔:“你也不想想你騎馬的路子多野。一會兒顛著你兄長,瞧他收不收拾你!”趙長旭方才來的路上就差點撞了人。

      趙長淮並不想帶人,不過也難得說話:“你還是讓杜少陵帶他吧,他騎得穩多了。”

      趙長旭想想自己那破馬術到也同意了:“那好吧,少陵你帶他,可莫顛著他了!”

      長寧看著空空如也的街道,深刻反省自己的為人,低咳一聲不再說什麼。杜少陵上馬後一把把她拉起來,長寧坐在他後面。杜少陵就笑著道:“你要伸手抱著我,否則摔下去了怎麼辦。”

      他話音剛落,一雙手臂就自身後繞過來來,抱住了他。杜少陵卻驀地一怔,一股淡雅的味道包圍著他,仔細聞來是墨錠、藥膏的味道都在其中。背後是衣衫摩挲,呼吸的聲音淡淡的。他原來還是坦坦蕩蕩的,不知道為何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路上幾次差點撞到人。

      趙長旭在背後喊:“杜三,你注意點人。你別顛著我哥!”

      杜少陵朗聲說:“我怎麼顛著他了?”他就沒差拉著馬走了。

      趙長寧就在他背後笑了笑:“少陵兄,不必顧及我,你走快些吧!”再這麼磋磨下去,不知道幾時才能回府了。

      等回府之後,杜少陵很快翻身下馬,趙長寧也隨之下了馬。杜少陵又在心裡默念道德經,並再次譴責自己久未與女子接觸,屢屢失態的行為。趙長寧謝過了他,他才笑著擺手:“不必客氣,你我也算是同窗之誼了。”

      倒是趙長旭跑到趙長寧那處,在她的書房裡賴了許久,要不是趕著他走,恐怕他是還不想走的。趙長寧溫書到晚上,七叔才差人來叫她過去,開始指點昨天她寫的文章。按照標準的會試程式,覺得妙的地方他就劃個圈,不好的他就和趙長寧講如何不好,例如結題部分:“講君臣之道固然重要,但你前面的觀點不用再複述了,結題若有個昇華甚好,你自己來改。”

      他把筆遞給趙長寧,長寧細細思索之後重新改寫。她發現周承禮其實很厲害,不愧是在白鹿洞書院任教過的先生,而且往往見解獨到,角度很新。被他評論完後她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落筆如有神。

      周承禮默默地看著她改文章,其實趙長寧的天分也超過了他的想像,過了會兒他叫人捧了香爐進來。

      趙長寧不知道這是做什麼,周承禮卻說:“你過來。”

      啊?這是做什麼呢?趙長寧遲疑地走到他面前,又聽到他放下手中書道:“跪下。”

      趙長寧略一停頓,雖然這位是自己的七叔,但也不必每日跪來跪去的吧。她正要說:“七叔……”

      “你不是要拜師嗎,不跪我跪誰。”周承禮繼續說,“跪下。”多少人想拜他為師拜不得,今日他難得想收她,她反倒沒什麼反應了。

      趙長寧這才跪下。拜師?她還沒有真的跪過老師呢。

      周承禮看著她有些狐疑的表情,淡淡一笑:“祖師王文成公有訓,你要切記此言: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四句是我心學精髓,以後言行不得有失。若你日後做官為民,便是天地公允,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間,你明白了嗎?”

      趙長寧有些驚訝地抬頭。王文成公,心學!她這位七叔難怪神秘,他竟然是心學一派的。

      如今的朝代是程朱理學當道,主張的是‘存天理,滅人欲’,從後世而來的趙長寧自然不喜歡這個扒灰又口是心非的老頭,但心學則不同了,王陽明老先生後世便是她十分崇敬之人。便是他為官為民,平定叛亂的功績就足以讓後世敬仰了。可惜在京城心學並不流行,心學太放得開,自然不如程朱理學得統治者的心。

      周承禮見她的表情像是知道心學的,點頭道:“看來你也瞭解一些,我是南中王門的傳人,師承朱得之老先生。”他沒有告訴趙長寧的是,如今的南門學派以他的造詣最深,他另有一個虛號倒是在學界裡如雷貫耳,有人不遠萬里來南中王門見他,不過是他低調,少見外人而已。當然,這些就不必告訴她了。

      長寧的確很想深入學習這個學派,七叔能自稱傳人,想必也是心學的佼佼者,她立刻跪地,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大禮。心學雖然她還不瞭解,但這可是大明的頂級學說,她該有恭敬是要有的。周承禮才扶她起來,笑了一笑:“好了,你再跪拜香爐,就當是跪拜祖師爺了。”

      趙長寧也拜過了,之後去周承禮那裡便去的格外勤。但好些天他都只是指點她的制藝,並不教她心學,趙長寧等了許多天,還是有些按捺不住,問他:“七叔,您看什麼時候給我講講心學?”她連參考資料都恭恭敬敬地買好了,《王文成公全書》。

      周承禮在吃她帶來孝敬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聞言看她一眼:“急什麼,你現在修為不夠。等你考了會試再說吧。”

      其實他平日都是坐在一邊看書,不怎麼說話。要不是必要的時候,對趙長寧並不算親近。要不是她清楚地記得那晚的事,恐怕也覺得七叔是個疏淡之人了。但他對她的確體貼,只要她來讀書,屋內永遠都燒著炭火,糕點也是充足的。

      趙長寧記得有晚她太累,靠著他的小几睡著了。睡夢中是他輕柔地把自己放平,吩咐丫頭婆子不要擾她的。

      趙長寧漸漸對他摒棄前嫌,對周承禮的態度正常起來了。甚至有時候跟他觀點不對,兩個人還會辯駁。周承禮說不過她的時候就只是笑,過了會兒才說:“不尊師重道,若我正經拿問你,應該打你的手板。”

      趙長寧現常和他開玩笑,隨即也說:“七叔打我手板無妨,長寧明日就給您帶過來。”次日她就把手板帶過來了。

      當然周承禮一次也沒有打過她。

      過了小寒節氣之後,就一日日地逼近過年了。只是趙府沒有人敢放鬆,家裡三個人待考會試呢。聽說二房趙長松已經接連半個月,連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就怕他分心,趙長松讀書已經讀得兩眼發青。趙長淮住趙老太爺那裡,老太爺也專門給他辟了清淨處讀書。而長房這邊,趙承義把庶女們全部遷去了東廂房,生怕她們晚上會吵著了趙長寧。竇氏還連夜給四個姐兒開後宅大會,主題只有一個,就是保持長房絕對的安靜。

      其實根本不吵,這些庶妹比貓兒還乖的,就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趙長寧有時候看到自己唯唯諾諾的庶妹們就頭疼,身份不夠,膽子太小了。相比來說,親妹妹趙玉嬋絕對是個極端,她現在是長房唯一的嫡出姐兒,欺壓庶女都是小事,有時候還來鬧趙長寧,從她這兒順一兩本書、一兩盆蘭草走,遇到喜歡的就往她屋子裡搬。說她也沒用,下次照舊。氣得趙長寧禁止她進自己的院子。

      不久後杜少陵的妹妹,也就是那天在正覺寺門口遇到的那個姑娘來趙府探望她哥哥了。論起來,這位杜小姐的母親竟和二嬸娘徐氏有點關係,叫徐氏一聲姑母,便在二房多住了小半月。玉嬋才總和二房的媛姐兒一起去看這位杜若昀杜小姐,少來長寧這邊鬧她了。

      但這位杜小姐卻讓家裡有點不太平起來。首先,也許是太久沒有見到過女人了,某次意外相見後,趙長松對杜小姐可能有點一見鍾情。但杜小姐時常同她哥哥一起,她哥哥則同趙長淮要好,聽說杜小姐也能和趙長淮說幾句話。於是,下人便覺得杜小姐是有意於二少爺趙長淮的。

      當然,在趙老太爺的重壓之下,沒有人敢私下傳這些小話,趙長寧是聽四安說來的。她連這位杜小姐的正臉都沒見過。

      這日是臘月十五,家族要聚起來吃飯。她拿了本書來問趙老太爺,在茶間一邊看書一邊慢慢喝茶,才總算是見了那位杜小姐一面。杜小姐穿了件淡青色纏枝紋綢襖,鵝黃色月華裙,頭上只戴了珠花玉簪,面若芙蓉,清新出塵。由幾個丫頭陪著過來,見趙長寧一個外男在茶間裡等,稍微一愣。趙長寧對她含蓄一笑,自己先避開了她,她又不是趙長松,對撩女孩沒有興趣。

      誰知到外面,正好看到長淮他們幾個圍著看梅。趙老太爺這裡有株檀心白梅,十分難得。

      趙長旭見她出來,便過來搭她的肩:“長兄,你也過來了?”

      他小半個月不見他,非常高興地黏著她:“你最近在做什麼,我怎麼老是見不到你。”

      長寧知道這個弟弟不過是喜歡黏著她,竟下意識地拍了拍他的頭,反應過來才覺得不對,這又不是家裡庶出的妹妹,能隨便拍頭嗎?俗話說得好,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是摸不得的。

      不過這對於趙長旭來說都是小事,他甚至一副被順毛了的樣子,享受長兄偶爾的親昵。

      倒是趙長松冷哼一聲,覺得這兩人膩膩歪歪的,非常的傷他的眼睛。

      趙長淮跟杜少陵只是邊說笑邊往前走,前頭正好一個亭子,幾株斑竹掩映著,幾個僕人正在裡面煮茶,說是小姐們方才在這裡喝茶。正好幾人也走累了,便進了亭子中,準備喝杯熱茶。

      趙長寧拿了茶具,給趙長旭先倒了杯茶,自己才倒了熱水。正是喝著,卻聽到前頭有女孩說話的聲音。

      “今日這白梅開得正好,剪些放在西次間最好了。”幾個女孩被丫頭、婆子簇擁著走過來,為首的那個是二房的趙玉婉,手裡抱了一簇梅枝,正同旁邊的少女說話。

      那少女細聲說:“白梅性寒,我是最喜歡的。”過了片刻她又問,“媛姐兒,我聽說長房還有個兄弟,是你家的嫡長兄是吧?”

      旁邊也是二房的嫡出小姐趙玉媛,她說:“是啊,他不常出來走動。你問他做什麼?”

      趙玉婉就笑了笑:“若昀妹妹,我可是聽別人說,你對二哥哥長淮十分親近的。”

      幾個女孩聊起了私話,這邊的男孩聽到了有點尷尬,又不好避開,只當沒聽到吧。不過趙長松就看了趙長淮一眼,趙長淮卻是正襟危坐,他對什麼杜小姐李小姐的並沒有什麼興趣,對杜小姐對他有興趣這件事也不感興趣。

      趙長寧也聽到了,不過她覺得不關她的事,只是喝自己的茶。

      幾個女孩在亭子外停了下來,那杜若昀杜小姐懷抱手中的白梅,想起當初在正覺寺門口驚鴻一瞥,只見是個極其清雅出眾的白衣少年,方才書房一見,對她冷淡卻含蓄有禮。當時她便心裡小鹿亂撞了,只覺得世間怎會有如此清雅的公子,別男子和他一比,竟都是些毛頭小子了。

      她輕聲道:“我與趙二公子不過熟識而已,若說喜歡……”她咬了咬嘴唇,“我聽說趙大公子年十七,倒不知道他……如此出色,是否婚配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噗的一聲,差點被茶水嗆住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18 06:18 PM

第二十章

      一時間,亭子內眾位男性的目光看趙長寧的目光都有些詭異。

      杜少陵聽到妹妹竟然說這些,暗自怪妹妹被娘給寵壞了,沒得持重。他們家跟趙家不同,女孩比男孩難得,他有許多兄弟,但只有杜若昀這一個嫡出的妹妹,全家當寶一般寵著她,要什麼給什麼。

      二房兩姐妹自然驚訝地看著她。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看上趙長寧的。

      杜姑娘可能反應過來了,也覺得不太穩重。又道:“我便是見趙大公子的才學德行都好,隨口一問的……”

      杜少陵怕妹妹再說出什麼話來,立刻向眾位一拱手,朝妹妹那裡追了過去。

      趙長寧不用回頭,都能感覺到趙長松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也很無奈,看上她的妹子能有什麼好結果?

      幸好是妹子喜歡,她總不可能越過她父母,來找她說親的。

      至於趙長淮,反倒怪異地看了身邊的趙長寧一眼。早便覺得這個哥哥……是長得好看,竟這樣也有女孩來喜歡他。

      這位杜姑娘當真不是普通人,她聽哥哥說,趙大公子當時就坐在涼亭裡聽到她說的話之後,臉微紅,心裡滋味複雜。竟然道:“……他居然聽到了,他沒說什麼吧?”

      杜少陵瞪她一眼:“你還想做什麼?我寫信給母親,叫她把你接回去,免得你在這裡做出什麼丟我杜家顏面的事來。”

      一想到趙長寧可能會成為他的妹夫,而他對這位曾妹夫還產生過不可言說的情緒,杜少陵就覺得很怪異。

      杜夫人接到了兒子的信,很快就來接女兒回家,正好也是要過年了。因杜夫人身份比較高,趙家接待的也是最高規格,杜夫人帶著女兒跟趙家大太太、二太太會面之後,留宿一晚。等下人端了洗腳水出去倒。杜夫人就握著女兒的手,說道:“女兒,你聽為娘細細說來,這趙大公子實為不妥的。一則,趙家的家世本來就比不過我們家,他父親還是個同進士,你父親可是禮部侍郎。為娘一便不同意這個。”

      杜若昀秋眸一睜,靜靜地看著母親。杜夫人喝了口茶繼續說:“二則,你就是喜歡趙長松,為娘可能都會幫你留意幾分,我聽說他北直隸鄉試的成績不差,父親又是少詹事,以後若中了進士,必定仕途通暢。這位大公子,我實在沒聽出他哪裡好的。中進士……怕也不能的!”

      杜若昀抓住了母親的衣袖,卻不同意母親的說法:“娘,那趙長松我不是沒見過,聽說之前他房裡還有許多美婢,仗著自己家世好些,為人便張狂。但大公子就不一樣了,他雖是趙家的嫡長孫,卻潔身自好,而且刻苦努力,全府上下沒有人說他一個不字。”當然,杜妹妹還有一點沒說,趙長寧長得比趙長松好看啊,在她心裡就是遺世而獨立的翩翩公子。

      試問天底下誰不喜歡美好事物?

      杜夫人見女兒不聽她的,歎了口氣:“我的乖女,娘就你一個閨女,你幾個哥哥也都護著你。你想要什麼,娘不是堆在你面前來了的?這趙家的兩個公子都非良配。娘以後再給你尋摸更好的,我可要帶你回去了,你吵著要來看你哥哥,竟生出這許多的事端來。”

      杜若昀聽到娘不同意,也跟她娘生了悶氣。被杜夫人帶回到杜家之後,便一直悶悶不樂。一會兒想到這樣好的人,以後就要娶別人了,不知誰能讓他冷淡的面容笑一笑的。杜小姐打小求什麼得什麼,因此還掉了兩回金豆子。杜大人知道了女兒這事,也說女兒:“……你現在瞧著那大公子長得好看,我問你,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個你可知?你如今穿的用的,哪一樣是趙家長房供得起的?只你身上這刻絲小襖,六十兩不止,手上這對鐲子是透綠的翡翠,三百兩銀子也尋不到這樣水色好的一對。他怎麼養你?便是你喜歡,也得喜歡個門當戶對的!”

      杜若昀不服氣了:“爹爹,你向來都跟我說,人的德行才是最重要的,莫欺少年窮。怎的女兒喜歡他,你們就這樣那樣的說他家世不好?若有朝一日他有出息呢?”

      杜大人笑了,還不因為這是貼心窩的女兒,他才願意跟她說錢財家世這些庸俗的話啊。

      “那你且瞧著吧,趙家這一輩裡,最有可能中進士的應該是趙長淮。我看趙長松太浮,火候不夠。趙長寧在鄉試末尾,歷來鄉試末尾都是陪練的,連最後的殿試都進不去。若他能中,又這般品行好,我自然不會攔著你喜歡他。”

      杜若昀才好受了些,小聲問父親:“當真?他若中進士,您就同意了?”

      杜大人大笑起來,覺得女兒竟還是童稚可愛的時候,進士有這麼容易中麼?他道:“你還是等他中了再說吧!”

      至於趙家會不會同意這門親事,趙長寧同不同意,這根本沒在杜大人的初步考慮範圍之內。趙長寧要能娶到杜若昀,那是他祖墳冒青煙了,正三品侍郎嫡出獨女,但凡有點腦子的都不會拒絕。

      趙長寧不知道杜大人跟自家女兒說的這事,而趙家的人,多少都知道了杜若昀的事。趙老太爺還特地把孫兒叫過去,打量了趙長寧半天,最後跟他說:“……你好生考試,指不定還能促進一樁好姻緣。”

      趙長寧狐疑地拱手應是,等出來了,就聽到趙老太爺在後面同她爹交談說笑的聲音。甚至談到了‘彩禮’‘八字’之類的。

      趙長寧嘴角微抽,正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周承禮院中的小廝,來請她過去。

      到周承禮那處的時候,長寧才看到府裡的婆子已經在掛燈籠了,年關越來越近了,到處都熱鬧了起來。她靜靜看了一會兒,才從廡廊進了周承禮的書房。

      周承禮的書房裡放了很多博古架,都堆滿了書。書案上插了一捧冷香氤氳的臘梅,帷幕低垂著,連外頭的雪光都擋盡了,只有爐火的暖黃的光,甚至也沒有點蠟燭。周承禮靠在東坡椅上,披著外衣,手裡握了一卷書,屋內這麼暗,他應該是看不見的吧。

      長寧給他行了禮,問道:“七叔。外頭天暗,您應該看不清楚吧,不如我叫人掌燈過來。”

      周承禮放下了手中的書,抬頭看她。火光映著他堅毅的半側臉,高挺的鼻樑,嘴唇的線條。爐火發出輕輕劈啪的聲音,趙長寧突然就說不出話來,倒是周承禮歎氣:“你過來。”

      周承禮卻自己站了起來,他走到書案前寫字,他的字游龍走鳳,不是常見的館閣體,可謂是翩若驚鴻矯若游龍。趙長寧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周承禮收筆道:“你寫,我來看你進步如何。”

      趙長寧提起筆蘸墨,凝神靜氣下筆。她練了一個多月的石刻,手腕的確更有力,比原來好多了。但和周承禮一比,還是沒得比。他這手行書不知道是要練多少年的館閣體才磨煉得出來的。這位七叔在學問方面造詣極深,有大家水準。

      “進步了些,還不夠好。”淡淡的嗓音從她的腦後傳來,周承禮站在她身後,握住她的手,“練石刻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指頭,很快又放開了,“繼續練,兩個月足夠了。”

      趙長寧應是,手指卻收進了袖中。

      如今二人算是師生了,其實守禮比原來還要嚴格。

      她轉移話題問:“七叔,我瞧您這學問的水準,選中庶起士留在翰林院也是未嘗不可的。您怎會被外放去做了知縣呢?”知縣這樣的官,實在是屈就他了。

      周承禮只是笑道:“怎的,你看不起知縣了?”

      “一方父母官,卻也不好當。我怎會嫌棄知縣,只是為七叔覺得不值罷了。”長寧也笑。

      “翰林雖好,但從翰林熬出頭,沒有一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周承禮不再多說,“七叔的事你不要問,好生學習就是了,別的事不要管。”

      周承禮頓了一下筆,然後說:“我聽說了杜家小姐的事。”

      趙長寧沒想到他也聽說了,她苦笑:“這事當真與我無關,我也莫名其妙的。不過杜姑娘始終是女子,應當無妨吧。杜家應該也不會允許她嫁給我的。”

      周承禮笑了笑:“我看未必,不過你心裡明白就好,不必我多說。”

      趙長寧停頓許久,突然問:“七叔,上次您提過我十四歲的事,我只記得十四歲在山東的別院住過,至於究竟是什麼事……我的確記不太清了。”

      竇氏告訴她,她十四歲的時候曾在山東別院住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周承禮的確也在山東。但是她不記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她也覺得奇怪,她還是隱約記得有這件事的,但具體內容卻沒有半點印象。

      周承禮沒有回答她,自從第一次問了之後,他就不再提起這件事,甚至有時候是刻意的避開了。

      屋內太黑,很久之後他說:“不要再想這件事,也不必再問我了。這段時間不要分心。”

      趙長寧才沒有多問了,她在他這裡拿了兩本描紅回去。退到了門口,回頭看的時候,他已經拿起了書繼續看。

      這位七叔對她雖好,但他自己的事,是半分都不會多說的。長寧走到拐角處她的腳步頓住,輕輕撈起衣袖一看,手腕上一圈紅淤……方才她問的時候,周承禮就捏著她的手腕,捏得太用力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25 PM

第二十一章

      記憶是件複雜而神秘的事情,她不記得一件事,有很多種待選的可能。但如果這件事目前對她沒有傷害的話,其實記得與不記得,都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所以長寧才沒有想過去探索,但如今,她卻對那段山東別院之行越來越疑惑了。

      年關一天天地近,竇氏召集了家裡的庶女一起做針線,蒸糕,準備過年祭祀祖先用的三牲祭品,這都是要長房來準備的。長寧是男孩,不用參與這些女孩的活計,仍然是埋頭苦學。等到了大年初二,她早上去竇氏那裡喝茶,發現家裡的女眷們都換上了過節的新衣。

      聽她們說些家長裡短的話,哪家的姑娘定了什麼親,哪個首飾現京城裡最時興,倒也熱鬧。長寧難得享受這過年的親近和熱鬧,還給幾個妹妹各自封了二兩紋銀的紅包。

      喝茶不過兩盞,外頭有婆子來通傳,說是二小姐、三小姐和三姑爺一起回門了,人已經到了影壁。竇氏聽了大喜過望,女孩兒嫁出去就是別家的人了,一年到頭也難看到兩回的。“快去接他們過來,你們把瓜子果盤的也擺上。我女孩兒難得回來!”

      趙長寧也挺高興,三個姐姐沒出嫁前待她極好。可惜大姐嫁得遠,過年也難回來。近些的二姐、三姐才是每年都回來的。她到門口去接,不一會兒就看到穿寶杵紋紫綢襖,頭戴金蓮紋寶結的二姐趙玉如,穿水紅色襖裙與無袖坎肩的三姐趙玉妙,趙玉妙懷裡還抱著個四五歲大的白胖小子,戴著瓜皮小帽,一見到趙長寧便叫她:“舅舅!”非要長寧抱他。

      這小胖墩子旁邊是個穿藍色直裰,略顯蒼白清瘦的青年男子,這個是她的三姐夫。

      三人給竇氏請了安,二姐趙玉如說:“路上遇到三妹與妹夫,便一同過來的。”又看到站在旁的趙長寧,目光閃動,“弟弟都長這麼高了,我看比娘還高半個頭呢。”

      竇氏笑得合不攏嘴,長寧像父,自然比她高許多。她道:“都別站在風口上了,進來說話吧。”

      她們幾個女眷就進了西次間,留趙長寧抱著小胖墩外甥,和三姐夫說話。

      三姐夫許清懷也是個讀書人,他父親雖是兩榜進士,但他讀到現在卻只混了個秀才,家產也要敗光了。因趙長寧是舉人,他便覺得在趙長寧面前抬不起頭,但凡回答趙長寧的話都要恭敬地站起來,然後拱手說話。

      趙長寧看著頭疼,笑道:“三姐夫不必客氣,坐下說話吧。”

      小舅子不講究,但許清懷卻不能不講究,連忙抱手道:“你學問比我高,是我該講究的。聽說你還要參加明年的春闈,姐夫得先祝你高中才是。”許清懷叫人把自己帶來的錦雞、糕餅拿上來。他家境一般,也拿不出多好的東西,自己看著也有些窘迫,說道,“等你高中了,姐夫再給你包大封紅。”與他同鄉交好的祝舉人,見他提著雞來趙家,還笑他:“你那小舅子若能中,我怕也能中了!不如把你這錦雞給我吧!”錦雞的兆頭好。

      許清懷還漲紅臉回他:“我這舅子如何不能中,他人品才貌一貫就好!”他因田莊引水的事,跟祝舉人家鬧矛盾,縣官卻偏袒了祝舉人。許清懷只恨自己不是個舉人。那祝舉人不過是拿他取樂,不過笑了幾句就進去吃茶了。

      這時候趙承義從正房回來了,正好把外孫抱過去玩,許清懷自然要見過岳父。長寧便不陪他說話了,怕這姐夫對著她腰都要躬彎,讀書人便是這麼好玩的,竟要以功名來論輩分。

      長寧進內室的時候,正好聽到三姐趙玉妙問她的親事:“弟弟如今年十七了,我那小叔子如今都有兩個孩子了,弟弟怎的還不說親?”

      竇氏臉色有些僵硬,但也早有說辭:“你父親想著,他若是中了進士再說親,身份便不一樣了。否則只是舉人,那些世家的小姐怕是看不上的。”

      趙玉妙就道:“原是打的這個主意,我還想著要是弟弟沒說親,我倒瞧了好幾個姑娘,都剛及笄的年紀。”

      趙長寧聽到母親和姐姐的談話,心裡默默一憋,她才十七歲!怎麼大家就都開始替她操心親事了,還把姑娘給她瞧好了。

      看到趙長寧進來了,兩個姐姐親熱地拉她坐下。

      長寧便問二姐趙玉如:“……怎麼沒見著二姑爺一起回來?”

      長寧剛提這個,趙玉如便臉色蒼白,人也失神。長寧皺眉問她:“二姐夫是不是又虧待你了?”

      這二姐夫不把她們家放在眼裡,二姐又無子,他一貫就對二姐不好。

      三姐趙玉妙脾氣比柔婉的二姐烈,喝了口水就道:“這事說來就氣!二姐身邊的丫頭喜兒早與家裡鄭管事的獨子說了親。誰知二姐夫看上了她,想討去睡。二姐求他不收用,卻還被二姐夫以無出為由數落了一頓,說她懶惰善妒,還是把喜兒收用了。”

      “那狗東西,竟把主意打到喜兒頭上!”竇氏差點拍爛了桌子,喜兒是趙玉如陪嫁的丫頭。見女兒開始哭起來,又把二女兒摟在懷裡,心疼得直掉眼淚:“可憐我女孩兒!在家裡做姑娘的時候,你是最嬌氣的。可這不忍還得忍,你若是被休回家裡來,便一輩子受人指點,大門也出不得一步。你又是無子,娘就是想給你說理也找不到由頭。”

      “姐姐與他操持家務,哪樣做得不好!”趙玉妙想來就氣,她雖然嫁的秀才家境不如二姐好,且一直舉業無成。但她第一年就生了兒子,又緊緊握著嫁妝和家裡幾百畝田,雖沒有富貴,但過得舒心,婆婆也不敢隨便給她臉子看。偏生二姐過得是最苦的。

      趙長寧聽到此處長歎一聲,過去把二姐攬在懷裡:“姐姐莫哭,若實在忍不下去,我上門給你撐腰去。否則我這弟弟要來做什麼的?”

      靠著這唯一的弟弟,趙玉如抓著他的衣襟直哭不止:“寧哥兒,我就是寧願大歸,也不想受這個氣……他那黑心肝的東西,屋裡的丫頭是都睡了遍了!姐姐……姐姐真是恨!”

      竇氏張了張嘴,也不好再勸女兒,在她看來,大歸是比死要更艱難的事情。

      長寧想到自己小時候,二姐是最溫和的人,生病的時候她還一勺勺地餵她吃蛋羹。她才二十一歲啊!花一般的年紀,怎麼看上去比竇氏還要憔悴些的。長寧握著趙玉如的手,堅定地告訴她:“只要姐姐再不想忍了,回家裡來,只要弟弟有口飯吃,便不會少姐姐的。”

      三姐趙玉妙也在旁說:“是啊二姐,再不濟,家裡還有弟弟撐腰的。”

      外頭傳來喧鬧的聲音,是玉嬋折了些臘梅枝子回來。聽說兩個姐姐回來了,飛快地跑進來。因她是最小的妹妹,兩個姐姐也格外的寵,二姐送了玉嬋一隻金手鐲,三姐送的是珠花。玉嬋便賴在竇氏懷裡,吵著要晚上去媛姐兒那裡玩。

      趙長寧見她還是沒個樣子,就說:“你賴著母親做什麼,今日可練繡工了?”

      “不要你管我!”趙玉嬋把頭埋到母親懷裡,“整日就知道數落我,我又不是不知道練的!”

      見竇氏直抱著玉嬋,問她的手冷不冷,趙長寧歎氣,罷了,她還能怎麼管這個妹妹。正巧丫頭進來通傳,說外頭有個小廝找她,她才從屋內出來。

      門口等著的是伺候她的一個小廝銅兒。見她出來了才道:“大少爺。外頭回事處鬧起來了,老太爺正在見客沒有空暇,管事差小的來找您過去。”

      這大過年的,回事處有什麼鬧的?趙長寧嗯一聲問銅兒:“可知道是什麼事鬧起來了?”

      銅兒說道:“是個叫齊三的人來拿銀子,說咱們府上有人允諾了借他的,無賴撒潑的,二少爺、三少爺也過去了。”

      趙長寧讓他前頭走著,回事處在前院,她到的時候幾個穿棉衣綢褂,戴帽的男子。其中有個留兩撇鬍鬚的一見趙長寧,眼睛便是一亮:“大少爺,你可是來了!我那邊急著用錢呢,你允諾放給我的錢呢?”

      趙長寧聽到這裡微微皺眉。借銀子?她可沒允諾要借銀子給誰。這位齊三怎的一看到她就要問她借銀子?她再一看回事處,發現回事處裡的人表情都有些怪異,盯著她不說話。

      她心裡咯噔一聲,心道恐怕不妙。

      趙長淮先拍了拍袍子走過來,看著趙長寧道:“大哥,這幾個是來找你的。他們說你承諾放給他們銀錢,每月五分的利。我一開始也不信,方才管事拿了回事處的帳本來看,才看到是你用了對牌提走的銀子,已經在外頭放了一千多兩了……不過大哥,你怎麼能做出這麼糊塗的事,這豈不是給……家族蒙羞嘛。”

      趙長松也上前一步說:“長兄,我剛才聽著也驚訝得很,你平日為人是最得祖父稱讚的,怎的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長寧先是錯愕,然後才笑了。她先慢慢走到趙長淮面前,盯著他問:“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趙長淮直直地看進她的眼睛裡,說:“大哥這話怎麼說,什麼叫我不放過你?這事可與我無關。”

      長寧壓低了聲音說:“傷我手肘那次,你真當我不知道你是否故意?你騙得過祖父,難不成還騙得過我嗎?還是你自己都覺得那是意外呢?”

      趙長淮漠然地看著她:“我不知道長兄是什麼意思,只不過這放印子錢一事,我想怕還要先稟明祖父才是。”

      “二哥這話我看說得好,這事自然要先稟明祖父的。”趙長松難得和趙長淮站在同一陣營。他只要想起長寧奪走杜姑娘一事,心裡就不高興。趙長寧有把柄落在他手裡,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了。

      趙長寧冷冷地看著這二人,隨後別開了目光,她淡淡道:“這時候不宜去找祖父,如今是過年,他又在待客,鬧大了大家都沒有心思過年了。既然是這幾人指認我放了印子錢,先留著他們問話,回事處的帳本也一併留著。我再回去拿了對牌和帳本過來對賬。晚上再告訴祖父此事。”

      趙長松聽到這裡便冷笑:“我看長兄是想洗清罪證吧?這事現在就該去稟明祖父才是,李管事,你還不快去請祖父過來。”

      “不准去!”趙長寧淡淡地喝止,李管事又不敢動,畢竟趙長寧手裡握著家裡的對牌。

      “這家裡的管事,也不是長兄使喚的吧。”趙長松盯著她,“長兄,你有什麼資格使喚他?你做出這樣的事,難不成還不准我們說出去?你這樣的作為,可實在是不能服眾的。”

      “二弟,我不妨這麼告訴你吧。”趙長寧回過頭,反而笑了笑,“掩藏罪證又如何?我說不許去就不許,畢竟我才是這家裡的嫡長孫。你就是不滿……”語氣一轉,“又有什麼資格說話?”

      她管他服不服,趙長松這樣去鬧,不是她做的也成了她做的,還會搞得家中雞犬不寧,長寧是絕不會放任的。

      畢竟她才是趙家的嫡長孫,他們不服管也得服!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25 PM

第二十二章

     長寧不再管趙長松要如何,她將回事處的事情交待好,立刻就回了東廂房,找了顧嬤嬤過來問話。

      家裡的對牌一直是由她保管著的。

      顧嬤嬤聽了此事十分錯愕。大少爺在外頭放印子錢?這如何可能的。不走正道,鑽營苟且,這是趙老太爺最深惡痛絕的事情。他是言官,這一輩子都剛正不阿,大少爺最明白這個,她肯定不會這麼做的。

      “我也知道是有人想害我。”趙長寧把看手裡的對牌,已經漸漸入夜了,燭光只籠著她面前的書案,別的地方似乎都是昏幽的黑暗。她看不出表情,只是繼續說,“問題是誰想害我。這對牌您沒給過別人,房裡哪個丫頭小廝進過您屋子的,都拿過來問話。再把守院的婆子叫來問這幾天都是誰來過。母親那邊二姐和三姐都在,暫時不要擾了她們。您把這事告訴父親,叫他派人協助您。”

      “那您……”顧嬤嬤微一遲疑,長寧把這些事都交給她了,那她要做什麼?

      “我要去祖父那裡。”趙長寧把她房中的帳本和那對牌收起來,叫四安進來給她披了斗篷,“這院子裡就由您盯著,我是最信得過您的。”長寧握了握顧嬤嬤的手。若她連顧嬤嬤都信不過,還不知道能信誰。

      顧嬤嬤送她遠去,站在門廊看了好一會兒。立刻就叫了香椽和香榧兩個大丫頭過來,將這院子的大小僕人都聚起來一一地排查。

      正房那頭趙老太爺在同幾個兒子說話,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其實並沒有瞞很久。剛一入夜,回事處的管事就捧著帳本來了。趙老太爺看了帳本,久久沒有說話,長寧這孩子的秉性他肯定是信得過的,不然不會把對牌交由他管。但其實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瞭解這幾個孫兒。至少趙長寧就超出了他的預料。

      李管事因自己的失職,嘴唇也有些發抖:“因是年關,府裡用銀子的地方多,所以小的沒有起疑……更何況大少爺那處支銀子,我們也不可能不給。竟不注意支出去了一千多兩。是小的錯,未及時將此事稟報給老太爺知道。”

      趙老太爺卻很平靜,至少比李管事想的平靜得多。他放下了帳本說:“既然如此,把長寧給我叫過來吧。”

      屋內的丫頭應聲而去。未等多久,趙長淮、趙長松二人進來了,先拱手給老太爺請安,趙長淮先說:“祖父,長兄放印子錢的事我等正在回事處,已經聽說了。正值年關,家裡親戚來往多,且次年長兄就要科考了。我看此事應當謹慎處理,免得落下話柄。私下懲罰長兄便夠了,不可過多宣揚。”

      “二哥說得太客氣了。”趙長松卻很堅決,“我看這事祖父還需從長計議,不可包庇縱容。就算是長兄要參加科考了又如何?品行不端正,照樣是個禍國殃民的貪官佞臣。祖父這一輩子清正廉明,豈可被他給壞了名聲。”

      趙老太爺閉上了眼睛,心裡突然有些煩躁。

      趙承廉原是坐在一邊聽的,因過年不用去詹事府,他才有些空閒。此時才站起來說:“父親,長寧究竟為何在外放印子錢,我倒是不計較,左不過才一千兩銀子而已。我計較的是家中的對牌,實在是不能放在長寧手上。怕這孩子太年輕,不知道事情的輕重。”

      “長兄如今已能逞嫡長孫的威風,怎肯輕易交出對牌。”趙長松冷笑。今日下午在回事處的事他記得。趙長寧好大的架子,都要頂到他的臉上來了!

      趙老太爺道:“都別說話了,等我問過長寧再說。”

      趙老太爺畢竟是大家長,他一發話,眾人自然就閉嘴了。

      不久後外面就有人通傳:“大少爺來了。”

      門簾挑開,一股冷風從外面鑽進來。趙長寧把斗篷交給了四安,她掃了一眼屋內的人,二叔、三叔、四叔都在,趙長淮趙長松二人不出所料也在其中。一看就知道屋內是什麼事,長寧先走到趙老太爺面前先請安:“祖父,我過來了。”

      “你來了。”趙老太爺抬起眼,“可知道我為什麼事叫你來?”

      “我知道。”趙長寧說,“放印子錢此事非長寧所為,不過我也帶了我房中的帳本過來,還請祖父過目以證清白。“

      “清白?”趙長松卻是笑了,“長兄這話可笑,你拿你自己房裡的帳本自證清白,豈不是隨你怎麼捏造都可以了?你真正該做的,是把管家的對牌交出來,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麼放印子錢,怎麼給家族蒙羞的事說清楚。”

      趙長淮雖然和緩,殺傷力卻比趙長松大得多,那是一刀刀的暗捅。“回事處的賬,還有那幾個上門討錢的,人證物證俱在。我本來想大哥這是初犯,長房的銀錢的確不夠,大哥此舉可以理解,稍微懲戒即可。不想大哥竟不承認,倒比放印子錢更讓人寒心了。”

      趙老太爺歎了口氣:“長寧,你聽了這些話,自己說呢?”

      祖父並非全心信她的,人證物證俱在,就是想信也沒有辦法信的。趙長寧分明就料到了,但心裡還是滋味複雜。她淡淡說:“我的話卻還沒有說完的,兩位弟弟就急著給我定罪,倒是怪了。”

      她要開始反擊了。

      趙長寧拱手說,“祖父您聽來,此事可蹊蹺?若真是我放了印子錢,我何必告訴對方我的身份住處,難不成我會蠢到叫別人找上門來拿錢,再讓您發現不對,好狠狠地責罰我一頓?”

      趙長松繼續道:“誰知道你是不是以趙家嫡長孫的身份壓陣,怕他們不服,不還你的錢。”

      長寧根本就不懼,慢慢道:“既然如三弟所說,那更蹊蹺的在後頭。他們幾個一見到我,立刻就將我認了出來。但我這一兩月都在府中讀書,從未出過門,更談不上見過他們了。他們究竟是在何處見過我的?不如將他們都叫過來問問看。”

      趙長松一時語塞,發覺這個人竟然十分的思維敏捷,而且善於分析,層層深入。

      竟然還能駁得他說不出話來。

      “大哥說這些的確蹊蹺,但是錢的確是用對牌取走的,這可做不得假。”趙長淮便幫他一把,“長兄要是不能解釋這個,拿不出這些銀錢。說再多恐怕也是詭辯。”

      “這些竟都能被二弟稱為詭辯,二弟倒也是個高手,我是佩服的。”趙長寧卻看向趙長淮。

      對方嘴角輕輕一扯,避開了他的視線。趙長寧真的生氣起來,倒也是個不好針鋒相對的主。

      “祖父若是不想信我,盡可將我的對牌先收回。”趙長寧在趙老太爺面前下跪,捧出了對牌,“此物在我手上是燙手山芋。您給我的時候,我沒想過能用它做什麼,我也不會去做什麼。如今鬧得兄弟鬩牆,還是因這對牌緣故。”

      “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的道理!”趙老太爺睜開了眼睛。

      趙長寧剛才那些話,他怎麼會聽不出其中的蹊蹺。

      此事處處都不對,肯定不簡單。長寧說禍患的根源是在那對牌身上,分明就是在暗指什麼。所以她用這招以退為進。

      “這事不能輕易放過,就算不是你,也得把這個人找出來。今日留下的那幾個人給我叫過來,回事處的管事、小廝一併過來,好生地問話。”趙老太爺拿出了大家長的威嚴,冷著一張臉說,“無論印子錢是誰放的,鬧出這些事端來,趙家都沒有這個先例。我早便說了,做這樣不正道的事,我是非要給他上板子不可的……誰都逃不得!”

      他又看了趙長寧一眼,淡淡說:“印子錢這事終歸與你有關,你過來與我一同問話,將功補過吧。”

      這事的確與她有千萬重的關係。長寧靜靜地站在趙老太爺的身邊,站得筆直。

      她知道其實趙老太爺不喜歡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不喜歡算計。他喜歡家裡和和美美的,沒有那些多餘的心思,然而事與願違,趙家偏生就是不平靜。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誰做的,這個印子錢……肯定已經有人放出去了,而這個人絕不會是趙長淮或趙長松。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26 PM

第二十三章

     夜未過半,趙老太爺已經審完了回事處的人,還有那幾個上門鬧著要印子錢的潑皮。回事處的人自然都是看對牌說話的,長房的丫頭小廝又不是個個都認識,只說是個臉生的過來取的。至於那幾個潑皮說得更簡單,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放印子錢的人告訴他們,如果需要便上趙家找趙大少爺取,還告訴了他們趙大少爺長什麼模樣。

      對牌的問題還是出在趙長寧那裡。長寧聽到審不出東西的時候,身體有些冰冷。而趙老太爺的目光也更凝重了。

      趙長寧再次掃視兩位弟弟,這兩個人神情都沒有異樣,不過是落井下石而已。就算推波助瀾,也絕對不是主謀。這兩人還不傻,否則追查到最後放印子錢的成了他們,豈不是引火焚身嗎。

      她踱步到了外頭,問四安:“……長房那邊可傳話過來了?”

      四安看著少爺的目光有些擔憂,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如果追究不出那個人,最後受罰的也只是她而已。而且對牌的事……只有長房的人才能接觸得到,無論最後知道是誰,這都是背叛。

      血淋淋的、根本不顧大少爺前程的背叛。

      “方才來過了,顧嬤嬤說讓您處理好這頭就過去一趟。”連四安都知道這事嚴重,壓低了聲音,“她似乎知道是誰了……”

      趙長寧的心臟猛地跳動,控制不住。她深吸一口氣:“你跟祖父說一聲,我先回去一趟。”說罷大步往長房走去。

      顧嬤嬤已經在屋簷下等著她了,她站著不動,慈祥的面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嚴肅。趙長寧隨她進屋,看她欲言又止,點頭道:“嬤嬤說罷,這些事我還是受得住的。”

      顧嬤嬤隨之長歎一口氣:“那老奴便說了。大老爺在和三姑爺長談,奴婢也沒擾了他,自個兒審問了。咱們府裡的下人都是您和老奴精挑細選的,其實不會出什麼差池,我一一審過,我的房間他們是沒人能進的。他們亦不敢進……唯有七小姐,時常到您的院子來拿些小東西,下人又不敢攔著,便可四處亂來。”

      “我倒也不是空口說的,方才將伺候七小姐的幾個小廝悄悄拘起來問,其中一個便認了這回事。七小姐不知道是從誰處聽說,放印子錢可得利,自己手頭又沒有餘錢,便打上了這個主意。想著早些把錢收回來,也就沒有人知道了……”

      趙長寧越聽面色越寒,手骨慢慢捏緊。

      “老奴私又以為,以七小姐的為人與手段,是想不到印子錢這一出的。肯定有別人在給她出主意,攛掇了她……”顧嬤嬤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幫著外人來害到自己哥哥頭上,七小姐……簡直是過頭了!大少爺平時可曾虧待過她?

      “我知道了。”長寧努力控制著聲音的平穩,她道,“嬤嬤,這事您就別往外說了,我去找她。”

      顧嬤嬤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出去,蒼老的臉滿是哀傷,心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長房的女眷還沒有睡的,過年的熱鬧光景,竇氏帶著幾個親生女在屋裡剪紙說話。趙長寧遠遠地站定了,她看到飄搖的紅燈籠,看到她們投在窗扇上的影子,嬉笑的聲音。寒風陣陣撲在她的身上,似乎熱鬧都是與她無關的。

      背上很沉,肩上很重。怎麼能熱鬧?如何熱鬧?

      她一步步朝竇氏房中走去,方才的事都刻意不驚動她們,此刻她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丫頭給她打了簾子,撲面而來一股糕點的甜香味和爐火的暖意。三歲大的外甥錚哥兒在炕床上爬來爬去地玩,竇氏和二姐逗著孩子吃糕點。三姐則在糾正趙玉嬋纏絡子:“這線是要這麼纏的……”

      玉嬋笑嘻嘻地說:“三姐,這樣能編出個蝴蝶來嗎?”

      竇氏看到兒子進來,笑著來拉她坐下:“我聽說你祖父把你叫過去了,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趙長寧對她輕輕擺手,走到趙玉嬋面前,將她手裡正在編的絡子抽出來。然後問她:“趙玉嬋,你覺不覺得該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趙玉嬋手中的絡子被抽走了,眉頭一皺不滿道:“哥哥你做什麼呢!我這編得好好的。你有什麼事非要現在說啊?等會兒說不行嗎?”

      趙長寧被她漫不經心的態度氣得發哽。突然拍在她面前的桌上,眼睛發紅地厲聲說:“你瞞著我做的什麼好事,都給我說清楚!”

      玉嬋被她一震,許久沒有回過神來。趙長寧雖然會說她,但從來不會這麼厲聲斥責她。她又是個火藥性子,一點就著的。覺得趙長寧莫名其妙地就進來訓她,大過年的,誰不是開開心心的,偏生他要來攪合!

      “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為什麼非要我不痛快!”趙玉嬋站了起來,被兄長這麼訓斥,眼眶也紅了起來。“你不久仗著自己是哥哥,成天都要說我。我又怎麼了?我看你才是不好,難怪二哥三哥都不喜歡你……”

      “嬋姐兒,你說什麼呢!”竇氏覺得不對,立刻喝止了女兒。

      發生什麼了?長寧怎麼突然就發這麼大的火。

      趙長寧先是愕然。就算她覺得這個妹妹麻煩,但從來是能幫則幫,能管就管。沒想到她能說話傷人到這個地步。心裡泛起一股痛楚,然後她冷冷笑了:“是啊,他們都不喜歡我!別人不喜歡我你覺得很舒服,很高興吧?這樣你可滿意?”

      趙玉嬋被他說得脖子臉紅成一片:“你在說什麼!莫不是你在外面受了氣,回來就把氣撒到我身上!我告訴你,我可是不會忍的!”

      “是啊弟弟,玉嬋究竟是做了什麼錯事,你好生說出來咱們一起論論。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不要生了罅隙才是。”二姐趙玉如勸道。

      趙長寧半晌什麼話都不想說。

      竇氏過來扶他:“寧哥兒,是不是你祖父跟你說了什麼?”

      “你拿了我房裡的對牌,”趙長寧直直地看著趙玉嬋,“用對牌在外頭放印子錢,還是以我的名號,是不是?”

      趙玉嬋看到哥哥寒鋒一樣的眼神,突然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事,臉色刷地白了。“我……哥哥,你這是在說什麼?”

      “什麼印子錢?玉嬋,你好生說說,你哥哥說的是怎麼回事?”竇氏也是滿頭霧水。

      “有人拿了我的對牌,在外頭以我的名義放印子錢收利,被祖父發現了。”趙長寧說,“顧嬤嬤查到是她的小廝所為。”

      “現在我再問你,這事你自己做不出來。究竟是誰攛掇你的!”長寧的聲音又一冷。

      “我……”趙玉嬋看他嚴厲的樣子,怎會猜不到自己這次犯下了大錯,她說得很牽強,“什麼印子錢的事,我不知道!”

      “七小姐還不承認,我卻把人證帶來了。”門口傳來個蒼老的聲音,顧嬤嬤帶著個低垂著頭,不住發抖的小廝走進來。先與竇氏和幾個姐兒福身請安,顧嬤嬤才道,“七小姐叫他拿著對牌去回事處取了銀子,再往外放,有人因此鬧上門來。如今老太爺知道了,一開始還以為是大少爺所為。大為震怒,說要給放印子錢的人請家法。”

      家法?趙玉嬋後退一步,心思淩亂,喃喃道:“怎麼會發現的?我……我只是借用這些銀子,我又不是不還的……怎麼就要請家法了……”

      趙長寧漠然地看著她許久,甚至屋子裡還沒回過神來的女眷。“誰教你這麼做的?”她再問了一次。

      趙玉嬋這時候已經開始崩潰了,一把抓住了趙長寧的衣袖:“哥哥,你要救我!是玉婉說……說外頭放印子錢的,每月能賺得上百兩。我想著你明年會試要用銀子,家裡哪裡都要用銀子。我也是想幫忙的……哥哥,我不知道會被人發現的!”

      “你不知道?”趙長寧的語氣已經是強壓著怒氣了,她氣過頭了,“年末一查帳就會發現的事,你會不知道!你說是玉婉告訴你的,好,當初玉婉跟你說這些的時候,可有第二人在場?”

      趙玉嬋就這麼出去指別人,別人若是滿口否認,反而說是她污蔑在先。她能怎麼辦!

      “沒有……”趙玉嬋咽了口氣,乾巴巴地說,“我在她的屋子裡,只有我們二人……在看話本。我借你的名字也沒有辦法,我是女孩子,不能與這樣的事牽扯,且人家也不會聽我的……哥哥,不過是千多兩銀子,我還上就是了。不嚴重的吧?”

      趙長寧看著她冷冷一笑,隨後她後退了幾步,轉身走出了竇氏的院子。

      她是女孩子……不能與這些事情牽扯。那麼她就無所謂了吧,不論什麼事情,不論外界有什麼風雨。長寧走在路上,天邊的下弦月投下了淡淡的影子,如水的白光。她聽到背後漸漸喧嚷起來,黑夜裡的風聲不斷地在耳邊打轉。

      直到她的面前變得一片模糊,趙長寧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

      怎麼會哭的呢?有什麼好哭的。

      但是眼淚就是不停地流,說不出哪裡委屈,趙長寧漸漸地蹲下身,哭得喘不過氣來。

      有個人影站到了她背後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一叢竹影輕輕地晃動,他的衣角也被微微吹動。他的神情帶著一絲絲的憐惜,但他沒有站出去安慰她,他只是看著。

      長寧哭夠了終於撐著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眼淚,繼續冷靜地朝正房走去。她還在哽咽,但她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能這麼哭了。

      再也不會了。

      她還有最後的事情要去處理。

      竇氏的房中,趙玉嬋將絡子都擰成了一團,她心亂如麻。她知道母親和姐姐都看著她,目光冰冷而審視。她抬起頭問顧嬤嬤:“嬤嬤,祖父很生氣嗎?是不是要請家法了……怎麼哥哥就這麼走了,他去哪裡,他不幫我嗎?”

      顧嬤嬤淡淡道:“這是違逆祖訓的大錯,老太爺自然生氣了。大少爺去正房,便是要為您頂罰的。”

      “他為我頂罰!”趙玉嬋突然從炕床上站起來,她能感覺到母親和兩個姐姐的目光更譴責了,“我……我又不要他給我頂罰的!我跟祖父說清楚,我自己去領罰。”

      顧嬤嬤甚至沒有告退就要走了,聽到這句話才她回頭,看著她,顧嬤嬤輕蔑地、慢慢地笑了:“七小姐,這三尺長兩寸厚的棍子。您覺得,您禁得起一棍嗎?”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卻仿佛有千鈞的重量,讓趙玉嬋說不出話來,讓屋內如死一般的寂靜。

      “老奴告退。”顧嬤嬤福身出了房門。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27 PM

第二十四章

     正房已經歸於平靜,趙老太爺威逼利誘,將那幾個來鬧事的給處理好了。否則此事傳出去,可能還會對趙家的聲譽有影響。眼看就是要會試的關頭,這時候不能出岔子。

      趙長寧請趙老太爺隨她去書房,她站在趙老太爺的面前說:“方才孫兒回房,已經將此事查清楚了,是孫兒看管不力,叫府中的下人鑽空偷用了對牌,釀成了今日的禍事。孫兒願意領罰,日後也必定嚴加看管房中下人。那下人孫兒也已經叫人扣住了,準備發賣出府去。”

      說罷就撩袍跪了下去。

      趙老太爺長長地歎了口氣:“當真如此?”

      趙老太爺自然相信此事不是趙長寧所為,但區區僕人怎麼可能狗膽包天,趙長寧那裡又怎麼會連僕人都防不住。

      “祖父心如明鏡,自然知道再問下去,不會只牽涉長房。首先這些人突然找上門就是蹊蹺,分明不是來拿銀子,而是來鬧事的。沒有有心人在後面指使說來您也不會信的。再者偏生還是在這個關節口,其心可誅。”

      趙長寧淡淡道:“只需順著他們往下查,就能揪出背後指使的人。但這事再查下去,對家族的聲譽無益,對其中牽涉的人名譽無益。不論怎麼說,本該是我掌管的東西被別人借用了,都是孫兒的錯處。”

      “深明大義,我倒沒看錯你!”趙老太爺突然說了一聲,便伸手扶他起來,“既然你能說出這等話來,那這事我不再深入追究了。”

      “不過該罰的確要罰,你自己也要把長房的事理清楚,莫要被別人抓著錯處,我現在能袒護你。等你入了官場再被人抓住著了錯處,可就沒有人能袒護你了。”趙老太爺這話說得很嚴厲,他費心培養來的嫡長孫,要求就得更加嚴格。

      倘若這孩子有一天能中進士,他希望他在踏上仕途之後,能夠少走一些彎路。

      趙長寧知道趙老太爺喜歡看到家庭和睦。他對趙家如今情況很無奈,人心向背就是禍根。“孫兒知道。”她輕輕答應下來。

      趙老太爺帶著她走了出去,坐在首位慢慢對對眾人說:“方才已經查明,此事是長房一下人,冒了長寧的名所為。這下人我已經帶人去領,亂棍打死了得。至於長寧……”他頓了頓,“此事的確非他所為,但他看管不力,罰他十棍。”

      趙長松立刻站了起來:“祖父,您這輕飄飄地幾句話,就把這事繞過去了?我們怎知你有沒有偏袒長兄。怕這僕人也要喊出來,叫大家問話吧!不問出個子丑寅卯,怕是不能服眾的!”

      “你住嘴!”趙老太爺原本陰沉的臉色更加難看,突然怒喝,一拍桌子指著他說,“上次你鬧出大事,你長兄可曾對你窮追不捨?你當真想要繼續查下去嗎?好,我問你,那幾個人口口聲聲說不認識你,家裡怎麼會有你的名帖?”

      趙承廉喝茶的動作一頓,而趙長松驚訝地看著趙老太爺。

      長寧低垂眼睛,一言不發。方才她就暗中派人去訪了那幾人的家,雖然放印子錢的肯定不是趙長松,但讓玉婉背後攛掇趙玉嬋,還有這幾個人找上門,絕對跟他有脫不了的關係。趙長松敢動手,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乾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暗中讓人放了趙長松的名帖在那幾人家中。

      趙老太爺肯定會想到這層,然後派人去查,他自然能看到這些名帖。

      “三弟真的想繼續的話,我是不怕的。畢竟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趙長寧直直地看向趙長松,“但是三弟確認,你想繼續查嗎?我先不論那三個人,誰在背後鋪路,誰暗中讓回事處對此大行方便,其實真的不難問的。”

      趙長松一愣,隨即冷笑:“好哥哥!裝得一副被人迫害的樣子,內裡竟有這份心計呢!”

      長寧嘴角微微一勾:“不敢當,三弟心計過人,我身為哥哥,自然要壓得住你才是。”

      “行了,長松你坐下。”趙承廉突然沉聲道,“老太爺說得有道理,這事再論下去對誰都不好。不過是個膽大包天的下人,打死算了。”

      “既然有長松的牽涉在裡頭,請父親也罰他。”趙承廉站起來,拱手道,“這孩子教他母親寵壞,的確應該教訓。”

      二叔今日大義滅親了?

      趙長寧明白,這位二叔其實心裡門兒清。平日他們小打小鬧無所謂,但影響到趙家聲譽的事,關係到他的仕途,趙承廉是不會坐視不理的。就算是親兒子他也不會手軟。難怪他能做到少詹事的位置,比父親的優柔寡斷、舐犢情深是果決多了的。

      趙長松有些愕然,剛喊了聲父親。雖然的確……有他在裡面煽風點火!但他怎麼可能留下名帖這樣的證據!

      “你閉嘴!你長兄說不必追查,你為何還想窮追不捨!”趙承廉打斷了兒子的話,甚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拱手,“家族為重,此事不能再查。請父親請家法來,教訓這孽子!”

      趙長寧靜靜地不說話。長松被人抓了物證,自然只能閉嘴了,兩人跪到外面去領罰,齊管事捧著家裡的立威棍來了,這棍是祖上傳下來的的,一頭嵌了銅箍子,另一頭略細扁,打人是非常疼的。

      幾個叔叔在內室喝茶。冰冷的黑夜裡,過年的大紅燈籠投下淡淡紅光,長寧看著便深吸了一口氣,她趴到了凳兒上去,月白的衣衫滑下來一些,體格威猛的小廝揮出的棍兒帶著凜冽威風朝他臀上喝去。“啪!”地一聲劇烈悶響,長寧的臉色立刻變了,疼得聲音都出不來。

      跟立威棍一比,抽鞭子簡直就不算什麼了!這才是真正嚴厲的家法!接下來又是一棍,她的手都在抖,甚至不能抬頭看周圍人的眼神。她知道自己這樣一定很狼狽很慘,但是這個時候她根本控制不住。痛吟出聲。就算如趙長松身子骨硬,也被打得直喊疼。但他只有五棍,比趙長寧還是輕一些的。很快就打完被人扶了起來。

      屋內幾個叔叔紛紛別過頭說話了,只有趙老太爺看著外面,趙長寧受罰的情景。這頓棍子有多厲害,沒有人比他清楚。但是這頓他該受,趙老太爺其實也恨長寧被人抓著把柄,給了別人害他的機會。還要打給那個真正使對牌的人看看,這究竟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

      趙長淮站在一邊看著,這時候他竟然難得生出一絲同情來。趙長寧不過是被那蠢妹妹給拖累了,這就是他的弱點,弱點被人抓住了,只能認栽。幸虧他沒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倘若真的有,他也不喜歡妹妹,倒是更喜歡姐姐一些。

      要他有個姐姐,溫柔如水的性子,他必定好生待她,不讓她受趙長寧這等被拖累的苦。

      立威棍打過六棍,竇氏同三個女兒出現在了正房門口。這時候趙長寧的額頭已經全是汗,手腳都在發抖。

      竇氏一看她撲在春凳上,打得人都軟了,嚇得肝膽俱裂。

      這個不行,趙長寧不行的啊!她不是男孩……她承受不住這頓棍子的!

      “別打了,不打了!”竇氏的聲音幾乎都是尖利了,她不顧旁人的阻攔,撲上去就抱住了她,將她的孩兒好生摟緊,這是從她的肚子裡出來的。明明她是要好生護著她長大嫁人的,但她這個為娘的啊,讓這個孩子平白地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

      都是她的錯,她沒有好好管教趙玉嬋,沒有聽長寧的話!那來打她,不要打她的孩子啊。

      她感覺到懷裡的孩子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了,她大哭著、委屈地喊著:“你們為什麼要打她,為什麼要打啊!”

      這麼好的孩子,她生過最好的孩子。明明就再努力不過了,知道孝順知道維護姐姐,為什麼要受這樣的苦。

      為什麼就是她要受這個苦?

      “家法若不嚴格,也鎮不住家裡的人了。他們下手有分寸,不會把人打壞的。大嫂快請起來吧。”旁邊不知道誰在說。

      竇氏說什麼也不肯放手。只有她知道不行……這孩子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不能打……你們若打她,不如來打我吧!”

      趙承義這時候也帶著人聞訊而來,路上只聽了印子錢這事的前半截。看到竇氏和趙長寧這樣,又是氣又心疼。

      “你不快起來!立威棍只有十棍,一般人還是受得住的,祖宗怎會把家裡的子弟打壞!”

      婆子便聽了趙承義的話,上前去拉竇氏,竇氏的母性發作了,掙扎著要去護長寧。哭得癱軟在地,髮髻都全散了,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

      兩個姐姐也跟著哭,她們也被人攔著。只見那棍子又揮下來了!

      趙玉嬋張大嘴,半句話不能說。顧嬤嬤說的沒有錯……就是一棍她也不能承受的!“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趙玉嬋喃喃地說著,只見旁邊的二姐趙玉如回過頭看她。

      趙玉如想起弟弟說過會護著她,她沒有生兒子,說不定後半輩子都只能依靠弟弟,弟弟還說了要照顧她的。心裡生起一股錐心的疼,冷冰冰地看著趙玉嬋。

      趙玉嬋從來沒有見到過溫馴的二姐漲紅了眼,一副立刻就要打她的樣子。

      “二姐,你怎麼了,我是你妹妹啊!”趙玉嬋突然覺得似乎自己被所有人討厭了,不甘地重複,“我是你的妹妹呀!”

      她看竇氏,誰知竇氏也沒有看她,根本沒有理她。

      趙長寧聽得到周圍的動靜。其實她覺得自己還好的啊,她沒有大礙。但是家裡的女眷哭得好像她立刻就要斷氣了一樣,怎麼就哭成這樣了。九棒已過,趙長寧在心裡默數著。等過了那第十棒……等過了第十棒,然後就沒有了,就不會再疼了。

      只是那第十棒遲遲沒有下來,似乎棒猛地揮到一半,卻突然被冒出來的人捏住,那人沉聲地說:“住手,不能再打了。”

      眾人譁然,他怎麼出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31 PM

第二十五章

      趙長寧意識不清地感覺到自己被誰抱起來,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承禮,你做什麼!”有人在喊他。

      “我是她的老師,她有錯,自也該罰我。最後這棍我替她受。”這個人的淡淡的嗓音響起。

      “你……”似乎是趙老太爺的聲音,“我叫你教他,你倒是真的疼愛他。”

      那人頓了頓:“我答應教她,自然就有這份責任了。”

      趙老太爺聽了就歎氣:“你想替他受這最後一棍,但這裡誰又敢打你的棍子……罷了!最後這棍便算了,你帶他回去吧。”

      長房裡的人很快圍過來,長寧聽到竇氏感激地對周承禮千恩萬謝。這個人沒有多說話,緊緊地穩穩地,抱著她就往長房走去。

      長寧陷入了半昏迷之中,可能是太痛了吧。屋內婆子的喧嘩,姐姐們的哭聲。她覺得很難受,又覺得吵,但是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不知道竇氏已經急瘋了。她拿手一探,發現不愛發燒的長寧竟然發起了高燒!

      周承禮坐在床沿看著她,看著滿屋子的女眷哭哭啼啼的沒個主心骨,她們的主心骨正躺在床上。就說:“家裡若有蠶沙、陳皮、竹茹這三味藥,煎湯先與她服下。若沒有蠶沙,就先用枸杞葉替代。”

      長房女眷多,他又不是親的叔伯。不好久留,先站起來說:“若是有什麼問題,立刻派人到東院來找我。”

      竇氏立刻叫了身邊的宋嬤嬤送他出去,大丫頭香椽跑去廚房尋這三味藥來煎,幸好這三味都是好找的藥。光是藥不夠,立刻派人去青衣巷請了柳大夫來。

      趙玉嬋站在屏風旁邊許久,才小步過來問:“娘,哥哥傷得……傷得嚴重嗎?”

      竇氏猛地回過頭,似乎才看到這個女兒。她的眼睛許久不動,盯得發紅,卻一把揪過趙玉嬋的衣襟,劈頭蓋臉地打了她一巴掌:“我打死你個沒用的東西!你把你哥哥作賤成這樣……你讓他受苦……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趙玉嬋捂著臉,這是竇氏第一次打她,以前無論她多麼驕橫,竇氏都是縱容的。她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被打了。

      好久之後,她的眼淚才突然冒出來,爭先恐後一般地地越來越多。

      “娘,我知道錯了,我知道了的!“趙玉嬋邊說便退。但竇氏又很快撲了上去,抓住女兒又打,”你知道個什麼!你哥哥護著你,你呢?你整天都在幹什麼,幫著外人來害你哥哥!若我不打死你,留你這個禍害來做什麼!”

      趙玉嬋被打得哇一聲哭出來,兩個姐姐怕打出事,過來攔竇氏。直到趙承義處理好了外面的事,進來把她們兩個拉開,讓大家到西廂房去說話。他才問趙玉嬋:“你知不知道這放印子錢是多嚴重的事?”

      趙玉嬋還在哭,嬌嫩的臉微微發紅,帕子擰成一團。

      “舉子放印,若被官府發現,可直接不許他參加會試,你知不知道這個?”趙承義嚴肅地道,“你想毀掉你哥哥的前程嗎?以前我當你孩童頑劣,沒想你連這等缺心的事都做得出來。你自己說說,你該不該打?”

      趙玉嬋抽噎著,臉色煞白。她知道哥哥會試這件事對於全家人的重要性。哥哥其實一向都是對她好的,連這事也幫她瞞著,棍也替她受了。她卻想毀掉哥哥的前程,甚至毀掉他在趙家的地位。

      “我知道我錯了。”趙玉嬋如孩子一樣的抽噎著哭,“我知道了……”

      趙承義歎氣,他沒有安慰小女。而是揮手叫外頭的僕婦進來:“帶她下去洗把臉,閉門思過,好生清醒一下。”

      到了半夜,外頭下起了大雪。雪大如席,漸漸的什麼都看不到了,積雪壓斷枝椏的聲音,北風在空曠處呼嘯的聲音,將長寧吵醒了。她睜開眼就看到透過細葛布的微光,隔扇外已經是黑透了。守在她床前的是竇氏和宋嬤嬤。

      “寧哥兒,娘給你敷了藥膏。你還疼嗎?”竇氏見她醒過來了,連忙過來問她。

      趙長寧嘴唇微張,發現竟然聲音都嘶啞了,她想說不疼。但其實身上疼得她連翻身都不成。只能苦笑:“我若說不疼……您信不信?”

      竇氏聽到兒子這麼說,不禁又哽咽起來。怎麼會不疼呢!人是血肉之軀,那樣的立威棍,鐵打的人才會不疼!

      “你父親已經罰了玉嬋閉門,是她連累得你。方才最後一棍是你七叔攔下了,他抱你回來的,老太爺已經不追究這件事了,你好好歇息就是……娘在旁邊守著你。”

      趙長寧睜開了眼睛,好久她才反應過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宛如脫去了一層皮。

      “母親。”她喊了竇氏一聲,“當初您出這個主意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以後該怎麼辦,娶妻生子該怎麼辦……為什麼是我?”

      竇氏抱住孩子的手,她茫然了一下,然後明白過來兒子說的是什麼事。

      當初……根本就是她一時昏頭衝動了,沒有考慮過後來,也沒想竟就這麼成功了十多年。

      “為娘那時候沒有辦法,只能這麼做。否則娘和你的幾個姐姐,在這家裡更是一點依仗都沒有了,甚至是你,其實也是沒有依仗的。後來我也想過,想著只要你做了官,那就不必娶親了,家裡的人不幫你瞞著也要瞞著……否則就是欺君之罪。甚至娘可以給你找個聽話的妻,你只要不與她行人事,誰也不會知道的。”

      也是,竇氏的性子怎麼會有周密的想法呢。若不是十歲之後她成了趙長寧,這個局怕是成不了的。

      “您這是……好算計。”趙長寧慢慢閉上了眼睛,她有點累了,想先睡一覺。她已經數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在卯時之後起過了。

      竇氏拍著她的背讓她能睡得更好些。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長寧的房間。

      “其實,是我對不起這個孩子。”竇氏看著大雪輕聲說,“她的癸水不準,我知道是身體調養不當所致,但我卻從來沒有找人來給她診治過。甚至心裡還慶倖過,幸好是不準卻的……這孩子是在怪我。”

      宋嬤嬤將一件厚厚的棉斗篷搭在她羸弱的肩膀上。

      “大少爺心裡明白,她不會怪您的。”宋嬤嬤輕聲說,“大少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竇氏苦笑:“我真怕她會怕……你說她若是進了官場,入了男人堆裡,與那些人同吃同住的。豈不是隨時都是在被人……”她說到這裡自己就斷了,“罷了,說這些沒有意思!咱們只有好生為他管好家裡,不要他操心了。”

      兩主僕又靜靜地進了長寧的屋內。

      這樣的大雪接連下了兩天,天空才放晴了。屋內總算是能開了隔扇,照進太陽來。至於印子錢的事,有趙老太爺的刻意壓制,已經沒有人再提起了。又有祖宗祭祀,走親訪友,過年的氣氛重新熱鬧起來。

      其間趙長寧讓人給周承禮送了幾本書,再加蓮花香酥、糖粘糕、一罎子糟蟹聊表他相救的謝意,誰知道他回信過來:病可養,練字不能斷。你雖討好我,但三篇文章也是要交的。

      趙長寧看了嘴角一扯,提筆回信:自然會交的,老師不必擔心,賄賂照收就是。

      至於趙長松,第二日竟被趙承廉逼著過來看她。在她這裡坐了會兒,喝了兩盞茶,突然百無聊賴地說:“其實我倆還算同甘共苦的,兩次都是我與你挨打的多。我算計你的事你也別介意吧,畢竟你也算計回來了。我現在整天被我爹罵。”

      趙長松一副無賴的樣子,趙長寧淡淡道:“三弟還真是心胸寬廣,愚兄我可比不得。”

      “哪家兄弟不是這樣打來打去的,不過我們打得嚴重一些罷了。”趙長松竟然拍著她的肩膀,笑說,“再者真正推波助瀾的是趙長淮,偏偏他次次都沒有事。你那蠢物妹妹是拖累你的,若這是我妹妹,早兩巴掌抽死去了。”

      “好了,我要先走了。我回去就跟我爹說,咱們兩兄弟已經一笑泯恩仇了,你也原諒我了,你不反對吧?”趙長松竟然問她。

      趙長寧笑了:“不反對。”

      趙長松從她這兒順了兩個福橘走了,趙長寧就把四安叫進來吩咐:“以後看到趙長松,就說我睡了,別放他進來。”

      四安立刻點頭,很謹慎的樣子:“少爺我記住了。”

      果然以後他就跟防賊一樣的防著趙長松。

      長寧病了之後,一時間來她這裡探病的人是絡繹不絕,例如趙長旭就一天跑三趟,往她這兒搬好吃的好玩的。趙玉嬋也常過來,只不過長寧不怎麼理會她,她也覺得長兄房裡的下人處處都在針對她,給她的茶是冷的,只要不是必要,不會主動給她請安。她又氣又委屈,但再也不敢去向竇氏告狀了。她知道哥哥房裡的人就是怨她害了哥哥,維護著自己的主子,怎麼還再說話。

      現在竇氏和兩個姐姐對她都不如以前好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更聽話些。

      長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自然也不喜歡趙玉嬋。每次看趙玉嬋的目光就帶著三分冷意,但他跟趙長寧說話的時候,又一副笑嘻嘻的樣子。

      “七叔說我學武頗有建樹,不如去國子監讀武生,以後可以去考武舉,或是從軍。”趙長旭抓著兄長的手捏著玩,“我覺得去國子監還不錯,我讀書又不行,總得謀個出路。”

      趙長寧把手抽回來:“做什麼,你還小嘛!”又道,“我朝就算考武舉也要試文章,你不好生讀書,武舉也考不上。”

      “你的手好看嘛!”趙長旭笑著說,“你看。”他與她手掌相抵,他的手簡直跟蒲團一樣,要比她大一倍。趙長寧的手細長,但又不算很小,是趙長旭太人高馬大了,自然手也大。

      趙長寧就覺得這貨可能是童年缺愛,所以喜歡黏她。三嬸娘出身將軍府,是庶女。但從小就教養得跟普通的閨秀不一樣,因此教養孩子也比較獨特。趙長旭聽說就是隨了他那個能行軍打仗的外公,一點不像趙家人的俊秀。

      “他們也是,若是我當時在場,拉了你就跑,管那老不死的做什麼!”趙長旭對長寧挨打的事很不滿。自從上次長寧替他受過打之後,他就看不得長寧受傷的樣子了,總覺得心裡一抽一抽的疼,看到的都是他擋在自己面前的樣子。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提這個。”趙長寧給了他一遝紙,“行了,你過東院的時候幫我拿給七叔吧。”

      趙長旭在她這裡磨蹭不肯走,又回頭低聲跟她說:“我聽說,趙長松最近喜歡去寶福胡同買評鑒的書,不如我趁他不注意,套了麻袋……揍他一頓。你看怎麼樣?”

      趙長寧嘴角微抽:“你莫開這些玩笑了,天晚了,該回去了。”

      再過兩天趙長寧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就去給祖父請安,在書房裡聽到有人過來稟報:“……不知是誰做的,三少爺不過是去買個書罷了,只帶了個小廝跟著,結果叫人套麻袋打了一頓,鼻青臉腫地就回來了。”

      “噗!”趙長寧又差點被茶嗆住,她擦了擦嘴角。心裡對趙長旭有了個新估計,這傢伙竟然沒有開玩笑,他是個行動派。

      對於被人打了一頓這樣的事,趙長松自然非常惱火。但是大街上人來人往的,你怎知道是誰打了你?只能把這口氣勉強眼下,俊臉鼻青臉腫了小半個月,無比鬱悶。

      這樣過了元宵節,吃過湯圓,家裡的年味便沒有了。緊鑼密鼓地趕著學堂開課。

      古先生剛得了新消息,聽說皇上剛命了禮部跟翰林院,今年的會試要出新題。四書五經,策論,詔表誥照樣考,但要再加三道題,一道是經算,一道是水文地理,另一道竟然是《大明律》。

      這話一出,應考生譁然。會試只考八股文章已經成了習慣,再變不過就是花式寫八股文章。怎的突然要加題了?如今還有一個多月就要會試了,來得及看書嗎?這就跟你一直複習高考,教育部突然告訴你要加試三門從來沒學過的學科一樣的。

    杜少陵的老師——周先生是帶過很多屆考生的,他很快就給了原因。

      “聽說是大年三十那天,聖上召了群臣在御花園裡設宴,興致頗高,當眾問了翰林院中的一位翰林經算題,沒想翰林竟然答不出來。他本沒放在心上,接著又問了工部左侍郎宋大人《大明律》中關於「誣告」一條該如何判,可憐宋大人一個工部侍郎,怎答得出《大明律》來!嚇得當場說不出話。皇上便震怒,說爾等食朝廷俸祿,皆是進士出身,卻不通律法。朕倒不知選你們出來何為!後連夜召見了禮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二人,要增試三題。”

      眾人聽了叫苦不迭,原是這麼個由頭!皇帝老兒的一句話,可憐他們要忙活了。

      臨近科考的時候,全國的舉子都聚到了京城來居住,聽到這個消息自然紛紛行動起來。一時間京城中的《大明律》都賣斷貨了,講經算的《九章算術》、《五曹算術》搶也搶不到。至於水文地理,大家卻沒有這麼重視,講這些的書太多了,也不知道從哪兒看起,打算從行動上放棄,到時候在考場上碰運氣就是了。

      增題這事,最鎮定的莫過於趙長寧了。

      誰讓增的這題中兩個都是她擅長的,經算不必說,就算拿《九章算術》裡最難的題來考,也不過是初級的代數和幾何,在義務教育的初中階段就已經被吃透了。而《大明律》則絕對是她的老本行,對於背書,她不要更拿手。何況她出於政法出身的習慣,早就看過好幾遍大明律了,就算讓她現在說,她也能講個八九不離十。

      唯有水文地理對她來說是個問題,如今大明疆域跟她學的版圖不一樣,風土人情、地域地名也有很大差別,這個要多費功夫才行。

      就連趙長淮都加緊了讀經算,趙長寧還在讀《大明疆域志》,甚至沒有叫人去搶一本書,這引起了趙老太爺的注意,覺得她這是戰略性的錯誤,都什麼時候了。他親自叫人給她送了整套的《大明律》,叮囑她要好好研習。

      而她的行為落在趙長松等人眼裡,自然是笑一聲不理會了。趙長寧這般的學,能考上進士才怪了。當然,不中進士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趙長寧讀了兩本講水文的書,才想起周承禮還沒有就此事叮囑過他,他說不定有什麼想法呢?於是長寧下午去他那裡的時候,練了兩篇字,便問他:“七叔,您知道考試內容變了吧?”

      周承禮才抬頭,道:“嗯,我知道啊。”

      趙長寧以為七叔這樣的人,必定是有什麼充足的準備或把握,才一直沒說話。沒想到他合上書,悠悠地說:“經算水文什麼的,我也不是很擅長。幫不了你,你自己想辦法吧。”

      周承禮這樣的人,趙長寧覺得某天他告訴自己,曾殺過許多人,或者其實是某個大隱隱於市的大儒,趙長寧都不奇怪。偏偏他說自己不會,趙長寧反而覺得奇怪了。也許是她的表情錯愕得太明顯了,周承禮就笑了笑:“術業有專攻,我聽說杜少陵的算術不錯,已經給他寫了信,叫他來幫你指導了。”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別人的指導經算,但七叔幫她謀劃的好意,她還得謝過。

      “那今日便不打擾七叔了。”趙長寧收了提籃,叫了四安進來幫她拿。

      “長寧,你等等。”周承禮叫住她,然後叫人拿了套書進來。是一套《九章算術》。

      趙長寧苦笑:“多謝七叔思量周全。”

      趙長寧帶著書回去,剛盤坐下來歇了會兒,叫人開了隔扇。

      天氣漸漸地轉暖了,院子裡的積雪開始消融。三個姐姐已經給她送來了春襪、新綢的薄棉直裰之類的東西,好讓長寧穿。她讓四安把東西收好,盤坐在炕床上,拿了藥膏出來。

      上次被打的淤傷還沒有好透,仍然需要每日擦藥。

      趙長寧讓兩個丫頭避去外面,又關了門。自豆釉小瓶裡挖了些藥膏。為了塗藥方便,就解開了衣襟和裹布。剛塗了一半,就聽到丫頭隔著隔扇通稟:“大少爺,杜三少爺過來了,說是您請他過來的。”

      周承禮請他給她補算術的,他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帶他先去暖閣坐吧。”趙長寧只能快快塗完了藥,雖然要開春了,外頭吹著風也是冷的,總不能讓人家久等。她看了看單衣和薄襖,其實不裹應當無妨吧,冬天的衣裳畢竟還是很厚的。她把東西收整好,才讓丫頭打開隔扇。

      杜少陵已經大半月沒見到過趙長寧了,現見他盤坐在炕床上,似乎清減了幾分,就笑了笑:“長寧兄過個年竟然掉肉,這年過的!”

      他想起家中妹妹百般叮囑他:“你年後去瞧瞧,他現在過得好不好,能不能考上進士。”

      咳嗽一聲,杜少陵在她對面坐下來。過了個年來,他穿了件簇新的藏藍杭綢直裰,身體底子好,只兩件薄衣也不冷。這少年長相好家世好,俊秀不凡,一笑就唇紅齒白,很有蓬蓽生輝的效果。

      “許久不見,少陵兄如常瀟灑。”趙長寧微微一笑,伸手一請,叫香榧給杜少陵倒了杯烏龍茶。

      知道杜少陵不喜香片之後,她便從來沒給他上過這茶了。

      “我聽你七叔說你算術不太好,所以來幫你。”杜少陵打開了書,拿了張宣紙過來,“長寧兄若是有什麼地方不明白的,便寫與我看吧。”

      趙長寧點點頭,隨後執筆,略讀一下題便知該做何解。就這麼靜靜地,一頁一頁地翻看過去。

      杜少陵看他每頁連一炷香的功夫都沒看到,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看。他是受人所托,所以要忠人於事。正想要出言提醒,卻見趙長寧的臉色微微一變。秀致的眉心微微蹙起,捏筆的手骨也根根浮出。

      “長寧兄?”他有些疑惑。

      “你且坐吧,我還有點事,去去就來。”趙長寧把筆扔在筆山上,幾乎沒怎麼跟他說話,挑了個不起眼的檀色簾子,進了旁的淨房。

      大概是……人有三急吧。杜少陵沒多想,兀自搖搖頭。妹妹所托之事他一點不想幫著問,她一個大家閨秀,有這麼熱烈地追求人家公子的麼?屋內燒了暖融融的炭爐,他覺得有點熱,鬆了鬆襟口,發現趙長寧還未出來。

      杜少陵一口把茶抿乾了,算著約莫過了兩刻鐘了,才朝裡面喊:“長寧兄,你的茶可已經冷了!”

      竟沒人回答他,杜少陵心道難不成他在裡面出了什麼意外。大家都是男兒,他去查看應當也無妨的吧,便站起來走到檀色簾子前面,挑簾向裡面看了看。裡頭還擺了個的水曲柳木的屏風擋著視線,他看不到趙長寧在哪裡,又喊了一聲:“長寧兄?”

      “沒事……”裡頭斷斷續續地傳來聲音,“我片刻就出來,今日恐怕不能再待客了,少陵兄先回吧。”

      怎麼了,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杜少陵怎能這時候離開,萬一趙長寧是身體不好呢。“長寧兄,你是否要我幫忙?還是要我叫人進來?”

      裡頭的聲音就停了一會兒:“不必,你走吧!我一會兒自然知道出來。”

      杜少陵聽他的語氣已經帶了三分的不耐煩,便道:“那我先走了……你有事記得叫人。”他放下簾子,剛轉身準備離開,卻突然聽到裡頭咚地一聲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摔了。這時候也顧不得別的,他大步就走了進去,果然看到趙長寧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你這是怎麼了!”杜少陵立刻伸手去扶他,趙長寧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剛勉強爬了起來。

      杜少陵半摟著他支撐住,不想趙長寧竟然完全沒有力氣地倒在了他身上,杜少陵後退一步就絆到了什麼東西,頓時就失去了平衡,兩人雙雙摔倒在了地上。幸好是他做了墊背的,摔得一聲巨響。

      趙長寧趴在他的身上,半天沒有動靜。

      杜少陵疼得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將趙長寧摟在懷中。將他的臉微抬起來一些,看他竟然閉著眼睛:“長寧?”他想著把趙長寧抱到外面去再說,手扶在他的腰部,卻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這把腰似乎是……太細了。

      杜少陵略一用力,往上摟住他想把他抱起來,這番動作竟讓趙長寧的衣帶鬆了,月白的衣袍就此突然散開。而他整個人無比貼服地靠著他起伏的胸膛,臉側貼在他的脖頸,如絲綢一般柔滑……

      杜少陵看到他泛著絲絲緋紅的,玉白的側臉,細長如天鵝的脖頸。腦中轟然,突然覺得口甘身熱。當他往下看的時候,卻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趙長寧方才因腹痛進來查看自己,沒想越痛越厲害。她一時出不去,本就想這麼打發了杜少陵,卻沒想到他還進來救她。小腹還是一抽一抽地疼,趙長寧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然後她看到了自己散開的衣襟,半露的雪白胸膛。

      一時間腦子裡就嗡地一聲響,很長一段不知道該怎麼辦。片刻後她狠狠閉上眼,斷續地說:“先扶我……起來吧。”

      杜少陵嗯了聲,手放在她的腰上抓住這把滑膩,將她摟進自己懷裡帶起來。這般軟玉溫香地靠著他,讓他不自覺地便升起一股燥熱來。他又想起那日騎馬的時候,趙長寧從後面摟著他的腰,那時候她的身上就是這股淡雅、混雜藥膏的味道。

      “長寧,你可還好?”杜少陵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抓著她的手不想放開。甚至還想狠狠地……

      也許這是男性對女性侵佔的本能,雖然他家教良好是個正人君子,但也難免不了。

      “少陵兄,你今日所見的一切,希望你能忘記。”趙長寧緩緩地說,她伸出手來把衣帶繫好了,抬頭看他,“我知道少陵兄是個正人君子,亦不是那等四處伸張之輩。長寧這是信得過你的,畢竟說來此事與你的利害關係不大,但你要是隨處亂說的話,是陷長寧於不義之地。若是少陵兄毀了我的生活 ,我必然也不會放過你的。”說到最後,她的語氣一厲,帶著幾分威脅。

      杜少陵卻久久地不說話。難怪他以前總是覺得他好看,不自覺地就會讓人追隨著她的動作。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趙長寧威脅完杜少陵後已經是強弩之末,扶著旁邊的臉盆架,雙腿又在打顫。

      “你還不舒服嗎?”杜少陵的聲音有些沙啞,走過來兩步,乾脆將她打橫抱起。他一點都不費力,大步將人放到了內室的架子床上,還扯過旁邊的被褥蓋在她身上。

      “少陵兄可答應我了?”趙長寧毫不避退地看著他。

      杜少陵這時候卻低下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母親自幼教導我要有責任感……方才不小心看了你的模樣。對你的名聲不好,我想不如娶了你以負責吧。我家家規如此,我之前也沒有別的……通房之類的,你大可放心。”

      趙長寧眼睛微張,手在身側握成拳。這杜少陵瘋了麼,她要他娶啊!

      “不必了。”趙長寧道,“剛才什麼事都沒有,少陵兄家境甚好,娶什麼樣的女子娶不到,何必屈就於我呢。我志不在此,也不需要少陵兄為此負責。”別說只是看她一眼了,就是杜少陵跟她真的發生了什麼,趙長寧也沒有嫁人的想法。

      步步艱苦走到如今,可不是為了嫁人的。

      “我看了你,自然要娶你的。”杜少陵依舊堅定地說,這本來就是他的心思,什麼承擔責任,不過是個實現齷蹉心思的幌子罷了。“我回去說服我母親,讓她來提親,三禮六聘明媒正娶迎你過門。你看如何?”

      趙長寧差點被氣得血氣上湧:“我想令尊令堂不願意你娶個長期出入男人堆中,又無半點女紅針黹手藝的媳婦。亦知道你是好心,我實在是不需要。若是少陵兄不想陷我於不義,斷送我的前程,就忘了這件事吧。”說到最後她的語氣已經有一絲懇求,“少陵兄今日若肯幫我,日後我自然會回報。”

      這樣太被動了,趙長寧更傾向於日後找到杜少陵的把柄,來保證自己的安全。

      杜少陵這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握住了她的手:“好吧,我答應你。”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目光有些閃動,他幾乎是壓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邪念了,正人君子的面具已經無法維持,他本來就不是個正人君子。

      趙長寧垂眸看他握著自己的大手,突然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但是我還有別的要求。”杜少陵凝視著她可算是秀雅至極的臉,只想把這個人佔為己有,“我心裡是很喜歡長寧的,若是想同長寧私會或者親近,希望你不要拒絕。否則,我就不能保證了……”

      趙長寧根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的目光變得冰冷。半晌她輕輕地說:“少陵兄自詡正人君子,拿這種事來威脅我,不會太過分了嗎?”

      “你答應了我,我自然不會說出去的。”杜少陵輕輕說。他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好,但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心裡的邪念。這個把柄落在他手裡,他非常的喜歡。否則趙長寧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同別人親近的。

      “你放心,我不會要求你做太過分的事。”杜少陵怕逼她太過,又加了句,“後天長淮他們約了出去踏春,順便結交舉子。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去騎馬,好嗎?到時候再……”

      他以此來威脅自己,難不成她還能拒絕?趙長寧看了他好久道:“……好。”

      “你多穿件衣裳,我怕後天不夠暖和。”杜少陵才笑了笑。“要不要我給你叫僕人進來?”

      顧嬤嬤今天不在,趙長寧沒有讓他叫別人,而是搖了搖頭,別過臉說:“不必了,你走吧。”等杜少陵出去了,她抓著褥子的手在微微發抖,緩緩地平息下來。

      “香榧,替我去母親那裡請顧嬤嬤來。”趙長寧對著外面說,她這裡的事還要處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35 PM

第二十六章

      二月出頭,春回大地。城外宣南坊一帶,春暖出已發出花芽,因這裡靠近關帝廟和玉皇廟,來遊玩的舉子就格外的多。

      趙長寧是坐著馬車來的,帶著四安在關帝廟外下了車,囑咐家僕把馬趕去吃些草兒。

      她撣了撣衣袍,背手看著來往的舉子。熱鬧的香火彌漫在路上,多的是混熟了的舉子來關帝廟結個兄弟的。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說著不同的方言。趙長寧驀地聽到熟悉的方言,側頭去看,幾個穿道袍,戴東坡巾的舉子嬉笑著走過去了。

      暖融融的陽光掃在臉上,趙長寧心裡想著應該是湖廣人吧,這口鄉音她再熟悉不過了。一時間又想起江漢平原,滾滾長江,那是她原來的家鄉。原來聽到鄉音,人是真的會思念家鄉的。

      又有幾個騎馬的少年喧嘩地來了,趙家的幾個兄弟和杜少陵三人下了馬,趙長旭看趙長寧早就到了,笑著同她拱手:“出門沒看到長兄,還以為長兄不來了,要不要我帶你?”

      趙長寧笑著搖頭:“太陽這麼好,散步吧。”她率先走在前頭。

      因來關帝廟的人多,前頭就修了個不大的酒館。此時開了店肆,門口燙酒的熱鍋騰起白霧,幾個兄弟把馬韁交給隨行小廝,隨著趙長寧進了酒館坐下來。這裡坐的全是舉子,平日都悶在住處學習,大概這是最後一次出來放風了,熱鬧非凡。

      趙長淮一邊喝茶一邊道:“這裡是魚龍混雜,能者輩出也不一定。”

      他用筷子輕輕示意前方:“那個戴峨冠,看起來很張揚欠打的,是北直隸的解元宋楚,父親任翰林院侍讀學士。”

      趙長寧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發現趙長淮的形容很到位,這位宋楚仿魏晉打扮,峨冠長袍,非常不一樣。

      “那邊兩個都是江西吉安人,三十出頭的名譚禮,年輕一些的名為蔣世祺,是江西鄉試的頭兩名。”趙長淮說著頓了頓,“這兩位低調非常,不過自進了京以來,聽說許多人家已經打聽有無妻室了。尤其是蔣世祺……”

      這個趙長寧倒是知道的,江西吉安的廬陵文化傳揚千古,但凡是吉安解元進了會試,一般都是三甲跑不掉,所以這兩人特別的引人注目。那譚禮相貌平平,為人倒和氣。年輕一些的蔣世祺,長得也要俊俏些,難免就冷峻,對周圍人的示好愛答不理。

      “我父親也說過,這蔣世祺長得又好,年輕有學問,若不出意外便能得探花。”杜少陵笑著問,“子為兄哪裡聽來這些消息的?”

      趙長淮看了他一眼說:“自然是私底下打探了。怎麼,我就不能打探消息了?”

      杜少陵抿了口茶:“當然,隨你的便。”他現在心情很好,如這春日融融。

      趙長寧聽到這裡,也抬起筷子輕輕一指:“那位南直隸會試第三的魏乾也頗受矚目,蘇州人士,聽說祖父是前朝重臣。”

      杜少陵與趙長旭更稀奇地看了趙長寧一眼,趙長寧也奇道:“怎麼,難道我也不能打探消息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京城的書局早搜羅各地高手舉子印裝成冊,列出熱門三甲人選。趙長寧閒暇的時候看過一眼。

    他  們剛才舉出的這幾桌,也是圍的人最多的。考中進士自然威風,但就算入選了庶起士,還要觀政三年才有官銜。但是前三甲就不一樣了,這是上天的寵兒,受皇上的眷顧。只要不是自己太作死,基本以後飛黃騰達仕途順暢是沒有問題的。進士遊街的時候,能被人記住的也就是前三甲了,後面的都是背景人物,沒啥戲份。

      不過這也是熱門人選罷了,究竟能不能考上是難說的。

      店主端了碟毛豆、一碟切的熟牛肉和幾碗豆漿上來。他們幾個無心吃,只聽周圍的人說些熱鬧,談論最多的就是加題一事。趙長旭幾口就喝完一碗豆漿,往外頭一看,奇怪道:“你們瞧,那是不是咱家七叔?”

      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酒館外頭,有個披斗篷的人從車上下來。俊逸姿容,長身玉立,兼有股儒雅之氣,不是周承禮是誰。他似乎沒看到他們,而是低聲跟旁邊的人說話,隨後神色漠然地上了二樓。二樓一雅間有護衛守著,周承禮便進了裡頭。

      趙長旭壓低了聲音:“七叔到這裡來幹什麼,鬼鬼祟祟的,他在這裡養了外室嗎?”

      趙長淮就說:“咱家男人的確有人在養外室,不過七叔不是。”

      幾個人又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趙長旭就問:“誰養外室了?”

      趙長寧看了在場眾人一眼,大家對這種話題其實很感興趣,而且並沒有什麼譴責的意思在裡面。趙長淮卻避而不答,問煩了就說:“知道這個幹什麼!一會兒你們回去鬧我可麻煩了。”他這麼一說,趙長寧就猜到是誰了,趙長淮不好說,估計是三叔,因為趙長旭在場。隨之轉移話題,“你們不是要出去騎馬嗎?現在不去,我看一會兒外面人多了就不好騎了。”

      誰知外頭卻叫起來:“又下雪了……”

      頓時屋內一片籲聲歎氣:“不是吧,豈不是又要冷了。”

      “才見暖和一些!可別再冷了!”

      舉子們很擔心氣溫的變化,大家自然都希望能暖和地考試。看到這幾日出了太陽,本來還很高興的。

      趙長寧卻看到又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被風吹得亂飛的風雪如棉絮一般。這車隨行的護衛團團將車圍住,一人跪上去當了人墊,有個人才從馬車上下來。他穿著件玄色的斗篷,比常人高大了很多。但因為風雪亂飛,看不太清楚這個人的模樣,他走進來就帶著風雪的冷氣,眾人屏住氣息不敢說話,此人分明就來歷不凡。

      這人從前面上了二樓,立刻就有護衛把守在樓梯口。隔著漫天飄揚的大雪,趙長寧看到他背後跟著兩個佩刀護衛。這人停下來,大雪就落在了他的肩頭,他隔著大雪,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堂內。

      只有那驚鴻一瞥,卻讓趙長寧的手腳冰涼起來。

      這人鬢若刀裁,濃眉軒昂,但左額側有道寸長傷疤。有股沉默的氣質……

      這個人不就是……那個夢中之人嗎!

      她一時間失了神,連趙長旭問她喝不喝豆漿都沒有聽到。

      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出現在你夢裡的可能性有多大?你還夢到了這個人弒兄弟囚禁親父,逼宮奪皇位,成了天下的主宰。而且你站隊的還不是他,他登基後在殺你和不殺你之間遊移不定。

      “也不知道這雪什麼時候才停,跑馬也不成了,文殊廟上香怕也去不成了。”有舉子看著外頭的雪抱怨道。

      這聲音才讓趙長寧回過神,她定神再看樓上,記得方才那人跟七叔進的不是同一間房,但門口都有佩戴繡春刀的侍衛守著,灰色的胖襖下,她隱約看見了繡金線的魚鱗紋。這些人不是普通侍衛,而是大內的侍衛。

      證明裡頭的人絕對是身份非凡,這些大內侍衛只會護擁皇族,或是受聖上寵眷的重臣。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趙長寧打量周圍一圈也就明白過來了,這裡的某些舉子,未來可能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上頭這些位怕是來相看的吧。

      她決定還是暫時別想那個夢境,夢境是不是真暫且不論,現在連個進士也不是,想這些難免太遠了。再者驚鴻一瞥而已,看這個架勢,此人也不是她的身份能夠接觸得到的。

      眼看外頭的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了,大家還要坐車去文殊廟上香。這是北直隸考試傳統,給孔子上香,給文殊菩薩上香,總之有關係能拜的都千萬別放過,萬一哪路神仙就顯靈了呢。也是他們的運氣好,到了文殊廟那裡,因為下雪竟然不怎麼擠,平日一文錢一柱的香,現在要三十文,周圍的舉子卻連抱怨也不敢,就怕菩薩聽到了以為你的心不夠誠。

      反正成了舉子的,朝廷會發補貼,鄉紳會來跟你結交,也不會太窮,出門身上都揣著二兩銀子。

      趙長寧上了香從菩薩那裡出來,正好看到方才酒館裡那譚禮、蔣世祺二人也過來了,多有十數人跟著,與他們攀談。蔣世祺一臉不耐之色,付錢拿了香就往裡走。還同旁邊的譚禮說話:“這些北直隸的舉子當真好笑,還天子腳下出來的。聽說我兩人是吉安過來的,便同蒼蠅般圍過來,半點讀書人的教養也沒有。我才懶得同他們交往,真真不屑!”

      趙長寧也是北直隸的舉子,這位仁兄的侮辱有她的一份。她老實看了這蔣世祺一眼,這傢伙的確長得挺好的。長得帥是很有優勢的,並不僅僅在談婚論嫁上,殿試的時候皇上也經常點長得帥的為進士,畢竟大家都很顏控。但其實這蔣世祺還不如趙長淮帥。她沒管此人,朝前走準備回去,卻發現有個人站在門口等她。

      杜少陵也正站在文殊廟的門口,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撐了把傘,但是雪還是落在他的肩頭。他側身收起傘問:“你要走了麼?”

      趙長寧就道:“下雪了,自然要走。”他們一開始約定的是騎馬。

      杜少陵向她走過來,趙長寧長得玉雕雪砌,眉眼秀雅,因為太冷,她的臉色如外頭的冰雪,還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味道。這讓杜少陵不由又想起那天她倒在地上,衣裳半開,楚楚動人的樣子。他咳嗽了一聲,覺得自己那天的確很卑鄙。

      大概人生所有的卑鄙都用在那天了。

      但他真的挺喜歡趙長寧,越看越喜歡,心想他那個樣子只有我知道,我看到過。

      杜少陵叫人牽了馬車過來,趙長寧冷冷地看著他,他無奈地說:“……我是要送你回去的。”

      兩人坐著馬車出發了,車上趙長寧也不怎麼理會他。正好進了一截爛路,人便坐得不太穩定。

      “你不要不高興,我不會怎麼樣的。”杜少陵說,“這截路不好走,你靠著我便不會坐不穩了。”

      趙長寧閉了閉眼,她知道杜少陵靠了過來,如他所說的只是輕輕地摟著她,讓她坐得更穩。倘若趙長寧是個正常女子,此時已經是要非他不嫁了。趙長寧什麼都沒說,她馬車眼看到了趙家所在的明照坊。

      “多謝相送。”趙長寧突然說:“少陵兄,我聽說你有一表舅。”

      杜少陵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知道這件事是意外,趙長寧有兩個小廝,名字跟四安是一套的,一個叫六安,一個叫八安。這個叫六安的非常機靈,常在外結交些人三教九流的人,趙長寧挺喜歡他的。杜少陵此事一出,趙長寧想找他的把柄,正好就有這麼件事送到她的面前來。

      其實人都是有把柄的,俗話說人無完人荊無全刺。但凡費心去找了,多少會有的。只是杜少陵這個,也當真夠大的。

      長寧緩緩道:“你這表舅潑皮無賴一事無成,但幼時對你極好,你也非常喜歡他。不過杜大人和杜夫人不許你同這位表舅往來。但你不僅私下救濟他,還替他擺平過一樁人命官司,叫當地縣官他免于流放……”

      趙長寧知道杜家主家絕不會有問題,門風非常的正。所以讓六安循著旁支往下查去,杜少陵的這個表舅管了個造紙作坊,他作坊的水池淹死了個長工的孩子。意外死了個孩子就這也算了,他這表舅竟想威脅這家人不許給孩子發喪,卻被人告去了縣衙。

      其實杜少陵這人還真的很聰明,這事他真做得無人知曉。趙長寧能查到還是因為六安認得的一個人,是長工這家人的親戚。

      淹死的是個小男孩,長工家裡的獨苗,一家人悲痛欲絕。不過說來杜少陵那表叔也是倒楣,好不容易改邪歸正想經營個事,自己賺營生。就出了這樣倒楣的事情,造紙坊也開不下去了。

      杜少陵靜了很久:“你如何知道的?”

      “牽扯進人命官司畢竟也不好,少陵兄是要考會試的人。”趙長寧撣了撣衣物說,“我已經替少陵兄查過律法了,我朝有先例,似乎是十年不能應考,還要降一等功名。”

      “那孩子溺亡與他無關,他好不容易找到個營生!”杜少陵低聲說,“他雖混帳無賴,卻從不做虧人心的事情。你……我說過我不會說出去的,你為何拿這樣的事來威脅我!”

      趙長寧靜靜地看著他:“少陵兄,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亦守口如瓶。咱們半斤八兩罷了。”

      杜少陵抬手叫車停下來,再看趙長寧的時候,嘴角輕輕一扯笑了笑:“好吧,此事我認了。不過長寧,我們會試再說吧。我對我自己還是有些信心的,若你沒中……”他又輕輕一握她的手,“總之,到時候再說吧。”

      趙長寧淡笑著目送他下車:“自然如此。”

      杜少陵會試若中進士,他那表舅的事便沒有威脅力了。同等於趙長寧,只要她中了進士,杜少陵也不會再提起這件事,因為他知情不說,同樣也牽涉進了欺君之罪中。但是誰中卻不一定。

      離會試不足半月,趙長寧已經決定閉門讀書,不再外出了。

      她回去一問,七叔還沒有回來。她也沒顧那頭了,進了書房便開始苦讀。

      幸好有這次加題,否則長寧還沒這麼大的把握。她記憶力一向比別人好,《大明疆域志》按地圖來背,水文地理還有因地制宜治水治旱這類比較實際的民生問題,這個好說,縣誌裡到處都是,看幾例就明白了。當全京城的舉子都在背《大明律》的時候,趙長寧開始複習朱子集注的《四書》,將所有文章內容再過一遍,確定沒有遺漏之處。要是考場上發現自己哪題記不得出處,可真是要恨死了。

      長房整個都緊張起來,別的不論,趙長寧那裡什麼什麼都不能缺。竇氏還帶著庶女給她做了漳絨護膝,會試考場上穿,趙承義下了衙門回來便抽背兒子的《大明律》。趙玉嬋被竇氏限制走動,免得她再煩擾了哥哥讀書。三個姐姐姐夫,大姐自然不說,二姐家沒動靜,三姐夫許清懷是最好玩的,他來趙家拜訪的時候,摺扇倒頭插在頸子裡,手裡卻提了個大簍子。說是捉了幾隻鱉過來給他補身。

      趙長寧只能笑著叫人把鱉同鴿蛋一起燉來吃了。

      這時候什麼風吹草動都是舉子最關心的,朝廷關於考試有什麼新規定,選了哪個主考官。聽說這次選的是禮部尚書顧方懷,年逾七十,德高望重。不過這次更奇的是,聖上還叫太子協同顧方懷做副考官,說禮部尚書年老,叫他一起協助。

      聽說這件事之後,家中趙老太爺特地把孫兒們叫了過去,趙家的男人都在場。

      因趙承廉是詹事府少詹事,平日見太子得多,就叮囑幾兄弟:“皇上是有意要鍛煉太子,當今皇后只此獨子,若不出意外,太子定將要繼承大統。我們趙家因有我在,已經被劃入太子一系,所以你三人不用擔心太子協考一事。”

      總結一下趙承廉的發言,這是一件好事,大大的好事,很利於大家發揮。

      趙老太爺也笑了笑說:“你們誰若得中了,到時候可隨著你們二叔去拜訪太子,也算是太子門生了。”

      報名已經完成,大後天就是會試開場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37 PM

第二十七章

   本朝會試的時間有改動,二月九日到十二日都是考試時間。過半個月便可得放榜,錄入貢士的名單會張貼於禮部外。朝廷已經發佈了主考一名,副考兩名,協考六名,這也就是以後的閱卷團隊。但由於這次會試有太子參與,禮部尚書無論如何也不敢逾越到太子頭上,實際的主考便是兩位。

      禮部尚書顧方懷是一方大儒,成名多年,寫了很多書。但當朝太子行第排第四,今年才滿十九,誰知道他是什麼口味呢?

      一眾舉子都很忐忑,再加上先頭的加題。這次會試的變數其實很大。

      考試前一天,趙長寧便不再讀書了,她要養精蓄銳。中午還吃了兩碗雞湯飯,下午加了碗芝麻餡的湯圓做甜品,竇氏怕孩子吃多積食,又怕她沒吃好。愁得吩咐廚房:“大少爺要吃,便少少地上,糕點一碟兩三塊就可了。”

      她想起趙長寧鄉試歸來的時候,幾乎就脫了層皮,她更加擔憂,午覺都睡不著了。

      長寧飯後在書房裡養了盆文竹,正在修建枝椏,香榧挑簾進來,手裡捧了個盒子,道:“大少爺,有人送到回事處說是給您的,但不知道是誰。奴婢瞧了是個吉祥的物件,才給您拿進來。”

      長寧道:“拿過來吧。”香榧走近,打開了金絲楠木鏤雕纏枝紋的盒子,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一個筆套,墨綠底,繡了連中三元的圖案。長寧握著手裡一捏,便知道是上好的料子,繡工整齊。誰給她送這種又精緻又無聊的東西?

      “送東西的人呢?”長寧抬頭問。

      香榧搖頭:“放下便走了,若不是回事處的瞧這盒子是金絲楠的,還不得拿來給奴婢呢。”

      趙長寧就讓香榧收起來,大概是希望她能高中的吧,就沒有多管。又有周承禮屋裡的小廝來請她,說七叔叫她過去說話,是關於會試的,讓她務必要過去。

      長寧到東院的時候,周承禮在和趙承廉下棋,長輩對弈,她只能站在外面等著。他的屋內有口紅釉長口梅瓶,斜插了幾支臘梅,陣陣幽香傳來。

      周承禮的聲音說:“二哥,你這手棋下得不妙。”

      長寧頭先一直不知道趙承廉跟周承禮的關係還挺好的,只聽到趙承廉也笑:“我心神不定,不下了。”說完是放棋子的聲音。

      “擔心長松侄兒的考試嗎?”周承禮問他。

      趙承廉淡淡說:“長松倒是不至於,這孩子的斤兩我還是清楚的。咱們家這下一輩能人輩出,長淮考了經魁不說,長旭跟著你習武,怕你也在培養他。長松的性子品行都不好,但天分不錯。好了,我還要去衙門,你好生休息吧。”

      趙承廉似乎是站起來要離開了。

      長寧立刻垂手站到旁邊,等到他出來的時候恭敬地拱手道:“二叔。”

      趙承廉才嗯了聲應她,然後匆匆離去,這位二叔對她一向是如此的。

      周承禮召她進去,他盤坐在蒲團上還摸著棋子。叫長寧坐下後問她:“我聽說這科會試由太子監考……你可知道太子的喜好?”

      趙長寧心想,周承禮不會平白地問她這些話。怎麼,難不成他知道太子的喜好?趙長寧抬起頭,她突然想起那天踏青的時候,周承禮上了酒館的二樓,還有大內侍衛護著。

      “太子從小就由孝懿皇后撫養,所以生性仁慈,寬容博濟。喜歡廣開言路,政治清明。”周承禮說著,看了她一眼,“你答題的時候記得不可太尖銳,這科雖然有主考官,但拿主意的多半就是太子了。”

      趙長寧應下來,但她覺得很奇怪。七叔怎會如此清楚太子想什麼:“七叔,您是如何知道這個的?二叔都沒有說。”

      周承禮就一笑:“傻孩子,你以為趙承廉真的不知道麼?他不過沒說罷了。你有我護著,我自然會告訴你這些的。”

      趙長寧雖然不知道周承禮對她究竟是什麼目的,但維護她是不假的。她半跪下拱手謝他,周承禮就低頭俯身看著她謝自己,那一瞬間其實他的眼神很複雜,既像是嚴師對弟子的溫和,但又是種深沉的控制欲。但當趙長寧抬頭的時候,只看到他溫和的表情。

      從周承禮這裡離開,長寧便在想太子一事。她覺得周承禮搞不好是某個皇子的人,否則不會這麼清楚。到東廂房的時候,正好趙承義從衙門也來看她,問她準備的情況,順便給她傳授自己考試的經驗。

      由於是同進士出身,工部主事這個缺還是靠弟弟才候補上的,趙承義說起自己考試的事就無限唏噓:“……當時考會試,我錄的是一百多名,我便知道這科怕是錄不了了。人也考累了,後來便不再應考。不過倒記得當時的情況,二月天裡考場又靜又悶,父親有個提神的好辦法,你帶一小瓶的薄荷膏進去,若是打瞌睡就塗在太陽穴兩側。不過薄荷膏性寒,出來便要喝薑湯,否則免不了要得風寒。”

      二月天裡考試冷,但朝廷考試不得穿棉衣,怕夾帶作弊。有錢的人家多用漳絨或者貂皮,倒是凍不住。每到這時候京中的貂皮就大漲,窮舉子弄不得貂皮也要來件兔毛的禦寒,否則凍傷就不好了。

      其實長寧早做了準備,但父親的經驗之談她一一記下,薄荷膏這個是要的,叫人趕緊準備了。

      趙承義拍了拍兒子的肩,對她說:“這次不中也無妨,你才十八歲。我朝的進士一般都是二十四五開始中得多。”看來對她還是挺擔憂的,覺得她中的可能性不大,又生怕她心理負擔太重。

      趙長寧只好笑了笑:“父親放心,我盡力就行了。”

      若是說到心理問題,她原來讀書的時候考試鍛煉得太多,心態還算平和。不過會試簡直像是買彩票,成則飛黃騰達,到哪裡都高人一等。不成的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在進士面前還要執晚輩禮。她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考試,說一點都不緊張自己也不信。

      本朝中進士的最小年齡記錄是十六歲,虛歲。她現在虛歲十八,還很年輕。而且考進士又不同于府試、鄉試,府試鄉試是考生的年齡越大越抬不起頭,還會被人戲謔稱為‘壽童’,就是考了一輩子秀才的童生。但會試越老越受人尊敬,說明你有不屈的意志。有的時候,皇上還會因為考生年齡太大,特賜他進士及第的出身,當然這是極少數,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考到八十歲的。

      趙承義覺得兒子一向沉穩,應該不用太擔心,稍微鬆了口氣。

      “你放心去考就是,家裡有爹在呢。”趙承義最後安慰她。

      趙承義是個典型封建士大夫,兒子的前程比什麼都重要,吩咐了家裡要靜之又靜。這夜裡長房早早地安靜,等長寧好生睡覺。第二天一早天還漆黑,卯時剛到,趙家就起來燒水整理,一刻鐘之後長寧就提著考籃坐在了前往貢院的馬車上。

      這時候連卯正都還不到,路邊的店鋪就全部開了,賣豆漿的賣麵條的,甚至是賣乾糧的,筆墨的。一路沿街叫賣,舉子們三五成群趕赴考場,雖然天還是一片漆黑,但路上已經照得明堂了,也非常的熱鬧。

      路上趙家三兄弟都沒有說話,估計是默默地整理自己所學。等到了貢院門口,發現入場的舉子們排著隊等著搜身檢查。

      這個趙長寧早有準備,她已經過了鄉試的搜身,靠的是顧嬤嬤巧手所制之物。官兵檢查雖然非要徹底,但也不會讓你脫光,畢竟這些說不上就是未來的進士老爺了,不好太動手,最後還是要留一件貼身的,一摸沒有問題就放行。再者考八股文章還真不是夾帶能解決的,若打打小抄就能考上進士,有那個功夫,小抄上的東西還怕背不下來麼?

      趙長寧先入的貢院,貢院是修得很氣派的,中軸一共是三進,大門稱為‘龍門’,取鯉魚躍龍門之意,為考生設這個真的太貼心了,大家一看到精神勁頭就來了,都很想躍龍門。兩側過夾道就是一排排的號舍,非常狹窄,若是躺下絕對做不到。裡頭放兩個木板,拼起來當床,拆開可以當桌。趙長寧進了號舍之後門便關上了。她先坐下來點了油燈,把東西放好。

      外面的天還沒有亮,畢竟是冬天。官兵走後,有些人在興奮地同旁邊的人說話,但趙長寧的左鄰右舍似乎都很安靜,沒半點聲音。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這狹窄的空間。可能是周圍太靜,她就覺得自己心跳得有點快。這是正常的,說不定還是個好現象,緊張未必不好,一定意義上的緊張能促進興奮,使你擁有比平時更敏捷的思維和反應能力。

      他們最後一批進來,不久後卷子和草紙便都從小窗裡遞了進來,長寧拿了卷子展開,當年高考看題的心情似乎又重現了,但當她一掃題目之後,卻很快就鎮定了下來。蘸了事先準備的墨水,開始寫解題思路,承題破題結題,她寫東西一蹴而就,一開始之後整個人就投入了進去。

      長寧這號房的位置還不錯,等到天亮了,太陽光也投了進來。她立刻就把油燈擰滅了,放到一旁。

      這場考的是四書,由於要加題,所以四書和五言八韻詩就合在一起考了。題都不難,不過其中一個題讓她有點猶豫,是“清明在躬,氣志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天降時雨,山川出雲。”出自《禮記.孔子閒居》。

      這句話是想說,聖人出世稱王天下的時候,上天會有所感知給他降幾個有用的幫手,就像及時雨。但要是從字面意思去解釋就麻煩了。

      聖人稱王?就算是聖人,皇上想必也不願意讓他稱王的吧?從聖人去寫必然是死路一條。不如從當今皇上的聖明入手,寫如今的開明盛世。這還不夠,若想入考官的眼得人驚豔,還要引申到聖明本身上,從聖明的本質來將問題昇華。畢竟考官多半是翰林出身的,性格都很傲,可以說若論傲這點,翰林院稱第二便沒人敢說第一,你只拍馬屁只會被他們當成無用庸俗之輩。

      午飯是兩個雜麵饅頭搭雞蛋,一碟鹹菜。每人還給供晚熱開水,泡著饅頭吃下去,趙長寧又接著寫律詩。

      她練石刻的好處就來了,無論寫多久都不會累,又穩又快。本朝的會試,在天黑之後就不准答題了,要是答案都沒寫完,肯定會被打入第三甲沒商量。長寧寫完的時候也是日薄西山了。

      這邊的光就暗下來,有人開始驚慌淩亂,畢竟這次的題量遠超從前。考官還是很寬容的,直到天徹底黑了才叫官兵來挨個收卷子。

      為了防止作弊,本朝考試不放回家裡,四天都在貢院裡過。收卷後考生能在號舍外走動一刻鐘,然後回自己的號舍睡覺,未來的幾天都在號舍裡過。趙長寧蜷縮了一天,又冷又僵,在外頭走了會兒,發現自己的鄰居竟然算是熟人,一個就是江西吉安那位蔣世祺,還有個是當日峨冠袍帶的公子宋楚。難怪這倆不說話,都是很傲的。

      蔣世祺還跟趙長寧發生了點矛盾,他說趙長寧翻紙的聲音太大,吵著他答題了,要趙長寧平穩點。

      趙長寧沒覺得自己翻紙的聲音哪裡大了,她不想跟他計較,就應承下來。結果當晚睡號舍的時候,本來就蜷縮著,夜裡溫度肯定降到零度了,木板又硬又冷,點著炭爐也不暖和。隔壁還傳來打呼的聲音,她的確沒怎麼休息好。

      第二天她對蔣世祺拱手,建議他說:“蔣兄若側睡,想必呼聲會沒這麼厲害。”

      蔣世祺便不高興,也從沒有聽過趙長寧的名號。就冷冷地看著她,以為她是在報復他昨天說的話:“你這人當真心胸狹隘,我這是控制不了的病,你那可是品行不端的問題。”

      趙長寧嘴角微抽,好傢伙,品行問題都給她安上來了?

      簡直是一朵奇葩,趙長寧笑道:“翻紙便可見我品行不端?閣下管中窺豹的功夫不錯,我瞧閣下三兩句就能給人帶帽子,是否有個錙銖必較,言語過多的毛病呢?”

      “噗……”旁邊的宋楚聽到就忍不住笑了。他跟趙長寧都是北直隸的舉人,雖然地位不同,但也算是一派的。

      蔣世祺更沉著臉,見他倆人多勢眾,也不再說話了

      這個插曲倒讓趙長寧跟宋楚的關係好了些,這傢伙畢竟是有來頭的,他爹是侍讀學士,正宗大翰林,前途無量。

      考試一共四天,第二天考五經,第三天考策問,第四天才是加題。這幾天對考生的精力和身體的消耗非常大,有的人到第四天就出了問題,頭暈腦脹,胸悶氣短的都有。趙長寧把清涼油塗在兩側,果然好許多。策論是她最擅長的,策問裡一道問賦稅題、一道是官員機構冗雜的問題,還有個題竟然考到了趙長寧的本行上,大致是問律法嚴苛的利弊。

      這些趙長寧都是見過無數案例的,信手拈來就能寫出好策論,賦稅的制定和徵收,官員機構的精簡。最後那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寫出新意不容易,趙長寧看過的專業書堆起來能有一米多高,新意的角度不知道見了多少,所以別出心裁地洋洋灑灑寫滿一千字。

      加試的三題,算學和《大明律》不說,倒是水文地理還是長寧的短板,治水這塊她不太擅長,只能寫了大概的。等這些都寫完,趙長寧顯然已經沒有精力顧其他了,幾乎也是腳步虛浮地出了號房。

      她見周圍的舉子也個個同鬼一般,四天前進去還個個英俊瀟灑,少年得意的。

      長寧上車趕緊灌了碗薑湯壓肚子,累得一句話不想說。回家之後連沐浴都沒心情,倒在床上便悶頭大睡。

      家裡老老少少足足擔心了四天,吃不下睡不好的,二房的徐氏尤其,整宿整宿的合不上眼。長寧是倒頭就睡了,二房的趙長松還能說,同家人吹了下考試上發揮得很穩定不用擔心精力很好云云,才被扶進去休息。趙長淮還撐著默下了自己的文章給趙老太爺看,老太爺看了大為讚歎,欣喜若狂,拿去同古先生一起評賞,認為自己的教導沒白費,趙長淮肯定能中。

      長房的女性代表竇氏把家裡的姨娘庶女都集中起來,開始緊急給菩薩上香,求菩薩賜個好結果。家裡三個考試的,一個強撐著給大家吹牛了,一個得了趙老太爺肯定的讚賞,唯有長寧還在睡,搞不懂他是考得好還是不好。

      全長房的希望在睡覺。姨娘就安慰竇氏:“太太莫急,大少爺回來就去睡了,證明是放鬆了。若心裡發愁,那可是怎麼樣也睡不著的。”說這話的是情商比較高的香姨娘。

      竇氏一聽也是這個理,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放回了心窩裡,歎氣:“我倒也不求我兒有個什麼好名次,但凡他能上,就是比別個的名次低,我便是謝天謝地的。”

      “太太不急,若不中,還是能重來的。”這話就是為人比較樸實的秀姨娘。但她很快就被其他人的眼刀子給刮了,自覺地不再開口。

      “不行!”竇氏覺得自己一點也坐不住,讓宋嬤嬤扶她起來,“我還得給菩薩上柱香去,你們去東廂房守著,寧哥兒醒了就來找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56 PM

第二十八章

      趙長寧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神清氣爽。穿著件淡青色薄棉袍靠著窗扇喝粥,就聽外面的通稟說父親母親來看她了。

      倆人一併緊張忐忑的心情,欲言又止,想問又不好問,給她添了三回粥。長寧才才道:“怎麼了?”

      兩人對視一眼,趙承義咳嗽一聲問:“孩兒,你這科考得如何?你祖父催人過來問了你三次了,你二弟、三弟已經默了卷子給古先生看,二人倒都答得不錯,你一回來便悶頭大睡,我與你娘都掛心著。”

      “無事,我答得還可以。”趙長寧安慰他們,“父親母親不必擔心,大概是沒問題的。”

      門外趙長旭來找她了,她這半個月加緊背書,沒怎麼理過他。

      他進來屋裡的丫頭就給他行禮,趙長旭又給大伯、大伯母請安,他走路帶風,過來一隻大手就拉住了兄長的手腕:“考都考完了,論這些無聊的事做什麼,倒不如跟我出去遛彎子。”

      竇氏的目光落在他抓長寧的手上,然後別開了。

      “這倒也是。”趙承義覺得自己得失心太重了,孩子考得好與不好半個月便知了,長寧一向就是這個不緊不慢的性子,你問她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你現在正需放鬆,和長旭一起出去轉轉也好。至於殿試……等榜上有名再論也不遲啊。”

      這次全國參加會試的舉子共是兩千餘人,錄入貢士的不足兩百人,十人中取一人也未必。不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饒是如此,兩夫妻還是有些失望。

      放榜這段時間,也是大家求神拜佛的好時候,京城的放生事業前所未有的熱烈。趙長旭還去買了幾籠鳥兒讓趙長寧放,長寧瞧著毛毛雨的天,有點無言。這個溫度放出去肯定都凍死了,擺手走人:“你退給花鳥鋪子吧。”

      趙長旭跟在她身後:“我看大家都在放,你不放嗎?”他幾步跟上來,壓低聲音說,“京城如今開賭,壓誰能中貢士,我出五十兩買了你。”

      雖然不是人人都能科考的,但卻人人都參與科考。每到考試,京城中的各大賭坊就以此開賭局,很多人就買各地冊子來研究誰能上榜,壓得越前賠率越高。朝廷為此很頭疼,但是這種行為屢禁不止。有些考生本來很被人期待,但卻落榜了,回鄉的路上還有可能被輸得傾家蕩產的賭民扔臭雞蛋爛菜葉,慘上加慘。還有些黑馬異軍突起的,讓人家賺了錢,甚至能莫名其妙收到很多匾額。

      趙長寧就笑了笑:“你想讓錢打水漂?”

      “這有什麼要緊,我看沒幾個壓你的,就當給你沖喜頭了。”趙長旭對此滿不在乎。

      五十兩打水漂,他還真有錢!

      “你可別再投了,被發現了祖父可要請你家法的。”趙長寧叮囑他。

      趙長旭粲然一笑,其實兄長是很關心他的嘛。他把胳膊壓在她的肩上,親昵地靠著她,“我明白,今天請你吃羊肉,去不去?”

      他怎麼就跟長在她身上了一樣!對此趙長寧很無奈,但拂開他一會兒,他又會巴上來,隨他去吧。

      趙家這邊忐忑倒是不論了,杜少陵考完便搬回了杜家,杜大人正在看兒子默下來的答案,看到妙處便嘖嘖稱好,到最後竟撫著大腿說:“妙,我兒這科可得中!”

      杜少陵站在旁邊,露出淡淡笑容。他自然是得中的,否則豈不是拿趙長寧沒有辦法了。

      杜老爺問外頭的婆子:“夫人和昀姐兒呢?”

      外頭答:“夫人同小姐在小佛堂上香呢,老爺可讓我去通傳?”

      那必然是在給杜少陵求菩薩吧,杜老爺沒叫人過去擾。把叫兒子到跟前,細細叮囑他殿試的事。

      杜家的小佛堂,慈眉善目的杜夫人從師父手裡請了香,為兒子供給菩薩。杜若昀穿了件水綠緞襖,亭亭玉立,給哥哥請了一炷香,又從師父手裡請了柱,給趙長寧也請了香。她靜靜站定,想起那個如謫仙的背影,不知道他考得如何了。

      若是得中,他願意娶她嗎?三禮六聘,八抬大轎,從此便可嫁與這個人為妻。

      嫁給這個人為妻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昀兒,你怎的又上了一炷香?”杜夫人狐疑地問她。

      杜若昀道:“娘,心誠則靈,兩炷香心更誠啊。”杜夫人想了想,覺得女兒的話有道理,接連又給兒子上了三四柱香。

      這樣半個月後,京城的香燭漲價三倍,連帶烏龜王八魚都漲價了,翰林院才出了貢士的名單,張貼於禮部告示處。因放榜的時候杏花初開,又稱此榜為杏榜。

      杏榜張貼的那天,竇氏一早就起床坐在堂屋裡,三個庶女容姐兒、芙姐兒和茵姐兒一早就來請安,趙玉嬋也被嬤嬤攛掇起來,天都還沒亮,大家也沒有心思吃飯。竇氏叫了個管事帶兩個小廝過來:“你們三個……好生地去看,從後開始找應該是快些。快去!”看到有丫頭要去大少爺那兒傳話,竇氏趕緊阻止,“你個著急忙慌的東西!少爺要睡覺,你吵著他怎麼辦!”

      三人起床後都在衣服裡紮了紅腰帶討彩頭,聽了竇氏的話立刻出門。明照坊離禮部並不算太遠,小跑著趕緊去。

      這時候才卯正,春寒料峭,穿著棉襖都凍得發抖。但放榜這裡早已圍了一堆人,大家提著大小燈籠照得周圍透亮。領頭的竇管事是跟著竇氏陪嫁到趙家的,已經服侍了二十多年了。他一眼就瞧到了二房的李管事,平日持重的李管事這時候也心急,在人群前一跳一跳地張望,他不禁冷笑道:“三少爺也妄想中前頭的名次,我看榜上有名就不錯了。”

      說罷整了整衣領,雄赳赳氣昂昂地從……最後面開始找。兩個小廝則一個跟他找,一個跑到了前頭。

      第一百九十四名開始,到第四十名止,其實基本就只能當個同進士了。竇管事找到第四十名還未看到他們家少爺的大名,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了。他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再往前找,到了第二十名仍然沒見著趙長寧三個字,就跟落在冰窖裡一樣渾身發冷。竇管事這時候幾乎已經放棄了希望,不過是抱著找找看的念頭再往前看,心知這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誰知他的腰突然就被戳了一下。

      竇管事差點跳了起來,回頭看是帶來的小廝,立刻來了火氣:“你做什麼!”

      小廝嚇得一抖,指了指前面:“竇管事,我瞧咱們少爺的名字好像在前面啊……好像是前幾個。”

      竇管事叱駡他:“混帳東西,你認得字嗎!你不是看錯了?”

      小廝道:“前幾天就有人教小的認了大少爺的名字,應當沒錯的吧……”但說著他也不確定起來,聲音就小了。竇管事怕他是認錯了,或者是同名同姓的人,撥開人群便往前去:“你小子若傳錯,我回去定得打死你!”

      他到了前面,李管事便笑他:“竇大壯,你這是幹什麼?你家少爺未必還能中個前三甲不成!”

      竇管事乳名大壯,雖然現在有個體面的名字竇為恒,但別人笑他仍然叫他大壯。

      竇管事平日肯定與他針鋒相對,這時候可沒心情跟他玩笑,因為他看到杏榜第二,的確是標準館閣體所寫‘趙長寧’三個字。他目瞪口呆,心裡非常的不真實,是不是個同名同姓?他目光向下再一對籍貫:北直隸順天府縣人。

      竇管事的嘴角已經克制不住揚起來了,混蛋李管事,還敢笑他。就是前三甲,就是前三甲啊!“大少爺是第二,快回去傳話,討喜錢!咱快回去!”他用手攛掇了兩個小廝,瘋了般的往家裡跑。一邊跑一邊喊,大家看個中年老漢這般瘋跑狂喜,又是放榜後,肯定是中了貢士的,已經見怪不怪了。狂喜失態的算什麼,還有高興瘋了的呢。

      李管事方才沒仔細看前十,看竇大壯狂喜奔出後,自己也湊過去仔細一看,隨即眼睛瞪得老大,話都不知道怎麼說。

      天已亮,趙府這時候開了大門,而且是大敞開。

      天亮後就有貢院傳捷報來,名次低了不傳,一般是只傳前八十名。趙老太爺帶著趙承義、承廉兄弟兩個坐在前院中堂裡。眼見著騎馬的報錄官一個個地過去,因是從後往前報,看到這些報喜官一個個都沒有進府內,趙老太爺開始擦汗了。叫旁邊的管事去問報到哪裡了,管事一會兒就跑回來了:“老太爺,上個是去陝西會館的,三十二名。”

      竟然這麼快!他有孫子能進前三十嗎?趙老太爺有點心虛,往左右看看,趙長松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了,以他的實力進前三十是很難的,現在看來應該是八十名之後,或者是直接掉出榜。總之,進士恐怕沒有指望了。而趙長寧和趙長淮都很鎮定。

      趙老太爺再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趙承義在擦汗,而趙承廉面無表情地喝茶,不喜不悲。他突然想起有句俗話歹竹出好筍,怎麼長房的兩個孩子反而更能撐場的樣子,比爹強上數倍。

      趙老太爺這麼走神的一瞬間,守門的就看到一匹馬沖進門,過直道停在院子裡。穿了褐紅短袍戴紅帽的報錄官勒緊韁繩,就唱道:“捷報北直隸保定府老爺,趙諱長淮,高中壬寅科會試第十六名名貢士,金鑾殿上面聖!”

      聲音傳到了中堂,滿屋子哄地一聲,大家都笑起來。有人立刻恭祝趙長淮,趙長淮倒只是笑了笑,跟著趙老太爺出去領捷報。趙老太爺真沒想到趙長淮能中十六名,這樣的水準,殿試只要不失常,進士是肯定沒問題的。他欣喜若狂,立刻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封紅銀子給報錄官,請他下來喝杯酒,報錄官只報一家,接下來是要在這家吃飯的。一般這時候大家都會非常大方。

      屋內嗡嗡地議論著,雖趙長淮和趙承義不親近,得了這樣的喜,也回頭拜了父親。十六名已經非常好了,大家也沒再想能有更好的名次,屋內很熱鬧,連趙承廉都低聲跟趙長淮說話。

      趙長松站在趙長寧旁邊,跟她說:“喂,搞不好咱倆都落榜了。”

      “那就落唄,明年再來。”趙長寧撣了撣衣袍,淡笑著看熱鬧的場景。她其實心裡也有點沒底了,這都快報完了吧?原以為自己最差該是三四十名的樣子,難不成落到八十名之後去了?那可得明年再來了。

      趙長松笑著喝了口酒:“說真的,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你比趙長淮那小子人好。不如我們真的一笑泯恩仇吧,以後你跟我混,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一口湯喝。你看如何?”

      “好啊,有這等好事,我還得謝謝三弟了。”長寧看了看他。

    “好說。”趙長松又喝了口酒,“但你以後可要聽我的。”

      兩人喝酒聊天,外面小廝都準備要關大門了,又一匹馬衝了進來,這報錄官頭戴紅帽不說,馬脖子上還配了朵紅色絨花。依舊勒住韁繩站在堂上,大家都看向他,報錄官才高聲說:“捷報北直隸順天府老爺,趙諱長寧,高中壬寅科會試第二名貢士,金鑾殿上面聖!”

      說完他覺得周圍出奇的安靜,都沒有回過神來。

      趙老太爺手裡酒杯一頓,他最先回過神。他知道趙長寧掩藏實力,原以為是和趙長淮差不多的水準。第二名……竟然是第二名!

      趙長松更是無比驚訝地看著趙長寧,酒都忘了喝。

      而趙長寧一開始也不敢置信。其實她覺得自己最多就是前十,畢竟這高手能者輩出,舉子裡厲害的人真的不少。最厲害的還在江浙兩省,她居然能得第二名!她定了定神,好歹比周圍的人更快回過神來,對趙長松抱拳:“抱歉了三弟,我要先走一步。”

      她緩步走出去,滿院子的晨曦,吹面春風有些寒冷,吹起她的袍角。

      那報錄官已經下馬了,將手中的捷報給了她:“這位就是趙老爺?”聽到說是,立刻讚歎道,“當真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小的在這裡先向您討個喜了。”說罷伸手。

      鼎甲三人的報錄官能直接討喜錢,這是無上的榮耀,賞銀子的甚至覺得這是種身份的象徵,一般都要給十兩的大封紅。

      但家裡根本沒有準備十兩銀子的大封紅,都是三兩銀子的。

      趙老太爺突然跳起來,從囊內摸出一張十兩銀票,隨手扯了張紅紙胡亂包了遞上去:“差官辛苦,請這邊來喝茶。”

      報錄官笑著接了,跟著到熱鬧處去喝茶。

      等他走之後屋子裡才哄地一聲,比剛才更熱烈更震驚的聲音響起,有人離開跑去向後院傳話,第一個肯定能得大賞。趙長寧握著自己的捷報回頭,才見祖父一臉嚴肅,手發抖地拿了她的捷報看。

      確認捷報真的是她的,不是送錯了。趙老太爺才突然拉住她的手,大笑起來:“好!不愧是我家的嫡長孫,好!好!”

      連說了三個好字,老頭子似乎已經要高興瘋了。

      “祖父,您坐下來再說話。”趙長寧怕老人家太激動,弄出什麼樂極生悲的事就不好了。她先扶他坐下,老頭子自己卻要站起來,“坐下幹什麼,我高興!快,叫人去把祠堂打開,我們要給祖趙家列祖列宗上香!”

      趙長寧哭笑不得,只得隨著老人高興,其實她心裡何嘗不是也很高興。她爹趙承義也正在被眾人恭喜,但他自己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處於巨大的震驚之中。她無意中抬頭一看,一眼便是趙承廉的眼神。他看她。

      趙承廉似乎是從今天,從這一刻才把她放入眼裡。才是真正的在看她。

      長寧這時候卻能平靜地微笑,向他回首示意。

      趙家的後院這時候還很安靜。

      李管事從後門回來了,他站在門口踟躕了片刻。其實跟徐氏彙報趙長松的成績不難,趙長松是考得不咋地,一百三十八名,但好歹是入了榜的。他發愁的是後半截,該如何告訴徐氏,趙長淮得了十六名,而長房的趙長寧居然是第二。他覺得徐氏會把他掐死的。

      如果是趙長松考了一百三十八名,而另外兩個落榜了的話,那麼徐氏肯定會神清氣爽,賞他個大封紅好好褒獎他。但是反過來,徐氏肯定咬牙切齒地過不得,要拿他出氣。

      李管事想想就心裡發虛。

      他很羨慕竇大壯,他能從竇氏那裡得到多少賞錢啊。愁得在門口歎氣好久,李管事也只能抖抖衣裳,毅然決然地踏入徐氏的院子。

      其實竇管事也以為自己能得個大封紅,鞋都要跑飛了,跑回來的時候趕緊從後門往內院鑽,如果捷報早到了,那他可就討不到賞錢了。他連簾子都沒讓丫頭撩就衝了進去,這時候沒人會因此而責備他,跪下後喘氣都不能,立刻道:“恭喜太太,大少爺得了貢士第二名!我親眼所見,絕對無虛。”

      竇氏立刻就把茶杯打翻了:“第二?你沒看錯?……你看錯了吧?”

      “絕對無錯。”竇管事再次肯定。

      隨之有傳話的小廝跑進來,前面捷報的消息也傳來了,的確是貢士第二:“……老太爺已經讓下人準備開宴席,太太是新科貢士的娘,得趕緊去赴宴才是。”滿屋子的姨娘、庶女本來都隨著竇氏忐忑,此下聽到這個消息,立刻熱鬧哄哄地說笑起來。

      “快扶太太去換衣裳!”

      “是啊太太,您得趕緊去前院才是。”

      “咱們大少爺可是第二呢!我聽說這個會試,就算只是上榜也要笑的,何況是第二呢!”

      竇氏身軟發汗,幾乎就是被人扶著換完衣裳。她覺得太不真實了,等穿了最好的衣裳去了正房,她都還沒有回過神來。倒是祝賀她的那些人很快就把她給淹沒了,恭敬無比地叫她大太太:“大少爺前途無量,肯定能得個進士,以後給您掙個誥命夫人回來!”

      趙承義官銜不大,竇氏便沒有資格稱‘夫人’。這個誥命夫人,得按兒子的官銜來封。

      的確,趙長寧得了第二名,就算殿試她表現得再差,也不會落去第三甲,而且很有可能進翰林院。翰林院是什麼地方——從裡面出來的人,十年之內平步青雲到六部侍郎尚書的數不勝數,可說如今的侍郎尚書們,甚至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閣老,沒一個不是翰林出身的。所以翰林院的人才高傲,就算是六七品的翰林,出來也能與四品官員稱兄道弟,平起平坐。

      竇氏看著周圍人奉承的表情和賠笑,還有簇擁著她的人群。她才終於有了真實感,挺直了腰杆。

      趙長寧見了左鄰右舍來道喜的人,又跟著祖父去給祖宗上香。因只是會試,還有最後的殿試,趙家秉著低調的原則,高興一番後宴席很快就散了。趙老太爺反而把三人聚起來,同趙承廉、周承禮一起給他們講殿試要注意的事。最後的殿試自然也很重要,因殿前失儀,或太過緊張沒有發揮出水準,掉入同進士的也多得是。本朝的殿試在四月初舉行,還有一個月,他們不能掉以輕心。

      這次重點叮囑的對象自然是趙長寧。

      誰也沒想到她能得第二,如果趙家運氣好,可能會有史無前例的前三甲。自然要無比重視。

      “長寧最需注意這個,只要她平穩發揮,前五應該沒問題。”周承禮說。

      趙長寧站在首位,聽到屋內靜靜燒蠟燭的聲音。三個人商量了一會兒,周承禮仍決定讓長寧和長淮先拜見禮部尚書顧方懷,至於見太子,卻還沒這麼容易,至少要有頭銜才能見。今天尚早,讓他們三人先回去休息。

      趙長淮仍與長寧同路,他一直沒說話,末到了分叉口,趙長淮才說:“長兄,我要恭喜你了。第二名……當真也不簡單啊。”

      “多謝。”趙長寧淡笑,“我也要恭喜二弟才是。”

      “不過日後官場如何,還很難說。”趙長淮竟是突然笑了,他平日不愛笑,笑起來的時候有些邪氣的好看,“愚弟覺得,長兄還是不夠狠,又是這樣的相貌……恐怕會吃虧的。”他的手一抵趙長寧的心口,才緩緩後退離開。

      趙長寧微笑著看他離去,總是喜歡在人後張牙舞爪的。而且……喜歡說到做到。

      她回了長房東廂房,讓四安將今日買的貢士表拿來看。她要看看杜少陵是否進了榜。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5:57 PM

第二十九章

      一盞豆大的燈油亮著,長寧靜靜看著手中的紙。

      長房滿屋子的喜氣剛剛停歇,竇氏給丫頭婆子們發了喜錢。就連三個庶女都一人得了個蓮頭金簪。熱鬧之後靜下來,就有種特別的寂靜。

      貢士的第一人是那位蘇州的經魁魏乾,此人上通天文下曉地理,是真正的天才類人物,文才橫溢。而且也不過三十歲,年紀還不大。第三是個沒聽過名號的,籍貫南直隸杭州李修德。第四竟然是那位蔣世祺,那位他吉安的老鄉譚文卻得了第八,連中三元怕是不能了。

      至於她在貢院認識的宋楚,卻比趙長淮的名次低一些,排在三十名。

      而杜少陵,他不過比趙長淮稍微次一些,排在一十八名。

      其實北直隸的考生水準是比不過那些進士大省的,這次北直隸的考生名次已經非常靠前了,尤其她得了第二。可能已經是接連五六年,沒有北直隸的考生入過鼎甲了。

      但是殿試誰也說不準,長寧輕輕地扣著桌面,仔細琢磨著。她這個人比較有危機意識,凡事都喜歡思考多些,早做準備。殿試只考一篇策論,她擅長策論,而且以她現在的名次,進士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只要有了應對的準備,其實不難。

      她的目光又落在紙上。杜少陵,第十八名,籍貫北直隸順天府。

      杜少陵的父親杜大人是禮部侍郎,其實在榜剛出來的時候,就知道兒子榜上有名了,而且名次還不低。他卻沒說,等著捷報傳到家裡,杜家上下才是一片高興。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十八名,同賓客說笑。然後就被父親拉去拜了祠堂。

      杜若昀卻還想著趙長寧的名次,差了小廝出去打聽。

      結果不一會兒小廝就跑回來,捷報已經傳完了,排名靠前的那幾個人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議論,他出去一打聽就知道了。回來就給杜若昀行禮:“……小的還沒去禮部,在巷子口的山東會館就聽別人說了,趙大公子這次得了第二,現在大家都在議論他呢!”

      那個人他……得了第二?

      杜若昀一瞬間呆住了。她雖然驚訝,但是驚喜更多,又問小廝,“當真,你可聽清楚了?”

      “妹妹,什麼當真?”杜少陵從她背後走過來,“你站這裡做什麼,風口冷,回花廳去吧。”

      “哥哥,他……趙大公子得了第二。”杜若昀頗為高興地同哥哥說,“他竟然不聲不響地得了果然第二!現在大家都在議論他呢!”的確現在議論趙長寧的人比議論狀元還要多,畢竟魏乾已經很出名了,但在此之間趙長寧一點名聲也沒有。

      杜少陵臉上的笑容猛地消失了,他眉頭輕皺看著小廝問:“這如何可能,她鄉試可是名次末尾,你是不是聽錯了。”

      鄉試末尾,他原以為她連上榜都難的。怎麼可能得第二!

      “小的聽得很真切!大家都在論,這事沒假。”小廝從袖中拿了張紙,“小的還特地托山東會館的一位舉子替我列了前十的籍貫,少年您看看。”

      杜少陵拿過來細讀,確認籍貫無誤後,他慢慢地將紙捏成一團。

      果然第二,她真的得了第二!

      趙長寧當真有志向。既能得第二,其心性才華之高怕常人不能及!也是,否則又怎麼會反威脅回來呢。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向他妥協。

      這人以後怕是他不能觸及的吧,如高嶺峭壁上所長之花。

      杜少陵長歎了口氣。他對妹妹說:“你打探這些外男的事做什麼?女兒家哪有自己相看婚事的,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這麼想嫁了,我同母親說一聲,叫她挑了合適的給你相八字去。”

      杜若昀在家都是被寵的,從沒被哥哥說過這樣的重話。被親哥哥說得不高興了,又不敢反駁哥哥的話,只能抱怨道:“哥哥!你怎的這麼說妹妹……懶得同你說話了。”帶著丫頭轉身回花廳,一邊走還忍不住欣喜。

      如今只等他殿試,金榜題名了!

      三月的趙府已經是暖春了,四處海棠盛開,因幾個孩子還要準備殿試,趙家謝絕了絡繹不絕上門來拜訪的人。把這三個捉起來一起讀書。畢竟只要殿試的名次一日不定,這個貢士捏在手裡都是不安心的。

      趙長寧還有了自己單獨成院的書房。

      自中了貢士之後,家裡對她的重視程度便不一樣了,住行仍然在東廂房,這是方便竇氏好照看她。但趙老太爺卻特地為她辟了個竹山居出來,以後就是她的書房了。是個兩進門的,正五間房,兩側廂房各三間的院子。撥了院子的當天。趙老太爺又撥了兩個小廝、一個書童給她,竇氏還把竇管事配給了趙長寧,讓他管趙長寧院的事。於是竇管事將長寧屋裡的小廝叫起來立規矩,甚是嚴格。但大家一點都不在意,大少爺有出息,他們竹山居的人現在走路都帶風,做事也勤快。

      特別是懵懂的四安,在有了另一個書童之後,他似乎終於是有了職業危機感,變得很伶俐勤快,找到了人生的真諦,趙長寧很欣慰。

      竹山居的書房用的是藍簾子籠著,放四把椅和長案,仍舊請了孔子像掛牆上,供香爐。

      趙長旭正坐在她的位置上百無聊賴地等她,翹著腿。他剛賺了二百兩,喜滋滋地每天揣十兩銀票在懷。還特地打了個赤金筆山送給長寧做禮。金光閃閃,品位很成問題,趙長寧反正從來不往桌上放。看他這姿勢,長寧一來就把他趕下去:“你怎麼還在家裡,二叔沒帶你一起去麼?”周承禮通州有事,要先回通州一段時間。

      “我不同他去了,我要去國子監做武生。”趙長旭把長腳收回,只是說,“我來你這新院子裡看看。你們不是考中了貢士嘛?我看家裡比前幾日還冷清,連個道賀的都沒有。不止你在苦讀,趙長寧那傢伙都開始苦讀了,殿試當真如此可怕?”

      “殿試是誰也說不準的。”趙長寧叫香榧進來端茶給他,臨門一腳的時候,大家自然都不希望功虧一簣。這可是寒窗苦讀十年的前程。她相信這個時候天下的貢士都在苦讀,一百多名也不是沒有丁點希望,雖然極少,還是有錄為進士的先例的。

      “那我不敢打擾你。”趙長旭怕耽誤她讀書,站了起來,“不過我前幾日在外頭聽說,有舉子傳你是作弊。起頭的好像是那個……被你壓在後面第四名。不過也不用擔心,他去貢院找人提疑,人家老實沒客氣地把他給轟出來了。說會試還有作弊的,讓他要麼拿出證據來,要麼不要上門來。後來他就沒再去過了。”

      自己的名次起伏較大,趙長寧想過可能會有傳她作弊的。

      那蔣世祺心高氣傲,怕早把自己定在了前三,少一名也不能接受。更何況壓在他前頭的是趙長寧,這不屑之人踩到頭上了,簡直他自己比考差了還難受。竟還特地去了貢院求證,估計碰釘子之後不敢說話了。若傳到皇上耳中,鬧大了,怕他的殿試會受影響。

      “你好生看書,殿試再讓這人看看你的厲害。”趙長旭微笑著說,“我瞧我長兄便是做進士、成大官的命。到時候這些人都配不上跟你比。”他一向心疼長兄的處境,如今長兄好不容易要揚眉吐氣了,他也為此高興。

      趙長寧笑著應下:“我知道,你去玩你的。”往他手裡塞了盤這季新上市的枇杷,把他趕出去玩了。她坐下來繼續看上屆狀元殿試文章彙集,為殿試的策論做準備。

      三月末,禮部協同貢院宣貢士們入宮,先要給他們大致做個複試,再講講殿試那日進皇宮該行什麼禮,對皇上要怎麼恭敬。

      教習他們規矩的已經不是官員了,而是司禮監的一位不小的太監。

      這還是趙長寧第一次看到宦官,宮內的宦官跟文臣不一樣。因是天子近侍,便尤其的高冷,板著臉沒有笑過。他戴了束髮冠,這發冠由金累絲造,嵌以綠珠石、紅珊瑚石,冠下加一條額子。還穿了件紫黑色麒麟袍,華貴逼人。這幫新科貢士都要恭恭敬敬地給人家行禮,叫聲肅公公,這位才笑笑:“新科貢士們不必多禮,大家都是拔尖尖的貢士老爺們,也不必奴婢多教,老爺們學著規矩,到時候面聖別失了方寸即可。”然後帶頭教規矩。

      大家第一次進皇宮,比較拘謹。不過前面名次的都是見過世面的,家中出身不是顯貴就是清官世代,基本撐得住場子。露怯的是後面小地方來的窮貢士,對肅公公的一言一行都無比慎重,生怕行差踏錯。

      殿試那日位置是按考試成績排的,趙長寧第二,自然站在前面。旁邊就是貢元魏乾,他家裡在杭州也很有家底。總之就是,越往前的名次越看遺傳和家庭修養了,貧苦人家出來的讀書人,有幸考中貢士,也很難進前二十。

      這次第三的杭州籍人李修德其貌不揚,不過厚耳寬額,長得挺大氣的。告長寧的蔣世祺抿著嘴沉著臉,得了第四好像也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他覺得趙長寧就算不是作弊,也是因為走運入了哪位考官的青眼,才得了第二。否則以北直隸鄉試末尾的水準,只配給他提鞋。

      這樣愛鑽牛角尖的人遲早自己要憋出病來,趙長寧不鹹不淡地,也沒有理他。

      這樣在皇宮裡耗費一整天,到了傍晚才陸續地放他們回去。路上也沒有誰敢四處張望的,天色又暗了,明皇宮究竟什麼樣子長寧也沒看到。回家後面對興致勃勃的竇氏,長寧累得直打瞌睡。

      竇氏正在跟來探望她的三嬸娘曹氏說話:“……說來,我早就知道我這孩兒是要當老爺的。”

      三嬸娘很捧場,問她為什麼。竇氏就說:“懷他的時候,我還找山東最有名的道士看過相的,說我這胎是懷了文曲星轉世的,以後肯能考進士,做老爺。當時大爺還笑我是鬼神叨叨的,可見人家大師的話,還是有些因緣在裡面的!”

      趙長寧在一邊聽得哭笑不得,粥都喝不下去了。連文曲星都冒出來了!娘您接著吹。

      三嬸娘卻開始打聽這個道士的具體名號,籍貫在哪裡。她好去給長旭也算一卦。

      這樣等到殿試開始那一日,趙長寧反倒不緊張了,竇氏想到文曲星那回事,也不緊張。只有趙承義患得患失的,替她扯正好幾次衣襟,一輛馬車將他們兄弟三人送到了承天門外。此時不過卯時,四月天已經不冷了,穿程子衣的錦衣衛、神機營要查了他們才帶進去,除了考籃別的都不許自帶。一行人才跟著鴻臚寺官員慢慢往前走。

      長寧才有機會看看大明宮,也許真的是久負盛名就容易失望,她反倒沒覺得大明宮有多奢華。不過禦道高牆,又是明黃朱紅為飾,很氣派威嚴。他們過午門側門之後再過皇極門,自文昭閣邊的路入皇極殿。裡頭已經擺了半人高的小案和蒲團,怕是要跪著答題的。

      眾人跪好後,才由鴻臚寺少卿唱禮,接著先是太監執手提赤金羊角宮燈入,然後才是穿明黃色袞冕服的皇上被禮部、翰林院等副考官簇擁著上龍座。這時候也沒人敢抬頭看,隨著鴻臚寺少卿的聲音三拜三跪,齊聲喊號,皇上才開口:“諸位貢士平身。”

      接著便上了滴漏,皇極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有的時候,安靜反而讓人更緊張,但現在場上無人敢發出聲音,就是磨墨都輕之又輕。趙長寧輕吸口氣,先拆了放在自己面前的臘封信封,拿出試題。

      當她展開紙看到試題的時候,卻心裡一個咯噔,隨之就皺了眉。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01 PM

第三十章

     在殿試這一級的考試裡,所考的策論一般都是治國策。對自己很滿意的皇帝一般會問:朕覺得朕的天下治理得很好很太平,大家都來說說哪裡好並且誇誇我吧,給朕委婉地提建議也可以,但要注意尺度。對治國有點抱負的皇帝一般就問:比之堯舜禹朕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大家想想招怎麼辦吧,初步制定幾個五年計劃之類,爭取解決全民溫飽問題。

      這次出題卻不考治國,考得角度很清奇,題目如下:「夏汛至江淮南北,淮水發動,水泱泱而不息,城郭傾頹,萬頃良田毀於一旦。卿意欲何為?」

      題目一目了然,是問大家江淮發洪災漲水了怎麼辦。這題倒不是無中生有的,趙長寧記得兩年前江淮地就動了洪水,由於當地的官員治理不當,死了很多人。皇帝還因此齋戒了三天。但是發洪水這樣的事是不能避免的,即使是在生產力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也不過是降低發洪災的損失,減少人員傷亡和疫情預防而已。

      因為她不擅長水文治理,而且京城這地,沙塵暴倒是可能,發洪水是絕對看不到的。

      她略抬頭看看周圍,有人愁眉苦臉,有人卻恍然大悟欣喜若狂。

      趙長寧開始磨墨,思索怎麼寫這篇策論。

      她再仔細審題,又覺得「城郭傾頹,萬頃良田毀於一旦。」分明是在描寫災後的民生問題。這題不單單是說治水,恐怕民生問題,災後重建也是要寫的。再聯繫幾年前江淮洪水之後,一大片官員倒臺的事,趙長寧還真有所想。

      她蘸墨開始寫草稿。“天下安定使為民興,陛下誠有堯舜禹之風。古有賈讓三策,沿襲承第,以改道分流為佳策。後有潘季馴之束水攻沙,寬河滯沙之高見。愚以王景之治論。商度地勢,鑿山阜,破砥績,直截溝澗,防遏衝要,疏決壅積,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洄注,無複潰漏之患……”先詳細列舉治水的方法分為哪幾類,而江淮的地勢適合什麼治水的辦法,這是治水之策。

      光這一段長寧就寫了千餘字,接下來開始重點寫災後治理。受通訊交通等客觀條件限制,古人並不重視災後治理工作,死人發瘟疫是常有的事,以平糧策來解決糧食不足的問題,還要趁火打劫的商家哄抬糧價。至於瘟疫預防,條件不夠,只能從根本來解決問題。凡洪水中死去的人畜,都要集中焚毀,災民也要集中管理,不可吃生食生水……

      從資訊發達的社會裡過來,趙長寧在這些方面的知識儲備量很大,她一一例舉再詳細解釋。這時候日頭高升,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內侍給每人發一碟饅頭,一碗煮牛肉的熱湯。

      眾位貢士吃完正要答題,門口卻喧嘩了起來,有內侍進來說:“諸位起,太子殿下替陛下巡查,恭迎寶駕。”

      皇極殿內一片寂靜,眾人紛紛行禮跪下,只見一穿明黃色袞冕服,頭戴嵌綠寶石金冠的年輕男子,由眾人簇擁著緩步走了進來。他走過眾考生坐在了副考的椅子上,微微抬手:“諸位平身答題吧,本宮替父皇逡巡,不必多禮。”

      這位據說是新科貢士‘座師’的太子非常年輕。長相俊秀而溫潤,下巴微翹,手指修長,白而無暇,整個人有種如白玉溫潤的氣質,看得出是常年養尊處優的上位之人。他側身同副考官,禮部尚書顧方懷說話。

      而那可謂是位高權重的老尚書畢恭畢敬地站著,拱手回答他的問題。

      長寧只看了一瞬就低下頭,繼續寫自己的題。

      倒許多貢士沒想到太子竟有這樣的俊俏豐姿,有點緊張,好久不會下筆。

      誰料這位太子叮囑完考官,還真帶著眾考官在大殿裡巡視起來。當他走到趙長寧面前的時候,頓住了腳步。趙長寧知道他自看自己寫字,幸好她現在是寫的草稿,飛龍走鳳不在話下。

      不想太子竟一手背在身後,俯下身替她撿了掉在地上的筆套,修長的手把筆套放在她的案上。然後依舊背手,帶著眾人往下面走。

      就這個不經意的舉動,所有人都看向趙長寧,目光火辣。

      趙長寧硬著頭皮當什麼沒發生,太子殿下一時興起,卻非常有可能讓她成為眾矢之的。特別是現在這位置是按名次排的,她在第二名,太子肯定知道她是誰,否則不會有類似這般關照的舉動。

      她現在還沒入仕途,就要被劃分入太子黨一派了嗎?趙長寧無奈苦笑。

      太子並未在殿內停留多久,仍舊是禮部和翰林院的考官監考。滴漏聲聲,趙長寧已經寫完了自己的草稿,精簡修改,調整語序。然後才敢再提筆,以標準工整的館閣小楷寫在答紙上。

      殿試只有一天,也是入夜就不可再答題。可能是治水的確可寫的不多,大家都交得早,趙長寧盤坐在蒲團上,早已腿腳僵硬了。但如何敢起身活動,穩筆繼續往下寫,夕陽的金色光自外面投入,靜靜地照著她的後背和修長的脖頸,淡青的衣衫垂落在地板上。大殿一切的巒影都被拉得很長,赤金仙鶴,鎏金香爐,朱紅的八根大廊柱。讓這一切的場景猶如夢中。

      幾個百無聊賴的內侍是守在門口,此時貢士們多半已經走了,便敢得了空低語:“這科進士,長得俊的不少,瞧那第二個趙長寧尤為好看,怕不少大臣要榜下捉婿了……”

      “也不知怎的還沒寫完,再半個時辰太陽就要落山了。”另一個有點擔憂地道,“要不咱把大門再打開些,叫光好照著他寫。”

      這兩個便悄悄把趙長寧這側的隔扇再開了些,金光更是濃郁,映著滿殿厚重華麗的金碧輝煌,那青色的衣衫更顯得孤拔、纖瘦。

      這濃重的夕陽裡,腳步聲漸近。一群人朝這邊走來,中間那人穿了玄色繡四爪金龍的長袍,俊逸的面容,左額側一道疤。他比常人更高大,連周圍的帶刀侍衛都比他矮了半個頭。

      兩個內侍連忙下跪行禮。

      聽聞這位二殿下朱明熾曾在戰場領千軍萬馬,殺敵數萬,如煉獄修羅。不過如今他從戰場歸來,皇帝收回他的兵權,待他好像同別的皇子沒有區別了。如今一看是個俊逸的年輕人,龍子皇孫自然有氣勢,但也沒有傳說中的可怕。

      朱明熾微微頷首,原本是準備過去了。目光一掃,卻看到殿中青色身影。

      團團濃密的金光,跪著的纖瘦身影,周圍空落落的金黃。這樣的孤拔,自有種沉默而遺世的氣質。

      “這是在殿選嗎?”朱明熾問道。

      內侍立刻回道:“稟二殿下,今日是殿試呢,如今快散場了,裡頭的都是新科貢士。”

      朱明熾嗯了聲,似乎沉思了片刻,沒再多問就離開了。隨行的立刻跟了上去。

      此時趙長寧終於抄完了,輕輕舒了口氣。自己審讀了一下全文,雖然治水那塊答得是老生常談,但後面那段她寫得也暢快,只是不知道考官覺得如何。她隨後交了卷出皇極殿,等所有的考生都出來,由鴻臚寺官員帶他們自偏門出去。

      今日專門為三個考生準備了晚飯,在正房吃。趙長寧回來的時候兩個弟弟在等她,桌上的菜已經有些涼了。趙長寧卻是餓了,添一碗飯,淋一勺雞湯,就一道蒜汁香油茄子吃得津津有味。趙老太爺急於知道他們考了什麼題目,考得怎麼養,但皇帝不急太監急,他們三個可不急。

      趙長松其實不怎麼吃得下,放了碗就說:“祖父,殿試考了水文,我這科應該不能進前二甲了。”他也不擅長水文類,只能硬著頭皮乾巴巴地扯治水的古文往上寫。

      趙老太爺一聽題目,心就涼了半截。趙長寧也不擅長水文。“那你們兩個呢?”

      趙長淮正看著趙長寧吃飯,趙長寧添第三碗了,他有這麼餓嗎?他放碗說:“一般,只能是答得平穩。淮揚是淮水、黃河交界處,水患治理本就困難。中規中矩大概不出錯就行。”

      於是三人就一齊看向趙長寧,等他說,她會試可考了第二的。

      趙長寧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答得怎麼樣,水文她真的寫得一般,後面角度又太新,若是遇上不賞識的主考官,落到下面的名次也有可能。

      她搖頭說:“看運氣吧,水文我的確也不擅長。”

      趙老太爺有點患得患失,本來以為家裡能出個進士及第出身的,誰知道陛下偏偏考了水文,當真是命!他歎道:“罷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們三人能同時考進殿試,已經很為家裡長臉了。這一月若不是我們擋著,來家裡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特別是長寧……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議論你,咱們家門口每天都有人來坐坐,說要沾沾你的才氣。”

      這事長寧也知道,門房還給她擋過若干手帕和糕點,她偶爾出去買個刻本都有小姑娘尾隨。讓趙長寧很感歎,果然學識是顏值的加分項,原來怎麼就沒有小姑娘尾隨過她呢!

      因為殿試考得不太理想,所以趙家這段時間格外的安靜。趙長寧就在屋子裡同茵姐兒說話,陪她玩手繩。

      茵姐兒細胳膊細腿地盤在他身邊,小聲問他:“哥哥,這個怎麼翻?”

      趙玉嬋進來看到了,心裡不舒服。哥哥待她不如從前親密了,待庶女都比對她這個嫡親妹妹好。

      但去外頭聽別人說哥哥如何厲害,她又不由得為自己的哥哥而驕傲。都是茵姐兒搶了她的哥哥!她走近兩步說:“茵姐兒,你叫誰哥哥呢!你該叫長兄,哥哥是你能叫的麼?”

      茵姐兒膽子本來就小,又是庶出的,怎麼敢反駁趙玉嬋的話,小手緊緊拽著繩兒認錯。

      長寧看茵姐兒一副鵪鶉的可憐樣,她家庶女是乖巧,但就是太乖巧了。“玉嬋,茵姐兒是你妹妹,比你小七歲,你同個孩子計較什麼。”

      玉嬋不甘地說:“一個娘胎裡出來的才是親的,她不過是母親的陪嫁丫頭所生,憑什麼跟我論姐妹?”

      趙長寧直歎氣,讓茵姐兒自己出去玩。把趙玉嬋叫到面前來:“家裡妹妹由得你欺負。等你出嫁了呢?姑子婆婆怎麼對你你可知道?咱們家裡最好的就是姨娘們和氣,庶出的姐兒也和善,你莫跟她們置氣。她們比你地位低,只能由你說。以後地位比你更高的來欺壓你呢?你該怎麼辦?”

      跟她相比,玉嬋可算是蜜罐裡長大的。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趙玉嬋站在她面前,被她訓斥得眼淚汪汪,竟然莫名其妙地委屈起來,“但你同她親,卻不同我親。上次對牌的事,我都知道錯了的。我每天都在為你給菩薩念經,希望你考得好。茵姐兒再好也不會給你念經的……”

      當然了,這是因為家裡的庶女都不識字。她說話語無倫次,有些狼狽。

      趙長寧知道兄妹沒有隔夜的仇,再怎麼她也要原諒玉嬋,若她當真有這份心,也不算不懂事了。就問她:“你念的是什麼經?”

      “金剛經。”趙玉嬋垂著頭,哽咽地背了一段,“善付囑諸菩薩。汝今諦聽。當為汝說。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唯然。世尊。願樂欲聞……”

      原來是真的背了的。趙長寧輕輕一拍她肩側:“罷了!你也莫委屈。就是因茵姐兒可憐,我才多疼她一些。只要你明事理,不要為難庶出的姐兒們,哥哥也不會再怪你的。”

      趙玉嬋就撲在她懷裡,粘著她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被貼身伺候她的嬤嬤勸得不哭了。

      竇氏知道她們兄妹和好,可鬆了大口氣的。雖然她對家裡的庶女們也不錯,但跟外人再親,也沒有同自家的親姐妹親好。趙長寧會試中榜後,好處自然是自家姐妹的多。

      這夜是殿試前夜,趙長寧又被祖父叫過去,讓她默了文章給古先生看。古先生看了也說不準好還是不好:“老夫這不敢講,翰林院閱卷有自己的條條框框,長寧這卷難說能不能進前十。”皇上一般只看前十的文章,後面的就不重要了,不進前十,就進不了一甲了。

      長寧其實她覺得自己會試得了第二,多半還是加試題的功勞。天下舉子能者輩出,前五十名拉出來,哪個都能寫一手才華橫溢的好文章。就算題再偏,能寫出新意的人估計也不會少。

      不過古先生也勸長寧放寬心:“能不能進前十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掉不進同進士去。以後館選進了翰林院,可是前途無量的。”

      趙長寧拱手謝過古先生。古先生說得委婉,但她大概聽出進一甲是不太可能的。都到了殿試這一關了,其實她的得失心不重。不過是想著一甲三人騎馬遊街的風光罷了,這可是天下讀書人最榮耀的時候,人生極喜,她還沒有體驗過呢。何況她會試考了第二,若不是一甲,總覺得心裡還是空蕩蕩的。

      明日就是殿試了,她定了心神,先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殿試是三天之後便出成績,這天淩晨時分,便由顧方懷捧了選出來的十五份卷子,同他們先虛擬的排名一起,從文華殿跟著掌燈的太監,一路送到了太和殿。

      保和殿內已經燭火通明。本朝皇上年過五旬,勤政為民,正在批閱奏摺。太子朱明熙站在下方,這次的貢士是他選出的,他也理應要聽。

      顧方懷呈給皇上卷子和名次,皇上看了又叫宦官遞給太子看。他拿著名次問:“別的倒是罷了,這趙長寧會試得了第二,怎麼殿試的名次卻只有第五名?”

      立刻有位翰林院學士站出來,拱手道:“稟皇上,前十的卷子寫治水都頗有一套,趙長寧的卷子,治水部分寫得中規中矩,但勝在後面不錯。微臣幾個商議之後,是因覺得後半截大妙,才定了第五的名次。”

      皇上一看文章,果真是如此。後面那段寫得的確非常好。

      朱明熙會試的時候他點了趙長寧為第二,他知道這人是趙家的人,殿試的時候看了一眼,心裡已經比較維護他了。就道:“父皇,雖是如此說來,但孩兒覺得此人年輕有為,不過虛歲十八而已,名次再靠前是可以的。”

      顧方懷等人不說什麼,大家都是老臣,知道太子殿下是想提攜此人,何必出言惹太子不高興呢。偏偏考官裡最年輕的一個學士不服氣,拱手說:“皇上,科舉乃是國之本。前十的文章可要頌揚千古的,若出個不能服眾的,怕天下的舉子有怨言。”

      到時候,上從翰林院禮部下到各地府州縣學,都要輪番被罵一遍。

      皇上聽了就笑笑:“服眾?我倒覺得他未必不可。這後半截堪稱精髓,比那些老生常談的治水論強得多。難道你們還有哪個不服這文的?”皇上一掃八位大臣,自然沒有人敢說不服。皇上又道,“此人鄉試還是北直隸的末尾,會試卻得了第二,一段佳話。”

      眾人聽此,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什麼意思,反正名次他看到了,欽點誰是皇上說了算的。外面天也快亮了,皇上便直接說:“宣前十進見吧。”

      大家一大早就穿好了朝服等在太和殿的外面了,就等著皇上來人宣進去。

      趙長寧站在隊伍中,只聽得風聲獵獵,她身上緋色朝服也被風吹動。此前雖然都有舉子的名頭,能與知縣平起平坐稱兄道弟,但畢竟不是正經的官兒。如今朝服在身,站在皇宮外,才個個顯得十足風光,意氣風發。這代表他們以後就可以做官了,不論是封疆大吏還是一方父母官,已經脫離了普通百姓的階層。

      司禮監的太監出列,念道:“宣魏乾……蔣世祺、趙長寧、譚文……十人進見面聖!”

      被點中的人心裡猛地一跳,知道這是自己進前十了。竟然真的進了前十!趙長寧也覺得差不多了,她心裡倒還鎮定,略整衣袍,跟在蔣世祺後進了太和殿內。隨著司禮監的唱禮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當今聖上是個明君,他將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任用賢臣,所以才讓大明越發繁盛。皇上倒不顯老,鬚白而短,傳統的北方漢子長相。太子不隨他的長相,太子長得俊秀雅致,可能是隨了孝懿皇后的長相。

      皇上先問魏乾鄉試的名次,知道不是解元之後,有些可惜,大為讚揚他的才華。第二的仁兄竟又是個黑馬,會試第十三名,是四川嘉州人,說自己的先祖是前朝的文豪東坡居士。趙長寧聽他扯了一通,其實已經跟文豪家表出十萬八千里了,能強行掛上名也不容易。

      皇上卻很感興趣:“朕讀蘇詞甚喜愛,卻對他的文章也喜歡,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朕反復讀來已經七八次了。你乃他之後,甚好!”

      可以看得出,皇上的確還挺喜歡他的。

      別的人也問了,身份沒有文章的只問幾句,唯有跟先祖是文豪那位聊得久一些。問過五六個人之後,皇上才來問趙長寧:“……朕聽聞,你鄉試的時候不過末尾,我看你的文章,文采雖只是一般。但治國方略,甚至邢獄律法,你都瞭若指掌。”

      趙長寧自然要謙虛一下:“承蒙陛下誇獎,學生讀聖賢書與陛下皇帝有感,瞭若指掌不敢當。”

      其實皇帝這個評價已經非常高了,對於皇上來說,他並不需要一個文采激昂的人天天給他寫奏摺誇他人帥治國好。他需要有真才實幹的人幫他辦事情。

      皇上又笑:“你年不過十八,的確還須得磨礪。”又細看幾人,發現趙長寧竟然還是長得最好看的。

      問完趙長寧之後,竟然不再問別人了。趙長寧有點拿不准皇上這個意思,只見沒被問的四個人,包括蔣世祺臉色都不太好看。魏乾還算淡定,那位蘇仁卻非常的興奮。大家的目光又看在蘇仁和趙長寧身上,都知道這兩人勢必要穩住了。皇上的喜好最能說明問題。

      果然,片刻後皇上開口:“朕特宣壬寅科一甲進士三人,魏乾賜狀元,蘇仁賜榜眼——”說到這裡輕輕一頓,“探花,趙長寧。”

      話音一落,趙長寧就抬起頭。她原以為自己不能入的,沒想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又入了皇上的眼!滿殿的目光都聚在三人身上,驚訝有之,畢竟皇上可是跳過了實際的第三和第四名,直接點了趙長寧為探花的!

      三人立刻跪下謝恩:“臣等得旨,謝聖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02 PM

第三十一章

      謝恩之後,十人從殿內退出來歸到隊伍裡。 禮部官員才正式地開始主持傳臚大典。

      朝陽蓬勃地金光照著,殿外東西簷下設中和韶樂,大氣古樸。

      新科進士們穿朝服,戴三枝九葉頂冠,分左右列隊站於王公大臣之後。皇上著禮服升座,執事官和讀卷官行三跪九叩大禮。此時奏響大樂,司禮官鳴鞭三次,樂聲莊重渾厚。隨後鴻臚寺官員開始宣制:“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於壬寅年四月二十五日策天下進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家賜同進士出身!”

      從今日起他們就是進士了,代表朝廷最高級的知識份子和官紳階層。衣錦還鄉,也有當地的知府知縣來相迎,若是貧苦出身的進士,還因此而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改變全家人的命運。就是舉子見了你,也要執個晚輩禮。

      眾人按捺激動,筆直站立等著傳名次。

      第一甲的三人唱名三次,由鴻臚寺的官員引出列而跪於禦道上。依次就是魏乾、蘇仁和趙長寧。長寧跪下後,其實還有些如夢境的不真實感,膝蓋磕著冰涼的石磚,才覺這一切都是真的。想到自己就此金榜題名了,她心跳的很快,也很激動,她覺得這都是正常的。二甲只傳一次名字,這時候站得遠些的,根本聽不清楚自己的名次,要等到去觀榜才知道自己究竟上沒有上。

      趙長寧是探花,她離傳臚的譚文近,把名次都聽全了。那江西吉安的才子蔣世祺落到了第八名,杜少陵比會試的名次好,竟然是卡在了第十一名這個位置上。宋楚是十八名,趙長淮得了二十四名。別的名字就沒有再聽到了,估計是落到了同進士去。

      等宣讀完了名次,由贊禮官引諸位進士迎接皇榜。用雲盤承托,黃傘鼓吹前往長安街掛榜。此時午門大開,一甲進士三人由午門中線出宮,這可是無上的榮耀。午門只能是皇上進出,皇后也只得成親大典的時候走一次,就算你是權傾天下的閣老將領,也只能從旁邊的昭德門出。

      趙長寧自高大的午門走出來的時候,的確感覺到別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豔羨目光。前面的蘇仁就笑呵呵地四處拱手示意,這位仁兄看來是個比較外向的人,難怪跟皇上也能侃侃而談。魏乾見慣了大場面,穩重淡定地走著,他心裡是不是激動就沒有人知道了。

      等到了長安街,皇榜已經張貼進去了,加蓋了‘皇帝之寶’玉璽,足有半丈長。皇榜周圍圍了一大堆的人,簡直就是水泄不通。幸好官服派專人給新科進士們開道,讓他們能進去看看剛才是否聽錯。確認自己的名字的確在榜上的驚喜有之,沒看到自己的失落有之。那位蘇仁兄還過來跟趙長寧套近乎:“我等三人同在金榜,自是惺惺相惜……不知道閣下可有表字?”

      趙長寧搖頭說:“我未及冠,沒得長輩賜字。”估計這次回去之後她就會有字了。

      蘇仁才想起趙長寧不過虛歲十八,可是少年探花郎。“那我便直稱你為長寧兄了。”蘇仁就直呼長寧,向他示意周圍,“長寧兄,你瞧瞧這周圍的酒樓上,已經是熱鬧非凡了。裡頭可有不少人等著榜下捉婿呢。我瞧長寧兄玉樹臨風,可別一會兒被捉了婿才好!”

      說罷他有些期待:“也不知有沒有人能看上我。”

      這人都二十有六了,古代這年紀孩子都要滿地跑了,算是大齡剩男青年。趙長寧笑著問他:“蘇仁兄竟還未婚配?”

      蘇仁很遺憾地道:“我是蜀中嘉州人士,家境不寬裕。等中了舉後又要給老母親丁憂,四年後赴京科考,所以就一直沒有婚配。”父母死後要丁憂三年,孝順些的還要在墓地邊搭棚子給父母守墓,連肉都吃不上一口,更別說結婚了。

      趙長寧就拍拍他的肩道:“蘇兄不必擔心,等過了今日,上門來跟你說親的肯定絡繹不絕。”

      其實蘇仁也這麼想的,他雖然不如趙長寧俊,但好歹是五官端正,又是榜眼吧。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鬢髮,對自己更有信心了些。

      接下來就是遊街了,這可謂是所有讀書人最期待的時刻。

      十年寒窗苦讀,每日聞雞起讀。而這一刻的榮耀是支撐他們的動力,誰不想騎著馬紮著大紅綢花,享受著百姓的圍觀和女子的傾慕,享受這意氣風發的時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至樂之時。

      趙長寧聽到熱鬧的鑼鼓聲,心裡也有些輕飄飄,十年寒窗,若加上前世,她可是經過了三十年的寒窗苦讀。

      順天府尹為一甲三人搭了彩棚紅案,準備了金花綢緞表裡和三匹金鞍紅鬃馬。三人由府尹親自戴了綢花,扶上了駿馬。官兵為新科進士們開道,以鼓樂、彩旗、牌仗等引路。開始了最為熱鬧的狀元遊街活動。

      三鼎甲連袂出行,氣勢浩大。後面的進士們雖然沒有大紅綢花,但也坐著馬,跟著三鼎甲共同享受這等風光時刻。

      古時候老百姓的娛樂活動本來就比較匱乏,由太和門至大明門這一段遊街,又稱為“騎馬遊金山”,可是三年一遇的熱鬧,所到之處以萬人空巷來形容毫不為過。小孩們簇擁著擠在街頭,看到儀仗隊便拍手喊:“狀元郎來了!出來看狀元郎囉!”

      於是男女老少便紛紛圍出來看,那些街上二樓的窗扇也推開。這是不方便拋頭露面的大家閨秀們,在瞧瞧地打量著新科進士們。若看著了中意的,扔些花瓣、手帕、乾果之類的東西以表心意。這時候會有貨郎賣花,這時候賣花的生意是最好的。

      由於曾經出過簪子傷人這種惡劣事件,朝廷現在嚴禁向新科進士拋灑瓜果簪子之類的東西。否則把新科進士砸暈了就不好了。

      趙長寧一開始沒做好準備,坐在高高的馬兒上,只享受熱鬧的氣氛和眾人的追捧。以為是狀元更出風頭。結果隊伍剛走出幾步,就有許多鮮花手帕向她拋來,竟然比扔給狀元榜眼的還多。

      趙長寧本來還沒有反應過來,隨手就接到了一枝飛來的海棠花。也不知是哪個女子所拋的,見趙長寧接到手裡了,竟興奮地道:“探花郎接了我的花!”趙長寧拿著手裡如燙手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

      蘇仁也接到了不少花,反正一股腦地砸過來,也不知道是誰扔的。他抱了一捧海棠山茶之類的花,手帕香囊之內的更不用說,高興得笑合不攏嘴:“長寧兄,你收下了也沒什麼!好看啊!”他還向樓上揮手。

      趙長寧看看魏乾,再看看蘇仁。突然有點明白皇上為什麼點她為探花了,她可能是一甲的……顏值擔當。讓帶興而來的老百姓們不至於掃興而歸。她只能把花手下了,微笑地看著周圍,繼續騎在馬上往前走。

      前夜竇氏跟她說過了,會帶著幾個姐姐和妹妹來看她遊街,但是人太多了,馬又走得不算慢。趙長寧實在沒找出自家娘,倒是旁邊的魏乾看到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高興地揮手向他們示意。趙長寧記得竇氏說的是三合酒樓,於是路過酒樓的時候回頭看,卻看到趙長旭自窗扇探出頭向她揮手。趙長寧也微笑著對他揮手示意,更不得了。姑娘們興奮地道:“探花郎笑了,他可真俊啊!”

      “要我能嫁他就好了!”

      “好像他還沒說親呢,也不知道誰家女兒能嫁與他!探花郎,你看這裡!”

      趙長寧幾乎算是被她們善意地調戲了,但要是循著聲音去看,這麼多人你找得出是哪個呢。也因此她們才敢這麼說。

      杜少陵勒著韁繩,比趙長淮走得還慢了一些,看著這個場景。趙長寧騎在高高的馬兒上,穿著嶄新的緋紅官袍,戴紅綢花。側臉越發清秀如玉,削薄的嘴唇下頜,眉目間的雅致。加上又是探花郎,誰能不喜歡呢?

      這樣的探花郎,他曾與他同處一室飲茶,還逼他與自己共乘馬車,握著他的手……

      杜少陵輕輕地歎氣。既然她不願意,他自然不會再逼她了。這樣的人無法囿於方寸的內宅裡,還能怎麼辦呢。但他還是會好好看著她的,就算她不需要,畢竟以後的官場……那可都是男人的爾虞我詐啊!

      趙長淮由於長得不錯,也收到了不少的花和手帕。他回頭看杜少陵落在後面,按下馬等他走上來問:“你想什麼呢?”

      他的衣襟上斜插入一朵大紅的山茶花他也不知道。

      杜少陵撥去了花,突然問趙長淮:“你哥哥得了探花,你一會兒可要祝賀他?”

      “祝賀他做什麼,他這樣的性子,難不成還能在官場混好了。”趙長淮不甚在意道,“我家祖父應該會高興的,他得了功名後就能把長房撐起來了。我自小沒在長房長大,跟他們也不熟。”

      “你倒不如跟你兄長交好,維護他一些。”杜少陵委婉勸他,“何必與他爭鋒相對呢,都是親的兄弟。”

      趙長淮眸裡光一閃:“你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我家同你家不同,兄弟之間複雜得很。”

      杜少陵又不可能說給他聽為什麼,只能說:“他如今畢竟是探花郎出身,身份不一樣了。”

      遊行到了尾聲,簇擁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喜鑼隊和會館為他們放的鞭炮,熱鬧非凡。新科進士們在南門下馬,各家的馬車已經紛紛在此等候,準備接自家的進士老爺回去了。一般這時候接了老爺回去,都能討很多賞錢。

      趙家的車夫小廝眼看著遊街的隊伍過來,早拉長脖子盼著兩位少爺了,家裡急著接回去接風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05 PM

第三十二章

       狀元遊街的動靜這麼大,趙家大老爺,工部主事的兒子得了一甲探花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趙家。 有人奔相走告,還有人竟然送來了探花及第的匾額。門房收不收都不敢說,趕緊跑去問趙老太爺的意思。

       趙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嘴:“收了,如何不收!你再回給人家一兩銀子做跑腿費。”長寧這殿試的探花郎可來得不容易,這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他叫下人翻出一件最喜慶的團花袍穿上,還吩咐趙三老爺:“你叫人拿著花生、瓜子和銅板去外面發!鞭炮買回來沒有?”

      趙三老爺說:“您放心,早就準備好了!”

      原先會試不慶祝是怕殿試出現什麼意外,現在已經板上釘釘了,當然應該好好慶賀一番。

      闔府皆喜,趙老太爺給每個僕人都發六十文的喜錢,另發豬肉六兩。大家都擠到了門口,等著大少爺回來的時候撒喜錢。長房更熱鬧,竇氏帶著幾個女兒去看狀元遊街了。宋嬤嬤和顧嬤嬤兩人就張羅著掛紅燈籠,貼紅布。就連趙長寧的被褥花樣都換成了登科及第。整得跟成親一樣喜慶。

      趙長寧同趙長淮坐著馬車回來,門房的人看他倆的車到了,立刻點燃鞭炮劈裡啪啦地放起來,緊接著紅籮筐裡撒銅子,周圍住的百姓,家裡的僕人都在搶。趙長寧身戴絨花被人扶下馬車,喜炮響過,她才穿過紅紙和銅錢雨,覺得這儀式有點太隆重了。

      她聽到門口熙熙攘攘的聲音,回頭一看,發現外面還擠滿了看熱鬧的街坊鄰里,甚至慕名前來看她的人。

      “新科探花回頭了!好俊的探花!”

      “快讓讓,我也要看探花。”有人還把自己的孩子也抱來了,希望趙長寧能為孩子以朱砂點痣,沾點她的文氣。

      大家都是好意,趙府只是禮貌驅散,然後立刻關了府門,免得大家真的湧進來了。

      趙長寧回來,先拜了趙老太爺,再回長房拜了剛回來的竇氏,從工部趕回來的父親。趙承義扶他的手有點抖,笑得嘴快裂了:“你快起來,你可是新科進士!”說罷拉著長寧的手,有些熱淚盈眶地說,“十年寒窗苦讀才有今天,我孩兒是好的,好!”趙承義花了很久才接受了其實他生了個聰明非凡的兒子這件事。

      想到曾經還擔心他可能考不上,就覺得這擔心太可笑。這孩子豈止是考得上啊!

      趙長寧想把自己胸口的大絨花解下來,竇氏卻不讓,攔著他仔細看:“剛才遊街,馬走得太快了!娘都沒有看清楚,娘再好好看看。”竇氏的鬢角已有絲絲白髮,看他的目光激動,與有榮焉。

      長寧心裡一軟,笑道:“我剛才怎麼沒看到您呢?”

      “這麼多的人,你哪裡看得到我!”竇氏笑著說。她好像才突然發出兒子比她高半個頭,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探花郎了。

      幾個庶出的妹妹姨娘也一一道賀,不僅趙承義和竇氏高興,姨娘們也為他高興。

      別的不說,只要趙長寧中了進士,他的幾個妹妹談婚論嫁的時候就能嫁得更好。以後在家裡,長房也無人敢小覷了。

      外面有小廝來通傳,趙承義出去聽了,進來跟長寧說:“……你二姐夫、三姐夫都來給你道賀了。杜大人也上門來小坐,你是新科探花,要去正房拜見他才是。”

      “徐永昌那物來了?”竇氏冷笑道,“連過年都不回門,這時候上門來做什麼?我兒才不見他。”

      趙承義歎口氣勸她:“這世道本來就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徐永昌怎麼也是你二女婿,他若是跟咱家的關係好了,不也能對二姐兒好些嘛?你快帶著婆子收拾屋子,我看兩個姐兒應當也會回來。”

      趙承義又看長寧:“你如今是進士了,父親也不必叮囑你什麼。你自知道怎麼做。”

      趙長寧笑了一笑:“父親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做。”她帶著人向外走去,只看長房張燈結綵,熱鬧非凡,而往來的下人更是對她恭敬有加。她突然想起寒山問: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如何處治乎?

      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你且看他。

      長寧遠遠地就看到垂花門那處有許多人,其中兩個,一個長得竹竿一般的乾瘦身材,可不正是逮了錦雞,又捉鱉來送她的三姐夫許清懷。另一個是長得頗俊,一臉傲氣,穿了件錦繡福貴寶相花長袍的青年男子,這個就是徐永昌。

      那徐永昌倒是一點不覺得生分,也沒覺得自己跟趙家撕破臉了。熟得像天天見一般,上前一步笑道:“恭喜新科探花!姐夫聽了好消息,這廂就立刻備了禮來看你。說來似乎三兩年沒登門了,沒得咱們郎舅兩個不聚聚的。對了……你二姐在後頭,她同你三姐坐馬車過來的。”

      許清懷人瘦,被他擠到了後面。這下也恭喜道:“……小舅子,遊街的時候我也去看了,不過人太多,擠不進去!”

      說起這事許清懷就激動。

      原他對趙長寧好,當然是盼著他中進士的,他們家,再加上妻的趙家,算起來就這個小舅子還算有天分,希望都在這裡。偏偏隔壁的祝舉人每每以此取笑他,笑了小半年。搖著摺扇躺在涼席上笑,冬天在火爐邊烤火也笑他,就是拿他取樂的。

      許清懷一直說不過他,憋得臉紅也蹦不出字兒來。結果等會試的名次下來,隔壁祝舉人榜上無名,趙長寧卻得了第二。祝舉人自此關門讀書,再不見客。換許清懷逢人就吹:“……我早說過了,我那小舅子是最好不過的人品才貌。天上的文曲星轉世,要當老爺的!偏偏他不信,衝撞了文曲星老爺,連個同進士都撈不著!”

      從會試放榜開始,許清懷在鄉親裡走路都抬頭挺胸,有精神多了。他多年沒考上舉人,但妻的娘家卻出了兩個進士,怎麼能不高興。說不定他跟趙玉妙努力一把,許家也能造出兩個進士來。

      趙長寧只對徐永昌笑了笑,卻拱手對許清懷說:“姐夫太客氣了,要見我說一聲就是,何必去擠。你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喝杯茶吧?”

      許清懷有學問崇拜情節,連忙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是進士!該我請你!”

      徐永昌的臉色不太好看,卻又不敢翻臉,仍然笑去搭趙長寧的話。這小舅子如今可惹不得的。

      趙長寧同許清懷說了會兒話,道:“六安,你先帶兩個姑爺去家裡坐。”她還要去正房拜見杜大人。

      這天可是忙得團團轉,街坊鄰里,或者是父親、趙老太爺的同僚好友都來拜見不說。原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一個個地找上門來跟她認。有的人趙老太爺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介紹的時候不得不說:“這是你二太爺家三表叔的連襟,你小的時候還喝過你的滿月酒。”

      趙長寧跟在趙老太爺身邊,一個個笑著敬酒。但她酒量很淺,兩三杯就開始上頭了。趙老太爺知道長寧酒量不行,用眼神示意身側的趙長淮幫她擋酒。

      趙長寧原以為這傢伙會拒絕,沒想到竟然真的一杯杯接過幫她喝。趙長寧看他喝酒的動作,突然想起這傢伙也是考了二十四名的。

      其實也不差,很不差。如果不是她考中了探花,現在出風頭的應該是他。

      趙長寧輕輕一按他的手,說:“喝不下悄悄倒了就行,別勉強。”

      沒想趙長淮淡淡說:“我喜歡喝,熱鬧。”

      ……既然他這麼說了,長寧無言,也只能隨他去了。

      “長寧過來。”趙老太爺對她招手示意,讓她過去給杜大人請安,

      杜大人坐在中堂上,人近中年,是個美髯公。趙長寧給他行了禮:“久聞杜大人聖名。”

      杜大人這是第一次看到趙長寧,發現竟然是這麼筆挺清秀的少年,當時就眼睛一亮。心道難怪女兒喜歡,跟趙長寧談了會,見他說話畢恭畢敬,卻不失風度,因此就更加滿意了,恨不得立刻捉他回去給自己當了女婿。當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否則這准女婿這般人品相貌,又前途無量,被別人搶去了怎麼辦?

      女兒及笄之後,他跟夫人一直給女兒尋摸合適的婆家。女兒是家裡唯一一個嫡出的女孩兒,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愛,婆家他們自然要百般挑選。家世好的吧,杜夫人總覺得子孫出息不夠,有出息一些的翰林進士吧,不是女兒不喜歡,就是品行不得杜大人的心。這樣看來趙長寧處處都好,女兒心心念著要嫁給他,趙長寧若娶女兒,她必定很高興。更重要的是,趙長寧的家世比杜家稍微差一些,他以後就能在官場上提攜趙長寧,這樣不怕趙長寧對女兒不好。

      心裡的算盤撥得叮噹響,杜大人就問趙老太爺:“老太爺的孫子個個出色,不過這個是最好的,當真不愧老太爺的悉心培養。不過我聽說他讀書耽擱了婚配,可有婚配?否則我這裡倒是有個人選。”

      孫兒剛考了探花,肯定會有人說親。趙老太爺本以為杜大人是想幫著牽線搭橋,但念頭一轉,突然想到杜家小姐那件事,心道難不成杜大人指的是自己女兒?

      能跟杜家結親,這是趙老太爺非常願意看到的。趙長寧有杜大人的扶持,官場上肯定能更順。與杜家結了秦晉之好,趙家也有益處。更何況他見過杜若昀,覺得大孫兒應該挺喜歡的吧。當然,人家杜大人沒有點名,他就只能捋著鬍鬚笑著說:“我們家裡管得嚴,男孩連通房都沒得一個。是沒有說親的,難道杜大人要做這個媒?”

      杜大人當然不會點明女兒,只是高深莫測地笑:“我可不想給別人做媒。”他含蓄暗示,是想讓趙長寧請媒人上門給女兒提親,然後他們家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結一段良緣。

      趙老太爺笑呵呵地不再說話了,但已經打算立刻回去就跟大兒子商量,再同大兒媳商量。看是不是該把孫兒的終身大事定下來了。

      他定了,另兩個才好定。

      趙長寧正在認竇氏遠房表嬸的三兒子,突然背脊骨就發涼,手指一抖。

      她細長的手指攏了酒杯,將剩餘的酒一口飲盡。

      杜大人不過來坐一會兒,隨後告辭離開。前來祝賀的賓客也陸續散了些,門口一陣喧鬧,二叔趙承廉在這時候下衙門回來了,跟他一起回來的是周承禮。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看到周承禮穿朝服,她驚訝地發現周承禮穿的並非穿的是七品知縣的青色長袍,而是同趙承廉一樣的緋紅色,繡的是雲燕補子,銀革帶,盤雕花錦。這可是正四品大員的服制!

      逾制穿官袍,重則可充獄徙流千里,七叔絕不可能是穿錯了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09 PM

第三十三章

      趙老太爺看到周承禮也微微錯愕:“你回來了?”

      周承禮點頭道:“正好,我從都察院出來的時候聽說長寧中了探花。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穿這身正四品的官袍,周承禮顯得更挺拔出眾。他跟趙老太爺低語兩句,就對長寧和長淮說:“你們二人隨我進來。”

      幾人進了中堂坐在首座上,叫下人關了門。

      氣氛有些嚴肅,趙長寧垂手肅立,不知道他們想說什麼。

      趙承廉看著靜靜直立在自己面前的趙長寧,長寧穿著探花郎的錦袍,清秀如灼灼。還沒有男子的堅毅,卻有孤拔清高之感。

      大哥的這個兒子出乎了他的意料。雖然他跟大哥關係一般,但事關家族利益,他會以大局為重。趙長寧與趙長淮的確比長松更有天分和潛力。是應該好好培養的。

      趙承廉開始說:“原你們還小,所以家裡的事都沒告訴你們。如今你們都考得了進士,若不出意外,你二人都將進翰林院。以後趙家的要你們二人撐起來,家族興盛是你們的擔子。自今天開始,就要參與家族的決斷了。”

      趙長寧反應過來,二叔是想跟他們說,他們現在要開始真正承擔趙家的責任了吧。

      趙承廉繼續說:“進士才是一家的立家之本,子孫們讀書讀不出來的,顯赫不過三代,再多的榮華富貴都會煙消雲散。故你們二人,我與你七叔都會盯著。因為我的官位所系,我們家是太子派系的,你們七叔亦然。”

      趙承廉說得很嚴肅,也很誠懇。這讓趙長寧對他有些改觀,這個人真不愧能比父親厲害。內宅那些小動作,放在朝堂大環境裡就不重要了。家裡的婦孺們如何,孩子們如何,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理會,但是對外的時候,趙家是一家人。

      趙承廉看了周承禮一眼,沒有解釋為什麼周承禮穿了正四品的官袍,而是說:“你們七叔……雖不姓趙,但與我們是一家人。他的身份比較特殊,現不便多講,你們待他要十分恭敬才是。”

      趙長寧應是,卻沒聽到趙長淮的聲音。回頭看到他正微微偏頭,出神地看著燭火。她輕輕扯了他,趙長淮才應是。

      “趙長寧。”趙承廉突然叫了她一聲。“你父親純善樸實,實則無法掌控家族,長房就要由你把持。你雖然已經取中了進士,明日恩榮宴你應該就能直接受封,成為翰林院修撰了。但以後的路還很長,不可懈怠。”

      “二叔所言甚是,長寧謹記。”趙長寧拱手說道。

      翰林院地位很高,差不多就是高官培養機構,從翰林觀政三年出來便可論資歷做官。當然翰林院出來未必有出息,但有出息的肯定都是從翰林院出來的,正所謂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就是這個道理。否則考不上,外放當知縣,晉升的希望就渺茫了。

      趙長寧得了探花,這是翰林院的直通牌,趙長淮則需要再考一次館選才能入翰林院。

      “明日皇上在禮部賜恩榮宴,到時候太子會出席,我將你們二人引與太子見。”趙承廉說完,隨後讓他們二人先下去歇息。

      趙長寧與趙長淮一前一後地走出中堂,中堂外雖然沒什麼人了,但還掛著許多紅縐紗燈籠,團團暖紅。

      趙長寧走出來後跟趙長淮說:“……不論如何,今天謝你替我擋酒。”說了會兒沒聽到有人回答,趙長寧回過頭,發現趙長淮離了她老遠,正仰頭看著天上的繁星。

      趙長寧往回走,問他:“你站風口上不冷麼?”

      趙長淮有些迷茫地看著她,眼睛微微一眯。趙長寧才覺得這傢伙不對,其實剛才在裡面他就有點不對了,他見趙長寧站在他面前,就輕輕把她撥開:“你做什麼站在我面前,擋著我的光了。”

      他應當是喝醉了吧,趙長寧見過一次他喝醉的樣子,印象還很深刻。

      “那我就不擋你雅興,愚兄先走了,你慢慢看。”趙長寧不想理會這個瘋子,一拱手準備離開,家裡兩個姐姐還等著她回去呢。

      沒想到走幾步卻走不動,回頭看趙長淮拉著她的衣袖,他一邊奇怪地看著她一邊說:“我給你擋酒,你竟然扔下我就走。”說罷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就差說她沒人性了。

      趙長寧看著他的眼睛,聞到那股他呼吸之間的酒氣,突然有點頭疼。她差點忘了……這傢伙喝醉之後很反常,會怪異地粘人!她試著扯了一下,趙長淮竟然把她的衣袖揪得更緊,捏著她不放。

      “好,那我送你回去總行吧?”趙長寧好脾氣地笑了笑,帶著他往他的院子裡走。

      趙長淮這個人,平時最不待見她,言語諷刺什麼的也就罷了。連喝醉了都喜歡折磨她,當真是欠了他的。

      前頭那屋隱隱是燭火的光透出來,趙長寧把這貨送進他屋子裡去,左右看周圍的陳設,可能兩人真的是血親兄弟的緣故,品味很像,佈局什麼的很像,趙長淮一進屋就好好地坐在了自己的炕床上。

      伺候他的大丫頭沉香走進來看到趙長寧,嚇了一跳。大少爺這是上門來……踢館的嗎?她匆匆行禮喊了聲大少爺,趙長寧對她招招手:“別多禮了,你去給你們家少爺打些熱水來。”

      沉香匆匆去了,回來的時候帶著兩個小丫頭。趙長寧看趙長淮皺著眉一副難受的表情,想到剛才他為自己擋了不少酒,伸手道:“毛巾給我。”接到手擰好的毛巾,放在趙長淮的額頭上。

      “二弟,愚兄這就走了,你自己睡吧。”又對沉香說,“盯著些你少爺,他今天喝多了酒。”

      “我中了進士……”趙長淮突然輕輕道,“你不恭喜我嗎?”

      “恭喜你。”趙長寧聽到這裡,突然一種孤寂感襲來,她輕輕笑了笑,“你倒是很厲害的,若不是你小我些歲數,也許我比不過你。”其實殿試看運氣的成分還是挺大的,例如趙長寧並不覺得蘇仁能比得過傳臚譚文的學識,不過是皇上喜歡他罷了。趙長淮這個人很厲害,他的厲害不止是在讀書上,這個人肯定會前途無量的,只是他現在……非常的孤獨罷了。

      “嗯。”他這才滿意了,扯過被褥蓋住自己,“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簡直就是祖宗!趙長寧輕輕吐了口氣,幸好她今天心情非常好,不會跟趙長淮一般見識。

      她回正房後,兩個姐姐還等著她,抱著她喜極而泣地哭了通暫不提,怕誤了她明日的恩榮宴,叫她去睡了。

      屋裡,趙長寧沐浴之後,顧嬤嬤為她整理長髮。趙長寧看到鏡子裡的她,可能看多了自己男性的樣子,這樣頭髮披肩,有點薄弱,甚至柔和的感覺她竟然看著不習慣了。把頭髮一攏就要挽起來。

      “少爺莫急,頭髮要好生的梳一梳的。”顧老嬤嬤微笑著,“你瞧,這麼好的頭髮,像絲綢一般的滑,你要待它好一些。”

      “嬤嬤,你今天去看我遊街了嗎?”趙長寧跟她說,“我是探花,走在前面,有官兵和羽林軍開道。”

      顧嬤嬤覺得她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她在外面都是克制冷淡的。只有在她的面前,她才會這樣,有點稚氣,有點高興。

      “我留在家裡,太太是去了的。”顧嬤嬤給她束髮。

      這樣好看的臉,要是瓔珞寶玉地,綢緞煙紗地嬌貴養著,不知道會有多好看。但她永遠都不可能了,以後是官服、朝服。一層又一層,厚重地披在她的身上,肩上。

      趙長寧聽了有點遺憾,顧嬤嬤一直想看的。

      “少爺,你聽我說。”顧嬤嬤緩緩握住她的手,“以後你入了官場,便同家裡不一樣了。無論是什麼地方,男子聚集之處。男人都是色令智昏的,你可明白……?”

      趙長寧知道顧嬤嬤想說什麼。

      走到這一步,成了探花,她早就不在意這些了。

      她雖然是探花,但還沒有官銜,於朝堂來說仍然只是個小人物。官級越高,自保的能力就越大。她希望自己能真正手握權勢,只有握在手裡的才是真的。

      長寧輕輕說:“嬤嬤勿擔心,我心裡有數。”

      屋內燭火吹滅了,黑夜的一切,寂靜無聲。

      第二日恩榮宴因在傍晚,倒不必早起。過了未時,趙承廉帶他們二人坐上馬車,一路過大明門,走入了千步廊。便要下來步行。

      入了千步廊之後,幾乎就是朝廷的政治中心,左側是五軍都督府,錦衣衛,通政司等處,而右邊則是吏戶禮工兵五部。鴻臚寺、欽天監,翰林院聚集,最高階的官員都匯于此。千步廊氣派森嚴,來往的官吏很多,不小心便能撞上個四五品的官。所以便不准用馬車。

      因今天是新科進士赴恩榮宴的日子,禮部特寫了對聯「瓊林宴滿天下士,恩榮賜盡一朝臣」貼在朱紅廊柱上。趙承廉與他們分開,趙長寧與趙長淮往赴宴處走去,這貨對昨天醉酒之後的事又是隻字不提,仍然慢悠悠地走在她後面,話都不說一句。

      此時天色已經微晚,宴席之處熱熱鬧鬧地坐滿了新科進士,師座席上是大小考官,禮部、鴻臚寺的官員,皇上安排了主考顧方懷坐於主席,進士們紛紛拜見顧方懷後入座。奏起‘啟天門’樂章,周圍牡丹、山茶等嬌豔的花簇擁,燭火點滿,紅綢遍佈。場景不可謂不奢華。

      狀元、榜眼、探花三人各自單獨一桌,非常的風光,菜一個接一個的上來。趙長寧握著酒杯喝酒,與旁邊的蘇仁說笑。

      新科探花,鮮衣怒馬,笑吟吟的,她又長得好看。好多人都側頭去看這位探花郎。

      當然也有看他眼紅的,如蔣世祺之流。只覺得因他年輕,長得又好看,才被聖上欽點了探花。並不想與他結識。

      “太子駕到!”門外有人高聲宣道,正在喝酒的進士們紛紛放下酒杯,跪地拜見太子。

      太子帶著眾人浩浩蕩蕩的進來,擺手叫起:“平身,諸位入座就是。”

      他坐下來之後,各位考官又要去拜見他,當真是尊貴身份,走到哪裡都是這樣被人圍著。趙長寧搖頭一歎,繼續吃自己面前的一盤椒鹽脆花生。卻聽太子的聲音溫和地響起:“探花趙長寧何在?”

      趙長寧初沒反應過來說她,片刻後才上前,跪地給太子請安。

      “你起吧。”朱明熙微笑著凝視她,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扶了他一把,“殿試的時候,我倒還為你說了幾句話的。你的律法很好。你二叔還說你勤於學,與我是一般的。”跟她稱我,那就是親昵之意了。

      太子待她這麼特別,特地召見她。周圍的人多半羨慕嫉妒恨地看著她,趙長寧心道有什麼好羨慕的,她二叔是太子的家臣,太子把她劃分為自己人加以庇護很正常。但她其實心存疑慮,首先,她總是想到自己做的那個夢。

      眼前的太子,應該不是最後繼位的人。

      那麼……那個人究竟是誰,她再次站錯了隊,究竟會怎麼樣?是不是和夢裡一樣,好友被殺,自己面臨困境,家族岌岌可危?

      當然,這只是一個夢,夢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趙長寧抬頭看著太子年輕俊美的面容,她還是第一次離尊貴的人這麼近。她久久不說話,太子的笑容減淡了。趙長寧反應過來,不管她是不是站隊太子,她的立場,就容不得她有什麼猶豫。趙長寧拱手道:“殿下謬贊了,殿下為臣說話,臣是十分感激的。”

      朱明熙才又笑笑:“你二叔說你妥帖謹慎,果然不假。”把自己面前的一碟金黃色的花折鵝糕給他,“這個與你嘗嘗。”

      趙長寧捧著太子特賜的糕點退下。心裡感歎,太子對她當真挺好的,應該是很欣賞她吧。

      回到位置上,才發現二叔趙承廉竟然也過來給太子請安,太子一邊跟他說話,一邊看著趙長寧笑,兩個人應該是在說她。一會兒趙承廉走過來,同她說:“太子殿下對你印象很不錯,”接著畫風一轉,又問她,“方才殿下誇你,你為何猶豫?若不是殿下素來溫和,怕早就生了嫌隙。”

      趙長寧難道跟他說,我做夢夢到他最後不會當皇帝,當皇帝的另有其人,還把他斬於刀下,要把咱們家的人殺光。她當然不能說,趙承廉說不定以為她腦子出問題了。

      “當時受寵若驚,所以沒有反應過來。”趙長寧只好說。

      趙承廉淡淡點頭:“太子待你甚好,你莫節外生枝就是了。”

      他話剛說完,那邊敲了鑼鼓,司禮監的內侍攜聖旨來了,這是要給一甲三人封官的聖旨。這也是一甲的殊榮,只要考上了,立刻就有官當。雖然官職不大,不過有激勵作用。一般在殿試之後,狀元會賜翰林院編修,從六品。榜眼和探花都是修撰,正七品。雖然授了官職,但還是要進翰林院再學習三年熟悉業務,才到各部任職的。

      司禮監太監走到前面,眾人停下了酒宴,紛紛地跪下。隨後司禮監的內侍才念到:“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新科一甲進士三人,文采斐然,德才兼備。是宜褒編,以彰潛德。茲特賜狀元魏乾,為翰林院編修。賜榜眼蘇仁,為翰林院修撰。賜探花趙長寧,為翰林院修撰,另翰林院留職待結,再賜大理寺寺副一職。”

      聖旨念完,三人都應該叩謝的。但所有人都怔住了。

      魏乾和蘇仁兩人都回頭看趙長寧一眼,她身後也有嗡嗡的議論聲響起。

      趙長寧跪著,略有些驚訝,這聖旨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還被授予了大理寺寺副一職?翰林院可是要觀政三年才能做官的,極少有會當場賜官的。這聖旨其實是說,她雖然有翰林院修撰一職,但只是掛個虛名,其實已經直接賜給她正職了。

      而且大理寺這裡任職還很奇怪,假如刑部相當於公安部,都察院就是最高人民檢察院,那麼大理寺就相當於是最高人民法院,三司法巨頭之一,是個非常有實權的部門。大理寺寺副是從六品,那麼跟狀元就是同一級的賜官。

      趙長寧想到這裡,後背有些出汗。她這樣的封官,一上來就是有實權的,而且翰林院修撰也給她保留了,所以翰林院的資歷還在。恐怕是根本不能夠服眾的!她可能會在讀書人的話本裡被罵好幾年,出門也要小心被打。真的空降到大理寺去,還不知道究竟會怎麼樣!

      三人領旨謝恩,又得了皇上親賜的宮花一枝,小絹牌一面,才再落入席中。

      趙長寧一看趙承廉,他的表情淡定,再看太子。正好太子也看過來,微笑向她頷首。她看到這裡怎麼會還不明白,並不是她真的很入皇上的眼,她這是赤裸裸的關係戶。這個官職,搞不好就是太子給為她討來的。

      這個太子黨,當真是她不想當也得當了,恐怕現在在眾人的心目中,她就是個太子黨了。

      雖然太子就在場,但他坐得遠聽不清楚,後面就肆無忌憚的說起來。趙長寧聽到壓低的議論聲音:

      “他算個什麼,不就是得了個探花嗎。還不就是因為有太子護著,竟然連翰林院都不用去了……”

      “大理寺寺副可是從六品,狀元郎聽到,還不知道要怎麼想……”

      “我若是有個當少詹事的二叔就好了,再入太子的眼,我指不定還能當大理寺少卿呢!”

      讀書人多半脾氣直,自持讀的聖賢書多,所以有什麼不滿直接就說了。

      趙長寧喝了口茶,是她撿了大便宜,這些非議的話只能當沒有聽到。當然也有來恭喜她的,如蘇仁這等粗神經,還羨慕地說:“大理寺可是好地方,翰林院整天整理典籍文書,不知道有多無聊。我有空就去找長寧兄敘敘舊。”

      還有宋楚這種,家世比較好,父親是侍讀學士,所以對這種問題很看得開。過來跟趙長寧喝酒說:“別聽那些眼紅的人亂說,他們就是嫉妒。你叔叔是少詹事,你又是探花,太子喜歡你怎麼了?嫉妒?自己找個少詹事叔叔,考個探花去!”

      趙長寧發現宋楚當真趣人,苦笑著道:“謝宋兄,我還頂得住。”

      罵吧,硬著頭皮就當聽不到了。

      同宋楚喝完酒之後,趙長寧就向趙承廉走過去,拱手道:“……想必這大理寺寺副的官,是二叔替我說話的結果,侄兒先謝過。”

      趙承廉則淡淡的說:“是你考了探花,那篇寫律法的文章又入了殿下的眼的緣故。殿下十分欣賞你的文章,拿你的文章同皇上商量,說翰林院磨礪三年不過混日子。你既然有此天分,倒不如先進大理寺學些真東西。學不出頭就罷了,要是真的學出頭,將來亦能為朝廷造福。皇上看了你的文章,便同意了太子所請。”

      “大理寺掌天下邢案糾察,官員複雜,官亦不好當。但你不必憂心,有太子殿下為你撐腰。”趙承廉接著說,“大理寺這裡,其實是二皇子在督察,是他的勢力範圍。殿下的意思,是想在大理寺培植些自己的勢力……你可明白?”

      “侄兒明白。”趙長寧只能這麼說,聖旨已出,她現在總不能抗旨吧?

      二皇子的勢力範圍,卻讓她去任職,是明晃晃地插自己的人進去。

      趙長寧看著這一派的繁盛,總不斷地想到那個夢。其實那個夢未必就是真的吧……若把一個夢當成事實,似乎有些可笑。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11 PM

第三十四章

      長寧自恩榮宴回來之後,正式的吏部任書就送來了,讓她準備半月後赴大理寺,還寫了些需提前準備的東西。

      竇氏夫婦知道這事自然是高興的,還請了人來給趙長寧做官服。但相對的,趙老太爺跟周承禮知道了這事,卻並不覺得這有多好。

      趙長寧被他們叫過去談話。

      趙老太爺坐在正前方,手扶著桌沿歎氣:“原以為你中了探花,再進翰林院,便不會有波折。但這大理寺任職……卻不知道是福是禍了。一向揠苗助長都沒有好處的,皇上是明君,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太子看重你,所以皇上有意磨練。”周承禮對她說,“在大理寺任職未必就是好事,一則你是新科探花,未在翰林院觀政便入大理寺任職,若無真本事怕不能服眾。二則大理寺為官本來就艱難,怕你處置不來反而壞了仕途。”

      趙長寧也是明白這些道理的,她點頭說:“七叔放心,我倒沒有因此得意,心裡是警醒的。”

      太子是看重她而提拔她,若她沒有相應的才華,反而辜負了太子的提拔。且這大理寺的官豈是好當的?大理寺乃九卿之一,三司法之一,也是三司法最難進的部門,掌天下訴訟,地位遠高於同等的跟鴻臚寺、太常寺。

      趙老太爺點頭:“你七叔說得極是,不過既然已經得了聖旨,倒不用再想這些了。你到翰林院報導留名之後,再到我這裡來,我每日給你講些官場的事和為官之道,免得你摸不著頭腦。”

      趙老太爺細細叮囑她許多事,讓她回去歇息。長寧同周承禮一起走出來,他走在前面同她說:“你跟我過來。”

      兩人到了東院,此時春末,外頭海棠正謝,滿地粉紅。趙長寧看到春末日光下周承禮清晰的眉眼,俊美而儒雅。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周承禮拿起桌上的茶壺說,“為師不想瞞你,我的確不是通州知縣,身上另有要職不能被別人得知。等到適當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現你得了探花,我將漸漸傳授你心學。”

      他說的是「為師」,這個關係甚至比七叔更親密。聽說他將要傳授自己心學,長寧自然也有些激動。至於七叔本人的事,她早知道周承禮不簡單,這個人有秘密,但她不會去探究。長寧一向奉行謹言慎行。

      長寧想了想,握著茶杯輕轉道:“七叔,我有個事想要請問你。皇上有四位皇子,如今我既然被太子賞識,咱家也是太子一派,倒是想瞭解一下其他三人。”

      聽到她的問話,周承禮眼中閃過一絲光。很快他就平靜了,點頭道:“好,那我同你講講。”

      周承禮想了會兒,似乎在思量,然後才說:“大皇子五歲早夭不論。說二皇子朱明熾吧,他的生母是莊嬪蕭氏,因為出身是四位皇子中最差的,所以一直不受重視。後來北疆叛亂,軍心不穩,皇上就派他去做監軍以穩士氣。”

      派皇子做監軍,這樣的做法趙長寧是聽說過的,帝王會用自己的兒子來讓自己的統治更穩固。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說不清楚這個孩子還會不會回來,所以一般都是不受寵的皇子才去。趙長寧是見過皇上聖顏的,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派兒子去做監軍,果然是帝王無情!

      周承禮隨即話鋒一轉:“但是誰也不知道——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皇子,竟然有能統領千軍萬馬的將才,上陣殺敵,威震敵軍,將北疆打得四分五裂。當時消息傳回京城的時候……你二叔還非常的震驚,東宮也有些亂了手腳。”

      他以輕描淡寫的口味說著這件事。

      “再後來,聽說將士還給朱明熾封了‘戰神’的威名,他似乎進一步掌控了兵權,甚至是軍心。雖然邊疆因此穩固了,但是擁護太子的官員卻紛紛上書,說刀劍無眼,二皇子乃是千金之軀,眼下戰事已經平息,不如還是召回京城吧。皇上准奏,等朱明熾回來後,封了他食邑,另賜了他府邸和金子、良田、僕從。對他比原來優待萬倍。後來大家見他還是不受皇上重視,而且似乎他自己也沒有那個心思,依舊低調,也從不結交大臣,故東宮的人也漸漸的不再注意他了。”

      趙長寧不覺已經喝完了一杯水,她發現七叔有點說書的潛力啊!這段竟然聽得津津有味。

      周承禮見她聽得極為認真,就淡淡地笑了笑,繼續說:“再說三皇子朱明睿吧,他的生母是李貴妃,自小也精心養著,比太子長一歲。這人才是咱們最為注意的。出身不低,自小喜歡同太子爭高低。不過朱明睿此人遜於太子良多,其實沒有威脅,不多說了。然後就是太子了——太子殿下是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由皇上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仁慈溫和,若將來能夠繼承大同而天下無亂世的話,應該是個明君。不過因為太過溫和,難免需要淩厲的輔佐之臣,否則天下難穩。”

      “至於四皇子,尚不足五歲,便不再多論了。”

      周承禮三言兩語地說完了,見長寧還入神,抬手就輕敲她的頭頂:“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謝七叔今日所言。”趙長寧才站起來,整了整衣襟準備回去。聽七叔的意思,現在太子的位置是很穩固的,那她不必操心過多。

      “長寧。”周承禮突然叫住她。

      “嗯?”趙長寧回過頭,暖風吹起她身上的袍帶,俊秀清麗得驚人。

      “你喜歡這樣嗎?做探花,入朝為官……”周承禮背著光,長寧突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長寧蹲了一頓,淡淡道:“我喜歡的。”這樣靠自己很踏實,並且希望自己能更強大。

      很久後周承禮輕輕地說:“……你喜歡就好。”

      一陣風起,殘餘的花瓣被吹落,落在臺階上。趙長寧看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想說什麼,拱手離開。她聽到背後悄無聲息,微微握緊手。

      回到西園,正好裁縫鋪把她的官服送來了,香榧拿過來給她看。

      因只是從六品的官,故只有公服和常服兩套。公服是覲見皇上的時候穿,不太用得到。常服由烏紗帽、團領衫和束帶三部分組成。烏紗帽通體渾圓,兩邊各插一翅,外為黑縐紗,裡為漆藤絲,輕而牢固。這就是後世常說‘丟了烏紗帽’的那個烏紗帽的由來。團領衫則是青色右衽綢衣,補子是鷺鷥紋。這是長寧的第一身官服,她握在手裡仔細地看,沒有來地有些興奮。

      她讓香榧把官服放好,這時候伺候竇氏的宋嬤嬤進來了,她給長寧行禮道:“大少爺,老爺和太太在西次間裡吵起來了。奴婢來請您過去看看,幫著勸兩句。”

      宋嬤嬤是竇氏最依仗的婆子,趙長寧皺眉:“嬤嬤,這閑來無事的,他們如何吵得起來。”竇氏是標準的賢妻良母,一貫以夫為天,怎麼可能同父親吵。

      “您隨奴婢去看看就知道了。”宋嬤嬤低聲說,“奴婢路上跟您說。”

      若是不要緊的事,宋嬤嬤不會來請她的。趙長寧連衣裳都來不及換,走在前頭出了院子,讓院裡的兩個小廝跟她一起去。路上宋嬤嬤就跟她說。竇氏跟趙承義發生矛盾,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趙長寧的婚事!

      那日恩榮宴上,作為禮部侍郎的杜大人也參加了,見趙長寧果然是進退有度,一表人才,還得了太子的召見。心裡對這准女婿更加滿意,連夜又來拜訪了趙老太爺一次,將自己的來意說得更明白了些。

      趙老太爺早就私下為孫兒和杜若昀合了八字,趙長寧的屬相是戌狗,杜小姐屬相是卯兔,戌狗配卯兔,當真天造地設的一對。更恨不得立刻讓趙長寧把杜家小姐娶回家,讓長寧有個侍郎大人做岳丈。於是杜大人走後,他找來兒子商量趙長寧的婚事。

      趙承義知道杜大人有意把閨女嫁給長寧後,先是愣了會兒,然後才反應過來,跟趙老太爺合計:“行!我看這親事極好!現在就應該定下來,正好夏天就可以過門。讓甯哥兒先成了家,再說後面立業的事。”

      趙老太爺見他三兩句都扯到過門了,笑眯眯地道:“我也說合適的,你別急,三禮六聘可不是要時間的,你也同甯哥兒說一聲罷。”

      “他在男女之事上就如榆木疙瘩。咱們給他定下來,日後自然就開竅了。”趙承義想到兒子剛中探花,就有這樣好的親事找上門來,這可是雙喜臨門啊!有這樣的岳丈,長寧以後仕途肯定坦蕩。“還得謝謝父親為他謀劃才是!”

      趙老太爺笑著捋鬍鬚:“長寧也是我的嫡長孫兒,我不為他謀劃為誰謀劃。行了,你回去跟大兒媳也說說吧。”

      ***

      卻說杜大人回去,杜若昀也迎上來:“爹爹,你恩榮宴怎回得這樣遲?”

      “我的乖女,你可得謝謝爹。”杜大人笑道,“給爹倒茶來。”

      杜若昀滿心都是那人中了探花後,騎馬遊街的風采,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簇擁他,他高高地坐著,穿大紅綢衣帶綢花,笑容卻雲淡風輕。她心裡一緊,扯了杜大人的衣袖一把:“爹爹,茶先別喝,你是說?”

      “你不是喜歡他嗎?爹便將你嫁給他。”杜大人慢慢說,“他得了探花,又被太子看重。我閨女有眼光,這人嫁得!”

      杜若昀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覺得心裡亂跳。騎馬遊街的俊美探花郎,書房裡謫仙一樣的少年,他真的會娶她?她問:“那他……他同意了嗎?”

      “我的乖女,親事皆是父母之命,他祖父同意了,難不成他會不同意麼?只是咱們寵你,才任你來挑。”杜大人笑著看羞怯的女兒,“再說,他還會拒絕咱們家不成?”

      杜若昀才笑了,拉著杜大人的袖口連聲說:“好爹爹!女兒給您沏茶來,您坐著吧,可別累著了!”說罷帶著丫頭去茶房給他沏茶,走路都輕快極了。杜大人更覺得這門親事好,只要女兒高興,有什麼不好的。

      可見趙承義也是帶著,兩家人自此成為姻親,寧哥兒能高娶侍郎之女的想法,去跟竇氏說這個大喜事。

      竇氏是在給長寧做官靴的,聞言臉色一白,結結巴巴地說:“不行……寧哥兒不能娶杜小姐!”

      趙承義沒料到竇氏是這個反應,眉頭一皺:“人家杜家,什麼好人挑不得,挑咱們寧哥兒還是看在他中了探花郎上頭。我告訴你,你可莫要婦人之見,你知不知道有個侍郎大人做岳父,有人庇護,寧哥兒的仕途會順風順水多少?”

      竇氏心砰砰直跳。如果行,她當然願意為兒子找個家世好的媳婦,為他生兒育女照顧他,讓他不用這麼辛苦。

      但是不行啊,趙長寧能娶誰?

      是她沒想過這個問題,該怎麼辦?長寧現在還未入朝為官,不能這時候說出來。否則以丈夫刻板的個性,怕以後東窗事發,肯定不會讓長寧去大理寺的!看到丈夫越來越不好看的臉色,她突然就急中生智,說道:“寧哥兒……早年已經同他外家的表妹訂了親,不能再娶旁人!”

      趙承義聽了奇怪:“定親?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沒同我說?”

      竇氏話一出口,她才稍微平靜了下來。覆水難收,接下來只能硬著頭皮說:“是他二舅家的嫡幼女惜姐兒,比他小了四歲。當初……我帶他去竇家,他便很喜歡惜姐兒。我就與她二舅母交換了定親信物,庫房裡還有這只定親的玉佩,這是早就定下的,不過我一直沒忘了告訴你。”竇氏說得聲音越來越小。

      因為趙承義的臉色越來越沉,最後拍桌子道:“胡鬧!寧哥兒是嫡長孫,他的親事能這麼容易決定嗎?”

    不  等竇氏說話他又立刻說:“你那二哥是什麼身份?你們竇家早年傾頹,現你二哥不過是在山東做個知縣罷了,如何能跟杜家比?”別說杜家,如今的竇家比趙家都差得遠。竇氏要是為孩子定這樣的親事,是害了他!

      竇氏道:“當時我也沒有想這麼多,只是這親事已經定下了。要是咱們退親,竇家人會怎麼想?人家清清白白的閨女沒名堂地被咱們羞辱了,他們要是惱羞成怒傳了出去,說長寧是捧高踩低之輩,為了揀高枝才退親,他以後的仕途怎麼辦?”

      趙承義已經氣得說不出來了,指著竇氏手指發抖。“你!!你這無知婦人,你在害甯哥兒你知不知道?”這時候跟杜大人說,其實寧哥兒已經定親了,這簡直就是跟杜家結仇!“這親事絕對要成,不管你怎麼說!”

      竇氏從沒見過丈夫如此說她,眼眶發紅,顫抖地說:“是妾室不懂事……只是跟惜姐兒的親事已經定了,杜小姐那邊,真的答應不得啊!”一邊又給宋嬤嬤示意,讓她趕緊去把兒子找過來。若兒子不來,恐怕她頂不住丈夫的指責。

      宋嬤嬤帶著趙長寧過來的時候,趙承義果然還在數落竇氏。

      趙長寧疾步過來,扶趙承義坐下,歎道:“爹,您消消氣,聽我來說。”

      趙承義見兒子來了,狠狠地歎氣說:“我兒,你娘害你呀!這無知婦人竟已經給你定了親事!杜大人那邊,還不知道怎麼交代!”

      “爹爹,這倒也未必是壞事,您聽我說。”趙長寧在路上就想好了說辭,如何才能說服趙承義不讓她娶杜小姐,如果她當真為男,她真的娶不娶都行的,可是現在不行啊。“其實我娶杜家小姐未必就好。”

      趙承義聽了不解:“如何不好?這可是再好不過的親事了!”

      趙長寧笑著搖頭:“您仔細想想,一則,杜家已經有好些兒子了,別的不說,杜少陵跟我是同年的進士,他還有哥哥弟弟,倘若杜大人真的有政治資源,您說,他已經有這麼多兒子了,究竟會給誰?”

      趙承義聽兒子這麼說就冷靜了,想了一下,似乎有些道理的。杜大人嫡出兩子,庶出三子,哪裡還有給長寧的庇護?

      趙長寧笑了笑:“再說第二,我若靠丈人去升官,這名聲傳出去可也不好的。”

      “好,再有第三……”趙長寧一頓,心裡暗道對不起了杜姑娘,她也是無奈之舉。“杜姑娘是杜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在家裡她父親母親無比的嬌寵,要什麼有什麼。若到了咱們家來,咱們照顧得不好,怕杜大人杜夫人絕不會輕易放過。她若有個什麼錯處,您可不敢輕易說她,更別提要讓她給兒子管理家務替兒子盡孝了。兒子若娶回來,只當是供一尊菩薩,半點不敢得罪。”

      趙承義聽兒子說了這麼多,似乎有些被說服了。兒子說得不無道理,杜大人同意女兒低嫁,肯定也打量著趙家勢弱,不敢惹他女孩兒。若這樣的娶回來,哪裡還能給兒子做賢妻呢?

      那還不如給兒子娶個門戶低些的姑娘,能照顧家裡,照顧兒子,為他生兒育女。讓兒子在朝堂上無後顧之憂。

      趙承義有些疲憊,但還是瞪了竇氏一眼:“這樣的事不早說,咱們可得罪杜家了!”他站起身,準備立刻去給趙老太爺說清楚,越拖得越晚越麻煩。想了想又叮囑竇氏,“那女孩兒既然比長寧小四歲,也該要滿十四了。你同你二嫂通信問問近況吧……”

      竇氏連忙點頭,等趙承義走了,才又擦擦眼淚。

      趙長寧拍了拍母親的肩背:“娘,莫哭了,你跟我仔細說說這個惜姐兒……還有……”她凝視著竇氏,目光鄭重地道,“竇家的人,知不知道我的事?”

      竇氏立刻回過神來:“你莫擔心,頭先只有你外祖母知道。後來你外祖母臨走前,將這事告訴了你二舅母,她生前最信得過你二舅母了。我會告訴你二舅母此中緣由,叫她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就好,既然這位表妹不到十四,便能借她拖一兩年。暫充了我的親事,以後都一律這麼說。”趙長寧想了想,“您跟二舅母的信由我來寫,您寄出去就行了。”她怕竇氏在信裡露馬腳,而且說真的,讓她信個沒見過面的陌生人,她真的不行。

      兒子如今就是她的主心骨,竇氏一切都聽長寧的。

      趙長寧這般才鬆了口氣,總算能了結這件事。至於得罪杜家,她真的不想,可到這一步沒有辦法,她不能真的把杜小姐娶回家啊。

      這事趙老太爺知道後,可惜之餘,也只能直歎竇氏糊塗。他親自上門跟杜大人道歉,好話賠盡了,杜大人那一張臉依舊冷若冰霜毫無動容,果然是得罪了杜家。

      後趙承義甚至趙長寧也上門,杜家統統不見客了。

      再後五日,杜少陵就為了這件事找上門來了。

      趙長寧給他沏了一壺茶,彌漫的熱氣和滴溜的水聲。她微微抬手,請他喝茶道:“鳳凰單欉,你喜歡喝苦茶。”

      杜少陵喝著茶說:“那天趙老太爺走後,我父親氣得摔了三四個茶杯。妹妹死活要嫁你,知道不能嫁,還在房裡哭了好幾日,叫我娘罵了一頓,這兩天才好些。你……”他抬起頭問她,“真的已有親事?”

      趙長寧有點無奈,淡淡道:“何必明知故問。”

      “你厲害,一家兩兄妹栽在你手上。”杜少陵突然笑了笑。

      趙長寧背脊筆直,薄唇緊抿,她不願意聽到這種話,這讓她很不舒服。

      “有什麼不能接受的?”杜少陵湊近了些,輕輕問她,“你是不能接受我妹妹想嫁你,還是不能接受我想娶你呢……趙長寧。”

      “我是因對你妹妹愧疚才見你。”趙長寧只是道,“勞煩杜少陵替我轉達歉意。”

      “你對我就沒有歉意?”杜少陵離得她更近些,他的桃花眼眸微微地亮。

      趙長寧更不想說話了,但她不再這麼被動,而是反手壓住杜少陵的手,也湊近一些,淡淡地在他耳邊說:“真可惜,的確……沒有。”

      耳邊熱氣一掠過,她已經坐回原位,笑道:“杜三少爺還要參加館選,應當要走了吧?”

      杜少陵看著她笑,他道:“長寧兄,以後再見。你日後要小心些,我父親恐怕是記住你了。”

      趙長寧很想再也不見他,見他準沒好事。但想到杜家這事,她微微地歎氣,果然還是結仇了,眼下她馬上就要入大理寺見習了……讓一位朝廷三品大員記著她,可不什麼好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13 PM

第三十五章

      小半個月很快過去,館選落下帷幕,這次取了十二個庶起士,趙長淮榜上有名。

      因長寧已經做官,她現在住的竹山居擴了一進,又添了好幾個粗使的丫頭小廝,院裡已經有十多人了。竹山居在西園和正房交接處,過一個夾道就是趙長淮的住處,於是趙長寧還經常遇得到他。自從中進士之後,趙長淮似乎個性平和多了。有一次他的院子裡吃豆包,還叫人送一碟來給她吃,把香榧嚇了跳。見趙長寧撚起來便往嘴裡送,連忙道:“大少爺,這豆包吃不得!”

      趙長寧笑笑:“怎麼了,你怕他下毒啊?”

      香榧臉微微一紅,二少爺再怎麼恨大少爺,也不會荒唐到下毒,是她想多了。

      豆包裡加了足足的豆沙、紅糖和玫瑰醬,很甜,別人來吃肯定覺得甜得發膩。她卻挺喜歡的,還吃了三個。

      天氣越來越暖,院裡的草木茂盛起來,下人也紛紛換了初夏的薄衫。翰林院開館後,趙長寧去參觀了翰林院,留了職,還同剛認識的蘇仁兄喝了兩杯酒。而中探花之後還有些人,絡繹不絕地上門來給她說親,但都被有婚約給推了。漸漸地,這股中探花帶來的熱潮終於平歇,但是不可否認,如今趙家孫輩第一人是趙長寧

      這不僅因她得了探花,還因她已經有了實職,立刻就能走馬上任。而趙長淮還在翰林院熬資歷,趙長松要預備三年後再考會試。

      後天就是她去大理寺的日子。

      這天趙長寧起得很早,換了簇新的官服。瞧著銅鏡裡的自己,少年清俊,鬢如刀裁,一頂烏紗帽扣髮。青色右衽鷺鷥官袍,倒也算得上是瀟灑了。她對自己的樣子挺滿意的,沒有人不喜歡自己好看。

      翰林院跟大理寺順路,趙長寧就與趙長淮同坐一輛馬車去。馬車嘚嘚跑在路上,趙長淮也穿了身官袍,但跟趙長寧穿官袍是完全不同的感覺。他看趙長寧還在看邢獄典籍《大誥》,突然問她:“長兄,那日的豆包好吃嗎?”

      “多謝,味道還不錯。”趙長寧抬頭。

      趙長淮接著說:“廚房做得太甜了,我吃不下,所以就讓人送給你了。”

      趙長寧沉默了片刻也笑了:“弟弟真是太客氣了。”

      趙長淮只是笑:“我如何會跟長兄客氣。到大明門了。我先行一步。”頓了頓,“記得下午順道過來接我。”

      馬車籲地停下來,他撩開簾子下車走了。

      哦?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下午還要來接他?趙長寧放了簾子,跟四安說:“一會兒告訴車夫不許去接他,叫他走回去。”

      馬車過了大明門,再過時雍坊,大理寺就在前面。大名鼎鼎的三法司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在此處。趙長寧下了馬車,抬頭就看到了大理寺朱紅大門。大理寺的門口設柵欄,立兩隻高大威猛的石獅,跟著臺階往上走,又有兩面紅色的大鼓。

      等進了大門,才看到個戴烏紗帽,穿深綠官袍的中年男子等著。見她進來,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您就是剛中了探花郎的趙大人吧?寺丞大人命我再次等候您。我姓徐,單名恭字,是專撥給您用的司務。”

      大理寺司務其實官銜非常低,只有從九品,一般就是整理典籍,幫著錄卷宗什麼的。相當於這是給她撥了個私人秘書。

      趙長寧笑道:“徐大人不必客氣,的確是我。初來乍到,徐大人莫要嫌棄才是。”

      徐恭道聲:“下官不敢。”領著她往大理寺裡面走,進了影壁就看到裡面是個很開闊的大院,有許多官兵鎮守。這是第二進,徐恭告訴她,如果大理寺需要提審犯人,就是在此處提審。兩旁還有簡單的獄房,能看到裡面是關了幾個人的。從這裡進去的第三進,才是官員日常辦公之處。這裡面熱鬧得多,四抱的院子,左右廂房是大理寺評事、大理寺寺正的號房。正前是大理寺寺丞的號房。至於大理寺卿和少卿,還在後一進的院子裡。

      隨後徐恭帶她去見大理寺寺丞。去的時候寺丞大人還沒空見她。長寧在外面的堂屋等候,發現堂屋裡做了個佛龕,供奉了綠臉紅袍,模樣猙獰的泥像。“這是咱們邢獄祖師爺皋陶。”徐恭說,“寺卿大人每逢初一十五就會帶領大家拜祖師爺。”

      趙長寧便恭敬地給皋陶上了柱香。

      這時候寺丞大人才有空見她。寺丞方大人年過五旬,鬢髮花白,剛歇下喝口茶,問她:“你是新科進士入大理寺,可看過《大明律》《大誥》《問刑條例》這三本?”

      趙長寧不說自己已經將這三本書背下了,而且還看了《唐律疏議》《宋刑錄》等等。只道:“下官已經看過了。”

      “這便好,”方大人頷首說,“大理寺掌天下邢獄訴訟,且覆核的都是大案要案。其他庶起士在翰林院觀政可以輕鬆。但你在大理寺是決不能放鬆的,你要記得,遞到你手上的事都是性命攸關的。”

      “你剛來怕還不熟悉,先什麼都不管吧。”方大人說完又有人要見他,招手讓趙長寧先回去。

      至於大理寺卿、少卿這一級別的官員,以趙長寧的官位是見不到的。更別提據說作為大理寺監察的二皇子了。

      在孩子已經成年後,為了以防他們未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成為不識人間疾苦的混蛋。皇上對自己的孩子加以鍛煉,派他們到各個地方去督察——當然,其實去的地方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太子去的地方是內閣,三皇子去的地方是戶部。二皇子,便只落了個大理寺。

      其實皇子們多半只是掛個名,偶爾來轉一兩圈,也不會真的跟趙長寧一樣,每天苦哈哈地趕著辰時點卯。若是無故遲到早退,罰月例銀子都是輕的,甚至還有官位不保的可能。

      趙長寧進了自己的號房看。裡頭一切井井有條,博古架上密密麻麻堆滿了卷宗。長案上的書架大大小小的毛筆,旁邊放了整套的《大明律》,以便官員能隨時翻看。前任寺副還挺高雅的,養了幾盆墨蘭放在博古架上,也一併讓趙長寧給繼承了。

      趙長寧剛坐下來閱讀卷宗,她的主要職責是審核京城內發生的要案,一般是由刑部直接提交上來的,順天府尹提交上來的很少。在中央行政大機構存在的京城,其實順天府尹的官府職責基本是癱瘓狀態。例如京城的規劃與修葺,由工部就直接負責了,邢獄案件的偵辦,由刑部、大理寺直接管。至於管理戶籍、收稅這種小事,戶部都一併統轄管了。順天府就起不到什麼作用了。

      而趙長寧就是覆核這些要案的審案經過、犯人供詞,已確定有沒有屈打成招,有沒有冤屈。若是沒有,就維持原判,若有就駁回再審。當與刑部發生爭執的時候,甚至還需要趙長寧自己提審犯人,做供詞,執行三司會審。

      所以她這大理寺的官雖小,只有從六品,實權的確很大。

      趙長寧剛看了幾卷前任留下的判詞,如何找審訊過程中的漏洞,如何審問犯人,都有詳細記錄。這時候她的號房被敲響,徐恭在外面道:“大人,兩位評事來拜見您!”

      趙長寧手下有兩個評事。她新官上任,這兩人便來給她請安來的。

      趙長寧讓他們進來,這二人比趙長寧還長七八歲,一個名吳起庸,一個名夏衍。吳起庸在評事官這個位置已經做了五年了,夏衍則比他少一年。二人有些敷衍地給趙長寧請安,算不上多恭敬。寺副與評事的官階相差不大,都屬於寺丞管,其實只能算半個上下級。

      趙長寧問了他們二人一些問題,諸如他們日常負責什麼事,當差辛不辛苦之類的。二人也回答得有些敷衍,等他們出去了,趙長寧不意外地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你我二人熬了五年都沒當成寺副,憑什麼他一來就是寺副,沒有這樣的先例……”

      “不過是個只會之乎者也的庸才,還真拿自己當根蔥了。他能懂個什麼!”

      “入了太子的眼,還因此得了探花郎。還不就是有個好出身,可恨世道多如此……”

      趙長寧靜靜喝茶,徐恭都有些尷尬,輕聲說:“大人莫怪,他們二人其實平日都不錯的。大概是不太瞭解您……”

      “無妨,說兩句也沒什麼。”趙長寧擺擺手,她初來乍到,能讓人家服氣才怪了。“對了,我看這些卷宗都不是頂級大案。是不是沒放在此處?”

      徐恭才說:“大案要案都封存了放在庫房裡,有專人看管。別的下官倒是可以為您辦,但這個還需得您親自去取才行,下官沒資格取。”

      趙長寧拿了方才寺丞給她的一把鑰匙,打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枚鐵印,上刻「禮部敕造大理寺寺副」字樣。這是她的官印。

      徐恭帶她自旁邊的夾道進偏院,這裡重兵把守。趙長寧出示官印才得入內,而徐恭就蹲在外面等她。趙長寧覺得這個人委實和善,還挺好相處的,至少目前這大理寺中也就他對自己態度最好了。

      趙長寧入內之後才發現裡面竟然也是個院子,而且修得不差。這哪裡是放卷宗的地方?她叫住了在裡面做事的一個司務:“這位大人,敢問卷宗庫可是在此。”

      那人面孔生嫩,聞言有點遲疑:“我也是才來的,還不熟悉……您往那處去吧,我看剛才有人進那裡了,應該是卷宗庫了。”他指了指前頭一座五間的正房。

      趙長寧拱手謝過,心道這卷宗庫怎麼人都沒有一個。她走到那前面敲了敲門,未聽到有人回應,再敲還是無人理會。她試著輕輕一推,發現門是沒有鎖的,便先提步走進去了。

      卻見這屋內寬闊敞大,佈置了長案香爐,六把太師椅,鋪著絨毯。兩側還有紫檀木屏風阻隔。因為沒有開窗,朦朧的日光自她身後的狹縫照進來,投下濃濃的一道淩厲日光,能照得見塵土飄揚。趙長寧覺得這似乎不是卷宗庫的佈置吧,剛才那人是不是指錯路了……

      她後退一步,正想離開,突然身後風聲一至。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扣住了喉嚨,控制不住地往後一仰,靠在這個人懷中。

      “你是誰?進來做什麼。”這人冷冷地問她。他的語氣很低沉,聲帶帶著天生的沙啞。

      扣著她脖頸的手雖然沒到立刻掐死她的地步,但也不算輕鬆。趙長寧被掐得呼吸苦難,疼得喘不上氣,這種感覺非常的難受。她下意識地去掰這個人的手,發現他的手非常的粗糙。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奇特,不若尋常讀書人的墨香,一股男性的味道,有侵略性,也很難說明白。

      “這話該我問你!”趙長寧摸他的手粗糙,以為是哪個做粗使的,就冷冷地道,“大理寺卷庫重地,你為何隨意闖入!”

      這人呵地一笑,借著投進來的光,將趙長寧打量了個清清楚楚。“原來是你,你入大理寺第一天,竟這般來招惹我?”

      這人認得她?

      但趙長寧清楚地記得,她從來沒聽到過這個人的聲音。她道:“閣下既然認得我,那也就知道我不是隨意闖入的。倒是閣下你,行跡未免可疑,此處無人看管……你!”

      這人突然掐著她淩空一轉,將她控制在臂彎之間,但還是沒有放開她。而是笑了:“我不認得你,只是瓊林宴上探花郎風采照人,頗得太子寵眷,已經傳遍了京城。”將這探花摟在懷裡,見掙扎不能,的確手無縛雞之力。倒是心生幾分奇怪的感覺。

      趙長寧見旁邊的高幾上放了盆綠蘿,心道這機會正好。趁此機會揚手一拂,那鬥彩花盆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這動靜終於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立刻就有兵甲的聲音,很快門就被撞開。七八個穿程子衣帶甲的侍衛沖進來,一看這情景卻愣住了,立刻全部跪下,頓時鴉雀無聲。

      趙長寧背後那個人也終於放開她,她揉了揉疼得快不是自己的喉嚨。只見剛才扣住自己這人穿了件深藍色右衽長袍,手綁麝皮護腕。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俊朗甚至有幾分淩厲的面容,鬢如刀裁,左額的一道寸許的疤。這時候他正轉動著手腕。

      “二殿下受驚,屬下來遲!”為首那人拱手問。又看了看趙長寧,顯然不明白這屋內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無妨,去找人來把這裡收拾了。”朱明熾指了指摔碎的花盆。

      二殿下……他就是二皇子!

      趙長寧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手指微微一緊,她想起周承禮說的話。二皇子不受重視,上陣殺敵卻能百戰百勝,神威蓋世。回京之後依舊低調,也從不結交權臣,且因為出生低微,大家都不重視他。

      原來就是他!

      趙長寧瞳孔緊縮,半跪下拱手道:“下官不知殿下身份,實在是唐突了。本想來找卷宗庫的,不想被人指錯了路,還望殿下恕罪。”

      朱明熾看她一眼:“起來吧。”

      他坐下來說:“你是太子殿下親自請命進的大理寺,我自然會對你網開一面。不過以後不要亂闖,這次我見著熟悉才沒下死手,下次可不一定了。”

      趙長寧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將她放入大理寺,不過也是想插入枚自己的棋子。朱明熾現在很平穩,也從未表現出對皇位有什麼念頭,他怎麼可能對太子的人動手。甚至於,朱明熾現在跟太子的關係,比三皇子跟太子的關係好多了。

      趙長寧在思索自己的定位,背脊微微僵硬,只道:“殿下說得是。”

    朱明熾又說:“……不過,你摔了個花盆,記得明天買個補上。”

      趙長寧道:“……下官謹記。”告退從這裡出來,她長出了口氣,很想把剛才指路那個叫過來打一頓,但已經看不到那個人的影子了。

      她回看關閉的隔扇,想起扣住自己喉嚨的手……他剛才當真是可以掐死他的。不論夢境是否真實,她以後對這個人小心一些,總不會有錯的吧。這位二皇子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什麼暴虐之人,跟夢裡那人,還是有些區別的。

      趙長寧從這裡出去,徐恭才迎上來:“您進去下官才想起忘了告訴你,不是直走,要左拐才是。您拿到卷宗了嗎?”

      趙長寧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15 PM

第三十六章

      趙長寧在大理寺看了一天的案卷,她準備將近五年京城內發生的大案要案都看一遍,慢慢熟悉斷案流程。

      大理寺是律法的終審機構。按照大明律的規定,地方知縣一級的官員只有判決犯人杖笞的權力,也就是只能打打板子抽抽鞭子。但凡徙流以上的判決都要層層向上遞交,直到大理寺終審判決。

    要是遇上謀反、貪污這類重罪,那才隆重。先是地方知州初審,按察複審,刑部再審,大理寺判決。這還沒有完,還有三司會審,若三司會審還有爭議,最有有個大絕招——九卿會審。也就是把朝廷官員甚至王工貴族都拉來聽審,決定權就在皇上手中。

      當然,普通的案子並沒有這種級別的待遇,三司會審這一級已經了不得了。

      長寧看得入迷,等回家的時候已經日薄西山,大理寺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差不多是最後幾個離開的。

      竇氏給兒子挑了油燈燈花,一邊給她布菜,一邊問她大理寺怎麼樣,上司下屬有沒有為難她之類的。

      趙長寧道:“還好,您在家裡可好?”大理寺裡遇到的困難她不會跟竇氏講,怕她瞎擔心。

      竇氏笑著說:“家裡都挺好的!你二姐前不久寫信回來,說徐永昌對她比原來好多了,服侍婆婆也沒有為難她。原那個被徐永昌收用的丫頭懷了孩子,打算生了過繼到她的名下。”

      趙長寧道:“我瞧徐永昌此人心術不正,您讓二姐多加小心。”

      玉嬋坐在旁邊看哥哥吃飯,覺得哥哥穿官服當真好看。竇氏看她百無聊賴,拿玉勺敲了她的頭頂:“去廚房給你哥哥端湯來!”

      趙玉嬋嘟著嘴:“丫頭您不使喚,就知道使喚我!”但還是起身去了。

      竇氏就低聲跟兒子商量:“……我看你妹妹不小了。你中探花之後,不僅給你提親的人多了,還有給你妹妹說親事的。有好些家室不錯的,我跟你父親合計,想把你妹妹的親事定下來。”

      一轉眼玉嬋也十四歲了,的確該定親了。不過在長寧眼裡,這還是個小丫頭的年紀而已。“您看好人家就行,內宅的事我就不參與了。”趙長寧想到了二姐夫徐永昌,對竇氏選人的能力不太放心,“……當然您最好還是寫信問問大姐。”

      她管官場和趙家的事都來不及,沒精力照顧母親妹妹這邊。

      “只是跟你說一聲,娘也怕你操心多了!”竇氏如何不心疼兒子,這副羸弱的肩膀可支撐著趙家長房的。她現在初入仕途,可辛苦著呢。

      長寧暗自揉著被折痛的手腕,想還是晚上抹些紅花油好了,怕傷了筋骨。

      昨天她真的沒去接趙長淮,倒不是故意,而是走得太晚忘記了。第二天人家就單獨坐馬車去翰林院,當真沒理她。趙長寧等了他一會兒才知道他已經走了,於是她今天到大理寺的時候就比昨天遲了。大理寺每天的例會已經開始了,今天官員都來得很早,一臉的嚴肅地垂手候著。她也連忙整理了官服,站在官員隊伍裡去。

      寺丞大人坐在正堂裡,聽評事吳起庸彙報一樁案子的進展。吳起庸說得面紅耳赤:“……大人,陳蠻謀害其老師一事證據諸多不清,的確應該駁回重審!”

      寺丞大人面色凝重:“這樁案子是由紀賢主審的,你可有充分的把握。若再當堂被他駁得說不出話來,你知道怎麼辦吧?”

      “下官已經準備得當了。”吳起庸似乎很有信心。

      趙長寧站在一邊幫不上忙,她低聲跟徐恭說話:“今天大家都來得挺早的啊。”

      “今天是和刑部三司會審的日子。”徐恭說,“您剛來還不知道,但凡碰到跟刑部一起會審,大家都會如臨大敵——特別是碰到刑部斷案主事紀賢紀大人,比平時早起半個時辰來準備。”他頓了頓,“您一會兒看就知道了。”

      趙長寧還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這位紀賢紀大人難不成長了三頭六臂?

      大理寺分左右兩寺,她現在在右寺任職,參加三司會審的時候,所有右寺的人都要去審刑司觀看。例會開完後,官員們便聚集起來,出大理寺朝審刑司走去。等到了外面,趙長寧發現平日冷冷清清的這條路竟然熱鬧得很,坐馬車的,挑擔子的,住在時雍坊的百姓都出來圍觀。不乏一些已經梳頭,嫁做人婦的小娘子,捏著手帕三兩興奮的說話。

      “怎麼這麼多人?”趙長寧問徐恭,“我記得三司會審的時候是不許百姓圍觀的吧?”

      徐恭往左右一看,道:“您不知道,他們都很喜歡紀賢紀大人,都是來看他的。”

      趙長寧聽了奇怪,刑部斷案主事是正六品,一個小官竟然有這麼多人來看,二三品的大員出場都沒有這個派頭。

      “紀大人懲治了許多惡霸和貪官污吏,所以大家都很擁護他。”徐恭又解釋,“當然,他對於咱們大理寺來說,就是一場災難。”

      “快看,紀大人來了!”圍觀的百姓們頓時騷動起來,小娘子們更是個個激動得探頭。聽了這麼多這位紀大人的傳奇,趙長寧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只見那頭有個月白長袍的公子,騎著匹高大的毛驢漸漸走近。趙長寧才看到這位白衣公子的樣貌,長得極為好看,修眉俊眼,稱得上是清貴逼人的長相,難怪有這麼多小娘子過來看。左手抓著把摺扇在慢慢搖風,另一手抓著拴毛驢的繩子。那毛驢脖子上還掛了塊小牌,上刻著「刑部專用」四個字。

      這位大概就是徐恭所說的紀賢紀大人。的確……跟別人很不一樣。

      百姓們更是激動:“紀青天出來了!”湧上去圍觀他。這位紀大人被人群淹沒,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圍,他的驢卻不肯駝他過來了,在原地踏蹄子,無論紀賢怎麼拉繩子它都不願意走。大理寺這邊的人見此情形,簡直要憋笑至內傷了。

      總算紀賢是下了毛驢,牽著它朝大理寺的人走過來。

      吳起庸第一個笑了:“紀大人,你騎著這畜生過來做什麼。驢脾氣不好,仔細頂紀大人一個跟頭!”

      “在下為官清苦,沒錢買馬,也只好騎驢了。”這紀賢順著他毛驢的毛,向吳起庸笑了笑。

      然後他順手就把繩子遞給了站在旁邊的趙長寧:“這位大人是新來的吧?想必不會進去,幫我看著我的毛驢可好?”

      趙長寧看著那頭搖尾巴甩耳朵的畜生,被這個人放曠的行事風格給震驚了。

      看著毛驢脖子上「刑部專用」的牌子,她嘴角一扯笑了笑:“紀大人這驢是刑部專用的,那可是官署財產,可不怕丟?或者叫愛吃驢肉的人給逮去了?我聽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都是最美味的東西。”

      紀賢才正式地打量了趙長寧一眼,嘴角一挑笑了:“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新科探花郎?早聽說你走後門進了大理寺,怎麼,已經走馬上任了?”

      雖然吳起庸不待見趙長寧,但他更討厭紀賢,趙長寧還勉強算是自己人。於是冷冷說道:“我們大理寺的人,要你來管嘛!”

      “給我我也不想管。”紀賢看他們一眼,搖著摺扇進了審刑司,“勞煩趙大人,記得替我看著毛驢!”

      吳起庸要被紀賢氣得背過氣去了。

      別說吳起庸,趙長寧都覺得此人嘴毒刁鑽的功力著實不一般,幸好她修養好,勉強忍下來。趙長寧自然不會給他看毛驢,跟著紀賢過來的刑部的人立刻將他們家大人的坐騎牽了回去,隨後大理寺一群人才進入審刑司。

      審刑司上坐審刑大人,左右坐參議。堂上如一般公堂佈置,高懸正大光明匾額,背面為日出東山圖,有仙鶴翱翔期間。左右兩塊豎牌,左為回避,右為肅靜。手持杖板的皂隸分站兩側。

      而紀賢紀大人不知已經去哪兒換了身官袍,一改吊兒郎當的樣子,等審刑大人拍了驚堂木之後,就拱手道:“大人,陳蠻殺師顧章召一案,案情屬實,下官已詳細呈與大理寺。大理寺無端駁回三次,卻拿不出證據來。實屬胡攪蠻纏之舉。”

      吳起庸立刻上前:“審刑大人,此案動機不明。下官以為紀大人所說動機著實可笑,陳蠻為何親手殺其恩師,恩師死後卻分文未盜其錢財。如紀大人所說,陳蠻是因喜歡上了恩師的親女,而恩師不答應的話。兩人私奔未嘗不可,何必鬧出如此大案被人發現?”

      趙長寧聽了心想,這吳起庸倒也不是庸才,有幾分真本事。

      紀賢卻笑了一聲,再拱手道:“娶為妻奔為妾,陳蠻想殺其父偽裝成意外,再娶顧漪。誰知被顧漪發現真相,想將陳蠻告上官府,陳蠻怕東窗事發,心狠手辣將顧漪也殺害。他知道自己已犯重罪,按《大明律》謀殺親長者應淩遲處死,因害怕而連夜外逃被抓。若非他所為,他為何要逃?事發之夜,顧家唯他一人出入,若非他所為,以吳大人的才智,你認為該是何人?”

      吳起庸立刻說:“但此案有疑點不假,作案動機牽強附會。陳蠻與其恩師關係甚好,怎會殺他!”

      這話一出,卻是被紀賢抓住了錯處。他合了摺扇譏笑道:“聽吳大人的意思,這好人壞人也是刺在臉上的,你一眼就看得出來?此話荒唐我都不忍再聽下去了。我是親審問過經案人員的,陳蠻此人因出身不好,從小性情乖戾孤僻,做出殺人之事並不奇怪。但吳大人僅憑卷宗,就覺得我漏洞百出。只好請吳大人再拿出個說法來,為顧家父女的慘死負責。否則此案證據確鑿,陳蠻,按律當淩遲處死!”

      紀賢此人舌燦蓮花,口才極佳,長篇大論堵得吳起庸再說不出話來。大理寺的人紛紛轉頭,不忍再看下去。

      審刑大人聽了來龍去脈,自然就偏向於紀賢。拍了驚堂木道:“案無爭議,陳蠻按罪當淩遲。大理寺應與通過,限日執行。退堂!”

      大理寺大敗而歸,紀賢幾乎就是單方面的在虐吳起庸。紀賢先走出,外面來看他的人還沒散,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襯得大理寺一行人臉色更加難看。紀賢還回過頭,懶懶地問趙長寧:“喂,走後門的,我的毛驢呢?”

      “大概被人打來吃了吧,紀大人不如去找找看。”趙長寧沒說話,反而被另一個人給諷刺回去了。

      紀賢搖著摺扇找他的毛驢去了,不再理會趙長寧。

      他們一行人回到大理寺候,寺丞方大人匆忙走出來,見吳起庸臉色不好看,立刻問:“怎的,不成?”

      吳起庸搖頭:“論對簿公堂,誰也比不過他紀賢。”

      “少卿大人回來了,臨走前把這事交於你,你做成這樣如何我如何交差!”寺丞大人低聲叱他,“還不快隨我來見少卿大人請罪。”又看了趙長寧一眼說,“你也跟我過來。”

      大理寺少卿要見她?

      趙長寧還未見過這個上司的上司,隨即跟在寺丞大人身後,進了後一進的院子。

      大理寺卿一般不管事了,只對皇上負責彙報之類的。故大理寺少卿就是右寺的實際最高領導者。配有獨立三間的正房,連同可以歇息的內間。他們要見這位大理寺少卿沈練沈大人,還要先過官兵的審查,再過司務,才能進內間拜見他。

      內間裡,沈大人坐在書案後面,臉色不善地聽吳起庸講了經過。這位沈大人聽說也是少年進士,三十出頭,寬額修眉,嘴唇緊抿。雖然長得不差,但一看就是嚴肅之人。斥責了寺丞方大人:“臨走時把此事交給你們,做得這樣一團亂!還叫刑部的人占了上風。”

      吳起庸和寺丞大人喏喏不敢說話,怕惹得沈練更不高興。

      沈練的眼光放在了後面的趙長寧身上。“你就是趙長寧?”

      “回大人,正是。”趙長寧拱手道。

      沈練淡淡地道:“皇上同我說此事的時候,若是能拒絕,我是一點也不想要你。”

      這位少卿大人說話當真直接,但他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趙長寧難道還能頂嘴,只能笑笑:“下官愧受聖恩。”

      沈練才繼續說:“既然你已經正式任職了,也不用跟我說那些空話。”他把陳蠻的卷宗扔到趙長寧面前,“這個案子交給你,其間肯定是有問題的。我命你在一個月內證明此人的清白。若是不成,我會以你無才為由上書吏部給你革職。這大理寺,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

      趙長寧聽到這裡才突然抬頭。這位頂頭上司當真不客氣,一個月!別說她查不查得出來,倘若陳蠻這人真的殺了老師呢?沈練不過是看了卷宗,就說此間有問題。但就連紀賢都認定是陳蠻殺的,她能做什麼。

      寺丞大人和吳起庸驚訝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沒想到沈大人一回來,就對這位新來的寺副這麼不客氣。

      一個月,推翻一個已經被紀賢立案的案子,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少卿大人只是想趕趙長寧離開?

      趙長寧握住了卷宗,反正她進大理寺也名不正言不順。想起紀賢對她隨意輕慢的態度,趙長寧咬住了牙關,一個月就一個月,她什麼什麼怕的。趙長寧道:“少卿大人既然有令,那下官自然領命。但下官還有一問,若不成,少卿大人要革我的職。但若成了,少卿大人又怎麼辦?”

      沈練看著面前這個清秀絕倫,神情淡定的少年,跟他討價還價?他笑了笑:“好。你與左寺的大理寺副,只有一個人能升任大理寺正。若你成了,我上書給你升職,到時候便是正經的六品官。”

      大理寺正與寺副雖然只差一級,但待遇差別很大,如果趙長寧成了大理寺正,她就能成為評事正式的上級,隨意查看任何典籍,在京城各獄走動只需出示官印,也不必批審。

      “下官謝過少卿大人。”趙長寧給沈練拱手退下……

      反正大理寺的人多半看她不順眼,不如借此機會證明自己。不就是關係戶嘛,誰說關係戶就沒有實力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23 PM

第三十七章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經辦某件案子,而她到大理寺才兩天。她深知是因為頂頭上司看她不順眼,想刁難她的緣故。

      她看著滿桌的案卷籲了口氣,剛才在審刑司只聽了隻言片語,現在才看完整的案件經過。

      陳蠻,通州縣宋莊鎮人,年二十一,辛丑年六月初八歸案。疑謀害恩師顧章召及其女顧漪於六月初一,由門房顧福(通州縣永順鎮人士)證詞中得知,當夜未有旁人出入顧家,唯陳蠻一人出入。陳蠻去後,顧家長工郭氏(通州縣永順鎮人士)發現顧章召於客堂死於非命,顧漪不見蹤跡,次日發現顧漪藏屍於內室隔板之下。六月三日,於東城口逮捕陳蠻……以上總結,證詞確鑿,人證俱在,案犯有潛逃之疑。通州縣知縣於六月初八呈遞證詞於刑部,刑部九月初受理,維持原判,壬寅年二月初六呈遞大理寺。

      下面則是大理寺的駁回詞:大理寺為陳蠻殺師一事,據右寺案呈,該刑部主事紀賢發審犯人陳蠻。除審錄外,審據陳蠻執稱有冤等情,據此未委虛,緣繫有詞,難以平允,合駁呈堂調問明白送審。

      案卷呈詞只有大概,若要詳細看,必定不止這些東西。趙長寧叫門外的徐恭進來:“……這案子詳細的刑訊過程、證詞都不在大理寺,可是要去刑部拿?”

      徐恭才知道趙長寧接了此案,有點擔憂地看著她,點頭道:“是的大人,不過您若是想去刑部提用詳細卷宗,怕要很費一般波折。”

      趙長寧問道:“他們不願意給?”

      徐恭搖頭說:“倒也不是不給,只是拖您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特別是紀大人,要想從他手裡把證詞摳出來,比登天還難。不過我聽說,這名犯人目前還關押在通州大牢中,倒不如您親自去審問來得快些。”

      趙長寧聽了嘴角輕抽,這路子未免也……太野了吧?

      “若我要去通州一趟,怕還要向少卿大人請辭才行。難不成咱們遇到駁回重審的案子,都要這般做?”

      徐恭點頭:“要是遇到紀大人的案子,就得這樣。我聽說您有一個月的期限,您跟他磨半個月的證詞也成,我就怕您時間不夠多……”

      “你說得也是。”趙長寧拍了拍他的肩,笑著問他,“徐大人,你想跟我一起出個公差嗎?”

      徐恭就笑笑:“下官但憑大人差遣。”

      趙長寧則把目光放在了通州上面。通州……這不就是七叔的地盤嗎。回去問問他對這個案子還有沒有印象,說不定通州縣衙還存有證詞,就不用多費功夫了。不過大理寺官員外出,還要先向少卿大人請辭才行。

      趙長寧也不耽誤功夫,立刻就去了少卿大人那裡,跟他說明自己的來意。

      “你要去通州?”沈大人一邊倒茶一邊挑眉,這倒沒有為難她,“隨你吧,記得跟點卯的司務報備一聲。”

      “下官想著,此去三五天應該有。不知路上的盤纏食宿……應當怎麼算?”趙長寧於是接著問。

      沈大人這才抬頭看她:“……你是在問我要錢?”

      不然呢,她這做的是公事,難不成還要自己出錢?趙長寧繼續說:“下官每月俸祿僅八石米,有時候還要折成絹布桐木,燈油什麼的給我。手頭實在是不寬裕。”

      “算大理寺頭上,記得留條。”沈大人不想跟她糾纏這種小事,“行了,沒事你就退下吧。”

      趙長寧這才拱手告退,不敢耽誤少卿大人的時間。

      京城一入夏之後天天都是太陽,趙長寧今天下衙門還早,日頭高高掛著,時雍坊到大明門這段路是不許有商鋪的,過了大明門才有個熱鬧的西市,她準備去西市買些東西明天出行用。趙長寧一邊走一邊看,正好到大明門她的馬車就停了下來。

      由近百個金吾衛開道,兩架馬拉著的鎏金頂蓋馬車,車後還有穿大紅團花右衽袍的儀仗隊,重甲神機營,自大明門裡緩緩走出來。隊伍浩大,一看就是皇親出門的排場。

      趙長寧下了馬車便跪在了前面,車夫跟四安連忙跪在她身後,等著隊伍過去。

      那轎子本來都要過去了,誰知馬車內卻傳來一聲:“停。”

      整個隊伍便都停了下來,有個穿蟒袍的內侍走過來問:“可是趙長寧趙大人?”

      趙長寧應是,內侍才說:“太子殿下有請大人。”

      趙長寧才起身提步走過去,車簾已經挑開了,穿了身常服,束冠的太子殿下笑吟吟地看著他:“趙大人可是才從大理寺出來?”

      長寧跪下給太子殿下請安,然後回道:“下官的確才出來。”

      他抬手請起:“趙大人不必客氣,今日是夏狩,我本還覺得無趣,沒想碰到了趙大人。趙大人可要與我一同去看看。”他示意了他身邊的位置,讓趙長寧上來跟他同坐。

      跟太子殿下同坐馬車,趙長寧覺得自己還沒這個膽,但是拒絕太子殿下,說我還有事明天要忙今天就不去了,肯定也是大不敬的。

      趙長寧就道:“殿下賞臉,下官自然不勝嚮往。只是不敢與殿下同坐,下官有馬車,遠遠跟在殿下後面就可。”

      “長寧不必多禮。”朱明熙卻換了個稱呼,笑道,“我自長大就沒什麼玩伴,跟你結交是賞識你的緣故,你不必跟別人一般太敬畏我,反倒沒什麼趣了。”

      看來太子殿下是想走親民路線,趙長寧也怕再推辭引起太子殿下的不痛快,便拱手告罪上了馬車。心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也算是半隻老虎了。這些人自幼養尊處優,說句話別人下去都要暗自揣摩個七八遍,等拿穩了他的心思才會說話。太子殿下讓她不必客氣,趙長寧可不敢真的不客氣,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如今朝中,太子的勢頭最勁,想要巴結太子的人能從紫禁城排到玄武門。太子卻願意賞臉與她結交,一則已經認為她是自己人了,二則恐怕也真的想找個同齡人說說話,他周圍圍著奉承的人,普通人根本不能近他的身,王公貴族的孩子他嫌人家沒內涵,東宮好不容易進來些年輕的進士,要麼出身貧寒,要麼樣貌不得太子的意。總之沒有合適的。

      太子問長寧:“你在大理寺可還能適應?”

      “殿下關切,一切都好。”趙長寧當然不會跟太子說有什麼不好的,否則她真成了無能之輩了。

      “這便好。”朱明熙笑了笑,“我是不想埋沒了你,你若能在大理寺如魚得水,將來我若想提升你倒也方便。”太子殿下說到這裡頓了頓,伸手輕拍她的手。朱明熙長得俊雅細緻,手指又極長,這是藝術家的手,跟他二哥朱明熾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他這動作倒也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親昵而已。

      出了城門之後,獵場就在正南坊太歲壇附近。此時場上已經遍佈著重甲或程子衣的侍衛,搭了幾個帳篷。獵場上已有許多人騎馬等著,趙長寧一看就認出好多當朝權貴,鎮國公魏詢,忠義侯喬伯山,左軍都督府都督傅清……另外還有幾人,一個也穿常服,戴金冠,五官端正,身邊圍了許多大臣的。這位應該就是三皇子朱明睿。她抬頭看過去,果然另一邊朱明熾正騎著馬,跟身邊的人說話。

      太子殿下下了馬車後,趙長寧也隨之下馬。眾人這才看到殿下竟戴了個俊秀的少年過來,看穿著青色官服,當不過是個六七品的小官,但長得顏色頗好,瘦削的下巴,眉眼精緻雋雅,當真是女子都比不得。頓時神色有些曖昧。

      大臣的腦子當然要比太子殿下骯髒得多。

      趙長寧神色自然。太子殿下卻將手搭在他的肩問:“長寧,你可會騎馬?”

      “只能走走而已,跑恐怕不行。”趙長寧分明看到大臣的眼神更曖昧了。

      其實朱明熙也時常這麼對別的大臣,只不過是趙長寧顏色太好,好到容易讓人生出曖昧的遐想。

      “那算了,我要狩獵,怕也不好帶你。”朱明熙指了個內侍過來,“好好伺候趙大人。”

      日頭西斜,在廣袤的荒林上灑下淡淡金光。初夏不熱,正好又有孢子、雉雞、野兔一類的可打,若是運氣好,還能打到鹿。所以來參加狩獵的王公大臣也不少,多是二三品的武臣,也有些善騎射的文臣參加。趙長寧這樣從六品的小官,當真只是小嘍囉,她走過去給朱明熾請了安,好歹也是頂頭頂頭的上司了,朱明熾的注意力在獵場上,只是對她點點頭。長寧隨後坐在那裡喝茶。

      她可沒什麼心思看太子殿下狩獵,心裡還記掛著陳蠻的案子,明天要去通州,不知道今天回去七叔在不在。

      若有他這個通州知縣一起去,想必在通州會方便得多。

      她回過神,將注意力放在了獵場之上。

      那邊狩獵已經開始了,朱明熙也上了馬,想不到他雖然養尊處優,馬術卻還不錯。草場上立了幾個靶子,約有百米的距離,朱明熙拉開弓射箭瞄準,倏忽放箭,正中靶心。頓時大臣們一片叫好聲,能吹捧的時候就趕緊吹。

      朱明熙從小就有師傅教騎馬射箭,自當年蒙古推翻宋後,大明便比宋朝更重視騎射,大宋的亡滅,不得不說極度的重文抑武也是重要原因。朱明熙收了弓箭,牽著馬頭回轉,問朱明熾:“二哥,我倒是許久沒看到過你射箭了,也不知道你的箭術退步沒有。”

      太子發話,別人自然都要賞臉。朱明熾從箭壺裡抽了支箭出來,搭弓拉滿。

      一箭中靶!因為射箭的勁道過大,箭羽還在抖動,但箭尖卻離中心差了一些。

      定國公牽著馬上前,拍了拍朱明熾的肩,說道:“二殿下,不過一年不上戰場,你這個戰神的稱號可要讓人了啊!”

      “是手生了,敗興。”朱明熾收了弓,也只是笑笑,對朱明熙一拱手,“請太子先請。”

      熱身完成,一行人才騎馬往林子中去。

      趙長寧對這些真的不感興趣,她更願意捧著本文書好生看。她總覺得刀劍容易誤傷,總之不喜歡。

      這樣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夕陽已經轉為了濃濃的金色,林中才傳來呼嘯的聲音。

      “那邊有鹿,你們快圍住!”是朱明熙的聲音。

      一片雜亂的聲音:“殿下,您別追!屬下給您去追!”

      又有人喊:“殿下,小心樹枝!”

      趙長寧站起身,不過片刻就看到一群人提著頭鹿出來了。朱明熙被圍在中間,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了旁邊的侍衛。沉著臉朝帳篷這邊走過來。跟著的侍衛陪笑跟著他:“殿下,您的手要緊,讓屬下給你包紮吧……”

      “不必了。”朱明熙抿著嘴唇,從他手裡把傷藥扯出來,給了趙長寧,“進來,你給我包紮。”

      ……這是怎麼了?

      趙長寧用眼神詢問侍衛,那侍衛低聲道:“勞煩大人了,殿下受了點傷,您幫他包紮一下。”

      趙長寧進了帳篷,看到太子殿下正坐在圈椅上,細白勻稱的掌心有道傷痕。她拿著傷藥過去,半跪下道:“殿下,微臣冒犯了。”然後撩起朱明熙的衣袖,給他包紮。

      朱明熙靜靜垂下眼,看他給自己包紮傷口,然後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何生氣?”

      趙長寧搖頭,朱明熙就說:“實則說讓我出來狩獵,其實每次我連他們的包圍都出不去。好不容易瞧到個鹿,他們還攔著我不要我去追,他們替我追。要是這樣,我何必來狩獵!”

      “那您的傷?”趙長寧不由地問。

      “刮到馬鞍上了。”朱明熙說,見他已經包紮好,又歎氣,“我也知道他們是怕我受傷,回去父皇母后會懲罰他們,我實在是不喜歡這樣。”

      “可見殿下心裡都是明白的。”趙長寧笑了笑,“殿下宅心仁厚,就算不高興這樣,也是每次由著他們護您。他們心裡肯定感激殿下的恩德。”有的人被萬千的人寵,有的人卻要放出去經歷風雨,這都是正常的。

      她其實很願意追隨太子,太子以後會是個明君,他若是能登上帝位,肯定會勵精圖治的。

      朱明熙覺得趙長寧說話很中聽,他想了會兒又搖頭:“罷了,跟他們的確也沒什麼生氣的……二哥他們應該要出來了,你隨我一起出去吧。”

      趙長寧點頭,隨著太子出來。

      其實今天獵物收穫頗多,太子狩獵團隊獵到不少東西,太子分了兩隻雉雞給趙長寧。看朱明熾還獵到了幾隻獐子,笑道:“這個東西的肉味道好,不知二哥可願意割愛?”

      朱明熾道:“自然。”又對隨從說,“還不快把獐子給殿下送過去。”

      朱明熙見獐子拿過來,分了兩隻給趙長寧,讓她拿回去吃。趙長寧拎著二殿下獵來的獐子,太子獵來的野雞,覺得自己就像個賣野味的……太子還賞了許多人,她倒是不顯眼。

      天已經要全黑了,大家才得興而歸。朱明熾和隨從落在最後面,慢悠悠地走著。

      “殿下,您看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要試探您……”隨從低聲道。

      他指的是太子讓朱明熾射箭,還有拿他的獐子賞人的事。

      “不知道。”朱明熾說,又從箭壺裡抽了只箭出來,搭在弓上,眼睛一眯幾乎沒瞄準,破空射出,將剛才釘在靶心的箭以淩厲之勢破得四分五裂,正中靶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0 06:40 PM

第三十八章

      長寧回府後,立刻讓顧嬤嬤給自己準備外出的細軟銀兩,派人去東院問了,七叔卻不在府上,不知道去了哪裡。

      趙長寧只得在他書房裡拿了名帖來用。

      正好竇氏過來看她,點了油燈。親手給兒子補袍子上的缺口,針在頭髮裡篦了篦。

      “你怎的剛進大理寺就要外出公幹,人生路不熟的,仔細吃虧。”竇氏放下針瞧趙長寧的臉,兒本來就瘦,從科考到做官,眼見著下巴又尖了些,“我聽你祖父說,長淮在翰林院做的極好,有個大學士都很賞識他,竟還提拔了他做了副手,比榜眼還受賞識。娘原覺得你立刻做官是再好不過的,現卻覺得慢慢來未必不好……”

      趙長寧的手微微一頓,她當然不會跟母親說她可能會官位不保的事。

      至於趙長淮能在官場如魚得水,她一點都不驚訝。趙長淮這個人,最大的本事不是在讀書上面,官場很適合他。他討厭一個人,能不動聲色地把人家掐死,但表面上卻能與對方稱兄道弟半點不顯露。這樣的本事她可學不來,她要是不喜歡一個人,當真就態度冰冷不能掩飾。

      母親才知道提拔未必是好事嘛!她知道這次要是官位不保,再被送回翰林院,怕此生也別想被重用了。

      長寧歎了口氣說:“您不用操心我的事,好好操持家裡就行。”

      “莫讓你弟弟踩到咱們頭上去了。”竇氏握了握兒子的手,“他自小就不喜歡你,讓他得勢,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都怪為娘的,當年心思狹隘,怕他搶了你的位置……”

      “娘!”趙長寧突然醒悟過來什麼,看著母親,語氣嚴肅了許多,“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竇氏目光躲閃,不想說話。

      但兒子盯著她不放,她才歎氣:“他跟你不一樣,他畢竟才是唯一的男孩,娘就是怕……”

      趙長寧頓了一頓:“當年他發高燒,您卻帶著我回娘家……難不成您?”

      竇氏眼眶微紅,她鬢邊帶白,神情頹然地點了點頭:“為娘怕他是你父親唯一的兒子,會對你不利。娘的確是……正好他又生了病,娘就想著……”竇氏說到這裡自己也說不下去,畢竟還是個活生生的孩子。

      “你弟弟趙長淮,心思重得很!他知道,他這麼小的孩子竟然就想得明白……有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叫人害怕。倘若有天叫他得勢了,哪裡還有咱們的處地……”竇氏是第一次跟兒子說這樣的話,原她一直不敢告訴他。

      趙長寧沉默,難怪趙長淮這麼恨她們。這事要是擱在她身上,她也能恨一輩子,得勢之後再報復回來。

      “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她淡淡地道,跟竇氏說,“這些事有兒子操心,您看著妹妹的婚事就行了。”

      竇氏是為了她才做得出這樣的事,可憐天下父母心,她這樣溫和的一個婦人。

      竇氏原來是真的想害趙長淮,他肯定是知道的。長寧輕輕叩著桌沿,抬頭看著趙長淮的那個方向。

      以前她還覺得,自己對趙長淮好一些,說不定某天他會接受。現在卻不能肯定了。

      第二日晨起,趙長寧穿了常服,依舊是烏紗帽,但圓領長袍是不帶補子的,束帶,黑靴。與城門口和徐恭會和。徐恭背了個包裹在門口徘徊,上了趙長寧的馬車,對她拱了拱手:“大人,早!”

      徐恭是舉人出身,資歷不夠,估計是要一輩子在司務這個職位混的。但凡舉子出身,就對進士特別恭敬,因此他逢人就笑呵呵的。“大人,其實出門公幹,按說下官的級別只夠給您寫寫文書,但夏評事和吳評事都不願意來……”

      “你來就成。”趙長寧叫四安從壺裡倒了碗羊乳,遞了他,“我從家裡帶出來的。”

      徐恭家境一般,羊乳是第一次喝,咕嚕咕嚕幾口就沒有了,長寧又遞給他一碟蛋餃。竇氏臨走的時候給她裝的,吃也吃不完。徐恭一嚐才發現蛋餃裡裹的是蝦仁和貝肉。心想官紳家庭的確比他們這樣平民出身的生活優渥了不少。頓時就被馴服了,跟著趙大人公幹真好。

      出了京城之後走在官道上,田野阡陌縱橫,種的全是一片片玉蜀黍,此時還只有半人高,不時有農婦挎著籃子走在官道上。有時候路過農舍,還有雞叫聲傳出來。趙長寧都看得津津有味,她還沒出過京城。

      徐恭發現這位大人雖對人冷淡,卻有些孩子心性,看這些也能目不轉睛,頓覺好笑。

      等中午到了通州縣城,長寧就不看了,直接囑咐車夫去找通州縣衙。

      通州縣衙因是臨近京城的縣,倒還算氣派,門口守著兩個穿青衣,繫紅腰帶的差役。見他們二人穿著官服來的,也不敢怠慢,先請進門,馬也卸了下來牽進馬廄去餵草。“二位稍坐,小的立刻去通知縣太爺!”

      不一會兒,穿官服的縣太爺就匆匆過來了,趙長寧一看此人並非周承禮,與他交換了名帖,問道:“本官原聽說,通州知縣不是姓周的嗎,怎麼又不是?”

      “大人說笑,請坐喝茶。”許縣太爺請二人在縣衙後院喝茶,他年過四十,留了美髯鬍鬚,“老夫已任通州知縣十多年了,未曾聽說過姓周的知縣。不知大人前來有何事?”

      七叔竟然從來都不是通州知縣!他說過他身負要職,沒想連知縣的身份都是假的。

      那他究竟在做什麼?整天神出鬼沒的沒個正經。

      趙長寧嘴角輕動,眼下有要事,可管不得周承禮的事。她讓四安把卷宗拿上來:“許大人,我們此次前來,是想查陳蠻殺害其師顧章召一案,縣衙遞交上去的卷宗裡陳蠻殺害恩師的物證不足,所以我才來重審。這是文書。”

      趙長寧臨走前特意找人批了文書,否則也不是誰來都能受理的。

      許大人的臉上露出笑容說:“二位大人舟車勞頓,不如先在縣衙歇息下,吃了午飯再說。若要提審犯人,也不是當即就能審的,我下午還受理一樁分田的案子,總得等到明天開堂。”

      眼下已經過正午了,兩人還沒有吃飯。

      趙長寧笑了笑:“許大人待客有方,我等二人的確也餓了,倒不推辭了。”

      許大人讓人去外面買了熟牛肉,半隻臘鵝給兩人加菜,陪著喝了兩盞酒。到了下午,許大人又說讓他們去看看通州縣城,通州此處通運河,縣城十分繁榮,比京城也不差。趙長寧這時候不急著提審了,跟徐恭一起從縣衙出來,走在路上看著通州的運河。

      來往的船隻無數,有的裝貨有的卸貨,河對岸就是一家貨行,很熱鬧。等轉過這條街人才稍微少一些。

      徐恭道:“大人,前面有家茶樓,不如咱們進去坐著喝杯茶再說。”

      趙長寧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她轉身面對運河。只見河上停著一艘烏篷船。修眉俊眼,清貴逼人的白衣公子正靠著船,挑著魚竿釣魚:“探花郎出門公幹來了?”

      “沒想紀大人也來公幹,紀大人說一聲,我們也好同路了。”趙長寧笑道。他那輛破船跟周圍的精緻的畫舫比,活像一艘破爛,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

      紀賢收了魚竿,笑吟吟地看著他:“趙大人,你不瞭解我的為人,我勸你先收手,不要跟我對著幹。也就你們沈大人,還能稍微對付我一些。”

      “我不過是查案子,沒有和紀大人對著幹的想法。”趙長寧說完便拱手,“告辭了。”

      “陳蠻殺師證據確鑿,他就算辯稱他有罪,也不可能翻案。”紀賢在她背後慢慢說,“沈練憑他的直覺辦事不是一兩天了,你聽他的話,遲早被他帶到溝裡去。他要是找得到證據,也不會讓你來查案了。”

      他一個正六品的主事,竟然直呼正四品大員的名字。看來還和少卿大人是老相識,說不定還有過節。

      趙長寧不再理會他,徑直走回了縣衙。

      縣衙的條件自然是比不上家裡,兩人住在三堂西花廳裡。因為炕床太硬,長寧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隨許大人去死牢提審陳蠻。

      牢房狹窄陰暗,又潮又黑,還有股難聞的餿味,大白天的點著油燈也照不亮。趙長寧坐在上座,見皂隸把陳蠻此人押了上來。一開始趙長寧以為此人是個書生,畢竟是讀書人。沒想這個陳蠻卻有身麥色肌膚,五官相當的俊俏,睫毛很長,衣衫襤褸,頭髮淩亂,戴著木枷腳鐐,半天都抬不起頭來。由於衣衫太過淩亂,還能看到露出來半片極為結實的胸膛,只是縱橫交錯著傷疤。

      重重疊疊,新的舊的,但都差不多癒合了。

      審問犯人可動刑,所以審一次他不認罪,就動一次刑,現在打得沒人樣了。

      聽說又有人在提審他,陳蠻反倒沒什麼反應,冷冷地抬起眼,只瞥了趙長寧一眼,就不說話了。

      許大人臉色一沉:“大膽!京城來的大人與你審案,你還不恭敬些!”

      “京城來的大人,也不是沒有審過。”陳蠻的語氣甚至沒有絲毫波瀾,“也不過是再受頓打而已,我該說的,都在證詞裡說過了。我沒有殺人,我出城只是為了辦事。老師及其女兒的事跟我沒有關係……”

      “你出城為了辦什麼事?”趙長寧突然問他。

      陳蠻頭也不抬,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許大人覺得落了面子,厲聲道:“為你翻案,你也是這個嘴臉。不打你一頓,看來是不會好好說話的!”立刻抽了根籌子扔下去。

      “慢著,先別打。”趙長寧看他那身傷,估計再打一次就是皮開肉綻,半個月都好不了。一不小心小命就沒有了,那她這案子該怎麼審。

      “大人,您有所不知。這樣的潑皮刁民,不打他他是不會老實的。”許大人低聲勸長寧。

      趙長寧下來,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立刻聞到他身上一股接近腐爛的臭味,她淡淡問:“你現在告訴我,你是想活還是想死,我是來為你查案的。老實說,我現在的命運跟你的生死是一體的,否則我也不是很想管。所以你要是想翻案,不想被淩遲處死,你就好生回答我的問題。”

      陳蠻終於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睛幽黑而漠然。可能是因為絕望慣了,並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淡淡說:“我只見過顧小姐兩次,絕不可能因此就對她生愛,為她殺人。”他自嘲,“倘若我再說,顧小姐不過見了我兩次,就非要跟著我說喜歡我,你想必更覺得我在胡扯了。”

      趙長寧看了看他那張臉,坐了回去。“那好,我再問你,你出城門是為了做什麼?”

      陳蠻沉默,然後道:“我受老師所托,出城門去為他送幾本書。”

      “誰能證明?”趙長寧又問。

      陳蠻搖頭,之後又不再說話了。趙長寧問了半天,只確定一件事,假如你看著陳蠻這個人,你不相信他會殺人。但如果用正常的邏輯去推論,不可能不是他殺的。沈練說這個案子不能結案,是因為物證這一環節不清楚,也就是說,所有的一切都是推論,人證也都是間接人證。

      既沒有人真的看到他殺人了,也沒有人證明他說的任何一件事。

      趙長寧讀政法出身,有非常嚴密的邏輯思維,後來的工作中她看過很多典型的犯罪,見識過很多例子。陳蠻最缺乏的是動機。紀賢說他是因為喜歡顧漪而老師不同意,才將老師殺害。對於紀賢來說,這個動機是成立的,但對於趙長寧來說,她覺得這個動機並不太成立。當然可能跟陳蠻長得好看有一定的原因。

      現在最關鍵的,是找到紀賢推論中的漏洞,只要找到了,那麼陳蠻就能從‘確鑿殺人’變成‘可疑殺人’。

      “你不能為我翻案。”陳蠻閉上眼睛,漠然地說,“你來,也不過是再折騰我一次……”

      趙長寧看著他的樣子,殺師這種大案,他肯定經過了三輪以上官員的審問。從希望到絕望,周而復始,肯定已經麻木了。

      徐恭舔了舔毛筆尖,寫證詞。

      許大人看到趙長寧往外走,跟著就追了出來:“大人,您看接下來?”

      “審問顧家的下人。對了,顧家現在還有人嗎?”趙長寧問。

      “顧家本就只有這對父女,顧章召的原配夫人死得早,倒有兩房小妾,出事之後就收拾細軟回娘家去了。僕人也散乾淨了,守門的那個顧福好像還在吧。”許大人說。

      顧章召原是淮揚鹽運使司運判,後致仕回老家準備安度晚年,卻不想沒了性命。顧府修得也氣派,三進的大院子,雕樑畫棟,江南園林的佈置。只是此時蕭條枯敗,雜草遍地生。

      顧福是顧家的老僕,長寧一行人去顧家的時候,他在喝討來的米湯。

      “不是個東西啊!”老人望著枯敗的院子,眼神木然,“不是個東西啊!”

      “顧福,你把你當日所見,跟大人說一說。”許大人叮囑他。

      “走的走,死的死。家都被拿空了,真不是個東西啊!”顧福一邊一邊往屋內走去。

      許大人無奈道:“他一個人守著這個破院子,沒人說話,記事也不太清楚了。聽說陳蠻被抓後,顧家那些僕人就把顧家給搬空了,他也阻止不了。現在就是鄰里看著他老又可憐,施捨些飯菜給他吃。”

      趙長寧進了顧家,影壁已經坍塌了,雜草從磚縫裡冒出來。二進的大門關著,不過一推就開。至於顧章召的住處,被搬得連櫃子都沒有剩下,床架子還在,上頭的雕花都被撬走了。

      鄭大人再為她找來發現屍體的婆子郭氏現場講述。

      郭氏倒是講得熟練,想必和街坊鄰里重複多次了,繪聲繪色。“……一大早的,我們準備去服侍小姐起床,可您想怎麼著!顧小姐不見了,大家都去找,是奴婢發現小姐的屍首叫人塞在床板下了。您不知道,小姐貼身有塊玉佩,上頭刻了小姐的名,自小就戴著的。當時秋紅還想搶了走,被我一巴掌打了她的臉,才叫小姐保留了下葬。”

      趙長寧看向許大人:“屍首已經下葬了?”

      “大人,人死的時候正是三伏天,我們驗完屍就葬了,否則放久了就爛了。”許大人只能解釋道。

      趙長寧深吸了口氣,閉著眼睛在原地走起來,一個個在腦海裡過。

    徐恭蹲在一旁記郭氏的證詞,又舔了舔筆尖,問四安:“大人這是做什麼呢?”

      “我家少爺思考的時候就這樣。”四安替他捧著墨汁,“徐大人,少爺叫您別舔筆尖了,他聞著證詞有股味兒。”

      徐恭咳嗽了兩聲。

      “我有個疑問,還望許大人開解。”趙長寧睜開眼,突然問許大人,“顧章召致仕前為鹽運使司運判,想必家財頗豐。顧章召死後,您必定派人搜查過他的家,那可發現他家別的金銀細軟了?”

      許大人聽到這裡,咦了一聲:“這倒是了,沒有發現過別的金銀細軟。平日顧老爺樂善好施,出手闊綽,沒有幾千兩的銀子傍身,的確奇怪。”他眼中眸光一閃,“大人是說,有人圖財?”

      “或許吧。”趙長寧說,“但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家都搬空了,想找些證據也找不到。不如您派人再去問問原來那些僕婦。”

      她率先從顧家出來,鹽運使司一向是肥差,有些人在裡面一年賺幾萬兩都不是沒有的,她一看顧章召這宅院,就覺得他家財怕不少。但這個事畢竟只是小事,倘若錢財為陳蠻所拿,那豈不是坐實了他殺人滅口了。

      趙長寧回縣衙之後整理證詞,陳蠻以勒死來殺人,他先見了顧章召,又悄悄去見了顧漪。也正是因此,紀賢推斷兩人有私情。隨後陳蠻離開顧家,不久後就發現兩父女皆死於非命,又不久後在城門口抓住了陳蠻。趙長寧發現自己似乎也越看越覺得是陳蠻做的。

      她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是太累了。

      此時夜已經深了,油燈嗶啪燒到一個燈花,光暗了下來。隔扇外初夏涼風習習,樹影婆娑。趙長寧似乎看到一個人影佇立在門外,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往門口走了兩步。

      這時候,突然有人影從背後欺上來,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說話。”這個人的聲音很沙啞,聽不出來究竟是誰……

      他的另一手,扣住了趙長寧的腰。

      趙長寧眉一蹙,縣衙可是有皂隸的,誰能進來!她又看到身後開著的窗扇,頓時明白過來。

      “嗚……”趙長寧嘴都被捂麻了,想咬他都做不到!

      “你如果想破案的話,就去顧家後院,後院的池塘邊有顆槐樹,往下挖,你會找到你要的東西。”這個人低聲說,“還有,我走了你也別喊,也不要問我是誰。你答應了,我就放開你。”

      趙長寧思索過來,這個人是來幫陳蠻的?還是來幫她的?既然他現在也沒有動手,應該不會傷害她。

      她緩緩點頭。這個人便輕輕地鬆開一些,見長寧不再喊,才完全地鬆開。

      趙長寧回頭就抓住他的衣襟,想看看究竟是誰。但對方動作更快,另一手就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往後一推,等趙長寧穩住勢頭再看,此人已經躍出窗扇,沒有了蹤影,門外只有樹影晃動。

      長寧抹了抹嘴角,這人手上一股苦味。

      她高聲喊了四安,四安一邊繫腰帶一邊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少爺,怎麼了?”

      怎麼了?如果對方有意,她剛才差點就被殺死了!

      “去叫徐恭起來,到兵器架那兒拿三把鋤頭,我們去顧家。”趙長寧吩咐他,她並不想現在就通知縣太爺,那人能不能信還是個問題,誰知道會挖出什麼東西來,幸好出門的時候還帶了四安。

      四安半天沒反應過來:“大少爺,您……半夜三更的要去掘墳嗎?小的看實在不必,您跟許大人說一聲,許大人還是挺好說話的。”

      “少爺叫你去,不要多話。”趙長寧披了件斗篷在身上,隨之出了門。

      白天來看的時候,趙長寧就去過後院了,後院有個偏門,這偏門都快爛了,一劈就開。徐恭跟四安跟著她身後,一人提著個鋤頭。後院雜草有半人高,幸好池塘邊只有一棵槐樹,趙長寧見四下無人,放下油燈用火摺子點了,順便把周圍的野草燒乾淨。

      “少爺,我冷。”四安凍得直流鼻涕,裹緊衣裳,“而且瘮得慌……”

      “沒事,趕緊幹活,一會兒就不冷了。”長寧笑著拍他的肩,然後拿起鋤頭開始挖。

      她是不怎麼做活的人,幹這個指望不上她,長寧就是輔助作用,大頭還是四安和徐恭。這裡土鬆,竟然很好挖,約半個時辰就挖了半米深,還是什麼都看不到。油燈沒油了,漸漸光暗了,然後滅了。倒也沒關係,這時候天也朦朦朧了。

      不知道哪家養的雞開始打鳴,把徐恭嚇得一哆嗦。

      “大人,您看,挖到東西了!”此時已經挖到了徐恭的腰高,把他半個人都埋了進去。

      趙長寧走上前去查看,只見露出土的是半個人的腳掌骨,還沒有腐爛完,看這個腐爛程度,大約是已經埋進地裡一兩年了。她不是專業的仵作,只能看個大概的時間。於此同時,一陣陣惡臭也隨之傳來。

      徐恭捏著鼻子說:“大人,咱們……真的不是來掘人家墳的嗎?”

      “繼續挖。”趙長寧就覺得奇怪了,顧家的後院怎麼會有屍體呢!誰死在這裡了?而且還埋得無聲無息的。

      兩人只得繼續向前挖,這屍首身上還穿著衣服,是冬天穿的夾襖,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看樣式應當是個女屍。

      趙長寧突然看到土裡似乎有個什麼東西,阻止他們繼續往下挖。她伸手去將那物撿起來。

      是碎成兩半的玉佩,羊脂玉的材質,一面篆刻了一個漪字。

      趙長寧突然想起郭氏說的話:‘咱們小姐,打小就有個隨身的玉佩,刻著她的名兒,差點被秋紅搶走了……’

      “死的這個人,是顧小姐。”趙長寧把玉佩遞給二人,“你們看這玉佩,是不是像郭氏說的那樣。”

      她半蹲下來,仔細看屍體的腐爛程度:“應該死了兩三年了,具體的,還要仵作來看才知道。”

      兩人頓時面色鐵青。

      徐恭好半天才回過神,乾巴巴地問:“大人,假如這個死了的是顧家小姐,已經死了兩三年了。那……剛死的那個小姐,又是誰?”

      趙長寧與他對視,突然也有種,毛骨悚然之感。是啊,假使這個是顧家小姐,那被陳蠻殺了的那個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23 PM

第三十九章

      清晨到來,黎明的陽光籠罩了這條已經無人居住的巷子,從縣衙趕來的皂隸將顧家圍住,隔開了看熱鬧的人群。很快專業的仵作就拿著箱籠匆匆趕來。

      趙長寧一發現此人可能是顧家小姐之後,就讓四安回去叫了縣太爺,眼下大家一齊動手挖,速度快多了。不一會兒整個屍首就被掘了出來,讓仵作上前來看。仵作是個四十多歲的大漢,聽說早年是殺豬的。

      其實仵作是個非常不受尊敬的職位,通常做的人也是下九流,連討個老婆都難。要不是真的窮,不會有人願意來做。做這行也沒有專業可言,全憑經驗。仵作看了之後用一口濃濃的方言口音說:“死了兩年多哩!看這樣子是冬天的時候死的,那就是兩年半。”

      許大人走過來,對長寧拱手說:“大人,下官不明白,您是怎麼神機妙算,知道這裡埋了具屍首的呢?”

      趙長寧決定保持自己高人的神秘感,讓別人猜去。“線索就在你的眼前。”

      “啊?大人,什麼線索……”許大人更疑惑,但趙長寧已經走到前面去跟徐恭說話了。

      “大人,既然真正的顧小姐早就死了,那這案子便不簡單了。”徐恭有些興奮,“咱們應該趕緊回大理寺,呈遞公文讓此案重審。”

      “先不急。”趙長寧搖頭說,“弄清楚再說,如果此人真的是顧家小姐,那自己的女兒被調換了,難不成顧老爺就不知道?亦或許其實顧老爺也有問題……”

      “我們應該問問陳蠻!”徐恭立刻反應過來。

      趙長寧就是這個意思,老師有沒有問題,陳蠻難道會不知道嗎。

      但趙長寧想提審陳蠻,卻遇到了麻煩。

      他們匆匆趕回縣衙死牢,獄卒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趙長寧只得自己進去查看,牢裡關的陳蠻渾身都是皮開肉綻的傷口,嘴唇乾裂,毫無血色,氣若遊絲,已經昏得不省人事了。

      “我不是說了不準打嗎?”長寧沉聲說,她的心情真的不太好了。要陳蠻就此交代在這裡,死無對證,她還破個鬼案子。

      獄卒連忙上前,拱手說:“大人,這小子不老實,審問也不好好回答。咱們就……就教訓了他一頓鞭子……”

      趙長寧深吸一口氣,牢房有牢房自己的規矩,不聽話就是要被打的,可不會聽她個外來官的話。她說道:“你去個請郎中,抬到個乾淨些的牢房給我治傷,銀子我出。”

      “是他們壞了大人的事,哪能讓大人出銀子!”許大人賠笑,給了兩獄卒一個一個巴掌,“您出來坐吧,這牢房裡骯髒得很。”

      可不是,吃喝拉撒都在裡面,又陰又潮。跟牲畜棚比來都差不多。

      “不必了,我在這兒看著,快去叫人!”趙長寧還會不瞭解這些人。她不在這兒看著,指不定這些獄卒會怎麼敷衍。在死牢裡,沒等上刑場就耗死的犯人不知道有多少。

      總算有皂隸燒了熱水進來給陳蠻清洗,一會兒郎中也來了。趙長寧發現陳蠻竟然在發燒,心裡咯噔一聲,怕他是傷口感染了。醫療手段這麼落後,沒有抗生素,傷這麼重很容易就死。但她也沒有辦法,外面皂隸來傳話說郭氏到了,她叫徐恭在這裡看著陳蠻,先去審問郭氏。

      縣衙大堂,被傳來的郭氏跪地給她請安。

      “你起來說話吧。”趙長寧坐在錢糧師爺的椅子上,問道:“你說過你家小姐有塊玉佩,隨著小姐下葬了,你看看是不是這塊。”

      說著叫四安把玉佩給她看。

      郭氏端詳了之後點頭:“模樣是這樣的,民婦伺候小姐也不過一年,實則也不清楚。”

      “你只伺候了你家小姐一年?”趙長寧皺眉,按照郭氏的描述,她本來以為郭氏是一直伺候顧漪的。

      郭氏點頭說:“是啊大人,您是想岔了。顧老爺從淮揚回來的時候沒帶什麼人,咱們都是陸續買進來的。民婦看來,就是守門的顧福是一直跟著顧老爺的。”

      這樣一來,就能解釋為什麼她們不知道此顧小姐非彼顧小姐了,長寧又問:“尋常你們老爺和小姐,有沒有什麼古怪的?”

      “要說古怪,倒也是有的。”郭氏仔細回憶了一下,“民婦曾聽到過小姐同老爺爭執……小姐氣得哭,飯都吃不下。”

      除此之外,別的卻什麼都問不出來了。郭氏畢竟只是個目不識丁的婦人,眼界不夠,心思也不夠細。眼下只有指望陳蠻趕緊好過來,陳蠻自小就拜與顧章召隨他學文章,他知道的總比郭氏要多。

      趙長寧歎了口氣,對許大人說:“大人,既然玉佩對得上。不如將顧漪的墳起了,看那塊玉佩是否也對得上。便知道是否真的有兩個顧漪了。”此案變得越發古怪,許大人反正沒轍,隨趙長寧去折騰。聽了立刻叫人去起顧漪的墳。

      趙長寧則趕緊寫文書,要求審刑司駁回刑部的證詞,進入三司會審。

      既然牽涉到三條人命,其中一人還是致仕的朝廷命官,保留了官銜的。這個級別,怎麼說也能進入三司會審了。

      隨後她與四安趕回京城,當天向審刑司報備,次日進入重判,否則再過兩天,大理寺就必須要通過陳蠻的淩遲處死之刑了。

      知道他提出了重審,大理寺內多半沒什麼期待。跟紀賢作對大理寺就從來沒有贏過,已經被搞得很沒有面子了,大家都不太想去。

      這次徐恭又沒有跟著回來,趙長寧連個壯大士氣的人都沒有,第二天孤身一人到了審刑司。刑部那邊倒是來了好幾個主事,看到趙長寧一個簇新的官,還在旁發笑。

      紀賢這次沒有騎他的毛驢,而是官服嚴整,一派輕鬆,微笑著看趙長寧:“趙大人,這麼快就準備要重審了?”

      “紀大人別來無恙。”趙長寧拱手道,然後站到旁側,等待審刑官上來。

      等審刑官大人喊過升堂之後,紀賢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大理寺拖延陳蠻審判至今,實在是無視審刑司之令。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下官倒不知,為何拖延不審。若還不決斷,下官建議傳大理寺少卿沈練前來詢問。”

      審刑官皺眉問趙長寧:“寺副大人,上次我的判決令下了,大理寺還未通過嗎?”

      趙長寧上前道:“大人,此事的確有疑,下官去了通州親審犯人,得知其不過與顧小姐見了兩次,何談用情至深?且更疑之處在於,顧大人致仕前為淮揚鹽運判,家財頗豐,但縣衙抄家卻沒有發現錢財。且陳蠻也並未取其錢財,下官以為,有人圖財害命也未可知。”

      說完呈上了陳蠻的供詞。

      紀賢聽了片刻不語,然後才道:“大人,我也有新證據呈上。”說罷身後有人將東西拿上來,“這是七月十六,有人在陳蠻家中挖出的一匣子銀票,細數來有四千兩之餘。下官已經查證過了,這個銀號便是顧章召所存的通義銀號。”

      趙長寧看他:“紀大人還有證據未提交大理寺?”

      他竟然在陳蠻家找到了銀票!而且從未遞交大理寺過目,這個紀賢究竟想什麼?

      紀賢卻道:“我原先呈遞給大理寺的證詞已經足夠判案,趙大人,你還是回去找你們少卿大人商議吧。”

      “不必。”趙長寧回過頭,“下官也有證據未呈。”

      說罷上前再交一一份證詞:“昨日晚,下官於顧家後院發現一具女屍,經驗證是已經死去兩年多的顧家小姐顧漪。故而……”趙長寧轉而道,“假設顧小姐于兩年半前已經死去的話,那麼現在死的人又是誰?若顧章召早知道女兒死了,為何秘而不宣?若不知道,這個新的顧漪又是何人?顧家此案疑點重重。”她再對審刑官拱手,“下官提請此案進入三司會審,再次重審!”

      紀賢聽到這裡,臉色微微一變。圍觀眾人亦是驚訝紛紛,還有個顧漪?這案子究竟怎麼回事!

      審刑官看了文書,這次他慎重地思量了片刻,才說:“此案罪證不清,案情複雜。著駁回重審!擇日進入三司會審!”一拍驚堂木,推入重審。

      趙長寧走出審刑司後,才長長地出了口氣。終於可以重審了,說不定真的能夠推翻定罪!

      紀賢隨之出來。“你是怎麼發現屍首的?”紀賢不跟他多說,徑直問道。

      趙長寧只是笑笑,不再說話離開了。

      而她讓此案進入三司會審的消息,卻很快傳回了大理寺。好些司務過來串門,問她是怎麼找到連紀賢都沒有找到的線索。問她?其實她也不知道,那個半夜來告訴她這話的人究竟是誰。又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

      “大人。”過了一會兒,夏衍來敲門,告訴她,“刑部送了卷宗過來。”

      是紀賢派人把這個案子從頭到尾的卷宗,都給趙長寧送來了一份。包括每個下人詳細的證詞,仵作的檢屍錄,細緻到犯人身上有什麼傷口,長幾尺幾寸,什麼顏色,死狀如何。還有張紀賢的字條“公平起見,送給你了。”

      這也總算是贏得了對手的尊重吧!趙長寧收了字條放進筆筒裡,另鋪紙開始寫案情詳要。

      夏衍站在門口,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大人,可需要我跟你去通州?”

      “你應該還有別的事忙吧。”趙長寧繼續寫詳要,“我有徐恭就夠了,有需要幫忙的時候我會找你的。”

      夏衍看著趙長寧,這位新科探花郎長得秀雅極了,當真如詩如畫。他道:“少卿大人讓我告訴您,不到案情水落石出,就一日沒完。”

      趙長寧聽徐恭說過,沈練此人不屬於任何黨系,鐵面無私,冷漠無情。這不能變通的性格反而得到了大理寺卿的賞識,五年內將他提拔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她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都走到這步了,長寧是牛鬼神蛇都不怕了!她反而覺得這個事情很有意思,比坐在翰林院裡編書有意思多了。

      趙長寧連家都來不及回,又立刻去了通州。

      下車之後她就立刻問徐恭:“怎麼樣,屍體起上來了嗎?”

      三人朝縣衙的土地祠走去,起的屍多半放在這裡的後罩房,能壓住邪氣。結果趙長寧已經看到個白衣公子站在新起的女屍邊,戴了雙仵作用的牛皮套,正在翻動已經白骨化的屍體。“趙大人回來啦。”紀賢繼續翻動屍體,“死因,鈍器擊打致死,枕骨、頂骨碎裂。”他眼睛微眯,往下幾寸摸手,“腕骨扭曲,死亡時間不到兩年半,應該是兩年零三個月。”

      旁邊的仵作欲言又止:“大人,這您如何看得出來?看這女子的衣著,死的時候分明應該是深冬,不可能是初春啊!”

      “大人我見過的屍體比你吃過的飯都多,我說是兩年零三個月,你就不要再說話了。”紀賢說著,“記屍蟲為春屍蟲。”跟著他的吏官飛快地記下來。他已經驗完了屍,站起來摘了套子,“此人與顧小姐年齡相仿,身量相仿,應該才是真正的顧漪。至於為什麼會被埋在顧家後院裡,新的那個顧小姐是誰,恐怕只有他們三個自己才知道。”他指了指地上的幾具屍體。“可惜他們都死了,沒人能跳出來告訴趙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紀大人還會驗屍。”趙長寧笑看著他。

      這個最讓她驚訝。仵作是個很不祥的職業,但凡人都恨不得離得遠遠的,紀賢卻似乎還很擅長的樣子。

      紀賢卻不接趙長寧的話。“我這看完就先走了,趙大人自己珍重。”他笑著背手離開了。

      趙長寧半蹲下來,看著地上那兩枚玉佩。兩塊玉佩極為相似,但從質地就能分辨得出,從顧家後院挖出來的這個更圓潤,年生應該更早很多,這個是真的顧小姐無疑。

      郭氏曾經說過,她們這些僕婦都是後來陸續買進來的。是否可以推論,顧老爺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但他出於某種原因,卻在掩藏女兒的死,反而弄出了個新女兒來。要想知道這個,還是得等陳蠻醒過來再問他。

      不過重審的官文已經拿到了,陳蠻就能從死牢被轉移到普通牢房,至少條件好點。

      趙長寧站起身,目光在兩具女屍之間遊移,後死的「顧漪」腐敗程度還好,能看出大概輪廓。她發現屍體的腹部是被剖開的,於是走近了查看。“大人……”仵作正要說話。

      “當時可是你檢查的屍體?”趙長寧問道。

      “是小的,但小的看是由繩索窒息而死,就沒有開膛……這是後來刑部紀大人來查案的時候開的。”聽到仵作的話,趙長寧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紀賢給她的證詞還有隱瞞。

      “重新再給我做一次,一點都不要漏了。”趙長寧囑咐他,然後才回縣衙的東花廳去休息。

      她剛才見識了兩具高度腐爛的屍體,著實有點吃不下飯。不過喝了碗豆湯,徐恭就出現在她門口,氣喘吁吁地道:“大人……陳蠻醒了,他……”

      “醒了就好,”長寧聽說陳蠻醒了很欣慰,她很怕他就此交代了,自己這案子沒法破。她讓徐恭慢慢說,“他怎麼了?”

      “他聽說了您在顧家後院挖出具屍體,就立刻說要見您,他好像知道什麼。”徐恭終於喘過了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25 PM

第四十章

      陳蠻早年喪父,跟著武館討生活,後來遇到顧章召,顧章召賞識他帶他讀書,可謂是對他有知遇之恩。兩年前他的母親也因病逝世之後,他身邊更是再無親人了。如果算起來,顧章召已經是他最親近的人了。

      可能是因為從小練些把式,陳蠻的體質非常好,這麼重的傷竟然也熬了過來。

      他靠著迎枕半坐著,看著坐在他對面的長寧,他知道趙長寧發現了關鍵的證據。

      那雙沉寂已久的眼睛,稍微有了一絲神采。

      “老師這兩年不是沒有古怪,自他從淮揚回來之後,一切就都不太對。”陳蠻慢慢說, “他請過很多護院打手,,但最後又被他全部趕走了。他的脾氣總是時好時壞,有的時候會莫名其妙的發火。還有顧漪……我只見過她兩次,後一次見她的時候,老師不在,她突然扯著我的衣袖跟我說她在顧家很痛苦,讓我帶她離開……當時我並沒有理會她。”

      趙長寧聽了沉思,她叫徐恭進來:“叫些人,去顧家好生再搜,尤其是顧章召和顧漪的房間,地板、掛落、承塵都不要放過。另外,再去給我把郭氏找回來,這婦人委實不老實。”

      趙長寧隨之又去了土地廟,仵作正在驗屍。

      “大人,您說得不假。”仵作告訴她,“這個‘顧漪’懷孕都有兩月了。”

      趙長寧也拿起旁邊的牛皮套,戴在手上。

      “大人……”仵作本來想阻止他,長寧擺了擺手讓他別說話。

      在入大理寺之前,她遍讀《疑獄集》《折獄高抬貴手》還有《洗冤錄》,對驗屍有基礎經驗。

      “顧章召和「顧漪」都是被人勒死,兩人的傷口向上斜。”趙長寧翻動屍首的脖頸,“但是顧章召的傷口之深,深而見喉管已破。可是「顧漪」的傷口卻很淺,屍體已經腐爛得看不出勒痕了。”

      “我記得在「顧漪」房中找到的兇器是一根麻繩。”趙長寧抬頭問仵作,“但是顧章召的喉管都被勒破了,麻繩會把人的喉管勒破嗎?”

      “殺害顧章召的兇器至今還未找到。”旁邊有個皂隸說,“打了那小子好幾回,他也沒說究竟藏在哪兒了。”

      原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關節,但現在被打通了,於是茅塞頓開。趙長寧站起來:“或許——根本就是兩個人殺的!”

      “你們看顧章召的手,他的手上有勒痕。”趙長寧又掰開他的手,“顧章召的手上也有一條斜向下的勒痕。但是已經淡得都快看不出來了,跟「顧漪」脖子上的傷口相近。只是驗屍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這是他掙紮導致的。”她掃了一眼在場的仵作和皂隸,“你們猜這應該是怎麼回事?”

      這也就是說,這個「顧漪」很有可能就是顧章召殺的!

      趙長寧回了牢中,並把許知縣也找了過來。

      “我有一個想法。”長寧在原地踱步兩圈,對陳蠻笑了笑,“你想不想知道?”

      沒等陳蠻說話,長寧接著說:“在你的家裡挖出了銀票,是顧家的。”看到陳蠻想辯解:“大人,我從未偷竊過顧家的……”趙長寧伸手一按他的肩,阻止他起身。她原來的工作中,有個破案思路就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有些看似很複雜的問題,只是因為沒有想通關節而已。這些雜亂的線索,需要一條線把它們全部串聯起來。

      眼下,她或許可以把這些線索串聯起來了。

      “真正想害你的,可能是你的老師。”趙長寧淡淡地道。別說陳蠻,在場所有人聽到這句話,都十分的驚訝。

      害陳蠻……可是顧章召已經死了啊!

      “你曾說過,他讓你把書交給他的一個友人,奇怪就奇怪在,那天城外沒有人等著拿書,所以大家斷定是你在說謊。但是大家都忽略了,還有一個人可以說謊……這個人就是已經死去的顧章召!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讓你把書送給誰,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把顧漪的死,栽贓嫁禍到你的頭上!”

      陳蠻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是被雷擊中,很久說不出話來。

      “大人,郭氏帶來了。”徐恭過來了,“下官去找她的時候,她正好沒上船,趕緊給您拉過來了。”

      “直接把她帶過來。”趙長寧想與她對峙。

      等郭氏來了,趙長寧卻委實沒有客氣,突然一拍桌子,語氣嚴厲地道:“郭氏,顧家的事你可有隱瞞!你貼身伺候顧漪,有什麼事你一清二楚,今日若再隱瞞,白白害了人命。本官決不輕饒你!”

      郭氏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人,民婦知道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大人!……”郭氏畢竟沒見過世面,嚇得雙腿發軟。

      “你家小姐有孕兩月而死,難道你會不知!”趙長寧語氣更厲。“是不是你瞞著你家老爺,讓別人與你們家小姐通姦的!”

      “大人,絕不可能啊!”郭氏連忙辯解,“能與小姐接觸的只有老爺!兩人常在屋子裡說話,一說就是大半天,不讓我等靠近。事後我進去清理……的確覺得有些異樣之處,但兩人是親父女,民婦根本沒往那處想!民婦也不知道小姐有孕,但如果小姐真的有孕……那孩子只能是……是……”說到這裡,郭氏的臉刷地白下來,喃喃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呢!老爺可是讀書人!敗壞人倫的事情老爺不會做的!”

      “的確不是敗壞人倫,因為……真正的顧漪早就死了。”趙長寧終於逼到郭氏說到這個地步。

      真正的顧漪早就死了,所以沒有人想到,與假‘顧漪’通姦的那個人,正是顧章召顧老爺!除了陳蠻,只有顧老爺能夠與之通姦。

      趙長寧繼續:“「顧漪」與顧章召長期通姦,但是「顧漪」卻喜歡上了陳蠻——她甚至求過陳蠻,讓陳蠻帶她離開!直到顧章召發現「顧漪」懷有身孕,而且跟他發生了衝突,不再聽他的話了。這樣的事如果傳出去,顧章召這一輩子都別想抬頭了。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了「顧漪」,並且嫁禍給了前來看他的陳蠻!”

      “所以他讓陳蠻出城送書,還將銀票埋在陳蠻家中,為的就是讓陳蠻來背負這個罪名!”

      這一番推論的確算得上精彩!徐恭、四安甚至屏息看著他們家大人。

      “而陳蠻,的確是無罪的。”趙長寧的手輕輕地搭在了陳蠻的肩上。

      陳蠻好像被抽去了渾身的力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既是解脫,又似乎連解脫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人此番精彩!”許知縣道,“不過下官不明白的是,那既然顧漪是顧章召殺的,顧章召又是怎麼死的?”

      趙長寧頓了頓:“這個關節我的確想不明白。但在顧章召身上一定還有秘密,也許這些秘密,才是導致他死的真正原因。”

      “那趙大人想知道嗎?”聲音從門口傳來。

      紀賢帶著兩個人走進來,他剛才站在門口已經將整個過程聽完了。

      “趙大人倒是比大理寺那些酒囊飯袋稍微強一些。”紀賢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摺扇,“也許有個人知道真相。這個人倒也不是別人,就是顧家門房,顧福。不知道,幾位願不願意同我一起去顧家一趟。”

      幾人便乘了馬車,隨紀賢到了顧家。

      皂隸攙扶著顧福走上來,掇了把椅子給他坐下。

      “不是個東西!”顧福抬起頭,冷冷地、緩緩地吐出一句話,“顧章召,不是個東西!”

      趙長寧腦中靈光一閃,他們第一次去顧家的時候,顧福曾說過這句話,但是當時,他們都以為顧福說的是陳蠻。

      “紀大人竟然讓顧福清醒了,好手段。”趙長寧對他拱手。

      紀賢把手搭在他肩上:“趙大人,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能羞辱你們整個大理寺的。”他又說,“你不是也找到了屍首嗎?”

      “顧福,你竟然早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不說?”許大人面色陰沉。

      顧福抬起頭,他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麻木的冰冷:“為什麼要說……人是我殺的,我說了,不是自己就要進去了嗎?”

      他的背已經有些佝僂了,但說話的語氣卻非常的冷酷。

      “是你……那你為什麼要殺你們家老爺?你還守著這裡……你究竟怎麼回事?”許大人幾乎有些語無倫次了。

      “老爺這兩年情緒反復,時常做出奇怪之事。”顧福慢慢說,“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但我知道……不是什麼好事。老爺在運判這個位置上掙了不少銀子,但是這些銀子都不知所蹤,不知道他拿去做了什麼。”

      “那天晚上老爺來找我,說小姐不見了。但是咱們不能讓別人知道小姐不見了……”顧福說著顫抖起來,“於是他從外面買了個女孩回來,說這個以後就是小姐。當時我就應該猜到……小姐已經不在了。外人是從來不知道……這是個多狼心狗肺的人!當年他貪圖太太的家財,還狠心將病重在床的岳父活活拖死!那天,我看到他勒死假小姐,我終於知道原來的小姐是怎麼死的!頭先太太和小姐對我極好,我不殺了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我愧對太太和小姐!”

      顧福抬起頭看著這個院子:“那天晚上,他站在窗前看外面,我趁機……就用繩索套住了他的脖子,要勒死他!不知道多久他倒下了,我也害怕了,趕緊回了門房。他就是我殺的,他該死!”

      “原來是你這個劣僕殺主,竟然嫁禍旁人,還不快把他給我帶回去!”許大人勃然大怒,立刻指揮皂隸動手。

      天色已晚,黛紫色的夜幕籠罩半邊破敗的顧家,一輪殘月,風聲蕭敗。

      “慢著!”趙長寧心裡卻靈光一閃,她上前一步道,“不對,你還是在說謊!”

      顧福蒼老的聲音平靜又低沉,宛如夜幕裡的一絲風聲,消散在風中:“大人既然知道……知道小姐的屍首在哪兒,又何必再找真正的兇手。知道屍體在哪兒的人,就是殺老爺的人!大人心裡最清楚……”

      說罷他後退一步,又笑起來:“死得好,個個都死得好!”拍著手,好似又神志不清了起來,“噫!都死得好,就是我殺的!”

      徐恭則很納悶:“大人,究竟哪裡不對啊?”

      長寧難以抑制心中的震撼,知道屍體在哪兒的人就是殺害顧章召的人!顧福指的人是她,但是只有她知道,其實應該是那夜告訴她線索的人。那麼這個人究竟是誰,又為什麼要幫她!難道真如顧福所說,他就是殺害顧章召的人?

      她回過頭,淡淡地道:“他說人是我殺的。”

      “啊?”許知縣沒有反應過來,“大人說笑了,人怎麼會是大人殺的。”

      “怕他是裝瘋賣傻不肯說出真相吧!”徐恭反應過來,擼了袖子,“大人別怕,我去逼問他。”

      “你瞧他這個樣子,你逼死他也問不出來。”趙長寧阻止他,又問,“證詞寫下來了嗎?”

      現在手裡握有的證據,已經足夠推翻陳蠻的定罪了。

      “寫下來了。”徐恭立刻捧給她看,“兩條人命確非陳蠻所為,您的官位是保住了。”

      趙長寧沉默不語。

      這個案子是她經手的第一個案子,她這個人,最討厭有事情沒有弄明白了。這世上的事,是非曲直就應該如此。

      這夜長寧靜靜地點了一盞油燈,望著外面的東花廳,空無一人。

      她披了件外衣,繼續寫公文。

      等這個案子進入三司會審後,就是寺丞大人和少卿大人上場了。她現在把公文趕出來,就能早一日推入審理之中。

      想了想,她另起文書,寫顧章召貪贓枉法,私賣鹽引的事。顧章召任轉運鹽使運判數十年了,怕所得銀兩不下十萬。

      寫了一會兒,她放下了筆:“我想還有事情沒有弄明白。”她說道,“顧福說人是他殺的,但是殺死顧章召的那個人,只能比顧章召還高,否則勒痕不會是那樣的。所以顧福絕不可能殺人,他是在為別人頂罪。你究竟是誰?顧家兩口人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還有……你為什麼要幫我?”

      隔扇外仍然寂靜,只有夏夜裡蟋蟀的叫聲。

      趙長寧等了會兒也不見回應,只得擰滅了油燈,脫了襪履準備上床準備睡覺。

      她剛躺在床上,突然就有人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趙長寧這次沒人掙紮,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她記得,是一股類似中藥的苦味。

      “你不要查顧章召貪汙一事。”這個人說,他的聲音不正常地沙啞,可能是刻意地改變了聲音,“往下查一牽之而動全身。這事你不該管了。”

      趙長寧抓住了這個人的手,她沒有回身:“你究竟是誰?”

      這個人沒有說話。

      “但是顧章召的死還不清楚,還有他女兒的死。這當中必然有牽連,我想弄清楚。”趙長寧告訴他,“我只是想弄明白,他為什麼會被殺人,他曾經貪汙的那些銀子又去了哪兒。”

      “你該回去了,案子結了。”這個人說,然後輕輕捂住了趙長寧的口鼻。

      那股苦味又從他的手上傳來,還有股刺鼻的藥香,趙長寧睜大眼,想掐住手心讓自己不至於昏迷。但抵擋不過片刻,就在這個人懷裡昏睡了過去。

      這個人低低的歎了口氣,低頭輕輕一吻她的眉心。“你何必執拗……”

      等到第二天長寧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四安在外面敲門叫她。

      刑部來人將陳蠻壓入京城三司會審,而這樁離奇的案件,也沸沸揚揚地傳遍了通州。至於破了奇案,給陳蠻洗刷了殺人罪名的趙長寧,也在通州的百姓中有了些名聲。趙長寧帶著四安、徐恭走在路上的時候,路上竟然還有人認得她。

      “……那就是那個破了奇案的趙大人!陳蠻就是他救的呢!”

      “陳蠻多不容易啊,坐了一年的冤牢。我聽說他的房子都讓別人占去了……”

      “這位大人長得可真俊啊,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福氣好能嫁得這樣的郎君……”這個私語的聲音低了很多。

      趙長寧聽了回頭一看,竟然有個長得俏生生的,穿粗布裙的少女偷偷往她。她頗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遇到別人愛慕她,特別還是姑娘愛慕她,總是覺得很不習慣。

      徐恭在旁樂呵呵的:“大人您瞧,您多受歡迎啊!”

      回到京城後,長寧蒙頭大睡就是一天,這小半個月忙著查案,她幾乎沒怎麼睡好。顧嬤嬤心疼地給她揉著眉心:“少爺,您不能真的把自己當男的使啊……奴婢瞧著都心疼。”

      “無事。”長寧緩緩睜開眼睛,她有一雙如暖陽映照溪水般清明的眼睛。眼梢微長,看著就有種冷淡感。

      長寧說,“嬤嬤,您給我穿公服吧,今天還要去大理寺呢!”

      顧章召的案子已經了結了,她不能再過問了。

      那個人畢竟還是在幫她。既然陳蠻已經洗脫了罪名,那這件事就與她無關了。

      公服比常服正規很多,有補子,依舊是盤領右衽樣式,袖寬三尺,由紗羅絹製成。

      長寧今日到大理寺之後,待遇卻與往常不同,大家看她的目光帶著好奇,甚至有些人還挺熱情的同她打招呼,或者來問這個案子究竟怎麼辦的。趙長寧一路笑著走過來,卻比一開始進大理寺的時候腰背更挺直,她總算是有了自己是大理寺的一份子的感覺。夏衍和吳起庸二人面色卻不太好看,他們可是一直沒給過趙長寧好臉的人。

      長寧走到自己號房門口的時候,竟遠遠地就看到少卿大人站在她號房的門口。清晨的風緩緩吹起他的衣角,沈練背手站得筆直。

      “少卿大人。”趙長寧連忙對他拱手。

      沈練嗯了聲,淡淡地說:“以後你是大理寺的官員,在外面不要丟大理寺的臉……也不要丟我的臉。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報大理寺的名號。”這句話就相當於是承認她的地位了。

      “下官謝過少卿大人。”趙長寧見他要走,連忙叫住他,“不知道大人說的賭約是否算數?”

      沈練的腳步頓了頓,卻只說:“如果讓我發現你怠忽職守,你也隨時會被撤職。”

      徐恭見沈練走了,才為長寧拉開門說:“大人您別見怪,少卿大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是不知道,您破了紀大人的案子大家都很高興。咱們大理寺的人都不喜歡他,這個人簡直倡狂,有的時候還專門隱瞞證據不交,簡直就是戲弄咱們!偏偏刑部人人都袒護他,把他當成鎮部之寶看待,供得跟菩薩一樣。”

      但當他打開門之後,趙長寧沉默。“這些是什麼?”她案桌上堆了高高厚厚的一摞案卷。

      徐恭笑著解釋道:“這些都是遞交上來的案子。沈大人說能者多勞,他既然升了您的官,您就得多勞動。”

      趙長寧深吸一口氣,翻了一下卷宗問:“誰定的罪?”

      “還能是誰,刑部紀賢紀大人啊。”

      長寧看著成摞的案卷久久無言:“少卿大人這是把紀大人定的案子都給我了嗎?”

      “正是如此,以後所有紀大人的案子都由您負責審查。”徐恭說,一邊給她打扇,“大人,大家都很期待!”

      趙長寧看著那些案卷……沈練……對她很有信心嘛!

      不管沈練是如何折騰趙長寧的,他倒也說話算話,一個多月之後,趙長寧任大理寺正的批文就了下來。而陳蠻的三司會審也開始了。趙長寧還沒有資格參加三司會審,只有等升入大理寺丞這一級別才有資格參與。聽說陳蠻是當堂被無罪釋放了。
  
      不用結果傳來,趙長寧就知道他被無罪釋放了。

      當堂釋放的那天,陳蠻就出現在她面前,一聲不吭地幫她把成摞的案卷搬上了馬車。

      然後陳蠻就轉身,在她面前半跪下來說:“日後陳蠻就隨身服侍大人,望大人勿嫌棄才是。”

      看著他健壯的身影,起伏的肌肉線條,甚至那張俊俏的臉,趙長寧自然絲毫不懷疑陳蠻很能打,甚至很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但她的確不需要:“陳蠻,為你伸冤不過是我的司職,你實在是不必報恩。不如我送你些盤纏你回通州去吧。”

      “我在通州已無親人……實在沒有回去的必要。”陳蠻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自嘲。“果然……就連大人也嫌棄我麼?嫌棄我喪父喪母,無家可歸,無人敢要。”

      他露出衣裳的那部分還能看到交錯的傷疤,可能傷才好不久。

      “你……”趙長寧頓時語塞,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陳蠻想報恩她理解,但是她當真不想要個男子貼身跟隨她。否則行事會很不方便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26 PM

第四十一章

      長寧不想收他,可陳蠻這人卻固執,每天都跟著她。

      夏天的天空說時晴說時雨,長寧剛處理完一堆卷宗要回府,就看到外面烏雲密佈。不一會兒隆隆的雷聲滾過來,天際泛白,樹稍在風中搖動,豆大的雨點就這麼砸在地上、屋簷上。

      長寧抱著案卷匆匆上了馬車,只見很快就暴雨如注,街上已經看不到行人了,屋簷落雨成簾,地上彙聚起一股股小水流。

      “快走吧,今天還要回去拜見祖父。”長寧叮囑車夫,將有些微濕的袖子卷起。

      車夫卻欲言又止:“大少爺,外頭那個……還等著您呢。”

      趙長寧沉默,挑窗簾看。回望過去大理寺已經關門了,因為天色昏黑,門簷上掛了兩盞風雨中飄搖的燈籠。那人果然就站在後面,雨打在他的身上。好像與別人都隔開了一個世界,只有一道沉默而孤獨的影子。無人要他。

      長寧抿了抿嘴唇,道:“莫管他,走吧。”

      “大少爺!”車夫從來不知道他們家大少爺是個心腸如此冷硬之人。

      “少爺的話你也不聽了?”長寧淡淡地看他一眼。

      趙長寧的話在趙家,還是毋庸置疑的。車夫只能無奈地揮起馬鞭,馬車很快在雨中跑了出去。

      陳蠻眼睜睜地看著那輛馬車走遠,驚愕慢慢地變成了失落。冰冷的雨水沿著身體慢慢流下來,他看到別人的院落裡透出的暖黃燭光。他孤身一人,於這世間來說只是一個人罷了。

      陳蠻自嘲地笑了笑,心裡竟然連情緒都沒有了。他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頭頂的燈籠。

      “你是傻了嗎!為何不找地方躲雨!”有個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陳蠻抬頭看,趙長寧穿著身青色官袍,清俊雅致,玉一般的膚色。旁邊是車夫給他撐傘,他的眉頭蹙著,長身站在他的面前。

      陳蠻不說話。

      “好!”趙長寧卻歎了口氣,然後語氣嚴肅許多,“既然你非要跟著我,那我問你,你是否真的會忠誠於我?甚至以後可能要遇到殺身之禍,你也不會退縮?”

      假使有一天她真的被外人所知曉,那麼一個欺君之罪恐怕是免不了的。丟官丟命都是小事,甚至可能會殃及家人和朋友。

      陳蠻卻定定道:“大人,您太小看我了,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

      趙長寧恨自己的心軟,她恨不得自己心腸能越硬越好,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簡直是百害而無一利。但陳蠻這個人也太執著了。

      兩個人坐在馬車裡,趙長寧把自己的披風遞予他:“你把自己身上的雨水擦乾淨,舊傷未好,小心風寒。”

      陳蠻捏了一會兒沒動,趙長寧就說:“你以為你是鐵打的麼?”

      陳蠻才開始擦自己身上的雨水。

      等到家中,長寧便讓六安帶陳蠻下去換身衣裳。她先去正堂給趙老太爺請安。

      今天是十五,逢家族宴席。

      趙老太爺知道她升任大理寺寺正的事,笑得直捋鬍鬚:“不愧是我趙家孫兒,好,好!”

      “我聽說,是少卿大人特意上書為你升任大理寺寺正。你既受人家的恩,也要回報才是。”趙承義則叮囑兒子。

      長寧應了父親的話:“孩兒心裡有數。”

      一會兒後,趙承廉才從詹事府回來,還穿著官服,肩膀都被雨淋濕了。

      眾人紛紛放筷,趙承廉卻看了長寧一眼說:“長寧,你跟我進來。”

      趙長寧也不知道二叔叫她為何事,放了筷子跟進去。只見趙承廉已經坐在太師椅上,端了杯熱茶喝道:“我聽說,顧章召的案子是你辦的?”

      趙長寧道:“正是,不知道二叔叫我進來是因……”

      “顧章召私賣鹽引的事被三司會審的都察院官員發現了,上報聖上,竟牽扯進去二十多個兩淮官員,還與戶部官員有勾結。發現這些鹽官竟已經攪得兩淮鹽價飛漲,百姓怨聲載道。聖上知道後氣得大發雷霆。”趙承廉接著道,“他這兩年龍體抱恙,一氣竟受不住,臥床了。”

      長寧抬頭看著趙承廉。

      “這幾年朱明睿動作愈來愈多,他舅舅是山西總兵,母親又是貴妃,太子殿下總要忌憚一些。聖上龍體有恙,正是朝廷動盪的時候……”趙承廉沉吟一聲,“你在大理寺更要多加小心,大理寺魚龍混雜,各方勢力說不清楚。咱們家是太子一系,以後若太子殿下繼承大統,便是咱們家飛黃騰達之時。但若太子殿下的前程有差池,我是詹事府少詹事,我們家首當其衝要受害……你可記住了?”

      “長寧都記得。”趙長寧應道。

      趙承廉是想告訴她朝廷的一些動態。

      “那……二皇子呢?”長寧想了想,突然問。

      難得他會問自己問題,趙承廉看他一眼,淡淡道:“二殿下是有軍功在身的人,朱明睿那邊拉攏得比較多,如今看來,二殿下似乎是擁護朱明睿的……別的就沒有什麼了,二殿下這個人本身也比較低調,倒是不足為懼。”

      趙長寧從正堂退出來,看著抄手遊廊外已經淅淅瀝瀝的小雨。

      等她從宴席回到竹山居,陳蠻已經拾掇好了。他穿了件長袍,更加顯得俊帥,走出去這氣勢,一不注意人家說不定會以為是哪家的公子。長寧發現屋內的兩個大丫頭在偷偷看他。

      “你們二人先下去吧。”長寧想要歇息了。

      看到長寧要就寢了,陳蠻自然無比地走到她面前,要為她脫靴子。

      “不必了!”趙長寧立刻捉住他的手,“我留下你還有個條件,你不必貼身伺候我。現在已經晚了,你快出去休息吧,我叫他們給你安排了住處。”

      “大人,陳蠻貼身隨侍,自然要與您睡在一起。”陳蠻卻道,“我睡踏板就可以了,您半夜有事可以叫我。我聽說兩淮鹽官落網不少,怕對大人有怨言,大人得需要貼身保護。”

      趙長寧瞪著他,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陳蠻直起身,竟從上俯看著她,輕輕地說:“快睡吧。”

      趙長寧未戴髮冠,又未穿官服,就這樣躺在床上準備睡了。臉竟然有種清嫩之感。陳蠻看著竟覺得心裡微微一動,覺得大人竟然有點像女孩子,執拗而冷淡。

      長寧輕輕咬牙,剛才就應該讓他在外面被淋死算了,為什麼要心軟!這哪裡是找個僕人,找個管家還差不多,堂而皇之地開始管她的事了!

      她將簾子放下,總算才有一方清淨的空間。闔上眼,想著明天一定說服陳蠻。

      這晚她睡得並不好。

      似乎外面又開始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了。

      夢裡她又置身於金鑾大殿之上,只是這次她位列九卿之內,穿著革帶佩綬的規整朝服,而殿內寂靜得無人敢言。她聽到的是一道聖旨:“……貴妃章氏,事朕多年。達明幹練,深蒙聖恩,曾委以重任;然其恃恩而驕,縱私欲,進讒言,結黨營私,弄權後宮。冒天下之大不韙,實屬十惡不赦。今革除其一切封號,發由刑部問斬,其親眷等一併收監,擇日審查!”

      此聖旨一出,有人立刻跪地大喊冤枉,有人則想為章氏求情。

      “朕殺她之意已決。”那個龍座上的人淡淡道,“誰有二言,現在可告訴我!”

      但卻沒有人敢講話。

      那人掃視全場,寂靜無聲,於是轉而問她。“趙大人也無話可說?”

      趙長寧卻在夢裡說不出話來,越急就越說不出話來,直到她終於從噩夢中醒來,啊地叫了一聲。

      “大人。”簾子被陳蠻挑開了,“您怎麼了?”

      “沒事,做了個夢。”趙長寧揉了揉眉心,已經是第二次夢到這個人了,難道還真的在預示什麼?

      等長寧第二日到大理寺之後,發現她辦公的號房已經從廂房移到了正房,也寬敞了許多,就連徐恭都專門有個小屋子,這是大理寺寺正的待遇了。趙長寧一邊謄寫公文,一邊想著昨晚的夢。

      一會兒徐恭來敲門,今天大理寺卿要帶著大家一起拜皋陶,上香。

      趙長寧才升官,站在隊伍裡周圍的人都不認識。別的不知道,旁邊以為仁兄卻對她不算友好,到他遞香給趙長寧的時候隨手一遞,香灰便落到了長寧的手背上。她被燙得往回一縮,眉頭輕皺。

      這人卻抬起眼睛,笑道:“趙大人,不好意思了,本官無心的。”

      趙長寧淡淡一擺手,等她上完香,才看到年近六旬的大理寺卿大人姍姍來遲,大概是個挺和藹的老頭,長寧沒有多管。而是退到一邊,問徐恭:“剛才那個燙我的是誰?”

      “您竟不知道嗎?”徐恭低聲道,“他就是另一個大理寺寺正蔣世文,跟你平起平坐。他自然得看不慣您的,咱們的大理寺丞許大人再過兩年就要致仕了。若不出意外,接任的就是您和他其中一個人……所以他自然視您為競爭對手了。”

      原來是這樣!

      寺丞許大人的確也快到致仕的年紀了,就這兩年的事。

      “我分明看到他是故意燙到您的!”徐恭又說,“小人行徑,你以後可要多小心他,我聽說他家,似乎是與三皇子的外家交好的。”

      “我知道。”趙長寧將被燙紅的手收回去,跟徐恭一起出了正堂。

      她出來後,正好迎面遇到了沈練的司務。司務給趙長寧請安,然後把一摞卷宗交給她:“大人,這些是要呈遞給二殿下過目的,沈大人讓您給二殿下送過去……對了,二殿下今天不在大理寺,還得麻煩您去跑一趟才是!”

      長寧看了看,的確是最近的卷宗。就問:“我連路都不知道,勞煩大人指點一下,這差事一直是寺正做?”

      “是的,您可以去二殿下的府邸看看,或者在衛所裡找找也成!”

      長寧連二殿下府邸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帶著卷宗出門,在大明門溜達一圈好不容易問到了,結果朱明熾不在,她出示官牌也進不去。只能把東西先放在皇子府邸的門房處,然後去衛所找朱明熾。

      衛所有個練兵場,是沙地,擺著兵器架,靶子,有重兵團團圍著看守。長寧到衛所的時候,正看到朱明熾練完兵,他穿了一身玄色勁裝,正慢慢地纏好護腕,額頭、脖頸上全是汗。

      “殿下,這月的卷宗下官已經放在您的門房處了。”長寧行禮道。

      朱明熾道:“現在換你給我送了?”看了趙長寧一眼,不等趙長寧說話,他徑直朝衛所的茶水間走去,“知道了。”

      趙長寧在思忖她是不是該退下了。那邊才傳來淡淡一句:“這裡你少過來,回去吧。”

      趙長寧行禮要退下,突然有人騎著一匹馬疾馳而過,她突然被驚嚇,立刻後退了兩步。然後才鎮定自若地整理官袍,從練兵場出去。

      朱明熾坐在裡頭喝茶,給他添茶的人看到這一幕,就笑了笑:“這位趙大人聽說是趙承廉的侄兒,很得太子器重呢。殿下您竟也放任他在大理寺,依下官看倒不如趁早……”

      “她竟然會怕馬。”朱明熾想到方才這個一貫穩重的趙大人躲馬的動作,搖頭笑了一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28 PM

第四十二章

      升任大理寺正後,長寧每天的工作增加了許多,總要傍晚才能回府。 竇氏心疼兒子,吩咐家裡的僕婦家裡的事一應不許拿去煩她。又聽說兒子新收了個貼身的小廝,將長寧叫過來問話。

      “……他伺候你終究不方便,不如娘拿些銀子給他,打發他去田莊裡。”竇氏有兩個陪嫁的田莊。

      趙長寧喝著魚片粥說:“他這人老實聽話,無妨。”

      陳蠻大部分時候是你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不叫他的時候,就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

      兒子覺得沒事,竇氏也不好說什麼。跟她說家裡的事:“既然如此便隨你了,對了,我與你父親看好了你妹妹的親事。你知道翰林院侍讀學士的宋家吧?他們家請了媒人,替他們二房嫡出的少爺宋唐來提親,你父親說雖他們家二房一般,嫡出子弟多,但卻是有底蘊的世家,嫁得你妹妹。”

      長寧聽到這裡想起了,這個宋家可不正是宋楚的宋家,宋楚還是他們家傑出的子弟呢。不過他們家人丁興旺,比趙家人多多了。

      “玉嬋怎麼說?”長寧問母親。

      “她能怎麼說,被我拘起來繡嫁衣了,等到及笄就嫁過去。嫁了自然就相夫教子了。”竇氏輕輕給兒子捶肩,“你妹妹們始終都是要嫁出去的,這家裡也只靠得你,否則宋家為什麼要給玉嬋提親,還是看著你探花郎的面子……”

      “不知不覺玉嬋也要嫁人了,”長寧有些感歎,“等她出嫁的時候,我多給她些嫁妝。”畢竟玉嬋也是她唯一的親妹妹,她是看著玉嬋長大的。

      竇氏給兒子拾掇明日要穿的官服,看著她清瘦而筆直的背影一怔。

      寶珠金鈿,綺羅滿身,暗袖盈香。她似乎都無法把這些東西放在兒子身上,似乎兒子也並沒有這種想法。

      手下的動作一怔,握著兒子綿軟的裡衣團在手裡,竇氏突然就茫然,又有些悲涼。

      次日去大理寺的時候,長寧就在路上遇到了正好要去翰林院的宋楚。宋楚笑眯眯地遞給她自己的名帖,名帖大如兩個巴掌,字大得出奇。

      長寧接過後翻了翻:“宋楚兄,這名帖似乎……有些大吧!”

      宋楚苦笑:“這是翰林院的規矩,名帖要做得越大越好。”翰林院作為朝廷高官的儲備機構,其地位是很不一樣的。翰林院的人也自覺高人一等,用鼻孔看人,若翰林在外面跟普通的進士平起平坐,是會被翰林院眾人斥責的。等以後當了官,名帖才會小下來。

      “你最近在大理寺如何?”宋楚說,“我聽說你破了通州奇案,還升官了。”

      “你這不就是看到了。”長寧指了指車上的那些卷宗,“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少卿大人不喜歡看到別人閑著。”

      “還是翰林院清閒,整天閑得沒事做。”宋楚要去翰林院了,跟長寧道別,聽說宋趙兩家要結親了,約定哪天一起喝杯酒,他把宋唐叫出來,讓長寧看看他未來的妹夫。

      跟宋楚分別後,長寧往大理寺走去。剛走到門口就看到一頭毛驢拴在門口的石獅子上,脖子上還掛著「刑部專用」的牌兒。趙長寧看到這頭毛驢就眼皮一抽。

      徐恭三兩步迎過來:“大人,紀大人上門來了!”

      果然是這刑部的妖豔賤貨又來了!

      “所為何事?”趙長寧邊走進大理寺的大門邊問他。

      “似乎出了大案……聽說前月戶部發現稅銀虧空。沒過多久,都察院就開始調查總管稅銀的戶部侍郎孫大人。”徐恭跟著她說,“結果次日,孫大人在家中自縊了。皇上就命咱們大理寺與刑部仔細查這位大人的死……”

      “孫大人自縊了?”趙長寧沒想到這事鬧得這麼大。

      本朝律法嚴苛,特別是在治貪污上更是嚴格。太祖的時候差點因吏法太過嚴酷,而殺盡朝中一半的官員。這位孫大人畏罪自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是的。沈大人正在親自接見紀大人。”徐恭剛說完。長寧就看到紀賢就已經慢悠悠地從大理寺後院出來了,對她笑了笑:“趙大人許久不見,近日還好吧?”

      “尚好。”長寧也微笑。

      紀大人搖著摺扇去騎他的驢兒了,趙長寧聽到他叫自己的驢兒是「富貴」。

      ……這簡直就是個妖孽!

      片刻後就有人來喊她,說少卿大人請她過去。趙長寧心生不好的預感,果然一說,是沈練覺得她有跟紀賢敵對的經驗,於是跟紀賢合作的事也歸了她。“你手頭的卷宗暫時分給蔣世文,把這事辦好再說。孫大人自縊這事鬧得很大,務必要在半月內查清確切原因。”沈練大人看著手裡的文書,頭也不抬地吩咐她。

      長寧道:“大人,那些案卷我已經研習小半個月了。”就這麼都給了蔣世文,豈不是白費功夫了。

      “我讓你去你就去。”沈練皺眉,冷冷地道,“還要我說第二次?”

      長寧頓了頓說:“大人,您若是對我有什麼不滿的,可以直接告訴我。”沈練抬頭看著她,面無表情。趙長寧拱手告退,轉身才離開了後院。緩緩走著,她深吸了口氣。

      原以為已經得到了別人的尊重,結果是還沒有的。跟上司鬧矛盾顯然是不理智的,只能把這件事完成得足夠出色,讓他無話可說。

      次日,紀賢就讓人送來了驗屍表,這個他是專業,別人跟他沒得比。

      趙長寧帶著徐恭、陳蠻二人與紀賢在時雍坊的茶鋪裡會和,紀賢一邊吃著花生米,一邊聽茶鋪裡的老先生說評彈。“來了。”紀賢抓了把炒花生給她,“坐旁邊一些,咱們聽完再走。”

      “不知道紀大人下一步怎麼打算的?”趙長寧問他,手一擰花生殼便開,薄脆的紅衣成粉掉落,一顆白淨的花生仁就這麼被剝出來,放在紀賢面前的小碟裡。

      “我只是奉命查孫大人之死,別的事跟我沒關係。”紀賢說著,又讚賞,“你花生剝得真好。”

      “孫大人是自縊而死沒錯吧?”

      “的確是,我只是在查他為什麼自縊。”紀賢又把一把花生遞給長寧,“這個茶館的評彈說得最好,你好生聽聽。”

      長寧又不是南方人,聽不懂這最正宗的蘇州評彈。而是說:“我為紀大人剝花生就行,紀大人可有線索了?”

      “有。”說到這裡紀賢坐直了身體,目光在長寧背後的徐恭跟陳蠻身上掃過,最後落在徐恭身上,看得徐恭打了個哆嗦,“紀大人,下官我……我喜歡的是女子,實在是對男風吧……那個不能接受。”

      “呸!大人若有斷袖之念,還不如跟你們家趙大人。”紀賢悠悠道,歎息,“我有個去處,孫大人生前曾多次去過,我懷疑那裡面有些貓膩,只是我等都進不去。”

      “什麼地方這麼邪乎?”徐恭很是疑惑。

      “槐花胡同你知道吧?”紀賢說。

      這個地方趙長寧是知道的,在京城裡很有名,其實不是什麼正經的去處。許多名妓,甚至那些大官養的外室都住在這條胡同裡,也就是高檔些的青樓。

      “槐花胡同裡有個弄玉齋,孫大人常往那裡去,原是在那兒養了個扶玉姑娘,家裡的妻妾他都不寵,獨寵這個扶玉姑娘。我進去過幾次,但最多就在外面聽聽小曲,我想看看裡面究竟在做什麼。但裡面卻不是尋常人能進去的,咱們這樣生人,人家連門都不給我們開,你要是說進去查案的,更不願意搭理了。他們越是這樣,我反而越是覺得稀奇,裡面有什麼不能讓人知道的。”

      “有這等邪門,找順天府要個搜查令呢?”徐恭就不信了,一個弄玉齋還能只手翻天不成。

      紀賢無言地看著趙長寧:“你帶他出來晃悠幹什麼?”

      長寧阻止徐恭說下去,這樣的地方有這等魄力,背後肯定是有大人物撐著的。若沒有直接有力的證據想進去,門都沒有。說不定還會被上頭削一頓。

      “你別繞彎子了。”趙長寧說,“紀大人究竟想怎麼著。”

      紀賢懶洋洋地一笑:“還是趙大人爽快!那裡頭男子進不去,可女子進去卻方便!他們常請琵琶、胡琴之類的班子,給那些達官貴人彈奏。我正好搭上個琵琶班子的人,可以在裡面進去。只要進去看一圈,瞧瞧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就可以了,有沒有巡邏、戒備森嚴一類的就可以了。”

      他又頓了頓:“但是有個問題……必須得打扮一番才進得去。我瞧你帶的兩個人,沒一個可以做那打扮的。我這身材……也不可能打有女子長得跟我一般高。”他把目光放在了趙長寧身上,“趙大人,我看也只有你勉強可以了。”

      “這怎麼行。”一直沉默的陳蠻突然開口說,“裡面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大人進去要是遇到危險,該如何接應?”

      “這有什麼怕的。你大人是個男的,發現了又能把他怎麼樣,出示個官印,大不了被趕出來……”紀賢自己平時做事就比較沒有底線,覺得這都沒什麼,“再說人家只是妓院,又不是土匪窩。”

      趙長寧眼皮一抽,讓她裝扮成女人?這個……雖然的確是相當的沒有難度。但是她想起來,怎麼就覺得這麼怪異呢。而且她從未見過自己穿女裝什麼樣子,只知道自己長得還是算中性類的,若一眼就看出端倪了呢?

      “趙大人不願意?”紀賢反問他。

      “大人,此事三思!”陳蠻低聲道。

      “我看可以,我們大人長得俊,打扮成女的,仔細認不出來!”徐恭覺得他們大人當真是好看的。

      趙長寧這輩子她可沒打扮成個女人過。她抬頭問:“紀大人,這弄玉齋裡面究竟是什麼?倘若是個危險去處,我進去了可回不來的。到時候你卻無妨,我怎麼辦?”

      “這個趙大人不必擔心。”紀賢說,“你且跟著琵琶班子進去看看,等她們彈完跟著就出來,以你的經驗看看裡面有沒有不對的地方,只要有不對,咱們就能從順天府那裡簽到搜查的文書。最多一兩個時辰,我在外頭等趙大人出來。”

      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趙長寧還能說什麼。拳頭舒開道:“等我出來就不必了,我自知道回來。”

      紀賢一口吃了趙長寧剝好的花生。

      晌午,趙長寧跟紀賢一行人去了槐花胡同,那琵琶班子是個小院,紀賢同一個穿著薑黃色長褙子,梳婦人髮髻的女子說:“拿些他能穿的衣物,再給他梳個髮髻吧。”

      這個娘子笑著屈身,“隨奴家這邊請。”

      “你們回去吧。”趙長寧回頭對他們說,“我實在不想那個樣子被熟人看到。”

      大家訕訕一笑,本來想看個稀奇的,還是只能離開了。趙長寧才拿著衣物,沉著臉走進內室。一件青白的挑線裙子,裡頭是白紗羅,深青色寬袖長褙子,帶斜織淡白色纏枝紋,墨綠繫帶,非常的素雅。長寧在男子裡不算高,但在女子裡就很高挑了,走出來時那娘子看了許久未回過神來,還是長寧皺眉:“快給我梳頭吧。”

      她才拿了桃木梳,給長寧梳了個簡單的挑心髻,頭飾不敢多用,用了個鎏金嵌紅珊瑚的瓔珞。“公子沒有耳洞……這卻可能要露餡兒的……還得上個簡單的妝才是。”

      “還要上妝?”趙長寧是看不到自己什麼樣子,只感覺女子給自己梳頭髮的手抖,眉頭一皺:“不必了,我看這樣行了。”

      “公子的確天生麗質……”她說完覺得這話不對,笑了笑,“公子勿怪!這樣不上妝也行。”

      豈止是行,淡淡玉面,目如清水,唇薄而微翹,眉眼間卻又是雌雄莫辨的清貴。這位公子當真妙,再沒有更好看的。

      趙長寧大致看了一眼銅鏡裡的自己,美不美她不知道,只覺得有點彆扭,可能是看不習慣。這位梳頭的娘子帶她出去,看到這位公子走路大步流星地背著手,臉色又不算好看,她覺得很怪異,果然行為舉止還是對不上。低聲道:“公子,您這般走路不行,容易被人看出來,您瞧著妾身怎麼走的,不學成,也學個大概吧。”

      趙長寧一看,人家是細細楊柳腰,走起路來步步生蓮,柔婉嫵媚。她這八年來是已經養成了習慣的行為舉止,難怪人家覺得怪異。她看得嘴角微動,她學不來這個,收斂些步伐,只走得慢些罷了。

      梳頭的娘子託付給了要帶琵琶班子進去的關娘子:“這位姑娘是紀大人帶來的……紀大人說了,得完整地帶出來。”

      趙長寧站起來,跟關娘子說:“一會兒我便跟在你們後面,不必注意我,只當沒我這個人就是。”

      關娘子答應了,帶著她出門。弄玉齋並不算遠,進門之後就是個聽曲兒的堂院。從月門出了堂院,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一扇桐木門,這時候周圍已經沒什麼人了。

      關娘子扣響了門,便有個戴瓜皮帽的小廝來開門,吱呀一聲拉開,立刻說:“關娘子快進,今日有貴客來。弄玉姑娘等著您配琵琶呢。您叫班子裡的姑娘小心,可別彈錯了。”

      “且放心吧,我這十多年的琵琶班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關娘子笑著,領她們進了門。

      趙長寧才能打量這後院,後院是修得氣派極了,正值盛夏,卻一點蟬聲都聽不到,水塘清幽,蓮花滿池,幾個八卦亭布於其間,曲折的回廊貫通。這裡頭竟然當真有護院巡邏,還在腰間佩刀。倒是建築都被垂柳遮擋,看不真切。

      回廊前頭有個小院,掛了紫金泥印刻門楣,上隸書「汀蘭」二字。小院的二樓是個戲臺子,雕樑畫棟,裝飾得極致奢華。

      琵琶女們從狹窄的樓道上了戲臺,自「相出」門而出,在臺上坐好,開始調弦。

      趙長寧坐在最後,抱著那把琵琶觀察周圍,戲臺子修得高。她眼睛微眯,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院落間走過。她認得這個人!她隨太子去圍獵的時候,曾在獵場上看到過,似乎是常國公高鎮。

      ……這地方當真有意思,竟連高鎮這樣的顯貴也會過來。

      她正在看的時候,「將出」那個門的門簾突然被挑開,有個穿檀色織金褙子的婦人上來了,來得很匆忙,指了指琵琶班子的人說:“琵琶班的叫三個人過來,跟我走。”

      關娘子忙放下琵琶迎上去,似乎不敢得罪這個人,賠笑道:“朱娘子今兒可忙得!”在裡頭指了三個技藝最好的出來,“你們三個隨朱娘子去,可要好生彈。”

      那朱娘子看了,卻似乎有些不滿意,在關娘子背後看了圈:“最後那個高的給我站出來。”

      趙長寧心裡一個咯噔,抬頭一看果然是點了她,只得慢騰騰站起來,沒有說話。關娘子也不愧是混班子的,立刻笑道:“這個不行……她是我今年才收的,彈得不好,只帶她出來開開眼的,別讓貴人見笑了!”

      誰知道這朱娘子卻好生打量趙長寧,笑道:“這位姑娘這般品貌氣質,跟著你們班子也太委屈了些吧!”

      “她父親是我的表叔,托我照顧的,在老家已經訂親了。”關娘子立刻就搬了個理由出來。

      那朱娘子還看了趙長寧好幾眼,正準備帶這三個走,那邊就有來人笑道:“朱娘子,人家一個琵琶班子的人,都比你的什麼弄玉、扶玉的好看,照我說,不如叫這個姑娘來給我彈段琵琶,我也當是享受了!”

      來人穿了件深紫色右衽長袍,腰束玉帶,頭戴銀冠。一雙斜長的眼睛卻有種淩厲之感。

      趙長寧暗道糟糕,此人她也眼熟,似乎圍獵場那天也見過的,雖然一時想不起名號,但絕對也是一員大將!此人盯著她許久,對身後的隨從說道:“帶她去彈琵琶,一會兒我要看到她。”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31 PM

第四十三章

      那兩個隨從抱拳,就要上來帶人。

      “她當真不能去的!”關娘子焦急,這可姑娘是跟紀大人在一起,肯定是來歷不凡, 誰知道跟紀大人是什麼關係。但隨從怎麼會聽她的話,冷冷地瞪她一眼:“你莫要多管閒事!”推開了關娘子,就要上前來拉人。

      趙長寧垂眼看了看下方曲曲折折的回廊,上前一步道:“關娘子,無事,我願意去。”

      朱娘子聽她說話的聲音清亮明朗,竟沒有一絲女兒的柔氣,再看還是背手站在她面前,責怪這位關娘子不會調教美人, 好生一個如此獨特的美人,怎麼說話行事都……白白浪費那臉。

      關娘子愣了愣,就沒有阻止。

      “你願意去就好,得罪了魏大人,你如何處得!”朱娘子想到人家畢竟是良家女子,低聲說, “你也別怕,咱們這兒是弄玉齋,也不是那些全然不正經的風月之地,你不過是去彈個琵琶。到時候真的不願意,他們都是你平日見都見不到的顯貴,什麼樣的沒有見過,也不會強人所難……”

      趙長寧是肯定不會彈琵琶的,她受的是正統的世家公子教育。最多就是能撫琴,而且還不怎麼擅長。

      到時候亂彈一氣,人家不被她嘔死麼?

      她只淡淡一笑:“謝娘子,我醒得。”

      長寧心裡是把紀賢罵了個通透,抱著個琵琶被帶了下去。回廊曲曲折折,九轉十轉的,兩側都是廊房。朱娘子帶著三個琵琶女走在前面,長寧走在中間,那兩個隨從跟在她後面。她將手攏在袖子下,手指放在琵琶的弦上,食指往上勾,拇指順勢往下按,她的手勁是可以的。琴弦錚地就崩斷了。因為袖子擋著,並沒有傳出什麼聲音。

      “娘子,不好意思……”長寧突然停下腳步。眾人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她說,“才看到這把琵琶的弦竟然斷了,恐怕要回去換一把。”

      朱娘子看著她,似乎猜到了什麼,但什麼也沒說。只是頓了頓道:“那你快去吧。”

      “慢著。”其中一個隨從卻道,“我隨姑娘一起回去拿。”

      這人倒是警覺,果然是大將身邊的隨侍。

      長寧轉身往回走,那隨從跟著她的身後。趙長寧越走越快,日光透過回廊的隔扇折進來,轉過一個拐角後,濃密的陽光就照射進來,視線便被團團的光暈擋住了,趙長寧順勢抓住窗沿一躍,進了廊房。剛才她在上面,就看到這個廊房的窗扇是開著的,隨後又從這個廊房的窗扇翻了出來,很快就沿著河往前走。她怕走得慢了就被那隨侍抓住了,但這還不保險,他肯定會追上來的。

      前面有個廊房的窗扇開著,裡面沒有人。趙長寧立刻翻了進去,虧她還是比一般女子身手好些,然後就把隔扇關上了。靠著窗扇邊靜靜地等,果然不久就聽到這個人過去的聲音。

      她才輕輕舒了口氣,打量這間廊房。這是三間房貫通了,用屏風隔斷出內室,屋內垂著幔帳,鎏金銅爐裡飄出淡淡的熏香,還有梳粧檯。應當是女子所住之地。

      她在內室裡走了一圈,看到衣櫃裡疊放著衣物,便又生了個想法。從裡頭拿了月白底寬斕邊褙子,湖藍色長月華裙換上。頭髮沒有辦法,只能又在姑娘的妝臺上抓了兩隻蓮花頭玉簪簪上。見還有胭脂水粉,長寧就大致給自己上了妝,鼻尖一股淡淡的花香。

      好了,銅鏡裡看得是個美人,似乎比剛才好看。但卻陌生了很多。

      長寧覺得這個樣子真是陌生。

      當她想看看有沒有頭紗一類的東西時,卻在妝台的抽屜裡摸到個類似帳本的東西。趙長寧眉尖一凝,把此物拿出來,翻開一看,這本冊子其實沒寫什麼重要的東西。記的都是誰送了什麼禮,這姑娘不是弄玉齋的頭牌,但帳冊上送的東西之奢侈,都讓人嘖嘖稱奇。這上面很多名字長寧都眼熟,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這些人都可以做審查,查一個准一個,叫這幫人愛逛風月場所!

      趙長寧眼睛微眯,心裡就有了主意,她知道怎麼從順天府拿到搜查令了。

      她把此物裝進袖中,怕有人回來撞見,才從廊房前面出來。

      她心裡其實很緊張,怕被別人發現了,但面上卻是雲淡風輕的走在路上,慢慢往出口走去。

      “前面的姑娘,站住。”背後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趙長寧站定,她不敢跑,跑了豈不是更可疑!她回過頭看到是兩個穿短袍長靴的人,其中一個便是方才的隨從。心裡一個咯噔,卻是淡笑道:“兩位可有事?”

      “姑娘可能跑。”那人笑著說,“姑娘切莫誤會,我們大人只是請姑娘彈曲子,彈了是要放姑娘走的,沒有他意。姑娘倒好,我帶著人在這周圍搜尋半個時辰了。”

      這人果然不一般,才見過一次,光憑背影就能把她認出來。

      “我的琵琶壞了,彈不了。”趙長寧淡淡說。

      “可由不得姑娘,大人的命令,我等也沒有辦法。”這人虛手做請。

      趙長寧只得走在前面,這次幾人一步不離地跟著她,直到把她送進了雅間。

      只見雅間裡頭佈置得得極為奢華,絨毯鋪地,檀色細葛布幔帳垂下,正對一張羅漢床,多寶閣上珍品琳琅滿目,其間還有整塊的羊脂玉雕成的觀音手,用檀木做底放在架上,光是這個東西都價值連城。裡面坐了一群人,方才看到的魏大人就在其中。有個面容姣好的姑娘在彈琵琶。

      這些人杯箸換盞,相談甚歡,好一派奢靡景象。

      當趙長寧把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掃過的時候,瞳孔微微一縮。

      這人穿了件右衽長袍,依舊戴著麝皮護腕。額角有一道疤,五官俊秀而淩厲。朱明熾竟然在這裡!

      他似乎沒有聽曲,一邊喝茶一邊和對面的人說話。這人拿茶杯的姿勢很獨特,指夾茶杯杯沿,手骨長而骨節突出。長寧想起軍營裡的人就是這麼喝酒的。隨後她發現他對面的也是熟人,竟然是三皇子朱明睿,上次獵場上見過一次。

      這弄玉齋究竟什麼來歷?二皇子和三皇子為什麼在這裡私下見面,趙長寧心裡瞬間就轉過了念頭。

      “大人,人給您找來了。”隨從上前拱手對魏大人道。

      魏大人回首看她,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過來。”

      雖然朱明熾在場,趙長寧倒沒有慌張,要不是極熟悉她的人,現在是肯定認不出她的。但她心裡也沒底,要是朱明熾真的認出來了呢?這個人要是真的如她夢裡一般,應該是個心性應該是相當可怕的人,怕百轉千回別人也不知道的。

      她慢慢走到這位魏大人面前,想起上次圍獵的時候,這位魏大人還跟著三皇子打了頭野豬,當時她可想不到有這樣的事。

      魏大人見她走到自己面前,輕笑道:“爺買了你如何?你們娘子開多少銀子,爺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這樣的樂妓班子,多半也是揚州瘦馬來的。若是有機會飛上枝頭,幾乎是沒有人會拒絕的。

      趙長寧道:“魏大人不必,我家中有良田,倒還不至於要給別人做小。”

      “爺又長得不難看。”這魏大人就說,“爺一看你就喜歡了,忍不住要親近你,你為何不願意?”

      趙長寧漠然地道:“但我不太喜歡,君子不強人所難,大人應該聽過吧。”

      她堂堂探花郎出身,寒窗苦讀十年,如今還有大好前程。開玩笑呢?

      這魏大人卻大笑,一把拉住她讓她跌到自己懷裡:“強人所難我的確不願意,所以希望姑娘能自願,那我就不是強人所難了。”

      這動靜自然大了,那邊說話的朱明睿和朱明熾也注意到了,朝這邊看過來。趙長寧再次把紀賢罵得狗血噴頭,如果朱明熾認出來,她的仕途豈不是完了。

      “好你個魏頤,人家姑娘不願意,外面自然多得是,你何必強人所難!”那邊有個人就罵他,“你個不開化的蠻子,還不放開人家!”

      “我才不放!”魏頤笑道,將趙長寧按得更緊,“你別怕,跟我有什麼不好的?爺送你個三進的大宅子好不好?”

      “我看人家快喘不過氣了,你放開吧。”三皇子朱明睿開口了,目光在趙長寧身上、臉上掃過,她坐在魏頤身上低著頭,未綰的髮如流水一般沿肩側滑下。面如蓮花,又有種說不出的冷淡清貴,因為肩膀瘦削,又穿得素雅乾淨,竟有種伶仃荏苒之感。在這樣的地方,既格格不入,又顯得可憐。的確叫人眼前一亮。

      “她不過在害羞罷了!”魏頤是不想放手。但發話的畢竟是三殿下,只能先把趙長寧放開。

      朱明睿就笑道:“這不開化的蠻子,眼光倒是不錯!”側頭對朱明熾說:“二哥,你看呢?”

      喝茶的朱明熾就抬頭一看。趙長寧只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一樣,又好似冰冷的刀刃,把她的肩膀又壓低了些。

      誰知道朱明熾竟說了句:“不錯。”

      “難得二哥竟然喜歡。”朱明睿眼睛一亮,就笑了笑。

      他這二哥出身一般,沒有爭奪皇位的意思,在他跟太子之間是中立的。雖然現在他手上沒有兵權了,但畢竟是皇子,所以朱明睿一直很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陣營。但朱明熾此人對女人不是很上心。要說財帛之類的,他們這樣的層次,錢財已經沒有什麼用了。於是朱明睿立刻道:“魏頤,還不快把姑娘給你二爺送過來!”

      魏頤縱然不捨,卻不敢違抗三皇子的意思,帶著趙長寧走到朱明熾身邊。

      靠近朱明熾,趙長寧只見此人只是喝茶。她想往後退兩步,朱明熾卻道:“坐下吧。”

      他身邊還有個座椅,趙長寧就坐下了。眼看外面日頭已經西斜,想著應該怎麼脫險比較好。

      彈琵琶的姑娘唱起了秦淮小調,那聲音吳儂軟語,纖手撥彈,雖聽不懂她唱的是什麼,卻是再沒有更溫柔婉轉的。傍晚的日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撥彈唱完,贏得了滿堂喝彩。

      旁邊朱明睿在和朱明熾說話,似乎正是最近孫大人死一案。坐在旁邊的趙長寧卻隱隱聽得見,他們似乎沒把她放在眼裡,也就沒有回避。朱明睿說:“我聽說這事下放到你們大理寺了,父皇再三告誡大理寺卿,要把貪污稅銀一事查清楚。二哥可要小心,太子那邊說不定拿此事借題發揮。”

      朱明熾說:“此事沈練早有應對,不用擔心他。”

      “說來你我兄弟四人,五弟最小不論了。你從戰場回來,邊疆抗敵卻未得半點好處,弟弟是為二哥覺得不值。”朱明睿歎道,“太子殿下那邊的人也未把二哥放在眼裡,我卻是有心與二哥交好的。”

      趙長寧垂眼細聽,要是平常的時候,哪有機會離這兩尊大佛這麼近,沒看其他武將都似有若無地看著他們倆。兩位畢竟從小就高人一等,在這等環境下自如得很。

      “三弟有什麼擔心的。”朱明熾就笑了,“是我的總歸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怕求也求不來。”

      “對了,上次母親還告訴我,說父皇有意為你娶個正妃,章家的那個嫡小姐就不錯。是家裡最小的,章家的人都捧在手裡寵……要是嫁給你這個武蠻子,你可不待人家溫柔憐惜一些。她哥哥似乎還在你帳下做過副指揮使的。”

      朱明熾就道:“再說吧,父皇的心思也沒人知道。”

      趙長寧在旁邊聽到,眉心卻重重一抽。

      章家嫡出小姐。她夢到過的貴妃章氏……這難不成是巧合?

      還是,她夢裡的事情真的會發生。面前這個出身一般,不被重視的皇子,終究會登上帝位!

      “二哥不如在此住下吧。”朱明睿側頭對朱明熾說,“我叫朱娘子已經準備好了房間。這姑娘我買了送你。”

      趙長寧心裡一緊,手不覺已經握成拳藏在手裡,只是面色仍然沒變。早聽說二皇子因是從戰場回來,還沒有正妃,對女色也一般,他總不會就這麼答應了吧?

      朱明熾停頓片刻,趙長寧都不敢側頭看他的臉。然後她聽到朱明熾說:“那謝過三弟了。”

      朱娘子看到趙長寧刷地白下來的臉色,欲言又止,她是有心放這位姑娘一馬,畢竟是良家的人。但這幾位爺要,那有什麼辦法,她連一個魏頤都得罪不起,難不成還敢得罪魏頤的主子嗎?

      趙長寧只能在隨從的脅迫下,跟著朱明熾走出了屋子。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立刻有人躬身到前面為他掌燈。一團暖蓬蓬的光,還有人幾步上前要為朱明熾搭披風,被朱明熾阻止了:“不必,也不冷。”

      他的手一直搭在她的腰側,陌生的觸感讓她渾身發緊。等出了門口,趙長寧忍不住就想掙扎了,卻被此人強硬的手臂按住了。不愧是曾經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大將軍!她勁不算小,卻連動都動不了。

      “二爺,有從西北來的信。”有個穿程子衣的人走過回廊,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下來。

      朱明熾這時候放開了她,讓她進屋,他在外面跟這人說話。趙長寧貼在門後聽,卻似乎根本不是將西北的事:“……大人被抓……運河審查嚴格……問您是不是要停一段時間。”聽得不是很真切,尤其是涉及到具體人名和事件的時候,聲音會格外低下去。趙長寧隔得這麼近都分辨不出來。

      但她肯定,朱明熾這個人的確不簡單。貴為皇子,卻不知道在做什麼勾當。

      這時候門外有動靜,趙長寧立刻後退。隨後房門被打開了,朱明熾走了進來,燭火微微晃動,他的手自後輕輕闔上了房門。

      這屋裡就點了一盞朦朧昏黃的燭火,夜幕低垂,大紅絲綢的被褥,這一切都顯得曖昧。而這個男人進來後後解開了麝皮的護腕。說道:“怎麼,你在偷聽嗎?”

      趙長寧沒有回話。她一直往後退,她感受到了危險。這是一種沒有過的感覺,讓人心驚肉跳,她甚至抓住了旁邊黃花梨木桌上的青瓷水壺。

      “怕什麼?”朱明熾向她走近,此刻他其實是面無表情的。然後輕而易舉地扣住了趙長寧纖細的手腕,將她壓到了樑柱上,低頭就要去親她的側臉。被這樣危險和陌生的氣息籠罩著,氣息都是熱的,手腳也被他強行壓著。這樣熟悉侵犯的感覺,跟那個夢是如此的相似!讓她開始恐懼,那種夢的情緒似乎滲入每一根神經。趙長寧忍不住開始反抗,一腳就踢朱明熾!

      此人武功極高,單手就按住了她,嘴唇就碰到了她的側臉。然後她的手就被禁錮住,要把她往軟和的床褥上按去。

      趙長寧終於忍不住了:“你幹什麼,你放開我!”

      此話一出,卻好像是說了什麼咒語,朱明熾頓了頓,勾唇一笑,隨即他就鬆開了鉗制趙長寧的手。

      “爺救了你,你就這般?”他說著遠離趙長寧幾步,走到了桌邊,“我不會強迫你,嚇唬你罷了。”

      趙長寧驚魂甫定,出了口氣。見他已經坐下喝茶了,他的長袍上灑在燭光,隱隱有暗銀色紋路。

      他說:“你在這裡做什麼?這地方你不該來。”

      趙長寧的手縮緊,跟這個人相處,她總有點奇怪的感覺。這位很可能是日後的帝王,而且狠厲無比。所以跟他相處的時候,趙長寧會格外的小心,多少是不會得罪他的。

      而且他這話什麼意思?

      她自然只是說:“我只是彈琵琶,方才是被人逼迫的。若大人願意放過我……我自然是感謝的。”

      朱明熾的手指輕輕扣著桌沿,順著她的話說:“放過你不是不可以。”朱明熾將另一隻護腕也解開了放在桌上,“不過我其實不是好人,不喜歡做無用的事。你能拿什麼來報答?”

      趙長寧學著女子的樣子屈身:“但憑大人說。”

      朱明熾似乎想了一下,也沒想到什麼有趣的,就指了指壁上所掛的琵琶:“你既然是彈琵琶的,那就彈奏一曲吧。”

      要求什麼不好……非得是彈琵琶!趙長寧抬頭一看屋內,這屋子應該是女子專門取悅男子之地,旁邊竟然還有筆墨紙硯,她道:“不如我給大人做詩一首?”她所擅長的可不正是做詩和八股文。

      朱明熾頓後道:“這就不必了。”他小的時候開蒙,就整天想著演武場,把教他讀四書的老師氣得不行,現在都不怎麼精通這些東西。他說,“爺不耐煩附庸風雅的事。”

      這就沒辦法了。趙長寧看了看琵琶,看到旁邊還有一架琴放著:“大人,我突然想到一首曲子獻給大人,不如彈琴吧。”

      琴是高雅之物,但凡世家公子總會兩首曲子。

      朱明熾看她望著琵琶無言的樣子,嘴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很快就隱沒了。

      “彈吧。”朱明熾靠在椅背上,坐姿大馬金刀,整好以暇地看著她。

      趙長寧緩緩地舒了口氣,先對朱明熾一屈身。她是世家公子的禮儀,姿態極美,行雲流水,又優雅俐落:“此曲望大人笑納。”

      長寧的琴還是七叔教的。只教了她這一首曲子,也只有這首她能記得全。她坐於正對五徽的位置,左手輕輕放於九徽開始彈。長寧彈得一般般,走錯了幾次徽位。只能是勉強流暢地彈完了。她心想二殿下竟然不喜歡附庸風雅,彈得不好他應該不知道吧。

      但她的坐姿是很好看的,裙擺散落在地上,盛開如蓮,燭火照著她的側臉。嘴唇微抿,鼻樑挺直,眼睛下宛如攏了一池的水波粼粼。看著就叫人覺得驚豔。

      琴音古意盎然,彈得不好卻也有幾分意境。朱明熾本來是隨意聽的,漸漸地,朱明熾卻收起了笑容,目光帶著深意,變得有些古怪。

      趙長寧收了最後一個音,站起身道:“大人見諒,獻醜了。”

      “你知不知道這首曲子是什麼?”朱明熾問道。

      趙長寧還真不記得了,但怕朱明熾再問,於是說:“只記得曲調甚好,卻不記得名字了。”

      “你的確獻醜了。”朱明熾說著站起來,親自走到了琴面前坐下。他手放在琴弦上止住了琴音,由於他長得很高大,琴跟他的大手並不匹配。同樣的曲子,但是他的琴聲卻是行雲流水,精湛至極,撥勾挑按,無比的悠揚。

      他竟然會彈琴!

      趙長寧才知道,原來這首曲子其實非常的動聽,她不得其中韻味的百分之一。

      沒想到,二殿下竟然會彈琴,而且看樣子還非常精通。趙長寧聽完後還許久未回過神,剛才當真是獻醜了。她才道:“大人撫得一手好曲,不想大人是武將,竟也這般精通韻律。”

      “我告訴你此曲的名字,你以後不要隨便彈了。”朱明熾收了琴音。他看著趙長寧,“此曲出自玉台新詠,又名鳳求凰。”

      然後他慢慢說。

      “趙長寧,你竟然給我彈鳳求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33 PM

第四十四章

     當他說出趙長寧這三個字的時候,長寧的臉部輕輕抽動。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裝傻,假如朱明熾只是覺得相似,而她一被詐就說出實情,這也太蠢了。

      於是她就道:“趙長寧?大人在說何人,我倒沒聽過這個名字。”

      朱明熾就沉聲笑了,他站起來背手走到趙長寧面前:“知不知道你的破綻在哪裡。”

      “大人當真說笑了,我當真是來彈琵琶的,有什麼破綻?”趙長寧覺得朱明熾真的知道,而不是在詐她,心裡微微一緊。跳動如鼓,當真讓他認出來了?那她死不承認,他若抓她去對峙呢?打暈他逃跑好像不現實,門外全是他的人,而且她絕對敵不過朱明熾。

      百轉千回的一瞬間,朱明熾就接著說了:“我是習武之人,那天我扣住你喉嚨的時候就發現了,雖然有的男子喉結當真不明顯,但是摸卻能明顯感覺到男女的不一樣。不過這並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想說,反而想看看你究竟要幹什麼。”他淡淡說,“今天你一開口說話,我就聽出來了。”

      “你不覺得你很奇怪麼?風月之地的女子,開口都自稱妾身之類,你卻自稱是‘我’,這個破綻露得不聰明,我猜趙大人應該是不喜歡自稱妾身吧。趙大人心性堅韌,甚至能科舉做官,可見是對此妾身之流厭惡至極,這樣就可以理解了。”

      趙長寧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變得沉重了些。

      她越來越覺得夢裡的場景是真的,這個人也許真的會登上帝位。太子殿下雖然也聰明,但遠沒法跟朱明熾這種比。朱明熾讀書也許並不怎麼樣,但在別的方面,他聰明絕頂。可惜的是,沒有人發現這個人才是最厲害的。

      “殿下觀察入微,目光如炬。”趙長寧輕聲說,“那殿下打算怎麼辦?”

      其實趙長寧不是沒有應對的法子。她知道剛才朱明熾在外面和他的下屬在談什麼,她畢竟是大理寺的官員。

      最近有個案子,管漕運的岳大人因監管不力被抓,而朱明熾的下屬問他是否要停止河運。那麼很明顯,這位岳大人應該是朱明熾的人,朱明熾在借由漕運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至於這件事是什麼,並不難得知。長寧只消回去查閱卷宗,就知道所指何事了。

      只是她敢威脅杜少陵,卻絕對不敢威脅朱明熾。

      她很有可能會被朱明熾滅口。趙長寧不敢跟朱明熾耍這樣的心眼,他是特權階級,他殺個把官員又如何。正好還是在這樣的地方,她死了都沒有人知道!

      所以她什麼也不說,聽這位爺想怎麼著,可怕的是她還是太子黨的人,說不定朱明熾會非常想除之而後快!

      朱明熾一時也沒說話,他也在想將這個人如何是好。這個金鑾殿孤直的背影,瓊林宴上風采出眾的探花郎,太子殿下的心頭好。以女裝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出落得如聖蓮一般,竟當真有幾分驚豔。剛才那番親熱,有幾分戲弄的心思,又有幾分男人真正的欲望,也只有他自己心裡才清楚。

      朱明熾盯著她看,她換稱自己為「下官」,將這房中一直籠罩的詭異曖昧退了乾淨。見她的臉在昏暗的燈下,分明出現一種玉質的清冷,清麗而雅致,似乎瞬間就隔開了千山萬水。

      趙長寧看到朱明熾黑色的皂靴停在她的面前。“你到這樣的地方來幹什麼?”

      趙長寧不敢隱瞞他:“下官來查孫大人自縊一案,所以蒙混進來了,不過這裡面什麼都沒有。下官想出去,但是被帶到了殿下這裡。”

      朱明熾俯視著她,慢慢問:“……我方才在外面說話,你在屋內偷聽,聽到了什麼?”

      趙長寧的心猛地一跳,背心幾乎立刻就出汗了。她儘量維持著語氣的冷淡:“下官沒有偷聽,也不知道殿下在說什麼。”

      朱明熾笑道:“你覺得我該不該信你?”

      “下官的確什麼都沒聽到。我是大理寺的官員,也不過是為大理寺做事,亦算是為殿下做事。望殿下信任。”趙長寧知道朱明熾不信,或者他根本就不會放過這個可能性!她腦中轉得飛快,但是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的詭計似乎都是無用的。

      朱明熾,一根指頭就可以擰死她!

      “可殺了你,比信你容易多了。”朱明熾森冷、漠然道。

      趙長寧聽到這句話,立刻就跪下了,冷汗已經打濕了她的背心。這個人壓迫力太強了,不愧是從戰場上回來的,殺氣幾乎凝成實質。趙長寧眉尖微動,如何能讓朱明熾放過她?

      人在被逼急的時候,會想出非常瘋狂的辦法,她甚至都覺得自己是瘋了。趙長寧想起剛才朱明熾進門之後壓著她吻。她頓時手心汗津津的。其實還有個辦法讓朱明熾不忌諱到想殺她,很簡單,對於一個人來說,還有什麼是比另一個人喜歡他更讓人放心的。

      但她當真說不出口!

      這是保命的良策,至少讓朱明熾放鬆對她的警惕。也沒有辦法了,只能靠這個來打動他。

      “殿下,我……”趙長寧輕輕地道,“就算我聽到了,也不會出賣殿下的,殿下大可放心。”

      朱明熾意味不明地笑了:“嗯,這又怎麼說?”

      趙長寧的手在袖中握成拳,語氣卻似越發的說不出口了:“……方才一曲鳳求凰,著實不知道殿下也精通音律。否則定是不會彈的。殿下若是明白其中的意思,是長寧傾慕於殿下,殿下若殺長寧,我當真死不瞑目。”

      趙長寧這時候都不想去看朱明熾是什麼表情,他信或是不信。

      他竟久久沒有說話。這是信,還是不信啊?

      “你傾慕我……”朱明熾重複了一遍,他隨意地半跪下來,低頭靠趙長寧極近。“當真?”

      “我以為殿下不知道我,否則何以為殿下彈此曲。”趙長寧被逼到極致,什麼話都敢說。因為靠他太近,渾身都在顫抖,臉也湧上一絲紅暈。“方才彈琴曲……是沒有假的,便是希望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思……”

      因為她在怕,反而更加的動人和逼真。

      朱明熾一時沒有說話。她撫琴是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學曲的人能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嗎?的確說不過去的。

      他終於是站起身,然後淡淡地問她:“既然如此。方才那首曲子,你可與別人彈過?”

      他說的是《鳳求凰》?趙長寧單膝跪在他面前:“此曲怎能隨便與別人彈,只為二殿下談過一次罷了。”

      這話說出口了,趙長寧卻覺得有說得幾分旖旎的意思。於是又加了句:“下官原不善撫琴,故也不曾給別人彈。”

      朱明熾嘴角微勾,將桌上的護膝再拿過來綁上。既然逼到這個地步了,便不再嚇她了:“行了,今兒暫且放你一次。我還有事,叫人送你回去吧。”

      “殿下,不必!”趙長寧立刻道,“出了弄玉齋,我自知道回去。否則就……說不清了。”

      朱明熾眼睛一眯,又重複了一遍:“衣裳我馬上叫人送過來,會有人送你回去。”

      這樣的人,如何嫩違逆他的話!趙長寧只能不說話了。

      朱明熾見她這個人,說是愛慕他,卻離了十萬八丈遠,甚至神色都還是冷淡的。只有那臉好看極了,每一寸都精緻至極,但也離得遠。他慢慢說道:“爺下次見著你再和你說話。”

      趙長寧卻在心裡想,以後能離他多遠是多遠。她又不是真的喜歡朱明熾。

      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

      “下官先退下了。”趙長寧退後一步。

      拿衣裳的人進來了,趙長寧換回男裝,然後離開了房間,走入了園中。

      弄玉齋滿園樹枝都掛著蓮花燈,浮燈的火焰跳動著,自她的身後蔓延開整個院子的燈火,輝煌燦爛。朱明熾看著趙長寧走遠,一邊繼續聽下屬說話。

      “淮揚鹽運相關的人,全部滅口,不要留活。”朱明熾雲淡風輕地道。四周是夜色的寒冷肅殺。

      跪在他身後的下屬應喏。

    ************

      弄玉齋門口已經掛起燈籠,因為這裡靠近護城河,夏夜涼風習習。

      紀賢他們三人在弄玉齋外面等趙長寧,紀賢想看看趙長寧穿女裝的樣子,乾脆帶這兩個到門口來堵她。免得他跑了。

      琵琶班子緩緩出來了,紀賢在人群裡掃了一眼,卻似乎沒有看到趙長寧。

      關娘子看到他,卻走到他面前屈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道:“紀大人……裡頭有位爺看上了那位姑娘,來頭太大,您也知道在裡面我們說不上話,連關娘子都惹不起那位爺。有愧紀大人所托,實在是……”

      然後就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給了他。“這些銀子,勞煩轉交姑娘的家人吧,姑娘也沒帶一句話,妾身也不知道那位爺是怎麼打算的。妾身明兒個,再替紀大人問問朱娘子吧……”

      紀賢捏著這張八百兩銀子的銀票,好久回不過神來。

      陳蠻臉都青了,徐恭張大了嘴。趙長寧這是被……賣了?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他怎麼就被人買了呢?他是個男的啊。

      等關娘子走了,紀賢才回過神來,感歎道:“……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人我一個月的俸祿才十石米,連十兩銀子都沒有。你們趙大人竟然能賣大人我八年的俸祿。”說著就把銀票收進了袖子裡。

      “大人,這個……”徐恭不知道這應該從頭說起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是應該說:大人您幹嘛收咱們大人的賣身錢,應該給趙大人啊!還是該說:大人咱們是不是要進去營救一下。

      陳蠻問道:“紀大人,您不覺得咱們應該做點什麼嗎?”

      “當然了,情況出現了變化。”紀賢點點頭。於是徐恭和陳蠻看著他。

      紀賢就說:“這個巷子口有家麵館,走吧,大人實在是餓了,請你們吃麵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36 PM

第四十五章

      趙長寧出來時天已經黑透。那三個在外面聽昆曲,本來準備趁著夜色混進後院的,看到趙長寧出來倒也沒有那個必要了。紀賢打量了她,的確是沒出什麼意外。才可惜道:“本想在門口堵著,看看你穿女裝什麼樣子,看來是看不到了。”

      長寧微微一笑道:“這麼說來紀大人不想要證據了?”

      紀賢眼睛微亮:“你當真找到證據了?”

      趙長寧半天沒吃飯了。胡同口有個麵攤,點著燈籠,鍋裡冒出騰騰的熱氣。麵也做得地道,微黃勁道的細麵條,牛肉骨頭熬出的高湯,上頭碼著滷牛肉,又撒一把切得細細的香芹。又燙又熱,又香又濃,她吃得很舒服。

      吃完後趙長寧才把袖中的帳本給了紀賢:“這個可以幫你拿到搜查令,裡面有幾個官員最近剛入獄,可以以此為藉口進去搜查。”

      紀賢翻了幾頁,臉色漸漸嚴肅起來。

      “不過我勸你慎重一些,弄玉齋背後來頭不小,可不要惹到不該惹的人了。”連朱明熾、常國公之流都會去裡面,實在是深淺難測。

      “趙大人果然厲害。”紀賢合上帳本,笑道,“我一定在你們少卿大人面前為你美言幾句。”

      他收了帳本,從袖中拿出一章巴掌大的銀票,“方才關娘子給我的,應該給你才是。不過我很好奇……趙大人你究竟遇到什麼事了?”

      三皇子果然大方,一出手就是八百兩。

      這是屈辱的銀子,真的不該要,她應該把它拿過來扔到爐子裡化了。

      但是理智告訴長寧這筆銀子數額很大,可能是她八年的俸祿。不要白不要,就當是查案子的辛苦費吧。趙長寧收來放進袖中道:“紀大人自己進去試試,不就知道了嗎?”

      紀賢笑了笑:“罷了,這次我承情了,趙大人日後需要我的幫忙就儘管開口。”

      長寧沒有什麼要他幫忙的,她只想離紀賢越遠越好。

      次日紀賢就用這個帳本從順天府拿到了搜查令,與長寧兩人帶兵包圍了弄玉齋。兩個人總算穿著官服大搖大擺地進去。一搜孫大人果然是將貪墨往來證據放在孫大人的相好扶玉姑娘這裡。趙長寧穿著官服背手站在弄玉齋門口,怕被人認出來,裡頭她就不去了,不過看著官兵將此地包圍,好生出了口惡氣。還是做特權階級比較爽。

      人證物證一人一半,扶玉姑娘被紀賢押回刑部,趙長寧則拿了孫大人與其他官員貪污受賄、往來的書信鳴金收兵,回去寫證詞。

      每逢初一、十五是衙門沐休的日子,這時候大理寺會格外的清閒,只有阿貓阿狗三兩隻。

      長寧是為了孫大人的案子加班的,帶著東西回來的時候大家都沐休了。她在自己的號房裡坐下,定神蘸墨開寫。用到需要律法的地方,她也不比停下來查書,她正經進士出身,背書的功底沒得說,手不輟寫。

      與孫大人牽連的官員還不少,戶部兩位郎中,吏部一位主事,江西布政司的官員……

      她越寫越是艱難,此案牽涉人員過多,朝廷怕是又有動盪。只看上頭的意思是壓還是不壓了。看日頭快到午了,長寧沒再繼續,把東西收起來準備回去繼續。竇氏今天讓她早些回家吃飯。

      長寧出門卻看到個頭髮半白的老頭站在院內,仰頭看著天不知道在做什麼,長得面生,又穿著常服。趙長寧幾步上前問:“這位老伯……”本來是想問問他是來做什麼的。

      老人回頭看到他:“嗯,何事?”

      趙長寧正在疑惑,再一看老人的年紀,能如此自如地在大理寺行走的,絕非普通人。長寧立刻反應過來,這位應該是大理寺卿季大人!上次只遠遠看到過,所以才沒認出來。

      “怕是寺卿大人光臨!倒是下官眼拙了。”長寧立刻拱手。

      季大人打量了他,就笑了笑:“你是沈練說的那個小娃娃,新科探花?”

      “大人竟知道下官,實在不勝榮幸。”趙長寧的語氣十分恭敬,聽說這位季大人年輕的時候懲治了無數貪官污吏,清正廉明,甚至目前大理寺通用的一套吏法也是他所編寫。雖然已經不負責任何事,但在大理寺的地位等同於吉祥物,大家都很崇拜很敬仰他。

      長寧自然也敬仰他得很。

      季大人仍舊笑眯眯的,“倒是比沈練那小子懂禮貌。”

      “您謬贊了。”趙長寧笑了笑,時常聽到季大人年輕時候的事蹟,難得有這個機會能與寺卿大人說幾句。

      季大人伸手拍了拍長寧的肩,“後生可畏,你爭取把沈練那小子幹下去,他成日連句玩笑都不會說,我嫌惡他得很。”又道,“說起來皇上是將你放在我的名下帶的,可惜我沒空,竟一直不得教你什麼。不過你與沈練、莊肅等人都在我的名下,有事就找他們幫忙吧。”

      莊肅是大理寺左少卿,沈練是右少卿,長寧還沒有見到過。

      季大人說完就這麼走了。

      長寧怔了怔,竟然有點悵然若失。她知道剛進大理寺之後,是會有人帶著她的,只是這個人沒出現。一切的東西都是她自己摸索著走的。

      原來她竟然是掛靠在大理寺卿名下的,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

      倘若真能跟著季大人學習,那該是什麼光景。長寧想到這裡不禁就嚮往。

      等長寧趕回趙家的時候,飯桌已經擺起來了。大家今天都在正房吃飯。

      男人們坐一桌,此時正好談些正事。長寧一進大理寺後就忙了,想來好些日子沒這樣聚在一起吃飯了。由於今天沐休,趙承義、趙承廉與弟弟趙長淮都在,趙家的男人難得聚齊了。

      “長寧,我聽說你最近在查孫大人的案子?”席間趙承廉突然問。

      長寧點頭說:“在與刑部合查。”

      趙老太爺這半年精神不錯,兩個孫兒都前程似錦。他問孫兒:“怎麼了,案子鬧得很大?”

      趙長寧斟酌了一下能說多少:“牽涉的官員較多,不過還沒有定案。”

      “這樣的要案你要格外小心,一不當心就得罪了人。”趙承義則是擔心兒子不夠圓滑。

      “兒子醒得。”趙長寧笑了笑,四處一看,還是沒見周承禮回來。最近一直不見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飯已經吃完了,她回自己的竹山居繼續處理公務。

      一兩年都不見人,這才是周承禮的常態。只有上次長寧科舉,他在家裡呆的時間長點。趙長寧想到他,就想到那首鳳求凰……他教她這個曲子,不告訴她名字。他究竟做何想?

      要論心思複雜,沒有人能跟他周承禮比。

      她正想著,香榧就進來通稟:“大少爺,二爺來看您了。”

      趙承廉過來看她?趙長寧站起身,只見趙承廉已經挑簾進來了,趙家男人長得都算不錯,趙承廉三十多歲,還正當壯年。走進來就坐到一把太師椅上,說道:“我倒還沒來過你這兒,今兒來看看你。”

      香榧端了茶上來,放在趙承廉旁邊的桌上。

      長寧說:“二叔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應該是有什麼事要找我吧?”

      趙承廉端起茶杯,徐徐吹了口氣喝茶。然後才說:“看來侄兒在外面這小半年,還是頗有長進的。”

      “要我猜得不錯,應該還是與孫大人一案有關,二叔方才席間提及了。”趙長寧繼續道。

      趙承廉放下茶杯:“的確有事找你,我知道你手頭握著涉案官員的證據,其中有兩個人是太子的心腹,不能出現在裡面,也不能呈遞上皇上的案桌。”

      他是什麼意思——他想讓她,把那兩個人貪污受賄的證據掩藏了?

      趙長寧靜默片刻道:“二叔。我剛入大理寺,腳跟都未站穩。這件大案子,我很快也要移交給少卿大人處理了。要是他發現了什麼不對,我如何脫得了手?”

      “二叔怎麼會像為難你。”趙承廉歎了口氣,“太子身邊的親信不止我一個,這個主意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這兩個人是心腹,必須要保下——而且大家也等著你表態度,先前是太子提拔你進入大理寺,否則你現在還在翰林院熬資歷,又如何能立刻做正六品的官。如今是你要報答太子的時候了,長寧,你已經入仕了。官場上的事……你也該學著些,兩面搖擺從來沒有好處的。”

      趙長寧早猜到了趙承廉的目的,只是讓她立刻就做這樣的事,她還是不習慣。

      她想做的,是如同季大人這樣的人,無論是誰提起來都讚不絕口,官場這麼複雜,卻沒人說他們半個‘不’字。她也沒有想做廉吏清官的大志,但至少交到她手上的事情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按律處置。不會包庇也不會縱容。

      誰入官場的時候,不想做這樣的人?

      “二叔,私藏證據若被發現了。嚴重者可同罪論處。”趙長寧聲音低了些,“再者縱容窩藏有罪之人,毀壞證據,您讓我如何處得?”

      “現在證據應該只經過了你的手吧,你若是改了證據,沒有人知道。”趙承廉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長寧,你沒有辦法,你必須做。”

      “二叔再跟你說一點,你以為你大理寺正的官職是怎麼得來的?大理寺少卿沈練上報了皇上,自有太子殿下替你美言幾句,皇上願意給太子殿下臉面。否則縱然你破了再大的案子,也沒有誰能在當官不足一月的時候就升官。你知不知道?”

      趙承廉的語氣已經有些嚴厲了。

      “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想想趙家。太子殿下是看在趙家的面子上,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如此重視你。否則何以只抬舉你?你若不幫,將趙家置於何地,將我置於何地!你是長孫,你祖父最看重你,將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肩上,太子殿下也極為器重你,我想你自己也明白這個。我也實話告訴你了,這就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殿下的字跡你若認識,就自己選吧!”

      說罷趙承廉遞給她一張紙條,看著她。

      她緩緩展開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兩個人名。字跡俊秀,人如其字。至於是不是太子的筆跡她不知道,其實也不重要。

      趙長寧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剛進入大理寺為官的時候,心裡總有股浩然正氣,覺得自一定能做想做的。雖然她早明白,太子殿下把她放入大理寺的那一刻起,這一天就會到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長寧何怕沒得官做?但是趙承廉拿趙家、拿自己來壓她妥協。她不能不顧家族。至少,不能現在違逆太子的意思。

      趙長寧閉了閉眼睛,她緩緩睜開,歎了口氣:“二叔,倒不必我隱瞞證據,這個實在是太顯眼了。我有個辦法,我雖然同樣將證據上交,若這二人有書信,書信是沒有辦法的,我將書信毀了。但名冊是動不了的,不過就是貪污稅銀麼,我告訴你們具體的數額,你們用巧賬回填,到時候雖然有孫大人的名冊在,可帳目卻是對得上的,何怕大理寺和都察院來找,死無對證而已。”

      趙承廉看著長寧,眼睛微光一閃。果然聰明,可惜性格清高了些。

      “你這份心思,太子殿下都記得。”趙承廉輕輕一拍她的肩側,“太子殿下還讓我轉述,三日後是他的生辰,他請你去東宮赴宴。”

      “我知道了,多謝二叔。”長寧輕輕點頭。

      趙承廉離開後,長寧的目光在那些抄錄的信件裡遊移,原信件還存在大理寺裡,是帶不出大理寺的。她一封封地找過去,翻了兩遍,越翻越快,最後沒看到那兩個人名字的信件,她突然就鬆了口氣,失神地坐在了東坡椅上。

      但是那一天……遲早會來的。

      趙長寧突然很想喝酒,但是能陪她喝酒的趙長旭已經去了國子監讀武生,趙長松她又不是很熟。

      趙長寧站起身,叫香榧為她拿一小罎子酒來,拎著酒就出門了。

      當趙長淮抬頭的時候,就看到一罎子酒放在他面前。“要不要喝酒?”他看到長寧冷淡的臉。

      兄弟二人擺了幾盤椒鹽花生米之類的下酒菜,在屋外頭喝酒。

      趙長淮這人是悶嘴葫蘆,你不說話他就不會說。於是趙長寧就淡淡說:“長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能害別人的。”

      趙長淮看她一眼,問道:“你什麼意思?”

      “只是問問,別太敏感。”趙長寧看著遠處日頭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把玩著酒杯。

      “你恨他的時候。”趙長淮才轉過頭回答道,“他處處不如你,但是他得到了最好的一切,你不甘心,自然就心生嫉妒。”

      長寧回頭看他:“……這是你的切身案例嗎?”

        “我只是舉例子,你再這樣我不說了。”趙長淮喝了口酒。

      “好吧。”長寧也喝酒,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著。趙長淮以為他有什麼心事才找他喝酒的,結果回頭一看,長寧酒量一般,已經靠在桌上醉倒了。臉上還沾了些花生米的細鹽。

      “哥哥?”趙長淮喚他,見喊不答應,走到他面前,想著要不要把他扶回去。長寧看上去不重,而且……竟然有種很好抱的感覺。

      其實他已經沒這麼討厭這個人了。

      算了,懶得扶他。剛才問的都是些什麼話,莫名其妙的。趙長淮招手讓旁邊的小廝過來:“把大少爺扶回去休息。”

      很快就到了太子生辰那日,皇上降下了恩典,官員們可再額外沐休兩日。這就是皇上對太子的溺愛,沒有哪個皇子比得了。

      趙長寧穿了官服,整理好了衣裳。隨著二叔一同進東宮為太子賀壽。

      東宮內正是張燈結綵的光景,重重黃色琉璃瓦,高大寬闊的院廊,往來的宮女都穿右衽寬袖上襦,褶子裙,梳雙環髻,這是宮女慣有的打扮。聽聞趙長寧來了,太子殿下派了隨侍過來接她過去。

      長寧隨著內侍到了東宮演武場。只見是一方大堂,放著兵器架,地方開闊。演武場上有兩個人在比刀,四周御林軍重兵把守,朱明熙穿了件深藍色團龍雲紋右衽長袍,戴銀絲八寶冠,面如冠玉,坐在為首的位置上。

      王公貴族、或者大將在席間,沒見著有文臣。趙長寧還看到了魏頤、朱明睿,正與旁邊的大臣說笑。其間有一個不足五歲的孩子,他身邊跟了兩個嬤嬤,粉雕玉琢的精緻,坐在椅子上腳都夠不著地。應該是五皇子朱明謙。

      卻是太子招手讓他過去,笑著吩咐隨侍:“在我旁邊加把椅子,讓趙大人也看看。”

      太子殿下坐在最前面,她坐在他旁邊,這如何可以!趙長寧推辭,但太子此人雖然溫柔,心智卻是堅定的。趙長寧是自己人,他想寵信她,他就會用一切捧他的辦法。這樣的殊榮,當真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起的。以後誰要是做這位太子的寵妃,必然是萬千嬪妃憎恨的物件。

      趙長寧知道太子殿下說一不二,他堅持,也只能坐在他身邊。只覺得後背都是紮著的眼刀子。

      幸好那邊已經開打到了最激烈的時候,叫好聲響成一片。

      身後有官員說:“魏大人當真厲害,他在北疆打退異族的時候,聽說比現在還要有風采!我看總兵大人是堅持不了不多了。”

      太子則側頭跟長寧說:“別的生辰都是唱戲,實在是從小到大聽夠了。我覺得甚是無聊,倒不如打幾場來看。你看如何?”

      趙長寧看到場中的人竟然是一身勁裝的魏頤,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將對手壓制得死死的。

      能讓這些王朝頂尖的武將為他表演的,也只有太子殿下了。趙長寧道:“挺好看的。”

      只見對方已經露出破綻,魏頤嘴角噙著一絲笑容,手腕一動,一劍奪人喉!

      趙長寧靠在椅背上,眼刀子也不理會了。心道魏頤此人渾起來連良家女子也要強搶,但正經起來還挺厲害的,不愧是一方猛將。

      這邊剛落聲,就有聲音傳來:“二殿下到!”

      眾位大臣回頭,只見是穿了右衽長袍的朱明熾自夾道過來,正大步朝這邊走過來,隨從正把他肩上的披風取下來。於是紛紛跪地請安。

      “二哥,今日你來得晚了!”太子笑道,“一會兒要罰酒三杯。”

      朱明熾先抬手叫大臣起,然後在太子身邊落座:“來晚了,殿下想罰便罰。”

      看到朱明熾的時候,長寧就想到那夜他一臉淡漠嚴肅,靜謐處又那般作為。手微微一握。朱明熾一如往常,甚至看也沒有看趙長寧。神情淡淡的,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情緒。

      卻又大臣說:“太子殿下這罰得可輕了,二殿下可是戰場上出來,拿酒當水喝,罰三杯如何夠,三罎子還差不多!”

      又有個太子的親信大臣笑了笑:“罰酒也不夠,久聞二殿下戰場上的威名,傳得神乎其神。但殿下回京後,卻一直不得見厲害。要是能得一見,那才是三生有幸。”

      說到這裡,趙長寧眉心一抽。她發現太子黨的確相當不重視朱明熾,太子說就罷了,這話他們開口就能說!堂堂一個皇子,是你想讓人家演就演的嗎?更何況還是朱明熾,此人又記仇又能忍。

      太子似乎也有些興趣:“說來我也沒有看過二哥的刀法,不知道二哥願不願意讓我們開開眼?正好那邊魏頤贏了,叫他與你比。”

      朱明熾喝著茶不惱不氣,只是笑了笑:“今天出門穿了長袍,怕是不方便比武。”

      “長袍怕什麼,殿下若願意,旁邊就能換衣裳!”又有人附和,太子殿下就點頭。“今天是我生辰,二哥不如來一場?”

      朱明熾推辭不過,最後還是垂眼放下了茶杯:“既然太子殿下當真想看,那就比比吧,換衣裳倒也麻煩,不必換了。”

      那邊剛勝了的魏頤就笑了:“殿下,衣裳也不換,您這是看不起我!”

      太子殿下靠在椅背上,笑著對場上的魏頤說:“魏頤,你好好比。你今天若能贏了他,本宮就賞你一百兩金子,再加兩個美婢。”

      魏頤將劍柄在手裡握了握,搖頭道:“殿下,金子美婢微臣不想要。不過微臣還真的有一事,想二殿下告訴微臣。”

      朱明熾走到兵器架前隨意拿了把長刀,走上台問。“金子都不要,你想問什麼?”

      魏頤有些遺憾地歎氣:“卻還真有,那天送給二殿下的那位女子,聽說二殿下是叫她回去了。我派人找遍了那一帶,也沒找到這位姑娘。心裡真是放不下得很,殿下若知道她在哪裡,何不給微臣指條明路?”魏頤是當真喜歡得緊,就想找著這姑娘,圈著養起來,只給他一人彈琵琶,只坐他一個人懷裡,好生錦衣玉食地養著。

      一想到這樣的女子可能還在受苦,魏頤心裡就難受。來他這裡多好,什麼都不必做,他會把她寵得跟什麼一樣。

      朱明熾聽了之後,目光變得有些微妙,稍稍朝趙長寧這裡看了一眼。

      別說朱明熾了,趙長寧捏茶杯的手都一緊。這貨在說什麼?他還記得她?她突然很怕魏頤能把她看出來,畢竟他是近距離看過的。於是咳嗽兩聲,往旁邊側了側,免得魏頤注意到她。

      “你倒是個癡情種子。”朱明睿道,也想起來,那天魏頤是極喜歡那位姑娘的。後來聽說老二給放回去了,還好生慪氣。

      魏頤卻再次追問:“殿下可願意告知?”

      朱明熾活動了一下手腕,緩緩笑了:“那你贏了我再說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39 PM

第四十六章

      尋常人要是與二殿下比武,只敢點到為止,難不成還敢真的贏。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但魏頤是武夫,神經大條,正好剛剛比劃了兩招,熱血上湧,就有了勝負之心, 又著實想知道那姑娘的下落。他身形一動,一道劍光直接撲朱明熾的面門。

      朱明熾單手背在身後,含笑退避。轉眼間兩人一進一退,再進再退,幾個回合刀光劍影,卻絲毫沒有見真章。

      朱明熙身邊就有人說:“魏大人,不用些真功夫見不著真美人吶!”

      魏頤聽了一笑。朱明熾雖然穿了長袍,但身姿矯健,步法詭異,他的劍幾次都只是險險擦過了朱明熾的身側。

      自己的確未盡全力,看來還不能手下留情了!

      魏頤心隨意動,當即腳下一蹬,劍光如匹練卷向朱明熾的腰間。朱明熾身形急閃,人出了劍光,但長袍下擺卻被魏頤的劍尖挑破。魏頤一喜,長劍倒卷而上,逼得朱明熾連連後退。

      趙長寧細看兩人打鬥,不知道朱明熾是出了全力,還是在隱藏自己。可能也沒料到這魏頤竟然來真的,一直存著隨意應付的心思。

      直到魏頤當真將他逼退,又挑破了他的衣擺。朱明熾似乎微歎,臉色一沉,繼而氣勢完全地變了!

      趙長寧只覺得眼睛一花,朱明熾終於出刀了!刀光映了朱明熾的面容,只覺得他臉色沉下來後,好似地獄羅剎,殺意無限。

      朱明熾長刀一出,魏頤眼前一花,橫劍一擋,噔噔就退了兩步才站穩,嚇了一跳。但朱明熾神色冷漠,刀勢絲毫不減,直逼要害,角度極其刁鑽。砍劈掛挑,魏頤這才感覺到這位征戰沙場,令瓦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究竟有多厲害。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幾刀又連連從他意想不到的角度砍來,將他逼得連反擊的空隙都沒有。

      魏頤幾番後退,眼看就要跌下臺的時候,朱明熾低聲一笑,長刀如颶風般橫卷過他的脖頸,刀鋒之利,脖頸間一片冰冷!魏頤拼命一縮,刀鋒擦著皮膚而過,疼痛之感襲來,他肝膽俱裂,甚至覺得自己喉嚨已破,喉管已斷!魏頤跌落台下,手中劍咣啷落地,雙手捂著喉嚨嗚嗚出聲,他分明感受到朱明熾真的可以殺了他,而且朱明熾真的打算殺他,他的刀淩厲之極,根本就沒想收也沒收!

      魏頤攤開手,手心一團血紅,魂定了幾分,再一摸,倒是皮外傷,未真的進肉裡去。

      血滴自刀下流出,朱明熾才收回刀道:“魏大人,承讓了。”

      要不是他逼至此,朱明熾何以非要反攻不可。

      “殿下武功精妙,是我不敵。”不知道為什麼,一股冰冷的恐懼如蛇般爬進魏頤的骨頭縫裡,他腦子清醒過來了,立刻跪下了,“方才冒犯殿下,還望殿下恕罪。”

      他記得以前家裡老將軍告訴他,上戰場後,刀出鞘,不見血不歸!二殿下這是上陣殺敵的刀法,根本沒有多餘的花招子,只為殺人。二殿下回京之後也從沒顯露過武功,但只有上過戰場的人才明白,他為什麼不想比。

      因為那是用來征戰沙場,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比試的,也不是用來取樂的。

      同是將領出生,魏頤雖遠不如二殿下上過的戰場多。但他卻能更深的體會到這種感覺。這時才覺得自己背上已被冷汗浸濕,越想越後怕,越想越不敢想。

      眾人自然是被朱明熾的刀法所震撼,早聽聞二殿下征戰沙場的威名,卻從沒有見識過。只是二殿下出手也太狠了……連點到為止都做不到,魏頤挑破了他的衣裳,卻生生傷了他一道兩寸長的口子。

      太子見魏頤受了傷,立刻招人去找太醫來給他治傷。魏頤卻捂著受傷的脖頸緩步走到太子面前,咧嘴一笑:“讓殿下失望了。”

      朱明熙笑道:“你若能贏他,這戰神的稱號也要送人了!”見魏頤傷口流血不止,他本來是想問問趙長寧有沒有帶手帕的,給魏頤按按傷口。誰知魏頤卻擺手跟太子說:“何必麻煩殿下,我自個兒找地方敷藥去就行了!這點傷還不算什麼!”

      然後就退下去敷藥了。趙長寧看著他走遠了,才緩緩抬起頭。

      要不是他受傷了,今天這面或許就見上了。幸好他沒注意到她。

      她又看向臺上的朱明熾,他還沒有下來,只見是漠然地慢慢擦著刀身的血。那一瞬間他的模樣,似乎剛從兵戈鐵馬的戰場上回來,殺意未收,渾身陰沉,令人膽寒不已!

      這場比試完了後,許多人也沒有了觀看的心思,三三兩兩地朝前宮走去。朱明熾從她身後走上來,長寧感覺到他與自己擦身而過,他低聲說了句:“你欠我人情。”說罷向前走去,他的隨從上前為他披了披風。

      這時候他的背影才平和下來,似乎才是那個慣常沉默的二皇子。

      趙長寧笑了,欠就欠吧,反正她還不起。

      片刻後有內侍來傳皇上駕到。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門去跪見皇上了。趙長寧官微言輕,落在最後,只看得到皇上的鑾駕。等跪見了皇帝,才到東宮的宴息廳落座。

      皇上坐於最前,幾位皇子分列其兩側。而眾文武百官要跪到皇帝入座,才能起身入座。與趙長寧坐一桌的自然也是些六七品的小官,遠得連皇上的臉都看不清楚。或因家族的原因受到太子宴會的邀請,趙長寧竟看到了兩個熟人,也不是別人,正是蔣世祺、蔣世文兩人。

      她這才知道原來倆人是堂兄弟,也是跟著家裡做大官的長輩來的,而且兩人的關係還不錯。

      感情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蔣世文在大理寺每天都對她冷若冰霜還是有道理的。蔣家上下都以為蔣世祺能做探花郎,卻被趙長寧搶了風頭,而且她還混得很不錯,這口氣怎麼出得了。

      看到兩兄弟面對她表情僵硬,趙長寧還舉杯對他們一笑:“沒想到這裡見到兩位蔣兄。”

      蔣世祺畢竟是有學識涵養的,翰林院磨了半年,早就對趙長寧沒有感覺了,笑著點頭。但蔣世文卻輕哼一聲,他是看不慣趙長寧這樣的關係戶,他升到大理寺正用了三年,趙長寧才用了多久?聽說大理寺卿還挺賞識他的,莫名其妙!

      前面皇帝似乎在與他的幾個兒子說話,本來就聽不大真切,誰知上面突然傳來一聲:“宣大理寺正趙長寧上前跪見!”

      皇帝竟然在叫她!

      趙長寧便出了席,上前跪地行大禮請安。她也只有傳臚那日見過皇上,此時只感覺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在頭頂,不僅是皇上,還有眾位大臣的凝視,在場大員數不勝數,皇上為何會突然召見一個正六品的小官。

      “平身。”皇上叫她起來,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笑著問,“聽說戶部稅銀貪污一案,是你找到了證據?”

      原來是問辦案的事,長寧立刻恭敬回道:“微臣不敢一人居功,是大理寺與刑部合力之故。”伴君如伴虎,無論什麼時候,對皇上說話還是得謹慎。

      “屢破大案,不錯,賞!”皇上說了句,立刻有宮人捧了白銀三百兩,絲綢布匹十匹,以及一些香料上來。

      趙長寧又跪謝接過,才退回席間。此刻皇上又去問河北近日鬧饑荒一事了,並沒有把賞她這件事放在心上。但周圍的人看她的目光卻不一樣了。

      皇帝身體不大好,說了會兒話就和太子一起去了書房。由於看到他在,官員們都束手束腳的,皇上一走,留大家終於能放鬆喝酒。

      席間開始賦詩作樂,長寧是新科探花郎,加上剛得了皇上的賞賜,自然是要被要求做詩的。

      長寧推辭不過,喝了口酒,見廳堂外面草木葳蕤,正是盛夏的好時節,滿池的荷花。

      她頓時就笑了,有幾分意思,開口道:“看得金裘鬥酒樽,莫如少年風發意。酒酣未醉挽雕弓,何妨!他日廟堂盡榮華!”

      在座的多是將士之流,趙長寧的意氣風發的隨口之作,不講究詞理。他們也聽得熱血沸騰,拍手叫好:“好!趙小友這詩好!再喝兩杯助興,再給咱們來一首!”然後又要給長寧倒酒滿上。

      前不遠就是皇子的席位,聽到熱鬧的動靜也回頭看,只見那探花郎人面映荷花,青色官服在一大片緋紅色之間,清瘦荏苒,當她為男子的時候,意氣風發,隨口賦詩不在話下。當真是有幾分才學的。

      朱明睿感歎:“是比那些酒囊飯袋子強些。”

      太子殿下剛送皇上出了書房,就叫趙長寧叫過去說話。趙長寧去的時候,看到他的書房佈置得寬敞明亮,方才席間所見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竟然正坐在椅子上讀書,他戴了個金項圈,小腳還夠不著地。旁邊守著他的兩個嬤嬤。

      看到趙長寧進來了,孩子問:“你是何人?”

      這就是剛才那位五皇子了。趙長寧撩了衣袍,給這孩子下跪行禮,輕柔地道:“五殿下,下官趙長寧。”

      朱明謙就下了椅子來,見長寧跪下跟自己一般的高,孩子哦了聲點了頭:“那你平身吧。”

      他語氣童稚,卻已經帶著皇家的理所當然了。趙長寧起身,才見朱明熙從裡面走出來,揉了揉五殿下的腦袋:“明謙,跟嬤嬤去外面讀書吧,哥哥今天有事。”

      五殿下比一般孩子還要乖巧,他乖乖地點頭,蹣跚小步走著出了朱明熙的書房。

      朱明熙就轉頭對她說:“……五弟的生母去得早,一直是由我帶著他讀書的,他也跟我最親近。”又問,“我剛才聽到外面很熱鬧?”

      趙長寧回話:“……方才幾位大人叫微臣做詩來著。”趙長寧聽說過這個五殿下是生母早亡,太子就這麼一個弟弟,必然會好生顧著。

      她臉色仍然帶著淡紅,應該是喝酒喝多了。

      朱明熙嘴角噙著一絲笑意,讓她在自己旁側坐下:“什麼詩?念來我也聽聽。”

      趙長寧方才做詞以《定風波》為詞牌,只作了前半闕。既然太子要聽,就做了下半闕一併說給他聽。朱明熙聽了贊妙,拿了紙筆墨上來:“當初你會試的時候,我就是看你詩寫得極好,力排眾議將你放在了第二。你寫了送我吧,就當是生辰禮了。”

      說罷拿了墨錠,要親手給她磨墨。

      “殿下,這不可!”趙長寧立刻伸手阻止他。

      “有何不可?你只管寫就是了。”朱明熙輕輕拂開她,細長白皙的手指握住了墨錠,那墨花緩緩綻開,跟著被推勻。殿內鴉雀無聲,趙長寧默默看著他衣袖上的金線四爪金龍緩緩遊動。墨色漸漸深了。

      趙長寧提起筆寫,游龍走鳳躍然紙上,又不失狷秀。太子看著她落筆倜儻,忽然道:“方才我讓二哥與魏頤比武,你是不是覺得過分了?”

      長寧筆下不停:“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殿下高興高興也是應該的。”

      “宋大人說,一定要看看二哥的武功,所以我才想出這個辦法。”朱明熙輕歎一聲:“其實二哥從不出頭,凡事忍讓於我,我與他的關係也不錯。但我卻要防備於他。要不是五弟還小,怕也要防備了。”

      趙長寧心裡感歎,第一流的人才玩政治啊!忽然想嘲笑自己對太子生出的那份理解。這些人,哪會有一個簡單的,她早該想到了。太子殿下為什麼非要讓朱明熾跟魏頤比武,為什麼要激魏頤去贏。而朱明熾為什麼始終沒出全力,甚至一直到最後,都是有保留的。

      這些人不愧是龍子皇孫,天生就是人精,從來沒有別人想的這麼簡單。

      “殿下要謀大事,自然要事事考慮周到。大人們為殿下,也是殫精竭慮了。”趙長寧落款於末尾。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不必理會。”朱明熙淡淡道,“我把你放在大理寺,而不是詹事府,也因為那裡誰的地盤也不是。這次林拱、羅應然兩人出事,宋大人告訴我到了可以用你的時候了。但我沒有同意,你留著一點赤純之心很好。你做得很好,很聰明,以後……”他輕吐出幾個字,“你繼續這樣就好,才是我心中的純臣,廟堂榮華又算什麼?功在千秋才該是你所求的。”

      趙長寧聽到這裡,手中的筆停頓片刻,突然就在朱明熙面前跪下了。“殿下此言,微臣不敢當!”這話她要是傳了出去,朱明熙就算是太子也會被皇上猜忌!朱明熙沒有絲毫避忌地在她面前說,分明是已經把她當成了心腹。

      甚至方才那話之意……毀了那兩人的證據,不是太子吩咐她的?

      趙長寧拳頭輕輕握起,太子殿下想要給她的東西,是別人夢寐以求的。他就這麼輕飄飄地遞到了她的手裡。不管她是想一步步地登高,位極人臣。還是想為國為民,做出一番成就。

      她自認自己不全是一個好人。有那個夢的預警,她當然會對朱明熾注意,甚至會不動聲色地對他好點。但是太子殿下待她如此真心,她不協助太子,又怎麼報答得了這份看重。

      “你為何突然跪下了?”朱明熙伸手來扶他,“說這話我都沒怕,你怕什麼?”

      “長寧何德何能,能讓殿下另眼相待。”趙長寧說話低得像輕輕地歎息。

      這時候有官員進來跟朱明熙說話,看補子是正三品的大員。朱明熙輕按她的肩膀,讓她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道:“你等我片刻。”

      長寧看到朱明熙背手聽得仔細,日光透過隔扇照在他身上,繡了金線的華服上,他清俊的臉上光影交織。只聽他輕聲道:“……那案再好生查一查,上頭沒有接應的人,兩淮絕不敢捅出這麼大的簍子。很可能還牽涉到他們身上,把此事交給周承禮。”

      趙長寧看著他,其實也不奇怪,朱明熙自幼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他絕不可能是個單純的太子。而且朱明熙還勤學政事,文采不凡,可以說今天的一切,也不是誰能送到他手邊的。這樣的陽光灑在朱明熙身上,他從容而尊貴,不乏心機,長寧真的沒覺得朱明熙會失敗。

      這樣的人,美好如玉,當真見不得他失敗。

      等說完了,朱明熙才緩步進來,笑道:“你方才給我寫的字還沒有蓋章吧?”

      趙長寧從腰間解下一印,印在了題詞的末尾。等她想放印的時候,手指稍不小心擦過朱明熙的手,他卻很敏感一般,立刻就縮回去了。

      長寧覺得有些奇怪,回頭道:“殿下……”

      朱明熙似乎也一怔,他手上還殘留些異樣的酥麻,當真奇怪。每次與長寧獨處,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很異樣,總是癢酥酥的。

      長寧頓了頓:“其實殿下做得好,自古防人之心不可無。”

      朱明熙含笑說:“說話越來越像那幫臣子了,好了,你剛才也沒吃什麼東西,隨我一起去進膳吧。”

      趙長寧跟著朱明熙的背後,靜靜地看著朱明熙的背影。其實朱明熙不可能護得住她。趙長寧該做的,最後必然還是得去做。

      但是朱明熙剛才那番話,讓趙長寧心生擁護之意。這個人身上,其實有種明君,也就是領導者的潛質。不拘小節,信人就用,正如劉邦趙匡胤之流,如果她能追隨一個明君,成就千古大業,名垂史冊……!

      那該是一件多偉大的事情!

      趙長寧想暫時走一步吧。

      今天的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朱明熾神色如常給太子敬了酒。而朱明睿與太子,雖然是笑語晏晏,但你來我往之間,已經能看得出是表面上的功夫了。

      長寧聽說朱明睿的生母李貴妃,在宮裡也與孝懿皇后掐得不可開交。下面的皇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從嫡長子繼承制來說,太子是當之無愧的能繼承帝位,偏偏三皇子的外家李家太強,能與太子的勢力分庭抗禮。更何況李貴妃還榮寵十年不衰,要不是她比皇后入宮晚,也許皇后的位置未必輪得上太子的生母。所以李貴妃也一直心有不甘。

      朱明熙想到今日朱明熾跟魏頤比武之事,在她臨走的時候,就對她說:“……你替我給二哥送些東西過去。若剛才給他,怕他覺得是我的賞賜,心裡會不舒服。”說罷讓內侍拿了幾個錦盒給她,都是頂級的山珍、貢品之類的。

      於是等宴席結束之後,趙長寧就帶著東西給朱明熾送過去。她是來送過幾次文書的,路比較熟。門房為她通稟了一聲,出來就告訴她:“二殿下正在見客,讓您先帶著東西進去。”

      長寧遂提著東西進去。皇子的府邸修得氣派高大,雕樑畫棟,回廊曲曲折折。

      正房重兵把守,戒備森嚴。朱明熾還在裡面跟常國公高鎮說話,屋裡亮著燭火。趙長寧背手等了會兒,此時夜幕低垂,一輪圓月又大又皎潔,透過掛落之間的縫隙落在地上,當真是月光如水。

      就在趙長寧賞月的時候,常國公高鎮已經出來了,見長寧站在廡廊下,笑道:“原有人在等你,你還跟我說了那麼久。”

      趙長寧回身拱手道:“見過常國公。”

      常國公跟朱明熾一起打過仗,所以算跟朱明熾關係最好,經常一起喝酒什麼的。

      “你竟然認得我?”高鎮一挑眉,奇道,“我們見過嗎?”

      趙長寧微微一笑:“國公爺是貴人多忘事,圍獵的時候遠遠見過國公爺一次。”

      朱明熾跟在高鎮背後出來:“行了,再晚回去就要宵禁了。”輕抬下巴示意旁邊侍衛,“送常國公出去吧。”

      高鎮也怕宵禁後走不了,向長寧笑了笑,便披了件斗篷離開了。

      朱明熾才道:“進來吧。”

      趙長寧這才隨著朱明熾進了屋子。這應當是間書房,但多寶閣上書很少,也沒有什麼花瓶盆景之類的東西,跟朱明熾這個人一樣,簡潔嚴肅。朱明熾一進來就坐下來繼續看書,他也不說話,但又沒有開口讓趙長寧走,屋內一時出奇的寂靜。

      長寧不知道他這是何意,本來她打算送了東西就走,只看到燭光籠罩在自己半身側,外面卻是濃濃的黑夜,好像處在一個奇怪的交界處。

      她也很擔心宵禁好不好,一旦過了戌時就不能通馬車了,朱明熾怎麼半句話也不說。何況與朱明熾單獨同處一室的時候,感覺總是很奇怪。也許還是會想到那天晚上,被這個男人壓著吻的事。

      就這樣獨處,似乎那種帶著曖昧狹弄的恐懼,還是從根骨之間滲透進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41 PM

第四十七章

  屋內滿室燭影晃動。

      沉寂許久後,趙長寧才低頭說道:“東西已送到,若殿下沒有別的吩咐,下官就退下了。”

      朱明熾卻慢慢翻過一頁書說:“你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

      趙長寧心想這怎麼能算在她的頭上?分明就是你們自己爾虞我詐,她只是個由頭而已。不就是衣裳破了角,又沒有丟性命。只是這話給她肯定不敢說。便笑了笑:“殿下若不嫌棄,下官願為殿下重做兩身衣裳,到時候給您送過來,只需殿下給我尺寸就行了。”

      朱明熾卻淡淡說:“我自然喜歡我的衣裳,不必了。”

      那他提這個做什麼?趙長寧於是又說:“那不如殿下將衣裳給我,我拿回去讓婆子給殿下補好,再給您送過來?”

      朱明熾終於合上書,沒說好,也沒說哪裡不好。但這態度分明就是在說不好。這人當真難伺候!

      然後他開口了:“身為女子……你竟一點針線都不會嗎?”

      二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長寧是正經的世家嫡長孫,怎麼可能學針線。她站在原地沒動,嘴唇緊抿著。

      但朱明熾卻抬頭看了看她:“當真不會?”

      “殿下若是非要,下官也可以幫著補補看。”趙長寧說:“只是下官補得不太好……”

      這人總算是勉強嗯了聲。趙長寧就自己出門,讓人送了針線過來。而朱明熾半躺在東坡椅上繼續看自己的書。

      長寧手指撚了線,對著蠟燭穿進針眼。燭火映亮了她的臉, 眼裡籠著幽幽火光。她非常的專注,穿了好幾次才將針線穿進去。輕輕把線拉過去,打了結。然後走到朱明熾面前,半跪下身拾起朱明熾的衣擺,她知道朱明熾正居高臨下,無聲地看著她。

      當這個男人沉默下來,便有股無形的壓力從她頭頂壓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剛看了他比武的樣子太過震撼。事實上,他鋒芒內斂的時候並不可怕,反而看著挺隨和的,對人也比較寬容。

      長寧還是開始縫了,一針一線,自布間穿過。昏黃的燭光靜靜地灑在她低垂的脖頸上,玉白的耳垂上,此時姿態很有些樣子,叫人看了忍不住想拿手摸。可手底下的活就不行了,歪歪扭扭,彎彎曲曲,果然是半點都不會的。而且縫到了最後,她還不會打結!

      長寧盯著針良久。

      朱明熾看著她縫衣裳,眼底眼底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她真的不會女紅。

      他伸手幫她,將她的手拂開。他的體溫似乎比她高了許多,有些燙人。這手掌方才拿過長刀,沾了鮮血,肅殺無匹,但也很靈活地將線打了結。長寧只看得這人靈巧的手,心裡想起今天比武的那一幕幕。

      也許這手,日後還要沾染無數的惡孽。弒父弒兄,甚至沾上她親人、朋友的鮮血。

      “自軍營過來就什麼都會些。”朱明熾說道,看著那條歪歪扭扭的縫線。“卻比你強得多。”

      她早就告訴朱明熾她不會這個了,這東西也不是她的專長。趙長寧又問他:“那殿下可順心了?”

      只是又一直沒有聽到他說話,等趙長寧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回頭去看書了,淡淡說:“你覺得夠償還你的人情嗎?”

      “殿下還有什麼要求?”趙長寧再問,她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得把這位爺伺候舒服了。

      “以後繼續還。”他直起身,又道:“快宵禁了,你要是還不走的話……”

      趙長寧是早就想走了,說了聲下官告辭,走到了門口又回頭問:“那兩身衣裳殿下還要嗎?”

      “不必了。”朱明熾看了她的手藝一眼,心裡有底。叫下人來送趙長寧出去。

      等趙長寧出去了,伺候朱明熾的小廝才端著熱水走進來,他蹲下身為朱明熾脫靴子,立刻就看到朱明熾袍子上那道補好的口子,呀了一聲:“殿下,這是誰給您補的?手藝也太差了,叫嬤嬤拆了重新縫過吧。”

      “無妨,放在櫃裡不穿就是。”朱明熾笑了笑,拿起書繼續看。

      ************

      趙長寧這夜回到家中,也是是白日裡經歷了太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顧嬤嬤續了盞燈,進來挑起了帷帳,輕柔地問道:“大少爺,您怎麼了?”

      長寧輕輕地閉上眼:“嬤嬤,我有些頭疼。”

      顧嬤嬤立刻放下燭臺,將長寧摟入她的懷中,雙手放在長寧的太陽穴側,給她揉按。“您是不是今日著涼了?您每次著涼就犯頭疼。”

      “不知道。”長寧說著把頭埋進顧嬤嬤懷裡,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在顧嬤嬤的揉按之下好了許多。長寧才問,“嬤嬤,玉嬋的親事已經訂下了嗎?什麼時候出嫁?”

      “奴婢聽太太說是留嬋姐兒過得這個冬,等到來年春天再出嫁。聽說七小姐的嫁衣都已經繡好了。”顧嬤嬤笑著說,“少爺給嬋姐兒的添箱嫁妝準備了嗎?”

      長寧沒有說話。

      她看著自己的一雙手,對於這個時候的女子來,針黹女紅是一項基本的本領,關係到嫁人後能不能在婆家處得下去。她會寫詩,會練字,會判案。但是她不會拿針,不懂彈琵琶。

      長寧非常的希望自己是個正常的男兒,不必受身體的桎梏約束。這在官場上真的是個弱勢,人人知道了都可以威脅她,甚至天生就弱於男性,在露出破綻的時候總是陷入一種奇怪的男女關係中。

      “爾虞我詐,身不由己。”趙長寧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睛,還是漸漸進入了夢鄉。

      顧嬤嬤看到長寧睡著的時候仍然沒放鬆的眉頭,微微歎了口氣,官場本來就是這樣,更何況大少爺還比別人要艱難。

      這一夜倒是睡到了卯正。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趙長寧給屋裡的蘭花澆了點水,將案卷放平後開始工作。

      今天是一樁人命官司,不是什麼大案子。發生在真定縣,平日魚肉鄉里的一方惡霸在街上打死了一個賣菜的農婦,就因他看上了農婦才十二歲的女兒,而農婦自不肯把女兒讓給他。事發當地,百姓們對這惡霸的行為憤怒至極,可這人背後竟有些勢力,一路為他壓著。遞到了大理寺來竟然知府判的只是賠銀子,還說這農婦騙了徐三的銀子,徐三才打了她幾下,不想就把人打死了。

      這案子也沒什麼爭議的,不過竟然犯人喊冤,一般都要提審一下。

      趙長寧放下卷宗,讓徐恭去傳話,在提審堂提審這名犯人。

      大理寺提審犯人的程式跟縣衙差不多,趙長寧跟吳起庸、夏衍三人登堂,拍了驚堂木,皂隸就把徐三給壓了上來。徐三身上穿的綢褂早已經黑汙,但衣著頭髮都很整齊,長了一張方臉,氣色還很不錯。趙長寧道:“徐三,你自稱農婦于氏偷了你的銀子,你才報復了回去。無他人給你證明。自然沒有冤屈,為何還要喊冤?”

      徐三卻是愛答不理的:“你是個什麼官,知府老爺都審過我了!我就是有冤的!”

      “大膽!大理寺提審,你還不老實,我看你想把牢底坐穿!”夏衍此人脾氣比較衝,“你如何害了於氏的,還不趕快從頭招來!”

      大理寺跟刑部關押著一批犯人,因為案件長期未能處決,有的甚至能關到老死。

      那徐三卻狂了起來,立刻就要爬起來,衝夏衍冷笑:“你還能判我死罪不成!我告訴你,我家是真定徐家,我家裡當官的到處都是,你們就是判了也要給駁回來!”

      提審這麼多犯人,還沒見過這麼囂張的。

      夏衍跟吳起庸二人看向趙長寧,他的官位高一級,他說了算……

      大理寺這裡沒法動刑,趙長寧看著他那副嘴臉片刻。倒也沒見得生氣,拍了驚堂木說:“拉回牢裡打十大板,再關三天審理!”

      這二愣子,到了大理寺還敢這麼囂張。

      最近大理寺臨近夏審,大家都比較忙,趙長寧也沒怎麼在意這個徐三。何況下午大理寺丞許大人找她過去,又分給她許多案卷,美名其曰是要鍛煉她,說是沈練沈大人吩咐的。趙長寧抱著一摞卷宗回來,啪地放在桌上,長歎了口氣。

      破了孫大人的案子之後,沈練的確還真的開始器重趙長寧了。他的器重就表現在分給趙長寧更多的案卷和犯人,讓她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樣不停。這也罷了,沈練還以非常高的標準要求她,相當的吹毛求疵。趙長寧遞上去的每一份公文他都細看,然後挑錯給她駁回來。

      甚至有一次,還把她叫過去。然後冷冰冰地把證詞砸到她面前:“這寫得是什麼東西,證詞推理一句也不通!”

      他每天給趙長寧分配的任務已經非常多了,趙長寧都儘量完成。這樣幾次之後,趙長寧有一次忍不住了:“下官也看過別人的證詞,自認為自己寫得詳盡,比別人還要多出兩卷。不知道沈大人是什麼地方還不滿?”

      沈練就抬眼看著他,語氣有些冷冰:“你才進大理寺多久?我說話你就好生聽著,這次就算了,下次我再聽到,就把你罰回寺副的位置去!”還說,“愣著幹什麼,回去給我重寫!”

      趙長寧咬了咬牙,告退出了號房。

      走到門口,她又聽到沈練說:“看的只是一紙證詞,但決定的卻是一個人的性命。該怎麼做,怎麼要求自己,最後想做到什麼地步,你自己心裡有數。大理寺掌天下訴訟,這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的。”

      聽到沈練的這句話,趙長寧卻又微微一震。沈練進大理寺,不過五年就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的確厲害。他說得也對,能夠做到這個位置的人,肯定是堅韌不拔,心性超凡脫俗之輩。不然為何同樣的進士出身,許大人幾十年都在熬大理寺丞,但沈練已經成了大理寺少卿。

      沈練是有意在培養她嗎?所以這般磋磨她。

      不管怎麼說,總不能讓他看低了。趙長寧咬咬牙撐著,反而越發高標準要求自己,她不信她不能做這樣的人!她現在只是大理寺正,上頭一級是大理寺丞,再上面才是大理寺少卿。至於大理寺卿,那已經是位列九卿的頂級大官了。人這一生,需要多少機遇才能到這樣的位置。

      這樣一來,趙長寧反而更加練就了看案卷的火眼金睛,比原來進步了不少。

      趙長寧一天的勞累回到家裡後,看到桌上堆了許多盒子,顧嬤嬤告訴她是二夫人徐氏給她送來的。她還有些詫異:“她怎麼想起給我送東西?”徐氏在她中探花的時候都沒有給她送過禮的。

      顧嬤嬤笑著說:“三太太也給您送了禮。”

      趙長寧坐下來喝茶,顧嬤嬤就一樣樣地點給她看。徐氏送了老山蔘、鹿茸之類的的補品,還有兩朵碩大的紫紅色靈芝。三嬸娘喬氏則是幾盒糕點。

      趙長寧皺眉,又不是逢年過節的,怎的一個個都來給我送禮。不知道原委,只能讓顧嬤嬤先把東西拿下去。

      不一會兒竇氏就過來看她。“兒,快坐為娘身邊來。”然後問她,“今兒你二嬸母是不是給你送了些禮來?”

      趙長寧道:“倒的確是。我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竇氏就說:“你現在手裡是不是有個案子,犯事的人叫徐靖,諢名徐三。這人卻是你二嬸母的親侄兒,你二嬸母送了您這些東西,是想讓你判輕一些。”

      原是為了這個給她送禮,趙長寧冷笑:“說來今天的確提審了那徐靖,當真是個目無王法的東西。不是說二嬸母家是真定望族,如何教出來這麼個東西。”

      兒子一向是看不起這些靠著家族之勢狐假虎威的人,竇氏明白這個,因為拍了拍她的手說:“你二嬸母家裡,她三弟只得這麼個獨苗,別的兄弟都比他大了一截,自打出生起就受寵。結果可不是寵壞了,出了打人這個事,他們家人也是又氣又急,一鞭子抽死他的心都有。但怎麼樣也是嫡系,上下都忙著疏通關係撈他出來,偏偏死了人的那家不肯要賠錢,非要告他償命。你二嬸母也愁得很。晚上她估計會親自來見你……”

      趙長寧又看著桌上那幾盒點心:“那三嬸娘又為何給我送東西?幫著給二嬸娘說項?”

      竇氏聽到這裡就笑了,搖了搖頭:“你三嬸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出身將門,一向跟你二嬸母不和。前幾天還跟你二嬸娘掐管家的事,兩個人掐得不可開交,都要打起來了,最後是你二嬸娘贏了。出了這樣的事你三嬸娘高興著呢,私下送你禮,是想讓你判重點……她說,能判個立即處斬就最好了。”

      趙長寧聽了失笑,三嬸娘真是個妙人:“她們都知道,大理寺不是我說了算的吧?”

      竇氏說:“娘把話給你帶到這裡,至於這案子要怎麼判,你還是要好生想想。你三嬸娘不過跟你鬧著玩,但二嬸娘那裡……你得想好,否則傷了我們兩房的和氣。”

      趙長寧心裡自有一桿秤,一則這徐三強搶民女不成,反而打死人,這樣的人死不足惜。二則她也從來都不喜歡徐氏。她站起身,對竇氏道:“我們跟二房的關係,自來也不好,更何況這也不是幫二房,而是幫她徐氏的親侄兒,連趙家的人也算不上。而且還是活活打死人這樣的事。”

      竇氏一向溫和,崇尚著以和為貴。但她也一向凡事聽兒子的,於是歎氣:“娘想著畢竟是一家人,不好鬧僵了……不過娘是婦道人家,也不懂什麼大道理。你拿主意就是了。”

      趙長寧將手搭在竇氏的肩上:“娘放心,我知道怎麼處理。”

      結果如竇氏所言,到了晚上,徐氏果然就過來找她續家。

      “那渾物不爭氣,平日裡管不住他,竟叫他闖出這樣的禍事來。”穿了真紫色緙絲褙子,梳著墮馬髻的徐氏歎氣,“可恨的是我弟弟就這一根獨苗,說是拿金山銀山也要把他救出來。寧哥兒若能幫他這一次,徐家有重謝!”

      趙長寧只是笑了笑道:“嬸母客氣,該怎麼做我心裡是有數的。”

      徐氏這才鬆了口氣,然後從袖中拿了幾張銀票:“寧哥兒可千萬要收下,我聽說嬋姐兒已經說了人家?她出嫁的時候,你有這麼多銀子傍身,也可給嬋姐兒多添幾箱嫁妝。”

      趙長寧垂眼一看,竟然有幾千兩之多!

      難怪人家說,當官發財!這徐家真捨得出銀子,恐怕半年的收入都拿出來了。

      “嬸母這可見外了,我為官清正,收不得這樣的禮。”趙長寧立刻拒絕道。

      徐氏見他幾番推脫,心裡還在冷笑。這生嫩小子辦事也不拿錢,官場的規矩也沒弄清楚,白吃了虧。便當趙長寧是個好拿捏的,見她始終推脫不收,徐氏慢悠悠地把銀子先收回了自己的口袋裡。跟長寧說:“你哪天急著用錢,可來找嬸母拿。”

      趙長寧笑著應了,讓顧嬤嬤送徐氏出去。

      到了三日後再提審徐三,夏衍和吳起庸不知道從哪裡聽得了風聲,聽說這徐三其實是趙大人的親戚,在大理寺裡,趙大人還對他多有照顧,不然為何徐三在大理寺這麼多天,也沒受過什麼苦,那十棍也沒有打。

      這樣的事其實也不少,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不過是判輕一點而已。

      那徐三再被壓上堂來,可能已經被告知了堂上的趙長寧就是家裡買通了的,態度更加輕慢。

      “我都說了我是冤枉的,快判了吧趙大人!”徐三嘴角帶著一絲笑容,他看向了夏衍“你們這些狐假虎威的東西,怎麼今天不囂張了!”

      夏衍與吳起庸二人就不願意得罪趙長寧,乾脆閉口不說話。心裡卻有了絲怒氣,這徐三當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恨他是由堂上的趙大人庇護的,而且下面的關節也早就疏通了,只等著大理寺判個冤,罰些銀子了事了。

      趙長寧笑了笑:“判自然是要判的,你何必急。”

      她當即就拍了驚堂木,淡淡地說:“徐三強搶民女不成,打死于氏一事,證詞證據,確鑿無疑。原判駁回,大理寺議處斬!”

      趙長寧這話一出,那徐三還沒有反應過來。待他看到旁邊夏衍和吳起庸驚詫的神情,才反應過來:“不,怎麼是處斬!不是!你說什麼!”竟然起身就要上前來,被皂隸狠狠按住了。

       趙長寧冷冷道:“把他給我拉下去!”

      不判他個死罪,真當是天地任我行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1 05:43 PM

第四十八章

      夏衍和吳起庸都有些驚訝,看向坐上的這位大人。

      這位年輕的大人目光清澈堅定,似乎代表了一種正直。這不是任何人可以忽視的,不是任何人能夠輕視的。

      兩人想說什麼又不敢說,還是比較謹慎的吳起庸抱了抱拳:“大人,下官聽說此人,此人……”

      “此人怎麼了。”趙長寧笑了笑說道,“殺人償命,判決清楚。兩位大人還有二言?”

      “大人英明!”夏衍則是立刻笑了,“我看這樣的人死不足惜,還是大人深明大義!”

      趙長寧則笑著搖了搖頭:“行了,下去寫判詞吧!”

      她這案子就判定了。這徐三原來在真定就因證據確鑿,可以判斬首的。偏家裡的人跟真定知府是舊相識,讓知府判賠些銀子了事。結果卻引起了民憤,知府迫于壓力判了個徙流,讓證詞遞到大理寺來,離開了真定之後徐家的人就好動作了。於是徐三喊冤再審,卻碰到了趙長寧這塊鐵板,被判了斬首。

      這大概是徐家人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判決不過兩天,徐家的人就得到了消息,怒氣衝衝地派人來找徐氏。而徐氏慌了神,知道趙長寧在家裡沐休,立刻就來了竹山居。

      長寧叫香榧給她沏了一壺茶,說:“嬸母來了,快請坐吧。”

      徐氏被貼身丫頭扶著手,一雙鳳眸此刻冷冷地看著他,一把揮開丫頭走上前來,手就拍在了石桌上:“你這給我耍什麼花樣呢,前個兒你答應了我,現在翻臉就不認人了!”

      “嬸母可別生氣,”趙長寧把手裡講驗屍的書合上,笑了笑,“當初我是告訴嬸母,怎麼判這個案子我心裡有數,嬸母可還記得?我心裡自然是有數的,殺人償命而已,可沒有什麼翻臉不認人的說法。”

      徐氏氣得胸脯起伏,怒道:“你這混帳東西!我是不是給了你銀子?好啊,現在跟我玩這個!”

      “嬸母此言差矣。”趙長寧慢慢說,“您大概是記岔了,我可從沒拿過您一文錢的。

      徐氏臉色鐵青,她才想起,趙長寧那天的確是沒有拿銀票的。

      她原以為趙長寧是愣頭小子,光辦事不懂得拿錢,還在心裡笑話他。原來人家根本就沒有打算幫她!

      此人能得中探花郎,又豈是那等無能之輩。

      “我告訴你趙長寧。”徐氏總算恢復了一些理智,冷冷府對趙長寧道,“要不是有你二叔,你能到今天的位置?如今給我當白眼狼?我徐家也不是吃素的,你不幫,我自然有辦法。我反倒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嬸母這話說得侄兒不明白。”趙長寧歎氣,“一則我就算回報二房的恩情,也回報不到您侄兒的頭上去。二則您侄兒犯錯,藐視公堂,我所判之案全是有理有據的,嬸母若不服便上書大理寺少卿,少卿大人自會判斷我是否怠忽職守。而且我還要勸嬸母一句,徐家能養出如此子孫,恐怕早晚有一日氣數要盡。嬸母要是真對娘家有眷念之心,倒不如好生勸勸。”

      “你說得輕巧!”徐氏冷笑,“要斬首的不是你的外家,你如何懂得我侄兒性命的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

      徐氏畢竟是長輩,趙長寧不能直接反駁她的話。趙長寧只是站起來,淡淡道:“嬸母,我要是你這位侄兒,犯下這樣的案子,早就日夜不能寐了。他卻還仗著家裡胡作非為,無視律法,這樣的人留下去已無痛改前非的可能,遲早都是禍害!嬸母何必偏袒此人,敗壞了自己的身份。”

      徐氏看趙長寧的樣子,放在石桌上的手指細長白皙,還是那樣秀氣俊雅。

      “好,我今兒不與你論道理了。”徐氏氣急又笑,“你這嘴皮子利索,我說不過你。來日再論!”

      說完連丫頭扶她都不要,就快步地走出了趙長寧的住處。趙長寧還讓香榧去送她。

      竇氏知道這件事了也只能歎氣,還是跟二房撕破了臉面,現在徐氏已經不跟大房來往了。既然如此,竇氏也不理會徐氏了,大房二房漸漸生疏,反而三太太喬氏跟她越發交好。

      徐三處斬的文書很快就呈遞上去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難逃一死,那日坐在堂上審他的年輕官員竟然是他的送命鬼,恐怕是真的沒有翻盤的餘地了,於是在牢裡連日哭喊冤屈。竟然連沈練都驚動了,找她去問到了此事:“……我聽說那徐三是你二嬸母的親侄兒。你竟判了他斬首?他現在在牢裡喊冤,說是你跟你二嬸母有隙,才重判了他。”

      趙長寧一聽就知道是徐氏教他說的,徐氏應該是在牢裡有人脈,否則那徐三怎麼會半點苦也沒吃……

      趙長寧立刻解釋道:“沈大人誤會,大人要是看過證詞和物證,便知道此人死不足惜。我是的確從未考慮過其他的。”

      沈練淡淡看了她一眼,才頷首:“倒不是怕你判別不公,而是怕你聲譽有損。許寺丞跟我提了句,雖然你與那徐三非五服之內的關係,按律不用回避,但沾了點親故……”

      趙長寧立刻明白了沈練的意思。她點頭說:“下官明白您的意思,犯人喊冤說判官不公,您同意了是可以重判的。下官倒沒什麼不服氣的,不如您再派一個人跟我們一起判,要是真的有什麼不公的地方,倒也可以指出來。他要是真有冤屈,自然伸冤。他要是沒有冤屈,也可讓他心服口服。”

      “我正有此打算。”沈練靠著椅背上道:“後日你同蔣世文一起再判此案吧,他雖然跟你不和,但一向也是公正的。”

      趙長寧應是,再判就再判,反正她是公正判案的,不怕別人說什麼。

      她正要走,沈練卻突然叫住她:“你等等。”

      長寧回頭看他還何事,沈練卻從抽屜裡拿了兩本書給她,一本是《斷案集》,還有本是《勘獄》:“季大人現在無暇大理寺的事務,也不能教你什麼,這兩本是他早年所著,讓我交給你。”

      趙長寧遲疑了一下,謝了沈練才接過。快步走到門外翻開一看,書已經很舊了,裡面很多地方都寫下了密密麻麻的批註,一看卻是沈練的字跡。他的字飄逸俊秀,書法非常的瀟灑,跟他這個人不大相似。

      這是他的書嗎?

      趙長寧把書收了起來,回去之後重新整理證詞,將案件發生重頭到尾再梳理了一遍,免得進審刑司複審出了漏子。

      但案子能重審的事卻高興壞了徐家,有了一線希望,趕緊又來找徐氏,叫徐氏再想想辦法。京城畢竟不是真定,他們家沒這麼多路子。

      徐氏正靠著貴妃椅休息,聞言撥開了丫頭打扇的扇子道:“求那小兔崽子必然不管用,這是個狼心狗肺六親不認的主!白白費我口舌。”

      來人卻繼續求道:“二姐,你是他姑母,你若不救他,怕沒人救得了了!”

      “三哥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弟妹說的是什麼話,我如何會不救他!”徐氏說道,“我是要想個萬全之策,也讓我出一出心口的惡氣!”

      說罷躺回去靜靜地想,來人見她願意幫忙,就拿了丫頭的扇子,親自給她打扇。

      徐氏想了半天也沒什麼好主意,她畢竟只是個婦道人家,從來都養尊處優的,能想出什麼好招來。本來她打算整治竇氏出氣,但現在大家都各過各的,平日除了給老太爺請安,交集都沒有。從官場下手,她又不瞭解官場的事。後還是弟妹給她出主意:“我聽說另一判官姓蔣,出身吉安蔣家,倒不如咱們去那裡通一通路子?”

      那蔣家徐氏卻不熟悉,有些猶豫:“卻不知道蔣世文吃不吃這一套……”萬一又是個趙長寧呢。

      她的弟妹就笑了:“我來之前就打聽好了,他那裡是可以通路子的。只是我們這樣去見人家,肯定連人家家裡的大門都進不去。所以來找嫂嫂搭條明路,其他的,我自然就去辦了。”

      徐氏還是有些猶豫,但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大理寺是出了名的鐵桶,皇上抓得最嚴,一貫滴水不漏,哪裡有這麼多關係可找。不過這也無妨,蔣世文不認得他們,卻認得趙長寧,徐氏從抽屜裡拿了個名帖出來:“你拿趙長寧的名帖去蔣家,想來他們二人是同僚,蔣世文必然會見的。”

      她弟妹奇道:“二姐如何得來這物?”名帖一般要親手寫,材質也很獨特,免得被人冒充了。

      “我從二爺那裡偷偷拿來的,你用了記得還給我。”徐氏叮囑道,“你快去快回吧,我看天色也不早了。”

      那人就告辭了徐氏,去了蔣家準備在蔣世文那裡通路子。

      只是這時候誰也料不到,這蔣世文跟趙長寧是早積怨已深。聽說有人拿趙長寧的名帖找上門來,是為了給徐三通路子,蔣世文是好生的驚奇想笑。平時這樣大筆銀子,而且犯人所犯之錯的確可以減輕,他也不會拒絕的。但是今天不一樣。

      蔣世文收了錢,還問對方要了趙長寧的名帖看真假。本來只是試探,誰知道對方爽快地就給了他,蔣世文一看是真,就笑著收進袖中:“你放心,這事我知道該怎麼辦。怕你走漏風聲,先將名帖壓在我這裡,免得東窗事發我一個人擔了風險,你看如何?”

      只要蔣世文答應肯救人了,對方自然是感激萬分,別說一個名帖,命壓在這裡都成!千恩萬謝地出了蔣家。

      蔣世文一大早就穿好官服,去了大理寺卻沒進自己的號房,而是到了後院拜見少卿大人。然後將事情一一道來。“……大人,您看這些物件。趙大人連同僚官員也敢賄賂,下官實在是聞所未聞,也不知道趙大人這是安的什麼心!如此人品,實在不配在大理寺為官!”

      沈練看著放在桌上的信和名帖,沉思不語。然後叫了去請趙長寧、夏衍等人過來。

      趙長寧一進門,看到放在桌上的東西眼皮一跳,頓生不好的預感。

      “少卿大人找我?”趙長寧拱手問。

      沈練就道:“昨夜有人拿你的名帖帶著一千兩銀子找到了蔣世文,買徐靖的性命。你看這名帖是不是真的?”

      趙長寧上前一步仔細看,背後蔣世文卻冷笑道:“何必再看,趙大人言行不檢點,我看就應該送往都察院查辦!”

      趙長寧一翻就知道是真的,深吸了口氣。名帖此物不會隨便送人,只有父親、二叔和竇氏那裡有。這名帖蔣世文從別處得不來,能給他的應該只有徐氏!這二嬸母竟然如此愚蠢,白白把把柄送到別人手上!她以為她這樣能做什麼,是救得了徐三,還是救得了徐家?

      “沈大人可願聽我一言!”知道沈練慣常不喜歡她,趙長寧立刻拱手道,“此事實在是說不過去,若我真的要賄賂蔣大人來救徐三,我又何必判他斬首?反而弄出這麼多的事端來。”

      蔣世文立刻冷哼一聲:“這就是你趙大人的心計了,你怕別人說你徇私舞弊,所以先判死刑,再提出重審改判。這樣不就是既保留了你清正廉明的名聲,還能救人嗎?我看趙大人應該拿了徐家不少銀子吧?”。

      夏衍卻聽不下去了:“你不要胡扯誣陷我們大人!大人與那徐三不和,我看他是對大人判他死刑懷恨在心,所以嫁禍給我們大人!”

      “嫁禍?”蔣世文冷笑,“名帖無假,何來嫁禍一說?”

      趙長寧沒有理會他,而是頓了頓繼續對沈練說:“大人,再者我就算想救徐三,也應該從證詞下手。我與蔣大人一向不和,卻白白地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他手上,讓他來告我。如此蠢笨,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救徐三還是害自己。何況這名帖一事還說不清楚,蔣大人是否能找人證明,名帖的確是我送出去的。而不是有人在路上撿的,或者是從我這裡偷來的?”

      沈練其實一開始就想到了,趙長寧肯定不會這麼蠢,而且只憑一個名帖,又不是證據確鑿。此事情理不通,要麼就是誣陷,要麼就是牽連。

      蔣世文一聽此人嘴皮子俐落,巧舌如簧不差於紀賢。立刻道:“既然證據不清,就應該交給都察院立案查辦。要趙大人真的清白,我也不會白白污蔑趙大人!少卿大人,您看這樣如何?”

      沈練看著蔣世文,突然笑了笑說:“都察院拿了這些東西,將趙長寧留職查辦個半年,你升職大理寺丞就有希望了,是吧?”

      蔣世文面色一僵,強笑道:“大人這是什麼話,我是怕有人壞了咱們大理寺的清譽。”

      “事實已經清楚,你要是不能找到人證明名帖從趙長寧那裡來,這事我不會讓你上報都察院。至於大理寺的清譽,自然有我和寺卿大人管,倒輪不到你來操心。”沈練淡淡說完,就將信封和名帖都放進了抽屜了,“你先下去吧。”

      蔣世文看到這裡氣急,不是平時都討厭趙長寧討厭得不得了嗎,怎麼這時候都開始維護他了!憑什麼!他有些忍不住了:“大人……您這是徇私舞弊,掩藏證據!”

      沈練眼睛微眯,語氣一冷道:“蔣世文,證據就在我抽屜裡,你要是能證明,隨時可以上報都察院。還有,這大理寺誰清白誰不清白,你當我的眼睛是瞎的嗎?你自己做的那些事給我藏好了,不然別怪我六親不認!”

      蔣世文聽到這裡才終於不敢說話了,他深了口氣,冷冷地看了趙長寧一眼道:“多行不義必糟天譴!你自己小心點!”才退了出去。

      趙長寧沒想到沈練竟然會維護她,他平日分明就是……很不喜歡她的。趙長寧道:“此事多謝大人相助!我雖不怕查,卻知道這事會耽擱仕途。”

      “不用謝我,你的確沒做的事我肯定要幫你。不過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恐怕還得自己查清楚。”沈練道,“你既掛名在季大人名下,自然也不能汙了他老人家的名聲。行了,今日我放你一日假,回去把這件事弄清楚吧。”

      趙長寧帶著人從大理寺出來,看著頭頂的天空良久。

      天空又藍又高,似乎空曠得一物都容不下。

      秋天要來了。

      陳蠻看著他單薄的身影,給他披了件披風,低聲說:“大人,此事應該是您……”

      “我知道。”趙長寧笑了一笑。

      陳蠻輕輕一握他的肩:“您可有吩咐?”

      趙長寧淡淡地道:“當然……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趙長寧帶著陳蠻回了趙家,又叫了竹山居的幾個護院一起,簇擁著她往二房去。

      二房守門的婆子看到這番來勢,連忙要阻攔:“大少爺,您這是……這是要做什麼!”

      “找二嬸母說說話罷了,不必緊張。”趙長寧說著徑直往裡走,而陳蠻則一把推開了這婆子,還有上來要動手的護院。

      趙長寧走到了二房的正堂,坐下等著徐氏出來,果然不一會兒,怒氣衝衝的徐氏就帶著丫頭婆子趕出來了,一出來就指著趙長寧道:“混帳東西,你這是要幹什麼!你是個什麼身份,這也是你隨便闖的?”

      趙長寧喝著茶冷笑道:“二嬸母大概忘了,我是趙家的嫡長孫,這趙家沒有哪裡我不能去,也沒有什麼我不可以管的。”

      徐氏氣急,她旁邊的管事立刻站出來:“你敢跟我們夫人拿嫡長孫的譜,夫人是你長輩,你這是目無尊長!”吩咐身邊的護院,“把大少爺給我拿住,我來替大老爺好生教訓他!”

      趙長寧示意陳蠻一眼,陳蠻立刻就上前扭了這管事的胳膊,甩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少爺夫人說話,你有什麼插嘴的份!你還敢教訓大少爺了?你算什麼東西!”

      那管事在徐氏身邊,走到哪裡不是人人敬他三分,這猛然一下被打,頭被打得別過去,臉立刻就高高腫起,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徐氏這才被趙長寧鎮住了,走到趙長寧面前冷哼:“你又到我面前來擺什麼譜!”

      “二嬸母不要誤會,我好言好語地告訴二嬸母,可是您聽不進去,我只能這樣了。”趙長寧平靜地道,“我還沒找您算帳,拿我的名帖去賄賂官員,二嬸母這齣戲唱得當真精彩!我被同僚揭發檢舉,要將我告上都察院,不知道這是不是二嬸母的功勞?”

      徐氏臉色微微一變,那個名帖她給了她的弟妹!竟然讓趙長寧被檢舉告發了?

      難怪趙長寧發這麼大的脾氣,徐氏從來沒見他行事這麼乖張過。

      “你胡說什麼,我從來沒給過別人名帖!”徐氏冷冷道,“你自己屁股沒擦乾淨,別賴到我頭上來!”

      “好,我也早知道嬸母不會認了。”趙長寧揮手,讓回事處的人拿了本冊子過來,“前日下午申正,您的弟妹過來看您,你們談話一刻鐘後她出來了。”放下冊子,趙長寧站了起來,背手一步步走到了徐氏面前,“到了申末,您這弟妹出現在了蔣家門口,用我的名帖見了蔣世文。這時候嬸母竟然告訴我,名帖不是你給她的?”

      徐氏不知道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趙長寧竟然已經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了。

      她看到趙長寧逼近,心裡一慌往後退:“你……誰讓你幫理不幫親的,我求你你也不肯。現在出了事,還能來怪我麼?”

      趙長寧卻站定了,淡淡一笑:“嬸母錯了,我手裡的證據足以判嬸母一個行賄,甚至是栽贓誣陷。我沒有上報,不過是給您留點顏面。免得大家撕破臉皮了不好看。但你害我差點被誣陷的事,以至於毀我仕途的事,不知道二嬸母有什麼想說的?”

      徐氏一時說不出話來。

      事情鬧得這樣大,正在讀書的趙長松很快趕來,他幾個妹妹緊隨其後,還有人去叫了趙老太爺。

      趙長松進來就連忙阻止:“大哥,你這是做什麼?我娘她畢竟是你長輩!”

      “我敬她是長輩,她可沒把自己當成我的長輩。”趙長寧漠然說,“讓開。”

      “長寧!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你鬧得這樣大!”趙老太爺也被人扶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是竇氏和玉嬋。

      他知道自己這個孫兒最是守禮了,別人不犯到他頭上來,他是絕不會反擊的。這樣大的陣仗,徐氏肯定是做了極為過分的事。

      他想不通徐氏究竟做了什麼

      “她做了什麼事,您卻是可以問問的。”趙長寧笑了笑。

      趙府已經入夜,點了燈籠。堂屋裡站了一群人,剛下朝回來的趙承廉,趙老太爺,目露冷意的趙承義和竇氏。還有站著的徐氏。別的人都被清理出去了。

      知道這二兒媳婦做了什麼好事之後,趙老太爺氣得半點沒緩過來。

      這無知婦人,她竟然差點敗壞了他長孫的仕途,讓他長孫被誣陷!還是為了救她那個打死人的侄兒!

      事情敗露,徐氏再沒有什麼好說的。她也弱了氣焰,解釋道:“他不肯幫忙……我不得不想別的辦法。父親,那可是我侄兒,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你就能眼睜睜看著你另一個侄兒斷送仕途?”三嬸娘喬氏冷笑,“不是親生的,就是不心疼是吧?”

      “行了!”趙老太爺揮手讓她們別說了,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趙承廉:“她的名貼是怎麼拿來的,老二你心裡清楚,該怎麼說怎麼管,我也不好插手。但她差點害了長寧的仕途,你心裡應該有數。”

      趙承廉站起來點頭:“父親,我明白。”

      趙老太爺又看向長寧:“寧哥兒,你看這事如何處理?”

      趙長寧放下茶杯道:“只希望嬸母得了今日的教訓,一則向我賠禮道歉,二則,無論以後是誰問起,這名帖都不是從我這裡拿來的,萬望嬸母記住。否則一個貪污受賄,污蔑朝廷官員,嬸母怕是不能逃脫的。”趙長寧自然是要平息這件事。

      “你……我還要給你道歉!”徐氏怎麼能服氣,但現在的關頭,她又不敢多說話。趙長寧是嫡長孫,又是探花郎,全家人都重視趙長寧的仕途,要讓她給害了,肯定輕饒不了她。

      趙老太爺冷冰冰地看著這兒媳,要不是因他不好動手,早一個耳光抽過去了,敢害他孫兒,簡直不知所謂!他說:“這事歸根結底是你不對,你得給長寧賠禮道歉,二個你得把長寧從這件事裡脫出來,以後別人問起那名帖是從哪裡來的,我不管你是說你弟妹搶來的也好,偷來的也好。總之,跟我們趙家沒有關係,跟長寧也沒有關係。”

      徐氏聽了喃喃:“這……這怎麼行!這豈不是陷我弟妹於不義。”

      趙老太爺聽了忍不住冷笑:“她賄賂官員,哪裡來的義?”

      徐氏終於不敢再說話了,她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齣。

      趙老太爺說完這些,只覺得累,又好生叮囑長寧要謹慎,這事就先這樣處理,畢竟是一家人,把誰撕出去這家裡的顏面都不好看。以示抱歉,二房送長房一個田莊作為賠禮。趙長寧應是,平靜地喝茶,仿佛方才生氣的不是她一般。

      等她從正房出來,趙長寧才朝徐氏走過去。

      徐氏看著她,只見趙長寧看著她,淡淡說:“二嬸母,我敬重你是長輩。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別怪我連本帶利一起算給你。還有……這家裡的地位我坐定了,以後您就是不願意也沒有辦法。”

      說罷長寧才帶著陳蠻等人離開。只見這個清瘦的身影由眾護院簇擁,挺拔清然,的確是不一樣了。他趙長寧現在的確是孫輩第一人,舉家除了趙承廉,也只有他在撐這個家族的架子了。

      徐氏心有餘悸,方才丈夫一直一言不發,她跟在丈夫的身後回了二房。見丈夫開始脫官服,她上前去幫忙:“這個趙長寧……現在也太目中無人了……竟連我們的忙也不肯幫。老爺,您說這豈不是沒把我們二房放在眼裡,您為何剛才不幫我說話。”

      趙承廉的動作頓住了,然後他冷厲的目光突然看向徐氏。“你教唆我為了外人,去對付我的親侄兒?”

      徐氏聽著他這話不對:“老爺,我只是說這趙長寧,他……”

      她話還沒說完,趙承廉突然反手就打了徐氏一巴掌,把徐氏打得翻身過去。

      他走上前來,指著地上的徐氏厲聲說:“我告訴你,趙家是趙家,徐家是徐家,你給我分清楚你究竟是哪家的人!長寧才是趙家的侄兒,你這麼害他,還不是害我趙家。還敢從我這裡偷名帖,你知不知道太子殿下現在有多器重他?我告訴你,下次再讓我發現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就休了你!”

      這番話說得又急又厲,把徐氏說得愣了好久。她頭髮又被打散了,好久才伏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趙承廉一邊捏著手,一邊淡淡道:“來人,扶夫人去梳洗吧。”

      說罷進了內室,不再理會徐氏了。

      ********

      隨後趙長寧則得知,徐氏生了場病,幾天都不能見人。

      香榧低聲告訴她:“您是不知道,現在闔府上下,對咱們都恭敬極了。沒有哪個敢怠慢的……”

      趙長寧知道是那天二房的事,給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畢竟原來她這個嫡長孫一貫沉默寡言,又不出眾。考了探花之後雖然好了些,但還沒有立起威信來。

      她現在就需要立起威信,免得這些人都覺得她是軟弱可欺的。現在好了,嫡長孫想做什麼事,闔府上下沒有哪個說個不字的。

      “今兒太子殿下要見我,找見平常衣裳就行。”趙長寧放下茶杯,走進內室,“給我送進來吧。”

      香榧看著她們家大少爺的背影,忍不住就臉頰微紅。只是什麼不敢多說,進去為大少爺找了件藍布直裰,綾布褲子送進去。

      太子殿下今日突然要見她,長寧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徐三的案子還沒審完,交給了大理寺丞許大人複審。趙長寧最近又在處理案子,許久沒有見過太子殿下了。

      馬車落到了東宮外面,趙長寧被陳蠻扶下轎子,沿著一重重門往裡走,只見是金碧輝煌,瓊樓玉宇。

      太子殿下正在書房裡練字,他的侍讀學士在旁邊看著。他寫字的時候目光低垂,單手背在身後,袖子微微挽起。

      趙長寧給他行了禮。

      朱明熙就笑了,走過來扶他起身。“多禮了,你過來見我這字寫得如何?”說著讓身邊的侍讀學士退了下去,還掩上了書房的門。

      趙長寧應喏,垂眸看太子殿下的字,突然聽到太子殿下在她身邊輕輕說:“看看是不是這兩物。”

      說罷打開抽屜,從裡面拿了一名帖,一封信出來。然後朱明熙淡淡道:“我聽沈練說了,就替你拿了過來,你親手毀了吧。”

      趙長寧突然抬起頭:“殿下!”

      朱明熙怎麼知道她牽連進受賄的事情,而且……沈練為什麼會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他?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3 09:57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4-23 09:58 A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朱明熙只是喝茶,笑了笑:“是免得這東西留著生禍患,你還是毀了的好。”

      太子私自從大理寺取物,可能會落人把柄, 卻也不是件小事。

      難不成……其實沈練是太子的人?趙長寧以前一直以為沈練要麼中立,要麼是朱明熾的人。

      太子殿下,當真不簡單的。

      “可是這兩物,還有沒有別的?”太子殿下又問了一遍。

      趙長寧搖頭,又半跪下向太子殿下道謝:“殿下此恩……長寧無以為報!”太子又扶起她他:“你也別謝我,你是我推舉去大理寺的。若你名譽有損,我怕也臉上無光。”

      話雖然這麼說,但分明就是太子殿下想讓她寬心, 不要她記掛這份恩情。

      趙長寧不再說話,這物其實也的確是她的心頭大患。於是將旁邊熄滅的燭臺拿過來,接過太子殿下遞過來的火摺子,攏著袖子點燃了蠟燭,火光騰地亮起,將這些東西燒了乾淨。

      這時候外面有人來通稟,說是杜大人求見。

      朱明熙一聽是杜大人來了, 就理了理衣裳說:“請老師去宴息處,我立刻就過去。”那內侍卻道:“殿下,杜大人說是急事,已經朝您這兒來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眉毛微微一動,能讓朱明熙喊一聲老師的杜大人,應該就是禮部侍郎、翰林院侍講學士杜成,也就是杜若昀的父親。因為當初趙家推拒了杜家的親事,杜大人一直不太喜歡她。原一直沒遇到過,不想今天碰上了。

      長寧就後退到朱明熙身後,見門已經打開了,捲簾也被掀開。身穿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走進來,給朱明熙下跪行了禮:“殿下,微臣有要事稟報。還望您先清退左右。”

      他似乎沒看到趙長寧,於是趙長寧就行了禮,順利地退了下去。

      趙長寧見書房的房門緊閉,半點聲音都聽不到,就看著書房外的花圃,寶珠茉莉開得正好,滿園淡淡的茶清香。

      她看到有個孩子站在花圃邊上,身上穿著件明黃色團雲紋小褂,不到她的腰高,粉雕玉琢。手裡抓著一把茉莉枝子,正看著她不說話。

      趙長寧就走了過去,下跪向他請安:“五殿下萬安,怎麼殿下一個人在這裡?”心想難不成是五殿下玩野了,跑到這裡來,也不知道照看他的嬤嬤發現了沒有。

      這孩子看了他一會兒說:“我認得你,太子哥哥說過你是探花郎。”又說,“嬤嬤在做針線,我就出來玩了。”

      趙長寧一笑,聲音很柔和:“是的,殿下竟然還記得我。”她對孩子一向比較和氣,更何況面前這個孩子,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

      朱明謙就說:“看過一遍的人,我都記得。”他的睫毛很長,像把小扇子一樣地動,然後垂眸看著自己手裡的茉莉花。似乎沒什麼值得驕傲的樣子。

      趙長寧一時也沒說的。

      傍晚的風吹遍庭院,茉莉的香味在晚霞裡變得暖暖的,醉醺醺的。

      這時候院裡卻快步走進來幾人,裡面幾個嬤嬤慌忙跑了過來,一看到朱明謙站在這裡,連忙過來查看朱明謙是否安好:“殿下竟在這裡,怎的自己就跑出來了!”

      朱明謙卻看著門口的來人,清脆地喊了聲:“章姐姐!”

      原有個少女站在月門口,穿了件寶藍色十樣錦妝花褙子,蘭色挑線裙子,頭髮未綰起,只戴了兩隻嵌翡翠蓮花的簪子,一對海珠耳環。長得也甚是柔美端莊。趙長寧淡淡一笑,這女子未過來,應該是看到他這個外男在這裡,於是長寧後退準備回避。誰知道書房的門就打開了,朱明熙走了出來:“何事在外面吵鬧?”

      那兩個僕婦就跪下道:“擾了太子殿下安寧,奴婢們是過來找五殿下的!”

      那少女卻不能再避開了,只能走過來給朱明熙屈身見了禮:“給太子殿下請安。”

      朱明熙笑了笑:“竟是若瑾表妹,你如何過來了?”

      少女就恭敬地說:“姑母召我進宮陪她說話,結果姑母與齊嬪娘娘有些事,就讓我陪著五殿下出來頑。方才不見五殿下,才跟著兩位嬤嬤過來找。”

      少女分明地感覺到,當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太子背後那個人抬頭看了她一眼。方才隔得遠沒看清楚,這才發現太子殿下背後竟然是個非常俊雅的少年郎,瘦削的肩膀,清然如竹,精緻的眉眼之間自有股超然之態。

      她心裡微微地一怔,這人似乎有些眼熟。

      朱明熙聽了少女的話,就摸了摸朱明謙的頭:“明謙,你是過來找哥哥的?”

      朱明謙點了點頭,說:“哥哥在見大臣,我遇到了探花郎,他陪我說話。”

      太子背後穿著官服的少年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說:“見殿下沒帶人,我是以為他是走丟了。”

      章若瑾聽到這裡才想起,這人是新科探花郎!

      當初他騎馬遊街的時候,坐在高高的棗紅馬上遊街,圍觀的人擠得水泄不通。那時候她也是圍觀的人當中的一個,遠遠地看著他,還感歎過這位探花郎的俊秀,才學淵博,沒想到竟然能這麼近距離地看到。

      而且還能聽到他說話。

      朱明熙剛跟杜大人說完話,杜大人也從書房裡出來,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趙長寧。趙長寧有點無奈,她能感覺到杜大人的目光在身上停頓了許久,目光帶著些許冷意。然後拱手向朱明熙告退離開了。

      朱明熙讓長寧先進書房等他,他在外面跟這位若瑾表妹說了話。

      趙長寧退回書房喝茶,聽到朱明熙跟少女說:“……父皇是提過把你指婚給二哥,不過母后沒有同意,怕你自小在家嬌養,不會操持他那些事。母后覺得宋家的那位嫡長女更好,但不知道父皇是什麼意思。”

      又聽那少女輕柔的聲音:“這事多謝殿下和姑母了。我向來是最不喜歡那些動刀動槍的……若真的嫁了二殿下,怕真的一輩子都不痛快。偏偏聖上的話,怎麼敢有半句違逆。”

     “放心就是。”朱明熙道,“二哥對這些從來不會說什麼,都是聽父皇安排的。”

       那少女又笑了笑:“不過我可聽說宋應蓮自小戀慕您,若將她指給二殿下,怕是她也不會快活。”

      朱明熙的聲音就一低:“什麼戀慕不戀慕的,你這話可別隨便對別人說,免得壞了人家的聲譽。”

      他們兩表兄妹的感情似乎不錯,趙長寧默默地喝茶。這位章氏可能就是她夢裡聽到的章氏,她現在是不想嫁給朱明熾的。但那個夢裡,她最後是朱明熾的貴妃,當然……長寧現在對夢的態度都半信半疑,只是那種撲面而來的真實感,還是讓她不能忽略。

      接下來兩兄妹說話的聲音更低了,趙長寧一星半點都聽不到了,等少女告退了,朱明熙才走進來。幾個內侍跟在他身後,輕手輕腳將書案收拾了,另外鋪了宣紙。

      朱明熙笑著說:“你久等了。方才我見老師看你的眼光不對,你是不是和老師有些過節?”

      他走過來的身姿俊雅如玉,有種少年的溫潤,說不出的好看。

      趙長寧也沒有隱瞞太子殿下什麼,苦笑了一下說:“原來杜家跟我們家是世交,微臣中了探花後,兩家本來是想結親家的,後來因微臣已經和老家的表妹有婚約而作罷,自此後杜大人就一直不喜歡微臣了。”

      朱明熙的笑容一怔,看著長寧輕輕地問:“你在老家有親事?”

      趙長寧應是。朱明熙就說:“那我可要看看,什麼樣的美嬌娘才配得上你了。”他說著站起來,走到了書案面前說,“你現在初入官場才多久,就接連得罪了杜家、蔣家,還有個徐家。要不是個明君,還當真護不住你,記得在大理寺行事要謹慎些,我護得你一次,怕下一次就護不住了。”

      趙長寧突然想說‘您就是個明君’,但是這話她沒有說出口,雖然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只是這些話不必說出口,她其實心裡已經認定了太子殿下是明君,她是非常願意擁護太子殿下的。“殿下放心,下官定會萬分小心。”長寧輕輕地說,“等殿下有朝一日用得著微臣,微臣日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他這麼一說,朱明熙就把手搭在他單薄的肩膀上片刻。手掌的溫度熨帖,掌下就是長寧的肌膚,長寧的筋骨,更加有種局促的曖昧。朱明熙立刻把手收回去了,然後輕輕笑了笑:“你也來寫一首詩吧,我看看有什麼不同。”

      朱明熙自幼就是翰林院大學士專門教導,但畢竟又不用科舉,跟趙長寧比起來還是有些差距的。

      趙長寧淡淡一笑。摸准了太子殿下的脾氣,就知道他這個人是很親和的,叫你做事就做,顧及別的不敢做,他反倒會不高興。

      “那微臣就獻醜了。”趙長寧走上前拿了毛筆蘸墨,看了眼太子殿下方才寫的詩,是出自《詩經·邶風》其中的一首《擊鼓》,最有名的那句情詩「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是從裡面來的,不過詩的願意是形容戰場聚散離合,戰友之間的感情。

      太子殿下只寫了前四句,她就提筆接著寫下去。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朱明熙看著他慢慢寫出那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長寧的神情非常認真,薄薄的嘴唇有層柔和的光,一手扶著桌沿,一手字已經成了,他卻突然有種荒謬的感覺,覺得這一刻很緩慢,而且表達了長寧的某種心境。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沙場上刀劍無眼,無居無所,也只能有一起赴死的誓言,的確是悲壯的。”趙長寧歎了口氣。

      “殿下?”趙長寧見朱明熙似乎在沉思什麼,就叫了他一聲。

      朱明熙就笑:“你的字的確好看。”叫內侍進來把東西收拾了,指了指桌邊的一堆紙卷軸,“這些另外收起來,放在綢袋裡。”

      又有宮女端了溫水上來,服侍朱明熙洗手。

      “教導明謙的翰林院侍講學士回鄉丁憂了,他正好沒有人教導功課,我的水準教導他是一般的。就向父皇請了命,讓你教導他一段時間,你在大理寺無事的時候,可以過來教教明謙寫字。”朱明熙說,“正好你在翰林院也是掛職的修撰。”

      趙長寧想說她擔不起這重任,教導皇子的可都是大學士!她就算進了翰林院,這時候估計也在檔堆裡熬資歷,怎麼可能有在皇子面前露臉的機會。朱明熙的語氣卻很溫和:“不過是教他寫字而已,他才多大,你教他綽綽有餘。等開了春父皇會給他再指個老師。”

      說罷已經不容長寧拒絕了,看天色快晚。把方才內侍收好的那些紙卷軸給她:“……這些你順路給二哥送過去,他想要北疆的堪輿圖,我從禦書房給他找了出來。”

      趙長寧發現朱明熙不喜歡讓內侍去送東西,反而喜歡讓她代勞,也許是覺得用了內侍,兄弟倆的感情就像隔開了一層。

      其實他對朱明熾、朱明謙都挺好的。

      她低低嘆,拿了東西告退,經過二殿下府上的時候把東西給他送了進去。幸好朱明熾不在府上,她才能放了東西就走。等她回到家裡,發現家中的氣氛有些凝重,還未到下朝時間的趙承廉竟然在家裡,趙長淮竟然也在正堂裡喝茶。

      “長寧,你過來。”趙承廉開口叫她。

      “方才走過門口,看到停著幾輛不認識的馬車。”趙長寧就問,“可是家裡來什麼人了?”

      “是你七叔回來了。”趙承廉面色有些嚴肅,“有大事,你先坐下,等你七叔過來再說。”

      朱明熾回府時天早已經暗了,幾顆稀疏的夏夜的星子散落天上。他快步走進府內,面色有些陰沉。高鎮跟在他身後,也走得極快,都不敢說話。其餘一眾侍衛等匆匆跟著,在陸水堂外面站好。

      管事見他回來,連忙叫人拿方才趙長寧送的綢袋過來,他親自送進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朱明熾自嘲的聲音:“我算是探出了父皇的想法,沒等到他即位,我們這些人一個也別想封了王!怕我等擁兵自重,要起兵謀反!”

      “殿下。”高鎮立刻起身給他奉茶,“您喝幾口茶敗火。”

      朱明熾一手就拂開了,他閉了閉眼睛,但睜開眼的瞬間,還是壓抑不住的一股怒火。因為他已經壓得太久了。

      朱明熾從小都不夠出頭,他的母妃出身較低,又不是皇上最疼愛的那個,他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不受寵的皇子,就算再出頭也沒有好處,他打小跟著宮裡的師傅學行軍打仗,學武功、騎射。十八班兵器樣樣精通。

      他知道,文章再出彩也討不到皇上的歡心,因為在皇上心裡培養的君主是朱明熙,別的他都不需要。他只有在武功上出挑,才能得到父皇的重視。果然是重視得很!他十八歲那年,父皇就派他去監軍。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郎,只知道戰場刀劍無眼,臨走前母妃抱著他哭了一夜,怕他有去無回。那時候北疆人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殺了不少人,甚至他都做好了自己回不來的準備,給母妃留下了所有的銀子。到了戰場後他不服,憑什麼有的人就能在紫禁城裡高枕無憂,而他卻連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發了狠,用兩年就迅速地鎮壓了北疆人,接下來的三年將北疆人打退,其中有多不容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身上還留著許多傷痕,用了多烈的辦法才在軍中有了威信。

      以至於邊疆的兵聽到他,沒有一個不肅然起敬的。他那時候在軍中傲然無雙,人人敬畏,但等到一紙聖旨回了紫禁城,卻什麼都沒有改變。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二皇子,給別人做陪襯的綠葉。

      皇上還想把章家幼女嫁給他,以此讓他收心幫太子。最嘲諷的就是,章家竟然還不願意!

      雖然朱明熾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娶章家幼女。

      他聽到的時候,只是嘴角露出一絲冷熱。然後父皇讓他「佐太子以東宮之事,做個純臣。」,明熾也笑著應是,然後退出來。

      高鎮說,“當年你我二人一起衝鋒陷陣,保家衛國,讓邊疆百姓安康,哪裡是這些紫禁城裡這些人可比的!”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殿下既然方才也沒有說什麼,想來心裡全都明白,我說別的就是畫蛇添足。”

      正是因為心裡全明白,剛才才不能表現出一分一毫。

      朱明熾了過了好一會兒,慢慢的收斂了火氣:“罷了!”

      來心情已經平和了,管事才敢上前,將那個綢袋放下:“殿下,這是方才趙大人送過來的,說是給您的輿圖。”

      朱明熾一時沒覺得有什麼,只隨手翻了翻,突然看到裡頭夾了一頁紙。

      他把這張紙拿出來,只見邊緣有些皺,可能是胡亂塞在裡面的。上面是一首詩,朱明熾一讀就皺了眉頭。再問管事:“當真是趙長寧送來的?”

      管事就說:“趙大人常來,小的不會認錯。”

      朱明熾把這張紙摩挲了許久,趙長寧呈遞給他的公文他看過,字跡的確是她的。只是這詩的內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又放進這裡面給了他,她這是什麼意思?。

      高鎮有點不明就裡了:“殿下,您怎麼了?”

      明熾嗯了聲卻沒有回話,他將自己靠在椅背上,又想起了她不知道名字的《鳳求凰》。竟然覺得心情好了很多,似乎想通了什麼一般,嘴角微扯:“原來是這樣,她當真有些不知所謂。”

      卻不知道朱明熾在說什麼。“殿下,誰不知所謂了?”

      朱明熾繼續摩挲這紙頁,又笑了笑:“你不必知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3 10:01 AM

第五十章

      大雪自天際飄揚而下,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了兩天了還未停,滿世界鋪天蓋地的白。

      大理寺裡做雜活的開始掃雪,臺階上,青石路。院子裡種的那顆柿子樹枝椏上也堆滿了雪,還有些小小的柿子挑在高高的枝椏上,如一個個精緻的小紅燈籠。將大理寺這個地方裝點出幾分喜慶。

      趙長寧的書案上也放了一盤柿子,大理寺人人都分了得一盤。

      徐恭走在後面跟著進了門,看到桌上的柿子後跟她說:“大人,這經了霜的柿子才甜,幸好前個兒緊趕慢趕摘了下來,否則下雪就吃不了了。”

      趙長寧看了看外頭的大雪,不知不覺得竟然又到了冬天,去年冬天她還在苦讀準備春闈,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職了。

      自她上次發現了孫秉貪污稅銀的證據之後,這件案子就一直在漫長的審理期中,當時趙長寧絕對沒想到,其間牽涉官員之多之廣,幾乎動盪了半個戶部以及山東一帶的布政使官員,其中的從二品大員,山東布政使曹思雨是落馬官員中官職最大的。眼下雖然孫秉已經死了,別的主犯都入了刑部大牢,要對曹思雨進行三堂會審,徹底清除稅銀案的黨羽。

      長寧笑道:“我不吃柿子,給你和夏衍他們分了吧,快辦正事才是。刑部的人可已經押過來了?”

      柿子是涼性的,她身子本來就性寒。再多吃涼性的東西身體的底子就更差了。

      “沒有,說是就在刑部大牢關著,咱們大理寺過去提審。三堂會審要開堂了。幾位大人正在後院合計。”徐恭小聲說,“不過我聽著,讓誰做主筆產生了分歧,寺丞許大人想讓蔣大人主筆,但沈大人還在猶豫。”

      三堂會審的主筆,其實就是記卷宗的那個人,一般都是從大理寺出個人,基本人人都會爭著當這個人。特別是審理的案子很出名的話,基本是搶得頭破血流的,因為卷宗不僅要呈遞給皇上看,還要張貼出去給老百姓看,有些卷宗寫得精彩的會因此而一戰成名。日後升遷也是名正言順的事了。

      寺丞許大人比較賞識蔣世文,想讓他做主筆,等他致仕了,蔣世文就能升任大理寺丞了。趙長寧所任的大理寺寺正只能算大理寺正職,當了大理寺寺丞才是正式進入了領導階層,不過趙長寧沒想大理寺丞這個職位。她資歷不夠,一年之內轉寺正已經不容易了,要想升任大理寺寺丞非常難。

      趙長寧去了後院給沈練請安。沈練的屋子裡站在寺丞許大人、蔣世文,別的幾個大理寺的大人,竟然還有個她不認得的陌生男子,面容粗狂,看著很像個武將,卻穿了一身文官的雲雁紋的緋紅色官服裡。在大理寺裡穿正四品官服,趙長寧又沒見過的,她猜測這位應該是一直在河北治理蝗災的大理寺左少卿,莊肅。

      說起來大理寺的職能很神奇,不僅管訴訟裁定,到了災荒年間還要管治蝗蟲。經常被外派出去督糧、賑濟災民、捕蝗、清理軍隊什麼的。以至於趙長寧進了大理寺之後一直沒有看到過這位左少卿。

      趙長寧見人太多,進去就站在一邊不說話。她聽到沈練在跟這位陌生男子說:“……你剛回來,那位常年在外督察的都察院僉都禦史聽說也回來了,皇上也派他協理此案。刑部是左侍郎帶著紀賢審理,我們大理寺也出兩個人去審理,最好是在他前面。聽說那位僉都禦史非常厲害,早年名聲很盛,他一出來估計就沒咱們什麼事了。”

      這陌生男子就笑著說:“讓我斷案還行,刑訊我可不擅長,你帶個人去吧!”

      “我也沒想讓你去。”沈練淡淡地說,他的目光就在眾人裡掃了一圈,叫了趙長寧:“你明日跟我去刑部吧。”

      趙長寧應了喏,那陌生男子才看到了趙長寧,頗有些好奇:“咦,這個我怎麼沒見過?長得細皮嫩肉的。”

      沈練忍不住嘴角一抽,說:“他是剛進來的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掛在季大人名下,我偶爾帶他做些事。”

      趙長寧基本確認這個人就是莊肅了,給他見了禮:“莊大人好,下官趙長寧,才進大理寺一年。”

      “既然是掛在季大人名下,那就該叫師兄才是。”莊肅笑眯眯地看著他,“不如你來左寺吧,跟著沈練有什麼好的。他這個人無趣得很,你可別跟著他學了那套,成天板著臉!”

      “莊肅……”沈練有點無言地看著他。

      “好,你繼續說。”莊肅伸手示意,他不再跑題了。

      “然後就是主筆人選的事,稅銀案茲事體大,皇上也非常關注。基本此次主筆的人選,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沈練在這些大理寺寺正、寺副裡掃了一眼,“當然,主筆不能丟了大理寺的顏面,若沒做好,別說寺丞了,本職保不保得住也不一定。”

      雖然沈練是這麼說,但躍躍欲試的人還是不少,基本個個都想當主筆。大理寺寺丞許大人就上前一步道:“大人,既然如此,下官倒是想推舉蔣世文,他在我手底下做了五年,經驗豐富,也從來沒出過什麼岔子。”

      寺丞這麼一說,蔣世文就出列了一步,謙虛道:“謝許大人舉薦,下官惶恐,卻願意為了大理寺一去。”

      沈練沒有說話,那莊肅卻看向趙長寧:“小師弟,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想做主筆嗎?”

      趙長寧剛才一直很低調,聽到莊肅在說她,才出列道:“下官資歷尚淺,怕擔當不起如此重任。”

      “這有什麼!你沈練師兄剛進大理寺,不過一年季大人就讓他做了主筆,再半年後就成了寺丞了。”莊肅雖然很武官的樣子,卻眉目慈祥,仔細看看跟吉祥物季大人的神情很像,他輕輕說:“既然許大人推舉蔣世文,那我就推舉小師弟任主筆。”

      他的推舉,分量當然跟一個寺丞不一樣了。

      蔣世文臉色一沉,就連沈大人也有些不舒服。這個趙長寧靠家族撐腰進了大理寺不說,現在還不知道怎麼的搭上了莊肅大人,要抬舉他當主筆!當然讓人恨。

      趙長寧苦笑,好不容易才在大理寺站穩腳跟,有了相對穩定的同僚關係,莊肅的一句話讓她被推上了風頭浪尖。後面的人都看著她,當然要看了,他才進大理寺一年!而且這主筆一當,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那可是正五品!

      一年就升任正五品,就是沈練也沒有這麼快的。

      沈練則握拳抵唇低咳一聲,這個莊肅,師兄師弟一套到處說!傳出去給別人聽到像什麼樣子!

      “行了,主筆這事暫時不定,等我考核兩日再定吧。”沈練說完讓他們退出去。然後他坐下來說莊肅,“什麼師兄師弟的!你兩年沒回來,回來就要推舉別人做主筆,傳出去別人怎麼說!”

      莊肅仍然笑眯眯的:“我知道你不喜歡蔣世文。又聽到你要帶小師弟去刑部,可見你是欣賞他的。你這個人怎麼還跟以前一樣,欣賞別人也不說,肯定沒少折磨人家吧!”

      “他還需要磨練,太年輕了。不過心性不錯。”沈練淡淡地道。

      “一般寺正要升寺丞,沒有個三五年是不行的。”莊肅說,“看小師弟有沒有這個造化了,成了大理寺寺丞,才有進三堂會審,面見聖上的機會。”大理寺寺正到寺丞是一道坎,成了寺丞才有正式參與大理寺議事的機會。

      “看看吧,你我也做不得決定,最後還要上報皇上和戶部。”沈練說。這個主筆的位置,其實就是個露面的機會。

      下午回家的時候,大雪才稍微小了些。趙長寧先下了馬車,凜冽寒冬裡風吹著,吹起她的衣袍,臉更如玉一般微透,透出幾分清冷。

      陳蠻跟在她身後把手爐遞給她,原來趙長寧是不肯用手爐的,但是陳蠻發現她的手容易冷,出門無論如何都要帶上。一來二去的趙長寧就習慣了手爐的溫暖,離了半天手就冰涼得難受。然後她突然意識到人的懶惰腐敗都是慣出來的,原來的她怎麼可能這麼嬌貴。

      以前大冷的天,她的屋裡從來都不燒碳。有陳蠻在,屋裡卻總是暖烘烘的。

      陳蠻這個人聰明,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知道趙長寧需要什麼。

      既然他對自己有心,趙長寧也不想耽擱了他,一直讓陳蠻繼續讀書,一年後可以參加鄉試。

      等走到了正堂,趙長寧才解下斗篷,身後的陳蠻立刻就接了過去。趙長寧回頭一看,滿天的大雪細碎紛亂,今年的大雪比往年來得都要早。趙長寧跨進屋裡,看到趙承廉、趙老太爺跟父親在屋內說話,趙家最有說話權力的男性們,臉色都有些沉重。

      趙長寧走上前見禮,下人立刻給她端了凳子、捧了茶上來。

      只聽趙老太爺說:“……原來你雖是東宮輔臣,但是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表面還是平靜的。如今你要出頭去進諫,是當真把我們家拖進了旋渦裡。怕的是經不起折騰。”

      趙長寧聽到這裡端茶的手微動。三皇子和太子撕破臉了,這其實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九月九那天宮裡祭祖,由太子掌管的祭器莫名其妙地被竊了,一時沒找到替補的。九月九祭祖是大事,三皇子的人更進言說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遵聖訓」,因此皇上很不滿意,竟當堂說了太子殿下一頓。長寧那天去教五殿下寫字,第一次沒有見到太子殿下,她知道太子殿下心裡不好受。

      前段時間太子殿下親自到皇上榻前侍疾,皇上畢竟還是疼惜他的,所以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但是太子黨卻再也不敢放鬆了,一直緊盯著三皇子,現在皇上身子不行了,三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

      “父親,俗話說富貴險中求。”趙承廉卻道,“你若什麼都沒做,不是功臣,太子殿下登基後何以重用咱們家。”

      “我雖不懂,但也覺得二弟的話有些道理。”趙承義雖然只是工部主事,但朝堂的情況還是瞭解的。

      趙老太爺歎了口氣,他是老了,覺得日子平平淡淡也好。不過兒孫不這麼想,他叫趙長寧坐到他身邊來:“寧哥兒,你覺得呢?”

      如今趙長寧在家裡也有話語權。她看著堂屋裡這些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她不知道誰最後會坐上皇位,太子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若新皇不是太子,最後的下場會非常的慘。但是太子對趙家、對她當真沒得說,她緩緩說:“二叔倒不妨再等等,若沒有大把柄,進諫也只是蚊子咬一口,沒什麼作用。”

      趙承廉沉思,趙老太爺卻精神不濟了,長寧就扶他回去休息。等回來的時候發現二叔竟然還等著她,見她進來了,就對她說:“長寧,太子殿下的人正在醞釀一個把柄。”

      趙長寧看著他:“您這話怎麼說?什麼把柄?”

      趙秉禮搖頭:“你在大理寺小心些,很可能會跟稅銀案有關。”他說,“家裡這些老弱婦孺還要我們守著,趙家的榮辱是一體的。”

      “長寧明白。”趙長寧說,二叔這個人很有大局觀,其實這一年來對她也不錯。周氏的事情後,他還送了一個田莊、兩個鋪子給長房。長寧看了看堂屋裡那塊她看了十多年的,‘德行如一’的牌匾,牌匾的邊緣有些地方有裂紋了。這個趙家她也住了近十年了。雖然不是顯赫人家,但卻是衣食無憂。這裡畢竟是她的家。

      第二天要去刑部,長寧一大早就起來了,穿了官服,走到了刑部大牢的門口,見沈練竟然已經帶著兩個隨從在等她了。

      趙長寧請安:“沈大人來得早。”沈練頷首:“跟我進來吧。”然後就帶著她往裡面走。

      這還是趙長寧第一次到刑部大牢裡來,刑部大牢比縣衙大牢好得多,而且戒備更加森嚴,沈練用腰牌過了三道門禁,才帶她走了進去。裡頭有一間很大的刑室,屋頂蓋的是透明的琉璃瓦,天光從裡面撒下來。牆上掛了許多的刑具,有些趙長寧認識,有些她不認識,但是這些刑具都黑沉沉的,似乎凝著血跡。很快就有腳鏈的聲音響起,有幾個犯人被壓了上來。

      走在犯人前面的是刑部左侍郎,帶了好些刑部的官。

      左侍郎和沈練相互見禮,然後按官職大小坐下了。

      今天審的是主犯,山東布政使曹思雨。他六十多歲的年紀,有點精疲力盡,蓬亂的髮垂下來,新長出來的那一段已經雪白了。

      沈練訊問得很冷酷,也很迅速:“背後還有誰牽涉?”或者是“還有沒有窩藏別的銀子?”

      趙長寧看著這個昔日從二品的大員,他現在只是個疲憊的老人,半點沒有大員的風光,不過是個階下囚。說句話都要緩半天,但卻很倔強,無論沈練問他什麼,都是一樣的說法。「沒做過」或者「不知道」。她在一旁記證詞都有些無從下筆。

      “不用刑怕是不肯招的。”沈練就不再繼續問了,叫了趙長寧淡淡道,“給你一刻鐘,接下來你問,刑訊逼供,你選刑具。”

      趙長寧站起身低聲道:“大人!”她從來沒有刑訊逼供過,在她原來的世界裡,刑訊逼供是違法的。理智告訴她,這個人是個貪得無厭的狗官,但他看上去只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跟祖父差不多的年紀,臉上盡是皺紋,疲憊不堪。

      “怎麼了?”沈練不為所動,“大理寺官員,刑訊逼供都不行,如何做得了寺正。”

      趙長寧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她緩緩地朝犯人走了過去。目光在那排刑具上遊移,她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用途,有些很常見,鞭子、錐子、夾板,但還有些稀奇古怪的,根本不知道它們怎麼用。

      沈練在她背後淡淡道:“磨蹭什麼,快選。”

      趙長寧低低一歎。這是大理寺常用的刑訊手段,有些犯人太嘴硬,用此讓他招。當然,屈打成招的是誰也不知道的。她需要狠下心來,至少她很清楚,根深蒂固的習慣絕對不是誰能簡單改變的。而且她也不能夠心軟,必要要心硬起來,否則官場之路難以走下去。

      趙長寧選了個最傳統的——鞭子:“就那個吧。”

      立刻有個獄卒上前取了鞭子下來,然後沾了鹽水,試了試鬆緊度。她走到犯人面前,看著他:“曹大人,我再問一次,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貪污稅銀的?跟孫秉勾結多久了?”

      曹思雨閉著眼睛冷笑不回話。

      趙長寧回頭一步,輕聲道:“打。”

      那獄卒揮著鞭子就朝曹思雨身上抽去,一打就是一條血痕,甚至有的地方立刻皮肉濺開!趙長寧才注意到用的生銹的鐵鞭,曹思雨似乎想躲避,但卻被人按住了,一鞭又一鞭地抽在他身上。她閉了閉眼睛。

      他還不肯招,趙長寧凝神片刻,指了第二件刑具,那是一把錐子。這種事也許只需要一個開頭,她已經沒有一開始那麼反感了,淡淡道:“曹大人不承認,只能上第二個,卻也是我不想的。這錐子既可以穿大人的手,還可穿大人的眼。大人切莫再倔強了,否則我證詞也寫不出來的。”

      曹思雨挨了鞭子,卻還有力氣冷冷地看了趙長寧一眼:“呸!你們這些狗官,我絕不會拖累別人下水!”

      趙長寧只能歎道:“用刑吧。”

      那錐子入肉,曹思雨的慘嚎聲也響起,卻被人按著手躲也躲不開。他道:“別進去了……別進去了……”

      趙長寧一看,各位大人的臉色卻很漠然,似乎並不動容,果然都是練出來了的。

      “你可願意說了?”趙長寧幾步走到他面前道,“大人要是願意,我自然讓他們停手。大人不願意,我也保不下大人。大人可別忘了,被抓的不止是你一個,還有別人。倘若他們先說出來立了功,大人就沒有可說的了”

      “說!我會說的!”在極端的疼痛下,人類本能地開始屈服。

      趙長寧才坐回去繼續記證詞,她看到沈練看了看她,對於初次刑訊的人來說,趙長寧做得還可以了,非常淡定。但是其實趙長寧拿筆的手卻在始終發抖,克制不住。

      之後沈練問一句,曹思雨就回答一句。刑訊逼供倒是的確有效。

      要到了詢問的末尾了,門外的動靜卻喧嘩了起來,似乎有人也進來了。

      侍郎先站起來說:“怕就是僉都禦史來了,他這一回來沈大人盡可放心了。這個人最厲害不過了,早年審問犯人,逼供,套供,他最拿手。當年在京城裡非常有名氣,人人都敬他三分。”還對後面的官說,“快過來,今天讓你們這幫小子開開眼。”

      當官的都比較怕都察院的人。侍郎和沈練都挺慎重的,站到了門口去迎接。

      趙長寧是小官,沒道理小官也不去。於是這邊的審訊暫時聽了,她就跟在後面垂手等著。聽說這位神秘的僉都禦史是剛回京城的,而且手段了得,沈練也覷他幾分,趙長寧倒是有點好奇。

      人群喧嚷,好久後她才看到門被打開了,有個人緩步而優雅地走進來,隨從下屬跟在周圍簇擁著他,趙長寧從來沒見這麼多人簇擁著他。他穿了件新做的官袍,正四品雲雁紋的補子,緋紅色官袍,嘴上帶著笑容。

      “竟然能看到周大人親自前來,您多久沒有在京城出現過了,真令刑部蓬蓽生輝啊!”那侍郎大人說話卻非常的客氣,笑道,“您請這邊來!”

      “吳大人太客氣,帶我去看犯人吧。”這人說話的聲音一貫朗和。

      趙長寧卻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很久不知道說什麼。以至於這個人被簇擁著走到了前面,她也沒有出聲。

      周承禮竟然是僉都禦史,備受別人尊敬,在京城裡非常有名聲……但這個是她認識的那個七叔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3 10:07 AM

第五十一章

      一眾人圍擁著周承禮坐下,他還含著笑跟刑部左侍郎說話。說完之後才看向犯人,隨後下了位置走到他面前,淡淡地問了句:“曹大人?”

      渾身冷汗的曹思雨抬起頭,一看到周承禮,眼睛裡出現一抹奇異的亮光,卻又慢慢將頭低下了,聲音喑啞道:“……竟然是你!”

      “曹大人盡可將一切招了,免得受這些苦楚。你也知道周某人是讀書人,見不得這些血腥的場面。”周承禮溫柔地說, “但周某人若是真的動了手,卻是比常人要狠些的,曹大人要考慮清楚。”

      曹思雨閉了閉眼睛,血從他的額際緩緩流下來,他疲憊地道:“說了這些還不夠嗎?別的什麼都沒有了……”

      周承禮似乎在背後沉思什麼,沈練看了會兒,招手叫長寧過來,吩咐道:“……去寫證詞。”

      好吧,現在她又成輔助角色了。

      趙長寧坐下來蘸了筆墨,將二人所說的寫下來。

      周承禮回過身,他是在看牆上的刑具,刑部的刑具一向是最全的。刑部的環境陰暗,他掃到末尾,才看到坐在那裡的趙長寧,一開始只是覺得感覺相似,等趙長寧抬頭起來,他才發現真的是她!她表情寧靜,手執毛筆——執筆的姿勢,還是他親自糾正過的。

      周承禮看著她,嘴唇微動,竟沒想到她在這兒!

      那接下來的刑訊該如何進行?

      周承禮似沒看到她,又轉過頭跟左侍郎說:“他既已經奄奄一息,倒不如休息兩日再審。換個人刑訊——”又是語氣一頓,“讓這些人先出去吧,我不喜歡有人在場。”

      於是頃刻,趙長寧就被清退出場了,只三位大佬留在牢內,他們這些小官在外面吹風。

      不遠處就是刑部的馬廄,大雪裡蓋著溫暖的稻草,馬們的皮毛都油光水亮,慢吞吞地吃草。末尾那馬小了一大圈,看著他們這些在外面吹冷風的官員,甩了甩馬尾巴,悠然自得。然後長寧才發現這分明就是紀賢的驢,它脖子上還掛著刑部專用的牌子。跟馬養在一起,搶馬的草料吃,馬兒們都怕它三分。

      大雪又開始飄揚,只見得有個穿著厚厚長棉衣的人走過來,懶洋洋地抱了個手爐。卻是個熟人,紀賢。

      趙長寧身邊的多是刑部官員,給紀大人打招呼。紀大人卻看到了趙長寧,笑眯眯地說:“咦,這不是趙大人嗎?許久不見啊。”

      “紀大人這麼冷還要出門?”趙長寧笑問。

      “人窮志短,出去喝杯酒而已,趙大人要一起去嗎?”紀賢道。

      大明朝的官員俸祿真的很低,例如海瑞,他是出了名的清廉,平時只靠俸祿吃飯。他老娘過生日的時候買了兩斤肉吃,竟然傳為稀奇事,連皇上都問身邊的太監:“朕聽說海瑞昨天買肉了?”

      聽說紀賢在京城為官,從沒有人知道他家世如何,只靠俸祿活,當然是真的很窮了。

      “不善飲酒,紀大人去吧。”長寧淡淡笑道。紀賢就道:“那趙大人繼續吹吧。”從馬廄裡牽出他的毛驢,騎著毛驢一顛一顛地走了。

      凜冽的北風從空曠之處席捲而來,吹得滿天際都是亂雪。

     天色暗下來,大雪不斷,趙家卻前所未有的熱鬧。掛了紅縐紗燈籠,前院還擺了幾桌席面。數位朝廷大員前來道賀,車馬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都察院僉都禦史周承禮複職了,多年前他被外派去江浙一帶,至於去做什麼沒有人知道。這番回來卻是官復原職,早年聽聞過他威名的、與他結交的都來了。他笑語晏晏地站在宴席之間,與同僚對飲。

      一輛轎子停在門口,轎子門壓低,有個人從轎子裡跨了出來,卻是身著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自從趙長寧與杜若昀的親事不成,杜成已經很久沒有踏足過趙家了。原來周承禮在官場從未表明過他是從趙家出來的,現他才知道是周承禮是趙家的養子。他看著‘趙府’二字歎了口氣,對隨從道:“行了,進去吧。”

      趙老太爺聽說杜成來了很驚訝,親自去迎了杜成進來。進來之後杜成卻與周承禮、趙老太爺進了裡屋說話。

      趙長寧坐在宴席裡喝茶,自從七叔這次回來後,走到哪兒都是眾人圍擁,可見身份不一般了。都察院僉都禦史雖然和詹事府少詹事同為正四品,但是僉都禦史卻是有實權的,兩者比不得。她連單獨跟他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她百無聊賴地偏頭對四安說:“四安你看,這時候咱們頭上那塊匾額要是掉下來了,砸死十個人裡八個都是太子黨。”

      四安哦了一聲,好久才問:“少爺,什麼意思啊?”

      “自己想吧。”長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

      趙長淮側頭看了看長兄喝茶,嘴角微微一扯。“那大哥也是其中一個了。”

      趙長淮受翰林院侍讀學士賞識,前段時間已經升為修撰了。如今翰林院的庶起士裡,他是最出挑的一個。他坐在那裡默默地喝茶,似乎周圍的繁華,周圍的一切與他的關係都不大。

      有時候看著這個弟弟,趙長寧也有種他心思沉如大海的感覺。竟和周承禮一般,看不透。

      夢裡,他最後官至兵部侍郎。

      趙長寧沒有接他的話。

      等宴席散了都沒有看到周承禮,但應該是要去給他請安的。回屋子裡看了兩本卷宗,長寧才去東院。

      周承禮還在跟個長寧不認識的官員說話,看到她過來,招手讓長寧隨著他一起出來。周承禮背著她面對雪夜,問她:“今天我看到你在刑部,做什麼?”

      “刑訊犯人,我是跟著沈大人一起去的。”趙長寧說。她原來有很多話想問周承禮,但這個時候,外頭是雪夜,頭頂是燈籠,冷風靜靜地吹拂著。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周承禮轉過身看她,他比她高了很多,長寧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她聞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香。

      “你刑訊犯人了?”

      趙長寧點頭:“既然是大理寺官員,倒也無可避免的。”

      周承禮很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替她擋住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怕嗎?”

      趙長寧笑了笑:“很奇怪,我也以為我會怕,但卻覺得那不是怕,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說不清楚。”

      周承禮就歎了口氣:“以後還是不要往刑部跑吧,科舉做官都罷了,我隨著你折騰。這些你怎麼能做。下次再讓我看到,我當眾拉你出去!”他又道,“我這幾個月不會在家裡住,你有事可以叫人帶信到都察院給我。”

      長寧苦笑,七叔還記得她的身份呢,有時候她自己都忘了,她說,“那侄兒就先告辭了。”

      周承禮嗯了聲同意了。

      趙長寧離開了東院,只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周身都浸沒在黑暗中。趙長寧突然頓住了腳步,抬起了手。

      她的手,竟然還在微微地發抖。

      刀入骨,錐入肉,血液飛濺的聲音,皮肉綻開的聲音。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臆想出來的,但是都很清晰。

      她把發抖的手握成拳頭,表情冷了一些,她必須要學會心硬。這個世界裡除了自己之外,誰還能真正的庇護她?

      她輕輕地喃喃了一句:“所見非真,所聽亦非真。”

      四安跟在她身後問:“少爺,您究竟在說什麼?什麼不是真的?”

      趙長寧搖了搖頭,將肩上的斗篷攏緊,淡淡道:“無事,走吧。”

      三天之後,曹思雨的審問就有了結果。

      周承禮是皇上調回來專門審查稅銀案的,都察院專門督察官員貪污,這方面比大理寺跟刑部厲害。

      聽說周承禮用了十二種刑法,一種比一種殘酷,令人毛骨悚然。最後崩潰的曹思雨才吐露出,是三皇子在背後指使。趙長寧不知道這個結果是不是周承禮逼出來的,這段時間她都看不到他。而沈練的確也沒帶她去過刑部了。

      一時間朝廷中的三皇子黨人人自危,證詞遞到了皇上面前,三皇子就被罰了禁閉,聽說是李貴妃在書房外面跪了兩個時辰,皇上也沒有鬆口。

      這樣一來,三堂會審主筆這個位置,卻沒有人願意去了。

      原來沒牽涉到皇子的時候,這是個美差。但倘若在寫證詞的時候,冒犯了皇子惹了皇上生氣,可能連命都保不住!沈練一時兩個人選都找不到,許大人不肯推薦蔣世文了,莊肅也不推薦小師弟了。這事可不能開玩笑,寫好了皇帝未必高興,寫得不好惹得皇帝大發雷霆,腦袋搬家卻是一句話的功夫……

      最後,沈練就把趙長寧找了過去,告訴她:“——這個主筆由你來當。”

      莊肅當即就生氣了,道:“沈練,你要幹什麼!現在讓蔣世文過來當主筆,他不是很願意嗎?”

      沈練凝視著趙長寧:“你記住了嗎?”

      趙長寧拳頭握緊,但還是應了聲是。上司的話,哪裡有你反對的餘地。

      以至於她在教導五殿下的時候也有些走神,想著這樁案子。沈練這次選她做主筆,大理寺倒沒有人有怨言了。

      趙長寧給五殿下佈置了一篇字,孩子就在那兒乖乖的寫。他拿筆都還不太穩。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道:“趙大人,你有什麼心事嗎?”

      長寧就看著他,朱明謙說:“我今天寫錯了三個字,你都沒有提醒我注意。”

      這孩子不愧皇室血脈,小小年紀聰明異常,甚至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惜上頭三個哥哥爭得你死我活的,他的年紀還太小,等他長大,那三個早已經爭出了勝負,黃花菜都涼了。

      這樣一想,長寧對這個乾淨無暇的孩子又柔和了些,半蹲下身跟他說,“下官方才沒有看到。殿下寫錯不打緊,後面更正就行了。”

      朱明謙卻放下筆,奶香的小身子下了座位,走到趙長寧身前,稚氣地問她:“趙大人,你是不是擔心太子哥哥?”他說,“前段時間,母后就為了太子哥哥擔心得吃不下飯。太子哥哥會做皇帝的,你們就不要擔心了。”

      趙長寧聽他說這話,卻立刻皺了眉頭,握住了朱明謙的肩膀道。“殿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她第一反應是有人要害朱明謙,這話她聽了倒還好,被有心人聽去了。朱明謙和太子都會遭到皇上的厭棄,畢竟帝王無情,最忌憚的就是別人覬覦他龍椅下那塊地方。

      朱明謙搖了搖頭:“沒有人教過我。”

      長寧還是心存疑慮,非要問清楚不可。否則讓這個孩子到處去說,豈不是害了他!“那殿下這話可對別人說過?你要老實告訴微臣,可是有嬤嬤教你的,還是三殿下身邊的人?”

      爐子燒得暖烘烘的,風吹動帷幕,光影一陣一陣的明滅,孩子陷入團團的雪光中,更精緻得如雪球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說:“不是別人教我的,是我夢到的。”

      “我還跟嬤嬤說過我的夢呢。我夢到趙大人跪在金鑾殿上。太子哥哥坐在龍椅上……然後嬤嬤嚇到了,告訴我對誰都不能說,讓我趕緊忘了。”朱明謙看著她,“可是做這個夢的時候,我還沒有見過趙大人,怎麼會夢到趙大人呢。”

      趙長寧許久沒有說話,其實是她太驚訝了。

      首先她想是不是朱明謙在撒謊,但接下來她覺得不會是,如果五歲的孩子有這個心計,他也沒有目的啊。既然她能夢到,為什麼朱明謙就不可以。只是……兩個人夢的內容怎麼是完全相反的。在她的夢裡,登基的是朱明熾,但朱明謙卻夢到了太子殿下。

      “殿下,你嬤嬤說得對,這話不能再說了。”長寧摸著他的頭緩緩說,“否則你會害了你的太子哥哥的。”

      朱明謙點點頭,聽了長寧的話,“我不會對別人說了。”

      這時候書房的厚棉簾被挑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來,其中一個笑道:“你借她來給五弟授課,我看著兩個卻是一起在偷懶。”

      趙長寧一看是太子和朱明熾進來了,立刻跪下請安。心裡立刻想,剛才那些話他們二人不會聽去的吧……

      “二位殿下安好,是五殿下想讓微臣給他折紙鶴,可微臣卻不會。”長寧說。
  
      朱明謙立刻反應過來:“太子哥哥、二哥好,是明謙想要紙鶴。”

      朱明熙一笑:“要紙鶴,你卻要問你二哥,他做這些小玩意兒最擅長了。”

      朱明熾本來就中立,雖然三皇子出了事,可是他跟太子的感情卻沒有受影響。他穿著件玄色的錦緞薄襖,大冬天的似乎也不覺得冷。西北邊界苦寒,想來京城的這點冷還不算什麼。聽了之後就笑了笑:“紙鶴有何難,倒不如給你些更好玩的。”

      說罷叫內侍去拿了些席草來,他只用單手,席草卻靈活地在他的手指間繞來繞去。他的手掌很大,想來拿劍的手都是這樣的,五指非常的靈活,不一會兒一隻螞蚱就成型了,再拿了幾根席草,編出一個小雞來。

      朱明謙畢竟是孩子,看的喜歡得不得了。趙長寧也看了那小雞兩眼,螞蚱倒不難,其實她也會。只是這小雞卻非得巧手才編得出來……

      朱明熾接連給朱明謙編了好些,叫他捧著去玩,他才從朱明熙這裡告辭了。

      朱明熙卻留了長寧一會兒,倒沒有別的事,二人興趣相投,不過是一起討論詩詞曲賦而已。說得盡興,長寧也有些投入,不覺就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太子殿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了。但他又沒有躲開,反倒任她握著。

      “微臣冒犯。”長寧笑了笑放開手。

      “你我何談冒犯。”朱明熙卻說,“我被父皇責罰那幾日,你還每天給我送字帖來,叫我靜心。你待我的真誠我明白。”太子殿下突然有一瞬間的沉默,大概是想到了那幾日的辛酸。

      其實趙長寧何談真誠,她求的也不過是自保而已。保自己,保住趙家。但太子殿下對她這麼好,她也不忍。

      等從東宮離開,出了朱紅大門,長寧才整理了官袍,沿著直道一直往前走。直道上還殘留著冬日的積雪,皂靴踩上去融了一地的雪水。

      冬日燦爛的午門外,趙長寧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等著她。

      朱明熾坐在馬車裡,正披著件灰鼠皮的斗篷看書,爐火照著他堅毅的側臉。有的時候長寧就在想,他究竟能看什麼書,他不是不通四書嗎?

      朱明熾看她穿得多,想她應該是怕冷,就將火爐撥得更熱了些。然後說:“大理寺有一道腰牌可暢通各處監獄,我要你幫我進刑部大牢,不能有別人知道我進去過。”

      趙長寧頓了頓問:“殿下想進去見曹思雨?”

      朱明熾抬起頭,看著長寧往後一靠:“你只管做就是了。”

      “若以後出了岔子,刑部有記錄,很容易就能查到下官頭上。”趙長寧淡淡道,“所以下官要問清楚,殿下究竟要做什麼。”

      朱明熾偶爾會找趙長寧替他做點事情,趙長寧倒是想不做,可不敢不聽朱明熾的。更何況這位可能日後要登上帝位,如果不是原則性的問題,趙長寧一般都不會回絕的。也許她也天性怕死吧。

      朱明熾嘴角一扯:“放心吧,我只是問點事情。又不會殺了他——再者這段時間提審他的人很多,沒有人會知道的。”

      趙長寧卻覺得這件事有風險,但凡會留下證據的東西都有風險。

      朱明熾本來不出聲等她,見她不語低笑一聲,然後半跪起身。長寧渾身一緊,朱明熾已經靠得很近了,再多半寸就要挨著了。馬車的空間這麼狹小,她幾乎整個人都在朱明熾的壓迫下,渾身緊繃。只聽朱明熾冰冷地在她耳邊說話:“你不是喜歡我嗎?為我做這點事都不願意?”

       趙長寧手握緊,看到他結實的手臂就在身側,幾乎要將她抱在懷裡了。淡淡地道:“殿下言重,只是我實在是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殿下了。”

      朱明熾眼睛微眯:“你這樣的人——”然後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

      趙長寧這樣的人,對別人的喜歡即是引誘。她的每一寸肌骨,每一個動作。若常人知道這個人女裝究竟是什麼樣,這樣的對比有多強烈,肌膚相親是什麼感覺,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還是別告訴她了。

      這樣的事,她若知道了肯定會真的利用。而且……他居然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擋。

      看來的確是放錯了,竟然這也能弄錯。朱明熾坐了回去,說了句:“……你還真是不知所謂。”

      趙長寧還在想,莫不還是那首《鳳求凰》惹的禍,但又覺得朱明熾不會是這種自作多情的人吧。想來想去,平時跟這位爺似乎並不親近吧,不過眼下這個事卻是要解決的。“既然殿下一定要去,我有辦法讓殿下進去,不留痕跡。”

      進刑部大牢的確需要腰牌,而且要記錄,但是入刑部卻不需要。進去後趙長寧只需說自己未帶,借用別人的腰牌就是了,刑部內的人卻是不需要登記的。

      雖然不知道他要找曹思雨做什麼,但沒有拒絕的餘地。

      夜色已深,趙長寧藉口大理寺還有些問題沒問清楚,帶了裝扮成司務的朱明熾進去。

      牢門打開,朱明熾的確只跟曹思雨耳語了幾句,竟真的一點都聽不到。曹思雨卻側過身,炯炯的目光看著朱明熾,乾燥蒼白的嘴唇微微抖動:“二殿下——”

      朱明熾伸出根指頭:“不用多說了,明白就是。”

      他從牢裡出來,趙長寧依靠著牢門等他,兩人自刑部大牢出來,趙長寧忍了許久才問:“殿下究竟想威脅我到何時?”

      “到我不想威脅為止。”朱明熾看她一臉的隱忍不發,嘴角一挑。隨意從袖裡拿出一物,放在長寧手上。

      “方才無事隨便編的,沒什麼用,送你吧。”

      趙長寧感覺是個有棱角、冰涼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隻草編的小狗兒,蹲在她的掌心上,吐著舌頭。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3 10:13 AM

第五十二章

      冬日放晴,屋內炭火燒得旺。 屋內燃著供奉給祖先的香,這味道是長寧聞了很多年的,聞著就覺得很舒心。

      趙長寧在陪趙老太爺下棋,她發現當真人無完人,祖父這麼好的人棋品竟然很臭,經常悔棋,輸了還會急。

      趙長寧為了讓他老人家高興,自然故意放水讓他多贏幾盤。今晚老人家贏高興了,就告訴她:“你棋藝退步多了,記得好生練練。”

      趙長寧只能笑著說:“好……孫兒一定多練練。”

      趙老太爺一邊把棋子撿回罐子裡,一邊問:“長寧,我聽說三堂會審,你被選成了主筆?”

      趙長寧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祖父竟然也知道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沈大人選你做主筆?”

      趙長寧頓了一下,歎道:“大概猜得到……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是出了差錯我也不會丟性命。沈大人是想保全別人的性命……”

      趙老太爺一向覺得自己長孫心思通透,果不其然,他捋著鬍鬚笑道,“祖父為官三十多年,覺得為官唯有一條最是要緊的,兩個字,忍得。你拿回去,好好品味著。別看你二叔和七叔現在風光,當年忍了多少苦是你不知道的。你七叔小的時候……”

      趙長寧專心地看著祖父準備仔細聽,誰料得他又不往下說了,頓了頓,伸出兩根手指指了指茶壺。

      趙長寧立刻會了意,給老人家續了茶,等他接著往下說。

      趙老太爺眼睛微眯,似乎回憶起了往昔:“承禮的父親去四川任職的時候他才五六歲大,後來他父親沒了,我帶他回來。一開始承禮誰都不認,誰也不親。當時你祖母還在世,想給他換身衣裳,都被他咬出個血印子……他長到十歲都這樣,後來卻不知道因為什麼慢慢好轉了,最後是徹底看不出來了。如今別人看到他,誰不誇他一句謙遜有禮,風度翩翩。”

      原還有這麼一段事,這卻是趙長寧不知道的。

      “你的為官之路還長,雖比別人升得快,但也比別人坎坷。看你三叔、四叔的孩子都不成器,咱們家的未來,也就指著你和長淮了。”趙老太爺歎口氣,“如今我這老太爺是歇息了,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能不能有朝一日,看你們站在金鑾殿上。”

      看到祖父臉上的皺紋,日漸斑白的頭髮,長寧眼中一熱,想起幼年他讓自己罰跪,他為自己撐場。想起他教自己刻石。人再怎麼保養,也是留不住時光流逝的。祖父當真比前幾年老了很多。

      “祖父長命百歲,現在身子骨硬朗,還有好多年可以活!一定看得到那時候。”長寧微笑著說。

      趙老太爺就笑:“行了,我午睡了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去你二叔那裡嗎?”

      長寧應是,扶趙老太爺歇到羅漢床上,給老人家掖了被褥,然後才退出來。

      她帶著隨從和小廝沿著這條路慢慢向前走,前面是正房的八卦亭。

      家裡的女孩們在亭子裡做針線玩,妹妹玉嬋也在,跟二房的玉婉說哪個花樣好看,桌上擺了一堆時新的絹花。四叔的小兒子拉著姐姐的手,嚷著要玩翻繩。

      玉嬋抬頭看到他來了,便提了裙子向他跑過來,笑道:“哥哥,你怎麼過來了!”

      長寧現在在家裡的地位高,玉嬋自然更敬重和喜歡兄長,看到哥哥眼睛就亮晶晶的。

      亭子裡的弟弟妹妹也看到了長寧,紛紛起身給她行禮請安,居然有些拘謹。

      長寧在大理寺為官,不常在家中,他們經常被灌輸兄長有多厲害的觀念,偶爾見到是她,態度卻是局促又小心的。長寧看到亭子裡屈身一片,才道:“起來吧。”

      趙長寧要轉身走了,四叔的孩子卻邁著小步跑到她面前,伸長了胳膊,遞給她一朵絹花:“這個送給哥哥!”

      長寧看那絹花在寒風中微微擺動。才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旋即輕輕握在手裡,攏入了袖中。“謝七弟的花,回去吧。”

      她隨後就走開了,但是走了很遠還聽到他們笑鬧的聲音,後面有人給她披了斗篷。她回頭望過去,那些如花一樣的面孔。

      長寧就這麼立著,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容,衣角被風微微吹起。

      寂寞是因為想要熱鬧。

      熱鬧是他們的,不是她的。她低下頭看了看手心裡的那朵絨花。

      ************

      三日後就是三堂會審。

      這次三堂會審由太子主審,朱明熾監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巨頭協同審理,三部正六品以上官員旁聽。陣容非常的豪華,排場也很大。

      主審的審堂就在大理寺東直房,公堂兩側門打開,一側坐著主筆,另一側則是副主筆。堂下觀看的也是三部正六品以上的官員。

      趙長寧剛入坐,就看到太子殿下被眾人簇擁著過來了。他穿了件月白繡四爪金龍的袍子,披了件灰鼠皮大氅,俊秀的臉在冬日的陽光中透著玉一樣的光澤,看到趙長寧之後,幾步向長寧走過來。

      “長寧,今天是你做主筆?”

      趙長寧放下筆站起身,向他見禮:“太子殿下。”

      朱明熙虛扶起她:“……今天的主筆兇險得很,如何讓你來做了!”一貫溫和的語氣都低沉了些,“從未問過你在大理寺的事,這差事竟然落在你身上,是否大理寺裡有人刁難你?你如何不告訴我?”

      趙長寧笑了:“殿下折煞我,我憑殿下進了大理寺,別的事自然要自己做了。”

      朱明熙嘴唇微抿。他一開始看重趙長寧,是在會試裡看到趙長寧的文章,文采斐然,有宏圖大略,原看詩文沉穩,以為此人是個三十大概的男子,誰料到殿試上一見卻是個不足弱冠的少年,長得那般的秀雅纖細。

      他當時就生了重用的心思,原來想著把他安插到大理寺,甚至還想著也許能安入一個棋子。後來他才想著,既然賞識長寧,何不捧他做個純臣,日後他也需要這樣的人。

      “罷了,既然已經做了,我也只能替你稍微擔待些。”朱明熙歎道。

      趙長寧一笑,目光落在朱明熙的手上。他的手雖然好看,卻也是有力量的。

      朱明熙說完才回了主審位。然後進來的才是大理寺寺卿季大人、刑部尚書、都察院都禦史。這可是真正的三司法巨頭老大!隨後進來的是沈練、周承禮等人。人前七叔沒有跟長寧說話,徑直走上堂上的協審位,低頭在朱明熙身邊輕語,朱明熙聽了微微點頭。又側頭跟朱明熾商量。周承禮才落座。

     大人們往堂上一坐之後,周圍頓時鴉雀無聲。旁邊的司務也立刻開始給她磨墨,讓她記庭辯內容。

      朱明熙拍了驚堂木道:“開堂,帶犯人。”

      三司會審跟別的不一樣,審理由主審、副審、三位大人輪流發問,其實在之前的刑訊中,這些問題周承禮已經都問過了。三位大人只是補充得更加完整,思維更加清楚,形成完整的關係網,將牽連的四十多位官員的罪名一一審問清楚。

      趙長寧凝神定氣,筆不停寫。旁邊伺候磨墨的司務看得目瞪口呆,伺候了這麼多年,看到過寫得好的,但沒見到過能寫得這麼快這麼好,文筆辭藻還能兼顧的。

      等輪到了周承禮發問,趙長寧突然聽到周承禮開口就道:“你可與三皇子暗中勾結,貪污稅銀,將部分用於孝敬三皇子,得三皇子保你平安?”

      此話一出,趙長寧的筆尖微微一抖。果然還是來了!隨後她鎮定了心神,繼續往下寫。

      接下來周承禮一句句地直逼深入下去:“何時與三皇子聯繫的?”

    “三皇子曾經要你做過什麼?”

      “可與三皇子合謀別的事,孫秉是否為你所害?”

      周承禮的問題幾乎都圍著三皇子,三位大佬的額頭都滲出了些細汗。這場三堂會審,周承禮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不是在審稅銀案,但給他撐腰的人就坐在前面,聽說二皇子也表明了態度,他是支持太子的。兩位皇子都沒有說話,只是一邊喝茶一邊看周承禮問,他們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太子殿下先前受辱,豈不是要想方設法報復回來的。

      聰明人自然就靜默不語。眼睜睜地聽著周承禮越問越淩厲。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七叔,她很有理由相信,這個人是曾經叱吒京城的。

      趙長寧下筆越來越穩,一字字一句句,如刀刻紙上。

      審理完四十多個官員,中途休息一場,也是到了傍晚才完事。趙長寧總算是見識了一番周承禮的風采,倒真的名不虛傳。多年經驗,又快又狠,不然這場三堂會審審三天三夜也有可能。

      她最後放下筆,手已經酸軟得不像是自己的。待墨蹟稍乾,趙長寧就呈遞給了太子殿下過目,再依次給副審、協審看。到了七叔面前的時候看到他在喝茶,看了一眼後微微點頭,他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

      太子殿下首肯後,長寧把案卷用糊封起來,這份案卷要由她親自入宮交給皇上。

      帝王看到這份卷宗後靜默了良久。

      東暖閣站著兩位皇子,剛放出來的三皇子朱明睿卻是跪著的,他的臉色略有菜色,人也似乎瘦了些。他在宗人府被審問的時候,上面的問題都是已經問過百遍的,寫的是什麼他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不開口說話,東暖閣就靜得可怕,只剩下宮人輕輕放茶盞的聲音。最後是皇上自己合了卷宗,有些疲倦地道:“稅銀案——就此先作罷了!牽涉官員一律處斬,日後永不再提。”

      “父皇!”朱明熙似乎想說什麼。

      皇上擺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再往下追究不必了,當年太祖皇帝查一起胡惟庸案,便殺了數萬人,以至於朝廷中無官可用。若再往下查個個都不乾淨。酷法之下尚有蛀蟲,何況只是糾察案子。”

      朱明睿幾乎可見的臉色一喜,但又看到皇上握著案卷的手指骨泛白,其實強忍著心裡的生氣,憤怒。證據如此確鑿,騙自己不是都不行,不過是家醜不外揚,不過犯事的是他的親兒子!

      只是也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來人,把三皇子——給我帶下去繼續禁閉。”皇上叫了人,然後不再看朱明睿。朱明睿茫然地看著皇上,父皇一向是溫和、開明的,但他是天子,如果真的是一副溫軟的心腸,他怎麼可能當得了天子!

      “父皇、父皇!兒臣冤枉的啊,當真不關兒臣的事,是有人屈打成招的!”朱明睿接連磕了好幾個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慌忙地說道:“您調回來的那個周承禮,他是太子的人啊!是他要害我的,是他要害我的!”

       皇上卻看也不看了,冷淡地道:“帶下去吧。”

       這樣的事,朱明熙已經體會過了一遍。

       他只是垂手放在身側,嘴角始終是平緩的。

       又聽皇上繼續問:“主筆是誰?”

       朱明熙眉毛微動,若父皇不問起主筆,趙長寧自然無虞,但是父皇卻問了。他道:“回父皇,是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新科探花郎。”

       皇上聽到這裡看了朱明熙一眼。

      趙長寧跪在外面等了很久,從日頭還盛的時候到夕陽斜長。一開始她是很鎮定的,但是越跪越茫然。

      她看到朱明睿被押了下去,沒有以往的尊貴,顯出幾分疲態。皇上既然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沒有饒恕,她一個才六品的小臣子呢?生殺不過掌握在別人的一念之間,這就是皇權。

      其實她已經想過了,皇上若遷怒與她,大不了就是掉腦袋而已,雖然她還是相當的不甘心。她才進官場幾年,還沒有過幾天好日子,還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祖父還沒有看到她站在金鑾殿上,母親父親、姐姐妹妹也許就指望不上她了。

      遠嫁後沒見過幾面的大姐,溫柔的二姐,還沒有出嫁的玉嬋,對她飽含期待的竇氏……

      華燈初上,這些人的臉一個個在她的心頭滑過,趙長寧緊緊地捏著拳頭,神色漠然。她突然開始憎恨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為什麼不據理力爭,為什麼不反抗,即使這樣會招致沈練的厭惡。

      難道她在心裡就想的是太子能保住她?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真的出事的那天,誰能保得住她!

      只有自己保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有籌謀,有計劃,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忐忑了。

      趙長寧跪得筆直,心裡突然生出幾分冰冷,同時她告誡自己,再也不許這樣了,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要是想被人護著,早就應該找個人嫁了,內宅裡跟一群女人爭鬥度日,她雖然是無奈走了這條路,但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絕不會再回去的。

      很久之後,趙長寧才看到宮門又緩緩地打開了,這次從裡面出來的是朱明熙,他帶著隨從,一步步地走到了趙長寧面前,單膝半蹲下來。

      禦道兩邊的蓮花石座裡放了蠟燭,映照著長寧的側臉。趙長寧的眼眸中藏著浮動的燈火,好如城隍廟那日,一盞盞漂浮流入河中的祈願燈。

     “皇上說……”朱明熙微微一頓,“皇上說你言語刻薄,字字錙銖。”

      旋即接著往下說,“——所以,罰你三個月的俸祿,抄錄一百遍道德經。”

      趙長寧聽到後面這句話,才鬆了口氣,身體立刻有些癱軟。沒等太子來扶,她又慢慢跪起來了。嘴角一揚:“既然無事就是好事。還要多謝殿下,您也應該是為我求了情的。”

       朱明熙搖頭:“倒也不只是這個,父皇很欣賞你的才華。這次雖然罰了你,但我約莫著父皇是徹底記住你了。”

      能被皇上記住,只要不是什麼壞印象,通常都有好結果。

      朱明熙扶著趙長寧站了起來,讓長寧先跟自己回東宮休息片刻。

      東宮西暖閣,點了燭火,擺了菜肴。

      “這酒名太禧白,是宮中的珍品。”朱明熙叫內侍給趙長寧倒了酒,此酒瑩潤澄澈,濃厚而不膩,味道絕佳。

      趙長寧搖著酒杯,喝了兩口就覺得勁兒大。

      朱明熙一杯緩飲,道:“長寧,你覺得父皇喜不喜歡我?”

      太子面如冠玉,一如往常的溫潤,笑了笑:“父皇養我就像盆景一樣,修去多餘的枝椏,剪出他喜歡的樣子。他怎麼知道,我暗地裡長出了多少他不知道的枝椏呢。”

      每個人都是多面的。

      長寧的酒杯在手裡一轉,可能喝酒喝多了,就道:“殿下,其實沒有人知道我也是很懶的,我情願睡覺也不願意看書。不過大家都以為我刻苦,那就讓他們都這麼以為吧……”

      朱明熙沒想到長寧竟然有點灑脫、有點滿不在意地說這句話。他微微地一笑,凝視著趙長寧。

      他發現長寧吃了很多,擺在她面前的那碟水晶甜糕。

      朱明熙就道:“今天那道點心做得甜,我都吃不下。你倒怪喜歡甜食的,那便包起來讓你帶回去吧。”

      “多謝殿下了。”長寧不想推辭了,她的確喜歡這碟糕點。

      喝了會兒酒,眼看著宮門要下鑰了,長寧就起身告退,朱明熙也沒有留宿她:“……知己交往不在朝朝暮暮,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小心些。”又叫人挑著盞羊角琉璃宮燈給長寧照著路回去,還低聲叮囑內侍,“趙大人喝了些酒,務必把他送到馬車上。”

      結果他回頭一看,卻發現長寧靠著桌沿,似乎睡著了。

      朱明熙眉頭微皺:“……竟然酒量這麼淺。”早知道不給他喝太禧白了,這酒後勁兒大。

      他扶了趙長寧起來,同時對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監劉忠魏道,“開個偏門,讓趙大人的馬車進來接他。”

      這夜從皇宮回去,長寧甚至沒來得及洗漱,倒頭就睡了。

      她的屋內燭影浮動,已然站立了一個人。

      周承禮背手默然地站在,看著趙長寧蜷縮在被褥裡,她睡得臉頰帶著微微的紅暈。

      周承禮覺得有點不對,靠近了低頭一問,歎道:“竟然還喝了酒。”

      他坐在長寧的床邊,撫摸著她的長髮,淡淡地道:“長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趙長寧睡夢中只是覺得旁邊的人溫暖,伸手摟住了他的胳膊,緊緊抱著睡了。

      周承禮默然,片刻之後,屋內只餘安靜。

      ********

      翌日趙長寧再去大理寺,卻覺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來的同事,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遠遠地就跟她打招呼。趙長寧笑著回應,自己卻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

      等她轉過一處拐角,才聽到有人說:“是趙大人自己頂了上去,昨晚還被皇上罰俸祿,否則別人上,指不定得掉腦袋……別看蔣世文平日冠冕堂皇,這時候還不是打退堂鼓,讓人家趙大人去了。”

        “趙大人雖然靠太子才進的大理寺,人品卻沒得說……”

       原來是這樣。

      徐恭在她身後吹捧道:“大人,您舍己為大理寺的事蹟,已經傳遍了整個大理寺。”

      長寧靜靜地想了會兒,又笑了笑。她緩步走到了後院,沈練在看文書。

      聽到動靜,他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點要死的時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確有點。”趙長寧說。

      “今天聽到別人誇你,是不是沒這麼恨了?”沈練再問。

      趙長寧這下不說話了。

      沈練繼續看他的文書:“你若是不比別人做得多,做得好,擔更多的責任,為什麼是你升官,而不是別人呢。我雖然嚴厲,不過做事情還是有原因的,這時候若在你跟蔣世文之間選一個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說大家會想選誰?”

      趙長寧靜默了一會兒,道:“下官謝過大人。”

      “差點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謝你自己吧。”沈練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來,知道嗎?”

      趙長寧這下算是對沈練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面冷心熱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號房繼續工作。

      這天回府的時候,長寧卻覺得有些不對,闔府的氣氛都很緊張,二叔早早地回來了,與趙老太爺在屋子裡說話,見趙長寧回來了,讓她一起進去。二叔面色凝重,輕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說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寫下血書呈遞給了皇上。”

      趙長寧有些震驚,怎麼會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偽造了太子手寫的書信,確為太子筆跡,我們懷疑是內鬼所為。我們不知道是誰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別人出入的記錄。”二叔深吸了一口氣,“皇上已將太子禁閉,宣改為九卿會審。”

      趙長寧突然想到了朱明熾,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還是她幫了朱明熾!

      “殿下現在可好?”趙長寧低聲問。

      “不知道,禁閉在宗人府的監牢裡,無人能探望。”趙承廉也低歎,“禁閉如何能好,殿下一貫養尊處優……”

      長寧心裡難以言語的複雜,掐著手心後背一陣陣的發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還溫言地跟她說「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搖擺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後是三皇子還是二皇子了?”

      趙承廉道:“我等都覺得是李貴妃還不死心,買通了東宮的人……正在排查東宮內奸。”

      “查二皇子。”趙長寧看著趙承廉,無比清晰地說,“不知道二叔還記不記得我進大理寺後,經手的第一個案子。淮揚漕運販賣鹽引案,所有涉及人員都被滅口了。我後來查過卷宗……懷疑這事是二皇子所為。如果是他牽涉進漕運案,那麼數以百萬計的白銀,二叔以為他會拿去幹什麼?”

      趙承廉一時沒弄明白:“你怎麼知道的?可有證據?”

      當初趙長寧在弄玉齋,聽到朱明熾吩咐下屬的事,她當時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運的大人,牽涉的正是淮揚漕運販賣鹽引的案子。然後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顧家眾人被滅口,如果只是販賣鹽引,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嗎?必然是在掩藏別的秘密!

      百萬白銀,這可絕不是個小數目,只有軍餉才這麼大的額度。

      長寧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順著往下查吧。”

      多說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趙長寧也不能多說。

    ********

      紫禁城黑雲壓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個月不出,而三皇子卻被放了出來,聖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原來一開始這麼的疼愛太子殿下,但僅僅為了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關到現在,一些人甚至認為,太子殿下已經不行了。反而因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關照三皇子,對李貴妃也恢復了往日的寵倖。當然這段時間最為寵倖的卻是二皇子,皇上經常召他入宮侍奉左右。朱明熾雖念書不多,不懂什麼吟詩作對的,但見識多趣事多,總能引得皇上大笑。

      於是本來還力圖救太子的一些人,紛紛轉換了勢頭,開始觀望局勢了。

      這天是二月二,龍抬頭,宮裡要準備祭祀。而陛下終於鬆了些口風,允許探視太子了。

      這是自三個月以來趙長寧第一次得見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尋常的大牢好些,但跟東宮比自然是遠遠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裡,衣著頭髮尚且整齊,只是清瘦了不少。但還是溫潤、謙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閉室裡看書。

      “殿下。”長寧在外面跪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裡面。

      朱明熙看到他眼裡卻閃過一絲亮光,將手裡的書合上,猶豫了一下靠過來:“你如何進來的,外面守衛這麼嚴格?”

      “五殿下請了聖旨,我進來給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書。”長寧半跪下將包裹打開,把帶來的書盡數拿出來,“都是您喜歡看的,”然後趙長寧低聲道,“……皇上雖然罰您,但輕易地就鬆了口風,也從未提過會廢太子的事。您盡可放心,我們一定會救您出來的。”

      朱明熙緊緊地握住書,低聲歎了口氣:“長寧,你知道父皇為什麼罰我嗎?”

      趙長寧看著朱明熙,沒有說話。

      “我從未陷害過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們在做的事,我不說話……就是默許。父皇心裡明白這個,他最厭惡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書裡他也最不喜歡玄武門之變。”朱明熙柔聲歎道,“他們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現在做成這樣,我不得不插手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暗想,太子殿下難不成是有後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趙長寧的掌心裡寫了個字。然後對長寧說:“我書房裡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帶來吧。”

      趙長寧將手心合攏:“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給您帶來。”

      等她退出來的時候,才仔細揣摩朱明熙那個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只有一人,吏部尚書章靜,此人老謀深算,一向是從不參與皇子們之間的事,太子為什麼讓她去找這個人?

      趙長寧走在禦道上,看到朱明熾乘轎從身邊經過。朱明熾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繡螭龍紋的長袍,英俊挺拔。趙長寧先向他行禮:“二殿下。”

      朱明熾抬手示意隨從停下,道:“趙大人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幾個月不見,他一切可好?”

      “多虧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現在一切安好。”趙長寧靜靜地看著他,“二殿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這招也用得妙。只是不知道能動搖幾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還要再想辦法才是。”

      朱明熾的眼神一閃,淡笑道:“看來趙大人找到克制我的辦法了,如今不怕我了。只是趙大人胡言亂語的,實在聽不出來你要說什麼,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當真心痛。”他轉動著手上的扳指。“我在邊關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竟然做得出這麼心狠的事……手足相殘。”

      趙長寧笑了笑,低聲道:“說來大理寺最近在複查淮揚鹽運一案,下官不才,手裡已經有些證據了。不知道二殿下與此事有沒有什麼關係,當年淮揚鹽運運判滿門被害一事其實是沒有查清楚的。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到現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熾逼出了狠勁兒,什麼夢也不管了。淮揚案朱明熾脫不了手腳,如今她有了證據,就敢反威脅他了。

      朱明熾似乎沒有聽到,笑著問:“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歡?”

      趙長寧覺得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會他,徑直地從他身邊離開了。

      朱明熾則示意隨從繼續走。

      烏雲滾動,浩瀚滾動向天際,淹沒了最後一絲太陽的金光。

      春雷終於引動,悶雷作響,一場瓢潑大雨頃刻之間就傾瀉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過片刻之後,街上就寂寥無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裡,朱明睿與朱明熾在議事:“……原以為朱明熙是個貓崽兒,卻不知是只收起爪牙的虎,差點讓我在宗人府永遠出不來,多虧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幫得了你。”朱明熾道。

      朱明睿歎道:“……說來母妃已經提醒過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起了霧,到處都白茫茫地一片。

      “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這裡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燙幾壺酒來喝。

      朱明熾看著暴雨傾盆,卻突然想起了邊關的雨。

      其實他在邊關的這八年極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連乾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戰馬。敵軍還偷襲他們的糧草,雪上加霜。軍紀不整,軍心不振,眼看著就要敗仗了。

      當時他單槍匹馬衝入敵軍軍隊,生擒了對方的首領,將他的頭顱砍下來掛在軍營上以振軍威。絕望的士兵們看著掛在軍營上的頭顱、看著主帥,舉刀大吼,吼得眼睛漲紅。當夜就下起了這樣的瓢潑大雨,其實沒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裡,渾身發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這些事,紫禁城裡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戰場艱難,不知道能活著回來,並且擊潰敵軍,贏得將士的愛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現在他坐在這裡,前面沒有敵軍等他,後方不會缺糧少水。

      朱明熾捏著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燒一樣地滑下了喉嚨。

      魏頤、高鎮二人陪著兩位殿下喝酒,氣氛卻一時沉悶。魏頤看著大雨,感歎著:“說來,我還想起去年那個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麼也打探不到。”

      高鎮卻是滿不在意:“不就是個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歡,我明兒送兩個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麼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頤無力地歎道,“那姑娘你看著冷冷清清的,不愛搭理人吧,行為舉止也不嬌羞吧!抱在懷裡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說一句,沒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鎮對魏頤太無言了,朝朱明熾那個方向示意:“咱們那位爺不就給放走了嗎,我看是半點沒動心的。”

      “二殿下在軍營待了八年,怕是沒興趣了,你瞧他平時也從不跟別的姑娘來往啊,別說那位姑娘了,恐怕對誰都坐懷不亂吧。”

      朱明熾喝了口酒,聽到了他們的話卻笑了笑。

      坐懷不亂……

      那天真的有沒有坐懷不亂,只有他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趙長寧,其實就是有興趣的,否則朱明睿問起,他不會脫口而出一句不錯。然後她坐到自己身邊來,身邊就暗香浮動,即便她只是幾個謹慎的小動作,他也全部盡收眼底,心中動然。

      抓到趙長寧偷聽他說話,趙長忐忑而害怕地後退,但是她不知道,她這麼無助而警惕,越容易激起他的興趣。

      他把趙長寧按在身下親吻,其實差點沒控制住真的強了她,手勁把她按在樑柱上,幾乎狎弄的親密。後來才猛然清醒過來,小不忍則亂大謀,此人可是太子的人,他又怎麼能為了女色這般作為,當真是昏了頭腦,所以才放開了她。

      估計趙長寧也感覺到了,所以她才怕他。包括接下來的數次見面,無論他表面上多麼的淡漠、疏遠,她似乎一直怕他。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12:33 AM

第五十三章

      朱明睿聽著他們都跑偏了十萬八千里,道,“二哥, 咱們這事還談不談了?”

      “三弟儘管說便是了。”朱明熾繼續聆聽。

      朱明睿才繼續說:“朱明熙心機深不可測,必然要反擊,二哥你現在風頭正盛,怕要小心。說來我們兄弟四個裡,五弟還小,你卻是性子最隨和的,一向從不在父皇面前出挑,如今父皇反倒疼愛你幾分。若說支持朱明熙……我倒是更願意聽二哥的!”

      朱明熾喝酒的動作一停,他笑著拍了拍朱明睿的手:“三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個武將,怎麼懂得治國方略,看著大臣的摺子也糊塗。父皇現在看重我,還不是因為我手頭沒有兵權,與那些文臣又說不到一塊兒去。”

      朱明睿將自己二哥的反應盡收眼底。

      早年母妃就告誡過他,朱明熾出身低微,若他有心取得帝位,必然需要蟄伏。但朱明熾在戰場上一鳴驚人之後,母妃又有些遲疑,後來見朱明熾回來之後,父皇沒收了朱明熾手上所有的兵權,而朱明熾也一聲不吭之後,母妃才放鬆了警惕。

      眼下,朱明熾先與他交好,又與太子殿下交好,卻又出賣太子殿下。母妃讓他要格外謹慎些。

      畢竟走到這步了,誰不想要這個位置呢。

      但是朱明睿卻看不出朱明熾究竟是什麼心思,如果朱明熾是全然不出彩,光華內斂,搞不好他以為這個人心機深沉,還會忌憚許多。但他對父皇畢恭畢敬風頭大出,戰功又擺在那裡,朱明睿反而不這麼忌憚。更何況朱明熾的確是不懂治國的。

      一則,他心裡很清楚父皇是絕不會讓朱明熾當太子,偌大的天下交給他怎麼治理?文臣怎麼管?二則,他覺得朱明熾也沒有母妃說的那樣厲害,如果真的這麼厲害,他還會好好地坐在這裡嗎?

      父皇日漸老了,不過是貪戀有子孫陪伴,所以常召見朱明熾而已。

      他最忌憚的還是宗人府裡那位。畢竟皇上從不說廢太子,朝臣也無人敢提,皇后也好好的。只是想起自己被太子黨陷害一事,朱明睿還是恨得咬牙切齒。

********

      大雨驟歇,一本《象山全集》被送進了章家。

      章大人看後將書合上,遂感歎道:“太子殿下有大智慧,非常人能比得。”

      隨後換了官袍進宮面聖,為太子遞上一份陳情書,再加一本殿下親手所寫的起居注,裡面竟然是歷年來記錄皇上教育他德行的點點滴滴。章大人跪地叩首道:“皇上,自太子殿下被拘禁宗人府以來,上書求情的摺子上了一道又一道,您皆一一責回。此物乃東宮之人整理太子舊居所發現,主事為了此物特地來求見微臣。微臣翻看一二,卻被殿下這份赤純之心感動。心想殿下就算有不是,那也是因為脾氣溫和待人友善,未管好下屬的緣故,卻絕不至被拘禁。微臣斗膽,為太子殿下求情!”

      春寒料峭,皇上又因病而疲憊,披了件外衣聽政。

      為太子求情的絕不止一個人,但章大人身為吏部尚書,內閣首輔,一向不參與派系鬥爭。他為太子求情倒是稀奇。

      太監遞過陳情表與起居注,陳情表皇上只是略略一翻,待看到起居注的時候,神色卻不一樣了。

      他手把手教這孩子的那些東西,他居然字字謹記,這本起居注邊緣已經卷起,不知道已經翻過多少遍了。

      仁君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廣開言路,廣納賢臣。心寬以容天下,胸廣以納百川。

      他似乎眼前浮現了那個稚嫩的孩子,被他抱到椅子上。他站在他身邊,一句句地教導他讀書,孩子尚且稚氣,一句句地跟著他念,無比認真。他對皇后的感情一般,不過是中宮主位而已。但是對於太子,他卻是真心愛護。

      皇上似乎在出神,久久地沒有說話。

      乾清宮的燭火一直亮了許久,才有旨意傳出來,移太子出宗人府,恢復日常供奉。

      宮裡的人脈讀四通八達,乾清宮一句話傳出來,不過一刻鐘後宮就都知道了,再一刻鐘皇子們就知道了。

      而趙長寧知道的時候,也不過是深夜而已。

     陳蠻給她掌著燈,她正在草擬奏摺。她寫完之後擱筆,自己從頭到尾細細讀了遍。

      不久後就有人進來,傳了太子被放出宗人府的消息。

      趙長寧道:“知道了。”隨後仔細斟酌,才收了筆墨,帶著奏摺去了東宮。

      從宗人府出來,太子殿下已經梳洗過,換了一身織金長袍,他盤坐在東宮西暖閣裡,他表情淡然,俊秀的臉變得瘦削了不少,更顯成熟了。兩側也坐著約莫六七人,都是心腹。周承禮坐於首座,跟太子殿下說話:“這些日子我等想盡辦法,也未能救出殿下。實在慚愧……殿下能出來就好。”

      趙承廉歎道:“三皇子的案子,周大人也頗受牽連,這些天上的摺子都被陛下駁回了。倒絕不是他沒有盡力的。”

      朱明熙歎了一聲,這些人一直試圖救他,他怎麼會不知道。“周先生也不容易,我心裡明白。”

      有宮人進來通傳,說趙長寧過來了。

      長寧走入燈火通明的殿內,跪下請安,將手裡的奏摺遞給了朱明熙:“殿下交代之事我已經辦好了。”

      朱明熙讓她寫了一道奏摺,是用來參朱明睿的。太子殿下的確非常的聰明,他讓她從他那處取了起居注,再交給章大人,竟然就能讓皇上寬恕他。看來殿下雖凡事放任手底下的人去做,心裡卻是極為清楚的。恐怕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了。

      不過他仍然局限於目前的局面,並沒有認為朱明熾有什麼威脅。

      所以趙長寧為朱明熙寫的那份奏摺裡,其實還有很多參朱明熾的地方。一參朱明熾暗通於漕運,二參朱明熾與邊塞有聯繫,意圖不明。三參朱明熾結交群臣。

      朱明熙一看覺得奇怪,他只是想趙長寧擬參朱明睿的奏摺,她竟然寫了這麼多朱明熾的事。“結交群臣也罷了,這暗通於漕運,你如何知道的?”

      “微臣手裡有些物證。”趙長寧在大理寺為官,查案是老本行了。“殿下務必要注意朱明熾,俗話道:咬人的狗不叫。殿下這次出事,未必沒有朱明熾在其中作梗……”

      “我倒也沒有全然信任他,”朱明熙微微一歎,“其實重要的事都瞞著他,必然是有別的內奸,否則他不會連我的手跡都能臨摹。”

     “微臣覺得趙大人說得有些道理。”杜成沉默了一會兒,難得地贊同了趙長寧,“二殿下監察大理寺,見到曹思雨也不難。這次殿下與三皇子都受害,得益最大的卻是二皇子,本來就可疑了。”

      又有人說:“但皇上是決不會把皇位交給二皇子的!”

      “皇上無意,二殿下卻未必無意!”杜大人冷哼一聲。而周承禮趙承廉二人這時候都不再說話了。

      “二殿下與漕運勾結這事趙大人有證據。不過我還有個問題。二殿下因什麼而通漕運?他究竟在做什麼,可是為了搜刮錢財?”杜大人也不愧是正三品大員,立刻就想到了問題的關鍵,“沿著往下查,若能發現是二殿下從中作梗,不僅能沖淡三皇子事件給殿下帶來的影響,還能拔除一枚心腹大患!”

      另外又有人附和:“杜大人此話有理!”

      朱明熙想了會兒,輕輕地點頭同意了。從宗人府出來之後,他不是沒有改變的。朱明熙將長寧所寫的奏摺收了,遞給了杜大人:“這道奏摺煩請杜大人上奏吧。”

      趙長寧垂首沒有說話,她當然知道朱明熾控制漕運是為什麼,漕運是他販賣鹽引的通路。而鹽引的收益背後肯定還有更大的陰謀。但這個她不能直接說,否則朱明熾肯定不會放過他。只能點出來讓別人去查,到時候瘋狂打擊之下,朱明熾必然顧不上她。

      隨後,朱明熙將趙長寧叫入內室,告訴她:“長寧,眼下我還有一件事託付給你。”

      “殿下請說。”趙長寧道。

      朱明熙沉吟:“外面那些人——我並非全然信得過。”他歎了口氣,“但是我不知道哪個是需要被懷疑的,只有你,我卻是全然能信的。明日你去山西會館,裡面有個驛站,會有個人送信到那個驛站裡,他說要柳刀胡同的人來取信。我需要你替我把這封信取回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趙長寧在猜測太子殿下的用意,他為什麼突然讓自己去取信。而且還是無論什麼辦法——很明顯,這封信不是給太子的。

      太子殿下說全然信得過她的時候,趙長寧的手指輕輕蜷曲。

      趙長寧說:“殿下想要此信是為何?說得清楚些,微臣取回來的把握更大。”

      朱明熙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但你取回來了,我大概就知道了。”

      從太子殿下這裡出來,迎面吹來就是春天的寒風。

      周承禮見趙長寧穿得單薄,將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來,攏在了她的肩上。“你怎的開始幫太子寫奏摺了?”

      七叔的斗篷,長寧也沒覺得有什麼,攏緊了說:“是殿下在獄中託付我的,當時也沒有別人可托了。”

      “以後少寫,莫讓這些事牽連到你。”周承禮歎了口氣,走到前面去了。

      趙長寧想叫住他問什麼,他擺了擺手上馬車了。

      次日沐休,趙長寧就帶著陳蠻徐恭二人,借由喝茶、聽梆子腔的名義進了山西會館。

      會館今天正是開堂唱曲的時候,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徐恭跟陳蠻留在外面喝茶。趙長寧便讓他們自己喝著酒,她避開熱鬧的人群往內,朱明熙說過內裡有個號房,是山西的驛站。趙長寧轉過拐角果然看到了驛站,一個做儒生打扮的老先生正在記帳,這就是山西與京城的驛站了。老先生站起來拱手:“這位公子可是來取信的,姓啥名什?”

      “老先生先坐吧,”趙長寧道,“我喝多了,在外面吹吹涼風罷了。”

      老先生笑笑繼續記帳了。
  
      不過一會兒有個人騎馬停在了院內,此人目光嚴肅,生得一雙蒲扇大手,紅膛臉色。勒緊了韁繩問那老先生:“柳刀胡同的人還沒有來?”

      “今天是遲到了,閣下不如先下來歇會兒。”老先生連忙笑著迎上去。

      那人皺眉道:“如何會遲到,我今日還有急事要趕回,晚了就趕不上出城了。”

      趙長寧眉毛微微一動,此人一口山西口音,瞧他胯下的馬又疲憊不堪,難不成是一路從山西疾馳過來的?她再仔細打量,卻看到他那雙靴子,那是軍營特有的黑靴,鞋底比普通鞋底厚半寸。柳刀胡同……正是太子所說的。

      應該就是這個人了。

      趙長寧面色不改地坐在院中曬太陽。這人沒等到柳刀胡同來人,卻又不肯把信交給老先生。但隨著時間越來越久,他就有些焦躁了。

      老先生忍不住道:“閣下還信不過我麼?我在這裡坐館二十多年了,從沒有送錯過信。”

      那人著實耐不住了,只能從懷裡拿出個包裹,遞給他:“除了柳刀胡同的人,就是給別人看一下也不行,可記清楚了?”

      老先生點頭答應,一匹馬又從偏門疾馳出去了。

      趙長寧這才起身,走到了老先生周圍,笑著問道:“老先生在此已經二十多年了?那我倒是有個人要向老先生打聽打聽。”

      趙長寧跟老先生說了個,自己貧寒時被一位兄台接濟,一直心存感激,卻找不到這人的故事。

      她與老先生邊聊天邊喝茶,茶水灌得多。時間緊張,趁老先生上個茅房的功夫,她已經迅速無比地解開包裹,探手進去摸出了封信放進袖中。等到老先生回來,才跟他感歎道,“……可惜老先生不認得此人,我是找了多年也沒有發現他的下落的。今天說到這裡,怕要跟老先生告辭了。”

      老先生大感可惜,跟她說:“……若有發現跟公子說的像的人,我一定告知公子。”

      跟老先生辭別,趙長寧從後院走出來後,才拿出了信。這信與普通的信差不多,只是信封上寫了「賢兄親啟」四個字。

      究竟寫的是什麼?

      這時候門口傳來熙攘的聲音,連會館主人都親自去迎接,似乎是有大人物來了。趙長寧把信放回袖子裡,準備行個禮就出去了。抬頭一看,卻發現門已經開了,會館的主人跟在來人的身邊走進來,來人竟然是朱明熾!

      他被眾人簇擁,正好看到了趙長寧。

      趙長寧立刻跪下請安:“二殿下。”

      朱明熾看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嘴角一扯:“竟然是趙大人,起來吧,我不想驚動別人。”

      趙長寧站起身,朱明熾又沒說讓她退下,她只能站在他對面。不由地想朱明熾親自來山西會館幹什麼?總不可能是來聽戲的吧。

      “趙大人來山西會館做什麼?”朱明熾卻先問她。

      “取友人所寄的一封信而已。”長寧倒是一派光明磊落,還拿出信示意了一下,以表明自己的確沒有說謊。

       朱明熾看了趙長寧所拿的信一眼,眼睛一眯,他的嘴角甚至帶了一絲笑容。“趙大人確定,是來拿你的信的?”

      “的確是下官的信,難不成殿下也是來取信的?”趙長寧已經將信收入袖中。

      “我只是來聽曲而已。既然大人要忙……著拿信,那我不打擾大人了。”這時候響起了唱戲的梆子腔,朱明熾似乎頓足聽了片刻,才跨過門檻離開。

      趙長寧也隱約聽到了高亢的唱腔,帶著塞外的蒼涼,千變萬化,婉轉動聽,唱的是楊家將征戰沙場的故事。山西的戲曲,朱明熾在山西邊關保了邊疆八年,肯定對這個很熟悉吧。

      她也聽了很久,才從側門出去。

      朱明熾站在後院,那唱腔依稀可聽,旁邊有人低聲道:“殿下,方才趙大人拿的信封不是咱們的嗎?!您怎麼也不讓小的拿回來……”

      院子裡伏地跪了一群人,面對親自到來的朱明熾噤若寒蟬。

      朱明熾淡淡地道:“隨她高興吧。”他看著手裡的信封,居然是一笑,“反正……她也拿錯了。”

      山西那邊的邊疆會一次給他送三封信,只有一封是要緊的,其他的都是掩人耳目之用。若不是這些人出入府會惹人懷疑,朱明熾也不會借山西會館來傳信。方才雖然只有一瞬間,他已經看清楚了,要緊的那封信上會有個紅臘封印,但趙長寧帶走的那封信上並沒有。

      他才隨她拿走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12:35 AM

第五十四章

      當趙長寧回到趙府之後,她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

      山西會館……朱明熾曾在山西多年,送信的人是軍營的,而且朱明熾還親自前去會館。

      這封信是朱明熾的!難怪方才她覺得朱明熾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看到自己拿走了他的信,還裝作是自己的,不知道心裡怎麼想。

      如果剛才朱明熾發現她拿了他的信了,卻還讓自己拿走了……

      趙長寧立刻將信封拆開,果然,這封信不過是普通的信件, 寫的也只是些邊疆瑣事。

      長寧喝著茶沉思,方才太過匆忙,她也沒有檢查那包裹裡是幾封信。朱明熾為人謹慎,傳信都不走自己的府邸,可見裡面是設了個障眼法的。說不定有四、五封信,只有一封是真的。她那時候行跡匆忙,竟然沒有全部拿走。

      她看著那封信片刻。

      眼下她的處境其實很危險,一方面她不能得罪朱明熾,否則可能是魚死網破。另一方面,太子殿下肩負她的抱負,有仁君之相,她也有輔佐太子之心。所以她只能在這兩個人之間周旋,儘量保全自己,若能擁護太子殿下登基最好。若不能的話……朱明熾上位,她也要保全自己。

      其實趙長寧很希望太子殿下能制住朱明熾,最好能殺了他。那麼,她的秘密就能永遠掩沒在這個人口中了……

      筆尖懸著的一點墨晃悠地滴入了盤中,慢慢地暈開。趙長寧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提筆給太子殿下寫了一封信,讓人一併給太子殿下送過去。此人謹慎異常,太子殿下若是想制住他,恐怕還要下苦功才行。

      春來破冰,萬物萌發。日頭漸漸地暖和了,按往年的習慣,每年開春之後皇家會有一場春狩。

      太子殿下剛被從宗人府挪出來,皇上召見了兩次,父子之間的關係是漸漸回暖了。這次春狩,皇上便特意帶四位皇子出行,連尚才五歲的五皇子也帶上了。

      趙長寧正在給五皇子上課,朱明謙便帶了她一起前去。

      三月春狩是早就有的習俗。獵場是一片原野混雜林子,羽林軍常在裡面放養野兔、山雞之類的野物,給這些爺獵著玩。至於裡面原來的野物,早就被清理乾淨了,免得哪個不甚傷人,他們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到了獵場,趙長寧先下了馬車,朱明謙便向她伸出了短胖的小手,趙長寧抱了他下來……

      她抬頭看去,林海原野,廣袤的原野上松柏成林,映著春日斜斜的陽光,晨曦在原野上照出大片大片暖和的橘色光。獵場裡已經來了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朱明熾,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馬上,回頭凝望著一望無際的晨曦。穿了身戰甲,背後領著禁衛軍。

      “殿下要過去給二殿下請安嗎?”長寧問朱明謙。

      朱明謙搖了搖頭,輕輕說:“太子哥哥說,以後要離二哥遠一些。”

      朱明熾卻看到了他們,他將馬頭一牽,朝他們這邊跑了過來。趙長寧身側的人立刻跪下給二殿行禮。只見他翻身下了馬,戰甲在晨曦中顯出一陣金屬冰冷的光,他的帶疤的側臉也顯得冷硬了幾分。

     他的渾身卻有種氣魄,大概平時是感覺不到的。只有身穿戰甲,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二哥。”朱明謙終於還是含笑喊了他。

      朱明熾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五弟也來了,一會兒可要獵只雉雞才行。”

      幾個弟弟裡,朱明熾也獨對這個最小的弟弟好一些。他低下身,從懷裡拿了個東西給他:“二哥送給你的。”趙長寧看到朱明熾從懷裡拿出來的是一隻草編的小雞,大概是上次朱明謙喜歡,所以才編了給他的吧。

      朱明謙立刻笑著接下了:“這個真好看!”

      “你喜歡就好。”朱明熾大手揉了揉弟弟的頭,也沒看他身邊跪著的趙長寧,又上了馬離開了。

      朱明謙看到朱明熾走後,隨手把東西扔給了伺候他的嬤嬤,似乎並不在意。

      趙長寧凝視了那只編得精緻的小雞一眼,突然想到自己那只會吐舌頭的小狗,問朱明謙:“殿下,你不喜歡這個嗎?”

      朱明謙就說:“喜歡,但那是二哥送的啊。太子哥哥看到會不高興的。”

      趙長寧不再說話,有股輕微的寒意滲透了她的身體,她突然覺得,太子他們應該感謝這孩子才五歲。

      太子殿下的馬車同皇帝的御駕一起來了。大家一群人烏泱泱地去跪見。皇上披著斗篷,大病初癒,精神不錯。笑著指揮場上的人:“今兒誰獵到的獵物多,朕賞他兩千金!”

      一群人四下散開,皇上則被扶進了帳篷裡休息。

      趙長寧本來跟著朱明熾吃些點心,也不打算上場打獵,但太子卻派人來傳她過去,非要讓她也一起去。

      趙長寧騎術不怎麼樣,只能小跑,打獵是休想的。不過太子殿下吩咐了,卻是怎麼都要去的。她被領到了營地上,只見太子殿下跨坐在一匹馬上,笑著看向她:“長寧,我們要去林子深處狩獵,你也來騎馬打獵吧。我叫人給你尋了匹溫馴的馬。”

      “殿下折殺,我只能小跑而已。”趙長寧看到牽過來的那匹高大的馬,立刻拒絕了。

      “你若不能騎,不然我叫人帶你好了。”朱明熙又說。

      趙長寧歎了口氣:“不必,我能騎!”難不成真的讓人帶她!

      趙長寧翻身上馬,自己先小跑著溜了兩圈,大概熟練了,才跟在太子殿下的隊伍後面進了林子。趙長寧覺得太子殿下不過是一時興起,進了林子哪裡還顧得了她。她就慢了下來,欣賞林子裡春日的景色。

      朱明熾裝著滿是箭的箭筒,慢悠悠地勒著韁繩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戰甲,從背後看他端是精壯,肩膀寬闊,顯得非常的高大威猛。

      高鎮很快就牽著馬跟上了他,說道:“怎麼每年春天都春狩,多無聊啊!陛下還非要你來巡視,殺雞焉用牛刀,你是征戰沙場的大將,又不是禁衛軍。”

      朱明熾淡淡地道:“規矩而已。讓我來巡防就巡吧。”

      高鎮聽了一笑:“殿下,你說這打野物有什麼好玩的。不如殿下今日狩獵之後,跟我去弄玉齋耍耍?”

      武將精力充沛,不上戰場,總得在別的地方發洩旺盛的精慾。

      朱明熾看也沒看他,慢慢地跑著馬說:“不必了。”

      高鎮幾步走近了,看著朱明熾比常人高大許多的體格,結實的手臂。心想殿下難道不行?平日去這些地方很少,府裡的通房好像也見到過。二殿下武功高強體格健壯,怎麼看也應該是精慾旺盛之輩啊。

      人家章家都因此不想把女兒嫁給他,難道不就是怕小姐承受不住這個武將嗎。

      高鎮這人常跟朱明熾開玩笑,湊上前沒皮沒臉地就說:“殿下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倒是有個宮闈福音可以給殿下……”

      朱明熾哼笑道:“這也不必。”他精慾旺盛得很,不過是沒什麼興趣而已。

      高鎮直起身子,笑道:“殿下何時也有了假正經的毛病。”他走到了前面,慢悠悠地晃著頭說:“殿下,俗話說食色性也啊!”

      前面卻傳來一陣呼聲,原來是遇到了鹿群,大家正在圍獵……

     朱明熾不再理會高鎮,一牽韁繩朝前去了。高鎮連忙追上去,只見鹿群在林野裡散亂逃跑,往周圍橫衝直撞。

      趙長寧也沒想到,她第一次試圖騎著馬在林子周圍小跑,就能遇到鹿群圍獵。

      太子殿下已經去了深林中,她就在這裡晃悠,享受林間清風和暖和日光。今天挑的這匹馬兒也溫馴極了,馱著她在林子裡慢慢地踱步,她還在沉思,就看到一隻幼鹿躍到了山溪邊喝水,靈巧的小身體,大大的眼睛。

      牠太小了,不怎麼怕人。看到趙長寧騎馬立著,還蹦上來嗅了嗅長寧的衣裳,聞著似乎不太感興趣,又轉過身去啃幼葉,一團毛茸茸的小尾巴朝著長寧抖動。一會兒又蹦過來嗅嗅長寧,好像忘記剛才聞過她了。

      長寧看得微笑,坐在馬上靜靜地看著小鹿動作,誰知道片刻後,追著鹿群的人就過來了,她馬術又差,立刻牽著韁繩後退,鹿群卻開始混亂起來,因為被包圍住而急躁,四下衝撞。

      趙長寧本來躲開了的,卻見方才那頭小鹿因為驚慌失措,朝著她的馬就衝撞過來。趙長寧牽著馬繩就要往後退,誰知突然一支利箭射穿了小鹿的脖子,它前腳一歪倒下。鮮血噗的一聲濺在馬腿上,而她的馬也因此受了驚嚇,突然就往後急退,又撞在了樹幹上,似乎覺得遇到了危險掉頭就跑,竟不顧及背上的人了。

      高鎮則分明看到,二殿下迅速地搭箭,眼睛一眯放箭,似乎都沒有看準就射穿了鹿的脖子。他們殿下這手百步穿楊的本領高鎮見過多次了,只是從沒見他在京城裡耍過。

      二殿下就是這樣的個性,平時不喜張,關鍵時刻才看得出身手來。

      不過那匹馬受了驚嚇,竟轉身就跑了,那趙大人就緊緊地抱著馬脖子,也不敢鬆開,顛簸得渾身發抖。

      朱明熾見那馬跑了,眉頭一皺。

      “二殿下……”高鎮回頭想說什麼,就看得朱明熾已經一勒韁繩追了上去。

      他的那匹馬是自己慣常用的軍馬,絕不是趙長寧的馬能比的。

      趙長寧只覺得周圍風馳電掣的,枝椏不停地在她身上刮過,她想讓馬停下來,但這馬卻不肯停,她的馬術又不好。還不知道要被它帶到哪裡去。想到這裡她覺得還不如跳馬算了,反正也就是被摔而已。

      她做了決定,睜眼想判斷一下她應該摔在哪裡比較好,手慢慢地鬆開了韁繩。

      背後卻傳來一個冷厲的聲音:“你想摔斷腿嗎!”

     趙長寧聽聲音是朱明熾,他的音質顯得非常低沉。一隻手已經向她伸了過來,見她不動,又道:“抓住。”

      趙長寧來不及思考,覺得還是保命要緊,抓緊了他的手,隨後只感覺一隻手摟在腰間,把她帶到了另一匹馬上。而她整個人落於朱明熾懷中,相觸是戰甲的冰涼,抬頭看到的是這個人乾淨的下頜和脖頸,甚至看得到微微一動的喉結。

      馬仍然跑得很快。這樣的馬疾馳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趙長寧聽到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你不會騎馬為什麼要騎。”

      她對救命恩人說話的語氣自然溫和了些:“……說來話長。多謝殿下相助。”

      朱明熾讓馬兒漸漸地慢了下來,趙長寧一抬頭正好對上朱明熾的視線,他的眸色偏深,睫毛雖不長,但很硬朗。“是太子殿下讓你騎馬的吧。”

      趙長寧沒有說話,眼看已經要到了林子深處,朱明熾調轉了馬頭往外走。趙長寧才說:“殿下料事如神。”

      這話剛一說完,朱明熾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趙長寧眉頭一皺,幹什麼,知道她不僅諫他,還偷了他的信。所以要殺她滅口嗎?既然要殺,剛才何必要救。

      朱明熾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表情非常嚴肅。趙長寧也立刻反應過來,朱明熾是告訴她周圍有異樣,她往周圍看去,松柏林立靜靜的,什麼都沒有。這林子之前禁衛軍肯定搜過不下三次了,獵場外面也有重兵把守,究竟他在忌憚什麼?

      朱明熾眉頭一皺,直接對她道:“別出聲,也別讓自己掉下去。”

      趙長寧下意識抓住他的戰甲,沒反應過來馬就疾馳起來,比剛才還要快,飛速地掠過叢林。

      趙長寧抓他抓得緊緊的,突然一道冷光閃過,趙長寧瞳孔微微一縮:“殿下小心!”

      一道利箭自朱明熾的後背射來,他幾乎是有種危險的敏銳直覺,偏頭一躲。那只箭釘在了前面的樹上,箭羽微微地顫抖。趙長寧正要鬆口氣,卻看到側面一道利箭再次射來!

      這次箭卻直朝朱明熾的大腿射過來,箭的力道極大,趙長寧幾乎聽到了箭入肉擦骨的聲音。

      她一看,朱明熾的臉色已經全白了,但他騎在馬背上,咬著牙什麼也沒說,疼得額角青筋蹦起,隨手從箭筒裡反抽出三支箭,都搭在了箭弓上,弓拉到了極致,沒瞄準就瞬間射出!

      趙長寧聽到了兩聲悶哼,但這時候她不敢打擾朱明熾,而是警惕地看著周圍。

      沒想到還會有跟朱明熾一起逃命的一天!

      朱明熾取了三支箭,是不是說周圍有三個埋伏的人。剛才只中了兩個,剩下的那個……

      趙長寧眼睛微眯,果然又是一道冷箭!這次卻直中了馬前腿,馬兒不比人的忍耐力。腿一彎就弓倒在地,將兩個人狠狠摔在地上。

      趙長寧倒是無事,最多就是摔得疼了點。只是朱明熾的腿上的箭被她壓住,頓時箭就偏了,鮮血直流。趙長寧立刻起身,看著朱明熾緊皺的眉頭,頭上全是汗,這刮骨的疼痛豈是一般人能體會的!若這人不是朱明熾,恐怕常人早疼得受不住了。

      “殿下……”趙長寧頓了頓,不知道朱明熾現在如何了。

      朱明熾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你壓得……不錯。”

      趙長寧半跪下來,看到朱明熾腿上的傷口仍然流血不止,第一想法是為他包紮,然後片刻之後,她的手頓了頓。

      她看到了旁邊朱明熾的佩刀。

      這林子廣袤,不知道剛才他們往裡面跑了多遠,方才被追擊的時候又是胡亂跑,眼下離營地已經是十萬八千里了。朱明熾失血總會越來越多,應該沒力氣反抗,假設她現在把朱明熾殺了呢……

      然後再自己出林子,告訴別人朱明熾遇刺被人殺了。

      沒有人會懷疑到她頭上,誰會相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會殺了朱明熾呢!

      朱明熾垂眸凝視她的手:“怎麼,你平日不常跟男子接觸?無妨,你解開看看傷口深不深,拿東西一堵就行。”他頓了頓,“我量你也扶不起我,也沒讓你帶我出去。等晌午我們還沒有出去的話,會有人來找,等等就行。”

      “那殿下冒犯了。”趙長寧半跪下身,用朱明熾的佩刀一挑,將他的褲腿撕開。

      這一看卻是怔住了,除了這道新的傷口,還有兩道交錯的猙獰刀疤,刀疤已經淡了,應該是舊傷。

      “殿下早年受過傷嗎?”趙長寧突然問。

      朱明熾輕描淡寫:“戰場上刀劍無眼,雙臂和兩肩上的傷多些……有時候騎馬打仗,就會傷到大腿。”

      趙長寧的手一握,這個人不過是掌握了她的一個秘密,但她卻因此想殺了他。

      他曾保家衛國,他受將士和邊疆百姓的愛戴,浴血奮戰沙場……歸來之後,榮膺滿身!這身傷痕是不是他的榮章。卻也不見得別人有多尊敬他,還以他比武來取樂。

      她現在卻趁他受傷,要殺他!

      她真的沒有心硬到這個地步。但如果這時候不下手,可能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趙長寧一看傷口流血不止,從袖中拿了手帕來給他堵住。箭也不敢拔出。

      朱明熾閉上了眼睛,他突然問:“……你剛才是不是想殺我。”

      “殿下說笑了。”趙長寧心裡一震,聲音卻沒有絲毫波動。

      太陽漸漸陰了,趙長寧一看天邊聚起的雲,暗道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不是說晌午就會過來找嗎?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外面究竟出了什麼事……長寧眼中冷光一閃,她忽略了一件事,假如朱明熾也遇到刺殺的話,別人呢?

      “出事了。”趙長寧低聲說,“殿下,這時候都沒有人來尋,必然是太子或是皇上出了事。”

      朱明熾緩緩睜開了眼睛,嗯了一聲。

      “要下雨了。”她從地上站起來,四下看去。松柏林的樹木並不茂密,擋雨絕無可能。但她若走回去找人,還不知道要走多久。她看到前面坡地有一片棗樹,倒比這裡擋雨得多。於是低聲對朱明熾說,“殿下,我帶您去那裡。”

      她試圖扶起朱明熾,朱明熾自己也用力才勉強能靠著她站住,卻一下將她壓垮了半截。

      等扶他靠在棗樹上,趙長寧就累得直喘氣了,長袍上也沾了血,長寧才看到他的腿上全是血。不過她的預測的確是對的,片刻之後豆大的雨點就打下來了,打得松林裡一片雨聲。此事兩人在半山坡上,又有棗樹遮雨,入目是被天際的風吹得起伏的松濤,大雨細密,萬籟俱靜,只余雨聲。

      “你真的不殺我嗎。”朱明熾在她身側淡淡地說,“你若殺我,以後就沒有人知道你的事了。”

      趙長寧沒有抬頭看他,而是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擺,蓋住傷口免得被風吹了。她淡淡一笑:“你救我,我殺你是不仁不義。”當然,究竟為什麼打消了念頭,只有她才知道。

      當然趙長寧沒有看到,在問她這句話的時候,朱明熾的眼神是冷冰冰的。

      但當趙長寧為他整理好傷口之後,他的眼神慢慢地輕柔下來,嘴角微微一扯道:“……你捨不得?”

      趙長寧發現朱明熾還真的有點自戀,她不想跟他說話。

      “其實我並不介意你為朱明熙做事。”朱明熾道,“對於朱明熙來說你不過是個小角色,周承禮、杜成這些人才是心腹。朱明熙是喜歡你,所以把事情交給你做。”

      “殿下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她問,“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殺你嗎?”

      朱明熾看她一眼道:“你就當我現在無聊吧。”

      “我倒也很欣賞你。只要你不做害我的事,我不會跟你計較的,那次威脅你帶我去刑部,不過跟你開個玩笑。否則,那天你竊我信的時候我就可以殺了你。”朱明熾說殺字的時候聲音微不可聞。

      趙長寧道:“……那我得謝殿下不殺之恩了。”

      “其實,我若是說我不想要皇位,你信嗎?”朱明熾看著從頭頂灑下的陽光,因為失血太多,他的臉色發白。

      當然不信了。趙長寧在心裡道,當然她也沒有說話。

      朱明熾卻是一笑:“但我要是不爭皇位,就連別的東西也沒有。”

      趙長寧靜默。

      其實仔細算一算,朱明熾對她的確很寬容。間接救過她兩三次了,剛才還被她壓到傷口,血流如注。現在還跟她看著大雨聊人生和理想了。的確有大將之風,趙長寧對他有些改觀。

      朱明熾的這句話也很對,他不爭,就什麼都沒有。

      其實她知道太子殿下對她的重用就是一道枷鎖。有的時候,太子殿下的確表現出了謀士的天分,但很多時候也能看得出,他的確沒有人情世故的經驗。有時候他的重用,反而把她處於險要的境地。

      她輔佐太子,一方面是因為家族之人皆為太子黨,她別無選擇。二則是她這個人很善良,朱明熙因她受牢獄之災,她想彌補一二。

      至於她能不能成為純臣,趙長寧看著自己的手,心裡知道,其實沒有人能做純臣。

      每個人都在被推著前行,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歡事,必須去習慣。而且她也漸漸變了,只要想做的事情是好的,過程怎麼樣並不重要。也許以後她也會變成權臣、佞臣,誰知道呢。

      現在她打算大智若愚一把,不到關鍵的時候,兩個人她都不得罪。當然,其實她還是想殺朱明熾的,她不殺他是因為這周圍必然有他的人在。

      剛才朱明熾放出三箭,但只有兩個人中箭,最後那個人,遲遲沒有追上來,應該是被人滅口了。

      朱明熾有暗衛在周圍,但出於某種原因不能露面。但假如她剛才表現出一絲想殺朱明熾的念頭,恐怕早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朱明熾應該是在考驗她。

      一想到這裡,趙長寧背心有點出冷汗。尤其是,她發現朱明熾其實非常氣定神閑,一點不怕她動手之後,她心裡更加肯定這個念頭。

      朱明熾似乎因此對她溫柔不少,確認了她這個人是沒有威脅的。

      趙長寧希望加深他的這個印象,增加這個人對自己的好感度,倘若他能有登基的一天,確保自己的安全。

      大雨一直沒有停,溫度卻越來越低。朱明熾的失血漸漸止住了,但他的體溫便得很低,臉凍得發白。這裡沒有熱水,也沒有溫暖的床。

      趙長寧伸手試探了一下他的大手,發現的確冰冷。朱明熾已經閉上了眼睛,周圍還是沒有人出現,天已經黑了。

      她低聲一歎,其實她並不覺得朱明熾救了她。要不是他,她最多就是摔下馬,怎麼會有生命危險。但想了想,還是將朱明熾的頭略抬起來,靠在自己膝上,解開他身上的戰甲,儘量將他摟入懷中。

      溫暖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朱明熾似乎有點意識模糊,反手抱住了趙長寧。

      長寧也凍啊!被這麼個大冰塊死死抱著,他似乎尤嫌不夠,手腳也上來抱住她,好像她是個大暖爐一樣。趙長寧被他壓得呼吸困難,他下巴上的一點點鬍渣蹭在她臉上,呼吸也撲在臉上,趙長寧長這麼大沒跟男性這麼親密過。

      不過此刻情境特殊,誰也沒有亂七八糟的想法。但有種莫名的親昵……

      人在脆弱的時候,容易產生雛鳥情節。如今朱明熾就對這個溫暖的趙長寧放不開,渾然不覺他要把人壓死了。

      大雨終於漸漸小了,但終於有人出現在了雨中。

      一個人帶著一隊兵馬出現在了黑夜裡,絲絲的雨霧中,火光照亮了周圍的一切,還有被朱明熾抱著的……趙長寧。

      趙長寧從夜色中分辨出來了,被火光照亮半邊側臉,高高坐在馬上的人是七叔。他穿著件玄色長袍,勒馬停下,看清楚他們二人的姿勢之後,臉色顯得非常的冰冷。

      而他帶的人,表情則非常的古怪,眼神也很古怪。不說趙長寧也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估計在想二殿下這是在跟趙大人搞斷袖嗎,這麼打擾是不是不太好。

      見遲遲沒有人上來,趙長寧終於道:“那個什麼……二殿下受了重傷,你們誰來拉他一把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12:38 AM

第五十五章

      高鎮等人將朱明熾扶上了馬車,由眾護衛簇擁著離開。

      周承禮正等著趙長寧,與她一起上了回去的馬車。

      這一路上七叔不太高興,趙長寧也知道。

      等回了趙家,進了他的書房之後,趙長寧就道:“七叔,是二殿下救了我,所以我不好留他在那裡……”

      “閉嘴!”周承禮睜開了眼睛,低聲道,“朱明熾豈是簡單的角色,你不過一個初入官場的小官,參合這些事做什麼!給太子寫奏摺都罷了,再跟朱明熾牽扯,你是想做出什麼事來?”

      趙長寧從沒見七叔這麼生氣過,她一時愣住。方才低聲說:“七叔,我絕無參合之意,我人微言輕,對於太子、二殿下來說也不過是個隨手能擰死的角色。只是我身為太子的人,恐怕不參合也沒用,我得按照殿下的吩咐做事。至於二殿下……我卻也有自己的想法。”

      周承禮的目光冰冷,片刻後他走到趙長寧面前道:“你有什麼想法,你能做什麼?”

      “七叔,我如今是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淡淡地道,“我有自己的官職,自己的做法。也不能凡事只聽七叔的了。”

      周承禮目光稍微一變:“趙長寧,你還真是長大了!”他輕輕地道一聲,“跪下。”

      他是長輩,還是師長,不能不跪他。

      趙長寧一撩衣袍跪下了,然後她說:“若七叔是擔心我會背叛太子,我絕無這個想法。若七叔是想讓我不去做這些事,我本來就是太子的人,頗受太子喜愛,他讓侄兒做的事我不能拒絕。若七叔是說二殿下,卻也不是侄兒能控制的。”

      她微低著頭,燭光照得她的脖頸白膩一片。

      周承禮半晌後緩緩地低下身,歎道:“罷!告訴你,今天不僅是朱明熾遇刺,太子殿下也遇刺了,若不是身邊的侍衛反應及時,差點傷及了性命!皇上當即就沉著臉發令,要所有守衛打棍五十,領衛降職三等!本來當即就要讓朱明熾出來領罰的,但沒有找到他,所以才作罷了。但你卻跟朱明熾一起被找到,對你不利,難免被太子的人詬病!”

     原來是太子殿下遇刺了!。

     趙長寧看向周承禮想說什麼,卻被周承禮按住:“但是這些事,你不准插手——否則我告訴你,我也不會顧及你的身份,你別想再當這個官了。明不明白?”

      趙長寧直直地看著他。

      慈師的面容,平日裡溫文爾雅的人。

      “七叔……”她從沒想到過,周承禮會用這個來威脅她,捏住她的脈門。

      周承禮卻不再看她,漠然地道:“你喜歡科舉、喜歡大理寺,都可以。但這件事,決不允許你參與。”

      趙長寧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問什麼,那句話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好久後,她行禮道:“七叔,那我先出去了。”

      等趙長寧走了出去,有個人站在周承禮身邊問道:“七爺究竟是什麼打算?屬下卻搞不明白了。”

      “不必明白。”周承禮閉上了眼睛,歎了口氣,“等以後她就知道了……十四歲那年的事,她已經渾然忘了。”

      趙長寧一個人走在院子裡,陳蠻靜靜地跟在她身後。趙長寧平靜而木然地走著,步履從容。她知道是因為她不夠強大的緣故,只要她夠強大,何以怕這些。

      不遠處,趙長淮看到了緩步走過來的趙長寧……

      兄長背著手,面容冷凝。肩膀還是這麼纖弱。

      趙長淮站定,淡笑道:“哥哥這是怎麼了,才從七叔那裡出來?”

      趙長寧看著肩寬腿長,比自己還高的弟弟,突然有種嫉妒的感覺,嫉妒什麼?他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官場而她不行麼?

      而趙長淮覺得哥哥看自己的表情有點奇怪。說冷吧算不上,說熱吧也言過其實,要仔細看趙長寧的目光的話,會發現她大概算得上是關注他的……身體?。

      趙長淮嘴角一扯:“哥哥瞧著我做什麼?”

      作為一個男人,趙長寧顯得很弱不勝衣,趙長淮不知道那些喜歡趙長寧的小姐們在想什麼。

      難道他那張臉能當飯吃嗎?

      當然,那張臉的確是如詩如畫的美。

      “你長高了許多,我記得十歲的時候,你還比我矮半個頭的。”趙長寧道。

      趙長淮怎麼記得自己是一直比他高的。

      趙長寧說完就徑直向前走去了,趙長淮下意識地看向周承禮所在的東院。他跟周承禮的關係一般,若是論起來,闔府只有趙長寧和周承禮的關係最好。只是他總覺得這份好裡,真的有點古怪。

      趙長寧本來想去看看太子殿下傷得如何的,但東宮現在禁止出入。三日後太子殿下好了些,才准去探視。

      趙長寧進東宮的時候,就往乾清宮的方向看了一眼。聽說朱明熾因看守獵場不力,被皇上罰了跪。就跪在乾清宮外面的磚石上,皇上沒讓起,也沒有人敢去扶。

      那可不是她隨便能進的地方。

      而乾清宮外正是驕陽當頭,晚春的日頭已經有了熱度。漢白玉臺階兩側,肅穆地站立著跨刀的金吾衛。

      朱明熾穿袍服,戴麝皮護腕。跪得如雕塑一般,因為跪得太久,傷口有點崩出血了。每一寸的筋骨都是凝重和沉穩。

      乾清宮裡什麼東西都聽不到,只看得到日頭逐漸高升,越來越熱了。

      有個穿著正三品虎紋補子的武官走過來,面色難看,不是高鎮還是誰。

      他毫不猶豫地跟著跪下來,說道:“殿下,這簡直欺人太甚!您與太子一同遇刺,也同樣是皇子,憑什麼他就在東宮裡好好休養,您卻要在這裡跪著曬太陽。就因為您沒有保護好太子?您是在邊關打仗的大將,拼死拼活為他保江山,不是給他看守獵場的護衛!”

      朱明熾淡淡地道:“何必說這些,皇上罰我,自然要跪了。”

      高鎮卻看到他藏藍色的袍子,被滲出來的血跡染成了暗紫色。他突然想起以前,守居庸關的時候,那一仗打得異常艱難,最後大將軍還是帶領他們取得了勝利。等回到營地才發現大將軍已經受了重傷,血把黑袍都染濕了,但他卻一聲不吭,怕動搖了他們的軍心。

      高鎮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平日虎獅一樣的男兒,想起那種戰事就眼眶通紅。拳頭握得吱吱地響。他一向是很聽朱明熾的話的,但此刻他半點也不想聽!

      他繼續道:“不止我看不下去,咱們兄弟都看不下去。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當年要不是您,誰也活不下來。就憑您一句話……”他的聲音更低,“我們就敢只認人不認虎符。您這樣屈從,又是為了什麼!”

      朱明熾紋絲不動,語氣一沉:“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敢亂說。”

      高鎮看到殿下仍然發黃的臉色,想起東宮裡養尊處優的太子爺,什麼要不要命他都不管了。

      “若擁護那廢物一樣的太子,我等情願擁護殿下!同是皇家血脈,殿下比他強百八十倍!”高鎮的聲音非常的低,他也不再說了,站了起來,“微臣定會幫助殿下。至於這條命,不要也罷!”

      這是高鎮第一次在他面前稱微臣,而且固執地勸也勸不動。

      等人走後,朱明熾才放鬆了緊繃的拳頭。

      他母親是嬪位出的,他又不是由皇帝親自養大,帝王對他的情分本來就淺。

      以前皇帝關押太子,不過是覺得太子這兩年爪牙漸漸多了想打壓他一番,其實宗人府一切不敢虧待太子。皇帝畢竟舐犢情深,看不得那孩子受真正的苦。

      一旦傷著了太子,就連最近受寵的他,也得帶著傷給他跪!

      多虧了今天這番跪,讓他終於徹底想明白了。別說高鎮了,連他都是滿腔的怒火,雖然早就預料到了,但皇帝比他想的還要無情。高鎮這樣的性格都憤怒成這樣,那些隨他出生入死的戰士聽到了他們愛戴的將軍,被人如此的磋磨和輕視,還不知道會有多憤怒……

      嘴巴裡有些血味兒,他舔了舔,又閉上了眼。

      他有多少實力只有他才明白,這些年的苦也不是白吃的。

      內侍通傳之後,趙長寧挑開簾子進門。屏風打開著,朱明熙臉色微白地靠著羅漢床看書,有個宮女捧著新出的櫻桃給他吃。可能是因為修養好了,看不出什麼病態,反而讓她坐下,笑道:“正想著你什麼時候來看看我。”指了指櫻桃,“你嚐嚐看,最早的一茬。”

      還親手給他挑了一顆,紅透的櫻桃皮薄飽滿。長寧吃了,不過什麼味兒都沒有品出來。

      趙長寧道:“殿下,微臣此番前來,也還受了沈大人囑託,詢問您遇刺一事。”

      朱明熙讓宮人退下,再讓趙長寧坐在他床邊來。

      “如今天下太平,沒有亂黨。我遇刺也不過是因為奪嫡而已。”朱明熙淡淡地道,“當時那箭對準我的心口,是沒想留活路的。不過我打小起,父皇就讓我隨身攜帶護心鏡,因此並沒有傷及性命。聽說二哥也受傷了?”

      “二殿下的傷也不危及性命。不過他奉命看守獵場,現在您出事了,他還跪在乾清宮前面。”趙長寧一邊記太子殿下所說的,一邊回道。

      朱明熙片刻沒有說話。

      趙長寧抬頭看,卻正好跟朱明熙的目光看在一起。

      朱明熙看著他問:“我聽認說,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二人摟抱在一起?你們二人……”

      趙長寧嘴角微抽,謠言止於智者啊!殿下。

      “當時二殿下失血過多,又下著大雨……”趙長寧輕描淡寫道,“微臣是怕傷及二殿下的身體,才抱著他的。”。

      朱明熙輕輕地嗯了一聲。“你這般的人,就算喜歡男子,又何必喜歡他那樣的……”

      “太子殿下,微臣當真跟二殿下沒有什麼!”趙長寧苦笑,“微臣也絕不是那等斷袖分桃之輩,我在山東老家是有親事的,只等對方及笄再娶過門罷了。”

      她心想只怕此刻太子殿下腦海裡是一出大戲啊。

      這次遇刺之事,兩位皇子都受了傷,至於究竟是誰做的卻是撲朔迷離。其實趙長寧大概有個想法,當她知道朱明熾的暗衛在附近的時候,她就覺得朱明熾有問題了。但是以朱明熾的個性,要殺太子殿下肯定一招致死,但太子殿下活得好好的。所以趙長寧也不明白了,朱明熾難道在謀劃別的事?

      “不說這個了。”朱明熙聽了語氣卻淡了兩分。轉而繼續道,“上次你讓我們注意的漕運一事,我們已經有了下文。杜大人循著牽連漕運的官員往下問,倒是問出了朱明熾好大一樁不得了的事。”

      趙長寧心裡一跳,難道他們已經查到朱明熾私賣鹽引一事了?

      “我聽說大理寺丞許志要致仕了。”朱明熙看向她,“你可有當大理寺丞的打算?這樁事由你去查,我保你半年後就可任大理寺丞。”。

      趙長寧立刻就跪倒了地上。“殿下,此事微臣不敢!”如果由她直諫朱明熾,他必然以為是她告發的,肯定不會放過她!

     朱明熙笑了:“你倒也不是膽小之人,怎麼這事就不敢了?”。

      趙長寧無法直接說理由,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出個合適的理由出來。太子是想讓她升官,所以才把這件事交給她辦。她的手緊緊掐著手心,伏跪在朱明熙面前,分明地能感覺到,殿內的空氣一點點地凝固了起來。

      朱明熙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靜靜地立在她面前問:“有何不敢?”

      朱明熙這段時間一直在查內奸,豈不是要對她起疑了!

      趙長寧咬了咬牙說:“昨日,微臣的馬差點把我甩下馬背。二殿下曾救微臣一次,微臣不想被人當做忘恩負義之輩……”

      “原是這樣。”朱明熙點頭。

      趙長寧不知道他有沒有信,朱明熙一直站在她身前沒有動。她半跪在地上,沒有抬頭看。

      看來經歷兩次變故,太子殿下已經變了。

      至少,他不再全然是那個溫柔的太子殿下了。

      長寧道:“殿下莫不是疑心我?——微臣若有二心,又怎麼會告訴殿下漕運被二殿下掌控一事。”

      朱明熙歎了口氣,伸手來扶他起來:“長寧,你我二人已經深交,我如何會懷疑你!只是我不解你為何拒絕這件事,這分明就是讓你升官的好事。你若有什麼不好說出來的話,大可告訴我。”

      這件事怎麼能告訴太子殿下。

      趙長寧搖頭道:“別的什麼也沒有,殿下知道微臣沒有二心就可。”

     “我自然不會難為你的。”朱明熙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的側臉輕輕地說,“既然如此,此事我就交給別人去辦吧。你快起來,莫跪著了。”說罷伸手一拉他,趙長寧站起來的時候卻撞到了他身上,朱明熙自然而然地摟住了他。

      趙長寧看著他俊秀的臉,深而清澈的眼睛,瞬間反應過來後退。

      朱明熙放開了她:“行了,你退下吧。”

      趙長寧從太子宮裡出來,正好遇到了皇后娘娘前來東宮的鑾駕,她跪在路邊,直到皇后娘娘的鑾駕浩浩蕩蕩過去了,才站起身往直道走去。

      直道的盡頭,她看到有個人在慢慢走。

      比常人高大的背影,挺得筆直,只是腳步有些蹣跚,兩側的侍衛等他走過來的時候,都恭敬地對他下跪。

      趙長寧聽到其中有個人說:“殿下,屬下原來在您手下的虎賁營任職,後才選入金吾衛。”

      那個人看著他的目光流露出敬仰,“屬下一直敬佩殿下的勇毅!”

      “知道了。”朱明熾點頭說。

      趙長寧跟在他身後,一步步跟著走出直道。直到過了午門,朱明熾的侍衛都迎了上來給他批披風,前面的朱明熾才站定了。他淡淡地道:“趙長寧,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趙長寧想說自己無意跟著他,但朱明熾已經轉身,定定地看著她了。

      她只能走上去說:“這次罰跪的事殿下不必傷心,其實敬佩殿下的人很多。我在茶館裡喝茶,聽評書。都會講您的英勇事蹟。”

      朱明熾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你覺得我需要你安慰我嗎?”

      既然是安慰他,他直接收下不好嗎?

      趙長寧不知道說什麼,直身就告退想離開,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卻一把被抓住,他道:“跟我走一趟。”

      他要帶她去哪兒?

      酒樓上,趙長寧看到他的侍衛一壇壇地搬酒上來,有點無言:“殿下,我不善飲酒,您要是想找人陪您喝酒的話……最好是換一個人。”

      朱明熾單手拍開了酒罈上的泥封,這酒應該是剛從地窖裡起起來的,聞起來有股清冽甘甜的香味。

      “拿酒器來。”朱明熾說。

      於是趙長寧找了找,在他面前放了個碩大酒碗,然後在自己面前放了個核桃大小的小酒杯。

      朱明熾看著她不說話。

      趙長寧一臉無辜的表情問他:“怎麼了殿下?”不這樣喝,她會喝醉的。

      朱明熾嘴角一勾,也沒有說什麼,抬手叫旁邊的人:“倒酒吧。”反正他的酒量好。

      殿下竟然還有抓人喝酒的習慣。趙長寧搖搖頭,他難道不知道,現在京城裡都開始傳他因為好男色,所以至今沒有正妃嗎。還不跟她保持距離,是想以後娶不到正妃嗎?

      他一碗碗地接著喝,趙長寧就喝了兩三杯。朱明熾是越喝酒越清醒,趙長寧卻越喝越不清楚。

      看到趙長寧有點微醉了,朱明熾說:“趙長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你可知道?”

      趙長寧雖然喝大了,但並不影響她腦子轉的速度,只是不能再控制自己是那個冷漠疏淡的趙長寧了。她頭微微地一歪看著朱明熾,然後一點:“殿下,我知道,我是探花郎出身。”

      朱明熾嘴角又一勾,趙長寧有的時候真的挺好玩的。他伸手,放在趙長寧的手臂上:“我不想被別人掌控生死,我只想掌控別人的生死——趙長寧,我也可以讓你當純臣。只要你未曾害過我,我倒不介意你是太子的人。”

      趙長寧眼睛微張,她總覺得朱明熾的話有點不尋常。

      “殿下,我……”她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靠在了桌上,撐不住地閉上了眼睛。

      趙長寧雖然酒量不大,但是酒品不錯。喝醉了只是會昏睡而已。她睡前還在想著,二殿下……恐怕絕不是別人說的草包。

      只是她似乎感覺到了一隻手,輕輕地摩挲過她的臉。

      指腹粗糙,但是動作倒是挺溫柔的。

      那手指往下遊移,停留在了她緊密的衣襟上,然後停頓住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12:41 AM

第五十六章

      趙長寧睜開了眼。

      他臉色淡漠地在喝酒,望著打開的窗扇。

      窗扇外是河運,璀璨的火光映著湖面的波光粼粼,甚至有船槳洑水的聲音,秦淮唱腔和交談喝酒的聲音傳來。熱鬧而繁榮。

      趙長寧完全鎮定了,眼睛如水洗過一樣清明。

      朱明熾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醒了?”

      “殿下,天色已晚,我怕是要先回去了。”趙長寧站起來拱手道。

      朱明熾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看了她一眼,與平日相比,目光算得上是溫和:“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趙長寧道:“ 多謝殿下,下官自己回去即可。”

      朱明熾淡淡地看著她:“趙長寧,我叫人送你。”

      趙長寧靜默,朱明熾就站了起來,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他比她高了太多,居高臨下,語氣冷淡了一些:“你怕什麼?”

      趙長寧的手緊緊地握著。

      朱明熾看到她怕,嘴角微微一扯:“還是你要我親自送你?倒不是我不願意,我是怕你跟你家人說不清。”

      “多謝殿下,誰送我回去?”能屈能伸,趙長寧抬頭一笑。

      朱明熾招手叫人進來,是個穿著程子衣的跨刀侍衛,長了一張方闊的臉,在朱明熾面前恭敬地跪下:“殿下。”

      “送趙大人回去。”

      那人應喏,站起來在前面引路:“趙大人跟我來吧。”

      趙長寧跟著他走出了房間,一路下了樓梯,走過重重守衛的侍衛,似乎才意識到這個人是個皇子。

      方才的感覺,一幕幕地在心裡上演。越發的冷,越發的堅定。

      她仍然能感覺到放在她背後淡淡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明明就沒有什麼含義,卻讓她的雙膝發軟,背心出汗。

      回到趙家之後,長寧躺在床上,顧嬤嬤給她按摩著雙膝,久久的未能入睡。

      朱明熾有一點沒有說錯,趙長寧的確怕他。

      其實朱明熾是讓她隱隱恐懼的。大概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對她突然爆發的印象一直殘留在她的記憶裡,或者是那個夢的影響。當她發現那種感覺跟夢吏越來越靠近的時候,她就更怕了。

      她告訴自己沒有什麼好怕的,那種被控制於一個人的氣場之下,手指戰慄的感覺,那種可能會被摧毀的感覺。

      只是自己忍不住而已。

      太子遇刺一事,大理寺、刑部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查不出來,總要拿個說法出來。

      兩邊的大佬為此覺都睡不安穩,把獵場翻了個底朝天。大理寺、刑部高手盡出,沈練甚至親自審訊禁衛軍,搞得非常緊張。

      清冷的深夜裡,錦衣衛指揮使將一份文書送入了禦書房。

      皇帝仔細地看了,面無表情地問:“此事當真?”

      自古皇帝就是最信任錦衣衛的,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多半是世襲,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陳昭祖輩就是錦衣衛出身,曾給先皇擋過箭挨過刀,因此世代受皇帝重用。陳昭剛滿二十五歲就當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算是皇上對他的器重。

      陳昭道:“微臣盡忠於陛下。沒有確定的東西,也不敢拿到陛下面前來說。”

      皇帝面色複雜地歎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文書:“……怕是自朕罰了他一次之後,他就內心不安了吧,覺得這個太子的位置他坐得不穩!好計謀!老二若是死了,自然除去一個心腹大患。老二若是沒死,守衛獵場失禮,也能讓朕厭惡他一層……”

      陳昭又怎麼敢接皇帝的話。

      還是皇上有些疲憊地說:“罷了,傳令下去,這件事不要再查了。”那份文書讓他點了蠟燭燒了,扔進旁邊的洗筆缸裡。

      “朕倒是愧對了明熾,本來就因此受傷,朕還要罰跪他。”皇上出神地想了會兒,傳旨:“叫李一全進來。”

      司禮監秉筆太監李一全進來後,皇帝就對他道:“朕記得當年西北邊境瓦刺作亂,二皇子雖然清剿了大部分,卻還有些在流竄。傳朕旨意,加封朱明熾為陝西總兵,鎮北大將軍,賜食邑三千戶,親衛兩千人。即月起往西北鎮疆,清剿流寇。”皇帝說完,李一全立刻拿了筆代寫了口諭,準備叫太監出去傳旨。

      旁邊所立的陳昭眉毛微動。

      朱明熾要去西北的消息傳遍朝野。

      長寧聽到後沉思許久。

      皇帝這招恐怕是一箭雙雕之策。一則也覺得在遇刺一事中愧對朱明熾,乾脆還給了他兵權,給了他實權。二則朱明熾遠離京城,自然京城會和平很多。

      趙長寧突然反應過來,皇上恐怕是認為,獵場的事是太子安排的!所以才下令不准再查,而且還安撫了朱明熾。

      但是給了朱明熾實權之後,他在朝廷的地位卻水漲船高,要是哪天從西北歸來,絕對是太子黨的心腹大患!

      實在是聖心難測。

      長寧放下了筆。竇氏指揮著婆子給她換屋子裡的棉褥、簾子。將她書房蓋了一冬天的竹簾也拉起來。整個屋子裡都是暖和的陽光。

      竇氏瞧她的官服下擺破了個口子,立刻叫婆子拿了針線來,要親自給她補。

      長寧道:“娘,不必了,叫香榧她們補就行了。”

      “你自小到大穿的衣裳,都是娘來補的。”竇氏拉著兒子坐在身邊,溫暖的陽光照著兩人身上,“這有什麼的。”

      趙長寧凝視著竇氏給她補衣裳,竇氏的鬢髮中已經有絲絲白髮了。

      她低頭靜靜地讀書,院子裡玉嬋在和茜姐兒玩,茜姐兒也長大不少。玉嬋對這個庶出的妹妹總是頤氣指使的,不過別房的小姐若是欺負茜姐兒,她也會護著些。所以茜姐兒也願意跟玉嬋玩。

      “她嫁去宋家後,就不會有這麼快活了。”趙長寧看著玉嬋,歎道,“今年五月二十七的婚期?”

     “是啊,一轉眼你都做官了,你妹妹也要出嫁了。”竇氏滿目微笑,看著兒子的背景,她的內心就充滿了平和、柔靜。

      她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就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她這輩子做過最妙的事,也是把趙長寧當男孩養大。

      趙長寧護了她們一輩子。

      趙長寧靜靜地握了握母親的手,低頭看著母親的針線。

      三月二十八的朝會是大朝會,所有正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參加。不過是正四品的官才能立在金鑾殿內,五品以下都排在禦道外廣場兩側,跪著聽旨。

      趙長寧的官服竇氏剛剛縫過,洗曬過,一股陽光蓬鬆的味道。

      晨曦的光灑在廣場上,趙長寧身邊兩個大理寺的官員本來還在低聲說話,說大理寺丞許大人致仕一事,還在討論下任大理寺丞的人選究竟是誰。

      司禮監本來是監督他們的,立在不遠處。但只要說的不是太大聲,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趙長寧規整了一下朝服下擺,心道這跪著上朝的習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改。跪在裡頭的還好,他們這樣跪在磚地上的,半個時辰下來就膝蓋疼。因此人人都在官服褲子裡縫護膝,她縫得比別人還厚些。

      五六品的小官各自交流,趙長寧是其中的異數,她一般都是閉眼不語,看似沉思,實則是在瞌睡。

      突然,殿內傳來了一聲重物“砰”地一聲響,打破了枯燥的朝會。

      頓時廣場上就鴉雀無聲了,趙長寧也立刻睜開了眼睛。

      沒有人知道殿內發生了什麼,但久久沒有下文,一股不祥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廣場,竟沒有人敢再動彈。

      直到隱隱的怒聲傳來:“……竟然有這等忤逆之舉!把他給我帶下去,褫奪封號,監禁大理寺!”

      趙長寧頓時抬起頭。出事的是……哪位皇子?

      她抬起頭,因為跪得太遠,只看到兩個長相魁梧,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壓著人出來。其實也不算是壓,那個人只是走在前面,步履平緩,跟趙長寧昨天看到他的時候沒有兩樣,竟然是朱明熾!

      一夜之間,朱明熾從剛獲封山西總兵、鎮北大將軍的皇子,突然變成了監禁大理寺的階下囚!

      而趙長寧似乎感覺到——他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趙長寧立刻低下頭,心猛地一跳。

      能夠讓皇上發這麼大的脾氣,甚至說出關押大理寺的話,應該是朱明熾販賣鹽引一事終於暴露了。監禁大理寺,跟監禁宗人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監禁宗人府,皇帝對自己的孩子尚有餘情,不過是以示懲戒,只是領家法而已。但是大理寺就不一樣了,那是要以罪論處的。

      朝會很快就散了,下朝之後全場嗡地響起了議論的聲音。趙長寧則立在門口,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守著,很快就等到了同樣從朝會上下來的七叔。

      周承禮看了她一眼:“怎麼下朝了還不回去?”

      趙長寧低聲問:“七叔,二殿下可是因為鹽引一事被收押的?”

      周承禮告訴她:“不錯。杜成當堂參朱明熾勾結兩淮官員,在邊疆以軍屯為名私賣鹽引,通過漕運來控制鹽脈。皇上極為憤怒,斥責他言行有失,狼子野心,所以關押大理寺。”

      趙長寧默默點頭,雖然這事不是她直接告訴太子的,但卻是她之前點明了線索。

      周承禮道:“我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頓了頓,“這次二皇子被罰,皇上大概是一時氣話,你在大理寺,一定要警醒些。”隨後先一步上了馬車……

      趙長寧在原地頓住,不一會兒後,太子等人也從後面走了上來。他走到趙長寧身側,微微一笑:“長寧,怎的停在這裡?”

      “殿下。”趙長寧給他請安。心想應該是因為皇上重新給朱明熾兵權一事,刺激了太子黨。朱明熙是因為怕朱明熾再獲兵權,所以痛下狠手。否則太子一黨怎麼會如此急躁,連個緩衝的時間都沒留。

      “今天要多謝你了。”朱明熙的聲音倒是柔和,“二哥氣數已盡,咱們倒不必太防備了。”

      趙長寧微微一頓,她想說朱明熾在邊關多年,既然能掌控鹽運,恐怕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非常複雜。還要更警醒才是,否則要當心朱明熾反撲了。想了想太子應當明白,她就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

      從她周圍走過的人,都在議論此番二殿下造劫難一事。太子殿下離開後,趙長寧才慢慢地開始走,如果這次朱明熾被定罪,那他絕無可能再繼承皇位。

      難道還是她的夢出錯了?畢竟朱明謙卻是夢到了太子殿下登基的。

      孝懿陳皇后坐在羅漢床上,宮女拿了把玉柄兒銷金扇給陳皇后扇涼風,被熏香熏過的扇面,一扇起來屋內就是一股淡淡的香味。

      有宮女跪在外頭道:“娘娘,莊嬪娘娘求見您。”

      陳皇后睜開了眼睛,語氣帶著三分的慵懶:“來就來了,讓進來就是了。”

      珊瑚珠簾被挑開,一個梳著彎月髻,戴赤金嵌綠松石蓮頭簪子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抬起頭。模樣不過三十出頭,長了一雙溫潤的眼睛,此刻哭得異常紅腫。在皇后面前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娘娘,您可要救熾兒啊!”

      說著眼淚都在掉。

      陳皇后從上往下看著莊嬪,複又靠了回去,沒有說話。

      這宮裡她最不喜歡的是李貴妃,行事出格卻極為受寵,但她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不可能跟一個貴妃計較。至於莊嬪,陳皇后竟然還是喜歡的,因為她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女人,竟然成功地養大了一個皇子,而且這個皇子如今實力不凡,成為了人人敬仰的大將軍。

      “快扶莊嬪起來。”陳皇后道,“有什麼事莫急,一句句地說。”

      莊嬪被扶起來,坐在圓凳上拿手帕擦眼淚。

      知道朱明熾被關押大理寺,她又沒有別的路子,急得在宮裡打轉。

      兒子這麼多年在做什麼,她可是一點都不清楚的啊!只知道多虧了兒子,這些年她走到哪裡都受人尊敬,兒子在外面幹大事,她與有榮焉。但是兒子出了事,她就像是無頭蒼蠅,失了主心骨,究竟該怎麼辦半點主意也沒有。

      這孩子是銀錢不夠使嗎?為什麼要去賣鹽引?若沒有銀子,從她這裡拿不就是了。

      搞這些妖蛾子的做什麼,莫不成是惦記著那把皇位?那皇位可是太子殿下的啊,他就是想了也沒有用!他能當皇帝嗎。

      “從小我就教導熾兒,為人要緊的是樸實,不想得這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還是別人栽贓陷害到了他的頭上……”莊嬪邊流淚邊說,“只是再怎麼著,也不能罰這孩子去大理寺啊!娘娘,求您垂憐,熾兒打小也是敬重您的,叫您一聲母后,求您救救他,向皇上求情……”

       陳皇后對朱明熾其實有點同情,特別是看到莊嬪的時候。

      朱明熾的確不容小覷,可他這個親娘……當真就是個累贅!這麼多年半點長進也沒有。

      陳皇后指頭一攏,開始打太極了:“皇上正在氣頭上,誰勸也沒有用,那些大臣不是都上了好些摺子了嗎。本宮再去求情,也是自討沒趣。再者陛下最近龍體欠安,連我等都不能侍疾,如何能跟他求情呢。至於販賣鹽引一事是不是二殿下做的,自有三司審查,本宮是有心無力的。”

      莊嬪一愣,嘴唇微張:“可是……娘娘,臣妾就熾兒這麼一個孩子……臣妾不能不管他啊!”

      陳皇后歎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莊嬪也該知道這個道理。等結果出來便什麼都知道了。”說完之後招手叫宮女,“本宮乏了,送莊嬪娘娘出去吧。”

      莊嬪帶著兩個宮女,被關在了坤甯宮外。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人總是要想辦法的!

      莊嬪不知道怎麼七拐八拐的打聽到了,主審案子的雖然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但負責提審的卻是大理寺正趙大人,於是托了好幾轉的關係,把一疊銀票和一封信送到了趙長寧手上,托她送給朱明熾。

      當趙長寧拿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內心非常驚訝。這位莊嬪娘娘她從未見過,只是這行事作風怎麼……這麼危險?打聽到了是她負責提審,難道就不能拐個彎多打聽一下,為什麼是她負責提審嗎?因為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啊!

      竟然敢把信送到對手手上。

      趙長寧有些想笑,朱明熾精明異常,對人性的觀察洞若觀火,卻有個這樣的娘。

      她把信拆開了看。無非是說自己在宮裡很擔心他,讓他別慌,她會求皇后娘娘去給皇上說話的,總能把他放出來的。還說皇上越發的病重,時常起不來床,大概因此才沒來得及把他移出大理寺。

      可憐莊氏一片慈母之心了。

      其實這次眼看二皇子是真的出事了,朝中浮起來不少二皇子的勢力,紛紛上書給二皇子求情。只是控制鹽運一事,終究是刺激到了皇上的神經,輕易不肯放過,到現在都沒有移出大理寺。

      趙長寧去了一趟大理寺。

      有人提著燈在前面引路。牢門外也是重兵把守,排場不小。趙長寧出示了大理寺的腰牌道:“受沈大人所托,來詢問二殿下的。”領衛才給她開了門。

      “趙大人,您儘管問,仔細快些,小的在外面給您守著。”知道這位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紅人,領衛倒是畢恭畢敬的,把門合攏了

      趙長寧把燈接過來,放在桌上。

      朱明熾靠在床上,雖身陷囹圄,但皇子的待遇還是有的。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著趙長寧。

     其實他非常的鎮定。一開始歷經三司會審的時候就很鎮定。

      朱明熾因為舊傷未癒,臉色有些蒼白。卻仍然俊逸不凡,衣襟微開,可見得結實的胸膛。

      “二殿下,我為莊嬪娘娘捎兩句話進來。”趙長寧道,“她讓您不要擔心,她會去求皇后娘娘的幫助。”

      這話也沒什麼要緊,她遞了就遞了。

      古怪的是,朱明熾從未向她追究漕運鹽引一事是否是她透露的,好像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閉口不提。以至於趙長寧根本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有什麼打算。

      朱明熾聽了,臉色有些複雜。“她去求皇后了?”

      “這個下官不知。”

      對於母妃那個出點事就天塌下來了的樣子,朱明熾清楚得很。莊嬪能把他平安養大,不得不說……簡直是運氣。他笑了一聲:“……幸好是遞到了你手裡。”沒遞到莊肅、沈練之流手裡。

      趙長寧看到他盤腿坐著,手指輕輕地敲著炕床沿,燭火落在著他的側臉,肩上,平靜得很。長寧心裡倒是可惜,若不是因朱明熾是太子殿下的對手,若不是最終因為牽涉到鹽引中失去了聖心……這個人必然是值得敬佩的。

      恐怕現在,他能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其實情況已經很壞了。七叔告訴過她,皇上不過是在氣頭上,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氣早就該消了。但是皇上卻沒有提出放朱明熾出去,對於那些給朱明熾求情的人,也一概不見。

      “這算什麼。”朱明熾似乎感覺到了她所想,淡淡地道,“在十八歲前,我在宮裡就是這麼活的。皇后娘娘明哲保身,除了朱明熙的事誰也不管。李貴妃對別的皇子都不好,我跟我娘相依為命,受了不少刁難。後來我從邊疆回來,才鎮住了場。”

      她知道。

      朱明熾是前年回來的,在此之前,邊關捷報頻頻傳回來,後來皇上召他回來。百姓們知道是那位皇子大將軍,都非常的狂熱,自發地去城門口迎接。那時候她還在書院讀書準備考舉人,跟朱明旭他們一起去看。當然是什麼都看不到的,但是看到恢弘的軍隊,呈亮而沉重的戰甲,整齊劃一的步伐,的確能感受到那種無敵的氣勢恢宏。

      那時候的朱明熾,坐在馬上戰甲加身,英武不凡,萬人敬仰。

      想必是這個人,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了。

      趙長寧從袖中拿出一瓶瘡藥,放在桌上。“殿下腿傷未癒,此藥每日一敷就是。”

      放下藥她就準備離開了,朱明熾卻抓住了她的手。

      趙長寧回頭看他,他又不說話。於是趙長寧輕輕地擰動手腕,但他的手勁怎麼是趙長寧能比的,根本紋絲未動!趙長寧歎道。“殿下此舉何意?”

      “我只是不懂,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朱明熾說。

      趙長寧幾步走到了朱明熾面前:“我雖不是純良之輩,卻也絕不心狠手辣……殿下這傷因為我,那自然得給殿下治好為止。”

      朱明熾握著她的手,沉默。“若我能出去……長寧,你想要什麼?”

      “殿下此言太過了,我不過是略盡綿力而已。”

      朱明熾摩挲著手裡的青瓷小瓶,似乎還帶著她身體的溫度,一如那晚她抱著他。

      若能出去,他會報答她的。

      她若是想成為純臣的話,他就讓她做純臣。她若是想做權臣,他也能讓她做權臣。

      當然,他內心深處,還藏著那些,被趙長寧勾得不能坐懷不亂的部分。不過這個念頭還只是邪念,但卻越來越濃了。以至於上次,他未能壓制得住。

      朱明熾輕輕地握緊,放進了袖中,也放開了她的手。

      趙長寧走出大理寺之後,疲倦地靠在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的,她也累極了,進入了睡夢之中。

      夢裡竟然是趙家,四處一片荒敗,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她慢慢地在趙家走著,舊日的竹山居,母親給她做的針線。為什麼會一個人也沒有?趙長寧四下看去心裡疑惑極了。

      這時候突然有個人從背後抱住她,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按入了懷中。腰間掛的金絲琉璃玉佩,抵在兩個人之間。

      “你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死的嗎……”這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她們是被那個人殺了的啊,男為流放女的沒入賤籍,誰受得了這份屈辱,所以投繯自盡了。你沒有出嫁的妹妹,你已經生了白髮的母親,都死了……你都忘了嗎?”

      趙長寧似乎想起了什麼,哭鬧的妹妹,目光悲涼的母親。她嘴唇抖動,聲音冰冷:“是他……是他殺的!”她想回頭,想用仇恨的目光殺了他,“……你殺的,朱明熾!”

      這個人沙啞地笑了,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頸間,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吻。

      趙長寧突然從噩夢中驚醒,背心已經出了細汗。

      她有些累地閉上了眼睛,真的不想夢到這些東西,實在是讓人身心俱疲。

      長寧本來還游離在夢境中,揉了揉眉心,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東西。不對……

      皇帝的做法不對。

      他一直把朱明熾關押在大理寺沒放出來,而他最近病重,太子殿下日夜在乾清宮侍疾……這裡面有問題!

      長寧意識到不對之後,立刻就啟程去了東宮。

      朱明熙剛從乾清宮回來,剛休息片刻,就聽到前來的趙長寧告訴他:“——殿下,恐怕這幾日會有大變,您不宜離開乾清宮。”

      朱明熙有些疑惑:“長寧,你說這些是何用意?”

      趙長寧語氣有些嚴肅:“陛下一開始想把朱明熾遠調西北,或者是現在一直扣押著朱明熾不放,都是因為皇上料到了自己的情況不好,想給您鋪好路。您應該在乾清宮,不要回來,避免節外生枝。”

      趙長寧說完不久,宮人又通傳,說杜大人和周大人一同前來,恐怕也是察覺到了不對,過來告訴朱明熾此事的。

      朱明熙卻沒先說想見,而是想了像,沉思了一會兒對趙長寧說:“長寧,我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做。”。

      趙長寧道:“殿下但說無妨。”

      朱明熙將他側攬過來,壓低了聲音:“你進大理寺暢通無阻,我要你帶幾個人進去……殺了二哥!”最後幾個字聲音冰冷。

      這話如果是從三皇子口中說出,趙長寧也不會驚訝。但她卻沒想到是朱明熙說的!她一時沒有回過神,驚訝地看著他。

      “雖然此刻他已不足為懼,但還是除了比較好。”朱明熙苦笑道,“那些為他上書的摺子,他在軍中的威望,你也看到了。我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朱明熙一歎:“我雖不願意讓你牽扯其中,但這樣的事,我只信得過你。”

      趙長寧心裡很複雜,一方面,她現在對朱明熾有種莫名的同情感。但另一方面,她知道這是太子殿下對她最深的考驗,弒兄這樣的事,恐怕是朱明熙最不為外人道的秘密了。假如現在她拒絕了,趙長寧很懷疑,她是否也能成功地見到明天的太陽。

      “殿下此話怎講,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所給,為殿下做事有何難。”趙長寧語氣平靜,“只是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除去?”

      “你引他出來,我的人再動手……”朱明熙道,“製造他逃走的假像,這樣就算過了今日,那也是無可追究的。”

      “殿下聖明,微臣已經有打算了。”趙長寧長歎一口氣拱手道。

      朱明熙從腰間解下一塊腰牌給了她,叮囑:“如今午門不好出入,用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了。那幾個人在外頭等你。”

      說完之後周承禮等人已經走了進來。既然有這幾個主心骨在,這裡就沒有趙長寧的事了。

      她後退了半步。

      宮裡傳來消息,皇上急招朱明熙入宮,不過一刻鐘,又召了內閣首輔章大人。

      三皇子的外家李家也察覺到了不對,派人進宮查探消息。但是乾清宮已經開始戒嚴了,除了皇上的口令之外,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宮內的情況一時變得十分混亂,恐怕都料到,皇帝可能真的撐不住了。

      長寧將腰牌握在手裡,告退出了東宮。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在朝著紫禁城來,趙長寧偏偏是往外走,領著朱明熙給她的那幾個人,一路到了大理寺的牢房。

      由於是深夜,大理寺監牢裡人不多。宮內需要守備,這裡守衛的兵力又減少了許多,大家都無心守著個廢皇子。

      趙長寧這次來,是想要一勞永逸,永絕後患的。

      她進了屋子,果然看到朱明熾還盤坐在床上。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看到趙長寧,眼神微微地一閃。

      長寧在他面前半跪下來,其實她是遲疑了片刻的,但之後她仍然緩緩道:“殿下,現在局勢已變,恐怕是半月內就要新皇登基,只要新皇一登基,您少不了要被判個流放,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時間緊迫,下官救您出去,您離開京城,日後不再踏足此地。您覺得如何?”

      “皇上病重,要傳位了?”朱明熾靜默很久,問了她一句。

      長寧歎道:“殿下您猜得到,下官就不多說了。您快起來換件衣裳吧。”

      朱明熾如鷹般犀利的目光看著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讓我逃出去,你日後被追究起來怎麼辦?”

      “這大理寺我暢行無阻,帶您逃出去,也自有辦法銷毀證據。”趙長寧輕聲道,“我對殿下的情誼,只望殿下記得就是了。殿下多次救我,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殿下遇害。”

      “你……”朱明熾將她握得極緊,這一刻他凝視著趙長寧,嘴唇一動,“好,趙長寧,這些話我記住了,你也得記住!”

      趙長寧不動聲色地皺眉,覺得朱明熾抓得太用力了。

      似乎是他心裡有什麼東西抑制不住了一般。

      的確是壓不住了,那種想佔有、擁有她的念頭。

      他放開了趙長寧的手,開始換外衣。

      趙長寧這時候才鬆了口氣,幸好此時由於皇宮那邊的混亂,大理寺這邊注意的人並不多。

      朱明熾,別怪她了,成王敗寇,她這時候若是不幫朱明熙,知道了他的這個秘密卻拒絕,恐怕也活不到明天。還有剛才那個夢境,渾身是血的母親,頹敗的家族。若能趁機除去朱明熾,倒也不用擔心夢裡的事會發生了。

      還有最後的一點,這樣一來,她的秘密也永遠不會說話了。

      她必須要心狠,忍得住那點同情。否則無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甚至是在官場立足。

      趙長寧不能在大理寺停留太久,親眼看著太子殿下的人繞過守衛,將朱明熾護送出去後,她再度返回東宮之後,天卻已經微微亮了,雞已鳴叫過,只是黑夜仍然籠罩著。

      朱明熙這個時候竟然有點緊張,的確父皇病危了。這個消息此前一直沒有人知道,方才父皇正在叮囑他,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朱明熙就立刻傳了太醫進來。皇上自己不想要太醫,但是朱明熙堅持。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柔聲勸他:“父皇,您別擔心,您不會有事的。”

      皇帝看著他,目光裡有種他不懂的濃重悲傷,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朱明熙退了出來,他看著黑夜裡起伏的宮殿巒影,看著漸漸發亮的破曉的天空。他吐了口氣,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已經吩咐了錦衣衛、金吾衛、羽林軍、禁衛軍嚴密把守皇宮,此刻是給有心人可乘之機最佳時期。三皇子可還蠢蠢欲動,萬一這時候節外生枝就不好了。

      在下這些指令的時候,他又一種強烈的,自己真的要成為皇帝的感覺……

      這一切都交給了他來定奪。

      這種心情是忐忑,凝重,但非常的熟練,好像早已經在心裡排演過了無數遍一樣。

      他看到黑霧裡有兩個人越走越近,前面的是周承禮,跟在他身後的是趙長寧。他對趙長寧點頭一笑。發現長寧這時候的表情很奇怪,和平日一樣淡然,但是總有些說不出來的……冰冷。給他請安之後,就拱手站在他旁邊不說話了。

      趙長寧看著燈火通明的乾清宮,想到外面的重重禁衛軍。大概就這麼定了吧,今夜過後,太子殿下可能就要成為新皇了,她方才看到太醫們匆匆趕來,恐怕是皇帝快要不行了。

      旁邊朱明熙在和周承禮低聲交談,這個夜晚壓得靜謐而低沉。

      這時候,有個穿了飛魚服的指揮使沿著臺階走上前,打斷了朱明熙說話,對朱明熙一抱拳,低聲道:“殿下,似乎情況不妙……”

      “怎麼了?”朱明熙問道。

      這位指揮使的目光非常的慌亂,臉上帶汗,他吞了吞吐沫,道:“外面……外面似乎有大批軍隊逼近!內閣幾位大人已經立刻通知了兵部,問怎麼會突然有大軍調動,但兵部那邊並沒有接到指令。”

      朱明熙聞言也立刻皺眉:“什麼大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他頓了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節骨眼上,京衛都集中在紫禁城裡,這些士兵必然不是京衛,那麼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是不是三哥動了手腳?他舅舅畢竟是山西總兵。

      朱明熙心裡一瞬間閃過很多念頭。

      趙長寧眉心重重一跳,她想上前說什麼,卻被身後的周承禮按住肩膀,輕輕地道:“長寧,別動,也別說話。”

      杜大人、章大人、兵部尚書等人卻圍了上去說話,議論聲壓都壓不住。

      趙長寧看七叔,發現他的表情其實非常的平靜。

      黑夜漸漸地淡薄,破曉的紅雲已經染透了天邊的層雲。有一個聲音突然傳來:“四弟,不必了。”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勁裝,背著手一步步地走上了臺階,聲音緩慢而涼薄。他兩側是重甲、長纓槍簇擁著。身材比旁人高大,臉色仍然有些蒼白,嘴角卻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那個人,也朝趙長寧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很難說清楚究竟是什麼深意。

      當趙長寧看到這張帶著刀疤的英俊面容時,她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朱明熾……他竟然活著!他此刻不是應該被朱明熙的人除去了嗎,這些大軍……難道是他帶來的?

      他是不是早有防備和謀劃了。太子殿下給的那些人根本無濟於事,他殺了那幾個人,知道自己想害他的事了。

      別說趙長寧了,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特別是在朱明熾微一抬手,他身後的大軍就如潮水般湧出,將整個乾清宮包圍之後。他背後全是黑森森的軍隊,此時十二道宮門已開,大軍傾瀉而入。如那道天邊金光,終於是破開了層層的陰雲。

      這紫禁城終究是變天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4:54 PM

第五十七章

      破曉的金光傾斜而下,遍地耀眼。風吹得朱明熾身上黑色的長袍獵獵飛舞,他整個人站得宛如一尊雕塑,是從天而至的戰神,無比的威嚴。

      朱明熙秀氣的臉鍍了一層金光,黑眸幽深,看不出他的情緒,只是嘴角揚起一絲笑容。“二哥這時候不應該關押在大理寺麼?這時候出來,又沒有通行令,豈不是要學亂臣賊子了——作反了?”

      朱明熾一笑:“四弟是看我還活著,所以驚訝了?”

      朱明熙頓時臉色沉下來。而朱明熾並不再說話,徑直往乾清宮裡走去。

      乾清宮周圍的侍衛立刻湧上來想要攔他,但朱明熾一步步逆著金光朝裡面走去, 反倒是侍衛步步後退。

      “給我拿下他!”朱明熙厲聲命令道,立刻有著甲胄的禁衛軍湧上來,長劍直指朱明熾。

      瞬間一聲破空,禁衛軍指揮使張大了眼睛,他後退兩步倒在地上,眾人才看清是一支箭破了他的喉嚨!

      沒人看到箭從哪裡來,但所有人不敢再輕舉妄動。近衛肯定有朱明熾的人!此刻正埋伏在暗處,對準了他們。

      沒有人敢再攔朱明熾,任由他一步步走入了乾清宮之中。而他背後的軍隊自西北而來,早在京中蟄伏,盔甲上帶著冰冷的寒光。這十萬大軍是什麼時候進入了北直隸,又是怎麼進入了皇宮,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擁護著他們的將軍,一步步走向高位。

      朱明熾慢慢走到了皇帝的龍榻面前,凝視了父皇的病容一眼,再一撩衣袍,單膝跪下。

      皇帝臉色蠟黃,聽到動靜後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朱明熾之後,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你……你……怎麼……”

      朱明熾道:“聽聞父皇龍體欠安,兒臣是特地從大理寺出來,探望父皇。”

      旁邊的太醫早已經嚇得瑟瑟發抖,伏地不敢說話。

      皇帝嘶啞地道:“你這逆子……違抗聖令,擅闖乾清宮!……”接著又半天說不出話來。

      “父皇想說什麼,兒臣靜聽。”朱明熾淡淡地說,“父皇莫急就是。”

      皇帝像是明白了什麼,乾燥蒼白的嘴唇微動:“是陳昭……和你……”

      知道朱明熙稚嫩,恐怕不敵朱明熾。皇帝早就安排了錦衣衛暗中嚴密看守大理寺,料想就算是只蒼蠅也別想飛進去,但現在朱明熾卻出了大理寺,站在他面前,那只能說明陳昭就是他的人!否則這皇宮重重禁衛,如果沒有裡應外合,他朱明熾就是帶著十萬大軍也休想輕易進來!

      朱明熾倒是低沉地笑了一聲:“陳昭一向與兒臣交好,父皇可是想跟他說話。他現在就在外面替兒臣守著,父皇可要讓他進來?”

      皇帝喘不過氣來,呼吸裡都是重重的呵聲。“……太子……叫太子進來!”

      乾清宮的宮門,在朱明熾背後緩緩地合起來,朱明熾居高臨下看著皇帝,他漠然地道:“父皇見諒,今天恐怕只有兒臣一人了。”

      他站起來,看到面前攤開的詔書。

      果然,帝王將他囚禁大理寺,又禁嚴乾清宮,是想下詔書了。

      他親自伸手拿筆,蘸了朱墨,輕輕地擱在皇帝面前:“不過兒臣倒還有一事想請父皇做。這亂臣賊子的名聲,其實安在兒臣身上,兒臣倒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亂臣賊子做事沒有分寸,恐怕只有弒父弒弟才能擔得上這等名聲了……只有名正言順了,才能免去這些事端,父皇可要好生考慮。”

      筆落案台,輕輕一聲,勢如千鈞!

      門外的禁衛軍早就被朱明熾的軍隊扣押住了,身著甲胄的高鎮將羽林軍、金吾衛擒拿手下,把太子黨官員盡數控制。

      朱明熙的身影單薄,冷風吹起他的袍帶。他看著禁閉的宮門,看著重重的大軍。這才是西北大將的威嚴。

      沒有哪一刻,他如此深刻地體會到。

      仿佛蒼漠的風,一刀刀刮下他層層的血肉,如此淩厲!

      這一切朱明熾早有算計,什麼大理寺監禁,什麼懲罰,都不過是個笑話。朱明熾恐怕早就有遁天入地之能,他不出大理寺,不過是沒有到那個時機而已,他就是等著這一刻而已。

      只是,朱明熙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朱明熾能算計得如此精准,究竟有什麼地方出錯了。何至於守衛紫禁城的京衛一潰千里,何至於在那一刻開始之前,他都沒有絲毫察覺。

      趙長寧同其餘太子黨官員被控制起來,立在臺階下,她也在想這個問題。她願意做這件事,引朱明熾出來殺了他,是因為對朱明熙有充足的信心。這位太子殿下雖然人尚且稚嫩,但心計是不弱的。既然能說到殺了朱明熾,那應該是有充足的把握。

      為什麼會失敗?

      趙長寧嘴唇微抿,目光緊緊地看著緊閉的宮門。

      直到宮門終於打開了,朱明熾從宮門裡走出來,他輕微地鬆動著手腕,凝望了一圈周圍的人。

      這時候周承禮上前一步,在朱明熾面前單膝跪下:“殿下。”

      趙長寧輕輕地後退了一步,她下意識地看向太子,甚至是章大人、杜成。朱明熙的目光是非常驚詫的,但那瞬間更多的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周承禮——竟然是周承禮!

      他們所做的每一步、每一個計謀,她也許沒有參與其中,但絕對少不了周承禮的參與。一樁樁,一件件。

      反水的竟然是他!

      朱明熾只是低聲吩咐周承禮幾句話,很快又進了宮門內。

      但當周承禮站起來之後,他就指了幾個侍衛:“皇上口令,將太子殿下帶往冬暖閣看守。不得詔不能放出。”

      “你與朱明熾沆瀣一氣,謀逆造反,假傳聖旨!”朱明熙的聲音冰涼,“這不過他朱明熾口述,誰能證明!”

      周承禮卻不欲多說,將所有的在場的太子黨官員一一點過,語氣冷淡道:“都帶下去,分開看管。”

      這時候已經沒有所謂的皇權了,軍權至上。在所有最混亂的時候,擁有決定性話語權的人永遠都是擁有軍權的人。很快朱明熙、杜成等人就被押了下去。唯獨趙長寧,她還站著臺階之下。

      周承禮低低地道:“長寧,你先回去。”

      趙長寧問道:“七叔,這……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讓人送你回去吧。”周承禮招手,叫旁邊一直靜默立著的,穿青衣長袍的人過來,“送大少爺回府,沒有我的話不準他出來。”

      趙長寧被帶上了出宮的馬車,路過直道的時候,她看到很多衣服上繡金色魚鱗紋的錦衣衛。此時天已經亮了,晨曦的光芒灑在這座古老的宮殿裡,她現在才發現軍隊交替,那些被殺的人,屍體就堆在過道上。帶她出來的人只需出示一道腰牌,便能在皇宮裡暢通無阻。盤查的人竟也不為難他們。

      曾經庇護皇家的羽林軍,金吾衛,這些直接聽令于太子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怎麼忘了,朱明熾才是那個最鐵血、冷酷的人。

      就算有偶爾的溫柔,但他仍然是從戰場上歷經百戰才能活下來的鐵血大將軍。

      她閉上眼,可能是剛才站在乾清宮外吹多了冷風,此刻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但思緒卻前所未有的清晰。七叔其實是朱明熾的人,那麼這一切就很清晰了,所有太子殿下做過的事,其實朱明熾都知道。而朱明熾的事,周承禮卻在隱瞞太子,難怪朱明熾盡占先機。

      唯有一件事是例外的,那就是朱明熙讓她殺了朱明熾。這件事朱明熙只吩咐了趙長寧,只讓她去做。

      也許那時候,朱明熾對她的感激是真的,只是在一刻鐘之後,這種感激就被摧毀殆盡了。他會怎麼想呢?

      其實周承禮不是最厲害的,七叔是心學傳人,一向不受教條束縛。趙長寧最多只好奇於,七叔是怎麼投靠了朱明熾的,畢竟兩人沒有絲毫的交集。她覺得最厲害的,是朱明熾竟然能與錦衣衛勾結。

      錦衣衛指揮使世代只效忠於皇帝,勢力極大。指揮使的投靠,一定程度上是對局勢起關鍵作用的扭轉。錦衣衛指揮使陳昭又只得皇上提拔,竟然會投靠朱明熾,才是這場戰局的關鍵。

      無論如何,太子已經輸了。即便他心計再深,恐怕也是回天乏術了。那麼投靠了太子的她,自然也輸了。

      不是他們不夠謹慎,而是千算萬算,也沒料到周承禮竟然是朱明熾的心腹。

      趙長寧閉上眼,想起那些紛亂的夢境,頹敗的趙家,慘死的母親和妹妹們。

      她的心裡還存留著隱隱的期待,也許……也許朱明熾會失敗呢。分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朱明熾一刻沒有登上皇位,那麼這件事就一天沒有定數!

      趙家的女眷們卻什麼都不知道,只隱隱曉得宮裡有大事發生,但她們的日子還是過她們的。竇氏見趙長寧臉色不好看,似乎有些強顏歡笑,叫他坐到自己身邊來,給長寧看趙玉嬋出嫁時要用的嫁妝花樣。

      春深的陽光暖融融的,趙玉嬋穿了件茜紅色撒櫻的褙子,襯得臉頰微紅:“我不要嬰戲蓮紋的……”

      宋嬤嬤在旁笑道:“小姐不知道,嬰戲蓮紋的最好,還有五子登科也是好的。”

      玉嬋糾結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拿來問趙長寧:“哥哥,你看哪個好?”

      趙長寧指了指她手上的喜結連理。

      幾個姨娘也捧著繡品讓玉嬋挑選,她是嫡出的,姨娘們都寵著她。玉嬋選了會兒,最後還是拿了長寧剛才指的那個……

      一直到傍晚,趙長寧才等到了從宮裡回來的周承禮。

      她去周承禮的東院見他,周承禮忙了一天一夜沒合眼,累得灌了口濃茶,一會兒還要進宮。看到趙長寧進來,他放下了茶杯。

      “七叔,”趙長寧問,“最後……太子殿下怎麼樣了?”

      周承禮說:“辰時三刻皇上駕崩,訃告還沒來得及張貼出去。不過遺詔已經由內閣次輔拿到手上了,因太子德行有失,不孝不悌,廢除太子身份,立二殿下為儲君。眼下二殿下在宮裡操持皇上駕崩的事宜,內閣、禮部正與他商議出殯、繼位的事宜。其餘太子黨羽,都被幽禁在皇宮……以後恐怕是……家族傾頹,難逃一死!”

      趙長寧聽到這裡,竟是雙膝發軟,不知怎麼的就站不穩,差點跪到了地上。

      廢太子、繼位、稱帝!

      周承禮將她半抱起來,柔聲安慰她:“長寧別怕……我是二殿下的人,你二叔也是,咱們趙家不會有事的……就算你曾經為太子做過事情,你也不過只是個小人物,那些也都過去了。我早就向二殿下求情過了,他也諒解,不會為難你的。”

      原來二叔也是朱明熾的人,也是,周承禮既然反水了,怎麼可能不帶著二叔呢。

      所以這才是為什麼周承禮反對她插手的原因,家族上的人早就已經棄暗投明,趙長寧牽涉過深,卻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很容易做錯事!這才是她的家族,這才是真正的政治。她還太年輕了,怎麼跟這些人比!

      趙長寧恢復了鎮定站穩了。“七叔見笑,既然七叔還要去宮裡,那我不打擾了。”

      周承禮覺得長寧的臉色仍然不好看,就歎道:“你若還是擔心,我就再為說幾句話,求他見你一面。等先帝出殯之後,你再去向他請安謝罪,如何?”

      “多謝七叔。”趙長寧說,隨後退出了東院。

      皇上的病是沉屙未癒,越發嚴重。本來就事要絕於人世了,朱明熾是守著他斷氣的。

      皇帝斷氣的時候,床前只有朱明熾一人。

      朱明熾在他的床前跪了很久,開口道:“父皇,自小到大——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謀逆這件事。我甚至不得不掩沒自己的天賦,這才能讓四弟顯得更加出眾。恐怕到了今天,您也不知道其實我能過目不忘,書看一遍就記得住。是不是挺可惜的?直到現在我也說不全四書。只有這樣,別人才信我當真是個有勇無謀的武夫。”

      “實際上帝王之術,權衡之術,如何用人用權,四弟如何能比我更懂呢。”朱明熾笑了,“西北兵力雖不歸我手,其實人心早盡收買。您大概也不知道,他們只認人,不認符。”

      “多虧您的罰跪和監禁,突然讓我意識到。您的確對我苛刻嚴厲,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我受再多的侮辱,對您來說也連眼皮都不會動一下。於是我是逼不得己,才痛下狠手。”朱明熾整理好了衣擺,正視前方,緩緩地道,“今日,只有兒子一人,給您送終了。”

      說罷,對著父皇的遺體磕了幾個頭,才讓人進來收殮。

      朱明熾手持著來路不明的詔書到了內閣。一開始自然有人反對,直到朱明熾當場就殺了兩個人,終於沒有人敢再說半句廢話了。

      大詔天下,服喪半月,送先帝出葬於明陵。

      三日後,舉行“金鳳頒詔”登基大典,朱明熾頒佈了登極詔。

      就算知道這位正統太子被廢得十分古怪,原本不受皇上喜歡的二皇子異軍突起得太快,但隨著接連上諫的人被新皇斥責,扔進水牢裡好生反省,終於沒有人敢再說話。

      新帝對先皇的喪事非常的看重,先皇的陵墓也是加了一倍修的。朱明熙被廢黜後一直未放出來,好吃好喝地伺候。但其生母陳皇后,卻在新皇登基那日自縊而死,朱明熾的生母莊嬪封為太后。三皇子一族回天乏術,雖然不滿,但連太子一黨都被新帝切瓜砍菜一樣搞定了,他們還能怎麼辦?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對新帝奉承至極。

      朝中倒臺一時大多數為太子黨,掀得是腥風血雨,畢竟不服氣的人太多。

      朱明熾登基的那天晚上,周承禮找了長寧過去,告訴她:“陛下口諭,傳你入宮,他有事要見你。”

      趙長寧心微微一沉,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朱明熾將朝中反他的人殺的殺,逮捕的逮捕,如今清理得差不多乾淨了,就要反手回來清理她了。

      周承禮還安慰她:“倒也不必怕,你原來在太子黨中並不出挑,也沒做過什麼事,只要表示了效忠之心,陛下不會太為難你的。”周承禮自然沒覺得有什麼可擔心的,所以放心地勸趙長寧去。

      趙長寧微微點頭,什麼話也不再說。

      她深吸口氣,換了一身官袍,隨著來接她的馬車從偏門入了紫禁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4:55 PM

第五十八章

      乾清宮內東暖閣,朱明熾在會見內閣官員。掌燈的太監給殿內新添了燭火,輕手輕腳,生怕蠟燭的火影子晃得厲害,吵著了新皇。

      新皇的脾性,這些人還沒有摸得太清楚,一切只敢謹小慎微。

      頭先伺候先帝的那些宮人,就不知道去了哪裡,新的這一批,是內務總管劉胡從各宮選出來拔尖的聰明,一切先摸索著來。

      劉胡原來是伺候太妃娘娘的太監,後來太妃娘娘去了,他就一直在司禮監任閒職,這大半輩子做事都四平八穩,想不明白皇上怎麼瞧中了他,提升了內務總管。

      不過劉胡入宮多年,唯有一件事是最明白的,那就是不該管的事絕對不要瞎管。那雙眼睛,也算是見證了三朝皇帝的浮沉,見證了這宮裡的醃臢和隱秘,面上是一派的和氣。

      如今宮裡僅有新帝一人,劉胡自然全身心的去伺候新皇。

      但凡新皇登基,總是很勤奮的,尤其是正處於新舊交替,前頭還有先帝病重時留下來的一大堆爛攤子。朱明熾都在一一過問。劉胡怕打擾了新帝,一概吩咐要輕言細語,不該說的、不該看的,都要記清楚。
  
      所以當皇上所宣之人,大理寺正趙大人到了宮外後,劉胡就先走近了兩步,道:“大人稍侯,陛下正在會見內閣官員。”

      趙長寧點頭,她站在廡廊下,看著冬暖閣內的燭火,尚能聽到裡面低聲的議事聲。

      初夏的夜晚還帶著一絲絲的涼意,不一會兒,幾位內閣大臣就從屋內出來了,看到個穿青色官袍的少年站在外面,還略微疑惑了一下。再看此人面熟,一辯認竟然是太子殿下所寵信的那位大理寺正,頓時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誰都知道,這位是太子殿下的親信。如今是二皇子做了這個帝王,他會這麼對這些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呢?。

      杜成削去官職收監,工部左侍郎降職江都縣令,還有些更慘烈百倍的,血肉模糊的下場。

      端看這位少年大臣的顏色,當真是好看。精緻秀雅的臉在燭火下,宛如蒙著一層玉質的暖光,清風獵獵,吹起他的衣袍,身量細長。

      這樣的姣好少年,這樣的深夜,帝王親自單獨召見。

      實在是不得不讓人生出一絲曖昧的遐想。不然為何其他人都除去的差不多了,唯留下這個探花郎呢。

      幾位大臣走了,趙長寧則進入了東暖閣之中。撩衣袍跪下,也沒看清楚那人是什麼模樣,伏首道:“微臣大理寺正趙長寧,跪見皇上。”

      請安之後,卻許久沒有聽到聲音。

      似乎有朱筆劃過紙頁的聲音,或者還有衣袖拂過書案的聲音。滿室的燭光與清冷,趙長寧只能低頭看著光滑可鑒的黑漆地板,倒映出她一道模糊的影子。越這般的不說話,就越讓人的神經緊繃。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他究竟是怎麼打算的……要殺要剮,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

      越這麼想,那人反而沒有半點動靜。

      反而讓人無邊的揣測中,越來越生出恐懼和緊張。在所有的恐懼中,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因為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突然輕咳一聲,就讓人渾身一緊。但接下來他又沒有動作,只是把奏摺翻過一頁。

      這是另一種刑法,趙長寧突然想到。讓她在跪著的時候,好生地猜猜自己該承受什麼,該接受什麼樣的處罰。可怕的地方在於,它是真的。只要朱明熾一時被惹怒,趙長寧隨時有可能承受千刀萬剮之刑。

      帝王是這世間最陰晴不定的人。

      終於,趙長寧聽到他放下筆的聲音。衣料垂落,那個人緩緩地走到了她面前。黑色的皂靴,帝王的袞冕服,上繡日月星辰十二紋,代表他如今成為了這個國家的主宰……

      “你不敢看朕嗎?”他的聲音響起,冷淡而低沉。

      趙長寧有片刻的停頓:“陛下威儀萬千……微臣不敢直視聖容。”

      他似乎沒什麼反應,僅僅是淡漠地道:“抬頭。”

      趙長寧緩緩地抬起頭。終於才看到了他的臉,濃密的長眉,高挺的鼻樑。可能是因為身著袞冕服,有種龍章鳳姿一般的英俊。果然是真龍天子了。他漠然地盯著她問:“怕麼?”

      怕什麼?怕死嗎。

      倒是比她想的要平靜了許多,趙長寧閉上眼道:“沒有什麼怕不怕的。陛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也不過是一條命而已。”

      朱明熾嘴角一勾,後退兩步走向了內室,一邊整理自己的衣襟一邊淡淡地說:“過來服侍我更衣。”

      趙長寧緩緩地站起來,走到了朱明熾身邊。

      而宮外伺候的人,分明就聽到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這時宮裡只有剛才進去的那位少年大人和陛下,尖叫的只能是那位大人……想到那位大人俊雅秀致的臉,緊閉的宮門,突然的尖叫,裡面發生了什麼簡直想都不敢想。

      守在門口的兩個內侍,不由得額頭冒出了細汗。害怕,怕死。

      ……那位就算是太子寵臣,但也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啊!

      聽到這樣的宮闈秘事,能不怕死嗎?!

      大總管劉胡不在身邊,兩個人心裡苦不堪言,又不敢挪動地方。清冷的初夏夜裡不算熱,竟然活生生地一冷一熱,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當他說出伺候他更衣的時候,趙長寧自然是不想去做的……

      不過伺候的宮女沒有守在裡面,內室空無一人,想來這是他想出的另外一種屈辱的法子。趙長寧只得半跪下來,伸手為帝王解開革帶。越靠近他,趙長寧就有種渾身冷汗津津的感覺,她知道朱明熾在看著她,想起以前無數次跟這個人接觸時的親密。便越來越覺得手下的革帶似乎在打結,冰冷的玉質鑲嵌在腰帶上,怎麼都解不開。

      他想做什麼?殺她,監禁她?或者還有別的折騰的手法,反正他現在是皇帝了,不急。

      “陛下……”趙長寧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而且她發現當她開口之後,朱明熾就盯著她,不說話也不動。

      她繼續道,“您的玉革帶難解,不如叫個宮人進來。微臣著實沒有……”她想就此站起身讓開,但突然帝王就伸手握住她的腰,反身就朝龍榻上壓去!趙長寧啊了一聲,什麼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壓在了一具強健的身體下面。

      方才久久沒有解開的玉革帶終於散開,精緻刺繡的龍袍隨之散開。而男人單手掐著她的下巴,低下頭來吻她,唇齒之間都是另一個人陌生熾熱的侵略感,他的氣息,她的掙扎,反手被按下去的手腕,混亂而狼狽。

      她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被一個男人壓制是什麼感覺,根本就無法抵抗。完全就是一種壓制和掠奪,特別這個男人還曾是大將,下巴摩挲著她的脖頸。“不……不要,放開我!”她感覺自己無力地陷入一堆綾羅枕頭裡,渾身使不上力。長寧不知道自己掙扎的姿態是如此的動人,束髮散了,因為疼痛而眉毛蹙起,烏墨一樣的眼睛滲出濕漉漉的水,那下巴、嘴唇、脖頸,無一不是最精緻的。

      她朝服的腰帶也鬆散了,寬大的朝服下。瑩潤,雪白的肌膚從領口看得幾分,微有些弧度,卻遮擋在束帶下看不分明。

      她控制不住地發抖,尤其是在她的朝服也鬆散之後,露出了原本的身軀。好像是一層保護被剝離了。

      “你現在怕了?”朱明熾單手掐著她的腰把她壓在龍床上,低低地問道,“當初引誘朕出去想殺朕、告發朕的時候,不是什麼都不怕嗎?”他的聲音粗啞,熾熱的氣息撲在耳際。

      癢,酥麻而無力。

      趙長寧想要掙扎,但是朱明熾的力量豈是她可以敵得過的。扣得動彈不得,伸手想抓什麼,卻被他按住手腕。

      朱明熾把她按在身下,冷冰冰地在她的耳側說:“還想殺我嗎?”

      他捏著她腰際的手越收越緊。

      “說話!”他聲音一厲。

      趙長寧被逼著說:“不……不殺!”。

      趙長寧所畏懼之事變成了現實,朱明熾到現在也沒有放開她,強健的身軀一直壓在她身上。他就沒有自己的妃子嗎?為什麼非要這麼對她!她是臣子,不是他的妃子。

      但如今他是帝王,想要什麼沒有!

      “陛下這般……可是想穢亂朝廷……”趙長寧一字一頓地說,“先皇屍骨未寒,陛下此舉……怎為良君所為!”

      “在此之前,我的確是想讓你做我的臣子的。”朱明熾的嘴唇沿著她的脖頸,慢慢往下到了鎖骨。雖然他一直都無法克制地被趙長寧吸引,甚至偶爾還在午夜夢到過她。但朱明熾並沒有想過侵佔她,直到她真的惹怒了他。

      趙長寧這樣的性格,就是需要別人對她的壓制,掌控。否則絕對不會老實的,隨時會起來反咬你一口。

      他現在是帝王,要什麼是他說了算。

      從背脊躥起來一股陌生的麻癢,趙長寧恨自己的身軀,明明就是狹弄,但她的身體卻本能地在對強者臣服。

      “不過後來,我就不這麼想了。趙大人聰慧,懂怎麼伺候君主。那你懂怎麼伺候男人嗎?”朱明熾低聲問,“特別是身為你君主的男人。”

      “以後,你的男人也只有這一個了,知道嗎?”

      當那些人被他的人抓住,吐出真言之後,朱明熾一開始是生氣,甚至覺得好笑。想殺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他這麼縱容著她,三番五次的救她,最後真正的信任她。她卻想殺他?好吧,那便別怪他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4:57 PM

第五十九章

      外面冷風不止,戶部侍郎已經帶著宋楚等了很久了。

      皇上宣他這個時候覲見,但裡面怎麼許久都沒有動靜。侍郎又不敢催促,只能站在風口苦等。

      剛從太后娘娘宮裡過來的劉胡看到侍郎大人還在等,裡面久久沒有動靜。就瞥了門口站的兩個太監一眼,那兩個小太監皆噤若寒蟬,對劉胡搖了搖頭。

      劉胡一甩拂塵,這幫小崽子,竟然讓侍郎大人站了這麼久,也不說招呼著點!

      他兩三步上前,正準備讓侍郎大人去偏殿歇息,誰知道裡面就傳出了朱明熾的聲音:“讓李大人進來吧。”

      而內室裡,他放開了趙長寧。

      她濃密的睫毛上含著淚,玉一般的臉色,咬著嘴唇不能哭,卻是被他嚇得不輕。

      朱明熾雖然惱怒她,但嚇到這裡她都怕成這樣了,自然也就停下了手。本來就還有要事要處理,登基得倉促,許多事情都還沒有步入正軌。若這個意志力都沒有,他也不能坐在龍椅上了。

      朱明熾看了她許久,低聲道:“……就怕成這樣了?”

      雖然是當男兒養大的,卻還是能哭的。

      他突然放開她,噩夢就這麼遠離了,趙長寧也是緩了好一會兒才從龍榻上起來,合上了衣襟。仔細看還是看得到她的手在發抖,恐懼已經種下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除的。朱明熾的話她也聽到了,他這是要……放她一馬嗎?

      “跪下。”朱明熾淡淡地道。

      趙長寧不知道他還要做什麼,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來。“陛下還有吩咐……”
  
      朱明熾看著她道:“給你段時間適應,日後朕不希望你有抵抗之意。朕不殺你,不強迫你,你可明白?”

      趙長寧沒有說話,似乎是不大明白的樣子。

      朱明熾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地道:“我是瘋了才不殺你。所以你聽話些,可知道?”

      趙長寧終於還是應了喏。她不想死,更不想牽連家族,朱明熾放任她回去就是不打算追究,已經是萬幸了。

      她站起來告退出了東暖閣,正好看到戶部侍郎帶著宋楚候在外面。宋楚跟趙長淮一樣,已經進入戶部觀政了。

      趙長寧拱手給侍郎大人行禮,宋楚也看到他,卻很是高興:“陛下竟單獨召見你?你混得不錯啊!”

      趙長寧笑了笑,混得不錯?他要是看到剛才屋內的景象,恐怕就會嚇得說不出這句話了。

      “宋兄過獎。”趙長寧道,“我怕得有事先走一步了。”

      宋楚點頭,看到他走下了漢白玉臺階,腳步有些蹣跚,好像是受了點傷的樣子。他也覺得奇怪,按理趙長寧是太子殿下的人,新皇應該極為厭惡才對啊,竟然還單獨召見……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李大人已經走在了前面,回頭看他:“發什麼呆,隨我進來。”

      宋楚便跟著李大人進了禦書房,給朱明熾請安。以前朱明熾未登基的時候,宋楚見到過他一面,那時候朱明熾的氣質還非常內斂,他雖然年輕,著袞冕服卻壓得住這份氣勢,可擔得上年輕威猛而英俊了。

      比之太子的尊貴疏離,他身上更多一份說不出的威壓,其實朱明熾的表情一直都是很淡然的。威壓大概是他高大的身材給別人的感覺。

      李大人與他跪著回話,在旁邊聽了一段之後。宋楚才發現新帝雖然半路出家,但是思維言語極為清晰,往往切中要害,而且記憶力驚人,幾次逼得李大人都答不上來,李大人就緊張了幾分。

      朱明熾喝了口茶道:“李大人大可不必緊張。”茶杯放在桌上,茶蓋一合。“先皇在的時候,一般的稅收分了土地稅,戶稅,丁稅,重重苛稅,災荒年間餓死的人不計其數。先皇在位時就想改此策,如今朕登基,遵先帝遺願,想改其中戶稅一條。你們下去商議個辦法出來,遞摺子與內閣。”

      李大人想了想說:“陛下愛國為民,實乃我朝之興。只是這賦稅實乃一牽之以動全身,是國本之基礎……”

      他心裡知道新帝想的是什麼,這皇位來的……不算是名正言順,其中的苟且他們這些當官的心裡門兒清。陛下不過是想在民間得些聲望,幾百年之後史書提起來,也不是全是罵聲。否則這樣的鐵血手腕,難免有駡名了。

      朱明熾沉吟一想,就道:“戶部司庾主事趙長淮,原來上過一道摺子說賦稅改革的事。倒是頗有些精妙,你讓他再給朕寫個摺子,好生把其中的法子說清楚。”

      李大人就應喏,心道皇帝似乎要重用趙家了,趙家趙承廉升任了詹事府詹事,周承禮雖然沒有升遷,但現在直接對皇帝負責,權勢極重。就連趙家這個趙長淮,也要提拔一番了,果然是富貴險中求,趙家說不定要因此飛黃騰達了。不過剛才那個趙大人……卻是唯一一個真正的太子心腹。方才看走出去的那個臉色,也不知道經歷了什麼。

      李大人帶著宋楚退下了,於是殿內僅餘朱明熾一人。

      他過了很久之後放下筆,劉胡帶著個小太監進來,躬身問他:“陛下可要傳膳了?”

      朱明熾揉了揉眉心,他已經接連好幾個時辰看摺子了,餓倒是沒有感覺了。過了會兒道:“擺駕去永壽宮。”許久沒去看過母親了,倒不知道她現在適應得如何。

      太監給他披了件披風,前面有人提著聯珠琉璃羊角宮燈,簇擁他出了乾清宮。朱明熾站在乾清宮的玉臺上,看著逶迤而下的蓮花燈座,如蓮海一般點綴在黑夜中。以前他一直想得到,剛登基的時候,也曾有過一種意氣風發之感。現在終於到了他的手上,他成為了這個站在高處的人,周圍守著的都是群沒根的太監,卻有種孤家寡人的感覺了。

      每個人都有可能懷著異樣的心思,在算計,在謀劃。畢竟能跟他打上交道的,都是這個帝國最頂尖聰明、最腹黑的一群人。

      他看了看那個方向,然後一步步走下了石台。

      劉胡也跟著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是宗人府,囚禁著廢太子……先帝停靈的時候,廢太子哭喊著要出來祭拜先帝,但是皇上未准許。廢太子自此後就不再提出任何請求了。前段時間,有人提議封藩,將廢太子與原三皇子分封出去,朱明熾扔在了一旁不予理會。

      他自邊疆摸爬滾打出來的,如何會不明白藩王的厲害,特別還是朱明熙,他決不會放虎歸山的。

    **********

      趙長寧自回家後就病了一場,發了高燒。

      竇氏因為兒子還是有心結,熬了湯藥親手喂她喝。趙長寧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吏部傳來皇上口諭,調令趙長淮任戶部郎中,主管稅務。又升趙長寧為右寺大理寺丞,協管京城刑獄。

      一家四人在朝為官,其中兩人都官過正四品,其實應該有一人避閑外調,不過皇上沒提,此事就作罷。不過趙家現在在京城地位超然是真,與趙家結交的世家明顯多了很多。

      趙長寧得到升任令的時候,指尖翻著文書思索,趙長淮會被重用她不奇怪,以二叔、七叔的官職,想往上升其實是很難的,從僉都禦史到都禦史,熬一二十年都有可能。朱明熾要感激二人的功勞——畢竟能成功奪位兩人也功不可沒,除了賞賜田產金銀之外,還得有點實質的東西,例如任用趙長淮。更何況趙長淮的確很有才華。

      原來就是她在鋒芒畢露,現在應該是趙長淮出來了。

      只是朱明熾升任她為大理寺丞,這個就奇怪了。她以為朱明熾很恨她,沒將她貶官賜死就不錯了!竟然還升官……趙長寧轉念一想,才想起大理寺丞每次朝會是必須去的,還得進宮向皇帝彙報案件……大概是,能多看到她折磨折磨也好吧。

      公文放在一邊不予理會。長寧正鋪紙練字,揮毫灑墨,瀟灑淩厲。

      她這手字是越寫越好了。

      寫好後趙長寧叫四安進來,送去裱好掛她書房裡。這世上的事該過得過,就算日後有什麼苦她也要淡然處之,人總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嚇死。既然朱明熾沒有想殺她,那她就能好好活著,不管是怎麼樣活著。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並不想死,也並不想失去現在的一切。

      趙長寧徐徐地吐了口氣,外面海棠開得正好。一絲絲的暖陽透過窗櫺格花,透著甜甜的香氣。抬頭看,是兩個小的庶妹在撲蝶。

      次日趙長寧就回了大理寺。她這官職雖然是升了,辦公的地方還是原來做寺正時候的號房。連個升職酒都沒有,同僚也沒送禮,升得跟沒升差不多,最大的卻別大概是直接聽命於沈練,不用受許大人的管制了。她原來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就差沒弄得眾所周知了,如今太子殿下沒有登基,大家對她的態度就比較微妙了。

      也不知道新帝是不是想表示自己不計前嫌升任趙長寧,還是別的什麼。不過看趙大人的臉色,又有傳言說他曾幫助太子殿下害如今的新帝,眾人也不敢跟信任大理寺丞太親近,生怕趙長寧這是要明褒實貶了。不過沈練莊肅對她照舊那樣。沈練把一摞摞案卷扔她處理,聽著他一如往常地冷酷批評,趙長寧竟然覺得有些懷念。

      沈練犀利地批評了趙長寧半天,說了會兒見趙長寧在出神,就皺眉:“走什麼神呢?”

      趙長寧道:“沒事大人,我就是好久沒聽了,有點想念而已。”

      沈練嘴角微動,差點忘了自己在批評他什麼了。過了片刻想起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季大人年老致仕,新任大理寺卿是原河北按察使董大人,這兩日就要上任了,你記得警醒著點。”

      季大人雖然不是任何黨派,早年卻是教導過朱明熙的。上書給朱明熙求過情,朱明熾雖沒有指責,但也沒有理會。自那之後,季大人就有了淡出官場的意圖。這個趙長寧是知道的。繼任的按察使也是正三品大員,不過從地方調到京城,而且還主管大理寺,這是絕對高升的。

      趙長寧拱手表示知道了,回去給幾個寺副、評事也開了小會,吩咐了他們事情。

      季大人雖然要致仕了,不過他的的成就早已超過一般的大理寺卿。他告退的那天,大家本來還想去送他的,可是季大人不讓,只讓大家拜一拜皋陶像,就權當作是送過他了。季大人一致仕,就連平時與趙長寧爭鋒相對的蔣正文都有些不捨,趙長寧常看到他對著皋陶的像發呆。

      畢竟大家來到大理寺,肯定是有季大人的影響在裡面的。

      吉祥物臨走前,叫人把自己的藏書都搬過來,都送給了趙長寧,還給她留了句話:“老師來不及教你什麼,書都在這兒,記得自己好生學,為國為民。”

      趙長寧看著那一堆的書,說不出是不是有點難過。這麼好的老師,一天都沒有教過她,竟然就要致仕了。

      書都讓她搬回去好生讀了。

      季大人致仕的第二天,新人大理寺卿董耘上任,是個身量不太高,面色紅潤,留了一把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董大人一來就開始整頓大理寺,凡事皆要由他過目才能定奪。倒是比季大人還勤奮得多,每日都待在大理寺,勤勤懇懇,每個人都要過問到才行。

      這也能夠理解,他這是受了皇上的提拔,初掌管大理寺,自然是想好好做了。否則要是被調回去了,白奮鬥了這麼多年。

      不過趙長寧奇怪的是,這位董大人似乎有點針對她。沈練那都不算是針對,他不過是把一個她當成三個她在使喚,董大人卻對她有些淡漠,但凡是她的案子就不怎麼過問,或者時常把她的案子交給別人做。別人若求見他,自然很快能見到。趙長寧有事要詢問他的意見,卻半天都求見不到,讓她在外面吹冷風。

      趙長寧想著既然他對自己不滿,那便再努力些。不過一次次遞上去的案卷,原封不動地還回來,著實讓她無可奈何。

      後來她才聽說了,董耘聽說她原來是朱明熙的人,還與新皇作對,害過新皇。便不想理會她,甚至處處針對。為的也不過是討好新皇而已。他從地方調任上來,想幹出一些業績留下來,討好朱明熾是必須的。

      朱明熾聽徐恭說了趙長寧被大理寺卿針對的這件事。

      徐恭恭恭敬敬地行禮,稟報道:“……原封不動地退回案卷就罷了,董大人昨天還讓趙大人去水牢裡提審犯人。那水牢是咱們司務都不願意去的,趙大人提審了犯人回來,就被咬得滿身的紅點。”水牢裡的蚊子比較多,尤其是夏天,點柚子皮驅蚊都不管用。

      現在天氣一日日地熱了,朱明熾是怕熱不怕冷的體質,在皇宮廡廊的陰影下,正在同內務總管說要修葺先代陵墓的事,這是每位皇上上任都要做的。他喝了口涼茶,聞言出了神,卻只是淡淡地嗯了聲。

      徐恭疑惑了。

      陛下在想什麼他不清楚,陛下讓自己彙報趙大人在大理寺的一舉一動,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徐恭本以為陛下是想監視趙大人,覺得她可能要跟亂黨謀逆什麼的。後來發現陛下似乎對趙長寧日常接觸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更感興趣。

      ……那這就很奇怪了啊,監視自己的臣子,人家也沒有想謀逆,他一個帝王,怎麼會關係一個臣子的午飯吃了什麼。不過徐恭是個聰明人,調整思路變換打法,監視方向從謀逆往八卦轉,具體到趙大人今天提的食藍上編了幾朵菊黃色小花花,或者他今天下衙門遇到狗繞道,他今天吃的包子皮太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也不知道帝王究竟有沒有在聽,他一邊寫字,自己一邊說,想到什麼說什麼,自由發揮。帝王不叫停他就不敢停。

      徐恭甚至都在心裡想,陛下是不是挺關心趙大人的啊,否則一個人怎麼會對另一個人的生活細節感興趣呢。這次趙大人才回來上任幾天,就被新任大理寺卿給明顯區別對待,甚至是苛待刁難。難道陛下就不管管嗎?

      他猜錯了,朱明熾還真的沒管,其實他什麼都沒說。

      於是說完之後,徐恭無比失望地告退離開了。

      第二天趙長寧再去大理寺,沈練叫她過去,依舊給她一摞卷宗:“這是近月來全國各行省發生的大案要案,你看一遍,記清楚了,一會兒進宮去拜見皇上,跟他彙報。”

      好吧,做的還是老本行。只不過如今朱明熾是皇帝了而已。

      趙長寧昨天在水牢提審犯人,那水牢裡全是蚊子,她又是那種蚊子很愛的體質,咬得脖子上、手臂上許多小紅點,鼻尖上還有一個點。擦了薄荷膏也不管用,一邊聽沈練說話一邊都在撓手。聽到要進宮拜見皇上,才稍微停了一下。

      自那日之後……她還沒有見過朱明熾。

      下午趙長寧就換了官袍,攜著案卷進宮去彙報了。

      她路上遇到了七叔,周承禮剛回都察院不久,又要幫新皇抓些叛黨餘孽,忙得不可開交,看到趙長寧之後笑著道:“怎麼,陛下召見你?”

      趙長寧道:“不過是彙報案情罷了。”

      周承禮就道:“陛下問你問題就好生回答,莫要在記掛朱明熙了,你可記得?……陛下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你儘管忠誠於他,他絕不會為難你的。”

      趙長寧只能道:“七叔指點的是。”其餘的事,她不能說,怎麼敢告訴七叔。
  
      周承禮還有事要去做,就對長寧說:“進去吧,莫在這兒曬著太陽。”

      趙長寧微微歎氣,她知道七叔是好心,想讓陛下任用她,這樣她的仕途就能更坦蕩。

      七叔只是不知道裡面的端倪罷了……不知道她有多想不來。

      今天似乎比昨天還熱些,夏天可能真的要來了,趙長寧聽見乾清宮外花壇裡種得那幾株桂花樹都比以前聒噪了。她今天又只在官袍裡穿了件軟羅紗衣,就這樣也還挺熱的,不過卻裹得她纖長的身子更加漂亮,腰細得好像能一把握住,官服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領子,將所有的肌膚都擋完了,半天都看不到端倪。

      她進去下跪請安的時候,朱明熾倒沒有接見大臣,而是在練字。

      待她站起來的時候,朱明熾才抬起眼皮,卻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段,那把細腰。

      夏季真的開始了,他覺得一團亂火突然從小腹燒起來,頓讓人有些坐不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5:01 PM

第六十章

      趙長寧向朱明熾彙報京城的案件。她一一道來,不用參看卷宗,條理清晰。

      朱明熾靠在龍椅上,有意刁難一下她,淡淡道:“最近原詹事府詹事顧嚴因貪墨下獄,其黨羽甚多,朕想深挖下去。此事交由趙大人負責,趙大人以為如何?”

      朱明熾想讓她查太子黨!

      當初擁護太子的人不少,朱明熾無意一一追查。只是一些太子黨心腹,朱明熾是不會放過的。

      詹事府詹事、禮部侍郎杜成皆已下獄。剩下的都是昔日與趙長寧交好的一群人,有時候在東宮看到,還要寒暄幾句,對她甚是友好。至於詹事府詹事顧嚴所謂的貪墨之罪,不過是別人見風使舵,有意嫁禍而已。朱明熾卻仿佛不知道,順水推舟將其關入了刑部大牢。

      趙長寧就道:“微臣以為陛下有仁君之德,堯舜禹之風。對於賢臣忠臣絕不會因私人恩怨而定罪。”她的語氣可以算得上是和緩了,“顧大人貪墨一事,雖犯了罪,卻罪不至死。更何況顧大人年事頗高,從不與下屬結交。黨羽之說定是有小人無中生有,汙了陛下聖耳。”

      趙長寧先一頂高帽扣到朱明熾頭上,讓他下不來。再一口咬定黨羽之說是小人所言,如果朱明熾說他信了,那不成了聽信讒言的昏君了。

      果然是一張好厲的嘴。

      朱明熾眼睛一眯,嘴角撩出一絲笑容。

      朱明熾的聲音不疾不徐:“趙大人一口咬定是小人所言,可知給朕進言的是誰?”

      “是都察院僉都禦史周承禮。”

      趙長寧聽到這裡嘴唇微抿。那些人本就無辜,朱明熾不過是剷除異己罷了。當年這些人可是趁機削他軍權,侮辱於他。當時的朱明熾沉默隱忍,如今大權在握,自然不會放過他們了。

      既然是七叔說的,趙長寧也不能拆七叔的台,否則豈不是說七叔是小人之輩了。

      趙長寧心裡一歎,她若能想辦法會儘量想,但是她現在位置不正,不敢跟朱明熾真正的玩兒心眼……也只有微攏袖子,低聲道:“既是周大人所言,微臣恐怕為了避嫌,就不能親自審理此案了。往陛下另托旁人審理。”

      朱明熾喝茶不語,殿間只餘茶杯輕磕,他坐在殿上,坐姿很隨意,倒是英武不凡,龍章鳳姿,畢竟也是身負正宗的皇室血統。隨後他一笑:“朕自然信得過趙大人,顧嚴一案就交給你審理了。趙大人再推拒,那便是抗旨不尊了。”朱明熾直接下了命令,不容趙長寧再拒絕。

      趙長寧牙關一咬,半晌沒有說話。朱明熾就是有意刁難她,才把這件事給她去處理,讓她看著太子黨一個個喪於她手。既然他讓自己查,那邊查吧!說不定從她這裡經手這些人還少受些苦,不過是得頂著些忘恩負義的駡名而已,名聲又有什麼要緊的。

      “既為陛下的旨意,那微臣接旨。”

      朱明熾抬頭一看。卻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個紅點,白玉一樣的膚色,故越發顯得紅點醒目。

      還真的是被水牢裡的蚊子咬了。不知道她出門之前有沒有瞧過鏡子。

      看著頗有些好笑,又覺得好玩,方才腹間那點熱就散去了。

      他又繼續批摺子,但是沒讓她退下去,趙長寧就站在殿內,盯著日光漸漸地被拉長,變斜,將窗櫺的雕花的樣子,清晰地投在地板上。她想起了被關在宗人府的朱明熙,朱明熾不許任何人去探視,也沒有封藩。上次見他還是登基大典的時候,他被准許從宗人府出來觀禮,只見是瘦了很多,但仍然溫和地微笑,似乎這一切都如常。

      身邊最信任的人反水,他一定很痛苦。長寧想起他溫和地跟她說「知己來日方長」的樣子。

      朱明熙從她身側經過的時候,一句話沒跟她說。趙長寧也什麼都沒說,站得筆直由他走過去了。但一切沒有說出來的大家都明白。

      趙長寧又看向朱明熾,看到朱明熙的時候,他的表情也是如常的,甚至帶著一絲微笑。仿佛愛護弟弟,遲遲拖著不分藩的人不是他。斬殺不聽話大臣的不是他。此事夕陽的金光映照著他的側臉,淩厲的刀疤,英俊的側臉,卻因為袞冕龍袍而顯得尊貴。

      誰也沒料到朱明熾也是會治國的,陰謀詭計也是一把好手。把行軍的風格帶到行政裡來,雷厲風行,殺伐果斷。

      眼看著日頭落到了屋脊上,天色近晚。朱明熾放下了筆,揉了揉腕,他接連看一下午了。

      趙長寧就道:“陛下若無別的事,微臣便告退了。”

      朱明熾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事。”趙長寧不語,朱明熾叫了劉胡吩咐。“傳膳吧。”

      乾清宮西暖閣,佈置金絲楠卷葉紋嵌白玉方桌,嵌琺瑯的繡墩,鎏金燭臺。八扇的雙面百鳥朝鳳繡屏風將內室隔開,十分的奢華。

      太監們輕手輕腳的上菜,傳菜遞三遍,揭開銀盞,或是香氣四溢的燒鵝肉,糟鵝掌,燴驢肉,香烤羊肉,主食是一盞紅豆飯,甜點又是宮裡有名的佛菠蘿蜜、雲子麻葉,紅豆蜜酪小塊,灑了糖霜,用戧金盒裝著,精緻異常。

      朱明熾吃飯是一句話不說,內侍們就更不敢說話了,東暖閣裡一片安靜。

      趙長寧站在旁邊伺候他吃飯,朱明熾要求的,給他布菜。既然是君主的要求,趙長寧也只能照做。

      西暖閣很冷清,雖然是滿桌子的菜肴,但未必就有胃口。

      趙長寧布菜,便給他夾的是素。杏仁豆腐,金針拌王瓜,熗豆芽雪菜,她不知道布菜的規矩,壘得跟小山一樣高。趙長寧覺得朱明熾長得這麼高大,必定也很能吃,而不夾肉菜純粹是因為肉菜放得遠,她伸筷子不方便。

      旁邊伺候的太監看到壘成小山的菜,額頭冒冷汗,但又不敢開口說話。沒見皇上也一言不發地吃著嘛,皇上都沒說什麼,他們能怎麼說。

      終於有道芸豆燉鴿蛋火腿離得近些,趙長寧換了勺,為帝王盛了只鴿蛋,堆在了碗的尖尖上,說道:“……陛下多吃些,可要再添碗飯?”

      朱明熾嘴角微動,終於是忍不下去:“給朕坐下來。”

      “微臣不敢。”趙長寧道。

      朱明熾看她:“……抗旨不遵就敢了?”

      趙長寧還是坐了下來。

      旁邊有宮人專門給皇上布菜,看到趙大人坐下來,掩飾不住的驚訝。在乾清宮近身伺候皇帝的內侍,足有四十多個。劉胡已經叫他們過去叮囑過數次了,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別去外面嚼舌頭根子,不然被打死都是活該的!

      所以一個個的嘴巴緊閉,半個聲都不願意出,只當自己是個不會喘氣兒的。

      一盞紅豆飯在趙長寧面前揭開,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來。

      趙長寧是自小受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誨,吃飯是一個字都不多說的。不過一起吃飯的總是母親竇氏,或者妹妹玉嬋,兩個人總是熱鬧地纏著她說話。要是跟趙老太爺一起吃飯,老爺子總是頗有興趣地跟她討論官場的事,總之絕不會冷場。家裡雖然糟心事多,玉嬋妹妹就是頭一個糟心的,但卻很熱鬧。宮裡大概無論如何都不能比的。

      與朱明熾進膳,更是絕對的安靜。首先趙長寧不會在朱明熾面前說什麼,朱明熾又是鋸嘴葫蘆,更不說話了。不過兩個人吃飯,總是比一個人香些。宮裡的伙食味道的確不錯,趙長寧本以為自己會難以下嚥,竟然還是吃了小半盞紅豆飯。

      而且面前的一道珍珠魚肉湯圓鮮美可口,爽滑彈牙,她吃了好些。

      朱明熾抬頭一看,微微抬手。不一會兒,另一盤魚肉湯圓放在了趙長寧面前,還配了一碟牛肉豆醬。

      趙長寧看到湯圓端到面前,抬頭一眼,朱明熾碗裡的山已經見底了,他果然還是能吃的,不過沒有聲音罷了。

      這時候朱明熾突然開口道:“新任大理寺卿董耘如何?”

      問她的上司?趙長寧看了帝王一眼,他正在喝湯,面容平靜看不出情緒。此人原來就心思難測,當了皇帝就越發的不顯露了。她就模棱兩可地說:“微臣不敢妄議。”

      大理寺卿是她的上司,皇帝則是頂頭上司,跟頂頭上司議論上司是絕對的大忌。

      朱明熾嘴角一扯:“不敢妄議?朕讓你議呢?”

      “若要微臣說的話,寺卿大人頗為嚴謹認真,是微臣不及的。”趙長寧就淡淡地道,別的隻字不提。

      朱明熾不知道想了什麼,抬手招旁邊的人:“……撤了吧。”

      他站起身往內走去。貼身的太監一愣,很快跟了上去。趙長寧以為自己就能退下了,但朱明熾畢竟沒有發話,就不敢先走。她在西暖閣靜坐了一會兒,想著朱明熾究竟是對誰不滿,就針對性的審問,免得傷及無辜。

      不一會兒看到個穿長袍革帶的太監出來,本以為是朱明熾終於發話,讓她離開了,誰知道誰知道伺候的太監卻行了禮道:“……趙大人,皇上宣您進去。”

      趙長寧的心便突然一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5:08 PM

第六十一章

      紅燭的火苗跳動著,燭光照著龍榻上鋪的紅綢繡九龍戲珠紋被面。趙長寧停在門口,朱明熾似乎在更衣,她就不想踏進去了。

      大太監要給朱明熾解開龍袍的時候,朱明熾道:“……不用了,退下。”

      大太監一句話不敢說,垂手退出去,合上了隔扇。

      朱明熾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然後停了下來, 趙長寧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道:“抬頭。”

      趙長寧卻沒有動,盯著燭火的影子,方才的鎮定沒了蹤影,手背微微發抖。如今他已經是九五至尊,想要的東西就要占到手上。坐懷不亂?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方才不是能說會道的,怎麼現在啞巴了?”朱明熾伸手落在長寧的鼻尖上,“蚊子咬的?”

      隨著他的手指漸漸往下,到了紗羅衣的邊緣,紗羅衣阻擋了脖頸的肌膚,他粗糙的手指帶著熱度,燙得人發抖。趙長寧淡淡地道:“……牢獄裡的蚊子多。”

      朱明熾嗯了一聲,手仍舊往下滑去:“還有別的地方咬了嗎?”

      手腕上、脖子上還有幾個。但是趙長寧什麼都沒有說,她單膝跪得發麻,卻動也沒有動,身子繃得如弦一般。

      朱明熾靜靜地俯視著她。她這樣就乖巧多了,清瘦的身子半跪在他面前。沒有要殺他的事,就像那日雨夜裡她將他抱在膝頭。

      平生受盡了痛苦和漠視,但凡別人對他好些,他心裡就記得。其實還以為她是真的喜歡他,他雖然是武將,卻自幼洞察人心,熟通音律,其實是個生性敏感的人。那時候他機關算盡,料盡了一切的後果,卻沒有料到她這一遭。當他知道那幾個人是來殺他的之後,他就送了那些人的命,心裡的憤怒,就如一把軟刀子插進心裡,有股隱隱的疼痛感……

      朱明熾想讓趙長寧也喜歡他。他如此的希望,希望得比趙長寧想的還要多很多,希望這個人乖順的皈依於他。

      原來是從容的算計,但自從奪嫡之後,他心裡一直有股暴戾感,想直接佔有她。

      畢竟他已經是皇帝了,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

      但偏生朱明熾很明白,趙長寧這樣的人,若是這樣對她了,日後必難以再修復分毫。所以連官位也不曾奪去,反而升了她的官。可她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興許是覺得自己要折磨她。若是真的要折磨她,他的方法是有千百種的,為何要選這種。

      朱明熾察覺到她的緊繃,收回了手淡淡地道:“……起來吧。”

      不過是叫進來看看咬成什麼樣罷了,卻這樣表現,當他是洪水猛獸了。

      趙長寧從地上起來,後背已經出了冷汗。拱手道:“陛下若是無事,微臣先退下了。”朱明熾嗯了聲,她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才鬆了口氣。此地龍潭虎穴,是非之地。這次全身而退,但保不齊下次……

      這個人現在是天下至主,不過在跟她玩貓捉老鼠而已。長此以往,總有那麼一天的……在此之前,她要想出個辦法來,不管是什麼辦法。

      剛走出宮門,後面有人叫住她:“趙大人留步。”

      原來是伺候朱明熾的一個太監,他行了禮,遞給長寧一個匣子:“皇上讓奴婢找出來的,太倉進貢的薄荷膏。”

      是一個寶石藍的景泰藍燒瓷葫蘆匣,掐絲是蕉葉紋,雲紋銅扣扣著,異常的精緻。

      趙長寧接過來,看了片刻後放進了衣袖中。

      夜幕低垂,趙長寧的馬車走在路上,陳蠻在旁邊輕聲同她說話。長寧卻有些疲憊,靠著車壁閉目休息。

      這時候,馬車卻吱呀一聲停了下來。

      趙長寧睜開眼睛,只見車簾已經被撩了起來,陳蠻看著她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見您。”

      趙長寧抬首望去,只見夏夜冷風裡,這人鬢如刀裁,俊朗的臉上嵌著一雙桃花眼,神色卻比原來清冷了不少。

      不是許久未見的杜少陵還是誰。

      自從他父親入獄之後,杜家就散了。他現在在翰林院雖然沒事,卻也活得舉步維艱。

      “趙長寧,可否借一步說話?”杜少陵的聲音微帶著些沙啞。

      長寧伸手示意停車,又對陳蠻輕聲道:“找個僻靜些的茶館坐下。”

      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宵禁了,大半的茶館都關門了。胡同裡倒是有個茶樓還開著,也沒什麼客人。趙長寧壓了一兩銀子,要了個雅間。

      雅間的隔扇打開,能夠看到窗外已經沉下來的黑夜,鱗次櫛比的屋頂,朦朧的燈籠光點綴在街道上,更遠的地方是護城河。水圈

      “算來與杜大人一年未見了,找我何事?”趙長寧給他倒了酒。

      杜少陵把玩著酒杯,笑了一聲:“你我家同效忠於太子殿下,如今我家失勢,你家卻是飛黃騰達。我還在翰林院混資歷,而你已經是身居正五品的大理寺丞。”

      “杜大人有話不妨直說。”趙長寧卻道。

      杜少陵一歎:“卻也不是嫉妒你,就是感歎風水輪流轉而已。”他抬頭看趙長寧,她的下巴上有一個小窩,顯得嘴唇非常的精緻,他的頓時語氣有些遲疑,“你……這麼晚從皇宮裡出來,可是與皇上獨處?怎麼不好好愛惜自己,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說著就忍不住握住了趙長寧的手,“他又是帝王,若是起了別的念頭。你該怎麼辦?”

      趙長寧卻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杜大人不是來找我談這個的吧?”

      杜少陵知道她不喜歡聽這個,沉默了一下,還是說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如今天下既定,新皇的皇位坐得穩穩當當,只是原太子還在宗人府受苦,想來,恐怕趙大人心裡也不安寧。太子黨雖然已經蕩然無存,但我父親托人傳話給我,說務必要將太子殿下救出宗人府,他受不得這個苦。如今來看唯有封藩這一條路,只是皇上決計是不會同意的……”

      原來是為了朱明熙而來。杜大人原來做過朱明熙的老師,倒是真有幾分情誼,竟然身陷囹圄還為他考慮。

      但是讓皇帝封藩能有什麼辦法,幾位大臣的提議他都打回了。朱明熾手頭有軍權,錦衣衛、京衛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雖然朝廷不穩,但是軍權在手,別人能拿他怎麼辦。他這個人又並不好說話,別人不敢輕易忤逆他的意思。

      “杜大人來找我,是想讓我想辦法?”趙長寧抬頭問。

      杜少陵嘴唇微動,苦笑道:“別人不知道你趙長寧的厲害,我可是清楚的。太子殿下將你放在大理寺,不能發揮你所長。若是在戶部、刑部,恐怕趙大人的成就不止於此。”
  
      趙長寧一時沉默,靠著椅背,細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扶手。輕輕地道:“恐怕不是吧,杜大人可打的是我七叔的主意?”

      杜少陵訕訕的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瞞不住你……父親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想著當初太子待周承禮不薄,想請他眷念舊情。”

      七叔是不可能幫忙的,趙長寧很明白這點。他心智堅定,絕不會被什麼舊情打動的,否則不會把顧嚴弄下獄了。

      朱明熙封藩……倒不失為把他救出來的一個好辦法。若朱明熙能成為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修養生息,對她是有益處的,他也不必在宗人府裡受苦了。但是如何才能讓朱明熾封藩,倒真的是個問題。

      藩王也分為兩類,北方防禦體系的藩王擁有軍隊,而別的藩王只有防衛軍。還是當年太祖傳下來的的規矩,想讓宗族兄弟為他安定邊疆。前者恐怕是絕無可能的,後者想想辦法還能辦到。

      “七叔是絕不可能幫忙的,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趙長寧緩緩說,“沒人能提出封藩而不被皇上駁回,除了一個人,那就是皇上他自己。”

      杜少陵嘴唇一動,趙長寧說的是什麼主意!

      “稍安勿躁。”趙長寧自然曉得他不知所以。喝了口酒,轉著酒杯繼續說,“皇上最怕的不過是別人說他皇位來的不正統,所以遲遲不放太子,分封了的藩王自然與皇位繼承再無關聯。等到幾日後的大朝會,你請一位言官直諫皇上,說有人意欲謀反,另立他王。告的就是那些反對立藩王的大臣,阻止封藩,就是在給太子等人繼承皇位的可能,自然就是意欲謀反了。而且有違太祖遺訓,還是對太祖的大不敬……皇上騎虎難下,就是不分藩也要分,不過分封的封地應該不太好,只能將就了。還得記住一點,需得是大朝會,百官都在場。”

      趙長寧越說,杜少陵眸光越驚。低聲道:“皇上惱羞成怒之下,豈不是會殺了此官!”

      趙長寧笑著搖頭。他不懂朱明熾,朱明熾又不是昏君,昏君才會殺言官!

      更何況言官都不怕死,若你真的賜死他,他還會覺得很光榮,他是直諫被皇上殺死的,是請流派。搞不好他英勇赴死之後,同僚也會被他的精神感動,還會湊錢給他修個千古清流的牌坊。而殺了言官的皇帝也會留下駡名。

      所以言官巴不得你殺他,你殺了他,他就能在史書上留名了。

      朱明熾最近煩的就是這些言官,什麼都敢說。所以他才沒空來料理她。

      “你找言官應該不是問題,大半都願意去告。”趙長寧說,“最好的是找現任禮部給事中,他原來就是推崇太子的。只是你若直接去見他,恐怕不好見……最好是去找個大儒的名帖,杜大人這應該找得到吧?”

      杜少陵點頭,他家怎麼說以前也是世家。

      趙長寧說完,就叫店主進來結帳,餘錢收進了錢囊中,要準備告辭了。

      杜少陵目光閃爍,叫住她:“長寧,若是此招不成的話……”

      “此招若不成,你再來找我就是了。”陳蠻給長寧披了披風,她回頭淡淡地道,跨出了門檻。

      陳蠻扶他們家大人上了馬車,總覺得自皇上繼位後,大人為人有了點區別。如果非要說是什麼區別……大概是更冷漠了,或者是心裡想的事情更多了。

      長寧回趙家後,派人去東院問,說七叔現不在府裡。想了會兒,趙長寧去了正房看祖父。

      祖父還氣著七叔他們,不過他不氣趙長寧。

      趙長寧陪老人家下了兩盤棋,老人家自己下了會兒,突然道:“長寧,我這般氣,你是不是覺得不應該?”

      趙長寧一笑:“只是怕您氣壞了身子,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趙老太爺輕輕一歎:“當年我剛被擢升為給事中的時候,上的第一道摺子裡,高祖皇帝的諡號寫錯了一個字。當時先皇召我過去,告訴我此事。我聽了嚇得伏跪在地,以為這頂烏紗帽就要丟了。先皇卻只是把摺子還給我,跟我說‘他幼時也常寫錯這個字,每次都被罰打手心’,半句沒有指責我。後來我倍加效忠於先皇,在給事中這個位置上一直做到致仕。”

      “你七叔和二叔的做法,我當真理解,卻總是忘不了先皇跟我說那句話的樣子。”祖父微微一歎。“他們此事,可告訴了你?”

      七叔和二叔是二皇子黨,他們一直沒有告訴趙長寧。七叔跟她說過,怕她是年輕沉不住氣,走漏了風聲。而且他也絕對想不到,朱明熙會把弒兄這種事也交給她做,以至於朱明熾對她……

      趙長寧把一把棋子灑進棋盅裡,說道:“祖父曾告訴我,不知道對錯的時候,一切問心無愧就是。別的孫兒都沒有辦法,只求問心無愧了。”

      趙老太爺笑了笑:“明珠蒙塵也有重現光輝的一天,忍得就是了。”

      兩祖孫正說著,趙長淮這時候也剛從戶部衙門回來,給趙老太爺請安。他似乎更俊朗了,有趙承義年輕時候的風采,燭光落在他的鬢間。

      看到趙長寧,也叫了他一聲哥哥。

      自他做官之後倒比原來成熟,把趙長寧當成哥哥對待了,只是日常交往不深罷了,趙長淮這個人淡淡的,時常說話嘴又毒,趙長寧跟他相聚不多。兩人無論再怎麼說也是兄弟,抬頭不見低頭見,趙長寧見自己這弟弟,也覺得是比以前出息了的。

      趙老太爺讓長淮也坐下來,問他在戶部如何。

      趙長淮喝著茶說:“新稅制定實在不容易,去年和前年都有旱災,饑荒不少,朝廷稅收本來就虧空。此時再減稅並不是良機。但皇上提出的法子我不能反駁。所以就提了十年稅收的法子,以十年為期慢慢減免稅收,想來就兩頭都不耽擱,倒是被聖上誇讚了幾句。”

      趙老太爺聽了贊他此法精妙。

      這貨的確很適合官場,擢升是遲早的事。

      趙長寧喝著茶,趙長淮看了一眼兩人的棋局,長兄這邊執黑子,被大片白子包著失了江山。就淡淡問道:“哥哥這盤棋輸了?”

      趙老太爺笑就道:“你哥哥下棋不怎麼樣,總讓我贏了他。我都跟他下得沒什麼趣了!”

      長寧被茶水嗆得一咳,心道她實力超群,不過是讓著老爺子罷了,他倒好,竟然還開始炫耀了。

       趙長淮看了長寧一眼,他雙頰泛上一絲紅,一向文雅的人有些狼狽。他道:“哥哥可要我幫你贏回來?”

      趙長寧沒說話,趙老太爺就說:“正好,你與他一起下,來來來,把棋盤擺起來。”

      趙長淮就站到了趙長寧身後:“哥哥不介意吧。”

      “不介意,二弟請。”趙長寧恢復了淡定。看到他的手越過自己的肩頭,然後從棋盅裡撿起一枚子。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5:10 PM

第六十二章

      棋過幾招後,趙長淮穩占上風。

      趙老太爺開始抓耳撓腮地想對策。終於下定了個棋後,趙長淮嘴角一扯道:“祖父確定下在這兒?”

      “不對不對,我再想想!”趙老太爺把棋子撿了回去,盯著棋盤苦思。

      趙長淮就轉著棋子不說話,目光下落,竟看到長寧溫潤秀雅,精緻無比。心裡又不由想,他是當真是長得極好,可惜生成個男兒了,是個女子的話……恐怕應該會有很多人上門來求娶的。

      趙老太爺幾次悔棋,趙長淮也看出了些端倪,回頭望趙長寧。

      於是長寧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地擺了擺。

      趙長淮頓時會意,原來是這樣,他就說趙長寧好歹士林出身,棋藝是師從自張世德老先生, 當年學棋的時候也是驚豔過老師的。怎麼會連自家的老太爺都下不過。原是讓著他玩的。

      懂了兄長之意,接下來趙長淮的棋就大失水準,讓趙老太爺贏了去。兄弟二人配合默契,趙長寧也一句不提有什麼不對的。

      趙老太爺贏得順順當當,心滿意足,末了讓人賞賜給他們一人一盒槽子糕。

      倒是非常的融洽。

    **********

      次日在大理寺,長寧方將殺夫一案的案卷整理出來。

      案卷中寫道,此婦人宋氏與親夫成親十三年,只育有一女。夥同姦夫殺害其親夫,宋氏趁丈夫熟睡捂死了丈夫,姦夫再為其拋屍。這在男權社會是相當不能被容忍的重罪,兩個人都可以判絞刑。喊冤的是此婦的姘頭陳二,說從始至終是他看不下去而動手,不關婦人的事,二人也從沒有實質性的姦情。

      趙長寧傳喚證人與案發者後得知,此婦的丈夫原是因她生不出兒子,對她家暴,稍有不順就拳打腳踢。但是這時候打老婆的男人實在多見,娶了老婆就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別人只會感歎這個女人命不好,但幫忙是幫不了的,大家也習以為常。鄰居陳二對女子心生戀慕,二人又眉來眼去許久,才為她痛下殺手,拋屍河中,屍首隨河水飄到下游的村莊邊,案件才因此暴露了。

      此案已經定過罪,定罪的是原真定知府,如今朝中通政使大人。也是不久前擢升的。

      趙長寧提審此案,卻發現了此案的隱情,那婦人說案發時自己當時並不在場,可無人能證明。但長寧卻覺得她所言非虛,案發時左領右舍說曾聽他們家狗狂吠不止,倘若婦人真的在場,自家養的狗怎麼會對她狂吠呢?可見殺夫的並不是她。也許真如陳二所說,是他一人所為。

      當她拿著案卷,去向董大人說此事的時候,董大人的反應卻不太熱衷。

      “定下這樁案子的郭大人,如今已經擢升了通政使。早年與我也有些交際,判錯案的情況不大可能,你若有了確鑿的人證物證再來說吧。”

      然後就叫長寧退下去。

      趙長寧卻沒有退下,而是繼續說:“大人,便是沒有確鑿證據再向您申請讓我來重審,若當真冤屈了宋氏,也別白送了她一條性命。若是郭大人的審判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下官也好查漏補缺才是。”

      董耘自然不耐煩了,他讓趙長寧處理這樁案子,不過是想讓他在水牢裡吃些苦頭,他倒好,弄出這麼多麻煩事來!本來就已經確鑿的案子,有什麼好重審的!別的案子就算了,他想審就審吧,偏偏是這樁,要是得罪了通政使大人怎麼辦。

      “行了,重審絕無可能。你給我先下去。”董耘冷淡道。

      趙長寧卻站著不動。

      上司的刁難,官場上的複雜,她都能忍。但她倒真的有個執著的地方,那就是從她手上過的案子不能有冤屈。那宋氏若真的有冤屈,被丈夫家暴已是不幸了,還要因此喪命,才當真是可憐的。

      趙長寧拱手道:“大人若不肯重審,我便只能去請審判司定奪了。”

      董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你若真想重審,那便去吧!但出了岔子,也別怪我不客氣。”

      趙長寧就笑了一笑,她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難不成還怕這個。大不了再將她打回大理寺正、寺副,這有什麼。

      “下官多謝大人。”

      趙長寧得到了重審這樁案子的機會,不過董大人是更不喜歡她了。將最差、最刁難的案子都分給她,趙長寧倒是不在意,倒是又一次水牢審訊之後,被咬得滿身紅點的陳蠻也忍不住了:“……大人,董大人這是公報私仇!您何必忍,大可讓言官參他一本。”

      長寧道:“他是皇上才提拔上來的,誰會平白無故為了我參他一本,且忍吧。”

      別的都還行,就是有些咬的地方被她抓爛了,留了疤。

      不過趙長寧也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她終於發現了宋氏不在場的證據,鄰村一位老大爺曾見她去西邊的田裡勞作,排除了宋氏作案的嫌疑,這個案子終於能打回去了。宋氏最多是被打十板,不會送命就是了。

      出大獄那天,宋氏挎著一碗茶葉蛋,領著個女娃在大理寺門口等她,給她磕了好長的頭。

      長寧連忙下了馬車,叫陳蠻扶她起來,道:“不必客氣,實在是沒什麼好謝的,快帶著孩子回鄉下去吧!”

      往來大理寺的人越來越多,都好奇地看著他們。

      宋氏卻說:“實在是沒什麼謝大人的,家裡還有只母雞生蛋,便把蛋煮了給大人拿來。還有我這女娃……”宋氏把女娃兒往她面前推,女娃茫然不知所措,可能是因為平時吃得不飽,頭髮細黃黃的,很瘦,但長了一雙大眼睛,竟是個小美人坯子。“讓她跟著伺候大人吧!這孩子看著小,倒也已經虛歲十二了,大人若不嫌棄,留她做個使喚的,給她口飯吃就可以了。”

      “這如何使得!”趙長寧苦笑拒絕。陳蠻倒是罷了,這麼一個半大不小,又是個美人坯子的女孩,宋氏送給她的意思簡直昭然若揭。

      女孩自己估計也猜到了,緊緊抓著宋氏麻布的衣袖:“娘……”

      宋氏抓著女兒的肩,眼眶發紅地說:“我一個人也養活不了她,跟著大人,她至少能有口飽飯吃。況大人的為人,必定不會讓這孩子吃苦的……否則以後,也得嫁給別人做童養媳。”

      趙長寧不肯收這女孩做婢女,宋氏便給她跪了好久,長寧只得讓陳蠻又拿了五兩銀子送了宋氏,好說好歹將她送出了時雍坊。

      這一幕被正要進刑部的紀賢看到了,蹲在旁邊看完了全程。搖頭歎氣:“簡直是散財童子……”早知道趙長寧這麼好說話,就該去借他的銀子,幾個月不還想必他就忘了吧。

      不過他倒也佩服趙長寧的為人。

      趙長寧救宋氏的事也在大理寺傳開了,大理寺的人嘛,常年受季大人的薰陶,正義感還是很濃的。對趙長寧的態度不覺又好了許多,更何況現在趙長寧穩穩地坐在大理寺丞這個位置上,就知道他恐怕是真的升職,而不是明升暗降,更沒有那些芥蒂了。

      聽說他因為要平反這個案子,還得罪了董大人被他處處為難之後,竟然經常組團過來看他,給他帶些點心薄荷膏之類的東西。

      像宋氏這樣的事,在坊間卻是傳得最快的。幾天之後各大說書坊就開始有趙長寧的事蹟了,將他是如何破案講得險象環生,怎麼反抗新任大理寺卿董耘的命令,為無故的宋氏翻案,還送了五兩銀子給這對母女作為返鄉的盤纏,將趙長寧描述成了一個不畏權勢、剛正不阿,一身正氣的青天大老爺。長寧有時候走在路上,還能接到賣油條的給她塞的油條,賣橘子的送她的橘子。青天大老爺的名號隨處可聽。

      而董大人在上大理寺的時候,轎子竟不知被哪裡飛出來的臭雞蛋給砸了。

      他陰著臉到了大理寺,路上指指點點都是說他在「殘害忠良」。大理寺的人畏懼他的權威不敢說什麼,百姓那張嘴可是什麼都不怕的。

      董耘坐在屋內,手裡拿著一本戲文,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戲文裡的他不僅跟通政使大人勾結,貪贓枉法,還虐打犯人,罰趙長寧的俸祿,派人暗殺他……這都是誰寫的!這些事他哪裡做過了!

      三人成虎,輿論的力量大於天,他也不得不屈服了。

      董耘叫了一聲來人,立刻就有人跨進來,對他拱手:“董大人有何事吩咐?”

      董耘稍微平息了一下怒氣,道:“傳話趙長寧趙大人,水牢那邊他不用再去了,恢復日常做事即可。”

      那人竟是一喜:“下官知道了,這就去告訴趙大人!”

      董耘見了更是氣極。

      這件事朱明熾很快就知道了。

      不用徐恭來稟報,這件事半個京城都知道了,劉胡也聽了遍評書,繪聲繪色地講給朱明熾聽。

      朱明熾的嘴角浮出一抹笑容,靠著椅背,似乎看得到長寧那個淡漠的樣子:“百姓都愛戴她?”

      “愛戴得很,還有姑娘給趙大人送手絹,想嫁給他呢!”劉胡笑著說。

      朱明熾一時神情難明。嫁給趙長寧?怎麼嫁?

      “董耘今晚要過來請安吧。”朱明熾道,劉胡應喏。一會兒後見陛下又去批閱奏摺了,不知道陛下心裡究竟在打算什麼。

      等到晚上董耘過來請安的時候,他跪了好久朱明熾也沒叫他起來。

      夏天開始熱起來了,外頭的磚地被曬了一天,滾燙熾熱。董耘被熱風熏得滿身冒汗,不時抬胳膊拭擦,倒不明白自己是哪裡惹怒了帝王。竟跪了半天也沒見他,隨後是一身汗地回去了。第二天就中了暑氣,接連幾天都沒有去大理寺。

    *********

      次日的大朝會,趙長寧一早就起來穿戴了,朝服繁複,穿戴麻煩。穿戴完畢後再同二叔、趙長淮一同入宮中。

      七叔被外遣處理荊州的事,應該沒幾天就會回來了。

      馬車進入夾道的時候,長寧倒是看到一輛輛精緻的馬車從他們的車旁邊滑過,挑簾看了看,不像是大人的車制,便問二叔:“……怎的有這麼多車出入?”

      趙承廉道:“新皇后宮空虛,又因為朝務繁忙,一直不肯選秀,這次是太后娘娘開了懿旨要選秀的,否則新皇還不見動靜。這些都是各地選出來的秀女吧,太后娘娘同幾位太妃要親自挑選。”

      二叔比較關注這些宮闈的事,因為他的身份還是東宮輔臣,脫離不了皇宮。

      原來是要選秀了……

      趙承廉繼續跟她道:“秀女中倒有幾人比較特殊,一個是原宋閣老的嫡女宋應蓮,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她曾被指婚給皇上,現在又選入了秀女中。還有個周學士的女兒周雅玉,自幼通曉詩書,溫順雅致,在京城世家女子中極有才氣。”

      趙長寧眸中微亮,卻是想起了一人:“二叔可知道……有位章家的小姐,章若瑾是否入選了?”

      趙承廉聽到這裡,看了趙長寧一眼。“似乎沒聽到章家有人入選的消息。”
  
      長寧是夢到過章若瑾,所以對這個人有點好奇。怕與她有莫大的關係才會夢到,只是現在還猜不透而已。既然沒有入選,可能是不會做妃子吧,既然如此,那個夢就無從談起了。

      趙長寧無故提起一個女子,趙承廉卻留了個心眼。

      極少聽到他提起別的女子,難不成是有點什麼意思?他得回去打探打探,如果他有意就娶回去,長寧也該成親了。老家那門什麼竇家的表妹,怎麼配得起他們趙家嫡長孫的身份,更何況如今趙家崛起,長寧雖然曾支持過太子,但現在在大理寺做得極好,短短兩年就升任了大理寺丞,而且為官清廉的作風,深得百姓愛戴,日後前途無量。需得正經的世家嫡女才配得上他吧。

      那門鄉下的親事,還是遲早退了的好。趙承廉已經在心裡為侄兒做好了打算。

      等二人到皇極殿外的時候,佇列已經差不多站好了。趙長寧歸入五品官的隊伍中,明顯感覺到自己站定之後,前方有幾道視線投到了她的身上,她抬頭一看,竟是幾位朝中大臣,不是別人,當年淮揚案中曾落在她手裡的另一位戶部侍郎,還有原來鹽運司使,如今朱明熾得勢後,他們這些人自然也跟著高升了。趙長寧這個曾折磨過他們的太子黨,自然是記得分明了。

      不過趙長寧有趙承廉、周承禮護著,還升了官職,甚至在民間還有了點名氣。他們也懶得跟趙長寧計較。

      但是在朝中遇到了他,難免還是要甩幾記冷刀子的。

      鴻臚寺官員唱禮,百官歸位。

      自朱明熾繼位之後,大朝會就搬到了外面的大廣場上,朱明熾高坐於重重金龍雀替的廡廊之下,群臣跪於他之下。

      幾位大臣稟了給先皇立諡號,還有湖廣長江氾濫的問題。沒有人再說話後,鴻臚寺官員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見沒人出列,本就想宣退朝的,誰知道卻又有一位官員起身出列道:“臣有本奏。”

      長寧原是低著頭的,聽到這裡時緩緩地將頭抬起了,眼裡閃過一絲淡光。

      出列的正是禮部給事中,手持板芴,聲音清晰:“臣奏有人意圖不軌,妄想謀逆皇上!”

      聲音清晰,內容震撼,頓時跪著打瞌睡的,走神的都紛紛回神,看著跪在地上不怕死的給事中,驚出了一身冷汗!

      誰不知道……新皇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提起‘謀逆’二字,他要告誰謀逆?

      朱明熾原是撐著頭看著這些大臣的,聞言坐直了身體,眼神冰冷了下來,嘴角一扯:“愛卿但說無妨,是誰——要謀反了?”

      站在他身邊的錦衣衛指揮使陳昭,手甚至都放在了刀柄上,緩緩地握緊了。

      不過能當言官的人多半已經成精了,死都不怕,還怕帝王的威壓嗎?淡定地接著說下去:“臣控告禮部尚書、鎮國公、工部侍郎、戶部尚書等人,阻止皇上封藩,意圖不軌!自皇上登基以來,已有多位大臣上諫求皇上封藩,但這些大臣卻多加阻止,豈不是阻止皇上賜予先皇子們藩王的封號,便是還未尊從皇上的帝位,妄圖另立皇子,是為謀逆大不敬!”

      朱明熾眼神不明,卻露出了笑容:“哦?如此聽來,愛卿的控告倒不無道理了?”

      給事中卻再一拱手:“皇上明鑒,封藩是自古傳下來的的規矩,敗壞祖宗的規矩,也是這些人對太祖皇帝的大不敬啊!”

      朱明熾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麼,其實心裡已經是怒火翻騰了。從頭到尾不願意封藩的人是他,此人說這些不過是指桑駡槐,句句都是衝著他來的。在罵他不肯封藩罷了。

      封藩算什麼難事,如今天下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算前腳封藩了,後腳在這些皇子去封地的時候殺了他們,別人又能如何!

      只是倒不知道這個高招是誰想出來的,若他打回去了,便成了自己謀逆自己,不尊祖宗法令的大不敬。若他不打回去,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氣。

      這些人打的主意不過是救朱明熙出去,要說別的,怕是沒有這個實力的。現幾個太-子黨首都在大獄,能出這般高招的人怕是也沒幾個了。

      想想朱明熾都知道是誰,仗著自己不殺她,反倒動起這些手腳來了!

      “愛卿此言不假。”朱明熾自登基後沒遇到膽子這麼大的,倒是被逼笑了,手摩挲著扳指道,“封藩一事的確要緊,朕近日尚在考慮,尚沒有個定論。不過以此扣謀逆的帽子,卻也是太小題大做了,愛卿言過其實。”

      “微臣是擔憂陛下被小人之言汙了聖耳。”給事中語氣依舊平緩,“故才有些言過其實。只是這封藩一事卻是越早越好,否則動搖國本,數典忘祖,還請皇上三思!”

      朱明熾語氣淡淡地道:“那便先請禮部擬了封地遞上來吧,待朕看了後再做決議。”

      禮部給事中拱手應喏,禮部尚書也站起來拱手應喏。

      鴻臚寺少卿才宣佈了退朝。只是退朝之後是一片議論之聲,都在猜測皇上是否會真的封藩。

      趙長寧緩緩從地上站起,只當這事與她無關,反正她出的主意只是把太子殿下自宗人府中衣櫥來,至於移出來之後該怎麼辦,皇上會不會對付朱明熙。這不關她的事,對於太子殿下她已經盡力了。

      經此一言,皇上最後還是會封藩的,不過離開宗人府後朱明熙該如何自保,到時候就是他和陳家的事了。

      接下來朱明熾會怎麼罰她,便隨他的意吧。救出太子,罰不罰她的倒也無所謂了。

      長寧心裡還是有這個覺悟的,回家後喝了兩杯清酒,看了會兒子的書。

      此時已經入夜了,屋簷下的燈籠也點亮了。

      二叔來找她,說皇上急需一份公文,讓趙長寧送入宮去。

     趙長寧朝服都未換,便直接入宮了。竟有一頂轎攆已經在偏門等她,帶她進去。到了乾清宮門口,趙長寧下了轎,一抬頭就瞧到朱明熾的貼身太監劉胡正等著她,這位領事太監身份不低,知道陛下對這位趙大人大抵有些不尋常,便低聲道:“皇上已經察過了,知道了是趙大人您做過的事……趙大人恭順著皇上一些,莫忤逆他,免得多吃苦頭。”

      趙長寧頷首道:“多謝公公提點。”

      她的手心有些汗膩,神情卻是淡定的,知道朱明熾大抵不會放過她。趙長寧隨著太監引路跨入其中,才發現太監帶她來的根本就不是書房,而是寢房。她進來之後,門也很快就被合上關攏了。

      長寧四下沒看到人,卻看到了提花羅繡祥雲紋的層層帷帳低垂著,腳下墊的是五蝠獻壽的絨毯,屋內的家俱都是紫檀木的,蒙著一層柔和的光輝。那榻上是鋪的大紅絨被,燭火跳動,那樣的顏色看著就叫人心生曖昧。

      趙長寧似乎聽到了背後有腳步聲響起。當她正要回頭看的時候,突然就被人攔腰抱起拋到床上,她啊地一聲,陷入了一堆被褥之中。隨後一陣風吹滅了燭火,屋內一片黑暗,唯餘月光透過隔扇,照出個模糊大概。

      黑暗中她正想爬起來,一具沉重而滾燙的強健身軀卻壓了下來,有些濕漉的水氣,可能是剛沐浴了出來。頓時將她壓得動彈不得。

      長寧心中狂跳,想別過頭去。他卻捏住了趙長寧的下巴,在透進來的月光中逼她轉過來,低聲說道:“倒還敢來了。”他的聲音沙啞,“既然來了,就該知道是什麼事!躲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5:15 PM

第六十三章

      她該知道是什麼事……什麼事?

      趙長寧的手被他壓在迎枕上,她自然該明白的,渾身僵硬,試圖坐起來:“皇上,微臣還有公文……”

      朱明熾稍一用力就把她按了回去,俯身粗啞道:“別動。”其實是趙長寧連挪動分毫都不能,她想避開撲在她面上熾熱的呼吸,但只能被困在他堅實的胸膛和龍榻之間,方寸間全是他的氣息,無處遁逃。

      他的頭髮微濕,穿了一件細棉中衣,可見胸膛壁壘分明,幾道淺色的刀疤交錯著,野性的俊美。

      趙長寧見他只著單衣,碰到他的肌膚也是滾燙逼人的,心中狂跳:“陛下此舉可是想穢亂朝廷……難道就不怕以後朝廷怎麼議論,史書會……嗚!”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朱明熾突然低頭吻住她,剩下的話都被他堵住。

      趙長寧要躲,卻被男人掐著下巴被迫迎合。粗燙的唇舌立刻撬開了貝齒入侵。拒絕的聲音被堵在了喉嚨裡,她想將他的舌推出去,他人長得比常人高大,舌頭也是好大的一團,占滿了她的口,以至於她甚至無法吞咽自己的津液,全部被他掠奪了去,被迫與他糾纏。

      趁著間隙,他才沙啞地說:“趙長寧,朕連篡位都敢,怎麼會怕群臣史書?”男人的大手下滑到她的腰間,解開了長寧朝服的腰帶,長寧的文官朝服頓時鬆開,頓時露出了瑩白的肌膚和裹胸,肌膚如絲綢滑膩,偏生裹胸下什麼都看不到。

      長寧分明地聽到朱明熾氣息漸粗,更不顧及她的反抗了。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壓住,然後去解裹胸,解不開便不耐煩了,乾脆直接一把撕開!對於破壞和征服,人天生的就有種渴望。

      趙長寧被迫完全赤裸於他面前,散亂的衣物疊在身下,從未被別人看到過的這具雪白,細瘦的身體,就這樣完全呈現在男人面前。在男人撕開裹胸的時候,長寧終於忍不住有些崩潰,好像是保護層終於沒有了。

      她想擋住自己,朱明熾望著她胸口的目光越來越深沉,她知道他動了慾望之心。而且越看就越動,發燙的巨物只隔著層薄薄的棉布頂著她,非常具有威脅力。“皇上,不要……真的不要!我再也不會了!”

      現在才求,已經晚了。

      這屋內的佈置,大紅蠟燭,大紅綢緞被褥,一看就是他事先準備的,如洞房一般曖昧的氣氛。

      “朕以前一再的放過你,今日不會放了。”帝王在她耳邊粗啞地道,“你幫朱明熙的時候,心裡就該知道有這個後果了。朕以前寬恕於你,一再如此,你今天只能給朕好生伺候著!”

      寂靜的黑夜,宮燈靜靜燃燒著。

      守在外面的內侍,聽到裡面傳來輕細的呻-吟聲,夾雜著低泣聲。

      其實聽不太清楚。只是在清涼的夏夜裡隱隱約約的聲音,聽著就讓人心裡一驚。

      君王的門仍然緊閉著,趙大人還是沒有出來。劉胡只能垂手閉目,當這些宮闈亂事都不存在,新帝不去嬪妃處,卻留少年臣子在深宮裡,深更半夜的,做什麼簡直不言而喻。

      劉胡將旁邊兩個小太監打發走,自己站著門口守著。

      內室裡,她被君王弄來盤於他健壯的腰身,抵在床頭作弄,夏夜本來就熱,這一方帷帳之中更熱。細汗從長寧的雪白的臉頰流下來,男人抓著她的腰抵著自己,低頭一舔,就把這滴水吮走了,在她脖頸處的小紅點上吮吸。

      趁她熱得迷茫,方才勉強進去的巨物又動了起來。長寧被撐得又疼又酸又麻,那處連連地縮緊,反而是使帝王悶哼一聲,抓著她的腰頂了好幾下,趙長寧疼得哭了出來,朱明熾在她耳邊說:“記不記得你寫的那道奏摺?”

      什麼奏摺?

      長寧並不記得,男人卻沉沉一笑:“二皇子朱明熾,結交黨羽,以權謀私,控制淮運……!”

      趙長寧想起他說的是什麼了,那道朱明熙讓她寫的,參朱明熾的奏摺。他竟然知道是她寫的,還能背得出來。

      當然能背下來了,朱明熾有過目不忘之能。

      “寫了多少句,就給我承受多少下!”朱明熾緩緩作弄,每說一句便重重一頂,長寧話都說不出來,終於開始求饒:“不……不要了,皇上,不要了!我再也不會寫了!”

      但後來他的動作卻越來越快,就根本顧不得念了,只顧著弄她。

      龍床的帷幕低垂,穹頂上也鏤雕著純金的九龍戲珠,嵌了九顆夜明珠,光澤如月輝皎潔。擅上龍榻是死罪,但是現在似乎根本不重要了。

      她兩世都不曾有過人事,此時雙腿已經酸軟,渾身都沒有力氣。一開始倒還好,後帝王就失去了控制,她的腿被掰到極限承受著。說了什麼她自己都不記得,只記得到了最後承受不住了,徹底崩潰求饒,一點平日裡趙大人的威嚴都沒有了。

      她覺得自己真的應付不了朱明熾,就算她不通人事,也知道普通男子大概是一刻鐘,朱明熾剛才折騰她這麼久都未結束。他體格健壯高大,更加的難以承受。原聽說朱明熾是在軍營裡禁欲的,她才知道他不禁欲的時候這麼可怕。

      趙長寧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隨著他的動作迎合。

      一次結束後長寧癱軟,帝王卻意猶未盡,見她渾身都是自己留下的紅痕,竟是腹下又一熱,不過最後還是退了出來,其實他還未能滿足。但趙長寧還是第一次,是真的承受不住欲望的。

      趙長寧閉著眼睛,只隱約聽到他說話:“……傳令,留宿趙長寧議政。”

      有人領命下去了。

      趙長寧就在模糊之中漸漸入睡了。

      朱明熾靜靜地看著趙長寧,她這樣睡著會乖巧許多,清瘦的身子蜷在他的身側。沒有要殺他的事,更沒有那些抵制和防備,也沒有算計他。就像那日雨夜裡她將他抱在膝頭。要是一直這麼乖巧,他也就待她好了。

      這樣一想心情就平和了許多,朱明熾靠在床頭,看著那一對紅燭。

      鬼使神差的,他叫人準備了紅燭。龍鳳紅燭分明就是成親之日才用的,他知道趙長寧不會在乎這個,但還是準備下來了。

      他自幼就待人冷漠,除了母親之外,別人未曾觸動過他。這人的一曲鳳求凰觸動了他,後來對他是若即若離,無意撩撥他。說是要救他,但卻想殺他。朱明熾恨她恨得牙癢癢,但又不忍心讓她受委屈。只是此人若不收拾收拾,她便一直露著爪牙準備傷人,今兒先收拾她一回再說。

      “皇上,首輔章大人前來拜見。”劉胡隔著隔扇通傳。

      朱明熾嗯了一聲,他讓內閣首輔過來有要事相商,不能不去,於是他披衣起身,道:“讓他先等片刻。”

      他走之後,長寧就睜開了眼睛。

      她渾身都疼,尤其是一雙腿,已然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知道帝王是有意要折騰她,未必就只帶著情欲的打算。所以她提前求饒,帝王自然就不會太計較了。長寧看著夜明珠柔和的光芒。

      龍榻,寬闊的內室,地上散落的正五品官制朝服,寂靜無聲息。只燃著一爐安神的百合香。

      渾身如被車碾壓過。終究還是走到了這步。想到那樣被他逼著承受欲望,她閉上了眼睛。

    *****************

      永壽宮中,幾位先帝的太妃在門口下了轎,緩緩往宮中走去。

      這幾位太妃都未曾生育。如今為了能在宮裡好生活著,都來巴結著莊太后。

      原先帝的淑妃,如今的淑太妃扶著宮女的手,跟身邊的端太妃低聲道:“今日聽說陛下又忙於朝政,未曾臨幸過哪位妃嬪。這般下去哪裡來的皇嗣。”

      端太妃就道:“我瞧是他清心寡欲了。雖沒有選秀,但太后明著暗著,給新帝那裡塞了多少美人了。只是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打小就是美人堆裡長大的。幾個美人有什麼稀奇的,新帝看都沒看一眼。”

      淑太妃撲哧一聲笑了:“陛下正當盛年,龍精虎壯,必然厲害得緊。我看是沒瞧著他喜歡的,若是真的喜歡,作弄人家都來不及。”

      兩人跨入了門內,莊太后正在看秀女的小像,屋內的蠟燭點得明晃晃的。

      兩位太妃給她請了安,便叫一起坐下來選。莊太后是看得頭疼,覺得都差不多。自從當了太后之後就閑得無聊,人生的追求就是盼望抱孫子了,為了這個目標她一直努力給兒子塞美女,日常就是「今天我又給兒子找了個美人」。可惜兒子並不領情,沒有他喜歡的,愁啊!不論如何當娘的還得繼續努力。

      兩位太妃幫著一起看。

      莊太后問身邊伺候的大宮女:“皇上今日又整晚看摺子了?可曾召見過誰?”

      大宮女回答道:“奴婢去看過了,今日皇上接見大理寺丞趙大人,沒召幸嬪妃。”

      莊太后有點失望,又咦了聲:“大理寺丞趙大人,我怎麼聽著耳熟呢。”

      大宮女就道:“太后,您能不耳熟嗎?當日便是他幫您遞的信呢。”

      莊太后才露出了微笑,她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這樣一想對趙大人不由得好感頓生:“原是這位趙大人,一會兒你去取些糕點,給這位趙大人送過去吧。”說罷繼續看美人。

      大宮女應喏去了。

      朱明熾跟章大人商議好內閣的事,就得了母親的選秀的口信。對於嬪妃什麼的他的確不關心,母親日常往他這裡塞人,都習慣了。他略掃了眼名單,嘴角就是一抽,母親這是什麼眼光。宋家、周家家世太好,若掌控得不好就變成了外戚專權。幸好他是沒打算寵倖的,但總得給母親找點事做。

      朱明熾邊寫聖旨邊道:“按太后的旨意去做吧,只是這些人進宮後,身邊必定得安插人監視著,不可讓她們輕舉妄動。以後太后那邊的懿旨,都得給朕過目後才准傳下去。”

      “奴婢知道了……太后還給了這盒點心,說是給趙大人的。”太監放下一個食盒。

      朱明熾打開一看,都是些精緻的甜糕。他淡淡道:“放那兒吧。”

      想到長寧還睡在內室,朱明熾寫好聖旨放了筆,便往內室走去。

      內室門口的侍衛見到他便行禮。

      朱明熾看到她還好生睡著,微鬆了口氣,脫了外衣上床。

      長寧睡得淺,一點聲音便能驚醒過來。很快就感覺到健壯的手臂自身後摟住她的腰身,她整個人陷入了朱明熾的懷抱中。整個人都僵硬了,才發現他不再做什麼,將她抱入懷中後,便闔上眼再沒有動靜了。

      可趙長寧怎麼還睡得著,先別說被朱明熾抱著有多僵硬了。光他身上如火爐一般的體溫,就燙得她難受。

      方才與他那般都沒有這種感覺,但是被他抱在懷裡睡,卻覺得兩人太親密,因為明明本來還是陌生的。

      朱明熾卻覺得趙長寧涼涼的,抱著挺好睡的。發現她並沒有睡著,而且在出汗,他才睜開眼睛。

      朱明熾是即耐寒又耐熱的體質,天是冷是熱倒都不要緊。趙長寧偏生怕熱,明明皮膚冰涼,卻還是出汗。

      朱明熾一會兒就便起身了,出去吩咐什麼。一會兒後就有太監抬了裝滿冰塊的景泰藍缸進來,屋內才不這麼熱了,他自後面再摟住她,低聲道:“怎麼如此嬌氣。”

      趙長寧被他一噎,嬌氣?若不是朱明熾像個火爐烤著她,她自然能睡得很好。宮裡這麼多殿宇,何故讓她留在這裡睡。

      “嬌氣便罷了,有了冰塊就快睡吧。”朱明熾又道。“朕明日還要早起。”

      “陛下,免得微臣擾了您休息,我可以睡偏殿……”趙長寧低聲道。“我一個臣子,也不能睡在這兒。”

      朱明熾就緩緩睜開了眼。他將長寧的頭別了過來,燭火下,他淡淡地道:“朕一直沒說,是因為知道你這個性子,若直接說了你反倒是不舒服,說不定還會加以利用,但今日朕倒是想問問你了。”

      趙長寧大概知道朱明熾要說什麼了。

      “你知不知道,這對紅燭這是何意?”朱明熾逼近她問道。

      趙長寧避開了他的目光。其實她也是個敏感的人,她知道朱明熾對她的特殊。朱明熾不殺她,反而給她升官,沒有為難過她。還為了她懲罰自己提拔上來重用的臣子,大理寺卿董耘。只是她不信罷了,或者不想去信。

      “你想殺朕朕都沒有殺你,你還幫著朱明熙。若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一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朱明熾聲音更低沉。

      “你若再不乖巧,朕倒是不介意真的將你關起來。”朱明熾覺得這樣似乎也挺好的,手指在她的臉上滑動著,“只是知道你不喜歡,所以放任你在朝為官罷了……你莫讓我抓到你這樣的機會!否則我是定會把你關起來的。好生乖巧著,朕自然會待你好的,普天之下除了朕以外,你也休想屬於別人了。”

      趙長寧手指微微地發抖起來,被帝王這樣的愛,真的不知道是福是禍。她一貫清冷的人,若是換做別人,早就遠遠地躲開了。只不過這個人是帝王,怎麼也躲不開而已。

      “這對紅燭燒得可好?”朱明熾低頭,在她臉頰邊輕輕一吻。“夫妻成婚,紅燭燒到天明。朕倒是不介意真的三禮六聘的娶你。”

      “紅燭挺好的。”趙長寧突然說,她甚至還勉強笑了一笑,“陛下,您明日還要早起……不如先睡吧。”

      朱明熾才嘴角一勾:“那便睡了吧。”又俯在她的耳側說,“方才求饒,你覺得今日可怕嗎?朕已經很克制了。不過朕得告訴你幾句,如今你已是朕的人了,日後你也只有朕這一個男人,若再想去救別的男人……就絕不會像今日這般放過你了!”

      最後幾個字聲音一低,趙長寧的手也隨之緊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4 05:16 PM

第六十四章

      這夜長寧睡得並不好,醒來後再難入睡。看外面天應該還沒亮,她很想起身,但是一隻健壯的胳膊攬在她的腰間,根本就起不來。她回頭看朱明熾。他的五官英俊而深刻,左額有一道寸長的疤,反倒是一種淩厲的英俊。天下至主,執掌生殺大權,就是這個人了。

      竟然睡得這麼熟,就不怕她行刺嗎?

      趙長寧靜靜地想著。依著朱明熾昨天說的那些話……恐怕今日之事會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多。不管她是想做權臣、佞臣、忠臣,她始終是被壓在帝王榻上的臣子。

      若是被別人知道了這樣的事,當真是……當真是……君王亂政,媚亂朝綱!人人口誅筆伐,但是誰又能忤逆帝王之意。

      趙長寧看到那對已經燃燒殆盡的紅燭,突然有股濃重的酸意襲上來。

      “這麼早就醒了,恐怕還不到卯時,你再睡會兒。”背後的人淡淡的嗓音突然響起,然後單手一拉,讓她再度靠了回去。

      趙長寧貼在他的胸膛上,仰頭就看到這個人的下巴,他的下頜上微有淡青鬍渣,但的確年輕而英俊。他眼睛閉著,就連睫毛似乎都比別人的要硬一些。

      朱明熾才睜開眼,正對著她的眼睛,他又複閉上眼:“想什麼呢?”

      趙長寧不好說在看他的樣子,只道:“微臣要起來穿衣,大理寺還有事。”可能是昨晚哭得太厲害,她的聲音都是沙啞的。

      既然被逼得不能逃避,那她只能告訴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間房發生的事封存在這裡,以後儘量不要惹他了。

      朱明熾再度睜開眼看著她:“你還起得來嗎?”

      趙長寧沉默,她只是想立刻離開而已。

      朱明熾輕聲地道:“朕放開你,你若起得來,朕就允你今日去大理寺。但你若說謊,朕便把你扣在宮裡三天三夜不放你,信不信?”

      趙長寧手微微一蜷,簡直無處不感覺到君王的霸道,她輕輕地道:“……陛下為何這般逼我,不怕我再對您起殺心嗎。”

      朱明熾半點沒覺得被冒犯,反而挺愉快的。他低沉地一笑,翻身把趙長寧扣在身下,輕輕地啄她的嘴角:“殺我——你殺得了嗎?”然後接著道,“不過這話也不准再說了,朕當你這是情趣,別人聽了當你是亂臣賊子。”

      他分明就是為了她好,她身子沒好,去什麼大理寺!

      趙長寧方才算是試探,得到了答案之後她閉上眼睛。

      他的嘴唇與她微疊,長寧昨夜被弄得太狠,吮得有些破皮的唇瓣,因為這樣的刺激發疼。趙長寧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也察覺到男人的呼吸漸沉,這個吻已經變了味。聽說男人在早晨是最容易……

      趙長寧想躲開,朱明熾按住她:“繼續睡,不會做什麼。”他又加了一句,“君無戲言。”

      體諒著她昨晚還是個生嫩處子就被折騰得崩潰,朱明熾真的沒有繼續做什麼。

      淩晨這段時間又是最涼爽的,趙長寧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又睡著了。天亮的時候迷蒙地半醒,聽到朱明熾說:“……把人好好看著。”有人應喏。

      龍榻的帷幕被放下來,阻隔了日光。外面傳來穿衣、洗漱的動靜。

      等趙長寧再睜開眼時朱明熾不見蹤影。

      她撐著龍床坐起來。一會兒朱明熾就會在乾清宮會見大臣,再被人撞到產生什麼曖昧的遐想,還是別了。

      趙長寧休息了會兒,將衣架上的官袍拾起穿在身上。等跨出去之後,又恢復了一副少年大臣的模樣,宮人看到他有些驚訝,行禮道:“趙大人稍候片刻,陛下上朝去了。”

      “不必,我有事先走。”趙長寧聽到那兩個字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低沉的喘息,逼到極致的哭和求饒。

      “陛下說了,一定要留您到他回來。”宮人有些為難,“若回來見您不見了,定會責罰奴婢的——趙大人可莫要為難奴婢。”

      趙長寧知道朱明熾這時候不會拿她怎麼樣,她還有案子要審理,就算不舒服也得回去。就緩和了些道:“……你說是我大理寺有事,執意要走。你攔也攔不住,他還要會見大臣,不會責怪於你的。”

      趙長寧執意要走,宮人如何攔得住。

      這位趙大人以前分明就是太子的人,但是帝王沒有殺他,反而升了他的官,還半夜三更的留宿在殿內。伺候的太監自然也不敢怠慢了他,行了個禮,“那大人稍等,有個東西給大人。”

      說罷叫人拎了個四層的黃花梨食盒來給她。

      趙長寧沒想透其中關節,這是什麼……打包帶走早飯嗎?

      她拎著個食盒出了乾清宮,沿著禦道往前走。

      昨日她是坐著馬車過來的,不過馬車已經回去了。熱烘烘的陽光灑在肩上,出了午門,處於一片黃琉璃朱牆的千步廊之中,腳步虛浮,慢慢地往前走。

      前頭幾輛馬車行駛過來了,僕婦簇擁著,排場還不小。趙長寧因身上的疼,低著頭便沒太注意到。

      趕路的見前頭有人擋了路,高聲道:“前頭那個是誰?還不快讓開!衝撞了順妃娘娘,你幾條命夠死的!”

      順妃娘娘?趙長寧抬起頭。

      馬車裡倒是傳來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過去便是了,還是進宮拜見太后、皇上要緊。何必同個小官在這兒計較。”

      大理寺丞正五品,自然不是小官了,想必是女子的家世太好,平時見慣了大官的緣故。

      趙長寧自然沒有衝撞的意思,拱手退到一旁,這幾輛馬車就先過去了。

      應該是新選入宮的嬪妃吧。嬪妃跟她沒什麼關係,趙長寧是巴不得朱明熾身邊越多女人越好,個個都是他喜歡的,便沒精力來折騰自己了。他後宮不是聽說美人也不少嗎,難不成就沒有他中意的?卻來折騰她。

      趙長寧提著自己的食盒繼續往前走。

      趙長寧想去大理寺處理公務的計畫還是泡湯了,因為她回去之後就越來越不舒服了,頭暈腦脹的,這樣去大理寺恐怕也做不了什麼。

      看到她臉色不好看,倒是把顧嬤嬤嚇了一跳,扶她坐下來後,摸到她背心出汗,立刻叫了丫頭準備沐浴。

      顧嬤嬤要為她脫衣裳沐浴,趙長寧本來是想阻止的,但猶豫了片刻卻沒有阻止。顧嬤嬤為她脫了衣裳之後看到了什麼,手一頓,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長寧的脖頸、肩上竟滿是紅痕、大掌的指痕。她一看就知道是經歷了什麼事!但是怎麼會呢!

      顧嬤嬤抓住趙長寧的手低聲問:“少爺,您昨晚不是被留宿議政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何故會……”想到這裡顧嬤嬤覺得渾身出汗,腦袋嗡嗡地響,幾乎說不出話來,“難不成是皇上——”

      趙長寧的聲音倒是很平淡:“嬤嬤既然猜到了,便就是那麼回事。”

      她繫上繫帶,只是手仍然發抖。

      顧嬤嬤原是大風大浪什麼沒經歷過的,此刻腦中也一片混亂。但這麼多年她都是把趙長寧當成男孩來看的。大少爺金榜題名,入大理寺為官,為夫人小姐撐起長房的一片天。

      難怪……難怪少爺分明是擁護太子的,新皇卻沒責難她,反而升了她的官,讓她留宿議政!

      顧嬤嬤眼眶很快就紅了:“但您是他的臣子啊……皇上怎麼能毫不顧忌強迫於您……”

      趙長寧反握住了嬤嬤的手說:“嬤嬤莫要難過。”是她把朱明熾惹生氣了,他才這般對她……其實也並沒有真的傷害她。只是朱明熾說的那些話讓趙長寧非常的懼怕,所以這件事一定要說清楚。

      “嬤嬤你聽我說。”長寧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下去,“……您給我準備好一碗湯藥,您明白是什麼湯藥——不能有後顧之憂,您知道嗎?”

      “那湯藥終究是傷身的,豈是好吃的。”顧嬤嬤很快就明白了趙長寧的意思,手腳發軟,“眼見著您的身體調養好了些……”

      “但也決不能有孩子。”趙長寧的語氣更是堅決。若真的發生了。那時候她的仕途該怎麼辦,被困於方寸之間禁錮住自由嗎?由她支應的長房又該怎麼辦,誰來保護這一家老小。“您聽我說,這是決計要的。”

      顧嬤嬤試圖勸她:“您體虛,未必就能……”她又喃喃著道,“皇上既然這麼對您,沒賜下湯藥,可就是有意想讓您……”

      “不能冒風險。”長寧輕聲說,“嬤嬤,您說我走到今天用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不過是一碗湯藥而已,我還不怕這個。”

      顧嬤嬤好一會兒才應是,擦了擦臉向外走去。

      長寧輕輕地吐了口氣,她是沒有辦法的,必須要這麼做。

      沐浴出來後,長寧就側靠在羅漢榻上看書。夏日的涼風輕拂著,倒是吹得舒坦了一些,她派人去大理寺告了假。

       不久後,香榧將一碗褐色的湯藥放在她的手邊,柔聲道:“少爺病了,這藥嬤嬤親手煎的,您喝了好得快。”

      長寧還是抬起頭,看了那碗褐色的湯藥一眼。

      濃濃的湯汁,微微地晃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香榧的聲音依舊輕柔:“少爺如何不喝呢?藥涼了仔細更苦。”

      長寧不再看了,伸手端了藥碗一飲而盡,放回了託盤上:“拿下去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02 PM

第六十五章

      傍晚臨近,夕陽照入巷子。趙長淮的馬車回了府中。

      貼身丫頭見他回來便叫佈置飯菜。趙長淮在戶部忙了一天了,此刻有些累了。揉著眉道:“我方才怎麼見柳大夫出去了,府裡可是誰生病了?”

      丫頭說道:“奴婢聽說是大少爺得了風寒,才請了大夫過來,今日都告病沒去大理寺呢。”

      趙長淮覺得有些稀奇,他這哥哥去大理寺勤奮得很,沐休都經常加班加點的幹,竟然會告假。

      丫頭看了看他的神色,斟酌道:“少爺可要去看看?既然告假了,奴婢想著恐怕是病得有些重……您畢竟與大少爺是正正經經的兄弟,是最該親近的。”

      她覺得最可惜的就是趙家這兩親兄弟感情不好了。少爺若能與自己的哥哥親近些, 也不至於在府裡孤獨了。少爺是老太爺養大的,自小就孤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少爺心思雖多,其實當真是孤獨的,若誰能真的對他好,他必然也會對那個人好的。

      趙長淮是覺得有點蹊蹺。大熱天的得什麼風寒。

      去看看他……那還是去看看吧,反正也無事。

      趙長淮去的時候,趙長寧仍然在看書。他靠著窗,窗外是一叢青竹,陽光透過竹葉的間隙灑在他身上。聽到丫頭的通傳之後抬頭看了看他,道:“弟弟竟來了,坐吧。”

      趙長淮道:“聽聞哥哥生了病,沒有大礙吧?”

      趙長寧聽了似乎一笑,搖頭後道:“皇上昨個留宿我,不想這宮裡倒比家裡冷,感了風寒。沒有大礙。”說話間丫頭已經端了茶上來,趙長淮坐下靠著扶手飲茶,眼瞧著長寧說完話後又開始低頭看書了。這哥哥穿了件月白細布長直掇,卻是比那絲綢還值些錢,柔軟貼合,清涼透氣。自這哥哥升了大理寺正之後,吃穿用度都是家裡最好的。

      外面一陣涼風拂動竹林,樹影婆娑,投在趙長寧身上的日光也斑斕地拂動。一片陽光落在他的脖頸、臉頰上,照得透明雪白。

      趙長淮竟注意到他的脖頸處有塊紅痕,留在玉白的頸間,非常的顯眼。

      這是什麼,他被宮裡的蚊子咬了不成?

      什麼蚊子,竟咬了這麼大一塊紅。

      趙長寧剛才是看到了書裡的一個關節,不好招呼他。把那關節看完之後她才放下書,抬頭笑了笑:“二弟想必還沒吃晚膳吧,可要一起吃?只是我得了病,怕過了病氣給你。”

      長寧覺得奇怪,趙長淮似乎是看著她,等她出聲之後,趙長淮才收回了視線,淡淡地道:“愚弟身強體健,倒不在意這些。”

      趙長寧說那句話的本意是想讓趙長淮離開,既然他說要留下來吃飯,未必還能趕人家走不成。招手叫丫頭進來,再多加了幾個菜。

      丫頭扶著長寧從炕床上起身,披了件灰布直裰。

      長兄今日倒似乎身體真不大好,站不太穩。趙長淮見他身體虛晃,卻連動也沒動一下。

      他當真不喜歡羸弱的男子,長兄雖然羸弱,但不知道為何喜歡他的女子還是前赴後繼。倒不怕嫁了個短命的。

      只是從皇宮裡回來便病了,的確奇怪。皇上留宿他議政本來就奇怪了,趙長寧非內閣重臣,也不是六部言官,九卿大臣,為何要留他議政。

      趙長淮當真沒想得明白。

      菜陸陸續續地端了上來,趙長寧虛手一請,“二弟坐吧,我這裡就不要拘禮了。”趙長淮坐在她對面,拿起筷子用手一齊,突然又把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愚弟倒是有些好奇……長兄昨夜在皇宮睡的時候,可是蚊子太毒了,怎麼脖聯手上都被咬了呢。”

      趙長寧才看到露出袖口的一塊紅腫,她立刻不動聲色地擋了道:“昨夜睡的東直房朝著荷池,夏夜裡蚊子就格外毒。”

      ……君王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吮下了這些痕跡。他當真哪裡都沒有放過。

      趙長淮嘴唇一勾,接著就什麼也沒說了。

      趙長寧當然做得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還叫丫頭給趙長淮盛了碗湯。

      這時候香榧緩步走進來了,在長寧耳邊說:“大少爺,七爺回來了。”

      趙長寧眉毛微微一動,七叔回來了。

      周承禮剛下了馬車,等候的下屬便告訴他大少爺生病了。他聽了嘴唇一抿,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便朝竹山居過來了。

      來的時候趙長寧與趙長淮站在門口等他,兩人都齊齊喊了聲七叔。周承禮嗯了聲答應,先看趙長寧,發現她只是臉色不好看沒有大礙,心裡稍微放鬆,才對趙長淮道:“難得看到你來你大哥這裡,都進去說話吧。”

      趙長淮淡淡一笑:“聽聞長兄抱恙,所以過來看看。既然七叔來了,那我便不打擾了。”說罷就要拱手告辭,周承禮也點點頭,正好,他有些話要單獨問趙長寧,本就想趙長淮先走。

      趙長淮走後,周承禮才坐在了趙長寧旁邊,解開了披風道:“既然是偶感風寒了,怎麼只穿一件外衣。”

      趙長寧笑道:“……夏天天熱,倒也不冷。這麼這幾日不見七叔,皇上派您出去了?”

      周承禮接過下人遞來的外衣,披在趙長寧身上。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攏。“天熱也不能放鬆……倒是沒問你,究竟怎麼能得了風寒的。”

      趙長寧自己繫了帶子,只淡淡地道:“向皇上陳述案情晚了,就留宿宮裡,住得不習慣才病了。”

      周承禮眉頭微微一皺:“留宿宮中……皇上可曾為難了你?”

      趙長寧道:“也沒什麼為不為難的,皇上既升任我為大理寺丞,應該也不會為難我了。”

      周承禮才回來,是舟車勞頓有些累了,趙長寧見七叔微露疲態,讓他先休息著,她再吩咐上了飯菜。周承禮過了會兒才睜開眼說:“皇上胸懷大略,想改革如今的吏法,讓我去探訪。只是吏法改革實非易事。”

      很少聽到七叔跟她說起政事,趙長寧格外留意了一些。給七叔倒茶:“您既是名滿天下的竹山賢士,這應該難不倒您。”

      周承禮就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趙長寧淡淡道:“要我現在還不知道,您就該把我弄下去,換了二弟或三弟來做這個嫡長孫了。”趙長寧早暗中調查過了,周承禮當年是在江浙名滿天下的竹山賢士,心學傳人。常人百求而不得一見,白鹿洞書院的人請他來教書的時候,當真是一時轟動了江南士林,所以並不難探尋。趙長寧其實相信,當初朱明熾若不是找到周承禮助他,恐怕這天下究竟是誰的還說不準。

      周承禮一投靠了他,必然就能為朱明熾招來大批的能人,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極高。有周承禮的輔佐,朱明熾繼位其實在兩廣兩湖江浙地區,很快就被士林所接受了。否則這群讀書人口誅筆伐起來,皇帝也是受不住的。自古讀書人是最不能得罪的。

      “只是我不明白,布帛金銀恐怕是不能打動您。朱明熾究竟是如何請到您的?”趙長寧繼續。

      周承禮就淡淡一笑:“說來長淮倒的確比你狠一些。”

      他喝了口茶:“朱明熾當初找到我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小有軍功的青年,也沒有名聲。這個人倒是的確比較特別,當時我住在山上別館中,想見我需得回答三個問題。”

      這是高人的一貫套路,長寧也算是懂的,原來七叔也是玩兒套路出身的。
  
      “您提了哪三個問題?”長寧自是有些好奇。

      周承禮卻說:“我不記得了。”

      這也能不記得?

      周承禮卻雲淡風輕地道:“我如何記得,當時隨口一說而已。朱明熾帶的人將我院子裡的隨侍都拿下了,才告訴我說,竹山先生的三個問題我能答,不過先把您的這些人扣下,免得您日後耍賴不認帳。當時我覺得此人殺伐果決,應該是個做大事的人。叫童子殺了雞做了桌飯菜一同吃,他倒是奇怪,人都給我扣下了,對我卻恭敬客氣。我與他交流之後發現我二人的天下觀竟不盡相同,便有了輔佐他的心思。所以我才去的太子身邊。”

      所以就沒有什麼背叛的事,周承禮從頭到尾都不是太子的人。

      趙長寧聽到這裡,回神道:“如今他是皇帝,執掌生殺大權了。您雖未升任僉都禦史,但是在都察院的地位超然,恐怕不過幾年,您就是副都禦使了。”

      周承禮卻笑道:“榮華富貴,權勢加身,我何嘗在意這些。”這些對他來說不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周承禮伸出手抓著長寧的手。趙長寧手一僵,雖然兩人既是叔侄,又是師徒,但七叔此舉實在是有些……太過曖昧了。

      周承禮沒放開她,反倒是聲音柔和地說:“我如今這個位置,不過是想保你可以高枕無憂,不被別人所威脅,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而已。”

      他從袖中拿了塊玉佩出來,放在了長寧手心裡。“出外倒是尋到一塊好玉,便想著給你帶回來。”

      那塊玉通體雪白透明,毫無瑕疵,鏤雕雙魚紋,又以墨藍色做絡子,漂亮極了。

      趙長寧想收回手,周承禮卻握著沒放。

      趙長寧看了看他一貫儒雅的俊顏。與周承禮的目光相對之後,竟覺得深邃如海,頓時一股異樣的感覺襲上她的心頭。

      “多謝七叔。”趙長寧還是收回了手,將那玉佩收入袖中。

      周承禮卻伸手道:“如何不佩起來。”親自將玉佩掛在她的腰間,兩人離得極近,他就在她耳邊柔聲道,“我知道你明白是怎麼回事。”

      趙長寧生性敏感,自然是早就發現了周承禮對她的特殊,但她一直沒說。這是頭一次聽到他親口說出來!腰背僵硬,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周承禮等到今天才說出來……不過是等到他有足夠的權勢可以控制趙家了,甚至能控制她了而已。周承禮本性上也是個果決的人,有大謀斷。

      “明白什麼?”趙長寧淡淡一笑,“我倒不明白七叔的意思。”

      周承禮就笑道:“罷了,再等你些時日!”手指滑過那枚玉佩,“記得每日佩戴,要我發現你沒佩戴,便親自給你戴。”說罷才起身要走。末了叮囑了她一句,“你好生養病,不急著朝政上的事。皇上與我是多年的交情,可謂是出生入死過的。不同旁人,這個面子他還是會給我的。”

      趙長寧讓人送七叔離開。

      她坐在隔扇便靠著迎枕,心緒複雜。其實七叔待她當真非常好,每次都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而且幫她做自己喜歡的事。雖然他有些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來,但趙長寧覺得那都是小事。現在他權勢地位穩固了,才來試探她。

      很多事,已經身不由己了。

      朱明熾便是個掠奪者,不顧別人的意願先行佔有,一貫的強勢作風。若是七叔有朝一日發現了……其實朱明熾早就與她有了關係。

      趙長寧心裡一股冷意久久散不去,以後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日子,她寧願七叔永遠別知道。

      ********

      沒過幾天,朱明熾就頒了旨意。封三皇子朱明睿為郢王,封地於湖廣安陸府。封四皇子朱明熙為岷王,建藩國於湖廣武岡府。封五皇子朱明謙為裕王,因年齡太小,便還沒有封藩,等長到二十歲再放出去。

      朱明熙被從宗人府接出來的時候,人已經瘦了許多,衣裳掛在身上也是空落落的,他抬頭看了看陽光。許久沒有看到過這樣廣闊的天際了。

      他被從宗人府出來後,也不許再回東宮收拾了,即刻就要動身前往湖廣安陸。朱明熙知道自己能出來,背後已經有人幫了大忙了。這些對他好的,對他不好的人他都會記住的,要是有朝一日能夠回來……

      朱明熙眼裡閃過一絲冰冷。

      兩個小廝牽著馬在等他上車,後面只簡單收拾了些行李,見他久久地不動,便低聲道:“王爺,再晚就出不了城了。”

      岷王朱明熙,如今他不過是個王爺。

      “知道了。”朱明熙的嗓音微微沙啞,侍衛扶他上了馬車,上馬車前他又看了眼乾清宮的方向。

      原來父皇的教導,朝臣的恭賀還歷歷在目。那時候他一心想,他要做個賢明的君主。所以才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那個朱明熙,已經死了。

      朱明熙垂下眼,回頭上了馬車。

      他總會回來的,無論是哪一天。

      夏日炎炎,河池裡的白蓮陸續盛開,朱明謙的書房窗扇打開,他在畫蓮池。

      趙長寧穿著一身官服,背手在他後面指導。“王爺這朵荷葉畫得妙……只是運筆不得當。”

      朱明謙因年紀小,怕出宮養著壓不住人,就暫由淑太妃養著。住崇仁殿。朱明熾對這個最小的弟弟不苛待倒也不怎麼在意,趙長寧便仍然做他的老師。

      趙長寧接過他的筆,示範給他看應該怎麼畫,朱明謙看了會兒,卻突然問:“趙大人,你去看四哥了嗎。”

      趙長寧淡淡道:“沒有。”

      她怎麼會去看朱明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反倒徒惹麻煩。何況朱明熙從宗人府出來後,也未曾給她帶過話。

    朱明謙聽了點點頭,說:“趙大人沒去,我也沒去……趙大人,你看我的這朵荷花畫的如何?”孩子舉紙給她看,一派天真笑容。

      還是他最聰明了。

      趙長寧伸手摸了摸他的發:“王爺的這朵荷花便極妙。”

      朱明謙其實沒告訴趙長寧,趙大人每次摸他頭他都很敏感,這再怎麼也是王爺的頭啊!但又怕說了趙長寧便不再摸他頭了,每次生生受著。打小沒母妃,如今被寄養在太妃這裡,巴不得趙長寧跟他親密些。

      趙長寧見時辰差不多了,打算回去。她得趕在申時之前出宮,不然朱明熾就會傳召她過去吃晚飯了。

      他那兒的晚飯,趙長寧一點也不想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03 PM

第六十六章

      長路漫漫,夏風襲人,曲折的石徑小路向前延伸。石徑旁種滿了玉簪花,在已經是黃昏的光景裡,一簇簇盛開的玉簪花散發出濃烈的香味。風攜裹著熱氣和香氣向他撲過來。朱明謙望著趙長寧走遠。

      只是那一瞬間的目光,倒不像個少年。

      他想起許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趙大人的時候。

      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夏天,這麼好的黃昏。趙大人穿著朝服,背手站在明黃色的琉璃瓦、紅朱牆下,風吹起他的衣袍,袍角上有精緻的刺繡。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大理寺少卿了。

      滄海桑田,瞬息萬變,一切的故事都還在起點。彼時的大理寺少卿,終將會一日日地走向高位。縱然會有許多的艱難險阻,大廈傾頹。

      他的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與朱明謙告辭後,趙長寧便從崇仁宮出來,剛走到門口,就與一位面熟的少女擦肩而過。趙長寧倒是沒察覺到,徑直往前走,那少女卻停了下來,輕聲道:“可是趙大人?”

      誰把他認出來了?

      趙長寧回頭,見那少女含笑道:“趙大人怕是不記得我,當初我們見過一面的。我是岷王爺的表妹。”

      趙長寧記起來了,當初的確在東宮見過一次,這位便是朱明熙的表妹章若瑾了。章若瑾生得溫和柔婉,倒是格外的讓人舒心。

      “姑娘可是有事?”趙長寧對這位姑娘的印象還不錯,聲音便柔和了一些。

      卻不想章若瑾臉微微一紅,輕聲道:“只是久仰趙大人的名聲,沒什麼事,是若瑾唐突大人了。”

      趙長寧清瘦俊雅,面龐如玉。微風拂起他的衣襟,只是靜靜站著就有股逼人的神采。

      趙長寧知道自己在京城還有些名聲,人家認識他倒也正常,就道:“宮門快要下鑰了,姑娘若無事,趙某就告辭了。”

      章若瑾屈身讓趙長寧先走了。待趙長寧清瘦的身影消失之後,一貫自持的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天才對旁邊的丫頭低聲道:“木袖,方才那可是趙大人啊……”

      察覺到姑娘方才是又緊張又忐忑的,丫頭笑道:“奴婢聽說趙大人在給裕王爺講學,您能碰上他倒也不奇怪。”

      小姐十分仰慕趙大人,今天這番見到可不是要激動了。

      章若瑾又看了看趙長寧遠去的方向。

      他金榜題名的時候騎馬遊街,她便一眼看到了騎在馬上的探花郎,當時便覺得這位探花郎清秀俊逸,那時候卻還沒有如今的仰慕。只是這些年來,趙青天的名號在坊間流傳,她時常聽戲文裡他的故事。竟越來越傾慕了,

      方才驚鴻一瞥,越發覺得趙大人言語溫純,謙遜有禮,而且……是長得真的非常俊啊。

      章若瑾回過神,拉了丫頭的手,徑直往淑太妃那裡走去。

      倒是趙長寧剛走出宮就遇到了幾個同科的進士,同科見了總要相互寒暄一番,更何況趙長寧又是升官最快的一個。既是當初一起中進士的,長寧不能抽身走人,也只能淡笑著寒暄。這樣一來就耽誤了出宮的時辰,等到她準備走的時候,劉胡已經領著兩個小太監,立在夾道的廡廊下面等她了。

      “趙大人,皇上有請您過去。”看得出他已經站了很久了,額頭上全是汗,脖子那塊的衣裳都濕了。

      趙長寧心裡轉過萬千的念頭。拳頭在袖中緊握,趙長寧淡淡道:“那煩請公公前面帶路吧。”

      禦書房裡滴漏聲聲,朱明熾還在見大臣。手裡轉著一串奇楠沉香珠子不語。

      陳昭站在旁邊,見了便道:“皇上可是有煩憂之處?可要微臣替您排解?”

      朱明熾輕輕地嘖了聲:“……朕剛登基不久,雖然現在沒有人說三道四了,但文官卻多有不服。便以章程為首的不服於朕,這麼多棟樑大臣,也不能一一去殺。”

      陳昭是錦衣衛指揮使,是武官。對朝政上爾虞我詐的事並不擅長,左不過是說不過就殺的事,當然這套不能完全地用到朝廷上來。於是只說:“這些事由皇上定奪,不過哪日皇上需要微臣下手……無聲無息的除去,倒也不是難事!”

      防人之口是不能靠殺的。當年太祖皇帝為了一個案子就能殺上萬人,以至於無人敢做官,朝廷窮困國庫空虛。他又不是這樣的暴君,怎麼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但那些臣子也不是吃軟飯的,一旦發現你有所示弱,便一股腦的捲土重來,要踩到你頭上了。

      朱明熾也覺得頭疼。

      他手指微扣桌面,章程此人原就幫過朱明熙做事,覺得太子是溫和賢德的明君,自然不太擁護他。但章程身為內閣首輔,一呼百應,無故動他會動搖朝廷根基,真的要動他也得一步步來。幸好次輔宋宜誠還是他的人,內閣也能制衡一二。

      帝王之術終究不過是制衡之術,他便要抬舉宋宜誠來壓制章程。

      朱明熾很快就從思索中回過神來,問陳昭:“交代你做的事做了嗎?”

      陳昭拱手道:“微臣已經派人於路上下手了,料想來……活不到湖廣。到時候只能說是遇到了山賊,沒有人會懷疑。”

      朱明熾便是平靜的嗯了聲:“此事交給你,好生做好。”陳昭看不出朱明熾有很大的表情波動。

      陳昭應了喏。這時候劉胡進來通傳,說趙長寧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陳昭本來要退下了。聽到趙長寧的名字卻抬頭道:“皇上,微臣多嘴說一句。趙長寧此人原是忠於太子殿下的,皇上因周大人留他一命就可,怎的還任他在朝廷之上得勢!這豈不是讓跟著您的人寒心麼。”

      陳昭亦是助他得勢的功臣,即便說幾句僭越的話,朱明熾也不會說什麼。

      他表情仍然不變,只看了陳昭一眼,才慢慢道:“……朕知道分寸。”

      陳昭不好再說,拱手退出來。

      此事外面暑熱仍盛,已經有幾顆星子浮現在了天際。趙長寧正靜靜站著等朱明熾召見她,便看到一個身穿玄色飛魚服,高大俊挺的男子從養心殿內出來,她立刻就認出了是錦衣衛指揮使陳昭,退到一側道行禮讓他過去。

      當初若不是這位指揮使相助,恐怕朱明熾也沒這麼容易取得皇位。此人說背叛先皇就背叛,也絕是個殺伐果決的人。現他權勢極大,朱明熾都要禮讓他幾分,趙長寧自然要避讓了。

      這位錦衣衛指揮使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冷冰如刀。

      趙長寧表情仍然不變,原二皇子黨羽的人怎麼會對她有好感呢,她倒也不想露出什麼討好的姿態。一則她沒有需求,二則也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愛好。但當她抬頭看到陳昭的時候……卻似乎覺得他的臉輪廓有幾分熟悉。

      陳昭見趙長寧直挺挺地站著,也不曾叫他一聲,心裡更是不喜。

      不過皇上立刻就要召見他了,陳昭也沒有說什麼,徑直帶著人走了。

      趙長寧才進了養心殿裡,行禮請安之後,就抿著嘴垂手不再說話。

      殿內靜得很,她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比平日更急促有力。人面對危機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反應,據說是為了在危機爆發的剎那積蓄躲避的力量。因此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背都在微微地抖。

      他擱了筆,放下了手腕的透綠翡翠珠串,聲音無比的清晰。

      方才外面的動靜,朱明熾是在裡頭都看見了的,看趙長寧一直不說話,就問道:“方才聽你沒喊他,你不喜歡陳昭?”

      “微臣不敢。”趙長寧淡淡道。

      朱明熾揉了揉眉心道:“不喜歡也得裝著喜歡。他是朕的左膀右臂,又是錦衣衛指揮使。你真的得罪他,日後他給你使絆子怎麼辦。”趙長寧有個地方他比較無奈,那就是對事物的喜厭分明,而且毫不掩飾地表示出來。

      但要讓趙長寧學到她七叔那般的圓滑處事,不動聲色。非得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十年,受盡挫折和屈辱才能練出來。

      讓她摸爬滾打十年,還是算了吧。她以後要是在別人面前百般受挫,露出一副倔強又孱弱的樣子,恐怕人家一看她那個樣子,就什麼都忘了,再一知道她的身份,只有憐惜或者是掠奪的份,又怎麼忍心讓她吃苦。

      朱明熾見她還站著不動,抬頭道:“過來,朕可是會吃了你嗎。”

      趙長寧一靠近他就想起那夜,自然是不想走近了。聖命不可違,趙長寧也只能走上前道:“皇上有何吩咐。”

      長寧就算是不看他,也能感覺得到朱明熾凝視著自己許久,越看得久她的手就捏得越緊。隨後才聽他淡淡地道:“這幾日沒好生吃飯?”

      “皇上何出此言?”趙長寧回問,手卻鬆開了些。

      “因天熱,食欲不佳罷了,卻不是真的瘦了。”趙長寧的語氣不知不覺地帶著一絲淡漠。

      朱明熾聽了卻眼睛微眯,因為什麼趙長寧不說他都知道。

      他一把拉過趙長寧的手,趙長寧自然不如他的力量了,跌坐到了帝王懷裡去。趙長寧最不喜歡這樣,手抵著他的胸膛掙扎著讓他放開,眼神冷冰冰的:“你放開,做什麼!”

      朱明熾輕鬆一把就把她按在自己懷裡,趙長寧卻不服,直到朱明熾低聲在她耳邊冷冷地道:“你若真的想留下來,儘管給朕動!”

      趙長寧這下才不動了,因為過度懼怕而產生的憤怒,也是這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用憤怒來讓自己忘記懼怕,所以她才很容易被激怒。這時候她緩緩地喘息著平靜下來,看著這個人盡在咫尺的臉和眼睛。她被朱明熾按在懷裡,這個男人身上的龍涎香無比的近,無比的貼合。

      兩個人如此近的盯著彼此,強硬的、被迫的,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悸動。

      的確,夏季天乾物燥的,他衣袍下已然有些反應了,手臂也不覺按得緊了些,她不能隨便動了。男女經驗長寧雖然不多,但這些她還是知道的,她也的確不想再試一次那晚的崩潰了。

      “微臣只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若能以君臣之禮相待,微臣自當效犬馬之勞。”趙長寧深吸一口氣,說道,“若是別的……”

      若是別的,他若是毀她的人生和前程,她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他!趙長寧心裡不是沒有打算的,只有她越走越高,有了權勢才有了資本。君主對她難不成還是真愛?天底下哪裡來的真愛!

      朱明熾凝視她久了,低頭微微一碰她冰冷的臉頰。這人被當男兒養大,估計只當自己是個男兒了,就連這口齒、皮膚都這麼倔強。偏生落到他手裡來了,好不容易如今落到他手上了,怎麼可能會白白放了她!

      他的手在趙長寧的腰間一滑,便量出來果然是瘦了,這時候趙長寧已經掙脫了他。反正橫豎一死,趙長寧既然知道他不會殺自己,那還有什麼更怕的,什麼尊卑聽話渾然沒有了,警惕地看著他。

      朱明熾本來就沒想把她如何,是她弄得差點走火的。趙長寧躲開後也沒抓她回來,只淡淡道:“……方才太后送了些甜點過來,朕不喜歡,一併賞給你帶回去吧。”

      趙長寧後退半步,淡淡地道:“臣謝皇上的賞賜。”她的表情似乎仍然沒有絲毫波動,也不曾看他的臉。看得朱明熾心裡突然有一陣火氣,想捏過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好生說話,或者是把她嚇哭,或者把她在床上弄哭,總別這樣冷淡。

      但這些念頭轉了一遍,他也只是淡淡道:“行了,你下去吧。”

      趙長寧才放鬆下來,方才她膽子大了,但也知道朱明熾沒這麼容易被激怒了。她平息片刻道:“那微臣告退了。”然後出了養心殿。

      隨後劉胡進來了,拂塵垂在手臂一側,躬身道:“皇上,點心已經給了趙大人了。禦膳房按吩咐,現做的佛眼糖糕、杏仁奶酥、椒鹽裹蝦卷,和一盒四川進供的龍眼酥,那佛眼蜜糕是宮裡特有的,趁熱吃最好了。趙大人拿了糕點,也謝恩了。”

      朱明熾有些出神,隨後就嗯了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05 PM

第六十七章

    胡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奴婢聽崇仁殿的宮女說,今兒章家二小姐去看望淑太妃,路上撞到了趙大人。兩人說了會兒話,章家二小姐還紅了臉……”

      朱明熾聽到這裡卻嘴角微勾,竟是笑了笑。劉胡這老太監,看人的眼睛忒毒了, 不過他千算萬算,卻是怎麼也想不到那個關節去的。

      不過是個女子,他有什麼在意的。

      朱明熾道:“知道了。”

      新皇反應不強,倒是讓劉胡疑惑得很,新帝極少去後宮,雖然選秀選起來了一批秀女。但是地位稍微高些的,也不過是宋家那位順妃娘娘宋應蓮,還是因為順妃娘娘的父親在前朝協助新皇的緣故,卻也沒召幸過。這位趙大人雖眼看著待遇上沒什麼特別的,但一向克己的新皇,竟在深宮中強佔了人家,應該是有幾分喜歡的,怎麼會沒什麼反應呢……

      劉胡眼瞥到新皇那盞冰鎮蓮子酸梅湯已經沒有冷氣兒了,便端了告退出來,讓小太監去換了冷的過來。

      帝王的心思,他以後還要多揣摩才是。

      這天趙承廉下朝後,第一個來找了大哥趙承義……

      趙承義不過是個小小的主事,反正家族裡千變萬變,也落不到他頭上來。此刻正在春姨娘的伺候下寫字,穿了件道袍,閑雲野鶴一般。

      趙承廉進來後,春姨娘就退下了。

      他略掃了一眼兄長書齋的環境,實在是簡樸,就連伺候的姨娘也是半老了。他自己前半月是剛收了個貌美小丫頭入房的。他們這樣的人,若過得寒暄了反而會被人笑話,偏生這大哥腦筋死,不會來事。所以家裡一應靠他來貼補,否則就兩人那點俸祿,夠趙府這麼龐大的開銷才怪,早就給餓死了。

      看到二弟來了,趙承義就有些誠惶誠恐,這二弟極少到他這裡來。請他坐下一同喝茶,問道:“二弟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話托人轉達就是了。”

      趙承廉喝了口茶,才道:“此次前來是為了跟大哥商量長寧的親事。”

      趙承義就更是疑惑了,長寧的親事?不是定的他山東老家的表妹嗎,雖然他不喜這樁親事,但如今算來那女孩子應該已經差不多及笄了,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趙承廉知道兄長心裡想什麼,茶杯一放說:“大哥,如今趙家的家世不同往日了,長寧又是家裡的嫡長孫,正科班探花郎出身,大理寺丞,京城裡什麼樣世家的女子挑不得,何故要去娶一個已經沒落家族的女子,日後對他的仕途沒有裨益。再者竇氏是什麼家世底蘊,若娶了進來,以後生了孩子她未必還能好好教養。”

      其實趙承義也有這個顧慮,只能一歎:“我卻也有這個想法,只是竇氏不肯,長寧一貫就對他的母親言聽計從的,我也沒有辦法。”

      趙承廉聽了更是無言,如此懦弱,難怪混了這麼久還是個主事。他柔和了些聲音,繼續道:“那愚弟我再說句不中聽的話,大嫂畢竟是嫁進來的,還得為自己娘家人的前程操一份心。我與你、與長寧卻同是姓趙,自然是為趙家操心的。愚弟便問大哥,此新婦若是娶進門來,大字不識,怎麼同侄兒伉儷情深?”

      趙承義也被說動了,畢竟竇氏就是這樣的人,他深有體會。頗有些心動地問:“那二弟覺得……該如何辦?”

      “這還不簡單。”趙承廉乾淨俐落地指點道,“你也別告訴大嫂,只管寫信去回了這門親事,再提出以千金補償那位竇氏女出嫁,既是小時候訂的親,想必知道的人也不多。山東與京城相去甚遠,就是那邊回信過來了,這邊也把親事說好了。”

      趙承義聽趙承廉的意思,似乎是已經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愚兄怎麼聽著,二弟是有人選了?”

      趙承廉嘴角露出一絲頗有些神秘的笑容,壓低聲音同哥哥講道:“倒也不瞞大哥……我前兩日去拜訪了章大人,與他說起長寧仍未成親一事。沒想到章大人也知道長寧,且頗有誇讚之意。他那嫡出的孫女章若瑾……自幼飽讀詩書,家世品貌無一不好,頗受章大人的疼愛。長到了十七仍在閨中,必要求一位心愛之人才肯出嫁。章大人為此也是發愁,他對長寧的品行作風讚不絕口,只是不知道自己孫女願不願意。要是章若瑾有這個意思,這樁親事便成了。”

      趙承義嚇了一跳:“……二弟,你說的可是章首輔……章大人?”

      趙承廉瞧哥哥宛如驚弓之鳥的樣子,笑道:“不然還有哪個章大人。自是首輔大人了!”

      趙承義的思緒有些混亂,難怪趙承廉親自來找他去退親!

      “但此事……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趙承義道,“萬一這位章小姐對長寧無意呢?”

      趙承廉道:“京城裡願意嫁給寧哥兒的女子多得是。這大哥都不用管,只是不論如何,老家那門親事是決計不行的。”

      而且他未見長寧對哪個女子這般上心過,想必也有幾分喜歡的意思在裡面。

      趙承義細想一會兒,覺得趙承廉說得有道理,更何況他眼瞧著,那邊似乎也不是真心實意的想結這門親事。上次他還讓竇氏寫信去詢問過竇家,卻連回信都沒有一封,定親的信物也沒拿到,這不是耽擱了長寧嗎。如此也好,以長寧如今的地位,娶一個大字不識的鄉紳的女兒,實在是太不匹配了。若能成為章首輔的女婿,那是再好不過的。

      趙承義心裡有了打算,把二弟送走後,便又叫春姨娘進來,磨墨親自給山東竇家寫信。這事他便打算暫且不告訴竇氏了,等到訂下來,不怕她不同意。

      二人秘密做這件事,旁人自然不知道。

      董耘又另派了許多案子給趙長寧,她忙得不可開交。不知道二叔有意給她相首輔大人的親孫女,給她的前程做足了打算。

      等到長寧空閒進宮的時候,又在宮門口遇到了章若瑾。仍然是章若瑾先瞧著了他,笑道:“趙大人又進宮來給裕王爺授課嗎?”

      趙長寧見她穿了件湖青色杭綢對襟褙子,墨藍色的褶裙,襯得整個人清麗如出水芙蓉,笑容便更柔和一些:“正是如此,章姑娘向淑太妃請安?”

      “我娘親是誥命夫人,我陪娘親進宮向太后請安的。”章若瑾一邊說,一邊就走在了趙長寧的身邊。

      長寧倒也沒有多心想別的,章姑娘柔和溫婉,說話和煦如春風,又飽讀詩書,跟她說話非常的舒服。一說起話來才發現竟然彼此都喜歡子瞻的詩集,這可算是找到了話題。長寧探花郎出身,才學自然不會差了,沒想到章姑娘才學也堪比男子,兩人志同道合,竟然是找到了知己一般,說得再多也沒覺得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養心殿外。越聊越投機。

      朱明熾知道趙長寧這日入宮,正是得了些空閒去逮她,從養心殿裡出來。劉胡等一幫太監都跟在後面,結果還沒有走下臺階,朱明熾就看到趙長寧同章若瑾有說有笑的走過來了。

      他背手靜靜地在廡廊下站了會兒,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

      趙長寧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同旁邊比她略矮一些的女子說話,語氣也是柔和極了。兩個人似乎在談論什麼詩集,聊得極為投機。

      原他是不會在意一個女子如何的。但看她跟別人有說有笑,似乎親密無間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突然覺得不舒服。

      也許是因為趙長寧從沒有這樣對他笑過,對他溫柔過。

      他五大三粗的,哪裡懂得什麼詩集。自然不能跟她說這些了!

      朱明熾靜靜地站在看著她們。劉胡卻在旁邊看著朱明熾的臉色,嚇得額頭冒冷汗,本來想出言提醒趙大人的,但是皇上卻微微抬手,阻止了他出聲說話。

      長寧也是聊得興起,沒看到朱明熾,就這麼走過去了……

      朱明熾原覺得趙長寧不喜歡女子,瞧這個樣子,萬一趙長寧就是喜歡呢?她當男兒養了二十多年了,說不定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朱明熾回了養心殿中,站著看缸子裡養的魚游來游去。一會兒想把趙長寧抓過來,逼著她對自己也笑笑,跟自己溫柔地說話。一會兒又想著該給她些教訓,讓她知道利害。

      但是最後他只是閉了閉眼,淡淡地對劉胡說:“……去太后那裡吧。”

      許久沒有看過母親了。

      禦攆擺起來,一路逶迤著朝太后的壽康宮去了。

      莊太后剛在殿內養了一隻奶狗,小狗剛斷奶沒多久,一身奶膘,喜歡繞著人的腿玩。

      朱明熾到莊太后這裡坐下,那小奶狗便繞著他搖尾巴,還要往他的腿上蹦。一點點大的東西,倒也不怕人。不過莊太后知道自己兒子不喜歡狗,怕這小畜生惹了他不高興,便叫身邊的安嬤嬤把小狗抱了過來。

      在母親這裡他是最放鬆的,莊太后又叫宮人端了早備下的人蔘杜仲湯進來給兒子喝。朱明熾邊喝邊問道:“母后在這壽康宮可住得舒坦?”

      莊太后撫著小狗雪白的毛,笑著說:“你整日叫人流水般往我殿內送東西,怎麼會不舒坦。”她以前沒有恩寵,見不得什麼好東西,兒子得勢登基後,便把這些好東西如流水一般往她這兒送。

      兒子其實記性是最好的,再有就是小時候哪個宮人罰過他,他個個都記得,然後一一地尋機會打死了。就連前朝也是如此。

      莊太后看著兒子的這般作為,還是有些齒冷,她不擅於那些彎彎繞繞的爭鬥,但這麼多年皇上庇佑,皇后娘娘又出身名門,更不會無故苛待嬪妃,她自認為沒受什麼苦。偏偏兒子卻……

      “哀家卻有話要問你。”莊太后話頭一轉,問道,“倒不是哀家多心,只是此事哀家疑惑得很。當初……你聯合陳昭宮變,你父皇在殿內廢黜了太子,又傳位於你。但你父皇一直屬意於你四弟,怎麼會突然廢黜了太子的呢?這也罷了,這個哀家都不管,只是你父皇,在廢黜太子之後半個時辰不到便駕崩了……”

      朱明熾的笑容漸漸收起來了,說道:“前朝的事,母后不用過問,朕自有定奪。”

      莊太后卻歎道:“為娘是怕你作孽太多,損了福氣。更何況你父皇的死——”

      朱明熾聽到這裡突然抬起頭看著莊太后,淡淡地道:“母后的意思——可是想說我害了父皇?”

      莊太后瞧著兒子的臉色,眼皮重重一跳。不是她懷疑,誰都有這個懷疑。只不過是有的人不說,有的人當作不知道而已。她繼續道:“熾兒,哀家就你一個孩子,萬事都是為你考慮。哀家這一輩子沒護好你,你剛出生後我便病了,皇上將你交給祥嬪養著。誰知道祥嬪對你不好,任由你被宮人欺負……後來我才把你從祥嬪那裡抱回來,可你生生的一個月不說話,為了讓你說話,我是什麼法子都用盡了。你打小便養成了這樣的性子……你怎麼奪得皇位的,哀家都不過問,但是這父子情手足情一塊,你還得看重才是。這可都是人倫綱常!”

      朱明熾沉默許久,手裡轉珠輕響,久到莊太后都以為他不會說話了,他才緩緩道:“母后且放心,我從未害過父皇,也不會做對江山社稷無益的事情。”

      皇位是他奪來的,人人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他殺了這麼多人,這種聲音仍然不絕於耳。現在就連母親也這麼覺得了。

      莊太后還欲說什麼,但朱明熾已經起身,叫了劉胡擺駕回宮。

      莊太后暗歎了口氣,將懷中的狗兒交給安嬤嬤抱著。

      朱明熾走回了宮中,連轎攆都未乘,養心殿宮門緊閉,又沒有在裡面放冰塊,整個殿內悶得發慌。

      他站了會兒問劉胡:“趙大人給裕王授課走了嗎?”

      劉胡垂手回道:“還沒走,趙大人要到申時才離宮,大概還有半個時辰的功夫。”

      朱明熾就道:“上次內務府清點庫房,找出了幾幅蘇軾的字,你一會兒包了給他送過去吧,說是給他的束脩禮。”

      劉胡聽了眼皮微跳,領旨去辦事了。

      過了會兒身穿武官袍的魏頤過來請安,自朱明熾登基後,他們原這些三皇子的人,一應歸順了朱明熾,替他做事。殿內太熱了,他進殿內站了片刻就滿身是汗,拱手道:“皇上傳微臣前來,可是有吩咐?”

      朱明熾靠在龍椅上淡淡說:“朕記得,忠義侯喬伯山似乎去年喪偶,未曾再娶了。”

      魏頤不知道他怎麼提起了忠義侯的親事。這忠義侯的先祖,是原來跟著高祖皇帝征戰北伐過的,家裡軍功顯赫,在世勳貴家裡是出挑的。忠義侯本人不過二十八,年紀輕輕就繼承了侯位,長得也俊。如今喪期一過,替他說親的人就踏破了喬家的門檻。

      他說:“是去年喪偶,連個嫡子都沒有留下,這喬伯山平日裡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沒想到倒是個長情的,老老實實地給原侯夫人守喪一年,如今守喪剛過,府裡剛放出話來,要給他選個續弦。”

      “那朕便做主,為他指一回親事吧。”朱明熾示意旁邊的司禮太監記下他的話,道:“你拿了朕的旨意去宣讀。”

      原來是讓他來傳旨的,魏頤領命。又頗有些好奇:“皇上,微臣好奇問一句,您給那廝指哪門親事啊?”

      朱明熾微一抬頭,似乎是笑了笑道:“忠義侯為國盡忠,功勳滿門,配得一門好親事。朕給他指的親事,自然是上好的。”

      見皇上不說,魏頤不敢多問,等他拿了聖旨出來,打開一看,頓時就身上一冷。

      皇上要把章大人嫡出的孫女,許配給喬伯山?

      當初這位章姑娘不是還同皇上議親過嗎?她家裡說她配不上皇子的身份便推辭了。但明白人都知道,哪裡是配不上,分明就是章若瑾自己不喜歡二皇子,非要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嫁,章家上下卻也寵著這個女兒。

      那這道旨意有何深意?

      章首輔如今在朝中反皇上,皇上從未對其動怒過,似乎是不在意。但魏頤卻覺得,未必是不在意,不過是他不表現出來罷了。

      不過什麼深意的,他也管不著,陛下吩咐的事便要去做。

      魏頤帶著聖旨出了紫禁城,先去了趟忠義侯家,長得高大端正的喬伯山親自出來招待他,魏頤便給他宣讀了旨意。喬伯山自然沒什麼不願意的,反而挺高興的,兩人坐下來喝茶,喬伯山濃眉一挑笑道:“我那娘總說我不識得幾個字,這下娶了首輔的孫女,可不以後就稱得上書香門第了,我改日親自進宮向皇上謝恩。魏兄弟,你再進杯薄酒!”。

      說著讓伺候的人給魏頤滿上。

      魏頤連忙推開他:“可不敢多喝,一會兒還要去章大人那裡。我可跟你說,這親事未必就是門好親事。”

      “你這如何說的?”喬伯山疑惑問他。

      魏頤聲音壓低:“你想想,如今朝中,便是章大人對皇上一直處處有挾制,皇上此舉,可能有告誡的意思。”

      喬伯山是比魏頤更直來直往的,聽到這裡道:“魏兄有話直說就是了,也不用繞彎子。”

      魏頤神秘一笑,別看他是個閒散武官,沒打仗的時候,在京城裡便是眠花宿柳的。那些小道消息便都能到他這裡來,特別是那些曖昧的、旖旎香豔的,他暗中拍了拍喬伯山的手:“侯爺可知道趙長寧這個人?”

    喬伯山跟魏頤不一樣,他是除了行軍打仗外,就沒什麼心計的人。頓時道:“魏大人這說得是誰,約莫有些耳熟。似乎沒見過。”

      “我也沒有見過。”魏頤慢悠悠地道,“不過此人頗得聖寵,不僅如此,還得許多閨閣小姐的傾慕,章小姐便是其中的一個。章小姐當初連皇上都不想嫁,一心想嫁個才高八斗的狀元郎。如今卻被賜婚給你,你說她心裡願不願意?”

      喬伯山道:“魏兄如今說話卻是越來越裝神弄鬼了,我這般身份地位,難道配不得她?”

      魏頤不想再說了,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得了,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總之,你日後小心你那老丈人。”

      喬伯山把魏頤送到門口,道:“她既嫁給我,我自然對她好,其實我半年前見過她一面,倒是對她頗有好感。”

      魏頤心道難怪,給他提親的人分明很多,這廝一聽章若瑾,卻答應得如此爽利!他一個武將,竟然喜歡人家一個書香門第的文雅女子!

      喬伯山嘴角一挑笑道:“倒是魏兄,這般年紀了,怎的不娶個正房。我聽說你娘為此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整天找京城裡有名的媒人來,女子的畫冊都不知道挑了多少本了,你總說都很好看,卻沒有個中意的。”

      魏頤不甚在意道:“我是心有所屬,見不到她是絕不會成親的。若是哪一日見到了,必搶回來把親成了,好生藏著。”

      喬伯山更是好奇了:“總聽你提起,究竟是怎麼個世家貴女,你找個媒人去提親不就罷了,何必要去搶呢?以你魏頤今時今日的地位,再怎麼身份尊貴的女子,難不成還會拒絕你?”

      魏頤歎氣,俊朗的面容上卻有一絲柔情:“你不知道,那女子身世可憐得很,無人依靠的,靠賣唱為生,又是個弱女子。我每日想著……是深怕她是在外面受苦,被別人欺負去了,只是找不到她而已。”

      喬伯山難得見他這樣的神情,這廝還真把自己當成癡情種了,他一陣不適,趕緊讓他出門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06 PM

第六十八章

      趙長寧從宮裡回來後聽顧嬤嬤說竇氏有些不好,連忙去瞧了她。竇氏是偶感風寒,幾個姨娘在旁邊伺候著,看到他來了,怎麼也不肯放他進去,說道:“太太說怕給您過了病氣,您日常忙,不能因這個耽擱了。”

      家裡一貫如此,不要男孩來侍疾。

      長寧急也對幾個姨娘無可奈何,家裡的姨娘們可是團結極了的。

      她隔著簾子看到竇氏確是病得不厲害,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有事就來稟報她,才回了竹山居。

      坐在燭火下面,長寧撐著額頭有些疲憊。陳蠻在他面前放了一盞梨子燕窩湯:“大人,您前幾日有些咳嗽,喝這個潤嗓子。”

      梨子燕窩湯按她的口味,加紅棗和冰糖燉的,香甜軟滑。長寧披著外衣,喝著湯說:“把方才皇上賞的幾個盒子拿過來。”

      在宮裡的朱明熾賞了一些字畫,趙長寧一直沒看,這時候才有了些空閒。

      陳蠻給他拿了過來,長寧打開一看,發現是兩幅字。

      長寧因母親的病也沒心思細看,把字畫卷起來放回去:“存進庫房吧。”

      陳蠻就笑道:“這不是大人最喜歡的東坡居士的字嗎?”

      趙長寧方才都沒有注意到,再打開一看果然是東坡先生的字。這倒是奇怪了,東坡先生不是以字擅長的,流傳的作品實在是少,可謂是稀世無價了。不知道朱明熾怎麼突然賞她這個!

      既然字畫是東坡先生的,長寧的態度就鄭重了許多:“方才倒是沒看見……那就放在庫房的紫檀架子上,與上次得的董其昌的畫放一起。”

      陳蠻接過來去放了。

      趙長寧看著他俊俏的側臉,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難怪她當時覺得陳昭的輪廓眼熟,可不是跟陳蠻很像嗎!不過陳蠻更年輕一些,而且兩人的地位不一樣,氣勢也不一樣,否則就會更像了。

      兩個人又同是姓陳的……是不是有什麼淵源在裡面?

      等陳蠻回來之後,長寧讓他在自己對面坐下來。

      陳蠻還有些疑惑,不知道大人要做什麼,大人讓他參加今年的秋闈,他還準備回去溫書的。

      趙長寧以前沒怎麼問過他的身世,覺得他出生可憐,怕觸到了他的傷心事。今天因為懷疑,才有意問問他:“你家裡可只有你一個,沒別的兄弟姐妹嗎?”

      陳蠻垂下眼瞼,道:“母親帶著我一個人住,沒別的兄弟。”

      “那家裡可有遠房親戚?”

      陳蠻卻是個敏感的,立刻抬起頭,手微縮緊:“大人可是嫌棄我了?”

      陳蠻一貫對外人冷淡,對長寧卻是既是崇拜一般的喜歡,還有些依賴感。盯著他的眼眸閃過一絲失落。

      他自幼漂泊,到了大人這裡,才得了一個依靠,一個溫暖的環境……大人便是他的一切。

      長寧苦笑,趕緊招手:“不是此意,只是問問而已。”

      陳蠻才鬆了口氣,搖了搖頭。長寧正要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卻聽他說:“……我不知道。”

      長寧才看向他,他不知道?

      陳蠻繼續說:“我非我娘親生的,她賣豆腐的時候在山裡撿的我。自兩三歲把我養大,仔細算起來,我倒也不知道自己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遠房親戚、兄弟姐妹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沉思了片刻,抬頭問:“那你的名字……陳蠻,可是你母親所取的?”

      陳蠻就道:“母親說當時撿到我的時候,脖子上掛了塊金鎖,上頭就刻了個蠻字,想來是孩子的小名,就直接拿來做了我的大名,跟她姓陳了。”

      原來是這麼來的名字。既然不是親生的,二人又長得如此相像,有沒有可能真的跟陳昭有關係……再說,尋常人家的孩子,打個銀鎖都算是奢侈的,更何況是一把金鎖,陳蠻必定是大戶人家出身。趙長寧又問:“那金鎖你現在可還有?”

      若是有,她暗中找人查一查,說不定真能問出陳蠻的家人來。

      陳蠻卻看著她,苦笑說:“大人,我與母親日子過得艱難。一開始她也留著,說為我尋找生身父母的,後來實在是過不下去,就變賣了銀錢,供我讀了私塾。”

      長寧聽了歎息,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若有機會,大人一定為你尋到親生家人。”

      陳蠻卻淡淡地道:“我對家人無望,這輩子便只跟著大人了。”

      長寧也沒有再說什麼,陳蠻可能與陳昭有關係……此事未必是真,她先找人去調查一番再說吧。不過要是真的,一個是在鄉下受盡苦難長大,身無長物的窮青年,一個卻是出身世家,高高在上的指揮使大人,的確是命運弄人了。

      等竇氏病情稍有鬆動,准許長寧去探視她的時候,已經是兩日後的事情了。

      百姓孝為先,這兩天趙長寧便圍著母親的病打轉,連大理寺那邊都告假沒去。等她知道父親寫信為自己退了老家的親事,而準備向章家提親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了。

      趙長寧聽到了,又是無奈又是苦笑。

      她去找父親談這件事,趙承義卻義正言辭地說:“這都是為了你的前程考慮,你老家表妹的親事,著實不是一門好親事。與章家的婚事,卻是你二叔為你打算的,他早也幫你問好了,人家章大人十分欣賞你。過兩日便去提親……”

      “父親,雖說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日後這樣的事,還是要問了我的意思才能做。”趙長寧放下茶盞說,這事她還有點頭疼,語氣輕而命令道,“如今長房說話最頂用的就是我,你暫別向章家提親,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趙承義還想說什麼:“長寧,此事由我跟你二叔幫你就是,你不必……”

      “父親!”趙長寧打斷了他的話,輕輕道,“一切由我做主。”說罷起身道,“我還有事去做,先走了。”然後叫陳蠻給她備下馬車。

      二叔既然事先打探過章大人的意思,那麼章若瑾應該已經知道了。她先跟章若瑾解釋清楚,她已經與章姑娘算是交好了,章姑娘通情達理的,就可以直接在章大人那邊推了,免得他們這邊貿然先去推,又如同當初的杜家一樣,會惹怒了章大人。

      趙長寧知道章若瑾每逢初一十五就要進宮,如此今天正是要進宮的時候,她在午門外面等她,把此事同她說清楚就是了。

      長寧在午門外等了約半個時辰,才看到章若瑾的馬車出來,她讓隨行的丫頭上去請人,那邊馬車才堪堪停住。章若瑾撩開了簾子,隨著丫頭的手指看過來,一眼就看到正朝她微笑的趙長寧,不由得眼眶就紅了。

      趙長寧還正想約她僻靜處喝茶,但……她這是怎麼了?怎麼眼眶就紅了?

      長寧立刻讓車夫在僻靜小巷裡停下,她下了馬車向章若瑾走過去,站定道:“章小姐,可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章若瑾下了馬車,朝她懷裡飛撲過來,一把摟住自己的脖頸,瘦削的肩膀微微顫動,似乎哭出了聲。

      長寧如遭雷擊,僵硬在地……這是怎麼回事!她現在可是位男子啊,章若瑾一個大家閨秀,當街摟抱男子,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長寧又不好伸手安慰她,僵了許久,才嘴唇微動道:“姑娘可是受了什麼委屈?不要傷心,有話好好說便是。”

      她不說還好,一說章若瑾便更傷心了,眼淚如開洪一般止不住。長寧這才知道章姑娘這麼能哭!她只能歎氣,從袖中拿出一張手帕給章若瑾,再勸道:“姑娘,此地人來人往,倒不是在下如何,是怕你的清譽有損……”

      章若瑾抓著他的手帕擦眼淚,好久才勉強止住了哭聲:“有損便有損吧,最好讓人看了去!那我就不用嫁那勞什子的侯爺了!”

      說著又抓緊了手帕,聲音一低,“寧郎,你知道你心裡是在意我的,否則也不會讓你二叔來提親……聽說你向我提親的時候,我高興壞了,巴不得立刻就嫁給你。偏生晚上家裡就來了聖旨,要把我賜婚給忠義侯做續弦。祖父……祖父進宮請命,但是聖意難違,忠義侯百般皆好,除了我不喜歡,挑不出他別的錯來!不能拒絕這門親事,也不能嫁與你了。”

      趙長寧半晌才反應過來。寧郎什麼的她都先忽略了……朱明熾跟章若瑾賜婚了?

      章若瑾剛才一看到趙長寧,萬千情緒都湧上頭沒控制住,如今堪堪忍住了才後退開。握著長寧給她的手帕,向長寧屈身行了個禮:“趙大人,小女自幼飽讀詩書,最不喜歡習武的粗鄙之人。若不是狗皇帝賜婚,我決計是不嫁的……”

      趙長寧聽到這裡上前一步,低聲道:“章姑娘,此話不可說!”這話在紫禁城腳下也敢說,若讓誰聽去了,她也許會被治罪。

      “一開始,我是想問趙大人願不願意,同我一起離開的。”章若瑾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只是如此來,我們兩家的親人,難免會被牽連。趙大人現前途無量,若瑾也不能置趙大人的前程於不顧。”

        說著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家與忠義侯府已經交換過庚帖,若瑾擇日就要過忠義侯府的門了。日後,我成了宗婦,怕是要與趙大人陌路了。”說罷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向自己的馬車走過去了,她的丫頭婆子還等著。

      這事……

      趙長寧看了看自己被哭濕的肩頭,她也不知道怎麼說了。當然,一開始準備的說辭自然都不必了。

      原來,章小姐心裡是傾慕她的。

    章若瑾是個好姑娘,嫁給忠義侯,總是比嫁給她好的吧。她孑然一身的,肩上的擔子又重,更何況……她怎麼能夠娶女子呢,豈不是害了人家一輩子!忠義侯這樣的功臣,比章若瑾大了十歲餘,聽說品行相貌都不錯,應該是會寵愛她的吧。

      趙長寧若有所思地回了馬車,陳蠻正坐在馬車上等她,見長寧回來的時候面色才問:“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趙長寧出了會兒神,才告訴他:“若我說……有個女子方才想跟我私奔,你怎麼看?”

      陳蠻:“……”他沉默很久,長寧都以為他不說話了,他才接到,“大人,您要以大局為重,莫為了兒女私情誤了前程啊!”

      趙長寧聽到他的話,被堵得一口氣沒上來,咳了好久。

      回去後,她便告訴了二叔,不必再盤算她跟章若瑾的親事了。

      當然,她心裡還有個想法,章若瑾沒有成為章妃,是不是說她夢到的某些事其實不會發生?那麼她做的那個夢,關於趙家被朱明熾覆滅,她的母親、妹妹都會自縊身亡的夢,也不會實現了?

      這個想法讓她心裡安慰了不少。

      接下來一段時間,長寧都不再入宮,皇上也沒有傳詔她,便專心處理大理寺累積的案件,董耘時刻盯著她的錯處,不可放鬆了。

      章若瑾被皇上賜婚的事,就在京城的貴族圈子裡傳開了。這都沒什麼,而是隨即兩天后,坊間就有流言傳出,說其實章若瑾早與大理寺的某位大人兩情相悅的,無奈被皇上棒打了鴛鴦。章小姐為此,眼睛都要哭瞎了。

      長寧聽到這樣的流言時嘴角微微抽動,這都是誰傳的!

      不過這流言也總算有個好處,父親總算不再盤算給她說親事了。尤其是長寧因為給竇氏侍疾,人憔悴了不少,也被以為是因情神傷。

      甚至有天趙長淮跟她吃飯之後,都打量了他許久,然後問他:“大哥,你當真……喜歡章家小姐?”

      趙長寧看他一眼,道:“……食不言寢不語,二弟可要記得。”

      不久後,自都察院回來的七叔也聽說了此事。

      他把趙長寧找去說話。

      他被丫頭服侍著洗手,長寧站在門口,看著他洗手。溫水拂到他骨節分明的手上,空氣裡一股子胰子的清香味。

      長寧站著等,有個丫頭抬了個圓凳過來,喊了‘大少爺’道:“您坐著等七爺吧。”

      趙長寧輕輕搖頭,示意不用了。

      七叔洗完了手,接過丫頭遞過來的帕子一邊擦,一邊朝她走過來。

      他走到了長寧的身前,站定了笑她:“你倒是好了,爛桃花一堆一堆的,怎的又招惹人家姑娘?”

    趙  長寧嘴唇輕輕動了動,頗有些無奈,她想招惹那些姑娘嗎?

      趙長寧不為此多說,讓七叔也坐下,問道:“怎麼如今新皇登基了,您也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周承禮似乎是想了想,才道:“……倒也不是多大的秘密,告訴你也無妨。當今皇上手握西北兵權和京衛,只是錦衣衛堪堪管住京城罷了,西北兵權也不太派的上用場,別的地方力不能及。我在暗中安排別的勢力,同等於錦衣衛,只是更隱秘一些,而這些勢力皇上控制不過來……就由我掌控。”

      趙長寧眼眸微亮,心裡大約有了個想法,輕聲道:“侄兒可能問一句,七叔所用是什麼人?”

      周承禮輕描淡寫說:“……番廠的人。”

      長寧心道果然如此!眾人皆知的兩大特務機構,一個是錦衣衛,還有個就是東西廠。長寧過來的時候原是沒有東西廠的,她現在才知道,它居然在七叔的手裡一步步地在成型!現在的實際掌權人,就是周承禮!

      日後這個權力便會落到宦官手裡,成為真正左右國勢的一股勢力。

      想到這裡她更是欽佩面前這個人。這個舉動往後可造成上百年的深遠影響,可見其根基之穩固。

      周承禮見她出神,就問道:“在想什麼?”

      在想宦官專權……但這個想法太超前了,長寧道:“古有趙高指鹿為馬,李讓惑亂朝綱,太監得勢多少都是禍患,七叔可要小心。”

      “我心裡有數。”周承禮微微一笑,“我接下來會在家裡留一段時日,你但凡有什麼不懂的,便拿來問我就是。可要留下來吃晚膳?”

      趙長寧道:“侄兒還有些案子要處理……”

      周承禮笑著靠向椅背:“可是怕了七叔了?”

      趙長寧搖頭道:“如何談得上怕!”

      “長寧,你這輩子想得所願,必是不能暴露身份的。所以你不能娶,也不可能嫁。”周承禮語氣微低。

      趙長寧嘴唇微動:“七叔,我明白。”

      周承禮聽到這裡,卻是喑啞地笑了笑。那一瞬間,他臉上的溫和變成了冰冷的淡漠。“那你快回去處理你的案卷吧。”趙長寧正要告退離開,周承禮又叫住她囑咐:“後日忠義侯府娶親,你同我一起去。忠義侯府往來皆是勳貴之家,你去結交些人也好,對你的仕途有益。”

      便是章姑娘所嫁的忠義侯府了,竟然這麼快就要出嫁了。

      趙長寧應是,其實她不太想去,新娘子畢竟說過想與她私奔,如此去參加人家的親事……罷了,去去也無妨,反正又見不到。

      等到了後日,長寧穿了件淺藍細竹紋長直裰,叫顧嬤嬤準備了些賀禮,與七叔一起去了忠義侯府。

      忠義侯府在時雍坊中,隔得並不遠。此時府內已經四處佈置大紅綢子,搭起了宴請賓客的棚子,熱鬧的嗩吶聲、賓朋的祝賀聲不絕於耳。趙長寧隨七叔拜見了一些大臣,被誇了幾句「俊俏有才學」的話,就坐在一邊喝茶了。

      七叔倒是長袖善舞,笑著同周圍的官員交談。

      這時候,有個穿著暗紅蟒袍的高大男子背手進來了,朗聲笑道:“原是周大人過來了,沒親自去接你,倒是我失禮了!”周承禮雖只是僉都禦史,但得皇上器重,自然是誰也不敢怠慢他。

      周承禮站起來同這男子拱手:“恭賀侯爺新婚之喜!”。

      “方才被魏頤那廝拉住了喝酒,叫他一起過來,非是不肯,要留在後院看荷花。所以我才來遲了,周大人莫要見怪才是!”兩人寒暄著,這位男子就說:“我聽說周大人的侄兒,大理寺丞趙大人也一起來了?”

      趙長寧方才一直站著,上前一步拱手,也恭賀了他新婚,叫人把自己準備的禮送上去。於是她便感覺到這位侯爺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幾個轉。

      不管是真是假,流言裡這位趙大人總是章若瑾仰慕過的,既然是情敵,就該好生看看。

      喬伯山一打量,卻見是個清雅極了的人,玉雕的側臉,水色的嘴唇。倒是無法讓人生出討厭之心。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笑著把手搭上趙長寧的肩:“百聞不如一見,趙大人,久仰了!”

      “侯爺客氣。”趙長寧不動聲色地微笑。只是這廝剛搭上她的肩膀,突然用力一握,簡直就是捏碎骨頭的力度,趙長寧臉色微變,牙齒一咬。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面突然通傳:“皇上駕到,跪接御駕。”

      侯爺成親,皇上竟然也過來了!

      喬伯山收回手,果然是個書生,這把骨頭太細了點不過。不過皇上來了,他還得立刻去迎接才是,

      他走在前面出了大堂,眾官跟在他身後跪了一地,等著迎接皇上。長寧跪在後面,只能看到烏泱泱的一片腦袋。

      皇上出行的儀仗很麻煩,禦馬開道,前後三百名御林軍保護,大內侍衛隨行護衛,三架馬拉車,華蓋、香爐,奏大樂,氣勢恢宏。等身著暗色袞冕服的朱明熾自車上下來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如浪潮一般淹沒而來,長寧抬頭,只看到這個人的步履從前面走過。

      朱明熾進了堂內,才有個太監出來宣旨:“——平身!”

      趙長寧隨七叔再進堂,朱明熾正和喬伯山說話。看到兩人進來,朱明熾目光先從趙長寧身上滑過,落在了周承禮身上。“周愛卿倒也過來了。”

      周承禮有意想引薦趙長寧,就笑道:“微臣帶侄兒長寧過來觀禮。”

      兩人說了會兒話,聽得出是多年的舊相識,言談甚歡。朱明熾因身份尊貴,外頭大內侍衛戒嚴,除當朝大臣外無人能入。趙長寧覺得頗沒意思,就從大堂內再出來了,她一個人坐在外面的涼亭裡喝酒,不覺就是夜幕低垂,左肩還隱隱作痛。

      趙長寧耳朵一動,突然聽到了旁邊有女子說話的聲音。

      “那位獨自喝酒的就是趙大人吧……”

      “長得的確是俊!怪不得你巴巴拉我來看。”

      “他怎麼不喝了?”

      “要不讓丫頭送些下酒菜過去,獨喝酒怕他傷胃……”

      趙長寧緩緩抬頭,就看到花叢那處聚了一群少女,穿綢戴金,嬌媚可人,應該也是勳貴家的女孩子。正輕聲說話,看她抬頭看過去,個個都紅著臉連忙躲到花叢後。

      趙長寧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正好這時候親迎的隊伍回來了,敲鑼打鼓的,這些女孩子便都離開了。她也放下酒杯,慢慢踱步到前院觀禮。

      跨火盆,跨馬鞍,新娘子被扶著入了大堂,趙長寧背手遠遠站著,看到那道窈窕的身影,入了堂與高大的新郎站在了一起。

      紅燭,拜天地君親師牌位,酒席的喧嘩遠遠傳來。

      一個女子的一生,就這麼被定了。沒有什麼所愛,所求。

      趙長寧看到這裡就想離開了,轉身隱入了人群之中。

      才從後院喝酒回來的魏頤正一邊喝酒一邊觀禮,本來是笑著灌酒的。但當他的目光掃過人群之後,驚鴻一瞥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東西,喝酒的動作也停住了,非常驚訝。

      但是定睛一看的時候,卻什麼也看不到了。他什麼都來不及說,立刻把酒壺塞給身邊的丫頭朝這邊走過來。

      觀禮的人太多了,魏頤撥開人群找,但剛才那個熟悉的人卻不見蹤影。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又不見了!

      是他思念成疾,所以看錯了不成?

      魏頤表情變得難看,重重地一拳砸樹,樹葉紛紛掉落。他似乎又想起什麼,立刻叫下屬過來:“給我帶兵馬司的人過來,把這時雍坊的過道堵上,看到長得好看的,不論男女都攔下來,等我過去查證才能放。就說是皇上出行,臨時戒嚴了,快去!”

      下屬的表情有些難看:“大人,這……咱平日調配也無所謂,只是今日侯爺大婚……”

      魏頤踢了他一腳:“老子叫你去你就去,哪裡來的這麼多廢話!”

      下屬才連忙領命退下。

      趙長寧走出侯府,本來想上自己的馬車走的。不過她剛出門就知道不必了,夜幕低垂,陳昭站在門口看著她。

      許久後他道:“皇上有令,趙大人上馬車吧。”

      陳昭並不喜歡她,趙長寧甚至覺得他想殺自己。他不過是不屑而已。

      朱明熾又召見她做什麼?而且還是深夜。趙長寧心裡閃過許多念頭,她上了馬車,馬車呀呀地走在路上,夜裡一片寂靜。不過一會兒馬車就停了,外面傳來陳昭的聲音:“皇上,人帶到了。”

      隨後她又聽到了朱明熾的聲音:“不必下來。”

      簾子被撩開,有個人進來了,帶著夏夜的熱,還有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因為異常的高大,頓時就讓馬車顯得擁擠、促狹。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10 PM

第六十九章

      時雍坊自正陽門而出後,便是大名鼎鼎的南市。

      這裡是商阜的的聚集之地,沿著西河的琉璃廠外滿是攤販,因前面就是水光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辦廟會,此時還正逢廟會開場,更加的熱鬧。遊人如織,街上賣兔兒燈的、青獅燈的、蓮花燈的到處都是。還有賣糖粘的、各色果脯的、瓜子炒貨的。因為是夏天,還有賣冰食的,小碗盛著一盞碎冰,加甜脆的菱角和甜軟的紅豆,澆一小勺的甘蔗汁,味道極美。

      長寧小的時候上私塾,偶爾跟著同窗到這裡玩,因此記得格外清楚。

      朱明熾帶她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不動聲色地側過頭瞧了他一眼。

      馬車裡沒有蠟燭,僅靠著外面投入的朦朧燈光映照著他堅毅的側臉。他穿了件常服,似乎在閉眼打盹,或者是在沉思,他的皮膚是麥色的,睫毛也是又濃又短,可能原來常年在邊疆烈日整天曬著,大概是那些關在宅門裡讀書的士子永遠沒有的。

      此人才通過宮變得到了皇權,九五至尊。他便不怕這樣微服私訪,有人從旁邊竄出來行刺嗎?趙長寧回過頭,耳邊是遊人熙熙攘攘的聲音,身邊是朱明熾的呼吸聲,心情倒是寧靜了許多。

      朱明熾卻是睜開了眼睛,問道:“方才瞧我做什麼?”

      原來是沒睡的。趙長寧道:“想陛下帶微臣出來夜訪是所為何事。”

      朱明熾睨了她一眼:“朕不過是方才路過西河,瞧著廟會熱鬧,便想來看一看而已。朕料你在忠義侯府也留不下去。”

      漸漸入夜,人聲也減弱了。馬車走到了一個渡口便停了下來,外頭有個聲音傳進來:“陛下,到了。”

      “走吧。”朱明熾率先下了馬車。見她不動,又道,“怎麼還不下來。”

      此人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趙長寧心裡揣摩,她撩了車簾從馬車上下來。走了段曲徑通幽的石子路,兩側遍佈花燈,才看到前面竟是個酒樓,此時酒樓已經被清場了,四周御林軍林立,戒備森嚴。高鎮正在二樓等著朱明熾,見他過來後立刻下跪行禮:“微臣見過皇上。”

      朱明熾擺手示意他起,大步走到了他對面坐下。

      他既沒說什麼,趙長寧自然也沒坐下來,對高鎮拱手之後站到了朱明熾身後,高鎮同帝王說話的時候,疑惑的眼神在趙長寧身上轉了轉,當然他是什麼也不敢問。帝王對趙長寧的特殊,他這種親信早就知道,悶在心裡不說比較好。

      二人談論的是軍權的事,雖然機密,倒也不是不能為外人知曉。

      “在西北的時候,此人便獨斷莽行。朕找個機會,將他調回京城做個兵馬司指揮使吧。”朱明熾道,“你在西北也要當心,韃靼與當年的瓦刺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高鎮應是,握著酒杯道:“微臣獨入京向您稟報,倒勞煩陛下屈尊降貴到如此之地來。”

      “你與朕之間不說這些。”朱明熾就笑了一笑。

      果然是有事而來的,什麼賞花燈!趙長寧看著高鎮,想起當年高鎮與朱明熾說話還勾肩搭背,不曾芥蒂。如今卻也恭恭敬敬,不敢造次。

      古時帝王自稱為「孤」,當真是孤家寡人。

      等朱明熾命令完後,高鎮就領命退下。

      朱明熾喝了杯酒後,站起身來。一個人背手站在視窗邊,河風吹起他的衣擺。

      萬里江山,盡歸於他。

      趙長寧走到他身後,卻被他抓住了手腕拉上前。趙長寧頓時手就僵硬了。朱明熾嘴角一勾:“一貫見你膽子大的,過來。”

      其實趙長寧是不想怕他的,她一個混官場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應該喜怒不形於色,遊刃有餘。偏偏在朱明熾面前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這個人給她的威懾感太強了。

      “是。”長寧順著他的動作向前一步,站在了方才朱明熾站的位置上。

      原來酒樓對面就是西河,燈火全倒映在波光水面上,宛如流火,璀璨熠熠。兩岸的燈火交相輝映,佛寺也倒映在水中,倒是更有幾分沉靜之感。水光寺聽說是修建於前朝,歷經三百年風雨不倒。

      長寧問道:“陛下如何知這裡景色好?”

      “以前常到這裡來靜心。”朱明熾看佛塔。他立得筆直,眼神柔和了一些道,“許久不來了。”

      “微臣聽說水光寺是當初剿除北疆的時候,死傷慘重,高祖皇帝為撫慰將士忠魂所建造。佛塔供奉的高僧舍利,也與將士的盔甲放在一起,超度其亡靈。”趙長寧淡淡地說,“陛下看著這座佛寺,是不是也想著自己曾征伐的戰場。”

      朱明熾卻是笑了笑說:“趙長寧,你當得起如今這個地位。”

      朱明熾帶她在這裡坐了會兒,才下樓後帶人往回走,誰知道竟下起綿密的小雨來,原還不覺得大,隨後便劈裡啪啦越下越大。趙長寧穿得單薄,被雨淋濕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隨行的侍衛本還拿了一件斗篷,見陛下肩濕了立刻上前一步給朱明熾披上。

      朱明熾接過來,問趙長寧:“你可要披斗篷?”

      “微臣不必。”於情於理,趙長寧都是要拒絕的。

      朱明熾嗯了一聲。趙長寧本已經回過頭了,雨水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她也什麼都沒有說,徑直地往前走。誰知朱明熾卻走上前兩步,將斗篷披到了她肩上。斗篷本來就大,幾乎是將她裹了起來,潮濕的味道混雜著這個人身上的溫熱的氣味,頓時將她包裹住了。

      趙長寧抬起頭,她雖然不算矮,但朱明熾更高。她居然只到朱明熾的下巴。

      雨被擋在斗篷外,她如置於他的懷抱中一般。

      朱明熾說:“雨太大了,你再倔也吹打不得。”

      她只看到他的下頜,清晰突出的喉結。於是低若無事地說了句“多謝陛下。”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也沒有回應。

      雨越來越大,很快彙集出了細流。幸好馬車就在不遠處,朱明熾同趙長寧一起上了馬車,進了馬車之後長寧也未解開斗篷,裡面的衣裳是已經濕透了。有個侍衛跪下道:“皇上,雨太大了,前行怕有不測。可否靠近會同南館稍作歇息?”

      朱明熾道:“那便歇息吧。”

      馬車靠會同南館外停下,風雨夾雜著吹進來,車窗簾子被風吹開,能夠看到外面的景色。下雨後燈火都被暈染開了一團朦朧的紅光,雨中的樓宇、寺廟只餘模糊的巒影。守衛的羽林軍靜靜肅立,雨水沖刷著他們身上的衣裳和冰涼的刀具,卻是紋絲未動。

      長寧的衣裳被雨水打濕,風一吹就覺得冷,她也只能把簾子按下。她與朱明熾共處於狹小的車內,車內愈暗,只能看得清他大概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車內的氣氛莫名地局促起來。

      朱明熾良久才開口道:“朝中近日可能有變動,你自己小心謹慎,莫生出許多事端來。”

      她身為大理寺丞,掌管刑獄,牽扯進事端實在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她的家族如今蒸蒸日上,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京城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就這麼多,有家族上升,必會阻擋了別人的利益。趙長寧本人又很能招事兒。

      趙長寧思索朱明熾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猜測他可能在朝中有所動作。

      “微臣向來謹慎。”趙長寧道,“也不會與旁人生事端,陛下何出此言?”

      “不生事端?”朱明熾冷笑一聲,“最能生事端的便是你。”

      趙長寧覺得這話說得很偏頗,生事端的不是她,而是事端總是找上她來生。她從不收取賄賂,也從未怠忽職守,不算計同僚,除了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做過一些灰暗的事,她當真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她說道:“微臣素日言行穩妥,皇上此言有失偏頗。若說真有招惹事端之人,微臣倒可以給皇上例舉一些人……”如此朝中最跋扈的就是朱明熾任用的那批文官了。

      她披著他的斗篷,但說話卻還是隱隱帶刺,那薄唇微動著,讓他想起放在在雨中,唇瓣沾水如蓮花的樣子……

      趙長寧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專注,幾乎就是只盯著自己的嘴唇了。

      她的話還沒說話,他突然堵住了她的嘴唇,隨後她整個人都被他壓在了車壁上。

      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唇齒之間都是他的氣息。她想掙扎,但卻被壓在馬車的角落裡,仿佛後面是牆,空氣是潮濕的,吻也是潮濕的。

      “皇上……”趙長寧斷續地開口,男人猛烈的親吻讓她喘不過氣,健壯高大的身體如一堵牆般,她的身子臣服地癱軟下來,尾脊骨升起一股酥麻感,一時間她也失了意志。但片刻之後她就回過神來。

      朱明熾放開了她,仍然在她上方,凝視著雨夜裡的她。

      她眼睫緊閉,裹著薄薄暖光的風雨絲下,那個樣子透明如玉質,涼薄易碎,美得真不似凡世間的人,極美極美。

      朱明熾低頭繼續親吻她的耳垂,但這時候趙長寧已經回過神了,更加掙扎起來。

      朱明熾本有些按捺不住欲念,但又不想再強於她。才放開她說:“罷了,起來吧。”

      趙長寧隨之坐起來。睫毛微動,仍然手腳發軟,覺得這個男人當真心思叵測,方才不是還好生說這話,突然就成了現在的情景。這時候外面的雨略小了一些,馬車終於再度出發了。

      剛才還熱鬧的廟會轉眼就散了,只剩下幾個屋簷下賣燈的還在。

      趙長寧不想面對他,就看著外面的花燈。

      不想馬車漸漸又停了下來,朱明熾叫人過來吩咐了幾句,聲音很低。趙長寧原以為他是吩咐了什麼正事,結果過一會兒,有個侍衛挑著一盞花燈過來了,朱明熾接過來遞給她:“見你瞧得目不轉睛的,這個給你帶回去。”

      她哪裡瞧得目不轉睛了,只是不想看他罷了。

      帝王遞過一盞燈給你,接還是不接?趙長寧長久沒接,看朱明熾眉毛微挑,她還是接了過來道:“謝陛下。”

      一根細細的竹篾,用紅線挑著個巴掌大的燈籠,下面用紙紮了蓮花座。非常精巧。

      長路漫漫,這盞燈將馬車內照得柔和明暖。

      長寧本自己有打算,帝王無情,她若有權勢的一天,便足以自保。只是趙長寧看著手裡的燈,想起方才雨夜突如其來的濕吻,眼睛低垂。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12 PM

第七十章

      夜已深,大雨瓢潑一般地下,忠義侯府新房的熱鬧已經漸漸靜了。

      相去不足一里的地方,兵馬司的人正封鎖了道路,戒備森嚴,魏頤停在正陽門城門洞下,坐在馬上靜靜地等著。

      遠處有人騎著馬飛奔而來。雷聲轟隆作響,馬踏起滿地的雨水。那人疾馳來後勒緊韁繩,就立刻翻身下地,他的膝蓋毫不猶豫地跪在了雨地上:“大人,卑職搜遍了時雍坊……也未見大人所說的那名女子!”

      魏頤的手按在劍柄上,慢慢握緊。

      他望著大雨淹沒的世界,眼裡閃過一絲堅毅的冷光。

      他這輩子未曾錯過什麼事情,想要的都緊緊握在手上。偏生想找個人,她卻好似人間蒸發一般,他是想盡辦法也找不到這個人。

      你究竟在何處?受了這麼多的苦楚,過著無依無靠的日子,為什麼不現身來見他!

      若她現身於他面前,那他必定會給她一切的安定生活和榮華富貴。偏生卻看不到,怎麼也找不到。

      魏頤隨後有些失落地緩緩鬆開手。

      找不到能有什麼辦法,也許是方才他是真的看錯了吧。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也沒什麼用嗎。要是擅自調遣衛兵的事被皇上知道了,恐怕還逃不出一頓懲罰吧,罷了吧……

      魏頤對兵馬司的人說:“……那就收兵吧。”

      隔扇外悶雷滾動,大雨傾盆,屋簷下成了一道雨簾,淅淅瀝瀝地隔開了潮濕的庭院。隔扇內卻點著燈,叔侄倆正在相對著下棋。

      周承禮在陪著老爺子下棋。趙老太爺一邊落子,一邊看了看窗外的大雨說:“我記得剛把你領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大雨天,那時候你桀驁不馴,誰的話也不肯聽。我便罰你背一遍遍地背你家的家訓,如今可還能背得上幾句?”

      周承禮就笑了笑:“自然還記得。”然後就背道,“孝敬恭和,仰承先祖,德育後輩,是以德行傳世……那時候還不懂事,所以脾氣不知收斂,倒是讓您多費心了。”。

      趙老太爺歎道:“但卻還是糾正不過來你的性子,後來把你送到山東去,拜在當時的山東名師之下,你才好些。再後來你回來的時候,卻和長寧那孩子要好得很,我記得他那時候才四五歲大吧,你把他抱在懷裡,愛不釋手的。”

      周承禮說:“那時候長寧也在山東別院,她不同別的孩子玩,我不愛說話不愛理人,她卻偏偏來騷擾我。一來二去的也就任她玩鬧了。”他放下了棋子說:“天不早了,您快睡吧,仔細身子熬不住。”

      趙老太爺卻捨不得這盤沒下完的棋,磨著周承禮答應有空再跟他下後,才在下人的服侍下去休息了。

      周承禮從正房出來,整理了一下衣襟,隨後低頭走入了雨幕中。隨從立刻跟上來打了傘。

      周承禮看到廡廊下有個人正站著等他,伸手示意隨從在此稍等。然後朝廡廊下走去,那人見到周承禮出來了,抱拳行禮後,才說:“……大人,屬下按您的吩咐監視邊疆與京城的往來,今日陝西總兵高鎮高將軍悄悄進京述職,皇上在正西坊秘密見了他。”。

      周承禮倒沒怎麼在意:“高鎮是皇上的心腹,地位比我只高不低,進京述職倒也正常。怎麼了?”

      那人微微遲疑了一下,才說:“屬下有個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周承禮看他一眼:“你跟了我十數年了,我的脾氣你最清楚不過了。”

      那人跟了周承禮數十年,這十年來七爺做過什麼事他都一清二楚,包括他對大少爺的一舉一動,怎麼背德的,怎麼覬覦的,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不敢說!

      那人微低下頭:“屬下看到大少爺……同皇上共乘馬車離開。二人在馬車內許久沒有動靜。皇上到了家門才放下大少爺,大少爺下馬車的時候沒站穩,趔趄了一下。皇上就……就扶住了大少爺的腰,然後將大少爺半摟在懷裡,似乎說了句什麼。這個屬下倒沒聽見,只見著大少爺的表情不太好看。”

      “還有您不在京城的那段時間,有一日皇上曾經密詔大少爺入宮,說是留宿議政,第二日大少爺回來後就生病了。實在是有些蹊蹺。後來屬下問了那個先生,說是突然發起的高熱,只是這大熱的天,大少爺為什麼會高熱呢……”

      周承禮原來是漫不經心地聽著,隨著下屬的話,他的表情突然地變了。

      變得冰冷,眼神甚至是陰冷。

      但他淡淡地問:“皇上留宿長寧議政,是什麼時候的事?”

      下屬一愣,斷續地回答:“就在您回來的前一晚,屬下當時……當時只是疑惑,但沒有……”他話還沒有說完,周承禮突然反手一耳光打將他打在地上,聲音冰冷,“我早吩咐過,趙長寧的事事無巨細都要說,你為何隱瞞不報!”

      下屬又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七爺這一巴掌。七爺在外人面前溫文儒雅,笑語晏晏的,其實只有七爺的親信才知道,七爺本質上還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他能冷漠殘忍地對犯人施行,難不成還是個心慈手軟之輩!

      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七爺恕罪,卑職當時以為是真的議政,卑職……卑職也未想到,皇上一貫是不喜歡這些的!”

      周承禮仍未解氣。

      他現在終於想起了原來的一些端倪,為什麼他每次提起朱明熾,趙長寧的表情總是有些怪異。他原來以為,那是趙長寧曾經輔佐過太子的緣故,現在才知道不止如此……!

      或許朱明熾是早就知道趙長寧其實是個女孩了,他按兵不動,登基得帝位,能掌控一切後才下手。

      他竟然還輔佐這個人登上帝位!而且還算是親手,把長寧送到了他的手上。

      周承禮緊緊地捏住拳頭,雖然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他知道怒氣是無用的。長寧他從小看到大,他無比瞭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周承禮才一步步慢慢地來。但是朱明熾……他怎麼可能有這份耐心!

      “大少爺現在可在竹山居了?”周承禮淡淡地問。

      下屬立刻應是,周承禮帶人往竹山居去。

      此時竹山居也還沒有歇下來,趙長寧深夜歸來,衣裳都濕了。顧嬤嬤剛給趙長寧燒了熱水,讓她洗澡。她正守在內室外,就看到周承禮帶著人進來了,守在門口的丫頭立刻行禮請安,周承禮卻視若無睹,徑直走入了西次間,問顧嬤嬤:“大少爺呢?”

      “大少爺正在沐浴,七爺若要找的話,能否在這裡稍等片刻……”顧嬤嬤不知道他深夜前來是所為何事,但是趙長寧在洗澡,自然不能讓他進去了。

      周承禮卻看她一眼說:“不必了,你先出去吧。”
  
      顧嬤嬤不敢退下,恭敬地笑了笑:“七爺究竟有何事……深夜前來,倒也不方便……”

      “退下!”周承禮聲音一冷。

      顧嬤嬤眼看著他往內室闖去,驚慌地試圖阻攔:“七爺,您這是幹什麼!您不能進去!”但是顧嬤嬤很快就被周承禮的人給拉住了,見他徑直進去了,顧嬤嬤很是絕望。大少爺這究竟造的是什麼孽!回來的這麼晚,問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一字不說。七爺緊接著又要闖內室……七爺不是一向溫文爾雅嗎,突闖大少爺的內室,而且攔都攔不住,看七爺的那個神情,恐怕他知道大少爺的秘密……

      那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懷著什麼樣的心思才沒有說。

      顧嬤嬤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她跟竇氏……根本就不可能護得住趙長寧,一直是趙長寧為她們抵擋外界的風雨,所以,這便是大少爺付出的代價嗎……七爺教導大少爺的功課,一路為大少爺保駕護行。難不成是早就另有所圖了……

      周承禮已經推開隔扇,撩開了簾子……

      其實裡頭的趙長寧早就聽到外面的動靜了,她從浴桶裡起來,披了外衣在身上。濕漉漉的長髮披在身後,白嫩的腳趿拉著鞋,宛如一朵濕水的淨蓮,清秀而豔麗,這是她純女子的樣子。只是眉眼之間仍然有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淡漠和鎮定。

      “七叔想見我,說一聲便是了,何故嚇著了顧嬤嬤。”趙長寧指了指旁邊的紫檀木太師椅,“還請七叔稍坐片刻,容我更衣。”

      周承禮卻眼睛一眯,瞧到了她脖頸間的紅痕,於是一把就抓住了趙長寧的手腕,將她拉入自己懷中,神情有一絲說不出的暴戾:“這是什麼!”

      趙長寧摸了脖頸一把,突然笑了一聲:“七叔難不成……不知道這是什麼?”

      她雖然是女子的樣子,卻始終好像是跟女子不同。嘴角的笑容冷淡而奇異。七叔這樣突然生氣,想必是知道了她和朱明熾的事,他自然會生氣了,他暗中……不是還曾夜探過她嗎,當然會生氣了。

      也許是因為這些日子過得太壓抑太緊張了,方才七叔硬闖的時候,長寧心裡就一股子的不耐煩。這時候她不想躲避了,她抓住了周承禮的手,抬起來按在自己的頸側。她分明地感覺到周承禮的手一顫,然後趙長寧看著周承禮的眼睛,走近了一步,兩人的臉隔得極近,她說:“七叔難不成不知道嗎?當初七叔夜裡放倒了我的丫頭,潛入我的房間,做的不也是這樣的事嗎?”

      周承禮渾身一震,表情掩飾不住的震驚:“你……”。

      “我早就知道了。”趙長寧還抓起他的另一隻手,放在自己腰側,這樣她就完全地置於周承禮的懷中,手搭在周承禮的手臂上。語氣也是很輕的,“七叔是也想著……這樣的事吧?”

      周承禮的確被她誘惑到了,畢竟這個人是趙長寧。他不受控制地覺得焦渴,身體也越來越僵硬,放在趙長寧頸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沿著她的下巴,往她薄薄的,水色的嘴唇而去。

     周承禮沿著她的嘴唇摩挲,她不反抗,他卻突然放開了手,怕自己忍耐不住真的將她壓住,然後一逞欲望。周承禮後退了一步,眼神竟變得柔和了,而且有些悲涼:“長寧,七叔不在的這些日子,你是不是過得很痛苦?”

      所以才被逼到極點一般,做出這些反常的舉動。

      趙長寧淡淡一笑:“有什麼痛苦的,我這不是好生活著,而且還能升官。只要習慣了就好,有什麼痛苦的……”

      說到這裡,她卻不知道為什麼眼眶紅了,眼淚就這麼流下來了,但是她仍然在說:“有什麼痛苦的。”

      痛苦的不是朱明熾對她做的事情,男女情愛而已,看開便開了。而是在生死徘徊間的恐懼,而是未知的命運,而是她獨自承受命運和嫡長孫重擔這麼多年來的壓抑。不僅這個身份壓著她,女子的身份仍然壓著她,別人得知秘密之後的覬覦和侵犯……

      周承禮凝視著她許久,方才的怒氣已經沒有了,他如何會不知道。

      趙長寧是被迫的。朱明熾的事,她絕不會是自願。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周承禮道,“朱明熾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早便知道了。一開始不告訴您是沒有必要,後來他登基後掌國家大權,就更加沒有必要了……”趙長寧說,“我原來沒想過他會篡位成功,他已經關在大理寺了,結果他的確是厲害,竟然手握邊陲十萬大軍,在您的扶持下登基了。”

      他扶持朱明熾登基,還送趙長寧去見朱明熾。

      這件事,幾乎是他一手促成的。

      內疚和自責幾乎將周承禮淹沒了,他伸手捧住趙長寧的臉,很久之後,他才聲音沙啞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

      “您有您的立場。”趙長寧只是說,沒有什麼對不起的。

      但周承禮的手卻在縮緊,他不能放任這件事下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14 PM

第七十一章

      “我會幫你的。”周承禮聲音低啞地說, “你等著就是了。”

      趙長寧淡淡一笑道:“七叔,其實無妨。”

      她心裡是有謀算的,現在她仍然能好生保護家人,有自己的前程,便暫時無妨。

      長寧穿好了衣裳,將濕潤的頭髮束好,她從博古架上取下一本書:“七叔,當年您說要傳授於我心學,我一直很想學,有空的話,您能教導我嗎?”

      周承禮嘴唇微動,他看著長寧的單薄瘦削的背影,優雅而靜謐。

      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看不懂趙長寧,能以二十出頭的年紀便任大理寺丞,自然不會是普通人。

      他輕輕地問:“你當真不在意?”

      趙長寧細長的手指將書卷的邊緣捏皺了,她說:“朱明熾此人我看不透,但他絕不是個好對付的。七叔您,莫為了我損害了自己……”

      周承禮淡淡說:“沒有我,朱明熾他也別想坐穩這個帝位。”

      他怎麼幫朱明熾籌謀得到這個帝位的,怎麼為他算計大臣跟隨的,算計太子的,還歷歷在目。真是可笑,他周承禮自以為籌謀無雙,到頭來竟然連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都掌握不住。

      “七叔……”趙長寧一時也被他這句話所驚訝。

      “我不會放任你如此的。”周承禮的語氣輕柔而沙啞,說完就大步走出去了。

      顧嬤嬤看到周承禮帶人走了。她驚魂未定,立刻進內室看趙長寧:“大少爺!”

      趙長寧看到顧嬤嬤擔憂的神情,搖了搖頭:“您別擔心,我無事。”

      “怎麼會沒事,七爺他不顧阻攔,夜闖您的居室。他是不是……”顧嬤嬤聲音發緊,“他是不是知道?”

      趙長寧苦笑了一聲說:“嬤嬤,當初您與我母親做下這個圈套的時候,就該早料到有今天了,秘密防備得再嚴密,也是會露陷的。也許日後……知道這件事的人會越來越多吧。”

      顧嬤嬤的表情一時非常的悲傷,如果不是竇氏無子……何至於要這個孩子來支應門庭!趙長寧看著顧嬤嬤,她熟悉的面容越來越蒼老,鬢邊生出了銀絲。長寧輕輕地為顧嬤嬤理了臉邊的髮絲,該到了她榮養顧嬤嬤的時候了:“您不要擔心。我會一直護住趙家的……嬤嬤,您去將院裡的人召集起來,叮囑他們今天的事不能外傳。”

      顧嬤嬤能做什麼,她再怎麼樣不過是個內宅婦人而已。

      顧嬤嬤也是知道這個的,只能聽大少爺的話,應喏去外面吩咐人。

      趙長寧垂目在手中的書上,她怕麻煩七叔,也怕連累七叔。自己惹出的事情,應該要自己來收場。不知道七叔要做什麼。

      朱明熾既然連史書工筆、名聲都不在意,如今又是皇上,想要什麼沒有,自然不用顧忌別人的想法了。七叔能做什麼?

      第二日例行朝會。周承禮進了宮。

      巍峨的宮殿,高聳的宮殿,宮殿如同龐然大物一般匍匐在大地上,朝拜的大臣自兩側臺階向高處走去。

      殿內文武官分兩邊站,周承禮站在文官的前列。

      鴻臚寺卿唱讀‘有事起奏無事退朝’,朝會便開始了。禮部尚書最後出列說了修建祭壇的事,朱明熾聽得不甚專心,手指微敲道:“既不是要緊的事,擬了摺子送上來吧。”他還有一堆事,沒閒工夫聽廢話。

      隨後有一位臣子出列,持板芴道:“皇上,微臣有本啟奏。”

      朱明熾見說話的是刑部給事中,言官。便頷首道:“准奏。”

      刑部給事中隨即拜手說:“微臣參,大理寺丞趙長寧,排擠同僚,以權謀私,收受賄賂,擾亂朝綱!”

      這話一出,頓時朝中官員微議聲起,朱明熾頓時也抬起了眼皮。

      趙長寧雖然官職不高,但朝中官員基本還是有所耳聞的。不僅因為他是探花郎,又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當了大理寺丞。而是現在他的家族裡,他二叔趙承廉任詹事府詹事,他七叔周承禮任都察院僉都禦史,作為一個外來的家族,眼看著就在京城站穩了腳,威脅到了不少人的地位。仕途的資源就這麼多,肥差就這麼些,有的家族往上升,勢必會跟原來的大家族發生矛盾。趙家早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朱明熾聽到這裡坐正了,淡淡問:“愛卿此言可有證據?”

      “若鐵證如山,料得他也不敢抵賴了!只是微臣雖然沒得到鐵證,卻有間接人證,能證明趙大人收受賄賂的證據,已經被趙大人授意損毀了。”這位給事中語出驚人,“如此,臣還想懇請皇上徹查,究竟是誰當初幫趙大人損毀了證據。”

      周承禮面色看不出什麼,他隨即也上前一步,微笑道:“鄭大人這話輕巧,既沒有鐵證,而有的只是空口說白話,何來徹查一說?鄭大人在其位謀其事,既然是刑部給事中,管的自然是刑部的事,如何越俎代庖,去管了大理寺?”

      眾所周知,刑部和大理寺是常年的不和。

      鄭大人卻冷冷道:“趙長寧是周大人的家眷,恐怕才是周大人出言庇護的原因吧!”

      周承禮一笑:“本官乃是都察院僉都禦史,督察官員是我的司職,自然應該管了。倒是鄭大人,恐怕於立場上說不過去吧?”

      “你!”鄭大人被周承禮的話一堵,又拱手道,“微臣再參一言,朝中本就有舊制,親眷官員四品以上者不得同朝為官,必要有人避嫌遠調,如今趙家是否也該遵此法?周大人為四品都察院僉都禦史,趙大人為詹事府詹事,不該同在京為官!”

      趙承廉聽此言,出列一步道:“周大人雖與我趙家淵源頗深,卻也並非親眷。皇上,鄭大人這話實在牽強!”

      文官中更前列一人,工部尚書宋宜誠拱手說:“微臣倒有一言。眾所周知周大人自幼無父無母,在趙家長大,與趙大人情同兄弟,怎麼會只是淵源頗深而已。如此,卻算得上是親兄弟了。”

      趙承廉做官多年,當然也不是吃素的。“皇上,兄不兄弟的,只有上了族譜才算得數。周大人雖然是在趙家長大,但我父親早年怕周家一脈斷送,從未讓周大人改姓上趙家的族譜,怎麼算得上是兄弟!難不成微臣在鄭大人家住幾日,也算是鄭大人的兄弟了?

      鄭大人面色難看,趙家這兩兄弟,個個口才了得!難怪能升遷迅速,成為皇上的心腹。

      一時間倒沒人再說趙長寧的事了。

      宋宜誠看了鄭大人一眼,示意他莫要跑題了。周承禮和趙承廉是難啃的骨頭,兄弟二人都老謀深算,對於同朝為官這件事應該是早就有打算了,跟他們作對不得好處。那鄭大人自然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又拱手:“皇上,就算兄弟同朝為官一事暫時不提。但是大理寺執掌天下訴訟,決不可出現貪贓枉法之人,還請皇上徹查趙長寧!”

      既然對付不了老的,那便來對付小的。這個年輕生嫩的總比老的好對付!更何況這個年輕的倒也不算是皇上的心腹,應該不會袒護。

      哪料這時候大理寺少卿沈練也出列一步:“皇上,趙大人乃我大理寺之人,真有什麼行差踏錯之處,也該由我大理寺先來管。斷案講究人證物證,鄭大人既然沒有鐵證,隨便找人來污蔑了趙大人,誰又知道呢!”

      沈練也是很護短的人。大理寺的人自成小團體,都以清正廉明著稱,在場這些人誰能不貪?趙長寧不知道比他們好了多少倍。

      朱明熾一大早就聽他們爭執,他一直沒說話,手珠轉動:“行了,都別說話。”

      朱明熾最近用宋宜誠來牽制章首輔,所以十分抬舉他,就連他女兒,在後宮都是最出風頭的。趙承廉有些擔心,長寧會因此而被牽連。雖然都是當初打下天下的功臣,但宋宜誠對朱明熾來說用處更大,他不會拂了宋宜誠的臉面的。他見帝王久久的不說話,越發忐忑。

      朱明熾許久才淡淡說:“既然沒有鐵證,空口無憑,那就算不得數。等有了鐵證再上摺子吧。朕還有道治吏的法令要頒佈,這些瑣事暫時不提了。”就這麼把此事給推了過去。

      宋宜誠面色難看,皇上怎麼會袒護了趙家?

      面色同不好的還有周承禮。如果朱明熾順水推舟了,真的讓長寧下獄,那他有的是辦法把長寧救出來。只是從此以後,長寧就不能再做官了……她的一切,都要掌控在他的手中。所以剛才他沒有言辭激烈地對付鄭大人。

      但朱明熾卻出言庇護。那此事就不簡單了。

      下朝後,周承禮去了禦書房。朱明熾坐在寬闊的龍椅上,身著袞冕服,端著茶杯喝茶。這讓周承禮想起第一次看到朱明熾的時候,他到白鹿洞來找他,也是這樣閒適的坐姿。

      “先生找我何事?”朱明熾笑問,但凡四下無人的時候,朱明熾仍然尊稱他為先生。

      “微臣怎擔得起陛下一句先生,”周承禮說,“只是為我那不成器的侄兒,來替她求個情。”

      “貪墨的事,朕既然已經說了不必追查,自然就不會計較。”朱明熾道。

      周承禮一撩衣袍跪下:“微臣還有一事相求,皇上乃一國之君,侄兒不過一介小官,皇上……應該是早已知道侄兒的身世。若皇上放侄兒一馬,即便是讓她辭官也行,微臣願為皇上效勞,肝腦塗地。”

      朱明熾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他看著周承禮良久,低歎了口氣:“周大人,想必是非常的愛憐您這個侄兒吧。”

      他與周承禮共事多年,怎麼會不知道周承禮的性子是何等的高傲,就算為他籌謀天下,也從來沒有對他低頭過,兩人的交往一向很平等。朱明熾對於有才之人向來敬重,他能三顧茅廬去請周承禮,對於這點小事他也不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年在軍隊裡,他摸爬滾打了八年,才懂得這些收買人心和制衡之術。

      如今,周承禮為了趙長寧的事,竟然來求他。

      “她所犯之罪,連累你們整個趙家都夠了。”朱明熾靠著椅背道,“只是她這官做得好,自然這個官就會一直做下去的,朕也不會為難她,更不會讓她辭官的。”

      朱明熾的神情倒是似笑非笑的。他怎麼會讓長寧辭官呢。長寧有多想做官,他是很清楚的。

      否則以她的性子,何必委曲求全,恐怕早就不耐煩他了。她希望將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朱明熾便不說,將一切送給她掌控便是了,偏偏她時常不知好歹,覺得他有什麼不軌意圖。

      這話沒有迴旋的餘地。話裡有話,話裡套話。

      良久後周承禮站起來,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微臣就放心了。”他退出了宮門之後,臉色就變得漠然了。

      他一路沿著臺階往下走,隨從跟了上去。聲音極低:“七爺,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在寶慶府救下了原太子,給了太子一把劍。他看了竟不說什麼,一刀就插自己的手臂。那狠勁……倒真跟原來截然不同了……”

      “做得好,讓太子好生養傷吧。”周承禮輕聲說。

      等這日回去之後,趙承廉卻立刻叫人把長寧叫了過來,告訴她朝中發生的事情。

      饒是趙長寧性子平和,也不禁的驚怒:“當初蔣世文之事連累我,料想他們對我們趙家恐怕知根知底,竟憑此不凡青紅皂白,參我一本!致使真正貪污受賄之人逍遙法外!”

      趙承廉道:“長寧稍安勿躁,我與你七叔為你求情了,你們大理寺少卿沈練也為你說話了,他也是不想看到你被刑部給事中誣陷。”

      趙長寧知道沈練雖然平時對她不怎麼樣,一到關鍵時候還是會護短的。她道:“侄兒知道,擇日必定親自去謝謝沈大人。不過此事,他們便這麼算了嗎?宋大人是因為您要升遷禮部侍郎,占了他門生的位置,而算計於我們家,恐怕不會輕易甘休。”

      趙承廉說:“他們自然不想算了,還要重諫你。我原以為你難逃被停職查辦,倒是沒想到皇上竟袒護你,將這件事推說過去了,不再提起。”

      趙長寧倒是一怔:“他如今,不是正在重用宋大人嗎?”

      “正是,所以他袒護你,我也不明白是為什麼。”趙承廉說,“陛下袒護了你,你下次見著陛下,也記得好生謝謝。”

      “侄兒明白。”趙長寧歎道。

      趙長寧次日又去給朱明謙上課。朱明謙卻意不在此,拉著趙長寧,非要在宮裡的太液池裡釣魚。

      宮人給他準備了魚竿、魚餌,趙長寧頗有些無語地看到一條條錦鯉毫無防備地被他勾上來,朱明謙還甚是高興:“趙大人,我分你一些回去吃好不好?”

      “多謝王爺。”趙長寧道,“王爺雅趣甚好,只是下官有些好奇,究竟是誰給王爺想的好法子,釣池子裡的錦鯉吃?不怕被皇上怪罪?”

      朱明謙從鉤子上取下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認真地說:“以前章姐姐告訴我的呀!她說,太液池的魚很笨,很好釣。”又說,“皇兄從不怪罪我,他還吩咐上林苑的人說,這太液池的魚我想釣多少釣多少,釣完了再養就是。”

      原來是章若瑾。也不知道她嫁給喬伯山之後,現在過得如何了。趙長寧倒覺得喬伯山還不錯,上次見著自己的時候,還把自己當成情敵,肩膀都要給他捏碎了。想必對若瑾姑娘是有幾分真心的。只要她能找到個真心人就好。

      趙長寧用手指逗著瓦罐裡的幾位肥魚,午後日暖,樹影拂身,倒是心情閒適得很,她慢悠悠地道:“王爺,您今天要是無事,就讓微臣先回去了吧。”

      竇氏剛敲定了玉嬋妹妹出嫁的日子,如今府裡忙著準備玉嬋出嫁的事。她是趙長寧唯一的妹妹,誰也不敢小瞧了她的婚事。

      趙長寧心裡也盤算著,自己就這麼一個妹妹,前頭幾個姐姐出嫁的時候,家裡過得都還寒磣。現在有她當家了,妹妹自然是要好生嫁的。

      “不好,趙大人要陪我釣魚!”朱明謙卻扯著他的衣袖,不要他走。

      長寧只能苦笑:“好吧,王爺釣魚就是了,微臣等您玩夠了再走。”

      夏日的荷花已經要開盡了,綠蔭濃郁,趙長寧瞧著綠波蕩漾的水面,輕聲說:“王爺,微臣上次教你讀《帝王策》,如今殿下背得怎麼樣了?”

      朱明謙乖乖點頭:“趙大人說了一遍,我就記住了!”

      長寧輕輕地撫著他的頭,笑了笑:“沒有讓宮人發現吧?”

      朱明謙搖頭:“我都是趁睡覺的時候,躲在被窩裡悄悄地背的。”

      趙長寧沉吟了一聲,告訴他:“王爺聰明,不遜於你的幾個哥哥。若王爺能再長十歲,想必就沒有你的哥哥們什麼事了……只要你記得,莫要展露頭角就可以了。”這孩子聰明得可怕,所以長寧有意想要培養他。倘若他來日長大成人,說不定能造事。

      朱明謙靠著趙大人的手,覺得他身上有像柳枝、荷花、陽光一樣的香氣。讓他無比的舒心。

      “趙大人說的話,我都會去做的。”朱明謙說。

      大概是釣得多了,魚也沒有這麼好上鉤了,朱明謙守著他的魚竿,許久沒有魚上鉤。

      這時候遠處有行宮女走過來,簇擁著一位穿華服,面容嬌豔的女子。內侍撐著華蓋,還有宮女拿了把銷金織扇打扇。趙長寧一看便知是貴妃娘娘的儀仗。她立刻跪下請安:“微臣趙長寧,見過貴妃娘娘。”

      宋應蓮也看到了趙長寧,見是一身官袍,便淡淡道:“起身吧。”她要去向太后請安,本來是沒打算管趙長寧的。卻又皺了皺眉,問道,“你就是趙長寧?”

      “正是,娘娘識得微臣名號?”趙長寧仍然拱手跪著。

      宋應蓮上下打量著趙長寧,笑了一聲說:“本宮在閨中的時候,曾與章若瑾交往甚深。不過本宮與她向來是不合。如今,我成了皇上的妃子,她成了侯夫人,倒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本宮還聽說,你二叔與本宮的義兄不和,你們趙家的人——個個都是不好惹的。”

      趙長寧眼皮微動,感情是宋家那位貴妃娘娘。

      宋應蓮看到了兩人旁邊放的瓦罐和漁具,又問道:“你們怎麼在這裡釣太液池的魚?”

      “啟稟娘娘,裕王爺喜歡在此垂釣。”趙長寧回道。

      宋應蓮慢慢道:“你可知道——這太液池的魚,是不能隨便釣的?這宮裡的規矩,豈是你可以隨便犯的?”

      “魚非微臣所釣……”

      “還敢頂嘴?”宋應蓮冷冷道。

      趙長寧微微歎氣:“微臣不敢。”

      “貴妃嫂嫂,這魚是皇兄准我釣的!跟趙大人沒關係。”朱明謙也道,“您別罰趙大人!”

      宋應蓮卻置若罔聞,指了指那烈日下頭:“趙大人,去給本宮跪上半個時辰吧。”

      朱明謙有些著急,但是他空有個王爺的頭銜,說話自然不如貴妃慣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長寧被罰跪,烈日下磚地滾燙,跪上一會兒就渾身冒汗,頭暈腦脹。趙大人的身體一向不算好,他怎麼受得了!

      “娘娘,這的確不關趙大人的事!”朱明謙急道,“娘娘何苦為難趙大人。”

      宋應蓮卻叫人掇了把椅子來,她坐在陰涼地下喝茶,守著趙長寧跪。為難?她那義兄打小待她最好,趙長寧的二叔搶了義兄的位置,難道她不該為義兄報個仇嗎?不僅是她,這時候又過來幾個婕妤、美人,給貴妃娘娘行禮後,宋應蓮就讓她們在旁邊坐等著。

      太液池這邊的動靜不算小,很快就傳到了朱明熾的耳朵裡。

      他正在批閱奏摺,聽說這件事事放下筆。劉胡道:“磚地太熱,恐怕趙大人跪不了多久……皇上可要前去看看?”

      她那身體多嬌貴,沒人比他更清楚。他偶爾罰一罰便算了,別人還敢罰個什麼!朱明熾便道:“去太液池。”

      朱明熾沉著臉,帶著人大步朝後宮走去。

      劉胡心裡一跳,這貴妃娘娘可是被寵昏了頭,怎麼犯到這位大人頭上來了!她雖然是貴妃,但至今未能承寵,別人不知道,但劉胡卻不可能不知道趙長寧這個人的重要。做了再過分的事皇上都不動他,處處袒護,有點小傷便是送膏送藥的,皇上的性子素來淡漠,這若還不是放在心頭上,不知道怎麼才算是放在心頭上了。雖然皇上從不說,但這位大人的事他事事留心,上次朝會上,還有人要諫趙大人,不也被皇上給壓下去了嗎。

      他受過貴妃娘娘不少好處,不願看她惹怒了皇上,立刻走上前一步,高聲道:“皇上駕到!”

      湖邊頓時一片倉皇,跪下一地,請安聲響起。

      趙長寧看到一雙黑靴慢慢走了過來,男人的腳步沉穩,分散開的大內侍衛將周圍護住。宋應蓮也沒想到朱明熾突然出現,立刻在他面前跪下了。

      “究竟怎麼了?”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皇上,臣妾是見這位趙大人違反宮中規矩,在太液池子裡釣魚,所以罰他……”宋應蓮道。

      當年章若瑾拒絕嫁給朱明熾,而她被指婚朱明熾,宋應蓮心裡很不高興。她是想嫁給太子殿下的,但是父親的命令不可違抗。

      後來入宮之後,皇上不曾碰她,她也沒主動去邀寵。只是這後宮裡,唯獨朱明熾這一個男人,更何況他高大俊挺,舉手投足皆是大將風範,朝廷上運籌帷幄,父親說他雖不怎麼讀書,但是心智堪比十個太子,是個強者。

      沒有人不喜歡強者。宋應蓮與他朝夕相處,再被這個看似淡漠的男人關懷過幾句,自然就心生愛意。

      朱明熾的目光放在趙長寧身上,烈日披在她肩上,磚地被曬得滾燙。她一語不發,她那膝蓋——久跪成疾,跪的時間稍長便會紅腫。如今已經是滿頭大汗,臉色蒼白了。

      一向見她是冷傲極了的人,怎麼成了這樣!

      “這池子裡的魚朕許裕王垂釣,貴妃不知道嗎?”朱明熾的聲音仍舊淡淡的。

      其實宋應蓮也覺得沒什麼。直到她抬頭,看到了朱明熾的臉色,發現其實非常的冷漠。她才有些心慌:“皇上,臣妾並非有意……臣妾不知道是您准許的……”

      “嫂嫂說謊!我剛才分明跟嫂嫂說了!”朱明謙卻突然道。

      朱明熾的耳目遍佈後宮,宋應蓮究竟是因為什麼而罰趙長寧,他心裡清楚得很。不就是為了她義兄公報私仇嗎!

      長寧聽到男人的聲音說:“朝臣也是你能隨便罰的,這天下你是皇帝,還是我是皇帝?”宋應蓮一聽這話,嚇得立刻伏地,“臣妾不敢!”

      “你明日此時,也去磚地上給我跪半個時辰。以後朝臣自有朕來管,朕下次若看到你越俎代庖,便不會輕饒你!”

      宋應蓮立刻伏地行禮:“臣妾知錯,下次不敢再犯了。”她沒想到皇上真的動怒,他從未跟她說過一句重話,一向算得上是和顏悅色的。不就是個五品的小官嗎。這根本就不是朝臣不朝臣的事!

      朱明熾揮手示意她們退下,眾宮妃便帶著宮女行禮告退,朱明熾對著身邊的劉胡再招手,劉胡心領神會,過來將朱明謙也帶走了,連同那一瓦罐招惹是非的錦鯉。

      朱明熾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然後蹲下身對她伸出手:“起來吧。”

      趙長寧看著他寬厚的手掌,卻沒有伸手去握,自己想站了起來。只是身形一個搖晃沒站穩,然後就被男人給接到了懷裡。

      朱明熾渾厚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可是走不動了?”

      柔風拂過他的衣角。趙長寧突然覺得此人倒是溫柔了許多,搖頭說:“沒有。”

      朱明熾又凝視著她的臉道:“你可是跟朕置氣?”

      “微臣如何會同皇上置氣。貴妃娘娘品階遠高於微臣,罰我也是理所當然的。”趙長寧笑了一聲,“不過今日解圍,還是要多謝皇上。”

      黃昏的光線溢滿了太液池,昏黃的光線照得男人的側臉,宛如鍍了一層金光,就連平日深沉的眼眸都是有情緒的。長寧看到朱明熾離自己不過咫尺的距離,嘴角帶著一絲笑容:“莫要妄自菲薄。”

      未等趙長寧品味出這句話的意思,朱明熾說罷就將她抱了起來。

      趙長寧一驚,如此一來她還怎麼進宮!“微臣走得動!”

      “不許說話。”朱明熾道,徑直朝著乾清宮去了。趙長寧怎會被人這樣抱著,覺得他胳膊穩健,胸膛的氣息陌生。等進出了一道宮門,趙長寧卻是絕不敢再讓朱明熾抱著,堅決掙扎著下來了。

      朱明熾嘴角仍然是一絲笑容,但沒讓趙長寧看見。他背手徑直朝前頭走,趙長寧跟在他身後。她心裡在想方才那位貴妃娘娘,她知道這位是宮中的寵妃,但同時她也知道,朱明熾沒把這個女子放在心上,他這樣的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他會把誰放在心上?

      不過是利用那女子的外族而已,做出這許多的姿態來。

      等到了南書房外,本來她是要告退的。卻聽到背後傳來朱明熾的聲音:“給朕進來。”

      趙長寧眼皮一跳,隨後抬腳進了書房。

      “朕今天為你得罪了宋家,你倒是好,給朕做出這副樣子來。”朱明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溫熱的氣流。

      他的確是為她得罪了宋家,不僅是今天宋應蓮的事,還有朝堂上的事——但他是為什麼?

      朱明熾的臉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樑,深眼濃眉,很是英俊。趙長寧莫名心裡一跳。他繼續道:“本想放你一次,你卻這般對朕。給朕過來。”

      朱明熾讓她跟著進乾清宮寢房,那龍床上嵌合夜明珠,皎潔無比,光輝熠熠。帷帳層層垂下,趙長寧腳發軟,那夜的激烈她似乎突然就想起了。朱明熾道:“替朕更衣。”隨後張開手,他還穿著朝服袞冕,一層一層,十分繁重。

      趙長寧手指微動,欲言又止,人卻不動。“皇上,我……”她真的不會伺候人,一點都不會。

      朱明熾突然想起:“……罷了,朕想起,原你還不會縫衣裳。你是嫡長孫,在家中應該不做事的吧。”他一層層地解了革帶,朝服,佩綬。他是會縫衣裳,還會燒飯,什麼都會點,扔到荒無人煙的沙漠也活得下來,要是換成趙長寧,她這樣嬌氣,除了讀書斷案什麼都不會,恐怕要餓死。

      “朕先沐浴,你自己瞧瞧膝蓋要不要緊。”男人身上只剩單衣,徑直去淨房沐浴了。

      趙長寧才輕輕鬆了口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比平日更緊張一些,似乎有什麼不一樣的情緒。不由得走到了多寶閣前面,看裡頭擺放的東西,下意識地想要轉移注意力。

      多寶閣上放著赤金如意,翡翠纏枝盆景,還有番蓮紋景泰藍掐絲琺瑯寶瓶……趙長寧看得嘴角微動。若家裡是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擺設,供幾口細梅瓶,佛手,文竹盆景,便非常雅致了。

      她看得正出神,不由伸出手,將擺置上的忌諱給一一調整了過來,如此一看便舒心多了。

      朱明熾已經背手站在她身後許久。

      等趙長寧回過頭,突然就看到了他,頓時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卻被男人遊刃有餘地抓住了手腕。問她:“你擺弄朕的東西做什麼?”

      “原來不好看。”趙長寧就說,“現在則好看點。”

      朱明熾眼睛微眯:“朕平日忙,都沒注意過這些東西怎麼擺的。”好像似乎看起來是舒服許多,不愧是書香門第出來的。他低聲說,“你覺得好便好吧。”隨後問她:“膝蓋可還要緊?”

      但是趙長寧根本就沒有看,難不成在這裡寬衣解帶?

      朱明熾大約也猜得到,將她的腰攬過來,然後去揉她的膝蓋,她稍微躲了一下,但好像不是特別疼。也是,還能走路呢。朱明熾道:“你等朕片刻。”說罷出去了一會兒。

      長寧見他走了,自己挽起來看,有些紅腫,不過還不礙事。一瓶藥膏遞到了她手邊:“徽州進貢的薄荷膏。”

      趙長寧接過來,看朱明熾一眼。朱明熾正抱肩看她,淡淡道:“怎麼還不塗?”

      怎麼塗,當著他的面露腿嘛……

      *****************

      她被這男人折騰得渾身發熱,神志不清。散開披在雪白纖瘦肩上的長髮,襯出一張如雪蓮般的臉,此時她渾身的肌膚都泛著粉色,精緻的眉眼間,那等風流態,足以讓人為她瘋狂。

      朱明熾知道她不適應,用了很長時間來讓她適應。自己則忍得緊繃發疼。

      她有些崩潰:“……朱明熾……輕些!”

      “竟然敢直呼聖名,看來的確沒什麼意識了。”朱明熾沉聲一笑。要是趙長寧清醒的時候,哪裡敢這般!他的名字從她口中說出,聽起來倒是刺激,朱明熾將她摟來靠著自己的肩,低聲哄她,“多叫兩聲,多叫便輕了。”

      趙長寧神志不清,一口咬他肩頭。

      沒想這樣,男人似乎渾身緊繃。片刻都忍不下去了,啞聲道:“長寧,你忍片刻。忍不住咬朕便是了。”男人握著她的腳踝交疊起來,俯身將她整個人抱入懷中。然後腰身一沉,每一下都重重地到底,片刻不容她歇息。

      怎麼這麼累……有多久了?趙長寧無力地摟住他的脖頸,感覺到朱明熾精壯的肩背上都是汗。薄荷膏的味道混雜著情欲發動的氣息。剛才她本來在塗膏藥,朱明熾在旁邊看著,氣息漸沉,隨後塗著塗著便被男人拉到了床上來,剝去了衣裳。

      一直折騰了一個時辰,才算是歇息下來。趙長寧又連抬手指尖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將的確可怕。其實一開始都還好,越到後面就越失控。趙長寧想把朱明熾推開些,他卻又覆上來,吻她嘴角的細小的傷口。趙長寧知道他恐怕還沒完,頓時覺得天昏地暗,還要再來一次嗎……

      “不怕,沒事的。”朱明熾一邊哄她,一邊意猶未盡地又開始了。

      乾清宮夜深,劉胡親自守著,聽到動靜久久不停,眉毛微動。

      這皇上也是……怎麼如此折騰趙大人。那樣風雅精緻的人,受得住他這般折騰嗎?劉胡看了眼殿中滴漏,過去一個半時辰了。

      他眼睛一閉,心裡不由得同情趙大人,皇上龍精虎壯的,可憐他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5 06:17 PM

第七十二章

      意識昏沉之際,趙長寧感覺到身側的人起來了。

      隔著一層帷幕,一層琉璃珊瑚的珠簾,珠簾晃動,他似乎在同別人說話,隔得很遠,若非趙長寧耳朵極好,是決計聽不見的。

      “他死了?”

      “路經山丘,就有一夥山匪闖入,將他們劫殺。微臣帶人去追,對方明顯更熟悉地形,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另一個聲音說。

      “湖廣一帶地勢平坦,江漢平原物產豐富,不會有山匪出沒。”朱明熾似乎很熟悉地形,又說,“可見到了屍首?”

      “我們循著河找屍首。屍首是見著了,只是被水泡爛了,穿著王爺的衣裳,只能看出七八分像來。”

      朱明熾道:“可別小瞧了他,我這弟弟為人雖然溫和,心智卻是跟他母親一脈相承。帶人在那一帶搜尋,但凡看到有與他相似的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語氣一冷,如寒刀出鞘。

      帝王心冷,他果然沒打算放過朱明熙,趙長寧輕輕閉上眼睛。

      只聽另一個人又說:“陛下,微臣覺得此事應該有人故意所為。您留下來的那個大理寺官員……當初可是太子的心腹,可是他……”

      “她?”朱明熾笑了一聲,“不是她,她身邊有我的探子。即便她繞過我的探子行事,她這個人色厲內荏,絕不敢下死手。”

      趙長寧霍地睜開眼睛。

      ……探子?難怪有時候她覺得朱明熾對她大理寺的事情瞭若指掌。

      “那微臣先告退了。”這人似乎是離開了。

      珠簾微動,帷帳被撩開,透進來一陣燭火的暖光。趙長寧立刻閉上了眼睛。

      帝王上了榻,但也沒有睡,而是靠著床沿揉了揉眉心繼續看摺子。江西洪災,救災的摺子雪片一樣遞到京城,新的摺子方才剛送來,他必須馬上看了決定怎麼調糧,片刻都耽誤不得。

      長寧頓時也沒了睡意,她瞧著幔帳上的花紋,心想為什麼歇在龍榻上,回想了一下禮制律法,這基本是死罪吧。

      朱明熾也是給摺子留了朱紅,才發現趙長寧沒睡的。他問道:“怎麼不睡,蠟燭晃到你了?”

      “你為何幫我呢。”趙長寧輕聲說,“朱明熾,你知道我曾經想殺你。”帝王榻側豈容他人酣睡,留一個曾想殺自己的人在臥榻旁邊,他是不是自持藝高膽大,所以才無所顧忌?或者覺得她不過是個長爪牙的小貓小狗,沒有什麼殺傷力。

      她緩緩側過身,看著朱明熾的側臉。他的神色平靜而強大,就是無堅不摧,什麼都不在意那種。

      朱明熾淡淡道:“你不是沒殺得了我嗎。既然沒有殺得了我,那麼怎麼罰你就由我說了算。”

      趙長寧不再說話了。看著那厚厚一摞,到還是挺佩服他的,縱容心腸冷漠,弒弟逼親的,他心裡還是有那麼一份責任感的。這滿朝廷的事壓在一個人肩膀上,他倒也撐得住。

      “行了,你睡吧。朕去外面看就是了。”朱明熾放下朱筆,手輕輕拂過她的臉,為她合上了眼睛,自己下床穿鞋,去了外面繼續做事。

      那樣的溫柔……不該對她有吧。趙長寧原覺得朱明熾這麼對她,一是想懲罰她,二是的確她心裡認知得比較清楚,自己這模樣大概也真是生得好,杜少陵知道自己是女子後,便著魔般以此威脅想娶她。七叔知道她是女子,便守了這麼多年未曾放手。

      他這般待她,竟有種奇異的溫情。

      長寧低歎一聲,心裡告訴自己,他是朱明熾,他是帝王。帝王終該無情。

      次日早到大理寺,趙長寧先去謝過了沈練。

      沈練正在處理新送來的案卷,大理寺斷案最終都要由他來審批。他淡淡地道:“你別謝我,換做別人我也會幫的。”

      知道沈練素來如此,對她不冷不熱,有時候還嫌棄她做事不夠好。趙長寧心裡暗笑,拱手道:“下官明白。”

      她腳步從容地穿過大理寺的中庭,中庭種的柿子樹濃蔭匝地,路上遇到的人紛紛拱手給她讓路。大理寺中除了寺卿、少卿。便是寺丞大人官職最高,如今趙長寧在大理寺中也算是有些地位的。

      趙長寧去了大理寺東直房。這幾日正當夏審。

      夏審也稱「大審」,有些案犯犯了錯,案子在大理寺內積年未消,每到大夏就重新審理,無罪的便早些放出去。夏審一般由九卿輪流主持,場所則是在大理寺的東直房,由趙長寧安排獄卒。

      她今天是去旁聽夏審的。東直房的大堂這時候叫圍得水泄不通,大理寺的官員大都在此聽審。簇擁得人都看不清楚。今天主持夏審的是戶部尚書陶大人,壓上來一個犯人,戴著枷鎖一身素衣,筆直地站著。此人原來是個言官,早年曾多次進諫彈劾陶大人,看到審理他的是陶大人便冷笑:“竟是你這個狗官!”陶大人讓他陳述自己犯的罪,他卻隻字不提,反而對陶大人是冷嘲熱諷。

      那犯人言官出生的,嘴皮子了得得很。把陶大人氣得不得了,推了案台擼了袖子就要親自去揍他,好歹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趙長寧看得目瞪口呆。

      畢竟大家都是讀書人,讀書人多少有點理想主義。其他大臣們也如此,審到一些罪行太過的犯人,大臣們還罵其泯滅人性,白讀了聖賢書。或者說其是“豬狗不如!”

      等今日夏審散場,活像聽了一天的評書。趙長寧又覺得收穫頗多,一路走一路品味著諸位大人的話。竟不覺撞到了人。

      趙長寧後退一步,就看到一張驢臉,明晃晃的「刑部專用」加蓋公章。再往上是坐在驢背上的紀賢,謫仙一樣的公子搖著摺扇,笑著說:“趙大人走路不看路的?撞著我這驢兒倒不要緊,趙大人傷著貴體我可賠不起。”

      長寧嘴角微動,刑部裡頭的人是真的很寵紀賢,公章都能給他隨便用。

      趙長寧笑眯眯地問:“紀大人這是要去哪兒?”

      “槐樹胡同聽曲,趙大人可要同行?”紀賢說。

      趙長寧眉尖微挑,槐樹胡同聽曲……紀賢這是想約她去……嫖嗎?她笑了笑:“想不到紀大人竟然有如此雅興,本官尚回家有事,就不陪紀大人這一趟了。不過紀大人自己,還是要小心為妙啊。”

      紀賢今天竟然不想跟她計較,可能要趕時間,道了聲告辭,騎著驢兒悠悠地走了。

      趙長寧道:“我怎麼見他有些古怪呢?”

      徐恭在旁邊告訴趙長寧:“大人您不知道。香照坊來了一位喬姑娘,一把嗓子甚美,當然了,委實也生得極漂亮,現在在槐樹胡同很出名呢,有許多達官貴人追捧,人送稱號為「賽小喬」。紀大人便是去聽她的曲,您也可以去聽一聽。”

      “我可沒這個雅興。”趙長寧淡淡道。搖著自己的摺扇出了大理寺。這時候官員流連風月場所是件很常見的事。不過她對槐樹胡同有陰影,不想踏足。“明日我家妹妹出閣,你替我向少卿大人告個假。”

      徐恭應是,又誇讚那位喬姓美人的美貌:“聽說真是生得極美,大人您就不好奇嗎大人……”趙長寧越走越遠了,徐恭幾步跟上去,苦口婆心地勸,“我說大人啊,您都二十出頭了還未成親,又沒有侍妾,如此清心寡欲實在不好啊。不如今天下官請客,帶大人去槐樹胡同逛逛,選個大人心儀的姑娘……”

      “……閉嘴。”趙長寧頭也沒回。

    **********

      那槐樹胡同卻是真的熱鬧,紅燈籠高掛著,照得遍地暖紅,賽小喬穿了件縐紗衣,鬢髮挽起,簪了對羊脂白玉簪子,面容皎白如月,彈琵琶的手腕欺霜賽雪。

      喬伯山正同魏頤在二樓喝酒,二人身邊護衛簇擁。樓下熱鬧,二樓卻清淨得很。

      “我聽說這位賽小喬立了個規矩。”喬伯山笑著說,“若想她敬酒,須得是舉子的功名,想要一親芳澤,非得有進士的功名,若是想成她的入幕之賓,就必須是鼎甲前三。這樣的女子可是做作?偏偏就這樣,大家還追捧的不得了。”

      魏頤是心不在焉,隨口說:“管她立什麼規矩,你又不想一親芳澤——我說喬侯爺,你這新婚不足半月,怎麼跟我來這種地方?”

      喬伯山就道:“我在家裡她不高興——我出來走走,她反倒自在些。”

      魏頤搖頭歎息:“你這親娶的,我早說了章若瑾不喜歡你,偏你高高興興地把人娶回家了,可不是自討苦吃!你也不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吧,你家的幾房小妾呢?寵著妾室晾著她,總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喬伯山搖頭:“她恐怕巴不得我去妾室那裡,覺得我拆散了她的姻緣……”喬伯山說到這裡,魏頤的笑容變得有些古怪,不懷好意道,“我說你沒被帶綠帽子吧?那趙長寧怎麼也是風流才子,說不定兩人暗通曲款……”

      “去去!”喬伯山不耐煩地揮手,“人家可是清清白白地嫁給我的!你要是整日閑得沒事做,我看這個賽小喬就不錯,不若我買下送你吧?”

      饒這賽小喬是頭牌,但喬伯山吩咐一句,這香照坊當然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魏頤瞧一眼那賽小喬抱著琵琶,想起那人也是彈琵琶的。歎了句:“你知道我是心不在此,在我看來這便是庸脂俗粉,無法與她比得。”

      魏頤成天說這位女子,喬伯山都已經膩歪了,不想管他。誰知道魏頤說著卻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冊:“上次我找了群畫師來,讓他們照著我說的來畫,總算是有個人畫得勉強有她三分的氣韻。”

      喬伯山也一時好奇,能讓魏頤傾心的女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便從魏頤手裡拿過小冊一看,畫中女子低垂著頭,無配飾的長髮如水般垂泄下肩頭,其實畫得很模糊,就是這樣才帶出那三分的氣韻。

      喬伯山嘖了一聲,凝視著女子不語。

      魏頤頓時心中警覺,一把把畫冊搶過來收回去:“你可別惦記上了……”

      喬伯山頓時苦笑:“老子見都沒見過,有什麼惦記的!我是覺得這女子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你拿給我仔細看看,說不定我能想起來。”

      聽喬伯山這麼說,魏頤才把畫冊遞給他。喬伯山看了一會兒都沒個眉目,翻來覆去好幾次,魏頤一邊喝酒一邊說:“不行就算了。”他也沒奢望喬伯山真的能想起來。

      誰知道這喬伯山卻手掌一擊,道:“我說是像誰呢,想遍了女子也沒想起來……這哪裡是像哪個女子,分明是像那位趙大人!”

      “趙大人?”

      喬伯山點頭:“是啊,大理寺丞趙長寧,就是那個探花郎。”

      趙長寧?魏頤雖然是聽說過這個人,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把玩著酒杯道:“喬侯爺,你可是耍我。一個男人如何像她?”

      喬伯山看他那懶散的樣子,笑了笑道:“魏頤啊魏頤,我問你,你在這京城裡可算是能手眼通天了,為何找一個女子久久找不到?憑她是哪路三教九流的人,你魏大人掌五城兵馬司,京衛營,區區一個小女子能逃出你的手心?”

      魏頤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然後皺起眉。他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說……”

      喬伯山就說:“這女子跟趙大人長得像,也許是趙大人的親眷,如果此女是世家女的話,那就完全可以解釋你為什麼找不到她了。她一個內宅女子,出來肯定要避諱身份,等回去之後,你自然就找不到了。我可是聽說,趙大人有個比他小一兩歲的妹妹,說不定就是這個妹妹呢,又或者是他家裡的堂妹,他們趙家不是女眷不少嗎……”

      魏頤眼睛微亮:“你說得也有道理。只是她若是世家女,怎麼會到那等地方去?”要早知道是哪家的女子,他便回家準備三禮六聘,明媒正娶了。不管是嫡是庶,接回去就是他的正妻了。家裡他說了算,誰也不敢不同意。

      喬伯山哼道:“不管說不說得過去,總比你半點頭緒也沒有的好吧!”

      魏頤笑了:“這倒也是。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去大理寺找這位趙大人一趟,好生問問他。”

      “等等,你先別急。”喬伯山看魏頤那架勢,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去大理寺了,他攔著他,“我可聽說,那位跟趙大人年齡相仿的妹妹,似乎是明日就要出閣了。若你要找的姑娘就是這趙大人的妹妹,那你怎麼辦?”

      魏頤聽了眉毛一挑:“……那自然是搶親了。”

      “你個武蠻子,還搶親,人家姑娘的名聲要不要了!”喬伯山就知道是這樣。

      他能有什麼辦法,他一想到那姑娘便覺得心尖尖都在癢,喜歡的不得了,只想抓到自己手上。魏頤有些敷衍:“到時候再說吧。”

      “我跟你說,趙長寧的妹妹,說親的是宋家。也不是你能隨便搶的,你明日先備了賀禮去趙家吃酒席,屆時趁機看看究竟是不是不就行了。”喬伯山問道,“你跟趙家的交情如何?”

      他跟趙家的交情自然是一般了。

      喬伯山道:“我跟周大人還有些交情,請柬送到了我府上。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免得你把人家姑娘好好的婚事攪黃了。”

      “那便這麼定了,明日我來找你一同去。”魏頤拍了拍喬伯山的肩,眼睛微眯,“我帶兵來找你,你可別起晚了。”

      這武蠻子,真不想幫他!喬伯山搖搖頭,叫隨從先去把賬結了。

      趙長寧一大早起來就沒去大理寺,穿了件月白的衫子,臨窗懸筆寫字。

      她寫的這份是給玉嬋寫的彩禮單子。彩禮單子填好,隨玉嬋的陪嫁婆子一起帶去婆家。還是竇氏特地托了她寫的,竇氏的原話是:“你寫的才有彩頭,以後生的小外甥也沾你的文氣。”

      趙長寧寫好之後叫四安來收了單子,叫他同自己一起去前院送單子。

      四安跟在她身後說:“大少爺,府裡好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他扳著指頭數,“咱們七小姐出閣,緊接著八小姐、九小姐、十一小姐這幾個小姐都出閣,喜錢都領不過來呢!”

      趙長寧對家裡的女眷記得不是特別清楚,只記得嫡出的幾個姐兒,庶出的、外面養的更不必說了。三叔在外面養外室被三嬸娘知道了,三嬸娘差點抓花了三叔的臉,第二天三叔就從外面抱了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回來……

      趙長寧已沒有精力去記這些庶出的子女,她估計叔叔們自己都管不過來。

      她搖了搖頭:“顧嬤嬤可把玉嬋的添箱給她送過去了?”趙長寧給玉嬋準備的是兩柄玉如意,一整套的精巧金器,再加兩套官窯碗碟,幾個梅瓶,二百兩的銀票,已經非常的豐厚了。四安道,“昨晚便送過去了,您放心就是!”

      趙府正搭棚試灶,張燈結綵,往來慶賀的賓客絡繹不絕。

      玉嬋坐在她的閨房裡,穿著身大紅喜服,鳳冠霞帔。與長寧有些相似的面容還帶著稚氣,此時修低了眉毛,竟然有幾分溫柔如水的樣子。

      趙長寧站在玉嬋的閨房外,靜靜地看了會兒。屋內梳頭媳婦、母親、三個姐姐都在,圍著她說話,叮囑她為人婦的道理。

      她聽到二姐趙玉妙低聲說:“嫁人後要低眉順眼,事事順丈夫的意。做新婦不比做姑娘家,沒得被人寵了。”

      三姐卻說:“丈夫還是其次,重要的是婆婆,以後對待婆婆可得謹慎,婆婆又不是娘,仔細處處挑你的錯處。”

      難得回來的大姐趙玉嫻今日回來了,喝著茶笑:“你們仔細嚇著她,一會兒不敢出嫁了。”

      屋內便哄地笑起來,緊張的氣氛緩解了一些。

      還是竇氏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趙長寧,叫她進來與妹妹說話。

      趙長寧看到妹妹看著自己,目光期盼而又依賴,甚至有些忐忑。她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她熟悉的家,嫁給一個她從未見過面的男子,從此從嬌女兒變成人婦,洗手作羹湯。長寧低聲開口喚她:“玉嬋……”

      玉嬋聽到哥哥叫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立刻就紅了眼眶。

      方才姐姐們說了這麼多都沒有見她哭過,長寧不過是叫了她的名字,她卻哭了。畢竟是哥哥,同姐姐給她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長寧也不知道她怎麼了,一時歎氣,拿手給她擦眼淚:“怎麼就哭了,還跟小時候一樣。”

      擦了她的眼睛,趙長寧又握住她的手:“……你出嫁後就要為人婦,若有什麼不順當的,還有娘家人在,還有哥哥在,永遠會護著你的。只是以後不能再任著性子胡來了,知道嗎?”

      玉嬋聽了又哭,哇地一聲就抱住了哥哥,長寧笑道:“可別把妝哭花了,出嫁就不好看了。”

      長寧等幾個姐姐再和玉嬋說話,多教她一些婆媳相處的道理,這些她可沒法教。幾個姐姐怕他有要事在身,也不敢攔了他。

      竇氏笑著看兒子背手走出去了,再看這滿屋子的張燈結綵,鳳冠霞帔,放在床上那頂鳳冠上足足鑲嵌了十五顆海珠,紅寶石金累絲做成鳳翅,流光溢彩,十分奪目。玉嬋是在最好的時候出嫁的,趙家正在繁盛,趙長寧又是大理寺丞,比幾個姐姐出嫁都要隆重。

      沒有男孩的話,這個家沒有頂樑柱,就是散的。

      有趙長寧在,外面的風雨就有人擋著,女眷們能舒心地過日子,沒有後顧之憂,不然就會惶恐不可終日。就算在婆家,腰板也是筆直的,因為知道有弟弟在,心裡是有底氣的。

      趙長寧走出妹妹的院子,本來想的是去前院給祖父請安的。卻被大姐和三姐生的幾個外甥給纏住要抱,嘰嘰咋咋地叫著舅舅,她嘴角一抽,但又因為喜歡孩子,冷不下臉嚇唬他們。小蘿蔔頭們反而喜歡她得很,畢竟家裡就這麼一個親舅舅。

      趙長寧頭疼。她叫四安過來:“……把伺候小少爺的婆子都給我叫過來!”前院馬上親迎的人就要過來了,可沒功夫跟他們折騰。

      蘿蔔頭們都被抱了下去,趙長寧才整了整衣裳去前院。

      不過片刻,親迎的隊伍就敲鑼打鼓地來了,門房放了鞭炮,宋楚領著自己的堂弟宋唐跨進大門來,宋唐穿了身團花暗紅繭綢長袍。拜了趙長寧為大舅子,笑眯眯地喊了聲長兄。

      趙長寧也拱手,這邊宋楚便幫著堂弟給她遞紅包。後面還有各路長輩要一一磕頭。

      趙長寧倒也沒有為難,放他們進去了。宋楚留了下來,同她拱手而笑:“如今倒真的是一家人了,大舅哥。”

      “還得托你堂弟好生對我妹妹。”趙長寧微笑,“否則我可是會登門拜訪的。”

      “知道你就這麼一個親妹妹,不會讓宋唐虧待了她的。”宋楚與她一起誇過門檻,朝中堂走去。長輩們都在中堂候著,派趙長寧這個最有聲望的小輩到外面來接親迎的隊伍。

      有個小廝快步走過來,到面前後給趙長寧行禮,道:“大少爺,忠義侯侯爺,同山西總督、京衛指揮使魏大人一起過來了!帶了厚禮,回事處已經收下了,小的還不敢擅自接待。”

      喬伯山和魏頤來了?這二人可算是現在京城裡頂頭的武官,跟趙家的關係一般,怎麼會突然造訪?

      趙長寧聽到喬伯山的第一反應,甚至想了想是不是情敵來砸場子了……不過人家侯爺總不會如此無聊的。

       趙長寧輕聲囑咐:“請到前廳喝茶,上君山銀針。再去中堂請二叔親自去接待。”她是小輩,接待這兩位身份不夠。七叔又不在家中。小廝聽了立刻應喏去了。

      等小廝走後,宋楚歎道:“你家面子也大,妹妹出嫁,竟然能請忠義侯和魏大人上門來觀禮!”長寧只是笑笑,她也正奇怪呢。

      而前廳那邊,卻是魏頤一大早攛掇了喬伯山上趙家來,到了趙家門口都不用上請帖,給了名帖之後,回事處的人便十分震驚,要來的人事先他們都是知道的。請帖雖然給了忠義侯府,但這種小輩的親事,一般都是只送禮不上門,怎麼會真的親自來!

      他們畢恭畢敬地迎他們入前廳,然後立刻去通稟了。魏頤左看右看,這趙家他知道,趙承廉和周承禮都是後來追隨朱明熾的,朱明熾登基後他們就得到了重用,府邸也算得上氣派,雖然跟魏家這種百年世家比不得。

      不一會兒管事就來了,恭敬地道:“二位大人請,我們二爺在恭候二位!”

      喬伯山站起來,咳嗽一聲跟魏頤道:“我這面子賣給你了,你可給我記著!”要他喬伯山親自走一趟,這是多大的面子。

      “得了,你在家裡能有什麼事。”魏頤扇著扇子道。

      兩人進了中堂,趙承廉便迎了上來。一番寒暄之後落座,趙承廉也驚訝得很,不過仍然笑著交談些朝事。正好這邊宴席擺上了,二人便進了席中。他們的席位在中堂,是貴客留的地方,魏頤有心想看看趙家的女眷,女眷在花廳落座,只隔了一架琉璃屏風。

      他透過琉璃屏風雖然看不清楚,卻也能看個大概,一個個地看過去就知道都不是了。不過這趙家的人的確美人坯子多,待他回過頭,喬伯山就問:“可找著了?”

      魏頤搖頭,喬伯山又問:“連相似的都沒有?”

      “沒有,許不是一房的吧。”魏頤道。這時候趙承廉過來同他們敬酒,笑著說了些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之類的話。然後喬伯山低聲問:“該不會真的是那新娘吧?”

      魏頤只淡淡地說了句:“我倒希望是。”至少他終於找到她了,怎麼搶不過是手段問題。

      喬伯山聽他這話有點毛骨悚然,魏頤做事究竟有多麼的獨斷專行他是體會過的,恐怕就算是皇上來,也是勸不住他的。

      喬伯山搖頭,覺得自己出的這是什麼餿主意。他衷心希望不是,破壞人家的姻緣可是損陰德的。

      由於宋家也不近,不多會兒親迎的隊伍就要出發了。全福人將新娘子扶出來,卻是已經蓋上了鳳冠霞帔的蓋頭,看也看不清楚。不過新娘子要向高堂告辭的,故馬上就會走過來。

      魏頤看她越走越近,拳頭不由得緩緩握住,眼睛一眨也不眨。

      隨著全福人喊跪的聲音,新娘新娘一起跪下口頭,賓客們越發熱鬧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喬伯山注意到魏頤的手緩緩地、緩緩鬆開了。

      他的神情恢復了淡漠,輕聲說:“不是她。”

      這也不是嗎?那就真的沒有了。喬伯山側身問:“你怎麼知道的?”

      “她比她高許多,身形也對不上。”魏頤淡淡道。

      喬伯山不知道該說什麼,是該說節哀順變嗎?他看魏頤現在心情很不好,還是別這麼惹他了。

      既然知道了這個也不是,魏頤便沒什麼興趣觀禮了,徑直喝自己的酒。喬伯山欲言又止,畢竟是他給了人家希望,又生生打破,實在是太殘忍了。

      嗩吶熱鬧的聲音響起,宴席已經接近尾聲,許多人都出去觀禮了。魏頤也不想再留下去了。他把酒杯扣在桌上,徑直朝外面走去,喬伯山跟在他身後出了趙家的門。九月初的天,天氣要比前幾日涼快一些。

      胡同裡種了許多的柳樹,紮了紅綢。親迎的隊伍整裝待發。糖、瓜子和銅板已經開始灑了。新娘的嫁妝擔子緊隨其後,有個人正在後面監督送嫁妝。穿了件月白的細紋長袍,清秀如竹,如山嵐終年積雪,純粹而寧靜。

      喬伯山便笑著與他打招呼:“趙大人別來無恙啊!”

      趙長寧抬頭看到是喬伯山,淡笑道:“侯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了。”他從不奉承,也不曲意諂媚。說完後就往前走,繼續清點箱數。

      而在聽到趙長寧聲音的那個片刻,魏頤已經回過頭了。

      這時候,恰逢趙長寧轉身。陽光落了她一肩,柳稍拂過她的肩膀。那在心裡描摹數次的玉雕一般的臉,略帶沙啞的輕柔嗓音……

      柳暗花明又一村,魏頤的手緊緊抓住扇柄……是她,是這張臉,這個聲音,他不會認錯的!

     “你認得她,”魏頤的聲音變得堅決,“她是誰?”

      喬伯山看他一眼,笑著:“怎麼了,他就是趙長寧啊!大理寺丞趙長寧。我就是說他有幾分像呢。”

      趙長寧……原來她就是趙長寧!

      看到魏頤的神情,喬伯山心裡咯噔一聲:“喂,人家可是男人,你想搶人家妹妹的親都罷了,這是要幹什麼!”

      開什麼玩笑,他帶魏頤過來找人,心想若真的找到了就讓他娶回去。……他怎麼就瞧上趙長寧了?人家可是朝廷命官,是男人啊!

      “你稍等。”魏頤不再說話,大步朝趙長寧走過去。

      “喂,你想幹什麼!”喬伯山想阻止,但是魏頤已經走出了。

      親迎的隊伍出發,人群一片混亂,撿銅錢和花生的下人小孩跑來跑去。

      嫁妝被抬起來,跟在隊伍後面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趙長寧正準備送妹妹的出嫁隊伍出胡同口,也跟著往外走。突然之間,一隻手臂穿過人群,將她的手腕握住了。

      “——趙長寧!”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聲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4:58 PM

第七十三章

       趙長寧正疑惑是誰,她回過頭,看到一隻健壯的手臂,英俊端正的臉上眼眸仿佛隱藏著一簇火苗。正緊緊地盯著她,

      其實她一瞬間是沒有認出魏頤的。但當魏頤抓住她手的瞬間他就加大了力度,趙長寧的眼眸迅速閃過一絲清亮的光,是他!當初在槐樹胡同的時候,想買下她的那個男子!

      但很快趙長寧就恢復了鎮定,揮開他的手:“這位兄台,你我素未謀面,你這是做什麼?”

      誰想這一揮卻把他揮不開,反倒讓魏頤反手將她握得更緊。嘴角露出了笑容:“原來是你!”

      那邊喬伯山已經撥開人群快步走過來,看到魏頤握著人家趙大人的手腕,劍拔弩張的樣子,就道:“魏頤,你幹什麼呢!”他搞什麼鬼,抓著趙大人不放幹什麼。

      雖然趙長寧長得的確清雅出塵,旁邊站的女子都沒一個比他好看的。但也畢竟是男人啊,這廝難不成為了美色,男女都不顧了!

      他哪裡知道魏頤好不容易現在找著了那個人,哪裡還顧得這些,他是覺得周圍的人都很多很礙事。他是想立刻就把人帶走,是藏起來也好,他守起來也好,決不能再讓她跑了。

      趙長寧兩下見甩不開,語氣也冷了道:“這位兄台,你若再如此失禮,我便叫護衛過來了!”

      “魏頤!”喬伯山覺得他簡直丟人,門口趙家的護衛已經朝這邊走過來了。

      魏頤才回過神,笑了笑,對趙長寧說:“大人見諒,我是覺得大人一見如故,倒不如我們交個朋友,我是京衛指揮使魏頤,倒也不是什麼壞人,你應該是聽說過的。你看?”

      喬伯山嘴角微動,看魏頤扣著人家的手腕處都已經泛白了,可見力度不小。誰是這麼交朋友的?得了,這廝肯定是對人家趙大人起了心思,裝得再偽善謙和的笑臉,都掩飾不了他的本質。

      他究竟想幹什麼!趙長寧眼裡閃動,無論如何,有話也不能在外面說。

      “我如何受得住魏大人一聲大人。”趙長寧道,“只是魏大人不如先放開我,到裡面去品茗再說?”

      “那就聽趙大人的。”魏頤笑道,“不過倒也無妨,我是與趙大人一見如故的,怎會管外人如何看?”

      這才放開了趙長寧的手。長寧心裡反應過來,魏頤自那日之後,恐怕是一直在找自己。只是讓他找得到就有鬼了!對於這等位高權重的人,趙長寧是避之不及的。當日的事她不想提起,也再也沒去過那裡。

      進了院子,魏頤就低聲跟喬伯山說:“你先走吧,沒你的事了。”

      “怎麼沒我的事!”喬伯山看他,“我說,趙長寧雖然只是個五品小官,你是正三品的京衛指揮使,兼任宣府總兵,他不敢忤逆你。但人家叔叔好歹是皇上的親信。你就不怕人家去皇上面前告你一狀,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你把你祖父挖出來都未必能擺平。”

      魏頤的祖父當年是宣大總兵,還特封輔國將軍。戰功赫赫,生前就連見先皇都不用跪。

      “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什麼性子,風花雪月的事他向來懶得過問。只要我與她情投意合,皇上也不會說什麼。”魏頤微並不在乎。

      喬伯山真是搞不懂他:“帶你來找那女子,你卻找上趙長寧,你這……”

      魏頤笑容更甚。“行了,你先回去吧!我有分寸,她不願意,我又不會強迫於她!”

      喬伯山冷哼:“我還能不知道你!不強迫……你剛才就差明搶了。行了……我先去外面吃酒,你注意點影響,別做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我一會兒過來。”說罷還是朝外面走去了。

      花廳外盛開著簇簇白色薑花,清甜的香氣被微暖的風夾雜著吹進來,斜陽照在地磚上,分割出大塊小塊的陰影和光。趙長寧請魏頤坐下,魏頤卻仍然緊盯著她說:“當日一別後我一直在找你。遍尋不得,倒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原因。”

      “魏大人此話我不明白,下官的確與大人是初次相識,不知魏大人可是將我認成了您的哪位舊相識。”趙長寧淡淡道。她自然是打死不會認的,魏頤又沒有抓現行,他能怎麼樣!

      魏頤側過身,帶著笑容低聲道:“原以為你是個身世淒慘的女子,要靠賣唱為生。我一直在找你,就是怕你過得不好。若真是如此,我便立刻娶你回家,給你榮華富貴。倒不想你竟然是正經的朝廷命官,科舉出身。”

      “我再說一次,魏大人是認錯了。”趙長寧抬頭看著他道。

      魏頤被她這樣看著,身體裡卻竄過酥麻愉悅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感覺!他似乎又想起了那日,她穿得一身水青墨綠,墨髮毫無修飾地垂下肩頭,雪白精緻的小臉,偏生淡漠得出奇。他想到這樣的人居然出身微寒,他就渾身不舒服,恨不得給她這世間最好的一切,換她安穩的生活和平和的笑容。

      “女兒裝甚是驚豔,一輩子著男裝,是不是太可惜了?”魏頤突然問。

      那些胭脂水粉,那些金累絲首飾,寶石瓔珞,絲綢羅緞。若她一直是趙長寧,豈非從來不曾有過?

      這話卻讓趙長寧眉梢微動,她最忌諱別人提起這個!她後退一步冷冷道:“魏大人,我敬大人三分,大人不覺得自己此言可是過了些?大人在此慢慢喝茶吧,下官還有事,恐怕不能奉陪了。”

      她打死不承認,魏頤卻也不傻,一旦見過她穿女裝,自然認得出來就是女子。趙長寧徑直要走,卻被魏頤拉住,一把抱入懷中。趙長寧掙扎,魏頤將她按在懷裡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這樣辛苦而已……”

      可惜她不能被人妥善保管,好生地嬌養著,沒有人給她遮風擋雨。

      趙長寧掙扎不過,聽他話沒有威脅的意思,頓了片刻鬆了語氣:“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辛苦的,魏大人先放開我吧,叫人看到了該怎麼說?”

      “我只是想說清楚。”魏頤低歎道,“我沒有壞心。一直在找你,是想救你出苦海,給你提供安身立命之所。”

      趙長寧不得不打斷了他:“魏大人,我周圍並無苦海深淵。我早說你認錯人了。”

      是啊,她身邊沒有苦海深淵,但是他卻又不滿足了。不能解救她,那該用什麼名義來接近她?

      魏頤低笑道:“……只是除此之外,我也的確喜歡你而已。我們先處個朋友,等你習慣了我們再在一起。只是莫讓我看到你跟別的男人親近就行。”

      趙長寧淡淡道:“魏大人喜歡我,若我不喜歡魏大人呢。”

      “那也沒有辦法。”魏頤身姿筆挺,笑容和煦,聳肩道,“你知道我這種人大老粗的,趙大人若是一直不喜歡我,只能我讓趙大人喜歡了。你放心——我絕不會委屈了你的。”

      這個人怎的如此無賴,倒也不是讓人討厭,他恐怕找自己兩年,還真是抱著將自己解救出苦海的想法的。趙長寧淡笑道:“那對不起魏大人了……恐怕,是絕對沒有這麼一天的。”然後掙脫了他的手。

      正在這個時候,不遠處趙承廉同趙長淮經過花廳,看到了兩人。

      “長寧,你在這裡做什麼?”趙承廉先看到了長寧,然後才笑著向魏頤拱手,“魏大人竟也在此。”

      跟著的趙長淮也淡淡拱手,跟著喊了聲“魏大人”說:“方才在不遠處,似乎聽到大哥在同誰爭執。”本來他還不想過來看的,趙長寧與人爭執,跟他何關。不過二叔怕有什麼事,才一起過來了。

      “哪裡有什麼爭執,是我同趙大人說他這裡薑花開得好,讓他送我一些,他卻不捨得割愛。”魏頤將手搭在趙長寧的肩,笑著說,“是吧趙大人?”

      趙長寧身體微僵,卻是再不情願也要配合,難不成真的讓二叔知道說話內容?只能任魏頤的手搭在肩上。

      趙長淮眼睛微眯,他覺得趙長寧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對這位魏大人的觸碰避之不及。

      趙承廉卻笑說:“薑花倒不是什麼貴重的花,是長寧覺得它味道清甜,醒酒醒神,才吩咐花匠在花廳旁邊種植。魏大人要是喜歡,我讓花匠包些給魏大人帶回去就是了。”

      “魏大人想帶回去,自然可以帶回去了。”趙長寧淡淡地道。

      “哦,現在趙大人又捨得割愛了?”

      趙長寧緩緩笑了:“自然的,魏大人要多少,我給多少。”

      “那你們二位先聊,我與長淮先去拜見你祖父。長寧,你說完了事情一會兒也記得過來。”趙承廉叮囑完後,帶著趙長淮先走了。趙長淮掃了兄長一眼,什麼也沒說,跟在二叔後面朝正房走去。

      “那個年輕的是你弟弟趙長淮?”魏頤在她耳邊問道,“竟和你長得一點也不像。”

      趙長寧後退,卻被他掐住腰。“魏大人,你若當真喜歡我,大可好生討我歡心,如此可不算是。”趙長寧打算用緩兵之計。

      魏頤心道,他自然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哪裡還忍得住慢慢來!不過也是,但既然已經發現了她,若是立刻強硬地逼自然不好。等她喜歡喜歡他再說吧,免得在她心裡,他真的成了欺男霸女之輩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她躲,他心裡急迫,難免顯得有些強迫。

      “那我改日再來找你。”魏頤說完,便有些不捨地放開了她。

      趙長寧連告辭都沒有就走了,夕陽灑在她的肩背上,飄逸出塵,卻是有些冷淡。

      於是在回去的路上,魏頤騎在馬上感歎:“侯爺,你說說看。我本來是想拯救人家於水火之中的,我想著她該多可憐,多需要我説明。偏偏她現在說不需要,反而覺得我麻煩,你說該怎麼辦?”

      喬伯山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神經,道:“那你就隨人家的意唄,你總不能強迫人家吧!”

      “我何嘗想強迫她!只是想要得緊,她不要我,我得死皮賴臉才行吧。”魏頤的歎氣聲中卻帶著淡淡的興味,“只可惜她不能乖順地隨我,我是真的想護著她的!若真能將她娶回家,讓她做我的妻給我生兒子,不知道有多好……我再耐她幾日,若還不同意,我也只好再逼上門了。”

      喬伯山看他一眼,嘴唇微抽:“魏頤,男人不能給你生兒子……對了,你現在還沒有兒子吧,家裡的世襲蔭職誰來繼承?”

      魏頤卻擺手道:“侯爺,今日多謝了!改日再說吧。”然後一拉韁繩,與喬伯山分道揚鑣了。

      喬伯山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瘋了。”他協助的是一場英雄救美,不是強搶朝廷官員。但他能拿魏頤怎麼辦,魏頤家中雖然沒有爵位,卻有個正三品指揮使的世襲,這可比侯位值錢多了!侯位沒有實權,指揮使可是實打實的權勢在手。更何況他還協宣府總兵,更加不得了,只能祝那位趙大人好運吧。惹到了魏頤那武蠻子手裡,這人總是莽撞亂來的,倒不知道是福是禍了。

      等在正房拜見了祖父,服侍他老人家就寢後,趙長寧被二叔叫了過去。一路隨他到書房。

      趙承廉讓他在自己書房坐下,問她魏頤和喬伯山突然到訪的事情:“……按理說以這兩人的地位,不過是你妹妹出嫁而已,不必親自過來。今日卻親自來了,魏大人還單獨同你聊。不過你似乎……與魏大人有些爭執?”

      趙長寧嗯了聲。

      趙承廉就歎道:“長寧,如今你進了官場,許多事我也不避諱你。咱們趙家的人不管對內如何。對外都是趙家的人,榮辱都是一體的。我與你七叔雖然在皇上面前得臉,但你七叔……畢竟也不是真的姓趙。”

      趙長寧聽到此處便抬起頭,她是第一次聽到二叔說這樣的話,有些驚訝。隨後不動聲色地掩了,不是親兄弟,難免不能同心。

      “倒不是說你七叔有什麼不好,而是他隨時可以離開趙家。而且有的時候他在外面做什麼,我與你父親也不知道。”趙承廉低歎,“你父親一生升官無望了,你三叔、四叔又不爭氣,做生意尚可,做官是不成的。家裡指著你與長淮,最重要的是指著你。你是嫡長孫,日後若我有什麼不測之處,你可要將家裡的擔子挑起來。”

      “二叔這話如何能說。”長寧道,“您日後升任了禮部侍郎,就是進內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趙承廉笑著搖頭:“說得好聽!……我說這個也是想提點你,莫要惹了魏頤這些世家的人。我們趙家在朝堂上本就沒有大靠山,宋家又視我們為死敵。若是再惹了這些世家的人,怕日後在官場上會更困難。你有機會便同他們交好,能讓他們在皇上面前給你美言幾句,也能多結交些人脈。畢竟你曾是太子的人,皇上看著我與你七叔的面子不為難你,卻不會看重你。”

      “二叔教訓得是,侄兒記住了。”趙長寧微歎口氣。趙承廉畢竟是為了她的仕途著想。

      趙承廉的語氣也溫和了些:“我瞧魏大人似乎與你頗為投緣,日後你便多與他結交。他們這些人,顯貴世代沿襲,家族盤根錯節,不是我們趙家能比的。”

      趙長寧站起來拱手,應喏。

      她從二叔這裡告退離開,回了竹山院。快要入秋了,窗外不一會兒下起雨來,長寧仍然未睡,坐在書案面前處理白日積下的公案。

      下雨後夜便更冷些,陳蠻端著盅天麻乳鴿湯進來,守在門口的香榧正把簾子放下,免得潮濕的雨氣冷著了大人。看到陳蠻,香榧笑道:“陳公子今日不讀書嗎?”陳蠻要參加今年的秋闈了。

      陳蠻道:“給大人送湯罷了。”說著徑直朝裡走。他長得俊,難免丫頭們喜歡,他卻都淡淡的。

      長寧已經審完了案卷,細筆在旁邊寫批下:合駁回再審。抬頭就看到陳蠻進來了,也問道:“今日不讀書?”

      “有幾處不懂,來問問大人。”陳蠻將書卷放在他旁側,趙長寧就拿起他的書來看,是《中庸》裡面的兩句話,她斟酌片刻怎麼講後,跟他細講。講了會兒才發現陳蠻正看著自己,就笑問:“怎麼了?”

      “覺得大人比我強得多,一般的年紀,大人學識淵博,我卻是半桶水。”陳蠻歎道,“這次秋闈怕是不能中的。”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學識中舉是沒有問題的。你臨考前,我再擬些文章給你寫就是了。”趙長寧說,跟她比什麼?她前後兩世加起來讀書已經二十多年了。

      陳蠻欲言又止,然後道:“大人,我只想一輩子跟在大人身邊,不想去別處。”

      趙長寧發現他看著自己的眼神,竟然格外的執著,而且固執。陳蠻此人宛如狼,你若馴服了他,他便徘徊在你身邊不去了。

      陳蠻半蹲下來,拉住趙長寧的手,輕輕問:“大人,若我中舉,也留在大人身邊吧?”

      趙長寧低歎一聲:“陳蠻,你留我身邊豈不是耽誤了你,我也是為你的前途考慮。你可想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

      陳蠻堅決道:“不想。”這些人既然拋棄了他,他何必再回頭去認這些人。他既認定了大人,便一輩子跟著他。

      趙長寧前些日子派人去打探過,走丟個孩子這種事情,的確是大事,不會打聽不到。這樣一來倒是讓她問道一些線索,陳家當年的確走失過孩子,當時還鬧得很大。據說是陳家小少爺與二少爺一起出行,路遇劫匪,兩個孩子都沒有回來。小少爺跟二少爺一般大小,不過小少爺是嫡出,陳昭的親弟弟,二少爺是庶出,出了這件事之後,陳昭的父親後來查明真相,原是那二少爺的生母姨娘嫉妒主母,使的毒計,卻將自己的孩子也算計了進去。陳昭的母親因為痛失愛子,這些年一直鬱鬱寡歡。

      這多年以來,兩個孩子下落不明,是生是死都沒有人知道。陳昭是家中長子,這些年一直在找弟弟,只是一直沒有下文。

      這樣一來。雖然她有個五分的把握,陳蠻就是陳家走失的孩子,年歲、樣貌都對得上,但他究竟是嫡子還是庶子,她卻不知道。這庶子的母親算計嫡子遇害,若是庶子歸族譜,肯定也不會有好結果,陳昭現在掌陳家,說不定還會出於憤怒對陳蠻下手。當然若是嫡幼子,歸家後當然是千寵萬寵。

      誰知道呢。至於那長命鎖上什麼字,問旁人是問不到的。這事還得她繼續打探下去才行,但得悄悄的打探。陳昭那是什麼人,錦衣衛指揮使,特務頭子!反先帝為朱明熾奪取地位,做得也是滴水不漏狠辣絕情的。若是讓他察覺到了蛛絲馬跡,陳蠻又不是其親弟,恐怕不好。

      趙長寧心裡思量著,回頭道:“我把這些看完了再睡,你先去讀書吧。”

      陳蠻卻沉默了,抓著他的手不放,低聲問:“大人可是嫌棄了我?”

      長寧嘴角微動,這……怎麼扯上嫌棄了,跟著她不過是做個下人,能有什麼前途!她歎道:“大人是為你的前程考慮,莫要想多了。你中舉後沒有去處,自然也可以住在趙家的,我又不會趕你走。”

      陳蠻這才嘴角微揚笑了笑:“那我便好生考。”他整個人都更近了,近得趙長寧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薄而好看的嘴唇,下巴上的淡青色,微微滾動的喉結,強健的麥色肌膚。男女授受不親,陳蠻根本不知道,趙長寧卻要退開許多。只聽他繼續說:“我知道大人心有宏圖大志,他日必定位列九卿。我若考了舉人,就更能幫大人了。”他臉上難得有一絲淡淡的笑容,怎麼看都覺得有一絲絲的討好之意呢。

      長寧自然是有這個志向。位列九卿,執掌一部,到時候她就能手握權勢了。不過長寧一直覺得這是她的事,跟旁人無關。

      陳蠻怎麼就跟……認主了一樣啊!

      趙長寧突然有種,她可能一輩子不能擺脫他的感覺。再想到魏頤,她倒是真的有點頭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4:59 PM

第七十四章

      魏頤回府之後,很久都在思考如何把趙長寧娶到手上。

      他初見長寧的時候,以為她是歌女,居無定所顛沛流離。如今才知道人家是朝廷命官,而且還是大理寺的人。怕是根本不願意嫁給他,但是他這心裡癢癢,總想著能不能哪天把她堵在路上,乾脆明搶了。

      自然這是土匪的作風,要不是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這樣。

      當初他初遇時還是跟如今的皇上同時遇到的。趙長寧既然仍然在做官,怕是皇上不知道她的底細。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能夠記趙長寧記兩年。這個秘密他要好生藏著,趙家是新興的世家,他若是與趙家交好,只會對趙家有利,想來趙家欣喜都來不及,也不會拒絕的。

      魏頤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盤算著,一邊吃著旁邊擺的葡萄串。這時候魏老夫人被眾僕婦簇擁著,到了兒子這裡。魏頤見老娘過來,忙讓人上茶,請母親上座。笑問:“娘今日怎麼親自過來?”

      魏老夫人坐下來,什麼話也沒說,先喝茶, 然後挑起眼皮,重重地把茶杯砸到桌上。冷冷道:“娘如何會過來?可不是要被你氣死了!你看看你日常交好的喬伯山,妻子都娶了兩次了。可你呢?這偌大的家,靠娘一個人主持中饋,你是想活活累死為娘?”。

      魏頤一聽就知道他娘的來意了,一邊給魏老夫人捏肩,一邊道:“娘,您前些日子說背疼,不都讓二嬸管府裡的事了嗎?”

      魏老夫人冷冷地看他,魏頤不好跟母親辯駁,繼續說:“我看二嬸管得也不錯啊。”

      “你二嬸終究是外人,咱們大房是嫡系,你又世襲了家裡的職位,左右家產都是你的。”魏老夫人歎氣,“你身上可有傳宗接代的擔子。前些日子跟你說的左家四小姐,人品樣貌哪個不是上層的?偏偏你又不喜歡。為娘這些年給你折騰了多少人家?你流連花叢沒個正經,人家聽著你都怕了。”

      魏老夫人為此都不知道愁白了多少頭髮,兒子的性子,當面都應承得好好的,他私底下做什麼你可真是一點都不知道。魏老夫人對於兒媳婦的標準,已經從‘家世樣貌學識品行樣樣都得好「降到,只要是個女的就謝天謝地了」,偏偏魏頤就是不喜歡娶親,他寧願眠花宿柳。

      “娘現在都不求你娶個什麼顯貴了,但凡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你喜歡便娶回來。只消給你生了嫡子,咱魏家便能拿她當個寶。”魏老夫人說,“你成日覺得妻兒束縛你,但等你百年之後,誰來伺候你?世襲蔭職,你莫不成要傳給你侄兒?”

      魏頤聽到這裡神情變了,歎道:“娘,實不相瞞,以前我還真覺得孑然一身是最好的。現在我遇到了一個人,竟想將她娶回來,好生地跟她一起過日子,叫她給我生兒子,最好能生上一堆。”魏頤想著把趙長寧娶回家的場景,紅蓋頭,鳳冠霞帔,自此之後就是他一個人的了,可以隨時摟在懷裡。他一點沒覺得不喜歡,反倒是滿心的激動。

      魏老夫人聽到這裡大喜,臉也不繃了,問道:“當真?我兒心裡竟然有喜歡的了,哪家女子能入你的眼,你告訴為娘的,為娘立刻找媒人上門去提親。”

      魏頤也想,可是人家不同意啊。他幽幽歎了口氣:“娘,此事說來複雜。等兒子將她說服了,再回來告訴您。”

      魏老夫人聽了更奇怪:“人家看不上你?你樣貌家世哪個不好,娶回來又是嫡長房,正三品的誥命。怎麼會看不上?”魏老夫人似乎想到了,“人家是不是嫌棄你以前放浪形骸……行為不端正?”

      “您說到哪兒去了!”魏頤又坐下來,“總之兒子心裡有人,您別操心。若實在是說不服,兒子便把她搶回來就是了。”

      魏老夫人怔怔地看著兒子。半晌道:“你……你這可不行,以媒為聘是正經。跟娘說說,娘找個大媒人去說項就是了,憑著咱家的條件,誰會不想嫁進來?”

      魏頤怎麼跟她說,難不成說我看上了趙家那位大公子,中過探花那個。“您別再操心了,太晚了,還是回去休息吧,兒子叫人送您。”魏頤叫人進來送母親回去,他這裡自有辦法。

      第二日下過雨,天氣涼快了許多。

      乾清殿裡,朱明熾把喬伯山叫了過來,問他神機營的事情,喬伯山恭恭敬敬地回答。朱明熾問了會兒,笑道:“朕記得當時在邊關打仗,你可比現在英勇瀟灑多了。怎的娶了個會文的娘子,人也文縐縐的了?”

      喬伯山倒是不忌諱章若瑾曾與還是二皇子的皇上議親過,皇上的性子他還是知道的,既然人已經許配給他了,就說明根本不在乎。於是笑道:“微臣倒真的挺喜歡我這娘子的,跟著就收斂了些性子。”又拱手道,“要說驍勇善戰,英勇瀟灑,微臣怎及皇上!當年您帶兵退瓦刺的風采,多少邊關將士都視如神祗。”

      朱明熾微微擺手,他懶得聽這些馬屁。一抬眼皮,問道:“朕還聽說,你成親那日,魏頤將你府附近的街都封了?”

      喬伯山瞿然一驚,封鎖街道?他怎麼不知道!

      當今皇上雖是篡位上位,但錦衣衛本就是其心腹,耳目喬伯山仍然笑估計遍佈他們這些簪纓世家,這樣的異動自然會傳到他的耳中。喬伯山道:“這微臣倒是不清楚,許是當時有事吧,微臣也沒聽他說起。”

      朱明熾只是笑,手指輕輕撣過衣袖上的一點灰塵:“朕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行了,你退下吧。”

      喬伯山退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熟悉的人站在外面,仔細一看,那人不是趙長寧是誰!見他手裡拿著卷宗,應該是來跟皇上彙報的。他有瞬間覺得很奇怪,他沒有記錯的話,彙報這事應該是大理寺少卿做的,怎麼是趙長寧?他似乎只是個大理寺丞吧。

      倒是有些奇怪。

      喬伯山想起上次把人家當情敵,差點肩骨都捏碎的事。還有昨日帶魏頤上門,魏頤那武蠻子竟大庭廣眾地抓著人家不放,心裡頗有些愧疚,拱手道:“趙大人!”

      趙長寧見是喬伯山,也笑著頷首:“侯爺安好。”

      喬伯山走過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樣子倒是挺熱情的:“昨日之事,我還得代魏頤跟你抱歉,他這人做事太莽撞了。”

      “侯爺言重了。”趙長寧淡笑道。堂堂侯爺的道歉,她如何受得起。不過侯爺這個總喜歡搭人肩膀的壞毛病要是能改改就好了,上次差點骨頭沒給她捏碎。

      兩人正在外頭說話,裡頭劉胡卻突然出來了,行禮道:“趙大人,皇上宣您進去。”

      趙長寧才跟喬伯山道別,跨入了乾清殿內。

      她進去之後就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因為朱明熾就站在門後,正看著缸裡養的淡黃色睡蓮。

      這時候荷花早就開過了,但上林苑培植的睡蓮開得極好,柔婉的淡黃色倒映在水面上。朱明熾背手站在缸前,垂頭看著睡蓮,一邊問她:“跟喬伯山在外面說話呢。”長寧應喏。

      朱明熾看她一眼:“聽他說什麼魏頤莽撞,他要代他向你道歉。怎麼了?”

      “也沒什麼。”長寧低垂眼睫,“昨日微臣的妹妹出嫁,魏大人來觀禮,有些失禮之處罷了。”

      朱明熾走到她面前,她一向對著他很淡然,情緒都是讓他逼出來的。方才對著喬伯山倒是微笑的,現在對著他就不笑了。他堅冷地說:“憑喬伯山的身份,就算是失禮,他也不用代魏頤向你賠禮。你當朕好騙嗎?”

      此人雖然是行軍作戰出身,這心智當真出眾。果然糊弄不得。趙長寧道:“皇上若是不信,何必問微臣。”

      朱明熾看了她許久,久到長寧都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朱明熾才說:“下次不許讓朕看到你與他搭肩。”

      趙長寧覺得他這話莫名其妙的,就說:“憑侯爺的身份,他想與微臣搭肩,微臣如何拒絕?倒不如皇上下個旨意,禁止喬侯爺搭微臣的肩。或者您直接遮眼不看,不就看不到了嗎。您覺得如何?”

      朱明熾聽到她巧舌如簧暗含嘲諷之意,他的嘴角卻浮出一絲笑容。她簡直越來越放肆了,以前哪裡敢這麼說話,在他面前乖得跟什麼似的。便是縱得她!還敢來編排他的話了。他道:“好啊,朕給他下旨,不過你不准反悔。”說著告訴劉胡,“伺候筆墨,朕手諭。”

      趙長寧才抬頭看他,隨便一說,他當真要下旨嗎?

      這樣荒唐的旨意怎麼下出去,那她也不用在官場上混了。到時候必定流言四起,載入野史永垂不朽。

      趙長寧幾步上前,一看朱筆下真的寫到‘奉天承運 皇上,諭曰’,他的字倒是遒勁有力,十足工整。趙長寧眼皮一跳微笑道:“皇上,微臣剛才不過是玩笑話。皇上大可不必與微臣計較。”

      “天子一言九鼎,趙大人可以是玩笑話。朕可沒有玩笑話。”朱明熾似乎不為所動。

      趙長寧牙齒微咬。這對朱明熾來說毫無影響,別人再怎麼揣測,難不成還敢在他面前來說。但她就不一樣了,到時候上班路人,人人側目,大理寺裡,人人側目。她只有致仕回家種田這一條出路。

      “皇上,剛才是微臣的錯,說話不謹慎。”趙長寧決定認錯。

      “哦?趙愛卿何罪之有,朕覺得愛卿說的很有些道理啊。”朱明熾語氣玩味,手下筆不停,身體巍然不動。趙長寧真怕他寫完,以她對他的瞭解,他是真的會傳旨下去的,怪她不該圖一時嘴快。長寧心急,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他寫。“皇上,這道旨意下不得!微臣倒是無妨,怕是毀了皇上的一世英名啊!”

      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朱明熾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的常服,映出長寧的手指玉一般的膚色。朱明熾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揪得衣裳發皺。

      嘴角又出現一絲極淡的笑,很快隱去了。但手還是維持著落筆的姿勢,讓她一直抓著自己。

      “魏頤究竟是什麼事。”朱明熾繼續道,“朕記得以前他看到過你的女裝,一直念念不忘,當年還同朕比武,想知道你的下落。喬伯山既然說他失禮,他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趙長寧嘴唇一抿:“是魏大人喝了些酒,所以錯認了而已。”魏頤的事趙長寧不想跟朱明熾說,任何這類事她都不想跟朱明熾提起。

      朱明熾哼了一聲:“要是讓朕發現你說謊,必叫你好看!”說罷放了筆,“過來服侍朕吃飯。”

      進膳在養心殿,角門出去有個回廊,綠意盎然。朱明熾一般在此處進膳,他一邊吃飯一邊看趙長寧。她有點心神不定,要讓她夾一道杏仁豆腐,她倒好,夾的是豆腐上的一筷子香菜末放到他碗裡。

      朱明熾嘴角微動,放下了碗。“趙長寧!”

      趙長寧立刻回神,看到自己所夾之菜,半跪到了地上:“微臣失職!皇上若是覺得微臣伺候得不好,倒不如換劉公公來伺候。”

      哼,換人,她求之不得吧!朱明熾淡淡道:“給朕坐下,一起吃!”

      宮人又拿了碗筷來,趙長寧以前跟朱明熾吃過一次飯,很不習慣。朱明熾見她不夾菜,親自動筷子,一樣一樣地夾到她碗裡。香煎小羊排,炙蟹肉,金壇鵝肉,他老人家找到了樂趣,把趙長寧的碗堆得高高的,她吃的速度根本趕不上他夾菜的速度。雪白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濃香多汁的烤羊排肉,她嚼得很艱難。趙長寧覺得這是朱明熾另類的懲罰,全是肉,她不喜歡吃肉。

      “多吃些,瞧你細胳膊細腿的,不多吃點怎麼長得胖。”朱明熾覺得她吃得挺香,他也停下筷子,長腿一疊,悠然自得地看著。心道瞧她那胳膊,他單手都能控制她兩隻手,還是在他這裡吃飯好,長得壯就不會總生病了。

      趙長寧覺得陛下找到了某種餵食小動物的樂趣。據說親手餵小動物能夠解壓。

      朱明熾見她嘴角有些汁,從金漆方盤裡拿起一張方巾,將她嘴角的汁拭去了。溫熱的濕帕、他的手指擦過嘴角,趙長寧抬頭看到他的深眸。朱明熾的手帕收回去:“給朕繼續吃。”

      趙長寧吃得打了一聲輕嗝,撐的,看來帝王餵得很得勁,她也很久沒吃得這麼飽了,祖父講究養生,通常讓他們這些孫輩也只吃個七八分的飽,其實飽的確也有種幸福感。朱明熾看著她許久,突然輕聲問了句:“晚上可要留下與朕議政?”

      長寧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緊。

      朱明熾也察覺到了,他放下帕子道:“朕不會強迫於你。”

      長寧沉默,她是當真覺得朱明熾那方面還是……挺可怕的,每次從他的床上下來,她總要腰膝酸軟幾天。要她不願意他就不強迫,那太好了,她以後就能半步不進養心殿。“若是如此,微臣謝過。只願陛下信守諾言。”

      見她這個樣子,朱明熾嘴角微微一掀,他希望把這個人牢牢控制在手中,狠狠地佔有。但又有幾分憐惜,不願她不高興,只是他也絕不會放棄這件事。於是淡淡道:“你別犯到朕手上來,別惹怒朕。便是信守諾言。”

      朱明熾看著遠處水池上浮的蓮花,突然問:“趙長寧,朕倒是一直沒問過你,你究竟想要什麼?”

      其實這是朱明熾第一次問她這種問題,趙長寧放下了筷子,她也看著水池的碧波蕩漾。很久後她說:“陛下,微臣小的時候家裡窘迫,這些年靠著微臣讀書才到如今的地步。如果您要問我我想要什麼,自然是能握在手裡,能讓我安穩的東西。”

      趙長寧緩而輕地吐出兩個字,“權勢。”

      趙長寧彙報完走了,朱明熾待在養心殿裡,靜了會兒,覺得養心殿裡冷冷清清的。

      劉胡見朱明熾沉思,輕聲問:“陛下想得出神,可是有什麼事?”

      “朕想和一個人永遠在一起,偏她不願意。”朱明熾淡淡一笑。“對她這麼好,竟是視而不見的。”

      劉胡眼皮一跳,他是老成精的,念頭百轉千回,笑道:“要是奴婢說,這天下都是您的,要什麼沒有。奴婢瞧著貴妃娘娘就很好。”

      朱明熾看劉胡一眼,手轉珠沉思。想要權勢?這天下,沒什麼是他給不起的!只看他願不願意給而已。

      他頓時一笑,手珠放在案桌。隨手拿起一般摺子,道:“給朕端杯苦茶來。”

      劉胡心裡發苦,苦茶醒神,恐怕他是又要熬夜看摺子了,這傳詔後妃自然不能。他受了後宮不少的好處,當然叫苦連天。但主子畢竟是主子,他敢冒犯朱明熾,除非是不想活了。劉胡應喏出去泡茶了。

      一夜好睡。翌日起床,長寧臨窗喝茶,才發現庭院中的早桂開花了,一小簇一小簇的聚在枝頭。若不是聞到了香味,她還沒有察覺到。顧嬤嬤正蹲身整理她的朝服,一邊說:“竹山居的桂花開得最好,等再開多一些,便收來給您釀桂花蜜吃。”

      “快到秋天了。”長寧看了看天,今日可是天高雲淡的好天氣,問顧嬤嬤,“姐姐們還沒走吧?”

      玉嬋剛出嫁,三個姐姐應該會住到幾日後玉嬋回門。

      “沒走,方才大老爺還帶話過來。說讓您去正房吃飯,大娘子好幾年沒見您了。”顧嬤嬤柔聲道。

      趙長寧點頭,低聲吩咐顧嬤嬤:“我記得保定綢莊送來的綢緞還有些,您包了給姐姐們送去,再一人一盒上好的香料。”

      想到香料還是上次朱明熾隨手賞她的,趙長寧沉默片刻。上次拒絕了他,他必定不高興,接連幾日沒有再宣她入宮。趙長寧倒不是覺得冷落,而是總覺得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時候外面有個小廝進來,在她面前行禮道:“大少爺,魏府送來了十八盆秋菊,門房瞧著全是墨菊、香山雛鳳之類名貴的品種,不敢擅作處理。”

      “這魏府倒是有心,連著幾日給您送東西來,知道您最喜歡菊,竟連香山雛鳳這樣名貴的品種也送來。”顧嬤嬤看她道,“倒是不知道您因什麼結了善緣,奴婢聽說香山雛鳳極難養,咱們府的花房還種不出來。”

      魏頤的確一直往她這兒送東西,他簡直就是在砸銀子,什麼貴送什麼。這些天約莫砸了有千把兩了,這些簪纓世家的確比他們這等清貴有錢多了。趙長寧說道:“一律給他退回去,本官這裡不得收受這些,算是行賄。”

      今日大理寺開例會,得早到。等例會開完出來,趙長寧卻看到魏頤穿著飛魚服,高坐在馬上等她。見她出來,魏頤勒馬走到她面前,笑道:“你不喜歡那盆香山雛鳳?那可是我從喬伯山那廝府上搶來的,他還差點與我動手。”

      趙長寧還有公務在身,要去刑部提審犯人。她說:“您所贈之物價值白兩,下官著實不敢受。魏大人見諒。”

      魏頤眼睛微眯,玉器古玩,名人字畫,甚至幾盆小小的花,趙長寧都不要。什麼清官,她就是不想要而已。

      魏頤走馬跟在趙長寧後面,趙長寧自然知道自己背後有尊大神,沒見走哪兒人家都戰戰兢兢的,眼睛往她身後的魏頤身上瞟嗎。不是位高權重之人,敢在時雍坊騎馬?守城的衛兵看到頂頭上司,也恭敬放行,不敢為難趙長寧。

      走到個拐角,趙長寧終於停下來:“魏大人,您究竟想怎麼樣?”

      魏頤倚著馬笑:“若是我說……我想著怎麼把你擄回去呢?”

      趙長寧臉色一冷就要離開,被魏頤攔住:“不准走,”他離她極近說,“跟了你大半天了,你得跟我一起吃午飯。”

      吃午飯!他還要吃午飯,他分明就在妨礙公務!

      趙長寧淡淡道:“不好意思魏大人,我今天晌午要回府。您再跟我我可不客氣了。”拱手後飛快地退出去走了。

      趙長寧不知道的是,魏頤是真的很想把她擄回去。只是這樣太流氓行徑了,所以他忍著沒動手而已。他心想著趙長寧再怎麼逃,也總不能避開他的手心,所以還耐得住性子。並且給她送花送草的,希望她喜歡這些。

      他下午還要去京衛指揮使處理事情,魏頤也沒有追,掉馬頭朝另一邊走了。

      趙長寧想到魏頤就頭疼,不過她也不是真的討厭魏頤,畢竟沒有壞心,也沒有威脅她。所以得過且過地沒管他。她剛從刑部回來,在門口下了馬車,就看到一個人在影壁徘徊,似乎等了她半天了,竟然是母親竇氏。

      見他回來,竇氏立刻走上前,接了兒子手裡的案卷、斗篷。聲音壓低跟他說:“……長寧,家裡出事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5:06 PM

第七十五章

      竇氏還不至於驚慌失措,那應該不是與大房很相關的事。長寧道:“您不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竇氏低語:“娘路上跟你說,不過你要馬上去正房。你祖父、父親正等著你。”

      路上趙長寧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人揭發二叔在監修皇陵時中飽私囊,還說他謀害右春坊諭德謝大人,將貪墨的罪名栽贓到他身,致使其砍頭示眾。人證物證俱在。

      二叔還沒從詹事府出來就被錦衣衛秘密抓了,收押都察院,留待候審。

      長寧聽到這裡沉思,二叔雖然不如周承禮足智多謀,但混跡官場多年,卻也絕不是粗心大意之輩,能讓人抓到證據,應該是有人刻意為之!他們這些都是朱明熾登基的功臣,非萬不得已不會有人敢動,敢動他的必定也是功臣。她覺得是宋宜誠做的手腳,宋宜誠早與趙家不和,他有一學生要晉升禮部侍郎,但二叔也正準備晉升此職,兩家一直在較力,前不久宋家還授意刑部給事中參她一本,不過被朱明熾給攔下來了。

      二叔畢竟是正三品,若皇上沒有點頭同意的話,錦衣衛是不敢隨便抓人的。亦或許錦衣衛指揮使陳昭也與宋家有勾結,畢竟陳昭也不喜歡趙家,覺得她是太子黨餘孽,死不足惜,此人心狠手辣,敢將老皇帝拉下馬,應該幹得出來。

      正堂裡祖父和父親二人已經等著了,趕緊讓他坐下來。隨後趙老太爺問她:“你二叔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孫兒知道。”長寧先喝了口熱茶,在嘴裡轉了圈咽下。

      “都是手足血親的。你二叔現在出了事,咱們不得不幫。”趙承義說,“你現在在大理寺為官,你二叔這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可知道?怎麼連審問都沒有就被抓起來了?”

      “若只是貪墨,倒也不是很大的罪,念在二叔是功臣的面子上,皇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但皇上剛說了要重法治理貪污,二叔貪的是修建皇陵的工款,豈不是對皇上的大不敬,恐怕皇上不會輕饒。最難的是還有個陷害同僚的罪。”長寧沉思了一下說。

      趙承義怔住了,趙老太爺則問長寧:“如此你可有辦法?”

      長寧抬頭,瞧著兩雙望著他的眼睛,緩緩搖頭:“我管大理寺,卻管不了都察院,如果是七叔在的話會好辦許多,那畢竟是他的地盤。我暫時沒有什麼辦法,需要時間。犯人不會一直留在都察院的,總要轉手到大理寺,只能到時候再看。”

      趙老太爺未免失望,坐在凳上半天回不過神來。畢竟是手把手帶大的親兒子,前一刻還是朝廷命官,下一刻就身陷囹圄,他怎麼能接受!

      長寧不好勸他,屋內一時寂靜。

      趙長淮從戶部回來了。

      他踏進屋內,把斗篷遞給旁邊的丫頭。隨後他看了趙長寧一眼,兄長的神情和以往一樣,沒什麼波動。趙長淮給老太爺請安,說:“我聽說二叔出事就立刻回來了,父親長兄可有辦法?”

      趙承義搖頭:“你哥哥說甚是難辦,畢竟貪污的是修建皇陵的餉銀。如今不知道都察院怎麼審理的,咱們也沒有應對的辦法。”

      趙長淮歎了口氣:“可惜我為戶部主事,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都察院的事。倒是……”趙長淮對長寧道,“長兄身為大理寺丞,也應該幫一幫二叔。畢竟都是趙家的人,二叔慣常也幫了長兄不少。”

      長寧抬頭,只見這弟弟英挺筆直,風姿翩翩地微笑。心想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他還是喜歡針對自己。難不成還瞧著他嫡長孫這個身份,手裡的管家權?長寧嘴角微扯,淡淡道:“二弟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吧。我這大理寺丞的位置給你來做,你試試怎麼救?”

      趙長淮卻仍然笑:“在其位謀其事,我可不敢頂哥哥的職。”

      趙老太爺知道他們兄弟二人一向不和,出言道:“好了。長寧,如今你二叔出事,家裡的一切都得指著你。試試能不能找到你七叔,他常神出鬼沒的,以前也就你二叔能找到他。”

      長寧頷首道:“祖父放心,孫兒若有辦法,自當盡力。”父親唯諾無用,二叔出事,七叔不見蹤影,家裡自然只能由她撐著。

      沒在趙老太爺這裡待很久,趙長寧就回了竹山居,叫了家中豢養的護衛過來。一是先吩咐打探七叔的下落,如果能找到七叔,周承禮的法子肯定比她多。但要是不能找到的話……只能她這邊想辦法。首先得想辦法進都察院打探,事情究竟嚴重到那種程度,如果二叔貪墨的錢財多,甚至能到直接問斬的地步。到時候就算進了大理寺終審,她也沒有辦法,二叔是她的親眷,她必須要避嫌。

      長寧歎了口氣,燭光忽閃之間,她瞧見竇氏由宋嬤嬤陪著過來了。

      “你大姐要趕回真定,所以先走了。”竇氏在長寧身邊坐下,叫宋嬤嬤把食盒打開,從裡面端出一碗蓮米紅棗銀耳來。“大姐臨走的時候給你做的,你小時候最愛喝她燉的銀耳,嘗嘗看是不是那個味道。”

      長寧嚐嘗了口,入口香濃柔滑,果然是兒時的味道。“大姐竟走了。”她輕歎,“家裡事多,都來不及招待她。”

      “你大姐也明白的,不會在意這點小事。長寧,”竇氏喚了她一聲,“為娘有一句話要跟你講,你的姐姐妹妹畢竟都嫁出去了,家裡的男孩才是一家人,娘看著長淮與你,還是嫌隙頗深的樣子。”竇氏黯然地歎了口氣,“也怪為娘的,當年怕他擋了你的路。如果好生待他,你在家裡也有個親密的兄弟,凡事能商量著來,長旭去了邊陲歷練,不知道哪年能回來。其實當年若將你當女孩養大,這一切便是長淮的了,唯一的庶長子……”

      “娘。”長寧見她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握住母親的手,語氣有些嚴肅,“你斷不可說這些。”

      沒有什麼庶長子,她現在是家裡的嫡長子。

      竇氏勉強一笑:“是不該說了。娘是想讓你好生考量你二叔的事,雖然你二叔以前待咱們不好,畢竟也是一家的人。”

      “娘,您不明白。”長寧繼續喝著銀耳羹,“此事棘手,我不能輕易應承。”

      竇氏看著她,長寧就搖了搖頭。如果七叔還在,想必都察院他控制沒問題,可惜他不在。她手再長也伸不到都察院去。

      次日長寧就找人打探過了。趙承廉被關在都察院裡,一直禁止探視,消息傳不進去也遞不出來,連她打探送的幾件薄襖都沒遞得進去,看來是要下死手整他了。長寧本想設法見他一面,但被沈練察覺到了,找她過去問話。

      “我知道你家二叔最近出事了。”沈練淡淡地道,“趙長寧,你素日聰明,知道這事不好牽扯。如果我是你,我會獨善其身,否則你這頂烏紗帽也可能不保。修建皇陵也敢貪污……你二叔膽子也太大了。”

      趙長寧苦笑片刻道:“畢竟是家裡的二叔,所以不好不管。”

      沈練看長寧一眼,雖然他經常磋磨趙長寧,但未必沒有歷練他的意思,自然不會放任長寧出錯的。趙長寧本來就與大理寺卿董耘不合了,雖然這個董耘他也不喜歡,但趙長寧得罪了頂頭上司,一旦被抓住馬腳就是生死之間的事。

      “你二叔的事本來就過頭了,被人發現端倪後,竟然還想嫁禍到別人頭上。我知道你跟皇上應該有些交情,否則就算是我力薦,你恐怕也當不上這個大理寺丞。但此事皇上不會容忍的,你也別求到皇上頭上去,自己惹禍。”沈練繼續說。

      趙長寧心道這個才是真的厲害,沈練平時什麼都不說,卻把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看來能以三十歲的年紀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的確非等閒之輩。

      “多謝沈大人指點,下官明白了。”趙長寧拱手道。

      正準備退出沈練的值房,沈練又叫住了他。長寧就抬頭看他。

      少年的面容落在光裡,淡雅秀致,神態從容平靜。沈練嘴角微動:“你要是真的出事,大理寺丞幾天就能選個新的,自己掂量著吧。”

      趙長寧沉默後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從沈練這裡出來,門外有一輛馬車在等著她,趙長寧進了馬車,陳蠻正在馬車裡等著她,看到她後將手裡的信封交給她:“大人,您的回信。”

      長寧這兩年也培養了一些能人,可以算是豢養幕僚,不過她的幕僚都不留在府中,故沒有人知道。趙長寧暗中有些事都會交給他們去做。長寧打開一看,緩緩合上信封。

      當初趙承廉和右春坊諭德謝楠一起監管皇陵修建,工部有官員發現皇陵修建有端倪,緊接著發現貪污的事,但只逮捕了謝楠,前幾日才斬首。所以才有現在這出事。難怪沈練讓他別管!趙承廉是被其詹事府的親信揭發的,他手頭還有趙承廉貪污的證據,鐵證如山,翻不了身!如果半月之內不能解決問題,趙承廉很有可能也是被斬首示眾!

      這時候為他求情,自然也是不理智的。更何況……她去向朱明熾求情,實在是不好。

      長寧的手指微微扣著,陳蠻低聲問:“大人,可有不妥?”

      長寧微微搖頭問:“聯繫上七叔了嗎?”

      陳蠻道:“沒有,聽說七爺去了湖廣。等收到消息……恐怕就晚了。”

      怎麼這個時候去湖廣,朱明熾也想在湖廣殺掉朱明熙,倒是撞到一堆去了。家裡的事恐怕也只能靠她了,既然七叔靠不住,那她得動用一些特殊的人才行,否則都察院被宋家弄得像個鐵桶一般,是怎麼也進不去的。

      都四天過去了,連個點心都送不進去。長寧還是進宮給朱明熾請安,想打探一下朱明熾的態度。

      她去的時候,朱明熾正忙著見兵部的人。聽到說趙長寧來請安,他也沒說什麼,等兵部尚書見完,才讓她進去。其實她這個級別的官員,隨便見皇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什麼事?”朱明熾頭也沒抬,態度似乎冷淡了一些。

      長寧請安後道:“微臣是來給皇上請安的。”

      請安?自他登基這三個月來,趙長寧從來沒有主動來向他請安過。不就是看著她二叔出事了,所以來打探消息的麼。朱明熾向後靠著扶手,淡淡說:“趙長寧,當初朕見他無事,才將修建皇陵的事交給了他,他卻貪污修建皇陵的銀兩,又恰好撞在了這個關頭上,錦衣衛抓他,是朕授意了的。”

      趙長寧抬起頭,朱明熾的神情冷漠,這才是帝王的樣子。

      就算二叔是有功之臣,如果有害於他,他也是會毫不猶豫地除去的——

      “微臣沒有給二叔求情的意思。不過是天氣冷了,想給二叔送些薄襖進去。想來皇上體恤功臣也不會拒絕的。”趙長寧道。

      朱明熾看她一會兒,淡淡道:“既然不是給你二叔求情的。就退下吧,都察院不會冷著他的。”又叫住她說,“你二叔的事你不准再管,朕不會牽連你們趙家的。”

      趙長寧看那張熟悉的俊顏,今日似乎的確冷淡許多。她微微扯起一絲笑容,才應喏退下。

      朱明熾對她比以前冷淡,怕還是在意那日之事的。

      聽朱明熾的意思,恐怕二叔這次難逃其錯。朱明熾不會因為是她求情就輕易改變主意的,所以趙長寧不會求情。犯下如此大錯,朝中也無人幫趙承廉說話。趙長寧也按兵不動,明面上自然什麼都沒做過,不能打草驚蛇,只能在暗地裡算計。

      前面已經到了趙府。趙長寧去正房看祖父,結果看到家裡人幾乎都在。

      已經關押了四天沒有消息,什麼東西都送不進去,大家自然著急。

      還沒有入正堂,趙長寧就看到二嬸徐氏帶著趙長松在正堂外面等她。一看到趙長寧回來,徐氏幾步走到她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旁邊的竇氏、四嬸立刻過來扶:“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就是了!”

      “都是一家人,寧哥兒能幫自然會幫你的!你快起來!”

      徐氏卻扯著長寧的衣袖哭著說:“寧哥兒,你可要救救你二叔!你二叔這可都是為了咱們家啊!”徐氏哭得泣不成聲,丈夫是她的天,丈夫被關起來這幾天裡她飽受煎熬,整個人都顯得老了許多。

      “二嬸起吧,我受不得您這一拜。”趙長寧示意母親扶她起來,她朝堂屋內走去。

      趙家的人來得挺齊全的,趙老太爺上座,長寧坐在他下方的位置。看到旁邊另幾房的人也來齊全了。才說:“二叔所犯之錯的確太大,都察院也不是大理寺能管轄的地方,我無法插手。”

      家中的人面面相覷,最後也只能看著長寧。

      徐氏到趙長寧面前來哀求:“寧哥兒,你肯定有辦法的。不如你去求求皇上,他肯定能夠網開一面的。你不能什麼都不做啊!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二叔喪命啊!”

      趙長寧道:“二叔所犯之事不簡單。修建皇陵的時候行貪污之事,是對皇上的大不敬,且還嫁禍了旁人。滿朝文武如今沒有人敢提這件事,即便我求情也沒用,反而會牽連自身。”

      徐氏聽了趙長寧的話,語氣卻更急了:“寧哥兒,你二嬸是內宅婦人,也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你且說你進官場這些年,你二叔他什麼沒有幫過你。家裡這麼多年的開銷,也是你二叔在拿銀子。你不能只為了你個人安危而置你二叔於不顧啊,你不去試試,如何知道不能求皇上網開一面呢!做人可不能忘恩負義啊!”

      徐氏說得已經有點過分了。這時候去求情無異於犯蠢,把自己牽連進去,趙家就全完了,趙長寧不能去求情。

      “二嫂哪裡來的忘恩負義的說法,我倒是不明白了,你給過長寧什麼恩,你不是還差點害他丟官帽嗎,還有什麼恩情可提!”三嬸冷笑道。

      徐氏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抓著趙長寧的手說:“二嬸雖然曾對不起你,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眼下你二叔出事,你必須救救他啊,你不是管審案子的嗎……你使個手段,找個人給你二叔頂罪吧!”

      “二嫂雖是個婦道人家,卻也是救夫心切,說話不無道理。”一直不怎麼出眾的四叔也在旁邊幫著勸:“長寧,畢竟出事的是你親叔叔。你不能不管啊,至少去向皇上求情,或者找個你的人替他頂罪總能做到吧。”

      還找個人頂二叔罪?他們當真覺得三司法都是她說了算的嗎!趙長寧語氣冷淡地道:“這件事我不能求皇上,更不能找人給二叔頂罪。”

      徐氏癱坐在地上,人家跟她說進了審訊都要脫一層皮,多挨一天,趙承廉就要多受一天的苦。原以為趙長寧會向皇上求情,或者用他大理寺的人脈救出趙承廉。沒想到他卻是不想去做!他怎麼這麼心硬!

      徐氏有些崩潰,含著眼淚道:“什麼不能求,我看就是你不願意去救罷了。你就是貪生怕死,冷血無情!你想著原來咱們二房對你不好,所以你才報復!”

      趙長寧握著茶杯喝茶,她沒說話。

      趙長松也難受得緊,只恨自己不爭氣,不是當官的。他去扶母親起來,道:“娘,您別求他了!這樣的白眼狼,求他也沒用!”

      父親趙承義見鬧成這樣,臉上有些掛不住,側頭同趙長寧說話:“長寧,你看看這事情是不是真的沒有迴旋的餘地,畢竟也是你二叔,你也不能不幫吧,不如你哪天去求求皇上……我看你平日見皇上也不少……”

      四叔更是在旁邊冷笑一聲:“不過是忘恩負義罷了,卻也沒什麼稀奇的!我看他成天在外面跑,真正有沒有做什麼誰知道,怕只是做個樣子罷了。”

      趙長松心裡也堵著一口氣,跟徐氏說:“大不了兒子去告禦狀,再怎麼不濟,兒子身上也有個舉人的功名……頭破血流的,總比別人不願意幫忙的好!”

      “行了!”趙長寧的茶杯放在桌上,突然出聲打斷了所有人的話。

      以至於當她抬頭一掃在場諸人,所有人都不敢說話。

      趙長寧從來不發火,他基本就是沉默穩重,但當他真正出聲的時候,沒有人能夠忽視他。

      她餘怒未消,看了一眼在場諸人。一個個明裡暗裡都來指責她的不是,可明白這件事有多複雜。長寧冰冷地道:“我不妨告訴你們,如今二叔出事,趙家最有權力的就是我。你們不准干涉我的事,也不准私自行動!”

      她站起來,背著手走到了趙長松面前:“你要是想害得你父親永無翻身的機會,儘管給我去告!”

      趙長松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趙長寧,他一向是謙和爾雅,沉默都是彬彬有禮的。

      “還有在場諸位,誰要是覺得我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想說的儘管說!但我這個人也沒有什麼容人的雅量,日後有什麼事也別來找我,那這句忘恩負義——我也認了!”

      趙長寧掃視一眼,終於沒有人說話了。

      徐氏嘴唇微動,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看向了一直沉默的趙老太爺,自從兒子出事之後,他一直鬱鬱寡歡,方才就一句話都沒說過。趙長寧這話不算越俎代庖,管家權本來就在她手,能懲罰誰也是她說了算的。

      趙長寧果然還是有出息了!

      趙老太爺抬起頭,歎了口氣說:“長寧是家中的嫡長孫,我以後他做什麼事情,也不許你們干涉。”

      “老太爺……”徐氏不願意,低聲出言。

      趙老太爺擺手:“你的確是婦人之見。不許鬧長寧,官場上的事他比你明白——”

      趙長寧胸口的怒氣平息下來。她對趙老太爺拱手:“孫兒心裡有定奪,也不會放二叔的事情于不顧的,想必祖父心裡也明白。如此孫兒還有事,先告退了。”

      她走出正堂,入秋的夜風已經很冷了,陳蠻把披風披在了他肩上。

      長寧站定後沉思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然後說,“我記得去年時,我曾審理都察院的一個人,放了他一馬,他這次參與了二叔的審問。你現在聯繫他,我要見他。”

      陳蠻微驚,道:“大人,您可是想……但您私自這麼做,被發現了可是要被治罪的!”

      趙長寧霍地睜開眼睛,然後她輕輕地說:“沒事,去聯繫吧。”

      就算朱明熾知道了也不會動她,趙長寧心裡很清楚。畢竟二叔再怎麼不是也是功臣。而且朱明熾不會動她,連她差點想殺他的時候……朱明熾都沒有動她,每次一想到這點,她其實總會驀地心軟。但現在她必須要知道審訊內容。

    趙長淮回來後,一道口令傳到他院內,如今家裡做什麼大事都要通過趙長寧那邊確定。從回事處支取三百兩以上的銀子,調集護衛出府,開庫取府中的貴重物品。都不能私下做。

      他嘖了一聲:“長兄這是要把管家權真的控制到手上啊,他也不嫌累得慌。”

      伺候的丫頭柔聲說:“府裡現在出事,鬧得人心惶惶的。奴婢聽說今天在正房,二夫人還和大少爺起了爭執,讓大少爺去求皇上,但是大少爺卻不同意。”

      “這個節骨眼撞到皇上那裡是送死,他又不蠢,自然不會同意了。”趙長淮慢悠悠地說。

      “二少爺,您當真不幫幫大少爺,奴婢聽說他今天被二夫人指著罵,四爺也罵他……受了好大的委屈。”大丫頭一直致力於勸趙長淮跟長寧修好關係,兩兄弟和和美美的比什麼不好。

      趙長淮手裡轉著兩枚核桃,卻說:“就算我能幫,我也不會幫的——祖父不是一早說了家裡靠他嗎!我倒要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說著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我這個哥哥啊,一向優柔寡斷成不了大事,婦人之仁。現終於拿出幾分譜了,咱們好好看著吧。”

      丫頭不好再勸,她知道二少爺一向不滿家裡大少爺更受重視,雖然覺得大少爺不容易,但也只能服侍著二少爺先睡下了。

      “您若真的有辦法,倒不如幫一幫二爺。畢竟二爺也是家裡的頂樑柱……”

      趙長淮搖了搖頭,問:“此事的確棘手,長兄雖然優柔寡斷,但他卻是個十足的聰明人,他沒辦法是真沒辦法。但這不是原因,你知道我究竟為什麼不幫嗎?”

      丫頭自然不明白了。

      趙長淮笑了笑:“一則我得看看我這哥哥究竟什麼實力,二則,二叔如果真的升任禮部侍郎,他如今不過四十歲,為官二十年沒有問題。在這二十年之內,趙家便無人能再坐上正五品以上的官,趙長寧的大理寺丞已經是極限了,想再往上升絕無可能。所以只有二叔下去了,我們才能起來……”

      丫頭一時震驚,似乎是沒明白過來,看著趙長淮許久。

      趙長淮卻閉上了眼睛,似乎剛才那番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這才是真正心狠的人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5:07 PM

第七十六章

      遠隔百里,河北滄州的一處別院裡,護衛肅立。

      原如玉般溫文爾雅,公子哥一般的太子爺正在喝茶。他面頰微瘦,五官更突出俊氣,穿著件俐落的短褐衣,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傷疤,猙獰盤踞如蜈蚣一般,讓他的右手幾乎半殘。

      “太子殿下似乎對於被救,並不是很高興。”周承禮一邊喝茶一邊說。

      朱明熙嘴角一扯:“周大人救我,不過是想要個名正言順的籌碼,我高不高興似乎並不重要。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原以為周大人對朱明熾忠心耿耿,對這天下大抵是沒什麼興趣的。卻不知道周大人也有這個心思。”

      周承禮自然不跟他說其他的,只是微笑道:“權力甚是個好東西,周某自然也不能倖免。”

      “朱明熾派人追殺了我三天三夜。”朱明熙卻笑了,“他自小就狠,他養的狗不小心弄髒了我的衣裳。為了向我賠罪,他親手擰斷了小狗的脖子。周大人想與他爭,恐怕要小心了,不過周大人能在我身邊蟄伏六年無人發現,也的確是能人。”

      “殿下過贊。”周承禮說,“周某卻對天下沒什麼興趣,只是突然覺得,人是離不了權勢的。朱明熾的皇位是從殿下手裡奪來的,殿下理應取回。殿下倒不必擔心,周某自然會為殿下鋪路的。”

      朱明熙沉默,這兩個月他經歷了很多,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太子爺了。原來的他天真愚蠢,現在的他再也不會了。

      也許重回皇位的那天,就是周承禮殺他的那天。

      但是活下去總是有機會的,他必須要活下去。

      朱明熙緩緩歎了口氣,語氣柔和了許多:“長寧還好嗎?他也是被我牽連了。當初朱明熾關在大理寺,我曾派他去滅口朱明熾,沒想到現在朱明熾卻登基做了皇帝,他的日子不好過吧?”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周承禮的手微微一動:“你曾派她去滅口?”難怪當初他協助朱明熾取得帝位的時候,她顯得如此震驚。

      朱明熙笑了笑:“那個時候本以為他沒有翻身的力氣了。”

      “她現在已經是大理寺丞了。”周承禮淡淡地說。

      朱明熙有些驚訝地抬頭。不降反升,這倒是奇怪了。當時他對趙長寧,的確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還想扶持他一路做純臣的。可惜現在他在朱明熾的手下,朱明熾總不會如他一樣善待長寧的。

      他望著窗外的夜晚。他流離失所,母親被人逼死,周承禮救的代價,就是他的手落下殘疾,不能再握筆,狼狽得可以激起他心底任何的黑暗。他時常在心裡問自己,一個人的一生,要經歷多少苦難才算完,如果他要經歷這些,為什麼讓他的前半生順風順水,得到一切世間美好的事物。他思考得很多,重新認識這個人世,很多事情,它就是這麼無奈的。

      朱明熙繼續喝茶,沙啞地笑了一聲。

      周承禮神情冷漠,背叛朱明熙的人不止他一個,宋家原來也是太子黨,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偶然。原來的朱明熙,跟朱明熾的心計的確沒法比,也許現在可以,但不過是他手裡的傀儡而已。

      周承禮吩咐下屬好好看著他,走出了房間。外面夜風涼薄,幕僚跟在他身後,低聲道:“七爺,二爺已經被都察院控制了,大少爺正在想辦法救他,動用了他自己的勢力……”

      “這麼多年,她也長進了。”周承禮嘴角微扯。

      幕僚低聲道,“屬下還是不太明白,七爺您早就知道宋家有意加害,為什麼不管……”

      周承禮看了他一眼,幕僚頓時不敢說話,周承禮做事什麼時候容許別人質疑過。但也聽到周承禮解釋說:“宋家總會選一個人下手的,我他們沒那個本事動,要麼就是長寧,要麼就是趙承廉。而且多事之秋,他不做官也好,免得日後被牽連進這些事來。再者……”

      周承禮沒有再說下去了。再者倘若有一日他想不顧趙長寧的反抗得到她,那麼趙家,就決不能有能與他做對的勢力。仿佛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邪念和暴戾,十四歲的時候長寧就見識過他邪念的這一面,竟嚇得她忘記了那件事,忘了也好,他希望長寧永遠不要想起來。

      “隨她去做吧,收不了場我回去替她收就是了。”周承禮淡淡說。

      幕僚拱手應了退下。

      趙長寧揉了揉眉心,她已經見了都察院那個人一面,拿到了一份二叔的證詞。

      此人當初在大理寺的時候,趙長寧幫過他,讓他免於牢獄之災。此人很感激她,證詞給她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了:“大人切莫牽扯深了,免得把自己也繞進去。裡頭骯髒,想整您二叔的,可能不止一方勢力……”

      趙長寧看了證詞,憑他這些年判案的能力,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疑點和牽強處不少。單就說貪污修建皇陵的錢這一條,二叔再怎麼蠢也不可能將自己的貪污的證據放在辦公號房的公案上,讓揭發他的下屬隨意翻到。而且貪污銀兩多達十萬,這十萬兩銀子,未入趙家的賬,也沒有找到趙承廉窩藏銀子的地點,這麼大一筆銀子總有去向,不可能平白消失,證詞裡卻絲毫沒有提及。

      也就是說,真的有人陷害二叔。

      長寧靠著東坡椅沉思了一會兒,決定她得見二叔一面,很多事情只有他親口告訴她,她才知道情況。到時候拿到二叔的供詞,找到證據,才能替他翻案。

      當她告訴陳蠻之後,陳蠻自然要阻止她:“大人,您這是何苦!雖然進都察院不難,但畢竟是違抗皇令,知道了您也會被責罰的……”

      長寧歎氣說:“二叔既然是被陷害,更不能不救了。既我是在這個位置,我若不救,家裡也沒有人能救他了。”

      陳蠻想到那日大人受的委屈,就不願意趙長寧去救此人。“那我替您去,您不能以身犯險。”

      長寧雖覺得陳蠻忠誠,也笑著搖頭,“你如何知道要問些什麼,都察院大牢與大理寺相通,我用腰牌可進大門,但隨後便需要都察院的牌子,我已經要得了一塊,打扮成皂隸進去。你在外接應,找個與我身形相訪的人裝作我離開。晚上人少不好分辨,明晚就行動吧。”

      “大人……”陳蠻仍然想勸阻,長寧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她既已經決定的事情,不會更改的。

      這時候正房那邊派人過來請,趙老太爺要找她說話。

      長寧過去的時候,看到趙長淮正與趙老太爺下棋。趙長淮看到兄長過來,拱手喊長兄退去了出去。

      趙老太爺讓她坐下:“祖父叫你過來,是想跟你說那日的事,你也莫怪罪你二嬸,她是心急了。” 

      長寧一手抓著棋盅裡的子玩,一邊道:“孫兒明白。”

      其實一貫也是如此的,只是那天說話的人太多,她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出言訓斥。否則她懶得管別人怎麼說,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在外面被為難,回到家裡還不被理解……那天她的確太累了。

      趙老太爺輕輕歎氣:“祖父老了,現在家裡一切交給你管,祖父是放心的。你二叔這些年雖然……不說絕對是個清官,但貪污修建皇陵的銀子這樣的事,他一定不會做的。你一定要幫他,否則這一關,他必定過不去了!祖父知道這事難辦,但你就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祖父此話見外。”長寧淡淡道,祖父這話,是當她真的冷血無情麼。

      趙老太爺眼眶微紅:“唇亡齒寒!你二叔倘若倒了,你在官場必定也難以支撐。祖父也說句實在話,你七叔畢竟不是趙家人……”

      長寧看著趙老太爺許久,不知道什麼時候,祖父已經如此蒼老了。那天他雖然出言袒護自己,但心裡肯定是有疑慮的。他老了,總是會犯糊塗,總是會優柔寡斷的。“孫兒知道,祖父放心……”棋子在她的指尖轉了轉,她輕輕說,“孫兒會把二叔救回來的。”

      一把棋子被撒入棋盅中,長寧拱手告退。

      她頭也不回地出了正房,隨從很快跟了上來。長寧看到祖父的影子投在窗紙上,一道拉長的剪影,久久未動。

      要救二叔,長寧必定會做出犧牲,也許會將她也牽扯進去。祖父知道,他為官幾十年,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長寧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她是嘲笑自己,畢竟還是孤單的。

      她剛回頭,就看到趙長淮站在不遠處。

      風吹起他的袍角,他看著她微笑說:“哥哥何必過得這麼苦,哥哥生性柔軟,若將管家權交給愚弟,想必哥哥也不會這麼煩惱。”

      趙長寧不太想理他,她從他身邊經過只拋下無聊二字。

      真是長兄的一貫作風。趙長淮笑著看著長寧遠去,他倒是不擔心什麼,反正二叔這個事想翻案,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

      趙長寧……必然會做出損益自己的事來。他就等著看好了。

      次日長寧下了衙門後便向大牢而去。

      此時天色漸晚,晚霞如錦緞一般鋪在天際,染出飛簷斗拱的巒影,長長地斜投在路上。長寧本還在小憩,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她挑起簾子,看到前面有人擋住了去路。

      兵馬司封路盤查,魏頤正坐在馬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周圍的景色。

      長寧皺眉,讓車夫趕緊停住。魏頤他一個京衛指揮使,怎麼會這般攔在路上,而且還在她的必經之路上,還是別和他碰上吧。

      “掉頭,走胡同小路繞過去。”長寧低聲囑咐車夫,很快馬兒就掉頭了,潛入了旁邊一條專門賣綢緞的胡同。這胡同裡都是賣布的,綢緞莊子,麻布棉布,應有盡有。馬車很快一溜煙跑過去,等看不到魏頤的身影了,長寧才松了口氣。

      馬車一拐彎,就從綢布胡同拐了出去,進了另一條僻靜的小胡同,也讓夕陽染得金黃。

      長寧又閉上了眼睛準備再歇會兒,馬車卻突然停下來了。

      車夫的聲音顫顫巍巍地響起:“大人……軍爺大人攔住咱們了。”

      不等他再說,趙長寧已經聽到了個熟悉的聲音,聲調懶洋洋的:“趙大人見在下就躲,實在是傷透了魏某的心。不得已只得在這裡堵了。”

      這人怎麼陰魂不散的!

      趙長寧撩開了車簾,也沒有出去,只坐在馬車裡說:“上次想必已經跟魏大人說得很明白了。魏大人何苦再來為難下官。”她看到魏頤後面是一字排開的護衛,心裡暗想不好。

      魏頤卻微笑著說:“大人不必緊張,我不是奉公辦事。只是聽說大人的二叔出事了,魏某不巧在都察院有些門路。大人若是願意,魏某必定傾力幫忙。”

      趙長寧向後靠去,微微一笑說:“魏大人,我自小就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知道魏大人何故如此好心?”

      “自然沒有。”魏頤繼續笑,鞭子在手裡握了握,“——不過是想趙大人嫁給魏某而已。”

      趙長寧差點被他哽到,四周車夫、護衛的表情也有些扭曲。魏大人瘋了,好男風,把人家少年大人堵在胡同裡不放都算了,他竟然還想娶人家!

      “魏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長寧嘴角微動。

      “自然知道。”魏頤根本不在意周圍人是什麼目光,而是看著長寧,臉帶笑容語氣認真地說,“魏某誠心想娶大人,大人不必憂心,魏某必定善待大人,絕不納妾,雖我原來有些風流的時候,但那畢竟是過去了。無論大人想要什麼,魏某都會給你尋來。若長寧嫁與我,二叔的事就是自家的事,我自當盡力。”

      趙長寧看著魏頤許久別過臉,嘴角抽動,魏頤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大庭廣眾,他說娶個什麼鬼啊!

      “魏大人的心意趙某心領了,只是趙某如今還有要事要去做,魏大人可否改日商量?”長寧想打發他。眼看著太陽快要落山了,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

      “哦?”魏頤卻聽到了其中的重點,眼睛微亮道,“長寧的意思是這事可以商量?”

      “自然的,可以商量。”趙長寧點頭,甚至還難得笑了笑。她只想趕緊把魏頤哄走。“只是趙某現在無空,魏大人您看……?”

      魏頤卻心中一柔,她的笑容染在夕陽中,宛如暖玉生輝,他第一次看到她對他笑,原以為她冷淡得不會理他呢。

      “好,那我明日登門拜訪。”魏頤笑道,“到時候必定帶上媒人聘禮,禮決不會薄的。”

      說罷招手讓撤。

      趙長寧本想終於是打發了他,明日他帶媒人上門再推脫就是了……片刻後她反應過來。等等……媒人??

      她剛才說的商量,只是商量而已啊。又沒有說要嫁給他!趙長寧立刻出了馬車:“魏大人,你留步,你要帶什麼媒人?”

      馬蹄聲噠噠地響,魏頤根本聽不到她在後面喊,很久就不見蹤影了。趙長寧有點頭疼……這個武蠻子究竟要幹什麼!

      正事要緊,她再揉了揉眉心,吩咐車夫趕緊往大牢裡去。

      這個時候大牢的守衛是最鬆懈的,長寧用了腰牌很容易進去了。接應的陳蠻也安排了人另替她以「趙大人」的身份進去。都察院都事在裡面等她,替她提著盞油燈照路:“大人切記快些,這裡看守嚴格,還有錦衣衛在巡查。”

      “這次多謝你,你先出去吧,一會兒我自會出來,免得連累了你。”長寧低聲說。

      她此行太過冒險,很容易被人發現。

      都事苦笑:“沒有您替我翻案,我未必還能保住這條命,談何感謝。您只有一刻鐘,左轉第三間便是了。”然後都事遞給她一盞油燈,自己退出了門外。

      長寧接過油燈,緩步往裡面走。牢房陰暗潮濕,味道也難聞,若不是她提著油燈連人都看不清楚。到了第三間站定,只見炕床上坐著個身影,提燈一照,那人似乎被光晃住了,便拿手來遮。長寧才看到趙承廉潦倒落魄的樣子,又瘦又髒,這個人……怎麼會是二叔!

      趙承廉從來與父親一樣,都是風流瀟灑,清俊儒雅的。

      “二叔……”長寧嘴角微動,“您現在如何了?”。

      趙承廉這才看清楚,提著油燈的獄卒不是別人,正是趙長寧!他一時激動得喉頭發哽,許久說不出話來。經歷幾天漫長的恐怖折磨,再見到一個熟人的時候,自然是激動得不能自己了。

      趙承廉不動聲色地緊了緊拳頭,才忍下了激動,乾燥的嘴唇張開:“你……怎麼來了,這可是違抗聖旨!”

      “別的話就不說了。”長寧知道時間來不及,直接切入正題,“家裡都急著救您出去。不過您的證詞我已經看過了,疑點不少,只是我卻難找到證據。您可否有能自證清白的證據,現在就要告訴我。”

      趙承廉聽到這裡,眼裡露出一絲冰冷犀利的光:“我以前……雖不說是多正直的清官,卻也知道凡事可為不可為,拿貪污皇陵餉銀,嫁禍同窗官員來栽贓陷害我,當真是恥辱!那隨從我素日待他不薄,沒想竟如此容易投靠了別人。”

      趙承廉也知道時間緊迫,歎了口氣繼續說:“我有謝楠貪污的證據,足以洗刷我的罪名。但都察院都是他們的人,連錦衣衛也想置我於死地……我自然不敢拿出來。”

      “證據您放在哪兒了?”長寧問。

      趙承廉道:“放在詹事府的抽屜中,我也是後來搜集到的,本想著人已經死了就不必上交了……”

      趙長寧一頓,然後看著他說:“二叔,您詹事府、家中書房我已經派人搜查過了,什麼東西都沒有。”

      趙承廉也回過神來,他們抓他的時候,自然已經把他的東西清理得一乾二淨了。趙承廉頓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長寧卻沉思了片刻:“您告訴我證據是什麼方面的,我再替您去查就是。謝楠與河工商人可有信件往來,藏銀地點。還有您的隨從,既然敢誣陷您,要麼是受了錢,要麼是家人被威脅。您告訴我他籍貫何處,我去找證據。”

      果然還是他查案子的思路清晰,甚是聰明!

      趙承廉細細說來。長寧多年讀書已經練就了聽過不忘的能力。大致記下來來,本想再詳細問些證據的問題,卻聽到有動靜響起。

      “我得先走了。”長寧低聲,左右一看,立刻後面的過道避去,躲在刑訊室裡屏住呼吸。不過已經太晚了,火把的光亮很快亮起,大群的護衛湧進來,將周圍照得無所遁形,看來是早就有所準備了。

      隨後進來的一個是陳昭,另一個是都察院的官員,將趙長寧所藏之處團團圍住,她倒是沒地方躲了。

      長寧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她倒是還算鎮定。

    陳  昭從下屬手裡拿過火把,湊近了照她的臉,冰冷地笑了笑:“這不是趙大人嗎?怎麼,想劫獄嗎。”

      趙長寧淡淡道:“陳大人此言差矣,我若想劫獄,二叔自然不會還在牢裡。”

      “身為大理寺的官員,知法犯法,想必趙大人比我更清楚究竟該如何處置吧。”陳昭好不容易抓到了趙長寧的錯處,很想置他於死地,於是逼問道。“你潛入都察院,是不是想跟你二叔串通,你也是他的同黨,好救他出獄的?”

      陳昭早知道都察院有人吃裡扒外,通了趙家的人,那個人沒逮到,反倒是逮到了趙長寧。簡直就是意外收穫。

      他手一揮,立刻就有錦衣衛衝上去壓下趙長寧。她畢竟只是個女人,手骨捏在身後擰得生疼,立刻被壓下來。旁邊趙承廉也聽到了動靜,嘶啞地大喊:“陳昭,你有什麼衝我來,別動長寧!”

      陳昭嘖了一聲,他沒管趙承廉說什麼,倒是趙長寧的眼神冰冷至極,讓他很不舒服。很快他決定不殺趙長寧,不如留她在這裡,享受一下刑訊室的這些刑具好了。

      陳昭走到她面前,意蘊悠長地笑道:“既然趙大人不肯說……那麼趙大人身為大理寺丞,想必對這些刑具也是瞭若指掌的吧?趙大人說說,我若是施在你的身上,這該是什麼滋味呢。若是趙大人向我求饒,我說不定還會放過你。”

      趙長寧看著他那張與陳蠻相似的臉,冷笑道:“你不過是個陷害別人冷血無情的畜生罷了,休想我求你!難怪這些年落得眾叛親離,幼弟失散,連個下落都找不到的下場!”

      陳昭皺眉,突然就變了臉色,然後一把擰住她的喉嚨:“什麼幼弟——是誰告訴你的?”

      趙長寧不過就是想拿這個吊著陳昭,沒想竟然真的抓住了陳昭的七寸,看來那個弟弟,對於陳昭來說是真的很重要。她自然不能說實話,因為她不知道陳蠻究竟是不是他弟弟。

      她繼續說:“蠻字——陳大人應該知道吧?”她只用一個模棱兩可的名字來告訴陳昭。也許這個名字代表他所恨的庶弟,也或許代表的是他的親弟弟。

      陳昭一開始以為趙長寧是說謊吊他,但當趙長寧說出蠻字之後,他心裡就已經確定了幾分。弟弟的乳名就是蠻兒。這些年他從未停止過找尋弟弟,他最親密的親人就是母親和胞弟,不是一個母親肚子裡出來的算什麼兄弟。母親因為弟弟的事,這些年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弟弟算是他唯一有感情寄託的親人了。他心想著這些年弟弟在外面肯定流離失所受了很多苦,他得把弟弟找回來,好生地對弟弟。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陳昭繼續冷冰冰地問,“說清楚!他在哪兒?”

      趙長寧如何肯說,閉嘴不答。

      陳昭平息了怒氣,冷笑道:“既然趙大人什麼都不肯招,那就別怪我動刑了。”

      說罷叫人準備了鹽水皮鞭子過來。他試了試軟硬是否合適,沾了鹽水撩起就往趙長寧身上抽!啪的一鞭子毫無緩衝,長寧疼得嘶了一聲,立刻就覺得傷口火辣辣的,疼得出奇!她咬住牙忍了。但沒等她緩口氣,第二鞭、第三鞭緊接著就抽了下來。

      她來這裡本來就是冒險的,早就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打算,打便打吧,該受的總是要受的。既然她答應了祖父要救二叔出去,自然知道會面對什麼。

      都察院豈是這麼容易能闖的地方,所以她讓都事先走了,早料到會被抓。但只要知道了二叔所說的證據,能把他救出來,被治罪也無妨。

      趙承廉被關在牢裡,大概也猜到長寧在挨打。這個侄兒一向是細皮嫩肉的……他氣得渾身發抖,這些人欺人太甚!如果他不是身陷囹圄,他可以衝出去保護他,但他只能無力地抓著囚牢嘶喊,竟生生出了眼淚:“你們不要打他!我什麼都招了,別打他!”

      趙長寧本想說「陳大人若繼續打,那這個人在哪裡,我是永不會告訴你的」。但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遠在皇宮,有個人快速地穿過了抄手遊廊,在臺階前跪下道:“陛下,陳大人抓住了趙長寧,正在……嚴刑逼供!”

      堂上的帝王,失手打翻了放在面前的朱墨。

      他盯著面前那攤朱墨許久,暈染開的朱紅色,沾濕了他的奏摺。

      “帶金吾衛,去都察院。”朱明熾隨即面色速冷地從龍椅上站起來,自己繫上了斗篷。“都察院給我圍住,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准出入!”

      “陛下!”那人道,“都察院大牢那樣的地方您去不得,況且此事夜深……”

      “滾。”朱明熾一聲冷斥,沉著臉往外走。

      十多鞭子之後,陳昭停手了。他把鞭子扔給下屬,再度走到了趙長寧面前,捏住她的下巴,看著傷痕累累的趙長寧柔聲說:“趙大人,兩件事你要交代清楚,第一,你潛入都察院是做什麼的。第二,那個名叫蠻的人在哪兒?”

      “第一,無可奉告……總之我沒有劫獄,最多只是違抗皇令,自然有皇上來處置我,還輪不到你陳昭。”趙長寧聲音斷續地說,“至於第二條,恐怕要麻煩陳大人放我走之後,才能以實相告了。陳大人想必知道,我這個人意志堅定,尋常的法子恐怕是讓我張不了口的,陳大人恐怕也會落得個殘害朝廷官員的名聲。”

      她抬起頭,血痕沾染衣襟,笑容卻好看得有幾分淩厲。

      她早準備好了,讓他打一頓,然後放她走。

      陳昭冷哼了一聲,他正想再試試趙長寧的嘴有多硬,突然外面有人慌張地跑進來,跪下稟報:“大人,皇上……皇上御駕親臨!”

      皇上過來了!這怎麼可能,大牢是什麼地方,深更半夜的,他怎麼會過來?

      陳大人私自打朝廷命官,這畢竟是私刑。

      眾官員正疑惑,只待一聲”皇上駕到”,眾官員紛紛跪下。陳昭自然也跪下了,長寧模糊聽到他來了,倒是說不出什麼感覺。

      更加明亮的火把很快就湧了進來,大量金吾衛湧進來包圍了牢房。披著灰鼠皮大氅,戴金冠的高大男人自分開的金吾衛走進來,英俊的左額上一道傷疤,正是朱明熾。此人一出,便是無形的壓迫向人襲來。

      在場諸人,不少是第一次面見到皇上聖顏,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都察院裡。一眼不敢多看,嚇得伏地發抖。

      “皇上,微臣抓到趙長寧夜探都察院……”陳昭正欲辯解,卻發現朱明熾根本就沒有聽他說。

      朱明熾看著傷痕累累的趙長寧,便是她想殺自己的時候,他都沒有動過她一根汗毛。如今不過就是夜闖都察院而已,闖都察院怎麼了,只要她願意,她想闖皇宮都隨她!只要她想當,這個都察院都禦史的位置他都能讓她當。陳昭竟然敢打她,還把她打成這個樣子!

      他聽了陳昭的話,走到他面前站住。

      陳昭察覺到朱明熾不高興,他這個人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以氣勢來壓人。“皇上,微臣並未……”

      話音未完,就被啪的一聲巴掌打斷了!他的手勁不是開玩笑的,打得陳昭口中頓時腥甜,臉疼得都木了,什麼知覺都沒有,只是眼前一陣地發暈。然後聽到朱明熾冰冷地道:“你先給我滾出去,明日算帳。”

      眾人都有些不解,皇上夜闖都察院大牢,還打了陳昭一個巴掌……難不成竟是為了趙長寧!

      他何德何能,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怎麼能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對待!

      長寧感覺到自己被誰放下來,攏緊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味道她是熟悉極了的。

      這個人把她抱起來,然後在她耳邊問:“疼不疼?”

      終於置身一個溫熱的懷中,長寧竟然莫名抓著這個人的衣袖。他竟然會有如此柔情的時候嗎,長寧知道這個人是不會傷害他的,她往他的懷裡蜷縮進去,大概是意識模糊了,她說:“疼……”

      又疼又累,好想就這麼不管不顧地睡一覺啊。

      “很快就不疼了乖,沒有事的,朕在呢。”朱明熾看她如個孩子般,從來沒有這麼軟弱過。他也仿佛被什麼感染了,語氣變得格外輕柔。將她摟得更緊,立刻大步朝外走去。先給她治傷要緊!……別的人事,再慢慢算帳!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5:22 PM

第七十七章

   馬車搖搖晃晃,蓬亂的亮光自車窗裡照進來,在眼皮上撩動。

      長寧感覺到自己躺在一個人堅實的懷裡,她的手指微動,摸到了這個人革帶上玉鑲金的玉牌,這是只有朱明熾才能用的。帝王身份尊貴,用的東西別人都不能用。

      “這是去哪裡?”她輕聲地問。

      帝王將她的亂髮理好,望著癱軟在他懷裡的長寧,聲音更加低柔:“宮裡,給你治傷。”

      “我不想去那裡。”趙長寧卻閉上了眼睛,喃喃著,“我不想去……”

      “給你治傷要緊,宮裡的御醫更好些。”朱明熾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冰涼,便納入了他的袖中取暖。

      “可是我不想去。”她的手卻從他的袖中抽出,抓住了他的衣袖扯緊,“你讓我回去吧, 有人在綢布胡同接應我。”

      朱明熾又把她的手握住,片刻後道:“……倔強。”然後他微挑車簾,對外面說,“去西四胡同。”

      西四胡同是趙府所在之地。

      趙長寧聽到是回家才放鬆了些,這個人的手一直輕撫她的背脊,雖是天下至權至霸, 罔顧她意志的人,但是現在的確他是在保護她。剛才竟然睡得比在家裡還要安穩幾分。這時候清醒一些了,終於能說話了:“……我這次突入都察院大牢,多謝陛下解圍。自知犯錯,如何責罰任由陛下。”

      朱明熾眉一挑道:“還知道你錯了?大牢什麼地方,隻身一人就敢進去。罰當然要罰你,等你傷好了……看朕怎麼收拾你!”

      “但是二叔的案子,不得不跟陛下說清楚。”長寧說,“他的確是被人陷害的,此案疑竇叢叢,不如進入三司法審核,卻也不能讓都察院說了算。都察院都禦史,可與宋宜誠是多年摯友。陛下心如明鏡,自然是知道這些……”

      朱明熾看著她,嘴角的笑容卻帶著一絲戲謔,“皇陵案他雖然沒有參與,但以前的一樁樁,一件件恐怕也不少。你給他求情,究竟因為他是被冤枉的,還是因為他是你二叔?”

      長寧低聲道:“他畢竟是我二叔,這就是脫不開的關係,說不因為此肯定是在騙您。該如何秉公判決,我也沒有意見,但如果斷案有失公允,我自然要幫忙。陛下何苦讓人如此算計您的功臣,豈不是寒了功臣的心思?”

      但她說完之後,許久都沒有聽到朱明熾說話。

      趙長寧覺得朱明熾不是不講究章法的人。他不管宋宜誠陷害二叔,肯定有什麼原因不為外人道。

      他不說話,那便是不會跟她說的了。倒不如她私下派人去查那隨從的老家,總是能發現端倪的。

      前面已經到了趙府的偏門,趙長寧見馬車停下來,本來想自己下去的,隨後牽動得身上一陣陣地疼,站都站不穩,然後給身後的人抓住了。

      “皇上,微臣要回府了。”趙長寧道。他的側臉冷峻英挺。

      “走下去試試?才挨了頓鞭子,你以為你是鐵打的嗎。”朱明熾將她打橫抱起,“方才不是還疼得直喊,現在就受得住了?”

      不是她受不受得住的問題,而是朱明熾總不能跟她一起回趙府吧?

      但朱明熾已經抱著她跨下馬車,隨行的金吾衛副指揮已經上前去扣門了。趙長寧被他攏在斗篷裡,屋簷下燈籠光的陰影投在他臉上。

      “皇上……”趙長寧仍然不死心。

      “不許說話,否則朕就抱你回宮去。”他知道趙長寧要說什麼,淡淡說,“朕知道怎麼圓過去。”

      後門的門房隔著門懶洋洋地喊了聲:“誰啊?”

      “開門就是了。”那副指揮使道,“再叫你府上能說得上話的過來。”

      門房在裡頭狐疑得很,也不是誰傳個話他就能去叫主子的是不是。吱呀一聲開了門,只探出個半白的腦袋來:“哪個壯士叫門?”

      頓時就看到外頭陣仗極大,侍衛林立不下百人,中心那抱著個人的男人看著便是非富即貴。門房還沒看清楚是誰,就知道這路人是惹不起的。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名帖,態度也好了不少:“大人在外稍等,我去給主子傳話!”

      “去傳話吧。”朱明熾語調沉沉,卻是徑直抱著趙長寧就進門了,“你們大少爺的院子在哪裡?給我引個路。”朱明熾這卻是第一次來趙家,踏進門自然陌生了。

      門房才看清他手頭抱著的……可不正是大少爺嗎!

      趕緊就領著朱明熾往裡面走,然後讓另一個小的童子去二少爺那裡傳話。老太爺年事已高,怎能吵他,家裡最說得上話的就是二少爺了!

      朱明熾抱著長寧走到了她的院子,知道了朱明熾的身份,丫頭婆子們伏地跪了一片,頭也不敢抬。

      朱明熾卻也沒叫她們起,將趙長寧好生放在羅漢床上後,隨口吩咐旁邊的婆子:“去打盆水來。”

      御醫是早就派人去傳過來的,掌院的鄭太醫,年事頗高白鬍子一把了,大半夜的被值房太醫從床上挖起來。聽聞是皇上傳詔,以為是急病。帶著個徒弟火急火燎地穿衣裳出來,才知道是在宮外。宮外也罷了,拎著箱子被接到趙府,原是給一位少年大人治病的。

      屋內的人都請了出去,獨皇上站在旁邊看著他。鄭太醫這也不覷,伺候了三朝皇帝了,當朝首輔的年齡都沒有他大,雖然古怪離奇,但他聽皇上的吩咐,給這位趙大人診脈就是了。

      觀這位趙大人的面貌,大概也知道是被打傷的。診脈也就多是個氣血兩虧。

      但是當鄭太醫的手搭在趙長寧的手腕上時,他細品了許久的脈,隨後,他的額頭開始出汗,後背也開始流汗。

      他行醫至今已經超過五十年,什麼樣的脈沒有診過。什麼人什麼脈,他一摸就知道了。素日在宮裡被稱為神脈手,技藝超群,宮妃孕不足一月時,闔太醫院都只有他能診斷出來……但是這個脈!他分明就不是……就不是……

      隱瞞不報是欺君之罪,鄭太醫立刻就伏地了,並且看得出還微微發抖:“陛下……微臣,微臣不敢妄言。這榻上之大人,實乃是……”

      朱明熾不能在宮外耽擱太久,等看她傷勢不嚴重了就打算離開。聞言表情也沒有波動,而是淡淡道:“朕知道,你只需告訴我,她這傷嚴不嚴重就是了。”

      “傷是皮外傷,有些發熱,不過沒有大礙。只是這位……大人體寒宮虛,兼之有些胃的毛病,怕要好生調養。”

      她病還真不少!

      “去外面開藥方,抓藥送藥一應由你操辦。日後她的病由你專門診斷。”朱明熾吩咐道,“回去之後,一個字不許往外說,可明白?”

      皇上究竟是什麼意圖,鄭太醫並不想知道,人生幾許難得糊塗,他還想活到八十大壽的。鄭太醫立刻跪地應喏,然後出去開藥了。

      趙長淮那邊本來就沒睡,得到了消息有人夜訪趙府,而且陣仗不小,已經往大少爺那裡去了。他就好奇了,深更半夜的究竟是誰送趙長寧回來了?披了外衣叫上些護院跟著朝趙長寧那裡去,順便叫人通知各房。趙長寧這晚未歸,祖父、父親那邊都牽掛著。

      當他帶著人到竹山居的時候,看到守在外面的竟然是金吾衛!心裡已經是吃了一驚,待再走到門前,只看到有個人背手站在長兄的床前,門外金吾衛副指揮使通傳:“皇上,趙長淮趙大人過來了。”

      皇上,朱明熾!

      趙長淮頓時就把朱明熾認出來了,心裡一震,立刻後退兩步半跪下:“陛下,微臣不知陛下光臨……”

      朱明熾抬起手讓他不用說了,既然是趙長寧的弟弟來了,應該會好生照料她吧。今晚這一行,陣仗已經搞得夠大了,不能再大下去了。他淡淡道:“朕無意路過,看到你哥哥受重傷帶他回來,既然你來了便好生照料他吧。”

      說完又看了趙長寧一眼,方才才見清醒了一些,如今卻是面色發紅,想必有些發燒,不大清醒。

      她要是清醒的,看到陣仗這麼大,恐怕又要不高興了。

      他招手讓金吾衛隨著離開,趙長淮跪地等他離開竹山居。本想將他送出門的,但朱明熾不讓他送,只得回頭照看趙長寧。

      被皇帝路過看到,親自送過來?趙長淮怎麼聽怎麼覺得不靠譜,恐怕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走近了看趙長寧,被打得可謂是遍體鱗傷,眉頭緊擰,那樣子格外的孱弱。趙長寧要想得到些真東西,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的,這樣回來他一點都不奇怪。

      他回頭問顧嬤嬤:“可派人去找大夫了?”

      剛才那個陣仗顧嬤嬤都被嚇到了,正領著丫頭端水進來,聞言示意東廂房:“奴婢還沒去請,不過方才那位帶過來一個御醫,正在裡頭開藥單子。”

      趙長淮本沒有在意,太醫院的御醫多了去了,給大臣診斷也是常有的。還是準備去問問長兄這情況嚴不嚴重,便走到了東廂房。結果丫頭挑簾子一看,他卻看到裡頭開藥單子的人面熟,再仔細一看,這不是太醫院掌院御醫……鄭太醫嗎!

      鄭太醫資歷極高,又是千金難求的聖手,就是內閣大臣見了鄭太醫都要客客氣氣的。雖然只是太醫院的,卻也是三朝元老了,趙長淮就恭敬地拱手:“大人可是掌院御醫……鄭大人?”
  
      鄭太醫聽到有人喊,自然咦了聲:“正是,你是何人?”趙長淮心裡更驚訝。能請到鄭太醫出馬的……當然只有皇上了,聽說現在他年事已高,只管皇上和太后的,普通王公貴族都未必能請得動他。

      趙長淮與鄭太醫交流長寧的病情,這時候未等到人的陳蠻回來了,看到趙長寧躺在床上,幾步直走到趙長寧床前,手捏得青筋暴起。

      他不過是跟大人分離了半天,怎麼大人就成了這個樣子!誰把他打成這樣!

      要讓他知道了這個人,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

      陳蠻半跪著許久,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被顧嬤嬤拉到一邊去:“陳蠻你別急,都是皮外傷。”知道他對大少爺忠心耿耿,顧嬤嬤也是心疼難忍,“大少爺這還不是為了咱們府裡,你去外面等著吧,我給大人換好藥再叫你。”

      “勞煩嬤嬤。”陳蠻聲音嘶啞,知道自己的確幫不上忙,起身退去門外。顧嬤嬤看到他退出去,心裡也是憋了口氣的,就告訴香榧,“去各房各院通知一聲,就說大少爺這裡有急事商議。”

      此時夜幕低垂,天邊寒星點點,趙府卻猶如沉寂了一般。陳蠻守在燈籠火下面,不一會兒看到先是竇氏扶著丫頭都手匆匆過來,竇氏進房後一見長寧的樣子便大哭出聲,抱著兒子便不撒手。

      然後是趙老太爺也連夜趕來,二房徐氏也帶著丫頭過來,竹山居便鬧開了。竇氏已經知道事情是怎麼個經過了,她還抱著兒子。哭得誰也勸不住,趙承義或是趙老太爺想上來查看長寧,她便如護崽一般緊緊抱著她,不要他們看:“……你們一個個的都不好好待她!憑什麼要說她!憑什麼讓她去救!”

      她好好的兒子,今早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奄奄一息的。竇氏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又氣又悔,哭得如淚人一般。

      她可憐的孩子,為什麼要遭這個罪啊!

      趙承義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勸竇氏:“……有話好好說,父親在這裡。長寧這究竟是……?”

      陳蠻便在旁邊冷冷地笑了:“諸位不是不惜讓大人受損,也必要讓他救出趙承廉的嗎?原大人本來就在想辦法,只是的確不能求到皇上那裡,偏諸位心大,說大人是冷血無情之人!若不是諸位那番話,大人也不必去冒險了。都察院豈是好進的地方,大人進都察院探底,就算是能出來也要去半條命。現在這樣,大人拿到了些證據,諸位也不用假慈悲了吧,別在這裡汙了大人的地!”

      他這話說得尤狠,曾說過趙長寧的自然都變了臉色。趙老太爺更是止不住地手抖,他原是覺得趙長寧有些無情,又記掛著兒子,所以……不想此事竟然如此兇險,趙長寧竟然傷成這樣!“是我的錯,寧哥兒一向是最明事理的,他知道該怎麼做,我們卻要妄加揣測……”

      “父親,這樣不能全怪您。”徐氏卻在旁說,“原本他把事情說清楚,我們哪裡會誤會……”

      這下便連趙承義也生了氣,兒子一向至純至孝,為了他二叔做到這個地步,當真是仁至義盡了。“當日長寧早說過此事棘手,求不得皇上,他在想辦法……可是二嫂不信的!如今的關頭,二嫂還要說風涼話不成!”

      徐氏看到眾人憤怒責備的目光盯著自己,自然一個字都不敢再吭聲了。畢竟事情只能靠趙長寧去做。

      待長寧喝了藥,燒退了些醒過來。瞧著自己床前圍了這麼多人,當真苦笑。“……我無事,諸位都先回去歇息吧。”她一頓,“二叔那裡也有了消息,我看他在大牢裡雖然過得不好,倒也沒受大刑……”

      趙老太爺聞言更愧疚,長寧卻招手,叫護衛進來把這滿屋子的人都送出去

      唯有竇氏還伏在她的心口,抱著她一直哭。

      長寧慢慢順了母親的頭髮,輕聲道:“您也快回去睡吧,別哭了,明天起來眼睛該腫了。”

      “娘就是見不得你受傷,你二叔畢竟是隔房的,早知道這麼兇險,你何苦去為他做這些事!”竇氏一邊哭一邊說,“娘說句不好聽的,他是隔房的長輩,以前對咱們也算不得好……”

      長寧沉思了一下,告訴母親:“娘,我告訴你一句‘唇亡齒寒’。趙家如今本就在風口浪尖上,二叔真的倒了,您以為我會落著什麼好嗎?到時候在朝堂上只會更加孤立無援,叫人算計罷了。”

      竇氏淚眼朦朧地看著兒子,似乎沒有發現,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兒子心裡已經轉了九曲十八彎。

      把竇氏和父親送出去後,長寧才讓顧嬤嬤再進來,問她後續的事情。

      “診斷完後,陛下不一會兒就走了,倒是那位御醫才走片刻,還是二少爺親自送出去的。”別人不知道其中的端倪,顧嬤嬤卻是知道的,她輕聲說,“這皇上倒是對您甚好。”

      趙長寧當時發燒迷迷糊糊,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大概認得出給自己把脈的是掌院御醫鄭太醫,尋常人哪裡請得動他半夜出山,也就是朱明熾,一句話便能叫來。

      皇帝出宮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他是不能隨便出宮的。結果卻把她從都察院救出來,還送回到了趙家裡,莫不成是親自為著自己來的?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讓趙長寧的心裡有些複雜。她原來覺得朱明熾其實是很帝王模範,夠冷漠無情,夠權衡利弊。怎麼想……長寧覺得朱明熾出宮來救她,不是他會做的事情。因為對他沒有好處。

      長寧正在沉思,顧嬤嬤卻又告訴她:“……二少爺還在門外等著,說有事要跟您商量。奴婢說您今日累了,但二少爺卻說事出緊急……”

      “罷,我身上疼得睡不著,見就見他吧。”長寧頷首,“你沏壺熱茶,端些點心進來。”小半天沒吃東西,她倒是餓得厲害了。

      顧嬤嬤就帶著丫頭沏了一壺長寧常喝的碧螺春,裝了山藥糕,切成小塊、灑了糖霜的蜜酪,一疊薄如紙的牛肉脯,還有松子、榛子、芝麻加糖炒香做餡的梅花酥餅。六格的攢盒放滿,顧嬤嬤仍然覺得不足:“吃點心總是不克化的,不如奴婢讓小廚房給您做碗銀絲麵條吧?用熬得香濃的牛肉湯打底,加點香油、蔥花便很好吃了。”

      長寧搖頭道不用,這時候開火麻煩。而且趙長淮也走進來了。

      “長兄撐著病體見我,為難了。”趙長淮一拱手,然後就在趙長寧對面坐下了。雖然嘴上說的是為難,但他的神色自如,並沒有半分為難的意思。

      “二弟有話就說罷。”長寧讓顧嬤嬤把蠟燭移過來,照得小幾通亮。

      趙長淮也沒有耽擱,手扣住了茶杯道:“兩日前我因戶部的事進宮面聖,曾與皇上談論二叔的事,打探皇上的口風,皇上卻未曾理會我。料來聖意堅定,恐怕七叔不僅是因為貪墨而觸犯了皇上。”趙長淮抬頭看趙長寧,“今日長兄夜探都察院,卻是皇上將你送回,都察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長兄可願意道來?”

      趙長淮是發現他當真摸不透趙長寧的底,他究竟在幹什麼,跟皇上有什麼關係?他手頭是不是還有東西是他不知道的?

      趙長寧微微歎氣,摒退了左右,問趙長淮:“這便是二弟想說的急事?”

      趙長淮卻笑了笑,此時他低垂下頭,濃密的睫毛也垂下來。這弟弟倒還有幾分年少的俊秀,生得倒是比她高大,心計什麼的也更深。二叔出事他一直不算著急,等著她在外面忙,也不出力,他對趙家根本就是沒有歸屬感的。現在來跟她說話不過是想探她的底罷了,長寧心裡已經在猜趙長淮的想法了,畢竟她跟這位庶弟是一起長大的,還算了解他。

      “長兄倒不必忌憚我,再怎麼說我與你是親兄弟,跟外人比畢竟血濃於水……”

      這廝就睜著眼睛說瞎話吧,血濃於水?她受傷後趙長淮還沒有陳蠻的反應大!

      趙長寧也笑:“我倒是願意你記得這幾句話,日常我看二弟,卻沒看出什麼血濃於水的情分來。二弟也不用猜了,都察院什麼事也沒有,我也不過偶遇皇上罷了。若二弟只是想問這些,不如擇日再問吧。”

      “我說有事,肯定是真的有。”趙長淮卻淡淡道,“長兄若是真的想救二叔,我手裡有些工部的卷宗,是從二叔那裡搜來的。不過你也別問我怎麼弄到手的,我的路子畢竟不是正經路子,一會兒我叫你給你送來,想來還是有些用處的。”

      “如此多謝二弟。”趙長寧抬手讓顧嬤嬤進來,讓她送趙長淮出去。

      趙長淮身在六部,有些路子她不奇怪。工部應該是從二叔那裡搜走不少東西,拿來看看是否有與二叔所說的證詞對上的,也好。

      趙長淮看他臉色淡漠,玉色的臉似乎更瘦削了些。心道他這又是何必呢,如果換做是他,斷不會為趙承廉做這些的。

      只是趙長寧半點口風都不露,就讓他心裡更好奇了。趙長寧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何嘗不是看不透趙長寧幹什麼。但他跟趙長寧從就不對頭。他覺得趙長寧身為兄長,卻處處不如他,所以處處都不服。

      趙長淮拿定了探查的主意,拱手離開了。

      他使了個心眼,在離開門外丫頭的視線後,又從抄手遊廊繞到了屋後。竹山居的護衛  只守在外面。今夜又太亂了,丫頭婆子都聚到了後院去,倒沒有人看到他。借著夜色不明,趙長淮從茂密的竹林之間穿過,前頭就是竹山居的正房,光自隔扇透出來,趙長寧還沒有歇息。

      趙長淮自認自己不是君子,趙長寧不告訴他,他只能自己來聽了。

      屋內傳來隱隱的說話聲。

      “方才人太多,裡面的藥我都沒來得及給您上。”這是趙長寧身邊慣用的顧嬤嬤的聲音,“索性是裹胸擋著些,裡頭沒傷得太重……否則落下疤可怎麼好。”

      “怕什麼疤,”這是長寧的聲音,“又不是女子。”

      兩人卻是根本沒有說任何都察院的事情。

      顧嬤嬤似乎苦笑:“幸好奴婢那裡有些膏藥,塗了絕不會留疤的。您再不把自己當女子,留在身上總歸不好看。”

      隱在陰影下的趙長淮,聽到這裡的時候已經眉頭皺起。……這話聽著太奇怪了,趙長寧本來就是個男的,哪裡有從不把自己當女子的說法?

      不過隨即顧嬤嬤又接著說:“奴婢看二少爺……當真太冷血了!恐怕是手頭早就有這些東西了,一直不給您,偏生等您傷得這麼重了才跟您說。”

      “他一直不喜歡我這個長兄,不害我就是萬幸了。小時候不是還用硯臺砸過我的手麼,我也習慣了,以前對他那麼好,也沒見能修補關係。”趙長寧仍然淡淡的。
  
      原來是在非議他呢,趙長淮嘴角微扯。他能拿出來就很不錯了。說他冷血無情什麼的,他倒是早就料到了。趙長寧是他長兄,從小就壓了他一頭,兩人之間本來就是競爭關係,難不成他還要對他多好嗎?趙長寧再體弱,也不是需要自己謙讓的吧?

      “可您畢竟不是他的兄長!”顧嬤嬤似乎是哽了口氣在心口,“……這麼大的弟弟了,長得比您還高了半個頭,力氣也大上許多。誰對自家姐姐不是寵著護著的,咱們三少爺對出嫁的五娘子就很好,上次五娘子的娘家人欺負她,不是三少爺衝去打五姑爺的。偏您這個弟弟……還成日給您使絆子。”

      “在他眼裡,我不是他的姐姐,我是他的兄長。您可別說這樣的話了。”

      屋內一時沒有了動靜。

      但是趙長淮卻緊緊地捏住了墨竹的枝幹,震驚地看著窗內的燭光。

      等等……她們剛才說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5:23 PM

第七十八章

      趙長淮回到自己的住處,丫頭雪芝給他端上洗腳水,發現二少爺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爺,您怎麼了?”雪芝狐疑道,“可是大少爺那邊有什麼不好……?”

      趙長淮回神,接過擦手的熱帕子道,“你先下去吧。”

      他實在是太過震驚,以至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樣的好。從小算是跟自己一塊長大的嫡長兄,竟然根本不是……這怎麼可能呢!但是轉念一想,趙長淮想到了更多的端倪,這怎麼就不可能呢!

      首先是這件事發生的可行性,竇氏當時已有三女,若第四仍為女,很有可能鋌而走險……加之那個時候自己的生母,幾乎是與竇氏同時有孕的。後來自己出生後母親便亡故了,他就寄養在竇氏那裡,而竇氏對他的態度……當真是非常微妙的,一方面她待自己不算差,但另一方面她又想害死自己。依竇氏的個性……平白無故的她為什麼要去害一個庶出的孩子,除非是這個庶出的孩子會威脅到她。

      因為她的兒子……根本就不是兒子!
  
      想到了這點之後,趙長淮忍不住喃喃了一句:“簡直就是瘋了……”

      竇氏這不是瘋了是什麼,要是被人發現她還能有活頭嗎?而他這個嫡長兄,還當真就考取了功名,成了朝廷命官。

      緊接著,趙長淮想到了別的事。他記得有一年夏天,府裡的男孩都約好了去鄉下的山莊避暑,在荷花池子裡洑水。趙長寧也跟著去了,大家都是男孩,脫了上衣光著膀子就往水裡跳,偏偏他是怎麼說都不脫,雪白的衫子繫得嚴絲合縫。大半個夏天過去,他們都被曬成碳頭,他卻仍然白得跟鴿蛋一樣,又滑又嫩。當真是極美的,又秀氣,像是玉雕成的人兒。

      力氣也小,身子纖瘦,稍微有點病痛便犯嬌氣,怎麼像是個男兒的樣子!原來大家都以為那是他早產了一個多月,娘胎裡沒養足的緣故。現在趙長淮卻從每個細節裡幡然醒悟過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分明是個嬌滴滴的姐姐啊……

      趙長淮心情複雜地坐在燈前,心裡實在是太微妙了,原他這麼多年都是在跟一個女孩相爭,而且還是他的姐姐。豈不是太……太沒人性了。而且趙長寧當真對他不差,總還是像對弟弟一樣護著照顧著的。

      姐姐……原來是姐姐。

      他又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走了一會兒,終是悠悠地歎了口氣。罷了,若是個男的他自然要爭個高下,女孩……還是姐姐,這有什麼爭的,慣常忍讓她一些就是了。

      姐姐嘛,總是不一樣的。他一直想要個姐姐的,可惜沒有罷了。

      朱明熾回宮後,卻是大步走進了乾清宮,表情森然,其實更多的是漠然。

      陳昭跪在森森的殿宇下,弦月如鉤,光淡而朦朧,金龍雀替,屋簷上的騎鳳仙人都成了一道朦朧的影子。皇家威儀萬千,重重的瓦簷下,他顯得如此渺小無力。他偏生的生起一股子的不甘,但他不敢表現出來,朱明熾這樣的人,若你敢動,他就會將你千刀萬剮。

      他非常的警惕,縱然你從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方才突闖都察院,可謂是非常難得一見的。

      陳昭說:“古往今來雖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不知錯在何處,還請皇上明示。”

      朱明熾在翻書,實際上他可能沒看,他只是翻來翻去,然後扯著嘴皮說:“……既然不知何錯,那便繼續跪吧。”

      陳昭抬頭看,只看到朱明熾高大的身影,被團團的燭光埋沒了。

      而朱明熾很快就合上了書,進了殿內。陳昭是錦衣衛指揮使,不過陳昭野心甚重,也該收拾收拾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身為帝王,卻是誰都不信的,沒有人能讓他相信。

      但他也不會過度懲罰陳昭,陳昭是不知者無罪,過度責罰不能服眾。

      陳昭跪了一會兒,沒人敢扶,但每個經過他身邊的宮人,都不敢抬頭,畢竟這位是指揮使大人,除了皇上以外誰還敢怠慢他。

      一份邸報送到了他的案臺上,送邸報來的人低聲說:“……趙大人已經派人去尋那人的老家,約莫是找到線索了。”

      “她還是能幹的。”朱明熾嘴角微勾,“宋宜誠那邊呢?”

      “徹夜無眠,估計是想著您這番動作的意思,不敢睡呢。”回話的人聲音更輕。

      朱明熾揉了揉眉心,這下就有點頭疼了,他並沒有打壓宋家的意思,相反他很想抬舉宋家,但宋宜誠其實是個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的蠢貨,他估計這一下後這老東西做事就要束手束腳了。

      “小的還有件事不得不報”回話的人又說,“魏大人,當街攔下趙長寧,說是要……求娶。”

      朱明熾一聽先是笑,然後搖頭:“……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又說,“明日下午把他給朕召進宮裡來,就說是教裕王爺的騎射。”

      次日起來,長寧的傷口已經不怎麼疼了。那鄭太醫果然聖手,兩帖藥下去竟然就渾身通透。

      只是趙長寧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不對的正是趙長淮。

      今日本來就是沐休,一大早趙長淮提著些補品來看她,也不看她,而是在她屋內轉悠了幾圈,盯著她牆上的名人字畫看。

      趙長寧終於是忍不住了,見趙長淮一直盯著那些畫兒,她很真誠地建議:“二弟要是真的喜歡,選一張喜歡的帶回去吧。”

      趙長淮就扭頭看她,趙長寧靠著一個藏藍綢攢金枝枕,眉眼秀致如畫,澄澈眼眸倒映秋日陽光,拿書的手指根根如蔥,雪白得剔透。

      趙長寧更奇怪了,看她幹什麼,這麼多年沒看夠嗎?

      “二弟?”她再一叫,趙長淮才回過神,然後別過頭說,“君子不奪人所好,不過是看看罷了。”。

      趙長寧笑了一聲:“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在我屋裡看到什麼喜歡的都要搬回去。有次我有個特別喜歡的硯臺,你非要要,我不給就拉著我的袖子直哭。把父親引來訓斥了我一頓。給了你後,你玩了幾天就送給了三弟……”

      趙長淮咳嗽了一聲,表情不變:“是嗎,不記得了。”以前他好像是挺愛鬧趙長寧的,她一向包容自己。

      顧嬤嬤引著丫頭抬小炕桌進來,擺了早膳。因為趙長淮也在,也有他的一份。

      “二弟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吧。”趙長寧邀請他。

      她本來以為趙長淮就要走了,誰知道他施施然走到了她對面,坐了下來:“既然長兄邀請,那就是盛情難卻了。”

      她看起來很盛情的樣子嗎……趙長寧嘴角微動。

      因為是趙長寧的胃口,自然就是甜的居多,什麼桂花白糖豬油糕,栗子糕,銀絲卷,就連一籠翡翠蝦餃吃起來都是甜滋滋的。她倒是吃得高興,冰糖燕窩喝了一盞,一碗甜粥,一塊桂花白糖豬油糕。等到顧嬤嬤上藥的時候,她好像有點嫌棄,但又自持威嚴,端過來便一飲而盡,苦得立刻皺起精緻的眉頭。

      趙長淮在一旁看著,不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般嬌氣,以前他怎麼就沒有看出來呢。怕趙長寧發現,他端碗喝粥給擋住了。

      顧嬤嬤見大少爺苦得厲害,立刻端上了一碟姜香梅子。

      趙長寧含在嘴裡片刻,緩過了那陣苦勁兒,才問趙長淮:“……二弟今天來找我所為何事?”

      趙長淮一則是想打探趙長寧究竟要幹什麼,二則……可能是好奇,是的,就是好奇。好像知道了這件事之後,他心裡對趙長寧的感覺相當微妙。

      她一直對自己加以照顧包容,自己偏偏給她添堵。她在想什麼呢,她應該很無奈吧,這一大家子要由她個女孩扛著,她也願意?被高大自己許多,本應該懂事的弟弟欺負。她又是什麼心情呢?

      趙長寧見趙長淮不說話也沒打算繼續問了,正要站起來,不過是久躺著站起有些頭暈。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長寧的手:“長兄小心,起來做什麼?”

      “多謝,我不過拿兩本書罷了。”

      趙長淮聽著卻是一皺眉,“你要拿什麼,我在旁邊,吩咐一聲不就是了嗎?”

      長寧覺得這個弟弟今天當真是古怪,他是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嗎?

      趙長淮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給她拿下了書。

      長寧翻著書,眼皮子微抬,就發現趙長淮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靠她還有些近,然後等下人上茶的時候,他又先看了看:“黃山毛峰。”

      “你體質虛寒,應該喝普洱、烏龍茶才好,喝綠茶性寒。”

      趙長寧雖然沒說話,但心裡已經按捺不住了,嘴角動了許久,把書放下了。“趙長淮,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

      然後趙長寧發現他仍然盯著自己的臉看,好像自己的臉上平白長了朵花一樣,連自己問他什麼都沒聽到,目光很出神。得,就是瘋了!

      長寧搖頭,那邊香榧卻挑簾進來了,給她屈身道:“大人,魏大人遞了名帖說要見您。奴婢說您病著不能見外人,但是他說無妨。護衛們不敢攔,又不敢不攔……”

      麻煩找上門來了,長寧揉了揉眉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5:24 PM

第七十九章

     “引他在花廳等著吧,我換身衣裳就就出去見他。”長寧起身道。

      “這怎麼行。”趙長淮卻突然開口。

      趙長寧、香榧,連同顧嬤嬤都看向他趙長淮才咳嗽了一聲:“長兄大病未癒,實在不宜走動。不如去請魏大人過來說話。”

      顧嬤嬤看趙長淮,又用眼神詢問趙長寧。別說顧嬤嬤了,長寧自己都覺得趙長淮奇怪,她見誰關他什麼事!莫名其妙,不知所謂。

      “魏大人遠來是客,還是我去見他吧,我也沒到走不了路的地步。”長寧換了衣裳,帶了兩個小廝去花廳。趙長淮走在她身邊,淡淡說,“你如何能單獨與他見面,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在旁邊也幫你看著點。”

      長寧實在是不想理他,腳步加快了些。

      於是當魏頤看到趙長寧進來之後,她背後還跟著個高大的俊挺男子,身高倒與他差不多。魏頤見他面生,而且氣場很強,微笑問:“這位是?”

      “我是她的二弟趙長淮。閣下便是京衛指揮使魏頤魏大人吧。”趙長淮上前一步,與魏頤見了禮。

      魏頤自然笑了:“我倒聽說過你,提了減稅案,在戶部也是年輕官員裡優秀的。”

      趙長寧臉更黑,淡淡道:“長淮,你先出去吧,我與魏大人單獨談談。”

      趙長淮本來不想出去的,但趙長寧一副你不出去我便不說話的樣子,魏頤也坐了下來,含笑喝茶。他似乎的確不能留下來,他留下來幹什麼,難不成還怕趙長寧被人欺負了?

      趙長淮也回過神了:“既然如此,魏大人慢聊。”他從花廳退出來,便看到門在自己身後闔攏了,他本來是要走的,走了兩步又想,他還是在外面聽聽比較好。哪家未出閣的姑娘會單獨見外男的,雖然趙長寧很不高興的樣子,但自己何必與她一個女子計較,萬一她真的被欺負了呢……趙長淮返了回去,站在門廊下的石榴樹下。他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等趙長淮出去後,屋內倒一時寂靜。涼風自木棱格子的窗扇吹進來。

      長寧知道魏頤看著自己,他的目光好像是有點熱度的,落在她身上,分明的能感覺得到,不能忽視。

      她坐了下來,喝了口茶說:“我知道魏大人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上次沒跟魏大人說明白,我恐怕是不能答應魏大人的。我是閑雲野鶴慣了的人,不會改變的。”

      魏頤就走到她身側坐下,他明明一個武將,說話的聲音卻放得如風一般的柔和:“長寧,你這樣又能瞞多久?官場爾虞我詐,陰險狡詐的人不在少數,我也聽說了你昨夜受傷之事。”只看她面色蒼白,就知道傷勢不輕,他聲音一低,“若有我護著……你又怎麼會受傷!”

      魏頤此人雖然有些霸道,卻是當真的真心,長寧握了握杯子,突然想起那夜是被那人抱回來的,那個人也是武將,那時候也非常的溫柔。

      魏頤繼續說:“實不相瞞,我原來是有些混,在外頭有些風流債。但我要娶妻卻一定要娶個心愛之人。我娘已經被我逼急了,她說但凡我帶的是個清白家世的女子回去,不管什麼門第她都會同意的。你嫁給我不好嗎?我家裡世襲蔭職,我還是正三品指揮使,家財萬貫。你想要什麼都會有的。”魏頤又很有自信地挑眉,“說真的,京城裡想嫁給我的世家女子當真不少。”

      趙長寧聽了也笑,她說:“……但我得辭官回家,再由你安排個身份嫁給你,從此洗手作羹湯吧?”

      魏頤立刻說:“我怎麼會讓你做羹湯呢!”他會把她當成個寶貝供起來養的!摟在懷裡含在嘴裡。

      “魏大人,我雖官職輕微與您不能比,但我也是朝廷命官。”長寧的語氣嚴肅了一些:“我的事若讓別人知道了,定不會輕易饒過我,即便您能幫我阻擋,但不免會有奸人會發現。況且我從小家教甚嚴,犯些小錯都會被罰跪祠堂,這樣的事,我是要死一百次的。”

      魏頤笑容微滯,他家裡雖然是他做主,但趙長寧不一樣,她可是正經的清貴人家出身,門第甚高。

      “但你跟我一起,也是很好的。”魏頤是認真地想勸她。趙長寧難不成還能娶女子,嫁給她多好啊,他什麼都能給她。

      趙長寧見到了這個地步,反正魏頤都說他能斷袖了,只能跟他說實話:“魏大人,我這輩子就沒想過再嫁了,家裡的事需要我來做,不能不在這個位置,這個身份……我是心甘情願地一直承擔的!而我也不會去娶一個女子,平白禍害了人家。”

      老實說這些年想嫁給她的妹子還少嗎,長寧怎麼會真的去娶人家呢。

      魏頤卻被她的神情動容了,他看著她許久,只覺得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想要。而且他被他說服了,長寧這個人,你不能打亂她的生活。許久後他笑了笑。

      “但你仍然是喜歡男人的吧。”他一步步走近她,然後趙長寧就後退。“長寧,我跟你在一起,不好嗎?”

      他今日穿了件藏藍色的右衽長袍,腰繫革帶,笑起來的時候看著你的時候,更是格外的英俊。

      “我今兒媒人可都帶過來了。”魏頤溫聲說,“我在時雍坊有個宅子,你與我在那裡不好嗎……我陪你下棋,陪你看文書,我又不會吃了你的!”

      趙長寧心道信你有鬼,她又不是無知小兒隨便他誑。跟他一起,魏頤不吃了她?他不把她生吞活剝就怪了。況且就算沒有她說的那些,也還有個朱明熾,這個人對自己的態度,長寧還沒有完全摸透。

      正好這時候,門外傳來一聲響。

      然後是丫頭撲通跪下,告罪的聲音:“二少爺恕罪,奴婢是無心的!”

      趙長淮竟然一直在外面!

      趙長寧心裡一驚,也不知道這屋裡的話他聽去了幾分。她徑直走到門口打開隔扇,過道上打翻了熱茶,碎瓷片和茶葉灑了一地。趙長淮站在丫頭面前,袍角也濕了一些。正冷聲訓斥這個丫頭:“……走路沒看路嗎?”

      那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容貌秀美,低聲啜泣:“奴婢也……也不知道二少爺突然出來……”

      趙長淮慢慢道:“你是哪房的丫頭,還敢強嘴了?”

      長寧見不過是打翻了茶湯這種小事,怎的趙長淮計較起來了,這倒是奇怪了。她一向是溫和待下人的,走過去讓丫頭起來:“罷了,不過是撞到二少爺罷了,你下去跟管你的嬤嬤說,這月不吝月例,下去吧。”

      丫頭不過是個二等的,平日連接近兩位少爺的機會都沒有,不僅撞到了二少爺,還有大少爺為她開脫。不由得抬起頭,看到大少爺當真如傳言一般秀美如仙人,一襲白衫,溫文爾雅。不敢多看,立刻就低下頭磕頭:“奴婢謝過大少爺。”

      “嗯。”長寧見她可憐,還伸手虛扶了她一把。

      丫頭渾身顫抖,飛快地退下了。

      魏頤站在門口看著,趙長寧在她府上當真是很得小丫頭的喜歡嘛。

      趙長淮則對長寧說:“哥哥,你的探子正好回來了,在東院正言堂裡等著呢,你不過去看看?”

      趙長寧突然有種趙長淮在給她造臺階的感覺,就順水推舟地說:“……正好,我是要去看看的。”魏頤又怎會不知道,又讓她給躲開一次。

      東院那邊,趙承義正從外面回來。

      他被小廝扶下馬車,就看到自家影壁的柳樹下,風流倜儻的喬伯山喬侯爺正在扇扇子。腳下堆著好幾個箱子。

      喬伯山這個時候正不爽呢,他腳下這些是魏頤這廝弄來的聘禮。這倒是搞笑了,媒人跟聘禮在外面曬太陽,他自己倒是一聽說趙長寧單獨見他,就興沖沖地就進去了。

      趙承義看到喬伯山后頓時有些驚訝,侯爺怎麼朝他家來了!玉嬋成親的時候見過一次,倒也算是熟人了。他向喬伯山行禮:“侯爺難得拜訪,怎的不通知下官一聲?下官好備酒饌招待。”

      “原是趙大人,我也是陪別人過來的。”喬伯山笑眯眯的。他這個人一向和氣,對誰都是笑著的。

      趙承義也看到了那些箱子,周圍還有護衛押送,於是寒暄笑道:“侯爺這些箱子裡應該是貴重之物吧?”

      喬伯山點頭,給趙承義介紹:“自然貴重了。這個箱子裡裝了半手臂高的玉佛,玉質通透,翠綠欲滴,是翡翠中的珍品。這個箱子裡裝的是一整套的金小屏,雕刻全是名家畫作,足三十斤重的金子。在箱子裡是兩口白玉碗,通體無暇,是前朝的古物,現在可不好找這樣大的和田玉了。”

      趙承義聽得咋舌,別的不說,光那個白玉碗就夠稀罕的,能找到這麼大成色如此好的羊脂白玉,簡直就是稀釋奇寶,竟然給做成了碗!不過做成碗也是價值連城的古物。他很禮節地感歎了一下:“侯爺不愧是世家,這些好東西我可見都沒見過。”

      喬伯山很奇怪:“這不是我的啊,這是你的。”

      趙承義:“……”

      “侯爺您說什麼?”

      喬伯山合上摺扇一敲腦門,說:“這些是京衛指揮使魏大人送給您的見面禮,他與你家大公子一見如故,又想與你家的人……嗯,結個良緣。所以送這些東西給你。”他想要人家家裡的公子,自然要討好丈人,不過不能用聘禮之名來送而已。

      趙承義覺得魏大人很奇怪,為什麼要給他送東西?而且每一個都價值不菲,光靠他的月俸,一輩子都未必買得起一個。這麼貴重的東西他怎麼受得起!

      正好這時候魏頤同趙長寧二人出來了。魏頤是沒辦法,皇上召他下午入宮去,他得趕緊去了,否則趕不上時辰。

      看到趙承義,他笑了笑:“原是伯父回來了,正好我給您送些東西過來,您就笑納了吧。本來還想跟你小酌兩杯的,只能下次有空再來拜訪了。”

      趙承義受寵若驚:“魏大人這是什麼話,這些東西下官怎麼受得起!還請收回去才是。”

      “伯父受得起,可千萬別推辭了。”魏頤一笑,回頭淡聲吩咐護衛,“把車上的也搬下來。”

      ……還有?!

      趙承義看著箱子一個個地抬進來,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難道魏大人有什麼事……要託付長寧?但是他魏頤也算是京城中手眼通天的人物了,怎麼可能需要趙長寧的説明。

      東西搬完,魏頤又看了看長寧:“……那我下次再來拜訪趙大人吧。”隨後同喬伯山一起離開了。

      看著魏頤走遠後,趙承義很是迷茫,便問大兒子:“長寧,魏大人怎麼送了如此多的東西過來,是不是……有什麼要你辦的?”趙長寧身為大理寺丞,平時也不是沒有人找她辦事的。

      “他魏頤有什麼不能做的。”趙長寧背手看著魏頤走遠了,正午的陽光還是悶熱,她曬了會兒便出汗了。

      趙承義又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我聽侯爺說他想和我們家結個良緣。難道他看上你的哪個妹妹了?”

      他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唯有一個便是長子趙長寧。還有就是家裡的女兒,個個都長得人比花嬌,方圓十條胡同都是出名的。

      “你八妹虛歲十五,正好到了婚配了年紀了,你春姨娘也早求著我給她找個好人家。還有你十妹,雖然略小些,才虛歲十三,不過魏大人要是真的喜歡,也可以先把親事訂下來。”

      畢竟這可是魏頤,京衛指揮使。如果能嫁給他,就是從天而降的金元寶砸中腦袋,以後便能一躍成為正三品的誥命夫人了。趙承義有點慎重,“要真是這樣,我得回去跟你娘合計合計了。只是咱們的家世,你妹妹做人家的嫡妻恐怕配不上……”

      趙長寧看著父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魏頤的性格,真要是看重哪個女子,早上門提親,迫不及待定親事了。“您別想了,他哪個妹妹都沒有看上。東西我會退回去,您就別管了。”

      說罷跟趙長淮一起往東院正言堂,只是走到荷池柳樹下,長寧站定了。

      趙長淮見她不走了,卻什麼也不說。

      直到片刻後,長寧轉過頭,淡淡著看趙長淮:“二弟可是,知道了什麼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4-26 05:32 PM

第八十章

      其實長寧早就懷疑趙長淮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剛才茶盞碎裂的時機也太巧了。

      趙長淮卻平淡地說:“長兄所指何事,愚弟不明白。”

      趙長寧又看了下他,最後還是覺得自己多心了。以趙長淮的個性,若是發現了她這麼大的秘密如何還會隱瞞,肯定逮著機會威脅她,將她整下去。既然他什麼都沒說,那應該是真的沒有發現吧。

      “沒什麼,走吧。”長寧還是回頭,朝著正言堂的方向走過去。

      趙長淮在她身後看著她,陽光落在她單薄的肩上,暖融融的。他露出了似有若無的微笑,然後跟了上去。

      正言堂已經有回信的人在等了。趙長寧坐在首座,趙長淮在她的旁邊坐下。長寧整理了衣袍問:“查到了?”

      “都查到了,程三的確是被宋家收買了,給了四百兩銀子和五十畝良地。他還回去老家過,給了家中老娘五十兩銀子。程三應當是已經被宋家控制了,不過我們把他的老母親和堂兄帶來了。”

      這倒是很有利的,既然有宋家指使人的證據,再加上二叔咬死了不認,想必翻案就不難了。不過長寧聽了說:“他們知道那人在宋家手裡,就算現在說實話,上堂見到程三必定會狡辯。到時候有宋宜誠護著,恐怕也拿他沒有辦法。可帶了他們家裡的地契文書來?”

      回信的頓時有些羞色:“愧大人所托,只想著帶人回來,卻忘了這個。”

     “你再另外安排人去一次,再找幾個他們的鄰里,佐證程三帶了銀子回去。”長寧邊喝茶邊吩咐。

      回信的人應喏下去了。趙長淮發現長寧破案的思路的確很清楚,升官倒也不冤枉。

      趙長寧又召了個幕僚進來,從他手裡拿了個帳本,一邊說:“昨夜二弟送來的帳本,我仔細看了。的確是有人動過手腳,修建皇陵陵寢所用的金絲楠木,足多記了一半的量,這些錢的流向卻是不難查,想必木商是與那謝楠有勾結的,只是謝楠已經死無對證了。但是我猜,二弟明明就從二叔那裡拿走了十多份案卷,卻獨獨只給了我這一份,恐怕是有些證據吧?”

      趙長淮聽著就笑了,她竟然知道自己不止拿了這一份案卷。“哥哥何出此言?”

      長寧只看著他:“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把人救出來。趙長淮,我不管你在耍什麼花招,你我同是趙家的兄弟,絕不容許有二心。現就算你不想救他也得救。”

      趙長淮卻慢慢喝茶,長寧看著他不緊不慢的樣子想打他。

      沒想他放下了茶杯,卻是淡淡問:“倘若有天我身陷囹圄,長兄可會盡力救我?”

      長寧沒想到他竟然會問這個,有些錯愕,但很快她就答道:“也許在你心裡,覺得什麼兄弟手足,家族興亡都是不值一提的狗屁。但長兄今日明著跟你說,我以前從未對不起你過,以後也不會對不起你。你出事,就算你再怎麼混帳,我也會救你的。”

      其實長寧是在心裡,覺得母親以前有些對不起這個弟弟,所以他做些錯事,她也原諒了。

      也並不是她一定要把家族榮譽放在肩上,而是二叔待她不薄,當初她差點出事,二叔何嘗不是幫過她。這偌大的趙家,若沒有人想去團結,人人都只顧著自己,還有什麼家族可言。他不信不關心家族可以,但她是逼也要逼著他當這個家的一份子!

      趙長淮卻抬起了頭說:“好,我給你。”

      他答應得這麼爽快,讓原本以為要費一些功夫的長寧有些詫異。

      趙長淮慢慢抬頭說:“但是哥哥可要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倘若有天我也身陷囹圄,你要救我。”他的眼瞳其實是偏深棕色的,比常人還要深些,光影交錯,與她的瞳色是一樣的,長寧心道,當真是親生的弟弟。

      “你手裡的證據,可足以給二叔翻案?”長寧問。

      “加上你探子手裡的那些,足矣了。”趙長淮收回視線,然後說,“將你的探子叫過來吧。”

      長寧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趙長淮就說:“我有些事不確定,所以想問一問。”

      探子很快就進來了,跪地行禮,趙長淮問他:“在你去程三老家調查的時候,可是有人在暗中阻撓你們?”

      那人回道:“的確有,雖然是穿的便服,但小的仍然能認出是錦衣衛的人,身手與前面阻撓我們的人無異。”

      “錦衣衛指揮使本就同宋家勾結,這倒是不奇怪。”長寧道。她一開始查的時候,錦衣衛就在阻撓了。

      趙長淮看了她一眼:“哥哥當真不覺得奇怪?我聽說昨夜,陳昭陳大人在乾清宮外跪了半宿,如何知道哥哥會派人出去,還加以阻撓的。所以必定是別人吩咐的,哥哥以為是誰?”

      趙長寧被這麼一點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品了片刻,頓時有些背脊生寒。

      錦衣衛是什麼地位,除了陳昭能指揮,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人在場,他救了她,他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有他一人能指揮錦衣衛。”趙長淮說,“所以哥哥要三思而後行。不放過二叔的,也許……是皇上!”

      長寧沉默,但心裡卻是震驚,不過是被她壓著看不出來而已。她知道朱明熾不想管這件事。但卻不知道他想置趙承廉於死地!趙承廉可是背叛了太子來投靠他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對趙承廉?

      長寧突然起身,一陣一陣的寒冷浸透了她,似乎方才做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她朝外走去,隨從隨即跟上了她,趙長淮倒也沒有跟她,又喝了一口茶,別說趙長寧了,其實他也不太明白。

      前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長寧突然就停住了。她站在池塘前,看著日頭漸漸地落下,霞光鋪滿湖面。當初朱明熾如此信任她,她卻將他送入鬼門關,宮變那日,她看到朱明熾幾披著血光出現在晨曦裡,一步步走向高位。她心裡明白朱明熾是恨她的,也做好了會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場的準備。他這三個月來的所作所為,難不成沒有懲罰她的意思

      她只怕二叔是被她牽連的……

      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當初做的事,她並不後悔,因為沒有什麼好後悔的,那個環境下她不得不去這麼做罷了。現在也是一樣的,人哪裡有能自己決定做什麼的時候。不過是被周圍推著,不得不去這麼做罷了。

      秋風終究是帶著幾分涼意,很快桂花便開滿了京城。

      魏頤對趙長寧頗有些意思這個事並沒有瞞很久,這廝就不是會瞞事情的個性,一開始魏老夫人聽到風聲的時候,以為魏頤喜歡的是趙家的哪個姑娘,喜滋滋地盤算著請哪個媒人,用什麼嫁妝,把婚房佈置再哪裡,什麼都弄好了才去問兒子看上的究竟是趙家的哪房姑娘。只要他喜歡,便是庶出她都認了,總還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出身吧。

      魏頤被自家老娘逼得沒辦法,乾脆幾天不回府躲清靜。魏老夫人便從下人那裡打聽到,魏大人不是對趙家的哪個姑娘獻殷勤,而是對……趙家的大公子格外的上心。也就是說,她兒子看上了個男的。魏老夫人當然不幹了啊。兒子前些天還說了要娶嫡妻回來生兒子,眼下怎麼看上個蛋都不會下的。魏頤任由老娘在家裡哭鬧,堅定地勸她:“娘,咱們家真的不會絕後的,您要信我。”

      哇!這怎麼信啊,魏老夫人拿出全身的力氣都信不了啊。

      “你在外面搞三撚四的,娘都不管你,你可不能喜歡這樣的。你這是要叫為娘的不活了啊!娘要是死了,怎麼去地下見祖宗,現家裡你做主了,你就無法無天了啊!”魏老夫人仍然是哭。

      魏頤有些煩,因為趙府已經被趙長寧下令了,不許他踏入。他雖然官職高,但又不能跟長寧對著幹。眼下大概就剩個強搶的辦法了,搶回來以後生了兒子,娘也就不會說什麼了。但搶又如何是辦法,頭疼!

      “娘,總會有孫子的,你要相信你兒子。”魏頤讓丫頭把魏老夫人扶回去休息,再讓家裡的嬸嬸嫂嫂的好生去陪她,纏著她打馬吊,總之別來煩他就是了。

      正當魏頤思索著下面該怎麼辦的時候,宮裡傳來了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宮中要舉辦宮宴,邀請文武百官參加。

      另外還有一道聖旨,北調魏頤為什麼大同總兵兼驍騎營指揮使,節後上任。

      魏老夫人自然破涕為笑。而魏頤想不想去都不要緊,皇命不可違。

      不過魏頤卻是想著,終於能把趙長寧堵著了,這幾天她躲他躲得巧,簡直是機關算盡啊!把趙大人堵在宮裡好生作弄一番,想想他就激動。於是魏頤穿上自己的武官朝服,戴五梁冠,中秋宮宴那日大步入宮去了。

      趙長寧為大理寺丞,自然也要赴宴,這次二叔和七叔都不在,長寧就跟趙長淮一起赴宴。從宮門沿著偏路進去,宴席設在御花園東北角的宮殿裡,羊角琉璃燈籠高掛,觥籌交錯。兩人雖不是一個部的,落座的位置也不一樣。

      右寺大理寺丞向長寧敬酒,長寧與他好些,便端起酒杯也向他回敬。趙長淮在與別人說話的時候無意看到了,頓時眉一皺,她一個女孩怎麼能喝酒呢!

      趙長寧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上的酒杯就被人奪去了。

      循手看去可不是自家二弟趙長淮嗎,他微笑著舉起杯:“哥哥不勝酒力,這杯我代她敬大人。”

      趙長淮在官場著實是有些名氣的,那人也認得他,笑著站起來回酒。那人還拍了拍長寧的肩:“趙大人可是有個好弟弟啊。”

      長寧嘴角微動,接下來一輪敬酒都讓他給擋了。趙長寧只是想說,她雖然酒量一般,但總比趙長淮好吧,這傢伙一喝酒就容易發病。

      等敬酒的人都散了,餘下的也三三兩兩的去外面賞月了。趙長寧才坐下來,筷子一齊開始吃菜。宮宴奢侈,每桌坐四個人,考得鹹香酥還流油的羊腿,整隻加鴿蛋燉的鱉,每人一盞火腿鹹燕窩,半隻糟鹵鵝,又正是出螃蟹的時候,每人再分得一隻大母蟹,綁上腿也有半個盤子這麼大。肉長寧不愛吃,喝了燕窩,她開始吃自己那只螃蟹。

      一隻隻地卸腿,拆出肉放在盤裡。打開螃蟹的蓋兒,頓時便看到了金色流油的蟹黃。淋了兩勺薑絲醋,便讓人食指大動。

      趙長寧正要吃,螃蟹卻被人奪走了。“螃蟹性寒,你本就體虛,不能吃這個。”

      趙長寧正要發動,她剝了半天的螃蟹啊!卻見趙長淮自己將蟹黃兩口吃了,夾起了那鍋燉鱉裡面的……一塊山藥,放在她嘴邊:“吃這個好,養胃。”

      養你個頭,還我大螃蟹!趙長寧笑了:“趙長淮,你若是犯懶,跟我說一聲就罷了,何苦找藉口。”

      螃蟹也被人吃了,她起身就要離席,卻被趙長淮拉住手:“你要去哪裡?”

      趙長寧忍了忍道:“外面。”

      “我頭暈,不想出去。”趙長淮抓著姐姐的手,“你也不許出去。”

      果然酒一喝多就開始犯病了,趙長寧倒是不想理他,但又掙不脫他,只能坐下來,漠然地看著他。趙長淮看到她坐下來,才將另一盤自己的螃蟹推到她面前。

      長寧沉默:“……做什麼?”

      “還想吃,再剝。”趙長淮慢慢說。

      長寧卻不動,趙長淮又說:“剝了就讓你出去。”又再把盤子推近了點,加了句,“你剝的螃蟹香。”

      長寧嘴角微動,只能繼續給他剝螃蟹。而趙長淮則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不知道為什麼……長寧突然覺得趙長淮這個眼神……怎麼就有點像趙長旭呢?當年她無意幫過趙長旭,他便如被自己馴服了一般,時常跟著自己身後轉悠,看得長寧以為他要生出條尾巴來搖了。

      她剝了一會兒,突然聽到趙長淮開口說:“……可能是母親早逝的緣故,我一直很想有個姐姐。好生照顧她,保護她,不讓別人欺負她。”

      長寧手一頓,將剝好的螃蟹放下。淡淡問:“我是你哥哥,所以你便欺負死我,是吧?”

      趙長淮沒有回答,卻看著她幫自己把螃蟹都剝好了,整齊地放在螃蟹蓋裡,澆了薑絲醋。

      欺負個女孩子,說出去都丟人。以前欺負她這麼久,以後就勉為其難地保護她吧,趙長淮在心裡說,畢竟她還給自己剝螃蟹呢,不壞的。她還過得這麼苦,簡直是四面楚歌,幫幫她也沒什麼。

      “我不會欺負你的,我會保護你的。”趙長淮看著她,語氣竟然有些認真,“你看,我比你高很多。”

      是啊,這個弟弟是更高更壯,可以媲美武將了。而且城府也夠深的。

      “不給我添亂就謝謝了。”長寧終究是起身離席,在走出去的時候,看了長淮一眼。

      慢慢走在掛滿燈籠的路上,長寧還是覺得趙長淮應該是看出點什麼了,正當是她想的時候,卻看到前面的景致豁然開闊。是個涼亭連著闊地,掛著許多精緻的紙紮燈籠,千姿百態應有盡有。官員們正在觀賞,多是穿青袍的小官,這燈籠上寫的是燈謎,這些年輕的官員一般是前兩屆的進士,希望能解出難的燈謎,在皇上面前長臉。

      長寧再循著光看過去,果然是看到他坐在涼亭裡,宮人、侍衛簇擁著,旁是喬伯山、魏頤等人,與他說話。

      長寧前世的時候,總以為皇帝只有個明黃可以穿。實則大明的袞冕服,服制非常多,也不止明黃色,最常見的是玄色、深紫、藏藍這幾個。朱明熾用玄色最多。不過他高大健壯,無論如何穿都英武不凡就是了。

      趙長寧先是給朱明熾請安,朱明熾淡淡地看她一眼,行動似乎是已經俐落了,傷應該沒有大礙了。便說燈謎會:“……還是禮部的主意,你是探花郎,去看看說得出幾個來。”

      魏頤有些按捺不住,跟朱明熾告退,便要跟上來,長寧乾脆就在燈籠之間走,她不離開,魏頤大庭廣眾之下也只能跟著她轉悠。

      別的小官都是進士出身,未必認得穿武官袍的魏頤,卻肯定認得探花郎趙長寧。起哄要她解燈謎。

      長寧也不推辭,笑著應了,一邊走,只看了一眼就緩緩說答案。“一入西川水勢平,便是個酬字。”看到要猜詩句的,“舊,便是‘孤帆一片日邊來’”,再有“劉備聞之則悲,項羽聞之則喜,便是個翠字。”

      她說的別人未必不會,奇就奇在她是只看一眼就出答案的,身邊聚了不少人。她每說一個,就有人拍巴掌叫好,還有個宮女跟著,她每說一個就在碗裡放一枚銅錢。

      她被眾人簇擁著。繁燈如華,明亮得照著她的側臉,就算笑著都仍然是有些冷淡的。一如當年她高中探花,他從二樓俯看她的情景。

      那個探花郎,眾星捧月,才華橫溢,清秀妍麗如女子一般,偏生的淡漠。看得他心裡就有了些許的異樣。

      朱明熾笑著淡了,他喝了一杯酒。

      等趙長寧回來請安的時候,喬伯山就笑著說:“還是趙大人厲害,今兒可給陛下破財了!”

      長寧還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劉胡就接著解釋:“趙大人不知道,陛下方才說,答一個燈謎獎勵三年的俸祿,您方才一口氣答了三十多個,便要給您近萬兩呢。”

      趙長寧聽了也驚,一個燈謎三年俸祿,怎麼早沒人跟她說,知道就不說這麼多了。這麼多銀子!也不怕惹得皇上不高興。

      她就半跪下:“微臣解謎助興,未奢求錢財。微臣聽說甘肅剛受過災,倒不如全數用來賑濟災民。”

      朱明熾看她跪下了,把著酒杯說:“朕即叫你去解燈謎,銀子是給得起你的。起來。”

      魏頤是跟著趙長寧過來的,見她要起,伸手虛扶了一把。趙長寧退到旁側,魏頤就同她說話:“夜寒露重,晚上我送趙大人回去吧,上次之事還沒有說完。”

      “不必了魏大人,我有馬車。”

      “本大人乃京衛指揮使,親自送你還不好?”魏頤挑眉。

      “魏大人怕是忙人,我絕不敢耽誤了您。”趙長寧旁邊跟魏頤打太極。

      朱明熾聽了會兒,喝著酒倒也沒說什麼。喊了聲起駕,便是聖駕華蓋地走了。趙長寧看著他早早離席,正想著如何應付魏頤的好。只見到端著拂塵的劉胡折回來了,給她行了禮道:“趙大人,皇上說您上次遞上來的摺子有些地方……他想問問您。”

      如此一來自然不用再管魏頤的難纏,只是前面又未必是個平靜的地方……

      長寧心想拿了他近萬的銀子,怕什麼,就走到了前面去。

    劉胡跟在他身後,心道這是個祖宗。方才佈置了燈謎,答一個燈謎得三年的俸祿,但誰敢多答幾個,就不怕惹皇上不高興?偏這位祖宗過來,皇上叫他去看看‘能答上幾個’,他一口氣答了三十多個,皇上也不驚訝也不惱,近萬兩銀子就這麼送出去了。

      早準備好給這祖宗送錢的吧?劉胡一邊走一邊猜,走到了乾清宮寢殿門口,他就站住了。

      趙長寧一看就知道不是議事的書房,她也沒說什麼,宮人把門推開,低頭不敢看穿著朝服的少年大人,他就進去了。

      裡頭朱明熾卻好生穿著方才的袞冕服,盤坐在羅漢榻上剝螃蟹吃。

      宮裡剛上的螃蟹,滿滿的兩大盤,膏肉又肥又滿。他放下螃蟹說:“……過來給朕剝蟹。”

      又是剝螃蟹,他怎麼就不叫個內侍幫他呢,這乾清宮裡不加上侍衛,伺候他的可有八十多個。

      趙長寧不敢說皇上,走過去也沒行禮,給他剝螃蟹。這個時候朱明熾不會在意有沒有行禮這種細節問題的。他擦乾淨手說:“都察院的時候朕就說過,等你病好了朕再來收拾你。”接著道:“……這兩大盤子,不剝完不許睡。”

      長寧一愣,然後問:“皇上,剝兩盤您……吃得完?”

      朱明熾看她一眼,淡淡說:“朕拿來做蟹黃油。”

      好,是他贏了,她剝還不行嗎。

      朱明熾在旁邊看著她剝蟹,突然說:“朕幼時不受寵,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他生下來自小被送給別人養,抱回去的時候母妃又勢弱,過得卑微寒酸。他偏厲害,蟄伏忍辱的,當時就連許配給他的人家也可以推拒他。這麼多年也讓他得以繼承大統了。性子似乎跟原來一樣的,對人事一貫陰沉冷漠,而且勤儉,不喜奢侈。

      這麼想想,好像有點什麼絲逆襲的味道。

      當然長寧不敢這麼說他,她只是想想而已。只見朱明熾目光變得深遠了,接著說:“宮裡的螃蟹是一層層往下分的,分到延禧殿時的時候便是個小缺腿的,直接吃味道不美,伺候我的嬤嬤便用來做蟹黃油,我用來拌飯或是拌麵條吃。”

      他用的是「我」,當皇帝壓力很大的。朝廷上虎視眈眈,能威脅到他,不聽從於他的人也不少,加上太后又那麼傻白甜,估計皇帝跟她有點交流障礙。大概只能同她傾訴一下了。趙長寧便挺捧場的問:“倒沒見到您身邊有嬤嬤伺候。”

      “朕九歲的時候她就病去了。”朱明熾合上摺子,看她,“好了,你把螃蟹剝出來,朕去裡面批會兒摺子。”

      說來說去就是給他剝螃蟹嘛,何必再講個故事出來。長寧其實還想問二叔的事,自那日過後他仍然在都察院關著,不過是換了好些的牢房。只是想到朱明熾也在裡面有參與,她就謹慎了許多。

      趙長寧繼續剝螃蟹。豆釉青花口白底的大碗,裝了整整的一碗,兩大盤子呢,她剝得快也要一個時辰才剝完。一手的螃蟹味兒,又不敢現在去洗手。長寧便往內殿走去,想問問他自己能不能退下了。

     朱明熾剛登基,其實平時都非常的忙。疆土廣闊,每天發生的事情不計其數,如果真的是勵精圖治的皇帝,那朝事是永遠都忙不完的。這點趙長寧對朱明熾倒是正面評價,古往今來但凡勤奮的皇帝,國家總不會治理得太差。朱明熾他心裡是有底的。

      朱明熾處理政事有種天生的敏銳和直覺。他對於治國是很有追求的,心裡仰慕先朝的「文景之治」「開元盛世」,就算沒有千古美名,也求個四海昇平,百姓不要流離失所,老有所依,壯有所用。因此他看奏摺也格外的仔細謹慎,是不會輕易批註施行的。有次在長寧的奏摺上細密地批註了許多,問她大理寺刑獄過嚴的問題。

      大概是批摺子太累,他倒是沒在看了,而是靠著迎枕小憩,奏摺還攤開的,他個高大的人,將榻擠得有些狹窄了。

      長寧走近了,將落在地上的摺子撿起來,疊好放在炕桌上。瞧他正好閉著眼睛睡覺,他的睫毛不長卻非常的濃,高鼻,嘴唇的曲線也挺好看的。厚肩厚胸膛,手臂抵得她的兩倍了。

      長寧靠近了本是想叫他起來的,誰知道剛一湊近還沒出聲,朱明熾就睜開了眼睛。

      她頓時就落入了他的眼睛裡,她整個人的影子,像是落入了一片乾淨的深潭裡,又有些陌生的、未醒的本能危險。

      趙長寧也愣住了。

      她想要立刻後退逃開的,朱明熾卻突然抓住她的手,一翻身便將她壓在自己身下。

      奏摺徹底散落了一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3 05:03 PM

第八十一章

      趙長寧覺得朱明熾大抵也是有點悶騷的。自從上次拒絕過他之後,他倒並不怎麼常召見她。

      也許他有點生氣吧,朱明熾自小在別人的輕視下長大,心裡還是很敏感的。他生氣也不會說出來,自己一個人氣。

      所以朱明熾突然如此的時候,長寧怔住了。她並不是害怕,倒奇怪自己不害怕。她很近距離地看到了朱明熾的臉,大概這臉也算得上英俊吧。鼻樑高挺,濃眉墨黑。跟趙家的男人不是一掛的長相。

      他的眼睛卻是非常溫柔的雙眼皮,不過是被濃眉一壓,也顯得氣勢逼人了。

      那刀疤也奇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究竟是怎麼造成的?

      兩個人竟然就這樣久久未動。長寧隔得近,看得久了,竟然覺得有些陌生而悸動。

      朱明熾微眯眼睛,就這這個姿勢問:“你的螃蟹剝完了?”他的嘴唇微動,低沉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他的聲音低沉是帶著震動的,好像連著她也震動了,長寧頓了片刻才應是。

      朱明熾發現她在看自己,而且有點被自己給驚到了一樣。他的嘴唇微微一彎,隨後又聞到了長寧身上的酒味,就問她:“喝酒了?”

      這麼多敬酒的官員,長寧仗著酒量尚可便喝了四五杯。她別過頭說:“幾杯罷了。”

      官員應酬哪裡有不喝酒的道理。

      朱明熾見她一躲,就從她身上起來了。整理衣袖,一邊叫外頭伺候的人進來收拾東西。

      門打開了,進來幾個內侍。趙大人在殿內時,他們是頭也不敢抬的,跪在金磚地上撿奏摺。輕手輕腳的收拾好了,再退出去。

      長寧看著著他寬厚的背影,覺得帝王的確是捉摸不透的。整理好了之後,他又坐下來繼續看摺子,毛筆蘸了朱墨寫字,長寧垂手站在他身邊,宮門下鑰的時辰已經快過了,但他不說話放行,殿內一時寂靜。

      許久後,朱明熾突然問:“可遇到什麼麻煩了。”

      麻煩?他指的是什麼。除了二叔那事,也就只有魏頤的事情了:“微臣不知陛下是什麼意思。”

      “不知?”他淡淡哼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

      長寧只能盯著自己落在金磚上的影子,不一會兒,外頭才有人通傳:“皇上,魏大人過來了。”

      朱明熾嗯了聲,隨後殿門被推開,劉胡提著琉璃宮燈,引著穿朝服的魏頤走了進來。長寧見到他過來,立刻就低垂下了眼簾。她也立刻就明白了朱明熾所說的麻煩究竟指的是什麼。

      魏頤抬頭就看到趙長寧站在朱明熾旁邊,有點疑惑。撩袍下跪,“微臣魏頤叩見皇上。”

      他是來向皇上詢問此次調職一事的,不想長寧竟然這麼晚了還在這裡……

      魏頤先沒管這個,正事要緊,他低聲說:“臣接到了調令,是明日就啟程前往大同。便不得不前來問問陛下,時間是否倉促了些,可容臣再準備一月,家中的事情還沒有安排妥當。”

      朱明熾也沒看他,而是淡淡地說:“西北邊境自來不穩,朕戍守西北的時候倒尚能鎮住他們幾分,如今換了山西總兵,卻使邊境流民接連作亂,你早日去鎮守,朕也放心一些。至於你家中的事,三言兩語的交待了,用不著準備許多。”

      言語之意是沒有同意的。

      魏頤正欲再言。卻見皇上擱筆抬頭,對旁邊的長寧說:“朕有些餓了,替朕取些月餅來。”

      中秋佳節,本來也是吃月餅的時候。旁邊的小幾上擺了些月餅瓜果,應該就是供他隨時想吃便能取的。長寧聽了他的吩咐,沒說什麼就去取了過來。她用筷子取了兩個,一個是糯米皮做的月餅,加玫瑰鹵調了紅豆泥做的,半透明的蓮花狀。一道是鹹蛋黃加羊肉蓉的,鹹香酥脆。

      趙長寧將那鬥彩瓷碟放在他面前,他卻還不吃,只是靜靜看著她。

      長寧大概明白他要幹什麼了,既然是要給她解決麻煩的,肯定是要有解決麻煩的方法。她不動聲色,執起了筷子從碟裡夾出那月餅,親自餵到朱明熾唇邊。

      他才旋即微笑,將月餅咬下一大口,突然又抓住趙長寧的手:“方才替朕剝螃蟹,可有些傷著了?”

      長寧都沒有注意到剝傷了,一看的確有些細微紅痕,就說:“蟹鉗鋒利,是有些劃傷了,不過也不要緊,為您做這些是應該的。”

      她眼角餘光都看見魏頤的臉色微變,抱拳的手漸漸泛起青白色。

      魏頤是風月場上的常客,男女之間那點事情,不用多說,他便能嗅到其中的那股子味道。以往他是奪人所愛,肆意花叢的風流公子,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想收心了,與她在一起,好生的過日子。

      偏生的她往他心口插刀子,狠得不留情面。

      他說她為什麼不喜歡他,不跟他在一起,原來是有這麼個大靠山啊。

      這個靠山太大了,誰敢得罪?恐怕他這次遠調,也是因為這件事。

      魏頤的心還是泛冷,徹骨的一陣寒意。帝王的東西,怎能容他染指?

      長寧知道魏頤心裡會怎麼想,那便是她故意要這麼引導他這樣想,她就是冷漠無情,愛攀高枝,以後魏頤自然就能去尋找自己心愛的女子。不用喜歡她,她不應該,也……不值得。所以她狠得下心來,做出一副溫柔微笑的樣子。

      朱明熾看著她的笑容,握著她的手突然一緊。沒有來的一股子怒。卻從趙長寧袖中抽出了她的軟巾,將她的手指頭纏了起來,聲音帶著溫柔:“朕不看著你,你便傷著自己。”

      長寧自己也從未聽過朱明熾這麼溫柔繾綣的聲音,頓時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麼,笑容就有些淡了。

      以前她覺得,朱明熾做這些事情不過是在報復她的,如今敏感地覺得有一絲不對,又說不上來。見他包好,長寧的手就要往外抽,但卻被他捏住不許抽走。

      魏頤捏緊拳頭,手抖得厲害。

      他想著以前那些行為,都有些可笑了。帝王在她背後看著呢!他們的一舉一動,哪裡逃得過他的眼睛!

      他一時什麼也不說,也不看長寧了。

      背脊直直地挺著,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動的。

      “明日便收拾東西去任上吧,也別耽擱了。”朱明熾道,“明白了就退下吧。”

      “臣─謝主隆恩。”魏頤這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隨後抬起頭,整理衣裳緩緩地退了出去。

      長寧看著他有些蹣跚的腳步消失在了臺階之下,他的背影同夜晚中的宮燈交織在一起,宛如被淹沒了一樣,她突然聽到旁邊的人問:“捨不得了?”

      趙長寧搖頭說:“他應該找個兩情相悅的女子在一起。我不喜歡他,又怎麼會捨不得呢。”她說這些話總是顯得很絕情,“更何況您讓他去大同,總有您的道理。瓦剌捲土重來,邊疆不穩。而魏頤善於行軍打仗,朝中鮮少有能比的。”

      朱明熾就笑了笑:“原來朕在你眼裡也不全是昏君。”

      “皇上做任何事都有您的目的。雖然有些事情,我猜不出來目的。”趙長寧輕輕說,“便如我始終還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讓錦衣衛阻撓我查二叔的案子,他是何處惹惱了您?或者惹惱您的並不是他……”

      朱明熾就不說話了,笑容消失,嘴唇一抿。

      長寧立刻就跪下了。

      朱明熾聽到這句話不會高興,她當然知道。

      朱明熾起來了,慢慢的,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道:“若是因為我,還請陛下寬恕二叔一命,貶微臣的官職。”她叩地行禮。

      朱明熾看著她玉白的臉,單膝微沉一近,伸出了手,卻是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指尖觸到了她的臉。

      “宮門已下鑰,你今晚宿在偏殿吧。”

      長寧的睫毛如鴉羽覆蓋,綿密地遮蓋著水潤的眼眸,透過睫毛,燭光掉在她的眼睛裡。

      朱明熾收回了手,又加了句:“朕說話算話,不會強你所難。至於朕做什麼事情……你也不要過問了。”

      許久後,長寧才回過神,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然後叩首退下了,去了偏殿歇息。

      朱明熾自己又批了會兒奏摺,劉胡進來喊道:“……皇上。”

      他想提醒朱明熾可以安寢了,但又不敢說。朱明熾一向是要批到三更的。朱明熾卻放下了筆,突然說,“劉胡,你是在宮裡伺候多年的人。你瞧這後宮、前朝,朕待誰好?”

      劉胡後背一下子就冒冷汗了,這話怎麼接啊,接錯了當心腦袋搬家。

      “這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您待誰都是盡力的好。若有更好的,奴婢覺得您待太后娘娘自然是最好的,其次便是忠於您的臣子,陳大人、宋大人、周大人……趙大人。”然後聲音更是放輕了,“至於後宮諸位嬪妃,您是一般無二的善待。”

      朱明熾又問:“誰待朕好?”

      劉胡的背更加佝僂:“您是天下至主,誰不敢不善待於您。”

      朱明熾聽了,歎息一笑:“是啊,不過是不敢罷了……”他突然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感覺,也許,應該就是高處不勝寒吧。

      “就寢吧。”朱明熾起身朝偏殿去。

      偏殿裡燈已經吹了,劉胡本來端來了燭火的,朱明熾擺手沒要,借著透進來的月光,繞過屏風走到了床前。屏風上掛著她的朝服,她已經睡下了。朱明熾看著她的側臉一會兒。

      乾脆殺了多省事,救她,護她,到頭來她要殺他,疑他。

      手放到她頸邊,也只是探了下氣息,綿長平緩,應該是睡著了的。

      他伸手開始解衣,不過只是脫了外衣,就在她旁邊躺下了。

      其實長寧睡得很淺,朱明熾的動作再輕她也醒了,心想他怎麼不睡自己的寢宮。

      朱明熾雖然是閉著眼的,但他聽到她呼吸變了,就知道她是醒了。“偏殿更靜,朕在這裡睡得多。不過是睡覺罷了,你也睡吧。”

      長寧側過頭,看他果然一副正準備入睡的樣子,眼睛都沒有睜開的。

      睡就睡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秋夜風冷,偏殿的被褥不夠厚,跟他一起睡還暖和呢。

      想到這裡長寧就想通了,眼睛一閉準備入睡。夏天跟他一起睡嫌熱,到了冬天當真還挺暖和的,長寧本來就喝了點酒,不覺就這麼睡著了,被褥又太薄,她便本能地朝著溫暖的地方鑽。

      朱明熾是還沒有睡著的,她一直往他懷裡縮,跟個小貓小狗一樣,恨不得能蜷成一團窩在他身上,他是個火爐子,非常的暖和。這樣的感覺倒是新鮮,朱明熾任她鑽自己。本來沒什麼想法的,給她蹭得出了火氣,漸漸硬挺了起來。不過他也不想這個時候做什麼,只是抱著長寧親了親嘴角,語氣很輕:“這個時候你倒是乖巧了。”

      “你要權勢,那麼你的二叔,如何還能做這正三品的大員呢。”他似乎是,輕輕地著這麼說了句。

      一家之中,不可有兩人為大員。她二叔不下去,她如何能夠升遷。

      趙長寧不是不明白,她是做不出這樣的事的。所以,他順手就替她做了。

      若她能一直這麼乖巧便好了,可惜醒了還是那張冷淡的面龐。

      睡夢中的長寧,似乎是無意識地又往他懷裡鑽了些,摟住了他的脖子。

      朱明熾無奈:“給你取暖,莫再鑽了。”

      他可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應該夜夜都得弄得她下不來床才算完。宮裡倒是有嬪妃,只是他沒覺得有什麼興趣。倒每次摟著她興趣很濃。罷了,君無戲言。

      次日長寧起身,帝王已經不在身側。

      清晨熹微,有宮人端了銅盆熱水進來,隔著屏風道:“大人,熱水已經放在木架上了。”

      長寧道一聲知道了,拿起朝服穿在身上,正五品的補子為白鷳紋。

      穿好朝服,長寧看了一眼他睡過的地方,枕頭上留下了淩亂的折痕。手抓著朝服漸漸擰起,偏殿這麼多,非要與她睡嗎?

      他後宮佳麗三千,自然有無數人與他為伴,就算是他以前不受世家小姐們的歡迎,如今他可是皇上,誰不想往他的那張龍床上爬。

      容顏易老,但總有人是正在年輕的。三月春日枝頭的花,誰都喜歡。

      她對帝王的這種猜測實在是不應該,這是很危險的,至少對於她來說是很危險的。

      趙長寧還是淡淡地收回了手。

      回了趙家之後長寧叫人伺候筆墨,她親自寫奏摺。白紙黑字,他就是想當做沒看到都不行。最後拿出印章,將「大理寺丞趙長寧」蓋於尾部。

      “程三的母親宗族那些人一定要控制好,等到再審那日有大用。”長寧吩咐下人,又問,“七叔有沒有回信?”

      “七爺仍是沒有回信的。”。

      長寧望著窗外盛開的秋菊,眉頭微擰。

      又有丫頭進來通傳:“大少爺,二少爺過來了。”

      長寧這書房也不是要緊之地,趙長淮走了進來,自己掇了把太師椅坐下,見她寫了奏摺,他眉頭一挑:“你要上奏摺陳情?”

      “二弟來為何事?”長寧也不答他的話。

      趙長淮才問:“昨夜你留宿宮中?”

      長寧看他,頓了頓:“這與二弟何關?”

      與她一向關係不好,她跟自己自然不親近。趙長淮看著她那奏摺,再聽她語氣冷淡,沒由來的一陣焦躁。因此也嘴唇一抿:“哥哥為何不願意聽我的,你不能跟二叔求情,我不是已經和你說過了?”

      趙長寧自然是有把握的,倒是趙長淮她不想理會。他倒是奇怪了,她做什麼事他有什麼好管的?原來趙長寧想他幫忙的時候,這廝動都不動一下,現在裝什麼好人。

      趙長淮見她要走,幾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長寧冷冷地看他,趙長淮卻一句一頓地說:“這封奏摺你不能遞上去。”

      “趙長淮!”

      趙長淮仍然不放,從她手裡取下奏摺,淡淡道:“你真的想求情,我替你呈。”

      這倒是讓長寧稍微驚訝了一下,開什麼玩笑,一個自小就恨她恨的不得了的人,突然轉了性一般,誰也會懷疑的。“你這又是……”

      “我是你的親弟弟不是嗎?”趙長淮緩緩說,“你自小不是跟我說,應該兄友弟恭。”

      趙長寧嘴角微抽,他現在知道他是她的親弟弟的?

      長寧轉身就要走,卻被趙長淮拉住,他的聲音一低:“……以前的那些事,對不起。”

      他又說:“但如今,我是真心想幫你的。”

      他長著有力的胳膊,很想將面前這個纖瘦的人抱在懷裡,以前實在是太欺負她了,現在想想都覺得混帳。若早些時候知道,他自然不會那般的。姐姐啊,纖瘦的身體,背負家族之重,再給她添堵就是真的混帳了。

      長寧也恨自己不夠心硬,或者她從來沒想過跟趙長淮計較,她歎了口氣說:“你若想跟我親近些,我也沒有意見。只是我做事必然有我的道理,不會讓自己去送死的。”

      她又說:“……長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3 05:05 PM

第八十二章

      長寧的眼神淡而堅決。

      趙長淮看著她,不由得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手。

      “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來找我。”他也看著窗外粲然的秋菊,輕輕地說了句。

      長寧旋即微不可聞地歎氣,道一聲多謝。然後才走了出去。

      次日大朝會下朝後,趙長寧想將那份奏摺朱明熾,於是告別了沈練等人去了乾清宮。

      朱明熾還在接見別的大臣,她就在外面同宋楚等人說了會兒話。

      宋楚今年剛升上翰林院編修,跟在閣老身邊整理文書,還有另外幾個翰林院的庶起士跟他一起。大家都是同科的,所以很快就說到了一起去,說起了各自的親事。有人就跟趙長寧開玩笑說:“趙大人若再不成親,這滿京城的姑娘都要為你熬老了。”

      “我家妹子年方十六,比趙大人略小了兩三歲,不知道趙大人有沒有興趣……”

      趙長寧笑著搖頭,旁邊另一個人戳他:“得了吧, 就你那滿臉麻子的樣,瞧著你妹妹也長得不好看。長寧兄,你看我一表人才,便知道我妹妹肯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那人就急了:“你沒看過我妹妹,怎麼知道她不好看!她剛滿十五求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

      宋楚很頭疼,跟趙長寧說:“別怪他們,翰林院裡抄書給憋瘋了。”

      趙長寧道:“沒關係,我習慣了。”其實她到哪兒都有人想給她做媒,只要她一天不娶,媒人們就一天不會死心。但是趙長寧有什麼辦法,她當然是想娶的,卻怕禍害了人家姑娘。

      “不過若論容貌,在下自覺是他們當中最貌若潘安的。”宋楚很認真地說。

      長寧聽了就低頭笑。

      趙長寧的容貌太過秀美,已經超出了清秀的範圍,甚至……看得出幾分勾人的豔麗來。宋楚見他笑不覺就恍神了,差點脫口而出一句‘長寧兄覺得我怎麼樣?’

      但是趙長寧已經拍了拍他的肩:“……別推銷你妹妹了,梁閣老出來了。”

      梁閣老從裡面出來,一行人就要走了,於是紛紛見禮告辭。

      趙長寧才進去見朱明熾,將奏摺呈遞到了朱明熾的桌上。

      朱明熾看她一眼,方才她在外面與同僚說話還笑語晏晏的,這會兒跪在下面,臉色果然是冷淡的。

      不過他也不想想,在帝王面前趙長寧自然會嚴肅一點了,難不成要笑眯眯的沒個正經?

      朱明熾看了她的摺子,她當真是斷案出身的,這手案詞寫得比都察院那幫官員好多了,精彩紛呈,證據充足,倘若再不重判,那他就當真是昏君之流了。

      趙長寧竟然這般的破釜沉舟,浪費自己的良苦用心。

      “你私下查得如此清楚,朕也沒什麼好說的。”朱明熾抬頭看了眼跪在下面的趙長寧,把著章子問她,“不過朕還有一句話。你當真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遞給他的奏摺事先要經過內閣初審,宋宜誠能看到,章首輔也能看到。章首輔肯定會遞到他這裡來,內閣中的眾人都看到了,他如何能再放任宋宜誠誣陷趙承廉,必然是要下旨徹查的。

      趙長寧知道是他想整趙承廉,居然還敢上諫!

      她這是在逼帝王就範,膽子太大。

      朱明熾是什麼人,血腥手段奪取皇位,能與之算計的竇氏章首輔這一類的人,她一個小小的大理寺丞,敢以一己之力抗衡他。

      應該是料定了他不會殺她吧,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知道什麼就利用什麼。

      “多謝陛下提醒,微臣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長寧理了理原本就平整的衣裳,語氣淡然,“一如陛下所見,還請陛下還我二叔一個公道,再次徹查。”她又俯身磕了頭。

      烏紗帽叩地,嵌玉帽沿扣住青絲滿頭,少年的大臣風姿出眾,五官如工筆細細描出,精緻無暇。

      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微風拂起帷帳,入帷陽光將她筆直的身影,側臉,高瘦的鼻樑拉出優雅的弧線。蒼白微透的肌膚,平和的眼神,舉手投足的風度和克制。她好像是欲蛻的蝴蝶,張出褶皺的翅膀漸漸的根骨豐滿,有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朱明熾很著迷這樣的美,蝴蝶之美脆弱易折,你也掌握不住她。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是她的苦難,他希望自己是她的神祗,她所能依賴和信任的人。越想越不甘心,他能輕易地折斷蝴蝶的翅膀,卻不能讓蝴蝶傾慕於他。

      他心裡隱隱有種暴戾的焦躁,貪婪的愛欲。在趙長寧看不到的時候,猶如野獸一般盯著她的脖頸。

      趙長寧越是出色,他就越有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她的想法,她會喜歡別的人。如果真的有一天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也許他會真的忍不住做出……非常黑暗,近乎於變態的事情來。

      但當趙長寧抬起頭的時候,只看到朱明熾對殿外招了招手,劉胡進來跪下。

      “趙承廉的案子,駁回徹查。”朱明熾將趙長寧的奏摺扔給了劉胡,“派人快馬加鞭送給副都禦使。”

      劉胡接了奏摺,應喏去了。

      “皇上聖明。”長寧立刻給他戴高帽子。

      朱明熾笑了一聲,聲音低啞難辨:“但願你……永遠覺得朕聖明吧。”他說,“過來。”

      趙長寧平靜地抬起頭,一步步走到他身邊。等到了他身邊正要問他有什麼事,帝王突然拉下她抵著書案。

      趙長寧沒想到他突然就動作了,慌亂之中抓著他腰間的佩綬,迎面撲來一股猛烈進攻的氣息。他的手控制著她的後頸迫使她也張開嘴,隨後滾燙的舌進入她柔嫩的口腔,她的嘴根本合不上,一合上就要被他粗暴地咬開。就好像是野獸在啃咬她,有驚人的食欲,要把她整個人都吞下去。津液沿著嘴角流下,酥麻自相接處傳遍全身。

      他怎麼了?

      趙長寧在間隙間思考,但朱明熾很快察覺到了,他咬住了她的脖頸,這下尤其的狠,趙長寧有了痛覺,疼得細緻的眉頭皺了起來。

      “以後在殿外,不許與同僚說話。”他輕聲說,隨後大手深入了她的衣襟。

      長寧抱住俯在她胸前碩大的頭,他的頭髮也很堅硬,隨著他的吞噬,一股酥麻感渾身亂竄,長寧有些站不穩了。她斷續地拒絕:“不要,有人在外面……”而且還是白天啊,隨時會有人過來請安的。

      但是朱明熾卻不聽她的:“沒有朕的旨意,沒有人會進來的。”

      “但你說過……”說過如果她不願意,他不會強迫她的。

      朱明熾抬起頭,低沉沙啞地說:“你不願意嗎?”他的手指開始在她的裡面攪和,她被弄得十分敏感,下身緊縮得難以更進去了。趙長寧只覺得體內有一絲莫名的空虛,而且帝王還在她耳邊加了一句:“朕的手指都動不了,你不願意嗎?”

      一絲薄紅彌漫上她的臉頰,趙長寧自然狠狠地瞪著他,只是在這時候的男人眼裡,這眼神是非常勾人的。

      他撩開了長寧的朝服。

      長寧被他強迫著捲入情慾中,因為難以容納他,禁不住發出斷續的低吟……

      聲音如弦樂一般,忽高忽低,低的時候如乳貓低叫,聽得人快要發瘋了。朱明熾捂住了她的嘴。他啞聲對趙長寧說:“……坐上來。”

      長寧看了眼那把金燦燦的龍椅,她渾身都在發抖。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死,龍椅,還要不要命了?她不願意。但朱明熾卻不等她同意了,將她摟入自己懷裡,他手臂有力地控制她的身體,最後越來越重。浮浮沉沉間,長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朱明熾好像失去了控制,長寧只能掐他的背來緩解。

      到最後她腦海中一片空白,被迫哭了出來。並不是因為難受,而是太過刺激了。她甚至無意地喊了聲:“朱明熾……”

      帝王輕舔她濕漉漉的臉頰,這無疑是種鼓勵,他在她體內又漲大了。不夠,還不夠,他要把這個人完全地,揉進他的骨肉裡。朱明熾又說:“……再叫朕的名字。”

      等一切結束的時候,長寧的膝蓋和腿痠軟得不像自己的,有些搖搖欲墜。

      她看著朱明熾的目光則難以言表,朱明熾一貫是個嚴肅冷硬的人,她不知道朱明熾剛才為何突然就……就像要吃了她一樣。
  
      是的,她只能把那種行為形容成「吃」。

      朱明熾的手輕輕地順著她的頭髮,抱著長寧在懷,他這個時候的語氣可以稱得上柔和了:“方才失控了些,痛不痛?”

      趙長寧輕輕地搖頭,就是痠麻得像失去了知覺般,痛卻是不痛的,只是真的嚇到她了。

      跟朱明熾做這種事,真的很可怕,每次都要被他逼崩潰一般……

      這個男人看上去嚴肅克己,似乎對後妃並不怎麼熱衷,怎麼放到了她身上就這麼……這麼極端呢。

      疲軟的身體靜靜地躺在他寬闊的懷裡,長寧竟然生出了些此刻寧靜的想法。她要做的事太多,想做的事太多。這樣的放空,她其實並不是不喜歡的。

    待她漸漸地清醒過來,側過頭的時候,下巴嘴唇到鼻樑,瘦削而優雅。眼底有微弱的盈光。

      朱明熾靜靜地看著她,手指微動。

      他許久沒有說話。

      而趙長寧的奏摺,很快被劉胡派人送到了副都禦使那裡,副都禦使跪著接了奏摺,去找宋宜誠商量該怎麼辦。

      宋宅的偏堂裡,宋宜誠看了奏摺後合上,臉色淡淡的:“這趙長寧倒是個人物。”

      宋宜誠白面皮,細長眼睛,長美髯,年近半百。這些老狐狸,說話探不出喜怒。

      副都禦使給他斟茶:“那您看此事皇上發話,想必是不會放任咱們……”

      “你我心裡都是心知肚明的。”宋宜誠把奏摺放在一邊,“本來就是栽贓嫁禍,既然他有這麼個厲害的侄子,這事只能不再追究了。但是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副都禦使疑惑道:“……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宋宜誠心道一聲蠢貨,難怪被周承禮壓得死死的。他慢悠悠地說,“趙承廉不下去,就始終是周承禮的一大助力。你如今雖然是副都禦使,但在都察院說話還沒有周承禮管用。恐怕沒兩年你這個位置就要讓給他來坐了,你可願意?”

      宋宜誠雖然看不穿皇上的用意,但他知道,其實皇上早就什麼都知道了。卻等這道奏摺上去了才發話,分明就是不願意理會。而且趙承廉不是什麼錯都沒有的,皇陵這個事情是栽贓他,這個案子是沒有指望了。但是原來一樁樁一件件的也不少,只要審問出來了,整他個外放貶官還是沒有問題的。

      副都禦使聽了連連應是,心想這老狐狸,事情都是他在操辦。他自己倒是一身輕,以後秋後算帳也算不到他頭上。

      副都禦使暗中叫人搜集趙承廉以前受賄的證據,趙家的人去提了幾次,都說是還沒完全審清楚,不能放人。

      徐氏又求到了趙長寧頭上,長寧這次卻淡淡道:“這我沒有辦法。二嬸只能等,都察院的人從二叔嘴裡審不出來什麼,必然會放人的。”

      趙長寧只怕他們嚴刑逼供,雖然這是不合法制的,但私下用刑也沒有人知道。能幫二叔洗脫的冤情她已經洗脫了。就看二叔熬不熬得過去了。三司法之間本來就有點水火不容,大理寺把手插去都察院比登天還難。

      再加上朱明熾只是讓重審,而不是讓直接放人。都察院接著重審的名義也能拖一兩個月。

      徐氏失望之極,然後也不再求他了。

    審問過去了小半個月,都察院也沒有把趙承廉放出來。丹桂開遍京城,舉榜已放。

      此時一艘回京的遊船上,周承禮背手站在船頭,看著兩岸掠過的景色。

      京城快要到了。

      他手裡拿著探子的密報,這是他匆匆返京的原因。

      周承禮下船後上了馬車,回他的私宅換了官服,沉著臉前往大理寺。

      副都禦使正叫了都察院的人在開會。守在門口的司務見到穿著官服的周承禮,一驚就要行禮,但跟在周承禮身後的下屬抬手阻止了司務。然後周承禮就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裡面講話。

      副都禦使在裡面說話,說的就是趙承廉的案子,最近沒什麼進展,不一會兒就轉到了用刑上:“……趙承廉要繼續審,就是動極刑也要讓他招!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

      趙承廉一直沒有被削官,底下的人不敢動大刑。鞭子一類的東西對於趙承廉來說管個屁用。

      正說到這裡,只聽一個聲音淡淡響起:“我倒不知道,這都察院什麼時候能直接對朝廷命官動刑了。”

      隔扇被打開,身著四品官服,面容俊雅的周承禮著走了進來,頓時全場寂靜了。

      周承禮回來了!

      在場誰不知道,副都禦使就是要趁周承禮不在的時候整趙承廉,倘若周承禮在都察院,這大半個都察院都要聽他周承禮的,哪裡還有副都禦使說話的地方,周承禮在都察院地位超然,就連高他一級的副都禦使都不能比。

      副都禦使的臉色很快就變了。

      周承禮原來想著趙承廉的事長寧若是處理得不好,他回來給她收拾個爛攤子也就是了。誰知道她膽子竟大,都察院大牢都敢闖!更讓他生氣的就是在都察院裡趙長寧還受了傷。

      他的地盤裡竟然還出這種事!當真是他不在,這一個個的就忘了這裡是誰說了算的。

      周承禮又是一笑:“諸位怎麼不說了?周某是最和善的人,絕不會計較的。”

      周承禮在場,誰敢提給趙承廉動刑的事?均是面面相覷一臉冷汗。司務已經飛快地跑出去,端了茶奉上來。

      周承禮緩緩地喝了口茶,道:“既然諸位不說,那就是我說了。此案證據不足,立刻放人!”

      旁邊聽的副都禦使自然不同意了:“周大人,你這恐怕是以權謀私吧?誰不知道趙承廉和你的關係!”

      周承禮笑道:“李大人說得對,自然大家都知道我與趙承廉的關係,也知道李大人與我素日不和,不知道李大人扣押朝廷命官,還想施以極刑是什麼意思?倒不如我把這事說到皇上那裡,以權謀私的人是誰,恐怕就一目了然了。”

      “你……你這是血口噴人!”副都禦使如何抵得過周承禮的巧舌如簧,半天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

      “看來李大人沒什麼想說的了。既然如此,”周承禮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就給我放人吧。”

      長寧得到消息之後趕回了趙家。心想果然都察院還是七叔的地盤,有他在就好說話。七叔回來不到半個小時,都察院就放了人。

      正房正在佈置晚膳,家裡的男眷都在正房。長寧進了正房後一眼就看到了二叔趙承廉,他明顯瘦了很多,原來意氣風發的二叔不見了,變得有些沉默。

      然後她看到了周承禮,他本來在陪趙老太爺的,聽到她回來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長寧莫名地背脊一寒。

      “長寧。”這時候趙承廉叫住了她,他站起來走到長寧面前,聲音有些嘶啞:“長寧,這些天……為難你了。你的大恩二叔無以為報。以後你但凡有用得著二叔的地方,你儘管開口就是。”

      “二叔客氣。”長寧讓他坐下,他剛從牢獄出來,底子大概還是虛的。

      周承禮道:“二哥坐下吧,長寧救你是應該的,眼下還是該討論你以後怎麼辦。”

      長寧卻聽他語氣還是有股冷意,寒意更甚。

      趙承廉受了些折磨,人也不如原來有自信了,宛如被打磨了棱角一般。苦笑:“他們不會放過我的,只要我留在京內,便會狠咬不放,我心裡明白。”

      “的確如此。”周承禮說,“都察院我尚能控制,皇上的心思卻是揣摩不透的。我倒是建議你主動外調,避開鋒芒。我看了都察院的證據,你可不是沒有污點的……雖然對你的仕途有些打擊,但總比被削官的好。”

      趙承廉點頭道:“我在獄中想了許多,大概也只有這樣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總有機會的。我不在京城裡,說不定長寧還有晉升的機會。我看皇上雖不中意我,卻是賞識他的。”

      周承禮聽了就是一笑,拍了拍趙承廉的肩:“好不容易救了你出來,你歇歇吧。”他看向站在一邊的長寧,語氣就沒這麼好了,“你跟我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長寧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不想去。

      但七叔已經率先走出去了,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3 05:08 PM

第八十三章

      屋內的燈光如豆點,周承禮已經靜默了喝了許久的茶。

      趁著這個空隙,長寧將他不在的時候的所作所為都梳理了一遍,覺得自己沒做得有什麼不對的,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她看著那盞松油燈的燈點,冷寂的夜色裡,燈點的光並不亮。油燈是普通人家常用的,光亮不如蠟燭,府裡其實並不怎麼用油燈。

      但是周承禮這裡用。也許是他的喜好吧。

      “知不知道為什麼把你叫過來。”七叔終於開口說話了。

      長寧心想其實她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意與他詳說罷了。

      周承禮就笑了笑,似乎歎息一般:“你現在大了,這趙家裡你是頭一個能說話的,自然也跟以前不一樣了。許多話我說了,你未必會聽。”

      “七叔您是我的長輩,您的話我自然是聽的。”長寧就說。

      周承禮聽了點頭一笑:“是啊……長輩。”

      油燈這時候燒到了燈節,滿室盈盈的光突然就暗了。趙長寧放在小几上的手被他按住,只聽他湊得很近說:“……你覺得,我想當這個長輩嗎?”

      趙長寧眉心微動,他瘦削的下巴映著微弱的光,笑容沉沉。她輕輕地問:“七叔不想當嗎?”

      片刻之後,燒過了燈節,燈光重新亮了起來。

      周承禮就緩緩地鬆開了她:“當年我縱著你去科舉,甚至幫你,不過是想讓你做你喜歡的事。但這事並不代表你可以隨意處置自己,你將自己身處險境,倘若不能脫困,又叫人發現了身份,你當怎麼辦?”

      他的語氣頓時嚴厲了起來,逼著長寧要她回答。

      兩人的目光對視,還是趙長寧敗下陣來。半晌後她才說:“……侄兒知錯,是我考慮不周。”她也不能同自己的老師叫板吧,當時的情況,她若不出手,恐怕趙承廉都未必能撐到七叔回來。但七叔說的也有道理,當時的確太冒險了,他生氣也是應該的。

      “知錯就夠了?”周承禮說,“今日起每日罰抄一篇《心經》,送來與我。”

      長寧聽了七叔的懲罰頓時心裡苦笑,她如今都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了,做錯了事還要被罰抄書。但七叔說了她又不得不聽。只能站起來應是,保證每日會叫人給他送過來。隨後長寧又問他:“七叔是什麼時候知道二叔的事的?”趙承廉出事之後長寧就試圖找周承禮,畢竟都察院沒有比他說話更管用的了,但卻遍尋不到。

      周承禮這時候的神情很平淡,只說:“……京城的探子告訴我,我就回來了。”

      趙長寧其實心有懷疑,從出事到現在一個多月了,七叔的探子如果要告訴他,是不是早就該說了,怎麼會等到現在呢。她突然又想起二叔跟她說的話“你七叔……他畢竟不是趙家的人,他做事不會以趙家的利益為前提的,只有宗族血親才是根本。”

      長寧自然什麼都沒說,緩緩垂下眼睫,她又聽到周承禮說:“……官場諸事七叔會為你看著,你自己切莫太冒進了。以後有什麼事難辦不要自己做,交給七叔來做就是了。若是你找不到我,便把話交給宋平,知道嗎?”

      宋平是七叔的幕僚,長寧見過幾次,一個半百的老頭,時常跟府裡的護衛喝酒,看起來遊手好閒的一點也不起眼。原來此人才是他的心腹。她應了是:“若七叔沒什麼事了,我就先退下吧。”

      周承禮靠著迎枕,問她:“長寧,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剛搬來京城的事?”

      長寧思量了一下:“七叔大概是指的幾歲?”

      周承禮笑笑說:“我十五歲那年從山東來到京城的時候,性子冷酷暴戾,誰都不理會。”這個長寧自然知道,一個自幼養尊處優的少年,突然遭遇家族巨變失去了雙親,自然會性情大變。周承禮看她神色仍然如常,就問,“你那時候也有六歲了,當真不記得?”

      十歲之前的事,這個是她想知道也沒辦法知道。長寧有些遺憾,“難道那個時候我就見過您?”

      周承禮點頭說:“我住在你旁邊的小院裡,牆本來是分隔的,不過有個小洞,你背著伺候你的嬤嬤天天鑽過來找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個煩人的小娃娃,怎麼會搭理你。倒是你鍥而不捨的一直鑽洞來找我,將你的點心給我吃,你的玩具給我玩。就算我如何不理你,你也從不放棄。”

      長寧聽得皺眉:“這事當真……?”

      周承禮說:“我也好奇你究竟想做什麼,那時候我雖然不理別人,總還是理你兩分,否則你會哭鼻子的。終於有一天,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了……”他說到這裡又停住了。

      長寧還真挺想知道小長寧為何要鍥而不捨地找他,就問,“那我找您做什麼的?”

      周承禮看了她一眼:“——你當時非常不喜歡讀書,所以才一直討好我,那天覺得討好得差不多了,就拿著筆墨紙來找我,讓我幫你寫先生佈置的功課。”長寧聽了忍不住一笑,小時候還挺有趣的。

      緊接著,周承禮又淡淡地拋出一句話:“你八歲那年,還說你長大了要嫁給我。”

      長寧這下真是沒忍住,咳了聲:“七叔……”那時候小孩恐怕連男女之別都不知道吧。

      “我記得當時我沒答應你,你還不高興。”周承禮繼續說,“摔了我一套茶具,非要磨得我同意為止。我這個人的性子卻是既然答應了,就要去做到的,雖然你只是童言。但你把我磨得沒有辦法,只能答應你了。”

      趙長寧以前都不知道兩人還有這段過往。難不成……就因為這個,七叔才對她有別意?

      趁這個機會,長寧趕緊解釋:“七叔,您也知道童言無忌……”

      周承禮又笑了笑,俊朗儒雅的面容顯得很溫和,眼神清明而幽深,然後他說:“後來我有事回了山東,直到十三歲那年,你回到山東去探親,我才再次遇到你。那時候你已經長成了個半大的少女,跟小時候比變了很多,而且……”周承禮又看了看長寧。

      十三歲的長寧,像是一朵蓮剛綻開了蓮口,身段優雅,氣質也完全不同了。

      最關鍵的是,她好像不認識他了。

      看到他的時候,只是經過介紹,冷淡地叫了他一聲七叔。

      “而且,你也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他的聲音緩而悠長。

      聽到這裡,長寧似乎想起了什麼,心裡劃過一絲莫名的冰冷……和恐懼。

      “再後來呢?”她不由自主地問道。

      周承禮很久沒有說話。一陣風過,外頭傳來樹葉飄落的聲音。他輕輕地說:“……就沒有什麼了,你不記得我了啊。”他回過神來,看到長寧正出神地看著他,他說:“總之只是告訴你,只要你開口求我幫忙,我絕不會置之不理的。”

      長寧拱手,從他這裡退下之後,周承禮讓人把宋平找了過來。

      宋平跪在他面前,陳述道:“常將軍已經回信了,說當年荊門一戰若不是有您幫助,他都未必能脫困,何來能夠位居將軍之位的說法。更何況當今天子念他以前擁護的是前太子,皇上對他頗為忌憚,倒不如隨您和前太子一起撥亂反正,畢竟當初皇上的位置是怎麼的得來的,大家都清楚……前太子的擁護者都沒有忘了他的,武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文臣才是關鍵。尤其是內閣和翰林院,本來就擁護嫡長子繼承制,若不是被新皇鐵血鎮壓,必然是怎麼都不服他管教的。”

      正是因為如此,朱明熾才不會真的開罪宋宜誠,內閣心不齊。

      倘若朱明熙真的死了就罷了,但是朱明熙沒有死,始終是朱明熾的一塊心病。

      周承禮很明白朱明熾的軟肋在哪裡,這天下本來就是他幫他奪來的。不客氣地說一句,若是沒有他,朱明熾這天下未必能到手。

      宋平輕聲說:“大人,我原來勸過您,做臣子始終受制於人。您心懷韜略,大可取而代之,便是不坐那個位置,也可擁裕王爺登基,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您以前卻不屑與此,不知如今……”

      “如今?”周承禮淡淡道,“如今倒是覺得權勢甚是好東西。”

      想冒天下之大不韙,想無人能夠操控自己。就需要權勢。

      在高處受人朝拜,執掌別人的生死命運,大概是種格外讓人迷戀的感覺吧。

      “只是您如今控制得住太子殿下,他日若他登基……”宋平頓了頓沒往下說,不過周承禮也知道他想說什麼。朱明熙現在被他控制在手裡,他怕日後朱明熙登基了便控制不住他。“倒不如……您直接……”

      但周承禮聽了搖頭:“如今天下安定,王朝興盛,雖有戰亂但不亂國本。這種事情倒不用考慮。朱明熙為了能重回高處,必然得聽我們的。他自己沒有那個能力,甚至稍露出些風聲就難逃一死,他明白得很。至於登基後,”周承禮淡淡說,“我也沒說過要除去朱明熾,能殺他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不過是換人做這個皇帝而已。而朱明熙右手已廢,他想坐穩這個天下只能依靠於我。”

      宋平眼裡飛快地閃過一絲驚訝。

      大人果然是幹大事的人,思慮之周全非他能比。論行軍作戰,當今聖上恐怕論第一,論權術陰謀,他們大人絕對是再世諸葛。前太子雖有幾分聰慧,但在這兩人的映襯之下,如何能討得好處。

      “那大人打算如何做?”宋平又輕聲問。

      但是周承禮沒有說話的打算。油燈又燒到了燈節,他道:“我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宋平應喏,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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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漸近,京城接連下了幾日的雨。又冷又潮,屋子裡悶著也不舒服……

      於是天稍微一放晴些,長寧被翰林院的幾個舊識捉出去騎馬喝酒了。以前她不愛去這些場合,大家便覺得他是高冷,三番四次地熟了之後,才知道他個性隨和,不過是不太愛說話喜好安靜罷了。

      長寧本來是不愛騎馬的,但盛情難卻,只能前往。

      倒是趙長淮知道了眉一挑,說:“如此我也許久沒出去走動了,跟哥哥一起去吧。”很自然地跟她一起去了馬廄,趙長寧總不能說我不太想帶你去,當沒看到他,從馬廄裡挑了匹性情溫馴的白馬,趙長淮挑了匹高大健壯的黑馬,兩人一黑一白地騎著往東郊去了。

      沿著河堤石道,河面波光粼粼。騎著白馬,一身青衫,面如冠玉的趙大人一出場,還是引得不少人來看的。
  
      這才是趙長寧出行總喜歡坐馬車的重要原因。

      中國自古以來對男子的審美,多偏陰柔秀美,就是以面容白皙,美如女子為佳。像朱明熾、趙長淮一類英勇剛健的,就不如趙長寧這樣陰柔的受歡迎。她自己也知道,走在路上姑娘回頭看她紅臉,在家裡丫頭伺候她也紅臉。

      幸好這個時候的姑娘們都很含蓄,即使是再喜歡她,最多就是遠遠看看,送點手帕鮮花什麼的罷了。

      自然還有大理寺丞,探花郎這些身份加成。

      身具貌若潘安,才華橫溢,性情冷淡,潔身自好。這簡直就是一個好夫婿的上乘人選。媒婆給各家姑娘的冊子裡,趙長寧一般都是第一個。給她說親的媒婆踏破了趙家的門檻。

      只是年過二十還沒娶親之後,京城裡關於她的傳言就越來越多了。還有些懷疑她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的,搞得有些俊俏的年輕官員跟她在一起也不好意思,跟她多說兩句話也臉紅。

      趙長寧是很無語的,她覺得自己語氣神態都很正常,人家看到她就想歪她有什麼辦法。

      自崇文門出,過了藥王廟就是東郊,前面不遠是天壇,每年春秋兩季會舉行祭祀。

      秋高氣爽,路邊酒家種著柿子樹,翰林院一行人已經在等她了。這批庶起士有些現在已經在官場任職了,大家相互拱手恭維,氣氛倒還算和睦。

      無論趙長寧跟誰說話,趙長淮總是落後半步,不緊不慢地跟著。

      也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這廝就莫名其妙的……有點黏她,尤其是在趙長寧跟男性相處的時候,趙長淮總是跟著。

      但是面對趙長寧的時候,他還是那副有些冷淡、漫不經心的樣子。長寧也並不理會他。

      宋楚帶著他堂弟宋唐站在酒家邊說話,自趙玉嬋嫁入宋家之後兩家成了親家,來往甚多。宋唐看到長寧就迎了過來,笑著喊她:“長兄。”又喊了趙長淮二哥,殷勤地將兩人往屋子裡引去,“我這裡可早就備下坐等你了,快進來!”

      一行人進了雅間,宋楚還用衣袖擦乾淨了長寧板凳上的灰,才讓她坐下來。長寧嘴角微動,其實她也明白,在宋家這一代裡宋楚是比較出眾的,而宋唐在宋家諸多子孫中並不起眼,宋楚肯帶他玩,多半還是因為他娶了趙玉嬋,成了趙長寧的妹夫的緣故……

      玉嬋有長寧這個哥哥在,其實能夠嫁得更好。不過是竇氏和長寧都考慮到玉嬋那個驕縱的性子,成了高門大戶的宗婦反而不好,不如嫁個對她好的富貴安逸一生罷了,所以才選了宋唐。

      宋楚生得俊俏瀟灑,自有種魏晉名士的風雅。宋唐生得沒有堂兄俊,卻也不差,笑眯眯的:“大哥想吃些什麼,叫店家去收拾了來。”

      “酒就不要了,上茶吧。”趙長淮在她身邊坐下來,先說,“菜式簡單些就行了。”

      趙長寧瞥他一眼,人家問她吃什麼,他搭什麼話呢?

      “請大哥吃飯怎麼能簡單。”宋唐卻把店家叫進來,讓好生去拾掇一桌酒菜來。

      這時候外頭有人認出了趙長淮,叫他出去敘舊,是他在翰林院的舊友。他本來沒動的,長寧卻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你,二弟不出去看看?”

      趙長淮是不太想出去的,他現在有疑心病,自從知道趙長寧是姐姐後,總覺得周圍人都好像對趙長寧……有那麼點說不出的心思,當然要防著。誰知道他出去後這兩兄弟會對她做什麼。

      但外面那人的確是舊友,本來想裝沒聽到的,趙長寧提醒了也不得不出去。只能道:“那稍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來。”

      他出去後不久,宋楚咳嗽一聲,找個藉口也出去了。

      長寧把著杯子喝茶,從二樓看出去外頭好一幅層林盡染,深紅橘黃的美景。她回過頭的時候,卻看到宋唐臉色遲疑,她淡淡問:“妹夫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否則怎麼會專門叫個人過來,把趙長淮給叫走了,宋楚也出去了。肯定是有什麼話想單獨對她說的。

      宋唐苦笑:“看來還是瞞不過長兄,的確有個事不好開口。”
  
      長寧心想就是這樣,雲淡風輕道:“有事便直說吧,你知道我也不是喜歡繞彎的人。”

      宋唐才歎了口氣:“其實我也是沒有辦法,長兄你大概也知道宋行玉此人。是我們支族的一個兄弟,家裡是開絲綢莊子的,是個吃穿不愁的富貴哥兒,打小就是同我和四哥玩大的。前不久因喝醉了在醉香樓鬧事,竟放縱手下打死了個人。若打死的是旁人就罷了,偏偏是府同知的親侄兒,所以不得善了……聽聞這個案子正是你審理的,我表叔才託付到我二人頭上,央我倆來求個門路。若是大哥願意略高抬貴手,他們家願奉上……”他用手比了個「三」字,“如果是別人,我是絕不會對大哥開這個口的,但是自家親戚,卻也沒有辦法。”

      這個趙長寧還是相信的。

      自從當上這個大理寺丞,想賄賂她的也不少了,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宋行玉的案子的確分到了她手上,事情也簡單,宋行玉醉酒後跟府同知的侄兒為了個姑娘爭風吃醋,仗著自己人帶得多,把人家給活活打死了。

      這幫吃穿不愁的公子哥兒,還不就是個飽暖思淫慾,還為了女人打架呢。

      長寧慢悠悠地喝著茶,既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的樣子。

      宋唐此人非常圓滑,跟他們這些讀書人不一樣。隨後就笑了:“自然,謝禮還不止這個。”說著道一聲,“出來。”

      只見雅間的隔扇被打開了,有兩個嬌俏的少女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前一個面如芙蓉嬌嫩,年紀尚小就有國色天香之態。後一個次些,卻也是清秀白皙,五官姣好。看上去年紀都不大,可能只有十五六歲,走路是柔情款款,楊柳扶風。屈身喊了長寧一聲‘大人’。

      長寧動作微頓,看向宋唐:“你這是何意?”

      “聽說大哥身邊常年是個小廝伺候,所以宋行玉家裡選出兩個最漂亮的送給大哥做丫頭,精通詩詞歌賦,且還是清白之軀。”說罷給兩個少女使眼色,“還不快給大人斟酒!”

      宋唐言畢,兩少女已經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地靠著她。看到俊俏秀美,氣度不凡的少年大人。她們倒沒有什麼被送人的悲傷,來之前都是知道趙長寧的,若真能給大人做妾,卻也是求之不得的。那個漂亮些的,臉紅地端起了酒杯,輕聲道:“大人喝酒?

      趙長寧嘴角微抽,她見過送她銀子的、珠寶的、地契的。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送姑娘的!她難道看起來很好色嗎?。

      她輕輕地推開了少女的酒杯,淡淡問:“妹夫眼裡,我可是沉迷女色之人?”

      這話一出,她明顯地看到宋唐神色遲疑了,然後他叫了兩女起來,說:“你們先退下去。”

      兩位姑娘難掩失望之色,卻也聽話退下了。

      趙長寧神色才微微緩和,正打算跟宋唐說點什麼,又聽他語氣相當複雜地說:“早聽聞……大哥好男風,卻沒見識過,以為不過是訛傳而已。幸好今日是都準備了。”然後又對外頭說,“把燕雲山叫過來。”

      趙長寧有點沒反應過來,等等,宋唐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好男風?

      頃刻隔扇再打開,卻是兩個護衛帶著個極高的少年進來,那少年穿了件粗布直裰,長相俊秀雅致,鼻樑高挺,雙眼似有銳利之氣,卻緊抿嘴唇。再仔細看,這少年眉宇間是極為漂亮的,這種漂亮是男性的漂亮,跟趙長寧仍然是不太一樣。

      “燕雲山,那位便是趙大人。”宋唐在他身側說,見少年不動,聲音一低,“把你救出來的時候,你怎麼說的?”

      那叫燕雲山的少年卻是好生地捏了把手骨,然後才走到了趙長寧面前,只是他的驕傲也讓他做不出什麼事來,看著長寧,語氣有些僵硬:“趙大人安好,我是燕雲山。”然後走到了他身側,忍了很久才說,“以後我隨侍大人左右。”

      趙長寧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說自己不沉迷女色,難不成宋唐就以為,她沉迷男色?

      便假設自己是個男的,而且好男風。就這位燕雲山的體格和脾氣,究竟是她壓少年還是少年壓她呢?

      “宋唐……”她淡淡地道,“你當真以為……”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突然就被人撞開了。

      趙長淮同陳蠻一起進來了。兩人在外本想進來,卻被宋唐帶來的人攔住了。本來聽著是要行賄,覺得不是什麼大事,還沒想硬闖的,直到趙長寧聽到宋唐打算送個美少年給趙長寧,他才眉心一動,示意陳蠻闖進來。

      開什麼玩笑,送兩個丫頭就罷了,他還想送男寵!

      宋唐也被嚇了一跳,支開趙長淮不過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如今他帶著人闖進來了,自然又是另一番說法。

      “二哥這是怎麼了。”宋唐立刻迎上去,笑道,“請坐請坐。”

      “也別坐了,”趙長淮走過來,“家裡還有些事沒處理,走吧哥哥。”
  
      長寧伸手示意趙長淮別說話,然後道:“宋唐,話我今天給你說明白,這事證據確鑿,我可幫不了你。人或是錢,我也一個不會收。你回去告訴宋行玉的爹娘,倘若真是心疼兒子,便去打點那侄兒的爹媽。既然不怕花錢,錢就往刀刃上用吧,買通這二人要求輕判,倒還有些可能。自我這裡是絕無可能的。”

      長寧也是看在竇氏親家的份上,給他們指了條明路。按照律法來說,他爹娘若是要求輕判,宋行玉可以降罪至流徙,畢竟宋行玉那會兒是喝了酒。

      而長寧她本人是除非威脅到她自身之外,不會做違背原則的事。反正她出身世家,現在也不缺錢花。多三萬兩和少三萬兩,於她並沒有什麼區別。

      她說完起身就要走了,宋唐才回過神,連忙追上來:“多謝長兄指點,這……既然銀子您不要,那燕雲山您帶走吧!他會些拳腳功夫,就算您看不上,也可以防身用啊……”

      話音未落,長寧已經出了房門。

      陳蠻以刀攔住了宋唐和燕雲山,等長寧走遠了,他才輕蔑地看了燕雲山一眼,嘴角冷笑:“他算個什麼東西……也配伺候大人嗎?”

      燕雲山臉陣青陣白。

      宋唐則擦了擦虛汗,這大舅子果然難纏,總算是得了一句話,不算無功而返,否則他回去沒辦法交差。只希望別得罪了大舅哥,他也是被逼無奈的。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去探探玉嬋的口風,給大舅哥送點東西賠罪才是。

      至於燕雲山和那兩個丫頭嘛,宋唐想了想,反正領是已經領出來了,乾脆叫人過來,將他們三個連同賣身契一併送入趙府,究竟怎麼處置,反正就是大舅哥的人了,隨便他吧!

      走遠一些後,長寧騎在馬上,悠閒地看著秋日……

      陳蠻跟在大人身側,低聲問:“大人為何還不成親呢?”

      “怎麼,你也覺得我有龍陽之好?”長寧淡笑問他。“我看你這次秋闈落榜,似乎不怎麼傷心的樣子,還有閒心打探我的事。”

      當長寧說到龍陽之好的時候,趙長淮忍不住嘴角抽抽,然後把頭別到一邊,不忍再聽了。

      陳蠻默然不語,究竟為什麼沒有中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騎著馬向前了一些,說:“反正我覺得大人是最好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污蔑或是傷害您。”

      長寧知道他很忠心,她手搭在陳蠻的肩上說:“跟著大人就是了……以後你有了意中人,大人再給你做主娶進門就是了。”

      陳蠻不說話了。

********

      勤政殿書房,朱明熾正在翻閱前朝的文書。

      有個著飛魚服的錦衣衛進來了,拱手屈身行禮,道:“陛下……”。

      “嗯。”朱明熾抬頭,“怎麼了?”

      “今日監大理寺官員,恐寺丞趙長寧有受賄之舉。”

      聽到這裡朱明熾停頓了一下……

      他放下了文書,招人端茶進來,語氣儘量的不驚不淡:“怎麼說,她受賄了多少銀兩?”

      “卻也非銀兩。”此人盡忠職守地說,“有人送了趙大人兩個美婢,皆是揚州瘦馬出身。”

      朱明熾聽了就嗤笑:“送她揚州瘦馬?還挺有想法的,誰送的?”

      “太常寺少卿宋愈,其子宋行玉剛被關進大理寺大牢。”錦衣衛又說,“您看……”

      朱明熾擺手,慢悠悠地說:“貪官——管不了。百姓人人都恨貪官,當他們成了官,又人人都貪。隨他們去吧,只要別太過,我也不想管。否則正如太祖時期,朝中官員殺得只剩一半,才沒人敢貪。”

      錦衣衛正要退下,想了想又補充:“對了……卑職記得好像不止送了兩個美婢,還有個護衛,多半是以護衛的名義……送進府的男寵。”

      於是錦衣衛分明的看到,方才還說笑著,似乎心情很好的帝王,突然間臉色就慢慢地冷下來。很久後說:“·明日把宋愈給我叫過來。”

      好啊,都開始送男寵了!

      趙長寧這官當得不錯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19 10:31 AM

第八十四章

      至於什麼男寵的,趙長寧根本沒當回事,宋唐把人送她府上來了。但她又不要,只是送又送不回去了,宋家不肯再收。千說萬說退了兩個丫頭,那個燕雲山卻非要留給她當護衛。趙長寧見他會些拳腳功夫,叫陳蠻收他入了護衛隊了事。

      偏生話傳到朱明熾耳朵裡,就並不是這樣的。

       錦衣衛來稟報的時候說:“……趙大人退回了兩個婢女,留了那個護衛。”

      朱明熾是正在喝湯的,鮮筍煨鴿肚火腿湯,湯鮮味美。他很平靜地把湯喝完了,問:“怎麼著,收用了?”

      錦衣衛道:“這……趙府內的事,卑職不知。”

      “嗯。”朱明熾拿起託盤上的熱帕擦手,道,“把宋愈給我叫過來吧。”

      於是養心殿今日傳言,聖上對於宋愈私底下行賄之事震怒,呵斥他「不知輕重」, 宋愈嚇得伏地不敢語,怕更惹聖怒。隨後聖上又叫了都察院副都禦使去,說如今朝堂上行賄受賄的風氣愈演愈烈,官員要緊的是清正廉明,今起要嚴查貪污受賄之事。

      於是接連一個多月朝廷都在整治不正之風,至於宋行玉的案子,自然也是嚴查的。

      秋風愈寒,院內已是一片枯敗,樹葉凋萎。長寧都穿了件藏藍薄襖,躺在書房的東坡椅上看書。

      燕雲山給他端茶進來。

      長寧甚至都未抬頭,就說:“放那兒吧。”

      燕雲山放下茶杯垂手站在一旁。

      大人靠著椅子,細長的手指慢慢地敲著竹質的扶手,長睫微垂,看得認真。當然,自他成為護衛之後,就知道大人的確並不好男色。跟在大人身邊的陳蠻便極為俊秀,還對大人中心耿耿,但大人也沒有別的意思。

      燕雲山很確定,假使大人哪天對陳蠻說想嘗嘗男人是什麼滋味的,陳蠻也肯定會答應。

      這時候丫頭挑開簾子,陳蠻進來了。

      陳蠻不太喜歡燕雲山,此人來歷不明,而且對大人還不甚尊敬。所以看到也當做沒看到。

      “大人,該出發了。”陳蠻低聲說。

      今日有大朝會。

      長寧嗯了聲,順手把書給了燕雲山,陳蠻自然而然地拿好朝服,等他起身的時候給他穿上。

      他繞過趙長寧的腰,給他繫好繫帶,又平整了肩膀,衣袖,整理烏紗帽。

      陳蠻比大人高了大半個頭,而大人姿態平整,清秀如雪。一貫就是如此,長寧也習慣了,反正陳蠻伺候她很是周到。

      此時已經深秋,路上行人都穿起棉襖秋衣,戴起氊帽。

      長寧在千步廊外下了馬車,除特許外,官員們不得在紫禁城內坐馬車,文武官員列隊從左右偏門步行過午門。各位大人們也穿著棉襖,雖說官袍有冬制的,但此時又還未到冬天,穿冬襖太早,於是只能在官袍下面套襖子。個個穿得無比臃腫,也就長寧這樣的纖瘦,還能穿出幾分玉樹臨風的感覺。

      前夜剛下過雨,天冷秋涼,太極殿外磚地不能跪,皇上特許百官可站。朝會依舊是那些事,反正趙長寧這個級別的官員,也就是站著聽講而已,她多半都是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邊數對面漢白玉臺階上的龍。

      等到了朝會結束,長寧因還有事稟報朱明熾,才往乾清宮去。

      朱明熾正在見兵部侍郎蕭左,聽宮人稟報說趙長寧在外面等後,止住了蕭左說話。對劉胡道:“……把她給朕帶到裡面來等。”

      兵部侍郎肖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位趙大人他也聽說過。其實趙長寧還真的挺出名的,多虧了那些民間的戲本子,讓他在官員間的知名度挺高。但是兵部侍郎不知道的是,這位傳說中清廉正直,一心為民的趙寺正竟然是皇上的寵臣……

      為何說是寵臣?聽皇上的語氣,自然知道是時常召見的。只是為何要叫進來等,他們說話豈不是不方便了?

      劉胡出去傳話,不過片刻長寧就進來了,先平整地行了禮,然後退到一邊站等。

      兵部侍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過去,這位少年大人身材纖瘦,氣質清然如竹,只是明顯地有點走神……

      “蕭大人以為此事如何?”帝王的一句話才讓他回過神來,蕭左立刻拱手道,“……居庸關自古為京城喉舌,軍事要塞,加固城牆自然要緊,從碣石自太行山,微臣以為都需要加固才是。”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就看到帝王的神情淡淡的,對他的回答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

      蕭左心裡轟然一聲,明白帝王是看出自己剛才走神了,所以才出言提醒他。這樣一來他便緊張多了,帝王問話也答得磕磕巴巴。偏偏朱明熾又不是好糊弄的人,幾番問答下來逼得他冷汗直冒。

      朱明熾自然不高興。他叫兵部侍郎來商量京城防衛,結果他倒好,去看趙長寧做什麼!

      等問完了他喝茶,叫蕭左退下,這廝便是恨不得自己少生兩條腿趕緊地退下去了。

      趙長寧才上前一步行禮,呈遞上摺子,是大理寺重編吏法的摺子。朱明熾只是隨手翻了翻,眉頭微微皺著。

      長寧知道他其實文化水準並不高,也不知道文縐縐的律法,他會不會不耐煩細看。

      朱明熾這個卻是有原因的。

      聽說原來翰林院掌院學士帶皇子們讀書的時候,對還是太子的朱明熙最為照顧。當時朱明熾還小,他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老師講過的東西他一遍就能背下來,他還以為人人都是如此的,但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幾個弟弟不是。他將這件事告訴給了當時的莊嬪,倒讓莊嬪身邊的安嬤嬤嚇了一大跳,連忙告訴他:“殿下莫要在外人面前說!”然後把他屋裡的書都悄悄藏了起來。

      當時陳皇后勢大,李貴妃也不是好惹的。她們生怕朱明熾這個庶出的皇子太出色,會活不下來。

      後來朱明熾就開始走馬餵鷹,無所事事,讀書上面再也無所進益。只是通讀了四書五經而已。

      但他在處理政事上有種天性的敏銳,例如六部機構冗雜,他大刀闊斧地改革,成果顯著。大概就是種能輕易地看到事物本質的能力。

      朱明熾已經將她的摺子合上了,道:“先交由翰林院看看,再由內閣商討吧。”

      “那微臣先告退……”長寧話說到一半,就看到帝王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道:“朕聽說……”

      但他說到這裡就停頓了下來,眼眸徑直看著趙長寧。

      長寧一向覺得他的眼睛是很淩厲的,無論面部表情多麼的平和,但他的眼神不會改變。大概就是在戰場上的殺伐磨煉出來的銳利,被他所凝視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心裡一緊,好像有無形的壓力壓在身上,肩膀都要沉幾分。

      帝王繼續說:“宋愈之子身陷囹圄,為了打通關係送了你一個男寵,是嗎?”

      長寧正想說這是無稽之談,她哪裡來的什麼男寵。但轉念一想,燕雲山就是以男寵的名義送進府來的。

      君王的語氣很正常,類似於問她「今天早飯吃了什麼?」但長寧看不出他英俊面容上的喜怒,想起上次來稟報,就被他揪著坐在他身上……然後雙腿發軟,快被他逼瘋了。

      不管他是抱著怎麼樣的想法,長寧捏了把汗,決定要慎重地回答他。“陛下多慮了,如今朝中正在嚴懲貪官污吏,我如何會受賄。那人只是退不回去,又會些拳腳功夫,微臣只能將他收入護衛之中。”

      朱明熾倒是似笑非笑的:“哦,護衛啊。朕以前還沒問過你,你身邊伺候的究竟有幾個男子?”

      怎麼問到這上面來了……

      長寧的聲音輕了些:“大概三……四個。”

      朱明熾見她的臉色仍然平靜得很,心裡的火氣騰地冒出來……當真是到處招蜂引蝶!

      以前留她在外面等,她倒好,跟翰林院那些年輕的庶起士有說有笑,人家的眼珠子都要貼到她身上去了。他看不慣,把她叫到裡面來等,結果兵部侍郎還偷偷看她,當真是在哪裡都不得安生!儘管朱明熾心裡知道,兵部侍郎大概只是出於好奇……

      還三四個男子貼身伺候的?她當真把自己當成男的了吧,她那些護衛朱明熾不是沒見過,一個個的都長得五官端正俊秀,高大健美,這是養的護衛還是男寵呢!平時給她做什麼?穿衣餵飯嗎。

      “愛卿倒是挺會享受權勢的。”朱明熾語氣冷淡地說,“不知道愛卿這些護衛只是白天伺候,還是晚上也伺候呢?”

      長寧柔和道:“陛下若覺得是晚上也伺候,那便伺候了,覺得沒有就沒有。若沒有別的事……微臣先告退了。”

      “你給朕站住!”朱明熾突然怒道。

      她削瘦的背脊骨仿佛蝴蝶般,有種要振翅欲飛的美感。袍帶垂落,更顯得清瘦荏苒。

      外頭的人不知道為何帝王突然發怒了,只見宮門緊閉,知道是長寧大人在裡面。個個垂眸看鞋,後背出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朱明熾大步下臺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朕准你走了?”

      大手如鐵般箍著她的手腕,有些疼。長寧眉頭微皺說:“陛下逼問微臣實在是沒有意義。”

      “微臣身邊有男子伺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正如皇上有後宮三千,有錦衣衛神機營,與您來比的話,臣實在是不算什麼。”她現在說話的語氣都非常的溫柔,“皇上以為呢?”

      朱明熾心裡驀地有股難以言喻的感覺,突然衝擊了他的心。

      長寧見他銳利的眼神,罕見地柔和了下來。

      帝王前半生受盡冷落,戎馬上刀光劍影,取得帝位的過程也是血腥殘忍。她大概所見他的柔和,雨夜裡她沒殺他,那夜他救了她。

      相比他的銳利,這樣的柔和更為可怕,趙長寧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那句話取得了他的歡心,她向後退了半步。然後她聽到帝王低啞的聲音:“趙長寧——你為何這樣說?”

      朱明熾按下她的手,另一手搭著她的腰控制住她,繼續問:“你在意朕的后妃?”

      長寧嘴唇微動,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沒有這個意思。但被帝王的雙眸逼視著,竟然有些說不出來了。

      男人的嘴角微微地揚起,聲音發啞:“回答朕。”

      “我……”趙長寧語氣微頓,用盡滿身的力氣,卻連不是二字都說不出來。

      看到她垂下的眼睫,朱明熾卻是狂喜。

      世間上最好的事情就是愛而所得,你愛的人也愛你,這是多麼妙的。就算朱明熾知道趙長寧未必喜歡他,只要她仍然在意,仍然關切——便可以被當真心來對待了。對於趙長寧來說,也許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對於他來說。

      ——這個人何嘗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許久後他微微笑了:“朕便這麼可怕嗎?你不說便罷了。”他的語氣柔和了許久,也不跟她計較什麼男寵的事了。放開了手,“朕對你也沒什麼要求,不要招蜂引蝶,不要背叛朕。別的你想要什麼,朕自然會給你的。”

      長寧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朱明熾已經走回了龍椅,又拿起了朱筆,然後告訴她:“你二叔的調令下來了,調任浙江紹興知府。”他又慢慢地加了句,“日後京城朝野,你升官無礙。”

      長寧聽到這裡突然抬頭,朱明熾……是什麼意思!

      趙承廉調任出京城,自然家裡再無正四品以上的官員在京,她若想升任大理寺少卿,也不是沒有指望的。

      這個她當然知道,但是這句話是從朱明熾嘴裡說出來的!這麼說……他一早就算計到此事了,還是根本就是他的算計!

      趙長寧渾身僵硬,說不出是種什麼感覺。

      她從乾清宮出來,此時天朗雲低,她慢慢走著。只見一簇儀仗從她前面經過,長寧再次跪地行禮,從儀仗裡走出個品階頗高的太監,開口問道:“咱們太后有話,下跪何人?”

      “微臣大理寺丞趙長寧。”

      撐著華蓋的宮人兩邊散開,一位戴九龍四鳳冠,身著太后服制、五官秀美柔和的婦人走了出來。正是朱明熾的生母莊太后。

      她到乾清宮來看兒子,正好碰到了趙長寧。

      另有一位貌美女子虛扶她的手,頭戴戴鸞鳳冠,真紅大袖衣,繡金鸞鳳。按著宮人指點,長寧道,“太后萬安,靜妃娘娘金安。”

      莊太后一笑說:“我記得你,當年皇上被關在大理寺的時候,你幫哀家遞過信。”這事說起來長寧還有些愧疚,太后對她異常親和,大概是覺得她幫過自己兒子的緣故。但是莊太后的態度就更和善了:“可是有事要做,快去吧,別讓哀家耽誤了你的功夫。”

      旁邊那位靜妃娘娘也隨著太后微笑,對她的態度也甚是和善。

      這時候乾清宮宮門打開,朱明熾被侍衛簇擁著出門,冷風吹得他袍帶飛舞,片刻就走過來了:“……您怎麼親自來了?”

      靜妃屈身行禮:“太后擔心陛下忙得誤了吃飯的時辰,臣妾才陪著來看看。”

      朱明熾就淡淡斥道:“天冷風大,太后這幾日身子不好,你不勸勸她,怎麼容得她胡鬧?”

      靜妃看著朱明熾冷硬的側臉,不由得就膽怯,聲音更小了一些:“……臣妾知錯。”

      趙長寧見識了兩位他的后妃了。宋家那位宋應蓮刁鑽跋扈,這位靜妃卻嫻雅安靜,淡淡美人面。果然是姿容各異。頭先他是二皇子的時候,連個想嫁給他的女子都沒有,現在當了帝王自然是香餑餑,三宮六院裡人人都要討好,趨之若鶩……

      只是這靜妃娘娘的神情哪裡是對夫君的愛慕,分明就是遇到厲害的上級,話都不敢多說的樣子。

      朱明熾又側過頭,對趙長寧說:“你先退下吧。”語氣甚是柔和。

      趙長寧這才是真的退下了,她走遠了回頭看。朱明熾袞冕龍袍,靜妃金鳳鸞衣,倒是挺相稱的。不過這位靜妃娘娘估計不怎麼喜歡他,估計是怕他都來不及。

      當然有的時候,他的確是挺可怕的。

      只是長寧覺得,她應該重新估計帝王對自己的態度了。

      她不想去想,正如不想一生都被此所禁錮,逃避去想這個問題。逃避不一定有用,但卻很舒服。

      她輕輕地出了口氣,邁步朝著宮門外走去,朝大理寺去。

      下午天氣甚好,由沈練主持開例會,大理寺卿董耘在一旁監聽。沈練開例會比較簡潔,半個時辰就散會,只是比較……無聊。董大人都聽得犯了秋乏,長寧分明地看到他眼皮子總打架。

      其實大多數人也沒聽,就看到董大人的下巴上的鬍鬚,一點一點。很有趣,但無論怎麼睏,董大人的腦袋始終未曾倒在桌上過。這大概也是一門不可多得的本領了。

      這時候外面走進來一個司務,匆匆幾步走到沈練身邊,給了他一封信,低聲說:“大人,百里加急!”

      沈練掃了眼場中走神的諸人,接過信打開一看,眉頭頓時緊皺。竟然回身兩步,將信放在了董耘面前。然後他看到董大人竟然睡著了……沈練嘴角微動,他開會有這麼無聊嗎。他低聲喊道:“董大人……”

      董大人偷睡的本領大概是非常嫺熟的,被他一喊就清醒了,沈練示意他看信。董耘才神色自如慢騰騰地打開信。隨後他的神色就變了,漸漸地也臉色不好看了。

      場中諸人開始低聲議論紛紛,兩位大佬都面露嚴色,可見此事並不簡單。但究竟是什麼信函,為什麼會百里加急送到大理寺來?

      董耘伸手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今日散會。”隨後又接了句,“寺丞、寺正留下來。”

      長寧與身邊的徐恭對視一眼,徐恭隨著別的品級不夠的官員退下了。董耘將信在手指間翻來翻去,沉思了一會兒,才對留下的人說:“你們知不知道孟之州這個人?”

      孟之州?

      趙長寧聽說過此人,乃是一名驍勇善戰的大將,若說朱明熾有「戰神」之名,此人作戰勇猛亦不亞於他,只是一直沒有什麼名聲,原是戍守開平衛的指揮使。有次周承禮跟長寧說過此人厲害,長寧當時還挺好奇的,竟然能讓七叔稱讚他一句:“我倒是沒聽過他,似乎也沒聽說有過什麼勝仗。”

      周承禮就笑了笑,告訴她:“知不知道扁鵲答魏文王的故事?”

      這個故事趙長寧自然知道。魏文王問扁鵲家中誰醫術最高。扁鵲答是大哥最高,能在病未形成時就防治,二哥其次,能在小病未發展成大病時就及時治好,他的醫術是最差的,必須在病重的時候才能醫治,但是因此大家都覺得他厲害,所以他的名氣最大。

      周承禮說:“皇上派他守開平衛,他是做得滴水不漏,所以一直未有韃靼敢作亂。說來可笑……竟然沒怎麼打過仗。”

      朱明熾能派一個人戍守開平衛,必然有他的道理。

      趙長寧當時沒放在心上,直到今年夏天,倭寇再次作亂朝鮮李氏王朝。南方沿海加上朝鮮,一直飽受倭患侵擾,大明沿海還有浙江水師防護,朝鮮卻一直是大明的貧弱附屬國,一遇上倭患就沒有辦法,只能上書天朝求救。

      以前先皇也未把朝鮮當回事,每每都是調派幾萬兵援助一下了事,倭寇打又打不死,朝鮮自己的水師又太弱了,年年捲土重來。今夏朝鮮使者再次來京。朱明熾終於不耐煩了,派孟之州增兵八萬支援朝鮮。就此一役將倭寇打得片甲不留,倭寇本想趁亂逃跑,還被追上來的孟之州搞了個海上大屠殺。不過半月,倭寇遞上求和信。

      後來他再去駐守開平衛,依舊做他的指揮使,但在朝野已經有名了。

      明顯的,大家基本都知道他,議論一番之後問董大人:“董大人,究竟是怎麼了?”

      “孟之州在開平衛殺了人,殺的不是別人,正是永平府的監察禦史劉春霖。”董耘臉色仍然凝重,“你們可知道劉春霖?”

      若是孟之州可能還有人沒怎麼聽說過,但這位劉春霖卻是非常出名的,一說出來大家都知道。監察禦史隸屬都察院,執掌官員糾察,不過官職很小,只是正七品的文官。劉春霖出名是因為他以一己之力,搬倒了坐貪永平府十多年的知府,再加上他一貫清廉,在民間是名聲大噪。

      有人頓時也語氣嚴肅起來:“這孟大人……怎麼會殺言官呢!”

      就連皇上都不敢輕易殺言官,更何況還是個有青天之名的七品小官,隨著群眾出眾的聯想力,很快就夠構造出個‘狗官為了掩埋證據殺死青天大老爺為自己洗脫罪名’的故事情節,然後群情激奮,不管孟之州究竟做了什麼。也會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難就難在這裡。孟之州闖入劉春霖家中,將劉春霖斬首在床,至於為了什麼根本沒有人知道,沒人敢去審問他!只是此事已經驚動了民間,皇上迫於壓力,只能讓孟之州回京候審,把事情交代清楚。不過孟之州身份特殊,暫時也沒有奪去官銜收押,回來後住在大理寺準備的私宅裡,由大理寺主審,刑部聯合副審。”

      董耘的語氣可是說稱得上凝重,“這件事必然不好審理,依皇上的性子,戍守邊關的大將不可重判,但若是判輕了,群情激奮,恐怕也不能服眾。到時候的主審官員是兩頭為難,裡外不是人,一不小心恐怕就會落得一身駡名。”。

      董耘這還沒有分析完,劉春霖雖然是個清官,但他家是保定劉家,他叔父是鴻臚寺卿。孟之州家雖無封爵,但其父兄皆從軍任指揮使,恐怕也討不到好。如此棘手的案子,竟然交到了大理寺的手上!

      董耘看了沈練一眼:“你必須推出個人來做主審。”

      沈練雖然面冷心硬的,但實則護犢子,手底下的人一個都不想推他們出去受這個難,上前一步問:“董大人覺得下官如何?如此棘手,怕下頭的人做不來。”。

      董耘卻搖頭,道:“你仕途坦蕩,莫要為這種事毀了自己。”他其實自己也很猶豫,在人群中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了趙長寧身上。

      長寧早知道就是如此,董耘一直因為當初的事跟她關係不好。

      董耘歎氣:“趙長寧,我雖跟你有些過節,但也不是存心想害你。只是此事除你以外再無合適人選了……”

      其實趙長寧並沒有想太多,是不是公報私仇根本不重要,董耘發話了她就必須要答應。她說:“大人不必多言,既然您交給下官來做,下官也自然同意。”只聽趙長寧已經答應了,沈練也不好再說話,微微歎氣站在一邊。

      董耘應該還是有犧牲趙長寧之意,誰讓董耘最不喜歡他。

      再者趙長寧的二叔剛被邊貶官,家族式微,董耘這也是光挑軟柿子捏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19 10:33 AM

第八十五章

      大理寺散會之後,沈練將她叫了過去。

      他的窗簷下養了只文須雀,正在籠子裡啄水,聽到開門的動靜仰起了腦袋。因長了對八字鬍,看著格外神氣。

      沈練敲了敲桌子,道:“我跟你說說孟之州的事。”

      長寧才回頭,立刻表示凝神細聽。

      沈練抓過太師椅坐下,沉吟片刻說:“……孟之州這個案子的確是很棘手的。寺卿大人把這個案子交給你,卻也是為難。”

      長寧笑歎:“若是不棘手的話,您跟董大人也不會為難了。”

      沈練搖了搖頭:“孟之州這個人冷漠跋扈,不把旁人放在眼裡。在永平府地界上,此人說話比知府還管用,所以斬殺了劉春霖,竟連個敢捉拿他的人都沒有,要不是傳回京城群情激奮,皇上被逼無奈也不得不讓他回來受審。就是回來了, 指揮使的官銜還保留著,根本奈何不得他。你審問他的時候也要格外小心,莫惹怒了他。”

      長寧鮮少聽到沈練跟她說這麼多,道:“大人放心,我心裡有數。”

      沈練嗯了聲,“莊肅後天會回來,你跟他一同去孟之州那裡,有他在,孟之州不會太為難你。”

      說完又加了句:“皇上其實根本不在意一個言官的死,但激起民憤也絕對不是件好事,所以必須拿出個交代來,明白了嗎?”

      長寧拱手應喏,才從沈練處退出來。

      這個孟之州卻是來得快,第二日長寧去大理寺,卻發現一大清早的,本該人煙稀疏,大理寺路兩側被百姓包圍,她下了馬車問正在門口等她的徐恭:“這是怎麼了?”

      徐恭像斑鳩一樣的四處張望著,回她:“半個時辰前就圍起來了。都等著要罵孟之州的。”

      長寧奇道:“劉春霖不是永平府的監察禦史嗎,怎麼京城也有名氣?”

      徐恭笑了笑:“您是不知道,咱戲園子裡演青天轉,劉春霖有出「智鬥惡知府」,孟之州要是一露面肯定會被百姓砸的。”說罷又拉了她的手臂,“您快些進來,要是知道是您主審,路口肯定被請願的堵得水泄不通。”

      長寧進了大理寺,隨即銅鉚釘黑漆大門就合上了,她問徐恭:“孟之州已經到了?”

      徐恭答:“到了,供得跟祖宗似的在後院待著,莊大人讓您先過去跟他聊幾句。”

      兩人到了後院,只見門口把守的竟是帶刀著胖襖的官兵,見到兩人過來,立刻上前一步攔下:“指揮使大人在裡面休息,閒雜人等不可驚擾。”這些應該是孟之州從開平衛帶回來的親兵,看樣子排場還挺大的。

      徐恭上前道:“我們大人是大理寺丞趙長寧趙大人,是來審理案子的,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這二人卻語氣冷硬地說:“指揮使大人一路到京城舟車勞頓,尚在補眠,暫不見外人!”

      徐恭被他堵得一氣,語氣也不那麼好了:“指揮使大人縱然是勞累,但此次回京本來就是受審的,又不是回來睡覺的……”徐恭說到這裡,趙長寧伸手一攔他,讓他退下些。

      在邊疆稱王稱霸的將軍,豈是好相處的,徐恭別自己惹火燒身了。

      她淡淡地朝著屋內道:“孟大人想必覺得在下官微言輕,不必一見。下官也覺得如此,既然是這樣,那下官也覺得沒什麼幫大人洗刷冤屈的必要。大人儘管在京城耽擱下去,反正耽擱的不是下官的時間,耽擱的是大人您的名聲,還有邊疆的安危。”

      說完頭也不回,便轉身離開。

      徐恭被他們家大人的一番壯語所折服,追上他們大人的步伐,還沒來得及勸大人三思,這麼尥蹶子是會被沈大人罵的,就聽背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傳出來一個渾厚而冷淡的聲音:“趙大人……留步。”

      徐恭被請進去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他跟在大人身後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下人端來了一杯清茶。

      對面正坐的就是極為出名的孟之州孟指揮使,徐恭還是第一次看到真人,比想像中的年輕很多,看起來給人一種不過二十出頭的感覺,一對如刀一樣鋒利的長眉,又年輕又淩厲,五官俊秀,栗色皮膚。隨意地披著件袍子,正在喝粥。

      而且喝得很慢,一勺粥吹三口氣,才慢吞吞地喝下。

      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年輕了,唯有周身淩厲的氣質,才讓人感覺出這確實是一名驍勇善戰的大將。

      趙長寧想起了七叔評價此人的一句話:桀驁不馴。她越看越覺得難怪他跟誰的關係都處得不好,因為實在是有點欠抽。

      如果他要是知道外面這麼多老百姓要對他喊打喊殺的,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淡定地喝粥。

      孟指揮使喝了小半碗粥,把他面前那碟鹹鴨蛋往前推些:“趙大人吃個蛋吧?”

      那鹹鴨蛋比普通鴨蛋小了一圈,蛋白細嫩,蛋黃如流丹,鬆沙多油,都對半切開,帶殼地擺在盤子裡。

      趙長寧嘴角微動:“不必了,等孟大人吃完我再問吧。”

      孟之州道:“大人不必問了,無可奉告。”他用筷子夾起鹹鴨蛋黃吃,鹹油和蛋白放到粥裡配著吃。徐恭莫名地咽了咽口水,發現自己竟然看餓了。 

      人家在吃早飯,趙長寧也不能把他當成疑犯來審問。而且外面全是他的親兵,她這裡敢壓著孟之州給她下跪,孟之州的親兵就敢把她的腦袋砍下來給孟之州當球踢。

      孟之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反正沒人能奈何他。

      “大人如此態度,殺劉春霖究竟是為了什麼,我恐怕也問不出來。我問不出來不要緊,但是是百姓是怎麼看待此事的,您出去看看便知。大人莫要小看民意,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大人是否明白?”

      孟之州吃完了早飯,接過熱帕子擦手,冷笑道:“有種讓他們闖進來,我隨時恭候。堵在門口伸張正義,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他站起身來,淡淡道:“我念你為官清廉不惹是非,所以叫你進來坐坐。別的你也不配知道,便是叫莊肅來也沒用……走吧。”

      他吃完了早膳,站起來伸了個腰,才往裡屋走去。

      徐恭從未見大人被人這樣無視過,一時氣憤就要理論,趙長寧卻是忍了忍,拉下他。

      “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擾大人了。”她拉著徐恭走出來。

      徐恭氣道:“還沒見過排場這麼大的,即是殺人就該償命,怎麼他還跟沒事兒人一樣,架子比誰都大。”

      “開平衛位置險要,駐守的軍隊非常關鍵。”長寧看著日光透過枯椏落下來,淡淡地道,“天下能鎮守此關的最多不過三人,孟之州心裡清楚得很,沒有人敢治他的罪。”

      徐恭聽了長寧的話也是一怔:“即是如此,那您怎麼向董大人交差呢?”

      “再等兩天,他是案犯,必然比我們更著急解決這件事。”長寧準備派人前往永平府探探底。又想起門外的百姓,“……派人把他們都驅散了,堵門口像什麼樣子。”

      話雖是如此說,但孟之州這種絲毫不配合的態度,還是讓人心情很不好。

      擱趙長寧身上,孟之州究竟要不要洗刷冤屈關她什麼事!要不是董耘把這個差事交到她手上了,她才懶得過問。

      倒是莊肅聽說後親自前去,卻在孟之州那裡吃了閉門羹。人家一整天地在院子裡練箭,射柿子樹上新掛的柿子,見都沒見他。莊肅也回來跟沈練抱怨說:“……軍功沒多少,架子都要頂到我臉上來了,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這麼狂?”

      沈大人看他一眼:“什麼都沒問出來?”他隨手給自己的文須雀餵了一把小米。

      “沒有。你還是別派小師弟去碰壁了。那孟之州實在太狂,沒人制得住他。”莊肅拍了拍他的肩,“還有,今年估計也沒有柿子吃了。”

      沈練又長歎口氣:“行了,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叫司務打盆水進來,他要洗手進宮一趟。

      這日準備從大理寺下班的長寧本來正想從絲綢胡同裡穿出去,卻被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擋住了去路。

      車後的錦衣衛簇擁一字排開,乾脆把路完全堵住了。

      長寧下車站定,看到裡面走出來個人,身披灰鼠皮大氅,表情冷漠,不是陳昭是誰。

      “陳大人今日頗有雅興,竟然來攔趙某。”長寧對他自然沒什麼好印象,微微一笑說,“青天白日的,大人有何貴幹?”

      “陳某傷了趙大人,趙大人又害陳某被皇上罰跪。如此一說來,我們實則恩怨已經分明了。”陳昭淡淡道。

      趙長寧就一笑:“陳大人當真覺得已經恩怨分明了?”

      陳昭卻不再接這個話了,轉而說:“坊市胡同有家掃雪茶社,供頂級碧螺春,不知道趙大人感不感興趣?”他問了之後又接了一句,“當然,趙大人就算不感興趣,恐怕也要跟我走一趟的。”

      掃雪茶社,此茶社背後的主人實則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宋大人,往來的也是頂級文人雅士。

      侍者將陳昭迎到了二樓的雅間,錦衣衛立刻將二樓守住,不許任何人再上去。侍者一看這位身份不凡,臉色也煞得很,搞這麼大排場難不成是來砸場子的?於是有些遲疑。

      陳昭見他不動就冷冷道:“還不下去?”

      侍者還是未動,又看了趙長寧一眼,長寧才道:“這位是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快叫你們羅掌櫃親自上最好的茶來招待。”

      侍者跟趙長寧是認識的,如此才躬身,語氣輕快:“那趙大人您請稍等!馬上就來。”

      趙長寧才坐了下來說:“此茶社的店主我認識,若陳大人早說要來,我就知會一聲了。”

      半柱香的功夫,羅掌櫃親自奉了茶上來。給二位大人恭敬地奉了茶,低聲湊在趙長寧耳邊說話。說的是什麼陳昭聽不到,只見長寧微一擺手,似乎示意了什麼。這位羅掌櫃才帶著人退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長寧端起紫砂壺給他倒茶,淡淡道:“我知道陳大人找我為什麼。”

      陳昭這時候才笑了笑:“趙大人聰慧無比,既然已經知道用一個「蠻」字來刺激陳某,想必是知道些什麼的。我只想問趙大人一句話,這個「蠻」字——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眼神竟然有些淩厲。

      長寧抬頭:“讓我回答大人這個問題,其實也不難,但是大人也需要告訴我一件事。這個‘「蠻」與大人,究竟有什麼關係?”

      陳昭聽到長寧的話就沉默了,似乎不太想說,長寧喝茶,補了句:“大人若不說,我恐怕也只能說什麼都不知道。即便陳大人再怎麼逼問我,我也不會說的。”

      陳昭捏緊茶杯,才緩緩鬆開:“也並非我想隱瞞,只是說來艱難。我有個小我六歲的胞弟,小名便是蠻兒,只是他兩歲的時候,被我家裡的一個姨娘陷害至今下落不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我母親也因思念他過度,這些年鬱鬱寡歡,如果你有任何他的消息——”

      其實陳昭說到這裡的時候,趙長寧是恍惚了一下的,雖然她看上去仍然平靜,心裡卻是驚濤駭浪!

      原來陳蠻真的是陳家的孩子,一個差點受冤入獄,自幼飽受貧寒疾苦的人,竟然是陳氏子弟,錦衣衛指揮使的親弟弟。

      她定定地看向陳昭:“你當真想他回去?”

      陳昭聽到這裡,臉上卻飛快地掠過一絲喜悅:“他真的還活著?他在哪裡?”

      看到一向面色陰沉的陳昭這個樣子,趙長寧輕輕道:“陳大人不用太高興,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他是誰。”

      陳昭聽到這裡,手就按住了放在桌上的繡春刀劍柄,趙長寧微微一笑:“陳大人若殺了我,恐怕就更不能知道了。”

      但陳昭仍然沒有放鬆,冷冷地看著她。

      “陳大人也不用急於一時,你也可以自己派人去查。但如果你當真想要他回去,就不要太輕舉妄動。”趙長寧起身準備離開,她自然不能立刻給陳昭說陳蠻的下落,這畢竟是陳蠻自己的事,讓他自己做決定吧。

      “站住。”陳昭也沒站起來,而是慢聲叫住她,“我來找你不止為此事,有個人要見你。”

      這個「他」指的是誰其實是不言而喻。

      長寧被他帶出了茶社,只見前面到了一個宅院。

      她倒也不怕陳昭使詐,下了馬車跟在陳昭身後進去了。

      陳昭還沒討厭她到非要殺他不可的地步。就算真要殺她,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請她走,這個她心裡還是很清楚的。

      這宅子是三進的門,每一進都護衛重重。進門之後,長寧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屋簷洞眼,她看過一些機關佈置的書,知道多半佈置著筒箭。大明的時候,武器研發其實已經非常先進了,這個宅子的安全級別是不言而喻的,若不是陳昭領著,她恐怕一道門都進不來。

      院子裡面倒是非常的風雅,佈置了疏木假山,泉眼流出一條溪澗,從草木之間穿過。漏窗外植兩株芭蕉,長寧一眼就看到一座涼亭,亭下擺了桌,身著玄色袞冕的帝王在喝酒,四周寂靜無人。

      而她回過頭的時候,發現領自己進來的陳昭也不見了。

      坐在涼亭下的帝王向她招了招手。

      長寧緩步向他走過去,正要行禮,卻被他止住了:“不准跪。”

      他說不跪就不跪吧,她也不是非得跪了才能舒服。

      朱明熾精壯高大的身邊穿著件玄色常服,即便是常服,也有暗銀色葉紋繡在袖上,動作之間頗為尊貴。他穩穩地給趙長寧倒茶,問道:“……在大理寺遇到什麼麻煩了?”

      長寧抬頭看他。他只淡淡說了句:“朕是天子。”

      這四個字他究竟想說明什麼,長寧不知道,她仍然不說話……

      朱明熾也沒有解釋,抬頭吩咐外面,“去把孟之州叫過來。”

      孟之州很快就過來了,他穿著件藏藍的袍子,穿著皂色長靴,給朱明熾跪下行禮:“微臣孟之州叩見皇上。”隨後抬頭就看到了趙長寧,她站在帝王的身邊。

      原來他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皇上……”長寧正欲出言,朱明熾一邊喝茶一邊說,“朕在這兒看著,你問他就是了。”

      淺淡的夕陽落在他的肩側,帝王的側顏俊毅而堅冷,他長得一點都不溫柔,若是再沉下臉說不定還能嚇哭小孩,但就這個時候顯得溫和。長寧的眼神著實有些複雜的。

      孟之州則相當複雜地看了趙長寧一眼。

      當年朱明熾在邊疆打仗的時候,二人曾交情過硬,所以朱明熾登基他也是擁護者。倒沒想到……這小小的大理寺丞,值得他親自出馬!孟之州的眼神在趙長寧的臉上遊移片刻,此人究竟何德何能?

      “此事你也不要拖延了。”朱明熾冷冷地看他一眼,“上摺子給你請罪的可多得是,不過都被朕壓下來了。別以為你有個開平衛指揮使的位置就高枕無憂了,那幫人可隨時準備致你於死地的。朕叫你回來一方面是迫於壓力,一方面也是想讓你自己澄清,背負個斬殺清官的罪名你以為是好玩的?以後史書會怎麼說你?”

      孟之州再這麼桀驁,也不可能反皇上的話,他微低頭道:“皇上,我不說自然有我的道理,他們只管說便是了,我也不在乎。”

      “孟之州!”帝王語氣一沉。

      孟之州冷笑:“他們若有這個能耐,便自己去守開平衛,我在邊疆吃了八年的沙子,如今想殺個人也要看人臉色,有什麼意思?”

      趙長寧聽到這裡,不禁也暗自佩服——孟之州簡直是作死的人才,她至少沒見到過誰敢當面忤逆皇帝的。

      朱明熾跟孟之州明顯挺熟的,這話雖然過分,他卻沒有真的生氣:“吃了八年的沙子,性格也不改改——行了,朕今日不逼問你也要問,你想耗,朕也沒有那個耐心。”

      話說到這裡,朱明熾指了指另一石凳,“坐下來,邊吃邊審。”

      話說完就有人去傳膳,不一會兒菜便一道道端了上來,孟之州藉故先離席了。亭下只餘長寧和帝王,朱明熾默然不語,長寧片刻開口:“孟指揮使倒是挺有性格的……”

      “沒你有性格。”帝王看她一眼。

      長寧嘴角微扯,朱明熾這是什麼意思……

      有個小廝正好端菜上來,正好打斷了她說話。長寧的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他放菜的一剎那,袖中有銀光閃過。她的瞳孔極具一縮,那道銀光是正朝著她來的!只是剎那已經來不及反應,“朱明熾!”她幾乎本能地突然喊了一聲。而朱明熾動作更快,他單手就將趙長寧往他身後一推,瞬間便伸手去擋。

      長寧整個被他擋住,視線蒙蔽在他的衣襟之下,隨後她看到帝王的臉色瞬間白了。她驚魂甫定地看著面前高大的身影,一把拉過他的手,然後厲聲道:“護駕!”

      那人立刻就要吞服毒藥,此時暗處一支箭破空而出,將他的手射開。同時暗處的錦衣衛撲上前,按住此人的肩膀將之手敷在身後。

      而趙長寧低頭去看,只見他的右臂肘上一寸,小箭已深入筋肉,只留羽簇在外,血很快就暈開了衣裳。她鼻尖一酸,托著他的手臂道:“派人去請御醫來!”

      長寧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喊朱明熾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毫不猶豫地為她擋了這箭。但看他臉色不好看,就知道這箭必貼骨刺過,若非他有超常人忍耐的毅力,早便喊痛了。但是他沒有,僅僅是很平穩地說:“不許驚動宮中,讓陳昭封鎖宅院!”

      見長寧凝視他的傷處,朱明熾微微一頓,低啞著聲地問:“嚇著了?”

      長寧抬頭的時候,她的眼眶是微微紅的,不知道是哪裡觸動了一些她的心思,她的心思這麼的不好猜,給銀子,給權勢,她自己說了想要的——但都沒有什麼觸動的樣子。偏生這樣狼狽的時候,她似乎有些觸動了。

      因為方才自己喊了他的名字的,仿佛是要朱明熾來救自己一樣,而他因此還受了傷。

      “沒有。”長寧說了兩個字,要他坐下來,“御醫再等一刻鐘就會來。”

      但她坐在那裡的時候,眼眶就一直泛紅,然而淚水會不掉。只是那個神情,便足夠讓人揪心。帝王看了她片刻,他不想說自己是心疼。因為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怎麼哄她。傷的又不是她,又不是她疼,為什麼一副要哭的樣子。

      他甚至沒顧及身邊的錦衣衛,伸手將她按進了自己懷裡,只是聲音仍然有些異樣:“朕無大事,你哭什麼……?”

      “我沒有哭。”趙長寧只是聲音有些發抖,因為他有傷的那臂搭在她身上,她甚至不敢推他,她重複一遍的時候,鼻尖的酸意就越發的明顯了。

      帝王不想更惹她,哄了她一聲:“好、好,你沒有哭。”

      很快孟之州和陳昭二人已回來了,兩人臉色都難看的可以,一個是錦衣衛指揮使,特務頭子。另一個是開平衛指揮使,坐擁八萬兵馬,這一生就沒打過敗仗。眼皮子底下竟然混進來了刺客。不僅是將宅院團團圍住,一一盤查過往的人,還直接從金吾衛、神機營調派了人手,將附近的街道也封鎖了,隨後五城兵馬司的人一到,半個京城都戒嚴了。權勢第一人遇刺,那豈是可以說著玩的。

      屋內許太醫用剪刀剪開了帝王的袖子,自箱中拿了把柳葉般的小刀,對朱明熾說:“皇上,此箭有倒刺,不可強拔,只能破開血肉取。可能有些疼,您稍微忍著些。”。

      朱明熾的神色是平靜的,畢竟是從戰場上過來的人,頷首道:“取出再說,不要耽擱,此箭應當是淬毒了。” 

      許太醫不敢耽擱,小刀在油燈的火苗上撩過,等不再燙了。他才用刀沿著箭身往下開。剛探到肌膚的片刻他頓住了。長寧在旁看到刀尖落在堅實手臂的血肉上,刀尖刺破,突地冒出血來。

      刀順劍身破開了些,這樣活生生的疼,平常人怎麼忍得了。更何況還要把這血淋淋的箭,附骨拔出,許太醫已經儘量快了,剎那帝王仍然皺眉悶哼一聲。

      許太醫立刻用上好的金瘡藥敷上,然後以紗布包紮。

      長寧在一旁,緊緊地抿著嘴唇,從剛才開始到現在,她幾乎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包紮完畢之後,朱明熾便摒退了人,見她低著頭,伸手將她的下巴略微抬起一些,其實他的手不如往常有力。但看到她一直微紅的眼眶,他的語氣比更柔和的時候還要柔和:“——說沒哭,樣子比哭還難看。可是心疼了?”

      趙長寧本來應該反唇相譏,她怎麼會心疼的。但是自責令她說不出話來。

      但是哭或者發洩自己內心的情緒,也決不是她的性子會做的事。她不想讓朱明熾看到她這個樣子,別過頭。卻被朱明熾一壓著,然後抱到了懷裡:“……不要這樣,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好,你告訴朕,但是不要這樣。”

      長寧輕輕地吸了口氣,她說:“陛下何必為我擋這一箭?”

      朱明熾看著她,那一瞬間,仿佛是如鏡湖面突然投下無數石頭,蕩起千層浪花,再難平靜。一股說不出來的麻癢之意升騰而起。以至於他有種戰慄的、抑制不住的奇怪衝動。

      這個人一直是不可觸及的。偶爾對他有些溫情,卻又屢次冷淡無情地害他。因為無法捉摸,他想將這個人握緊在手裡,又怕太用力會將她捏壞,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的不甘心。

      帝王也會無力。

      就像他以前喜歡翠鳥,關在籠子裡養,養得再久,籠子一打開它還是會飛走的。

      但若是鳥兒心甘情願的站在他的手上,與他偎依,吃他餵的食物,又怎麼會想禁錮鳥兒的自由呢。必定千金萬金的捧到她面前,求她一笑。

      朱明熾突然地想到:老子也許還有點昏君的潛質。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19 10:35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6-23 02:06 PM 編輯

第八十六章

      朱明熾漸漸收起了笑容,他淡淡道:“你叫了我。”

      二人由此陷入了一陣沉寂。

      朱明熾的神色平靜,接著又說:“朕若不給你擋了,你這身子骨,卻也是受不起的。”

      趙長寧沒有說話,並非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是還想著朱明熾突然護她的情景。

      她抬起頭的那一瞬間,話都衝到了嘴邊,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她半跪下來,衣擺垂落在地磚上,擰了熱帕為他擦拭手臂。朱明熾自上而下地看她的時候,看到她的睫毛疏朗濃密, 眼眸像是初冬的清晨,寒潭上起了淡淡的白霧,冷淡而朦朧。

      熱氣氤氳而起,朱明熾受傷的手突然反手抓住她,不要她動。趙長寧也沒試圖抽動,她只是緩緩地歎氣:“我欠陛下的越來越多,怕是還不清的。”

      朱明熾嘴唇一勾:“這麼簡單,一句話便了事了嗎?”

      長寧聽到這裡一笑,然後直起身:“陛下想要什麼?”

      這倒是把朱明熾問住了,他要什麼?趙長寧這樣冷淡而捉摸不定的人,如此兩人在一起,多半就是他在強迫她。他想要她依賴自己,想她心甘情願地在自己懷裡,但這樣的想法幾乎是奢望。趙長寧會依賴他?那還是殺了她比較直接。至於她的愛更是奢望。

      他沉默而忽然一笑:“想來朕坐擁天下,什麼都有。卻只有一樣還沒有的。”

      長寧仍然聽著。他的確什麼都有,此話不錯。

      朱明熾繼續說:“……朕還少個孩子,日後這江山,總不能拱手給他人。”

      趙長寧心下一震,只是面上未露分毫。

      繼承他大統的孩子,自然是皇后所生嫡子。他想說什麼?

      “許是陛下後宮去得不多,自然還無子嗣。”趙長寧接了一句。

      但她卻不知道,朱明熾凝視她的目光正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

      兩個人的孩子,這是多麼奇妙的東西,血脈相連的產物,比任何一種方式都來得親密。也許是他想要更多維繫兩人關係的東西。

      或者更貪婪更深沉的想法,想要她完全地屬於自己。永遠不會背叛。讓一個女人屬於自己,他可以娶他,從此後他就是她的天。但是他不能娶趙長寧。那麼他想要兩個人的孩子。

      帝王抓住自己的手往上一拉,靠在他身上,長寧罕見地未有任何反抗。然後帝王伸手貼住了她的小腹,他的大手幾乎可以擋住她的腰了,緩緩地摩挲著。“……這怎麼倒是沒有動靜,朕也疼愛你不少。”

      帝王低沉的語氣似乎是很遺憾的,罕見的溫柔。

      長寧身體緊繃,自然不可能有動靜,她每次都會服湯。

      宮中的規矩,嬪妃若是侍寢,未賜湯藥,便是要嬪妃有孕。私下服湯藥是欺君之罪。

      她從不敢對朱明熾提起此事。

      朱明熾如此的期待,難以想像如果他有天知道了,會不會暴怒。

      倘若她現在還不懂朱明熾的意思,當真也是白長了這麼些年。她明白卻不點穿,這是聰明人的做法,朱明熾也不會明說……他不是那種喜歡說什麼的人。他只會理所當然的表明自己的立場和佔有。

      “……也許是疼愛得還少了。”朱明熾的聲音有些許笑意。趙長寧頓時僵硬,伸手便推開了他。

      誰想卻是一下推到了他的手,他本來還是笑著的,因為這個動作臉色突然變白了。

      高大的身體,因為疼痛而有些蜷縮。

      趙長寧方是失神了,反應過來見他疼得厲害,於是拉住他的手:“是不是很疼?我方才沒有注意到。”

      他緊閉眼睛久久不說話。

      長寧於是又問:“……你好不好?”

      朱明熾緩過勁兒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仿佛在安慰她:“朕無事。”又加了句,“朕雖然久征沙場,但畢竟也不是鐵打的,受傷的時候,你動作適當輕些比較好。”

      長寧就笑了,也覺得是自己反應過頭傷著了他,她輕輕說:“好。”。

      她抬頭,看到朱明熾靜靜凝視她的笑。兩個人都靜了很久,他才說:“若我真的有事呢?”

      這句話是如此的直接而犀利,長寧就怔住了,半晌她說:“微臣恐怕難逃一死。”

      朱明熾聽這話也笑了,他淡淡地說:“只要有朕在一天,你就不會死,沒有人敢讓你死。趙長寧,你肯定是明白的。”

      夜色如水,趙長寧從屋內出來。

      空曠的天空,下弦月發出淡淡的光,陳昭看到趙長寧出來了,目光複雜。自上次朱明熾突然半夜帶人進都察院,還讓他罰跪養心殿,他就覺得不對。

      難怪他能如此年輕便得了大理寺丞之位。

      他從頭到尾打量趙長寧,等趙長寧走過來的時候,淡淡說:“大人可知道,宮中多少嬪妃有寵?”

      長寧看著他問:“陳大人想說什麼?”

      陳昭語氣冷淡:“大人比我明白,明明是臣子,為何要以色侍君主。大人是讀書人,莫要汙了聖賢的名聲。卑職只想勸大人一句,切莫惑亂朝綱,歷來這樣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這些話都很刺耳,但趙長寧置若罔聞,只是整理自己的衣袖:“我做什麼事,與大人何干?”

      陳昭卻不想他是個恬不知恥的人!

      難不成張開腿取悅帝王,就是為了今天的位置?帝王也當真順應地被他蠱惑了。

      陳昭看趙長寧那張臉,當然他確定,就是在朱明熾的後宮裡,也找不出這麼漂亮的一張臉。趙長寧並非那種脂粉氣的美,反而像玉一般漂亮而皎潔,眼神清澈,膚色勝雪。氣質其實相當的清冷,叫人一看就覺得應該是個相當正派、淡泊名利的人。忍不住產生親近的好感,又不會想褻瀆。

      自然,現在這張臉在他眼裡突然有了妖氣。

      人不可貌相,此人竟然是惑亂君主的佞臣!

      其實那瞬間陳昭握緊了自己的刀柄。他對朱明熾極為忠心,皇上屢次為他犯戒,多加縱容,這樣的妖物就應該被殺了!

      “趙大人,別怪我今天沒有提醒你。”陳昭壓低聲音,“倘若讓我發現你半點擾亂聖上的意思,我便叫你做刀下鬼!”

      趙長寧知道在陳昭心裡自己現在是什麼形象,估計就是漢哀帝的寵臣董賢之流。

      她並不是很在意。

      難道告訴他自己是被帝王脅迫的?何必呢,誤會就誤會吧,陳昭有本事殺了她好了。

      “我勸大人還是先別計較我的事,”趙長寧說,“方才逮到的那名刺客在什麼地方?”

      陳昭沒有回答她的話。

      長寧笑了:“陳大人,審案犯還是我的專長,這時候可不是置氣的時候,帶我去吧。”

      其實趙長寧一直在懷疑,刺客何必如此千辛萬苦地潛入這樣一處戒備森嚴的宅子殺她。想殺她什麼時候不能殺,馬路牙子上,大理寺裡,還有跟篩子一樣到處是漏洞的趙府。

      她這樣一個小官,觸犯誰的利益了?非要殺了她不可?

      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陳昭沒有堅持多久,趙長寧說得很對,審案犯人家是專長。他們剛才也審問過他為什麼要刺殺趙長寧,誰派來的,但那人到現在還沒吐一個字。

      他帶趙長寧到了後罩房,後罩房重兵把守,那人被縛了手臂,扔在一堆廢棄的桌椅上,奄奄一息。

      只有一把椅子,趙長寧先坐了下來,看到陳昭面容一僵,立刻笑道:“下官失職,陳大人想坐?”

      “不必,你快審吧。”陳昭懶得計較,站在她旁邊。

      趙長寧不過是跟他客套,既然他說不用就算了。她叫人把那人提起來,只見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臉色煞白,但是目光銳利,兇狠地盯著二人。

      她見旁邊有茶,倒了杯來喝,問陳昭:“你們動刑了?”

      審訊怎麼能不動刑,陳昭沒回答。

      趙長寧也不在意,繼續說:“既然膽敢在錦衣衛的護衛下行刺,想必是受盡折磨也不會招的。”她對犯人笑了笑,“別怕,我是讀書人,不動刑。我只問你問題。”

      陳昭並不覺得趙長寧能問出什麼,酷刑拷打還不肯招,她有什麼辦法?

      對方明顯並不在意趙長寧說了什麼,被人按著頭,只是閉上了眼睛。

      趙長寧見他不聽,笑了說:“想必混進這裡,你少不得要費功夫。其實想殺我大可不必,我家的書童下人都挺不聰明的,你就算在我飯菜裡下毒藥,他們也未必發現得了。說來是不是很奇怪,這裡戒備森嚴,你冒死進來殺一個小官,實在是得不償失……”

      “其實,你想殺的根本不是我。”趙長寧突然道。

      而那人霍地睜開了眼睛。

      “你想殺的另有其人,只是此人有大批的親兵守衛,吃食也絕不會假別人之手,你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趙長寧繼續說,“到了這裡,才能借著傳菜有機會接近……但是沒有料到我突然出現在這裡,而那個人藉口避開了。於是,你將我錯認以為是孟之州了。”她傾身,聲音柔和地問,“你想殺的是不是孟之州?”

      那人卻仍然冷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趙長寧卻笑了說:“我方才說孟之州,你神情有異,這可做不得假。其實你何必倔強,天下的酷刑千千萬,不知道你承受得住幾種。我既然已經猜到了,你何不從實招來?”

      那人瞳孔微微一縮,冷笑:“原來聞名京城的趙大人也不過如此,方才說了不動刑,現在卻出爾反爾!”

      趙長寧道:“這可是閣下誤會了,我的確是不動刑的,只是讓別人動而已……更何況,即便是我出爾反爾,閣下又能怎麼樣呢?”

      陳昭在旁聽著,卻見趙長寧起身走了出來,陳昭跟著她出來。隨後長寧轉過身:“刑罰便如同藥,要對症下藥,對這樣的人,陳大人不如讓下人這般刑訊。”她輕輕說了個法子,“……如此一來,不怕他不認。”

      陳昭聽了後沉默,一言不發地又回去了。

      長寧在外面坐了片刻,只聽哀嚎聲減弱,陳昭走出來了,到長寧面前頓了頓說:“……的確是來殺孟之州的。”

      他又說:“想不到趙大人也是心性狠毒之人。”

      顯然,趙長寧此人不僅的確有才華,該狠心的時候他也狠心,這樣的人物,究竟是怎麼躺在君王身下的……看著趙長寧淡然的側臉,陳昭無法想像,這樣的膚色染上豔色是什麼情景。

      其實長寧並不是不擅用刑,她只是不想看到這些罷了。

      “既然問出實情,勞煩陳大人讓此人畫押,我有用處。”趙長寧並未接陳昭的話。

      陳昭招手,叫了個戴著方巾的男子過來,低聲囑咐他去準備,等證詞送到了長寧手上,他在背後淡淡說:“趙長寧,倘若你將這些心思用在陛下身上,我饒不得你……我饒不得你,想必你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的。”

      趙長寧腳步微頓,什麼都沒說。

      證詞她很快就叫人送到了孟之州那裡,沒有親自過去,而是先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長寧神清氣爽地到了大理寺,只見她號房的隔扇大打開,孟大人正拿著證詞,大馬金刀地坐在她的椅子上,他的人將門口團團圍住,場面震撼,非常有蓬蓽生輝的感覺。

      徐恭給她使眼神,一邊走過來道:“孟大人等您許久了。”

      “哦?大人有事?”長寧笑著問。

      孟之州抬起頭:“趙大人還算有幾分本事。我今天,是來跟你說劉春霖的案子的。”

      這就是趙長寧的目的,孟之州不願意說,那現在有人要殺他!她倒是想看看孟之州還願不願意說!

      趙長寧先沒回他,而是對外面招手:“叫人開堂,”她才回頭對孟之州說,“孟大人,咱們開堂審理如何?”

      他這是借著杆子往上爬,真把他當犯人了!

      孟之州身邊有人不幹,孟之州眼神示意不准妄動,答應了趙長寧:“……不許圍觀,速戰速決。”

      事實證明孟之州有些先見之明,聽說趙大人要審理孟之州,大理寺眾人都到審問堂來圍觀,可惜不准入內聽,只能在外面張張耳朵,聽個隻言片語。好事者搬來了板凳,踩在上面往裡面看。

      大理寺右少卿莊肅過來了,眉頭一皺:“怎麼在門口堵成這個樣子,像什麼話!”

      大家紛紛讓上司,討好道:“大人,趙大人竟然說服了孟之州受審。我們可是好奇得很!”孟之州殺劉春霖是樁奇案,早就在京城傳遍了。

      “那也不能堵,都給我滾回去!”莊大人一聲呵斥,眾人只能搬著小板凳離開。莊肅見人散去後,施施然地走入了審問堂內。

      眾人只能默默咽口血,大人,您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莊肅自然也是好奇,趙長寧是怎麼勸動了孟之州受審的。

      他進來後長寧便起身,把主審的位置讓莊肅,莊肅笑呵呵的:“不必不必,我來旁聽,孟大人不介意吧?”

      實際上孟之州幾乎沒有看莊肅,他微微頷首,等了片刻之後,他開口說話,語氣冰冷:“我殺他,他也該死!”

      莊肅示意趙長寧一眼,趙長寧也知道他的意思,問道:“孟大人可願意細說?”

      孟之州擺手,他靜了一會兒才開口:“趙大人,你是個清官。”他看趙長寧的眼神一瞬間有些犀利,“你覺得一個清官能否做盡天底下的善事,也能做惡事?”

      趙長寧片刻沒有說話,莊肅笑了聲:“這是自然的。”

      孟之州就繼續說:“劉春霖便是善事做盡,但做的惡事也不少!此人性喜童子,家中除了蓄養妻妾,竟還有八、九歲的孌童……”

      莊肅神情還是自然,這種事在官紳中並不鮮見。

      又聽孟之州繼續說:“……他買到府中的孌童,有次還搞出了兩條人命。不過他雖行事不檢點,弄得永平府烏煙瘴氣,卻也沒犯到我,還不至於讓我殺他……直到有天,他盜賣永平府的軍力部署被我發現。”孟之州說到這裡,眼神更是冰冷,“我截獲了信件後,就帶人衝進他的府中。你猜如何?他正在他姬妾的肚皮上顛鸞倒鳳,我一刀就砍了他的頭。”

      跟小妾顛鸞倒鳳被殺,這位監察禦史也是死得特別。原孟之州是因這個才斬殺劉春霖的,長寧點頭問:“那我還有個問題,孟大人為何不早說明白?倘若如大人所說,大人豈不是平白被冤枉了?”

      孟之州搖頭,他淡淡道:“開平衛出叛徒,此事我不想外傳,會動搖軍心。”

      開平衛的位置的確很重要,孟之州自然有他的道理。

      長寧沉默,然後問:“孟大人,如果真如你所說。那麼……究竟是誰要殺你?”劉春霖不過是個小官,沒有人會為他的死來殺個武功高強的邊疆指揮使。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孟之州淡淡道,“否則不會告訴你這件事。我這人脾氣不好,一生樹敵頗多,但想想恨到非要殺我的,似乎還是沒有的。要說是擋了誰的路,我一向戍守邊疆,朝廷什麼大員長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更是無稽之談了。”

      長寧目光微閃,陷入了思索。

      他二人的審問如同打啞謎一般,莊肅沒太懂,什麼要殺孟之州?卻又聽趙長寧說:“下官有個疑問,劉春霖此人我雖然不瞭解,但據大人描述,此人生性荒唐,卻是個聰明人。若說圖財,他能得到錢的辦法實在是太多。為何非要犯下通敵叛國這等滔天大罪?”長寧說完之後,看到孟之州陷入了沉思,明顯的臉色有些變了。

      於是趙長寧又問:“大人可否告知,你是如何知道劉春霖通敵叛國的?”

      再聽她說這句話,孟之州似乎思索到了什麼,眼神閃爍:“是我的一個下屬……截獲到了從劉家發出來的信件,但是此人這次沒與我同行。”

      “那我再問大人,劉春霖倘若當真通敵,怎麼會從自己府上發信。要是被人截住,豈不是要立刻推到他頭上?這位劉春霖既然能把知府拉下馬,想必不會是個愚笨的人物吧。”

      孟之州聽完了趙長寧的話,這時候才真的無話可說,半晌道:“當時氣憤至極,沒來得及想這些。”

      趙長寧見他不說話了,卻也不催促,手指輕輕敲著驚堂木。

      她覺得這件事,是從頭到尾都有人在算計孟之州。他殺了劉春霖,敗壞了名聲,不得不回京城受審,又在京城遇刺。

      一連串的計策,不就是為了除去他嗎。

      孟之州畢竟是武官,行軍作戰沒人比得過他。但這些陰謀詭計的小伎倆,他卻是防不勝防。

      “大人自己思量,究竟是誰非要除去你不可,今日先審問到這裡吧。大人累了,暫且休息吧。”趙長寧拍了驚堂木說,“退堂。”

      孟之州抱拳道了一聲“多謝”,隨後帶著人,頭也不回地出了審問堂。

      長寧同莊肅一起出來,跟他講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迎面北風吹來,遍體生寒。二人走過大理寺遍植柳樹的庭院,莊肅聽了笑道:“我認識這小子數十年,倒不見幾個能說服他的。小師弟,你前途無量啊!”

      長寧笑了笑:“大人,這事可還麻煩著呢。我以前派人前往永平府查明真相了,凡是有相關都不出我的推測。說真的,我倒是希望劉春霖是有過錯的,否則孟之州這個人,我們大理寺判也不是,不判也不是。恐怕境地會非常尷尬。”

      莊肅道:“孟之州畢竟有抗倭的軍功在身,保家衛國這麼多年,流血流汗的,我看功過相抵也不是難事。更何況那劉春霖也不是什麼好人……”

      趙長寧也不說誰對誰錯,只是歎道:“如何能堵得住悠悠眾口呢。”

      晚上歸宿,長寧坐在燭臺下寫孟之州的案卷。

      寫到不通之處,她會停下來仔細思索。

      毛筆蘸墨,又在硯臺邊壓了壓,繼續往下寫。她纖瘦的身體披著件外衣,喉頭發癢,握拳在旁邊咳了聲。

      陳蠻給她送湯藥進來,黑漆方盤上放著玉盞一般的小碗,大概就是幾口的量。

      “大人,這藥是鄭太醫派人送來的。”他低聲說。

      既是鄭太醫送來的,那便是朱明熾的意思。

      他總是送些藥給她喝,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道。長寧每次也不問,照舊喝下去。

      反正朱明熾想殺她,肯定不用下毒這麼曲折的法子。

      長寧嗯了聲端來喝了。藥又苦,撿個梅子含在嘴裡,酸甜之味才把苦味壓下去。

      “陳蠻,你先坐下。”長寧指了指旁邊的太師椅。

      陳蠻不知道大人想說什麼,只見大人放下了毛筆,整了整袖子,沉吟了一下告訴他:“我可能……知道了你的親人是誰。”

      陳蠻俊美的臉看不出表情,只是喊了聲:“大人……”。

      長寧擺手讓他先別說話,她也是靜了一下,才能繼續往下說:“你家不是普通人家,你的哥哥、母親,一直在找你回去。如果你願意回去的話,此生錦衣玉食無憂……”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陳蠻突然抓住了手。

      “大人可是嫌棄我,所以要趕我走了?”他的手捏得有點緊,甚至是有點疼。

      長寧苦笑,但看著陳蠻望著她執著的眼睛,她又說不出話來。

      “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親人是誰嗎?”

      陳蠻堅決地道:“我不想。”他繼續說,“大人不要趕我走。”

      這貨怎麼像個問題兒童,還說不聽了。

      “我當真沒有想趕你走,不過是讓你回去見見你的家人。如果你不想留下,也隨時可以回來。”長寧溫聲道,“你一輩子做我的護衛,實在是埋沒了你。”

      陳蠻眼神微黯,抿了抿嘴唇,倔強地不說話了。

      “好了,我也沒有逼你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吧。”長寧無奈說。

      反正依陳昭的能力,恐怕很快就會知道陳蠻是他的親弟弟,然後找上門來。她雖然挺不喜歡陳昭的,但事關陳蠻的前途,還是希望他認真考慮。

      陳蠻嗯了聲,收了方盤站起來走出去。

      門口本來有兩個丫頭端著笸籮在做針線,做得不大認真,笑嘻嘻地咬耳朵。看到陳蠻出來就站了起來,臉色微紅地喊他:“陳護衛,給大人送藥來啊!”

      他長得好看,丫頭們便喜歡與他親近。有的時候甚至會偷偷送他手帕之類的東西,陳蠻雖然不喜歡,倒也不會生氣。

      今天他卻一言不發,徑直往外走去。

      方才說話的丫頭自持有幾分姿色,還幾步追了上來,擋住了他的路。見陳蠻看著她,便咬咬唇說:“你這人怎的如此無禮……”

      “滾開。”陳蠻冷漠地低喝,脾氣前所未有的暴烈。

      丫頭不敢惹他,猶豫地讓開了,陳蠻大步往外院走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5-19 10:36 AM

第八十七章

    派往永平府的探子很快就有了回信。

      不出長寧所料,劉春霖在此之前,甚至沒和邊境有過通信。對於永平府的城防部署, 他也從未關注過,他關注得比較多的還是窯子和勾欄院。

      而孟之州的舊部,也不知去向。趙長寧派人緝捕,至於能不能抓到還是一說。

      長寧把這些事告訴孟之州後,他似乎出了會兒神,然後回答她:“那就這樣吧。”

      長寧聽了,將他面前的那張椅子拉開,在他面前坐下來:“孟大人,恐怕不能簡單地就這樣。”

      孟之州回頭就是個冷笑:“不然呢?趙大人是要扣押我嗎?”

      此人倒真是倔強!長寧忍了忍,笑道:“孟大人挺有性格啊,不過我這人也有個癖好,別的我也管不著,但凡是我經手的事,那就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孟之州看了他一會兒,嘴角一扯:“趙大人,倘若是以前,我是最討厭你這樣性格的人。”

      長寧倒是挺無所謂的:“現在不喜歡我的人也不少,大人隨意就是了。”

      她把孟之州留下,她下午還要進宮一趟,朱明熾很關注此事的進展。

      今日他倒是沒有批閱奏摺,而是在奉先殿會見高麗使臣。

      陳昭正好從奉先殿中出來,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趙長寧。

      趙大人穿了件青色官袍,藏藍嵌玉革帶,面如清蓮,高潔清冷,眉眼間卻甚至有種徐緩的媚色。大概是自從看破了他和帝王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之後,陳昭看趙長寧的目光就大不一樣了,再正派嚴謹的衣著,都能看出些許的媚意來。

      趙長寧也看到了他,對他淡淡點頭一笑,別過頭不予理會。

      誰知道落在陳昭眼裡,趙長寧又是怎樣要蠱惑君主,媚亂朝綱了。

      這位趙大人日後說不定有大造化呢。待他執掌大權那日,恐怕要使天下蒼生遭殃。

      陳昭很注意他的舉動,這妖物要是不守本分,他就一刀砍了他還朝廷一個乾淨!

      高麗使臣還沒出來,朱明熾就把她叫去裡面等。

      大概是無數次的經歷讓帝王警醒了,此人放在外面勾搭別人,放在裡面會勾引自己,乾脆隔了屏風,叫她在帷幕後等著。

      朱明熾身邊的太監都對趙長寧很好,奉茶也小心翼翼的,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趙長寧喝著蜜餞子加蜂蜜、梅粉泡的茶,隔著帷幕看裡面。

      朱明熾坐在龍椅上,高麗使臣站著恭敬地與朱明熾談話。倒也不會有語言問題,高麗使者一口字腔正圓的京城口音漢語,說得可能比朱明熾這個長期待在邊疆,受當地口音影響的人還好。

      實則高麗這個國家,也就是李氏朝鮮,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自己的文字,用的是漢字,一直到朝鮮世宗時期才出現訓民正音。即便如此,上層貴族還是大力反對使用這種文字,認為其簡陋易學,是底層人士才用的簡化文字。上層社會仍然學習使用漢語,並以此為貴。

      高麗是附屬國,每年要給朝廷歲貢,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其實朱明熾早就不耐煩了,又說了幾句,叫禮部尚書過來與高麗使者詳談,才見長寧。

      長寧一進來,首先注意的是他的右手。

      朱明熾用的左手握茶杯,他不是左撇子。

      她下跪行禮,同朱明熾彙報了孟之州的案情。

      朱明熾聽了沉思片刻,告訴她:“孟之州要是真想立刻回開平衛,便讓他回去吧。只是主審官員恐怕要被罵幾年了。”

      “微臣倒也知道,只是究竟是誰要殺孟大人,目的如何,恐怕值得商榷。孟大人雖然行事乖張,但也與朝堂中人交涉不深,誰會對他痛下殺手……微臣只是擔心,此人另有所圖。”長寧說到這裡頓了頓。

      她當然不想草草結案,事情還沒弄清楚,背後也許還有更可怕的真相。

      但朱明熾是極聰明的人,又有政治敏銳力,眼睛微眯:“你擔心真的有人通敵叛國?”

      長寧道:“這話微臣也不敢亂說。不過要是真的,那麼嫁禍孟之州殺害劉春霖的人,就是真正通敵叛國的人,絕對無假。此人殺孟之州,不過是為敵方除去心腹大患。”

      開平衛難守,孟之州鎮守開平衛七八年,開平衛如鐵桶一般沒有漏洞。他帶兵打倭寇,也猶如神兵,一個月連連報捷,將倭寇趕回琉球島,竟然還差點把人家屠殺了乾淨。

      這樣的人物不是心腹大患,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這次朱明熾聽了想了更久,招劉胡進來說:“給朕傳兵部尚書過來,傍晚朕在養心殿見他。”又說,“……如此一來,你恐怕是要再好好審問他的。此事不解決,恐怕有後患。”

      說完之後,朱明熾對她招了招手:“坐到朕身邊來。”

      自他上次為她受了傷,長寧便不在這些事上抵抗他了。踏上臺階,坐在龍椅下方的一張太師椅上。

      朱明熾本意是讓她與自己同坐,於是道:“不知道坐哪兒?”

      趙長寧跪下說:“擅坐龍椅是大逆不道之罪,請皇上饒恕微臣不遵聖意。”

      朱明熾聽了倒也不逼她,估計上次抱著她在龍椅上弄,給她留下的印象還是太深刻。

      “朕還沒問過你,孟之州這案子怎麼落到你手裡的?”她坐下後,朱明熾問她。

      孟之州這個案子,無論辦得好不好,都是裡外不是人。趙長寧但凡有些理智,就不會把這個燙手山芋接到自己手上。

      趙長寧卻也不說。跟朱明熾告狀,說自己被大理寺卿針對?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不是什麼對不對的問題,她只是做不出來而已:“沒什麼,分到手上便做了。”

      朱明熾就看了看她:“朕這裡你可以隨便說,無妨。”

      趙長寧自然是不會說的,又問:“您的手臂好些了嗎?”

      她這麼一問的時候,朱明熾的心突然被觸動了。得到她是一回事,而得到她罕見的關懷是完全不同的感覺。現在她的人已經是他的,沒有人會從帝王的口中虎口奪食。但是她的心明顯不是,那麼他不急著如野獸一般的猙獰佔有,他希望兩個人是脈脈溫情的。

      朱明熾不甚在意:“小傷罷了,戰場上打仗,刀砍到背上肩膀都裂開也不是沒有,這還不算什麼。”

      一邊說著,一邊將玉珠纏在手上。

      趙長寧想起他結實的背上,的確是有道猙獰的疤痕。

      “您要注意身體。內閣這麼多人,凡事親力親為倒不如下放一些。政事哪裡有處理得完的,您再勤奮也沒辦法。”這大概是趙長寧對朱明熾說過最溫情的話了。

      她看到朱明熾,總是想起後朝的那個著名的過勞死皇帝。朱明熾其實是有點求成的。皇位來得不正統,更是要證明自己可以。

      她說完之後,看到朱明熾纏珠子的手微頓……

      他看向她片刻,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然後覆住她的嘴唇。

      她奮力也無法掙脫,帝王手勁稍微一大就壓住了她。撬開了她淡粉的唇,吃她一般的狠狠吻著她,津液,小舌似乎都含到了他口中,要被吞吃下肚。

      然後朱明熾把她抱了過來。

      長寧癱軟在他懷中,她沒有力氣反抗了。衣襟淩亂,露出一點雪白脖頸,柔軟芳香的面頰,因為掙扎而染上了紅暈。她在他的懷裡是如此的軟和纖瘦,膚色也與他差異甚大。長寧白如新雪,他在邊疆曬成了栗色。好像將一個軟和的雪團兒抱在懷裡,有種驚世的貌美。

      朱明熾看著她,眼神也變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如她一般,引起他不能控制的欲念。總是會索求太多,以至於她怕。

      朱明熾輕輕地一下下吻她。長寧明顯地感覺到有燙人硬物抵著她的大腿。

      但朱明熾僅僅只是抱著她,平息了一會兒說:“朕還要見兵部尚書,你先去休息。”

      長寧靠著朱明熾堅實的胸膛,喘息漸平。

      她大概是有點驚訝的,但是沒有表露分毫。她靜靜地靠著,手無意識地抓著朱明熾繫在腰間的玉佩的穗子,想了想搖頭:“微臣還有些事,就不休息了。”

      “嗯。”帝王漸漸平息了欲望。目光下移,見她抓著自己玉佩的穗兒,問道,“你喜歡這個?”
  
      長寧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指的什麼。

      但是帝王伸手解了玉佩給她:“此物是朕首戰大捷的時候,先皇送的,上好的和田白玉。給你玩玩,不過你玩了要還給朕……以後沒用了倒是可以送你。”

      玉握在她手裡,真是羊脂白玉,溫潤微透,如嬰兒之肌,雕鑿半開蓮花。朱明熾生活簡樸,可以說得上是本朝最簡樸的皇帝,很少看到他佩戴這些昂貴的東西,後宮也是,有封號的嬪妃如今也不過十數人。

      此玉當真是極為漂亮的,不說玉質,蓮瓣展開也是楚楚生動。

      長寧握著玉片刻,她說:“倒是的確很漂亮。”

      朱明熾親了親她的額頭:“知道朕為難還誇好看,去內務府找個一模一樣的雕給你,行不行?”

      長寧微微搖頭:“我隨口說說罷了。”雖然的確有點喜歡,但卻是帝王的東西。

      朱明熾大概想了下,伸手拿了玉佩纏在她的腰間:“借你玩幾天吧,下次朕再拿回來。”又說,“方才讓人佈置了飯菜,你吃了再回去。”

      其實兩人之中,趙長寧才是嬌養出來的,朱明熾是吃什麼都無所謂的人。每次她來,禦膳房要遷就她的口味,做的東西奢侈又多。

      趙長寧哪裡知道要是平時,皇上時常幾個菜就對付過去了。

      朱明熾看她是挑食得很,所以讓人注意。他縱著她,她惡劣的挑食也無所謂。只是這些事他不想說而已,見不得這小祖宗受點苦,是他自己的事。

      小祖宗聽了未必領情呢。

      所以趙長寧雖然不喜歡跟朱明熾相處,但其實還挺喜歡留在宮裡吃飯的,她覺得禦膳房真合她的口味。配著紅燒冰糖肘子、三味醬鴨、蟹黃豆腐、鮮嫩的拌黃瓜,她吃了兩碗飯,才從奉先殿出來。

      因為吃得飽,趙大人走路慢得像散步。隨後她又遇到了陳昭,帶著錦衣衛拾階而上的陳昭,一眼就看到了趙長寧腰上的玉牌。

      他的眼睛銳利地一眯……

      ——京城禁衛軍的指揮腰牌。

      皇上一向貼身攜帶。趙長寧怎麼拿到的?

      聯想力十分豐富的陳大人,立刻想到了趙長寧妖言惑眾,以美色為資本,施計從帝王那裡取得腰牌的整個過程。

      對於趙大人一臉平淡的散步,也是其運籌帷幄,成竹在胸的算計。

      然後趙大人因為吃得太飽,不小心冒出個輕嗝。

      陳昭的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長寧自如地握了握拳,把聲音掩過去了。結果看到陳昭正在不遠處,臉色陰沉地看著她。長寧覺得陳昭此人一定有病,每次見到他,臉都拉得像自己欠他五萬兩銀子一樣。

      幸好她皮笑肉不笑的能力出眾,一個拱手道:“陳大人。”

      也不說什麼請安的話,戴著腰牌憑空覺得自己有幾分氣勢的長寧,施施然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陳昭盯著他清瘦的背影,灼熱得要盯出個窟窿來。

      皇上當真成了昏君之流不成,禁衛軍的腰牌,也能讓趙長寧拿去佩戴?。

      他大步進宮,只見帝王已經在批摺子了。聽了他的話,一邊抬頭說:“不用緊張,非戰事時期,朕不過給他玩幾日。”

      “倘若趙大人以此做惡,陛下如何收拾……”陳昭還想再勸。

      對著臣子一貫表情嚴肅的朱明熾竟然笑了笑:“沒關係,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說罷搖了搖頭,手蘸朱墨,讓陳昭退下了。

      不知道那玉佩是什麼的趙大人,著實戴著張揚了幾日。

      長寧再審問孟之州的時候,孟之州便瞟了趙長寧腰間的玉幾眼。

      此玉識得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個。

      察覺到孟之州的走神,長寧微微一扣桌子:“孟大人?”

      她的人從永平府傳回消息,孟之州的舊部沒有被抓獲,但抓了幾個家僕,有人指認是舊部的一個幕僚造信。但是這位幕僚也早就逃之夭夭。

      她想從孟之州這裡問得此人的消息,但是孟之州很消極。

      孟之州回過神,應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不過又加了句,“趙大人不用急,即便是我被人陷害了又能如何?人始終是我殺的,我也認了。明日我就要返回開平衛戍守,你實在是不必再問了。”

      若不是職責在身,真不想管他了。長寧也不是要留他,只是他在的時候,儘量把該查的事情查清楚。一方面是因為董大人催促,孟之州可以懈怠,反正他回了邊疆就聽不到別人說什麼了。但是大理寺不可以,他們可能要因為這個案子被罵好幾年,最好是能解決則解決。另一方面,她也不喜歡看到別人蒙冤。

      長寧笑了笑,著說,“你當真不在乎是誰想殺你?”

      孟之州嘴角輕微地一扯:“趙大人,孟某雖然脾氣不好,為人倡狂了些。”趙長寧心想你自己也知道啊。孟之州繼續說,“但孟某好歹也是一員大將,戰場上刀劍無眼。保家衛國,哪天會沒命是誰也說不準的,想殺我就想吧,只要能殺得了我,我也不在乎了。”

      他換了個姿勢坐著:“開平衛不能沒有指揮使,我這幾日就要返回開平衛,也別說我不給大人留情面。就算劉春霖沒有倒賣城防部署,光憑他那些作為,我殺他也不冤枉,我殺了就認。想怎麼判都隨你。”

      趙長寧不再勸他。她站了起來,問他:“孟大人可願意跟我出去走走?”

      孟之州既沒有說願意,也沒有說不願意。趙長寧叫徐恭暫時不必記了,派了大理寺護衛過來。對孟之州做了個請的手勢。

      大理寺外面就是時雍坊的街區,趙長寧倒是沒讓孟之州走出去,只是隔著圍牆叫他看看外面。

      為劉春霖請命的民眾還沒有散,一看到大理寺有人出來,便激動起來,高喊著:“殺了孟之州,還劉青天一個公道!”

      “殺了孟之州!不能放他回去!”

      “大理寺包庇罪犯,趙長寧狗官!”

      孟之州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知道什麼是一回事,能不能面對是另一回事。

      雞蛋砸在牆上,腥臭的蛋液濺到了孟之州身上,他好像突然被人打擊到了一般。這個一貫高大偉岸的將軍,此刻沉默了良久。

      保家衛國數十年,敵不過一次失手。青天的名聲流傳甚廣,但將軍的艱苦卻無人知道。

      恐怕此刻孟之州很難想像,他會被人如此對待。

      徐恭聽了很氣:“大人,怎麼他們連您也罵,以前不是還叫您青天的嗎?”

      “我這個青天之名太過淺薄,不能與劉春霖比。”昨晚回家被爛菜葉砸過的長寧很淡定,“牽扯進來,名聲不臭也臭了。”

      “孟大人殺劉春霖也不是殘害忠良啊,不行,我得去外面跟他們說道說道。”徐恭開始擼袖子。

      長寧笑道:“你一張嘴,他們無數張嘴,你怎麼說?”

      徐恭聽不得他們家大人受半點污蔑,急道:“總不能任他們胡說吧!別人聽了豈不是以訛傳訛,認為您是個狗官了?”

      “沒有辦法,等結案之前,出門的時候小心點就是了。”長寧淡淡道。幸好她不在乎小青天之名,失去的時候倒也不痛心。

      孟之州良久沉默後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極為複雜,他啞聲道:“……對不起。”然後他大步地離開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 02:10 PM

第八十八章

      漏斷人初靜,天氣越發的嚴寒,夜露結成了冰霜,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氣。

      這兩日天氣急劇變壞,早早地燒起了爐子。顧嬤嬤帶著幾個大丫頭,坐在屋簷下趕斗篷的毛邊。大少爺去年穿的斗篷被火爐不小心烘壞了,誰知道天氣壞得這麼壞,得熬夜趕出新的來,大少爺明日要穿著去大理寺的。

      顧嬤嬤往手上哈了口熱氣,又搓了搓手,才將凍僵的手堪堪緩過來些。

      丫頭塞了她個銅手爐抱著:“嬤嬤您先回屋歇著吧,天氣這麼冷,您可別凍壞了。”

      顧嬤嬤說:“以前寧哥兒的衣裳都是我親手縫製的,不看著還真是不放心,你們得記得,毛邊要縫三四次才好,毛也要剪得短短的,否則大少爺不會穿的。”

      長寧覺得斗篷鑲嵌毛邊是女孩兒才做的,雖然她不明說,但做了擺在那裡她是決計不會穿的。但就她那身子骨,不嵌毛邊怎麼能暖和。

      油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院門口響起了開栓的聲音,隨後一行人走了進來。

      顧嬤嬤帶著眾丫頭趕緊站起來,只見來人是七爺,帶著護衛,應該是才從外面趕回來,因為夜露,披風有些濕漉漉的。

      顧嬤嬤屈身行禮,周承禮伸手一擺:“大少爺在嗎?”

      “嗯,我進去就是了,你們不用通傳了。”周承禮淡淡說了句,立刻就要進去。

      顧嬤嬤下意識地伸手攔住他。周承禮看向她,目光冷淡,她的聲音立刻小了下來:“七爺,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周承禮頓了頓:“是要向你請示一下的嗎。”

      她不過是個下人,只因為大少爺是她奶大的,才在下人中有些身份,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攔下主子。顧嬤嬤聽了周承禮溫聲的話,冷汗都要下來了,勉強說:“奴婢不敢。”

      周承禮回過頭,守門的小廝打開棉布簾子,請七爺進去。

      趙長寧的確是在看書,直到屋內的丫頭屈身喊了七爺,她才從書卷中抬起頭。七叔解下披風遞給了丫頭,在她對面坐下來。長寧讓人給他沏熱茶,笑著問:“您提早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好讓人去渡口接您。”

      周承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盯著燭火怔住。

      “七叔,您是不是心情不好?”長寧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親自放在他手邊。

      周承禮搖頭道:“每年回去都這樣,習慣了。”

      周承禮每年冬天都會回山東祭祀他的父母。

      周家跟趙家是同鄉,籍貫山東濟州府。周承禮的父親當年也是驚才絕豔之輩,時任戶部侍郎,主推丁辰變法,震動朝野。後來變法失敗被被貶官四川任嘉州知府,卻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屍首被運回濟州府安葬。

      若非他父親身亡,當年周家也是濟州府的清貴世家,族譜可追溯到唐朝,不至於他童年飽受顛沛流離的煎熬。

      周承禮每次看到父親的墓碑,都想起當年,父親教導他讀書的情景。少年的他除了恨之外也別無他選,如今他能手握權勢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過去的苦難永遠不會因為現在的強大而更改,因為苦難成為骨血中的一部分。再恨再苦,完全成長的他,在父親的墓碑面前,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少年,如此的無力。

      所以,他對那個時期美好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

      那個時候的小長寧,軟軟小小的孩子,白白的團兒,在草堆裡滾了滿頭的屑。他看似不耐煩她,實則卻很喜歡她。也許每天他都盼著孩子從那個小洞鑽進來,雖然他不跟她說話,但是看著她,內心卻是平靜溫柔的。

      周承禮抬起杯子喝茶,裡頭泡了兩粒棗兒,熱乎乎的,吃起來甜滋滋的。長寧便喜歡給別人棗茶,不光能喝茶,還能吃棗子,多好啊。

      “最近可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周承禮放下茶杯,“回京的時候,聽了些你的流言蜚語。”

      長寧歎道:“最近主審孟之州,被罵幾句大概也正常。”

      周承禮抬頭:“你主審孟之州?”

      孟之州這麼大的事,他應該是知道的。長寧頷首:“他這個人倒也挺有趣的,可惜太桀驁不馴了,也只能做守城之將,放到朝中怕是活不了幾個月。”

      “朱明熾也知道,才一直留他在開平衛的位置上。”周承禮對朝中的事知道的自然比長寧更清楚,“他與高鎮、陳昭同為朱明熾的心腹,你說朱明熾最信任誰?”

      長寧沉思,然後道:“不會是陳昭。孟之州跟他感情不深,應該是高鎮。”

      周承禮就笑了一聲:“看來你還是不明白開平衛有多重要。”

      長寧不可置否,一邊嚼著棗子一邊說:“我如何不明白,為了孟之州的事,我都差點被刺殺了。”
  
      “有人刺殺你?”周承禮語氣一頓,立刻皺眉,“怎麼回事,為何沒有告訴我?”

      長寧笑道:“我還沒這麼招恨。是有人想刺殺孟之州,誤殺成了我,無妨,也沒有受傷。”

      周承禮抓著她仔細看了看,見紅潤白皙才放心下來。

      “我得派些護衛守在你身邊。”周承禮收回手說。

      長寧想說不用了,她身邊有護衛二十人。但周承禮料得她要說什麼,道:“不許不要,你那些護衛都是烏合之眾。”

      他說的長寧又不能反駁,只能任由他說了。周承禮又跟地說:“我雖然不瞭解劉春霖,但我瞭解孟之州,他容易被人煽動,尤其是涉及軍情的問題。殺劉春霖……不像他應該做的事,可能有外力推動。”

      這是長寧早就知道的,她是是暗暗驚詫周承禮竟然猜得這麼準。

      周承禮起身要離開了,長寧送他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冬的深夜中,她站在原地,仿佛在想什麼,微低著頭,下巴瘦削而優雅,影子在蠟燭下成了一道斜長的影子。

      周承禮漏夜而歸東院。

      寒風吹過,他的五官在夜色中凜冽如被刀刻斧鑿,俊美而冰涼。

      他隨手將手爐遞給旁邊的人,問了句:“宋平呢?”

      來人恭敬地回答:“宋先生出去了。”

      “大少爺遇刺是怎麼回事?”周承禮接著問。

      這時候此人卻有些猶豫了。

      周承禮淡淡問:“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位擁護太子的將軍,想在京城借咱們之手除掉孟之州。”這個人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聲音發緊,“屬下派了幾個死士刺殺孟之州,他們混入了皇上的私宅。這幾個倒是挺厲害的,竟然真的接近了皇上。可惜當時孟之州避開了,他們……錯把大少爺當成了孟之州,誤下殺手!不過皇上當時在旁救下了大少爺……”

      “孟之州和陳昭帶人盤查私宅,他們當中幾人被抓,有個趁亂突圍,回來稟報了我。”

      這人說完後,久久沒有聽到周承禮的聲音。

      當他抬頭的時候,周承禮突然一巴掌重重甩過來,他的臉被打得偏過,火辣辣地發麻。

      他冷冰地說:“蠢物!”

      那人甚至不敢伸手捂臉,立刻跪下說:“卑職也沒有想到……索性大少爺沒有受傷,倘若因此傷到大少爺,卑職幾條命也不夠賠的!”

      周承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後朱明熾身邊,都不准我們的人再近身。”

      朱明熾此人異常聰明,若是讓他察覺到異常,一切就難以收拾了。

      第二日起來天還沒亮,堂屋裡籠著盞油燈,長寧就著油茶吃早膳。

      顧嬤嬤叫管事來回話。

      二爺趙承廉趕赴任地,家中大事由大爺管著,但每月長寧還要再過問一遍,免得出漏子。

      趙長松上次春闈只得了同進士,正準備明年再考一次。三房、四房的幾個堂弟剛入了族學,長寧叫請了國子監退休的先生回來給他們授課。

      倒是趙長淮,最近頗得朱明熾重用,在戶部官員中嶄露頭角。給他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他自己挑三撿四的,到現在都沒訂親。

      “……有幾個濟州來的秀才,本來是想著到京城來趕考舉人的,結果花光了盤纏。大爺出門遇到他們賣扇子。見是同鄉,便想一併收入族學中,還把族學倒座房拾掇出來,讓他們住下了。”管事說道,“每月還給二錢銀子買紙筆。”

      父親對落魄的讀書人一向富有同情心,每年考後都會收一批人,更何況是同鄉。

      趙家家大,也不會被幾個秀才吃窮了。長寧揉了揉眉心道:“養幾個人倒不是大事,只注意他們莫要入內院衝撞了女眷,也不要打著趙家的旗號,在外頭胡作非為就是了。”

      管家應喏,行禮後躬身退下,長寧才披了斗篷出門。

      此時天色濛濛亮,卻是陰沉沉地壓著,沒有半點出太陽的樣子。長寧走了幾步才發現是下雪了,細雪如絮,落在斗篷上片刻就化了。

      一炷香後天亮了,但因為初雪,和沒亮的時候似乎也差不多。到大理寺時徐恭正守在她的號房門口,凍得臉色發紅。看到她立刻迎上來。

      徐恭的神色不太好看:“大人,出事了!”

      大理寺後院,重兵把守。長寧快步走入後院,這次孟之州的親兵倒是沒有攔她。屋內幾個人匆匆往來,趙長寧進屋後,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孟之州躺在炕床上,臉色蠟黃到了極致。

      長寧沉著臉問旁邊的大夫:“可要緊?”

      “所幸發現得及時,孟大人又喝了許多酒吐了兩次,誤打誤撞地解了些毒,沒有性命之虞。”大夫擦了擦額頭的汗,“但究竟有沒有損傷身體,還得等孟大人醒了再說。

      長寧頓了頓,又問“……是什麼毒?”

      “我驗了孟大人吐出的穢物,應該是砒霜無疑。”

      長寧漸漸的冷靜下來。倘若孟之州有事,大理寺難逃其咎,肯定是要被問罪的!但孟之州究竟是怎麼中的毒?他身邊的人,可是連只蒼蠅都不放過地盤查!

      她招手讓徐恭去請外面的孟之州下屬,下屬進來拱手行禮,大概也知道趙長寧想問什麼,說道:“大人昨夜喝了些酒,我們都不知道,也並未驗毒。方才那酒罐拿來驗過了,毒便是酒裡來的。”

      “酒是從何處來的?”長寧眉微皺。

      那人道:“便是大理寺採買來的。”

      孟之州住在大理寺,原本是想著更安全些,卻出了這樣的事。

      長寧讓徐恭拿自己的腰牌,去把所有派來伺候孟之州的人全部抓起來,關到偏房裡。不過半刻鐘,沈練和莊肅都趕過來了,莊肅看了孟之州不省人事的樣子,倒吸了口冷氣,問了孟之州的安危後說:“出這麼大簍子……我得進宮稟報皇上才行。” 孟之州要是真有事,大理寺可擔待不起!

      沈練頷首,認同他趕緊去宮裡一趟。他上前查看了孟之州,淡淡道:“趙長寧,你在這裡守著他。那些人我親自來審問。”

      其實此事全權交由趙長寧和莊肅負責,沈練是不必過問的,不過趙長寧這時候也忙不過來。長寧由他離開了,又親自監督大夫給孟之州喂催吐的湯藥。

      餵藥倒也餵得進去,剛餵了小半碗,孟之州突然睜開眼,臉色極為難看。旁邊的下屬立刻端著痰盂湊過去,孟之州吐了會兒穢物,胃內應該沒什麼東西了,吐出來的全是水。

      吐完後他好像神智稍微清醒點了,癱在床上眼睛微睜。

      長寧上前,靜靜看著他:“大人終於醒了,您這又是何必呢。”

      孟之州閉上了眼睛,甚至嘴角微微一牽:“他們果然……是真的……挺恨我的。”說到這裡又像是嘲笑,他別過頭看著趙長寧,“不過……你們大理寺防備也是挺鬆懈的……”

      長寧不跟他白扯,微俯身問他:“孟大人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腹臟疼不疼?”砒霜之毒傷及內臟,倘若中毒過深,可能終身受害。

      她來之前,大夫已經催吐了他許久。長寧又讓人給他尋一些牛乳來,服下對胃好些。殘留在胃中的毒已經不多了,只怕損失他的身體。

      孟之州卻不說話,當然,長寧看他的臉色也知道,恐怕現在能說話都是在強撐罷了。她道:“大人恐怕要在大理寺多休息幾日,你現在不宜走動,莊大人進宮稟報聖上了,開平衛的事你也不要擔心。”

      孟之州卻說:“我必須回去。”

      長寧見他倔強又犯了,忍了忍道道:“你雖然被救回來了,但砒霜可是劇毒之物,開不得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孟之州說。

      趙長寧默然,大概是雖然不是太喜歡孟之州,卻也覺得他率真,才又說:“大人,身體才是自己的。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孟之州難得沒有生氣,說:“眼看著入冬了,邊疆比京城冷得快,越冬的糧草、城防的部署,沒我看著別人做不來。我離開開平衛半個月已經是極限,要是邊疆的那些蒙古部落有異動,沒我在,誰能鎮壓他們。”

      說著他的臉色又不好看起來,手捂著腹部,緩了片刻說:“我是開平衛的指揮使……守開平衛已有六年,非死不離。”

      年輕又桀驁的孟之州,在這一刻,從他平靜的神色中,長寧看到了屬於邊疆大將的堅毅。

      “好。”長寧也嘴角微挑,最終道,“大人既然這麼說,我趙某,便也不勸了。”

      只能把想害他的那個人抓到了。

      雪漸漸下得更大了,大理寺門口積了一層薄雪。

      長寧從大理寺出來,本來是想去一趟大理寺大牢的,這天氣驟冷,大理寺大牢沒住滿犯人,倒收了些逃饑荒的流民,她看看囚犯有無凍著的,順便看看他們要不要發冬衣禦寒。

      剛走出大理寺,她就看到周圍聚集了不少人。

      看到有人出來,還辨認出是趙長寧,人群便有切切察察的議論聲音。

      徐恭在後面給她撐著傘,小聲道:“大人,我聽說,大家已經知道孟之州要回開平衛的消息了……”

      “低頭走快些就是了。”長寧繼續往前走。

      卻聽到有個聲音突然響起:“趙大人,你不能放過孟之州!”

      “對,趙大人,你主審他,要判他殺頭!一定是劉青天有了他貪污的證據,他才殺了人家的!”

      “大理寺忠奸不分,竟然放孟狗官回去!孟狗官要償命!”

      這樣的聲音不絕於耳,長寧沒有說什麼,與民眾起衝突是毫不理智的。時間會證明一切,你去辯駁,又如何說得過這麼多的人呢,這一向是趙長寧的處事原則。
   
      見她要走,有人更急了,上前就攔住她:“趙大人,我們指著您給劉青天做主呢!你可是好官,不能包庇狗官啊!”

      長寧精緻的眉眼疏淡,仍然不說話。

      有人就冷笑:“求他做什麼,他也是個欺軟怕硬的狗官罷了!”

      “他們官官相護,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長寧的護衛很快上來隔開人群,她本想著大牢不遠,快去快回也來得及,只帶了三四個護衛。誰知道竟然被人圍住了。

      還有個聲音冷冷地說:“劉青天就是被你們這些狗官害死的!孟狗官定是在邊疆貪污了不少軍餉,所以要殺劉青天,怕人家揭穿了他的醜事!”

      “他們兩個蛇鼠一窩,怎麼會管劉青天的泉下之魂……”

      長寧不知道被誰扯了一下衣裳,她踉蹌了一下,但是沒有摔倒,因為很快被徐恭扶住了。

      她看著被踩得無比骯髒的雪地,袍角沾到了烏黑的雪水,喘息片刻,閉了閉眼睛。

      還是忍不住,氣得手指都在發抖。雖然她明白,她心裡是知道的,百分九十的民眾,都是被人有意地在煽動情緒的。但她想起孟之州說「守開平衛已有六年,非死不離」時的神情,仍然覺得窒息得喘不過氣。

      一個守衛邊疆的將士,保家衛國這麼多年。為什麼要被侮辱、被輕賤。

      她推開了徐恭,回過頭看著人群中的,剛才說這句話的人。

      是個頭戴方巾的書生,可能是相由心生,她看著就覺得一陣厭惡。

      她緩緩掃視了一眼圍觀的人群:“孟大人為人正直。他做的事從不是為了自己,就算做錯了事,也不該是你們來罵。你們……也沒有資格說他半句!”

      她說到後面聲音闇啞。

      不再管在場的人,聽到這句話是什麼反應。她徑直朝前面走去,她還要去大理寺大牢看那些流民。

      雪落在長寧的臉上,頭髮上,冰冰涼的,很快就化去了。

      仿佛睫毛上都壓著雪,前路被虛化了,漫漫的天地,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累積在她的心裡。長寧又靜靜地站住了。

      大概是一種寒意,突然透骨入心。她看著被雪覆蓋的屋簷和路,仰著頭。

      孟之州此案不破,她愧當此官!

      黑尾翎一樣的眼睫緩緩合上,她繼續向前走,將所有的聲音拋在身後。大雪漸漸淹沒了她的足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 02:11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17-6-13 06:03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長寧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一道急詔。

      馬車調轉馬頭,往皇宮裡跑去。

      紅牆琉璃瓦,覆蓋一層薄雪,紛紛不斷地落著,往來的宮人很少。在雪中的宮殿,越發顯得磅礡軒昂,氣勢恢宏。
  
      趙長寧到了乾清宮門口,劉胡在和一個宮女說話。宮女穿粉色綢襖,藍比甲,光滑的環髻上扣著兩枚精緻的玳瑁,看樣子可能是哪個宮裡的掌事宮女。聲音隱約:“劉爺爺,今天本是咱們娘娘的日子。皇上不來,娘娘精心準備的糕點,可能勞煩劉爺爺送進去。皇上吃了,也好知道咱們娘娘是念著他的呀……”

      劉胡有些為難:“靜妃娘娘有心是好,只是皇上那裡,咱做奴才的也說不上話。”他還是把盒子接了過來,道,“我只送進去,皇上知不知道心意,只看娘娘的心意夠不夠了。”

      宮女便笑了,頰邊顯出兩個小梨渦,屈身行禮:“惠景多謝劉爺爺。”

      這說話的功夫,劉胡已經看到趙長寧來了。換上一副笑容,幾步來迎他:“大人來了。”

      長寧跨上臺階,那宮女迎面向她走來,只見是個面色淡漠,秀麗至極的少年大人,披著灰裘。她微微一屈身,那少年大人也頷首,走過去了。宮女不禁地往回看,一直到乾清宮的宮門打開,那道纖瘦的身影不見了為止。

      大概,姣好若女,說的就是這個樣子吧。宮裡的娘娘,都沒有這麼好看的呢。

      宮女恍了會兒神,才撐起竹傘自夾道回宮去。

      長寧進了殿內,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屏風後面,朱明熾靠著寬大的羅漢床看書。他的腳步放著個銅火爐子,小幾上的豆釉瓶插著幾支新開的臘梅,被炭爐的熱氣一熏,滿室的淡香。

      他頭也不抬,就知道長寧來了,放下書,叫人端熱飯來。“沒吃飯吧?”

      長寧正要行禮,朱明熾就看她一眼道:“哪兒來這麼多規矩?”

      長寧在劉胡端上來的繡墩上坐下來,熱茶讓冰涼的手漸漸暖過來。內室一片寂靜,朱明熾繼續看他的書。長寧也靜了一會兒,大概是不知道跟誰說才好,片刻她後說:“陛下,孟之州今天被下毒了。”

      朱明熾淡淡道:“……怎麼,你擔心他?”

      趙長寧搖頭說:“他想回去戍守邊疆,我出門的時候,卻聽到所有人都在罵他……”她閉了閉眼睛,有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朱明熾緩緩地歎了口氣,又放下了他的書。“過來。”

      不知道他叫她做什麼,趙長寧抬頭盯著他,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她的眼眸裡有種獨特的迷茫。

      朱明熾起身走到她面前,隨後將她抱入自己懷裡。

      朱明熾的懷抱熟悉又陌生,龍袍緙絲的面料。堅硬的胸膛,心跳聲非常的有力。

      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可是他們連你也罵了,給你委屈受?”他的手掌緩緩撫著她的髮,“難受就在朕這裡留會兒,有羊肉鍋子,你吃嗎。”

      她不吃羊肉,覺得味道膳。

      長寧微微僵硬的身子緩下來,她閉上了眼睛,心想就這麼靠著他一會兒吧。好像也不是很難接受。

      他的手又繼續摸著她,像撫著貓一樣。貓是他養了許久的,但是都不親他,今天卻願意給他順一順毛。

      劉胡領著宮人在外面布好菜,進來本是要通傳的,帝王先伸手阻止他開口說話,然後揮手讓他退下去。劉胡心中猛地一跳,雖說早知道帝王與長寧大人的關係,但都不像今天一般是親眼所見,帝王單手將纖細的長寧大人摟著懷裡,又靠得極近,長寧大人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對。自然比以前衝擊更猛烈。

      雖然帝王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悅的情緒,但是劉胡還是有一瞬間的慌亂。人活到他這把歲數了,還有什麼圖的,不過就是個好好活著而已,帝王與大臣,這樣的倫理倒置,穢亂宮闈。倘若哪天帝王不容他了,這事絕對是他要殺他的其中一條理由。畢竟帝王的手段,從登基到現在,他可是一樁樁親眼見證了的。

      登基之前親手毒殺皇后。追殺自己分封的親弟弟。杖殺了兩個背後閒話帝王秘事的宮女。

      還有個言官進諫他偏寵佞臣,似有所指。他當時聽了什麼也不說,叫錦衣衛半夜趁睡覺的時候勒死了……

      劉胡真是每每想起來都毛骨悚然。

      劉胡很快就退了出去。

      他站在外面吹冷風,胡思亂想著。帝王的後宮不多,但是在太后的努力下也不少,真心喜歡皇上的應該不多,還是怕他敬畏他的居多。太后想抱皇孫,偏偏帝王最寵倖的卻是個男人,何年何月才能見得有皇子啊。

      不過這也不歸他管,要想好好活著,只需嘴巴緊閉,當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

      “哭了?”良久,朱明熾突然問了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動。捏著她的下巴抬起頭,她立刻避閃。

      朱明熾一瞬間沒說話,那玉一般的肌膚正沾著些淚痕,怎麼會哭呢。真孩子氣。

      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著布料就是肩骨。抿了抿唇告訴她:“世間的事多半如此,有什麼傷心的。”

      他又伸手擦乾了她的臉:“不哭了,來吃飯。”

      長寧又閉了閉眼睛,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在朱明熾面前最放鬆,竟然任由情緒發作。好像就算知道她再怎麼崩潰,聲嘶力竭,在朱明熾這裡也沒有關係一樣。

      朱明熾放開她,叫人傳膳。

      熬得軟爛的豌豆煨火腿和蹄花,冰糖肘子,魚肉釀豆腐,一碟水靈靈的拌黃瓜。那冰糖肘子香而不膩,更是難得有時蔬。長寧吃了碗飯,朱明熾翻過一頁書,也不看說:“再吃一些。”

      長寧吃飽了,根本不想再吃。朱明熾見旁邊高幾上擺著個食盒,大概裝的甜品,想著甜的大概她還願意吃些,叫人擺了出來。棗泥山藥糕,芸豆卷,鮮奶炸糕,梅花酥餅,那梅花酥餅每個只比拇指大一些。

      長寧拿著笑了笑:“靜妃的宮女有心。”

      朱明熾見她說起是靜妃送來的,想了想倒是記得這個人,淡淡道:“靜妃倒是時常送東西來,她做的東西倒是精緻,的確挺有心的。”

      長寧抿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些怎麼可能是靜妃親手做的,靜妃恐怕是打心裡對他避之不及,如果靜妃真是有心,就會親自送過來,而不是要打發個宮女跑一趟。

      他說什麼也沒用,後宮就是怕他怕得要死。

      當真是孤家寡人,當了皇帝也這樣。

      趙長寧嘴角微勾,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對朱明熾的態度就很和善了。知道他把自己叫過來,多半就是知道今天發生的事……

      她看了一眼朱明熾正讀的書:“……齊民要術?”

      朱明熾這是要去種田了嗎。

      朱明熾道:“江西、湖廣兩地一到夏汛便泛洪,顆粒無收,朕想看看古人怎麼治理。”

      長寧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皇上倘若真是想知道如何治理水患,不如看一些水文的書,齊民要術多還是講的治旱和種植,治洪水的部分不多。”她伸手過來翻了一翻,告訴他,“你看,不多的。”

      朱明熾凝視她柔軟白皙的側臉,大概是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的。

      他說:“何必去看什麼水文的書,探花郎不如給朕仔細講講?”

      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長寧也沒說什麼,別過臉任由他放著,打開書給他講水文中寫的治水法子,分了幾大類,哪些適合哪種情況。他的呼吸就在頭頂,時輕時重,徐緩如羽毛輕撫,大概聽得出節奏來。

      有時候還伸手過來指,讓她再講一遍。

      燭火跳動,他的影子從背後投在她身前,像山一樣籠罩著她。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蠟燭燒過一半,宮人在外面通傳吏部尚書進見,朱明熾道:“稍等片刻就是。”就先出去見吏部尚書了。

      長寧放下書,在他內室轉了轉,看都豆釉瓷瓶插臘梅,就皺了皺眉。臘梅自然是用景泰藍或者是青花瓷好,找了一圈沒見他這屋裡有別的瓶子,她又坐下來,繼續看他的書。她發現朱明熾在《齊民要術》上標注的分明就是抗旱的內容,根本不是治洪水的內容,怔了片刻。

      朱明熾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要她講給他聽!

      看著朱明熾留在書上的字,力透紙背,凜然霸氣。長寧抿了抿唇,把書放到了一邊去。

      吏部尚書深夜前來,是有一樁急事。河南布政使回朝覲見。朱明熾一時談得沒有注意時辰,等他回去的時候,長寧已經靠著小几睡著了。蠟燭快要燃盡了,蠟淚凝固在燭臺上,火爐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身側。

      他走過去將她抱起來,她的頭立刻很乖順地靠在他臂彎裡,朱明熾抱了她一會兒,凝視許久,低聲歎道:“要是一直這般乖巧,朕不會為難你半分。”不過她要是明白,怕這江山哪天都要拱手讓人了。

      朱明熾過了會兒才將她放在了羅漢床上,讓她好生睡。

      她的腰間還戴著那塊玉佩,可指揮京城數十萬禁衛軍。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隨身戴著這麼個東西。應該不知道,知道還敢這麼戴著招搖過市,不怕別人認出來。

      內室角落裡放在一張琴,朱明熾善撫琴,只是登基後已經許久不彈了。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 02:14 PM

第九十章

      大雪又接連下了一夜,很快就覆蓋了皇城。

      雪野人茫,清早的街道上有人掃雪。大理寺司務早早地看到了趙長寧,笑著喊她:“趙大人早!”

      長寧微微頷首,快步帶著人進了大理寺。

      探子給她傳回了消息,根據她的指示前去追捕,孟之州舊部的幕僚被抓住了。

      這是個好消息,倘若審問出該舊部曾蓄意嫁禍孟之州,那麼就能洗刷清孟之州的罪名了。

      因為案子牽涉得越來越大,她帶著兩個寺正協審。

      兩個寺正一左一右地坐下來,堂下壓著個衣衫襤褸,瘦弱的中年儒生,被孟之州的親兵按著肩膀,腳上戴著鐐銬,有些狼狽。孟之州的親兵告訴趙長寧:“大人,我們已經審問過他了。”孟之州的親兵對此人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孟之州也不會被陷害。

      “招了?”長寧下來走到儒生面前。

      “書生熬不住刑,我們一審問就招了。”親兵答道,“那封信是他親筆所寫,就是為了引孟大人上鉤。”

      長寧半蹲身一看這位儒生,笑著問他:“別的東西我也不問了。我只問你,誰指使你們做此事的?”

      中年儒生嘴唇發抖道:“我……我只是聽吩咐做事,別的,別的也不知道。當時千戶大人給了我三百兩銀子,讓我……我寫完就逃走,我靠大人吃飯,怎麼能不聽他的話!”說話的時候抬袖連連擦汗。“大人明鑒,我當時逃走時,也是心虛的。怕千戶大人殺人滅口,我在半路上藉故如廁逃走,果然看到他們拿刀追我!若不是我一直往戈壁跑,恐怕早就是刀下鬼了……”

      長寧站了起來,招手讓寺正寫證詞。然後繼續說:“你既是讀聖賢書的,就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當時有性命之虞不論,現在卻是你將功贖罪的時候。我問你什麼,你就老實回答,將你在千戶所見所行都說出來。”

      那中年儒生挨了一頓打,早已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又連聲應是。

      如此一來,孟之州被陷害一事可謂是非常清楚了。

      這份證詞,再加上長寧收集到的劉春霖私下買賣孌童的證據,可以為孟之州翻案了。

      長寧收好了證詞,本是想去找莊肅告訴他這樁好事的,誰知道莊肅卻不在後院。她去沈練那裡,沈練卻也不在。

      沈練的司務告訴長寧:“……大人今天一直沒有來,不知道去了哪裡。”

      怎麼兩位少卿大人都不在,一般大理寺裡都一定要有一位少卿坐鎮的。究竟怎麼了?莊肅性子散漫,不來衙門也是有的,但沈練可是個嚴肅的領導,按時上下班從不缺勤才是他的行事風格。

      長寧下意識地覺得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她走出去的時候,正好迎面遇到沈練匆匆趕回來,神色肅穆。

      “沈大人。”長寧給他請了安,“怎的今日不見莊大人,我還有些事要稟報他。”

      沈練看了他一眼,大概目光透著一些古怪:“……你不知道?”

      她應該知道什麼?

      “大人這是何意?”長寧一想,目前除了孟之州的事,的確是沒有什麼事吧。

      沈練欲言又止,頓了頓。本打算走的,卻又站定了,淡淡告訴她:“……莊肅被治罪降職了。”

      這個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莊肅在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一向做事得力,還曾外放治洪,怎麼會突然被治罪呢?長寧對這位總是自稱是她師兄的少卿大人很有些好感,那一瞬間她簡直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莊大人因為什麼被治罪了?”

      “孟之州在大理寺中毒,以致邊疆延誤,怎麼會簡單地就算了。”沈練淡淡地說,“大理寺肯定要有人對此負責。今晨一早例會,皇上責備大理寺,莊肅頂了錯,所以被治罪了。他暫時留在家裡,不會來大理寺,你有什麼事情可以稟報我。”

      說完之後,他看了看趙長寧,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走了。

      長寧走在青石板路上,臉色變得越蒼白起來。本來孟之州的事不該由莊肅管的,是莊肅怕她無法對付孟之州,才幫了她的忙,卻因為幫她而被治罪了!孟之州是她主審,就算治罪,也應該是治她的罪啊。

      所以,方才沈練才那般看她。因為其實,應該被治罪的是她。

      她在大理寺的朋友真的不多,沈練對她一向冷淡,季大人又從未曾教過她什麼。唯有莊肅時常關切她,也對她極好。

      不該由他來為自己頂罪的!

      長寧大步走出大理寺。來往的人,有的已經知道莊肅被治罪的事了,她聽到了細細的議論聲,將這些聲音都拋在了身後。躬身進了馬車裡,讓車夫去皇宮。

      到了皇宮下馬車,長寧一路進了三道大門,養心殿外,她撩了衣袍跪下:“微臣趙長寧有事求見。”

      四周這麼靜,宮人侍衛站在門口守著,無人理會她。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劉胡從裡面出來了,走近幾步,對趙長寧說:“趙大人,皇上說了,您現在必然是腦子還有些不清醒,回去清醒一些再過來,他現在不見您。”

      長寧閉上了眼睛,紋絲未動。

      劉胡直歎氣:“大人,此事已了,您何必再來呢!”

      長寧一字一頓地道:“勞煩您通傳一聲,我想見他。”

      劉胡又進去了。

      大冷的天,雪還沒有化乾淨,地面凍得跟冰一樣,很快就穿透了棉褲刺進了骨子裡。她抬頭看著養心殿,這座宮殿突然顯得巍峨壯觀,琉璃瓦覆蓋著殘雪,朱紅的宮牆因歲月的漫漶呈現微舊的色澤。翹角飛簷,仙人指路。

      帝王的威嚴。

      劉胡進去之後就沒再出來了,長寧卻直直地跪著不起。

      裡頭朱明熾在批摺子,頭也沒有抬。

      劉胡躬身稟報:“……趙大人不肯離開。奴婢估摸著,趙大人的性子,應該是不會走的。”

      朱明熾放下筆,道:“你去告訴她,朕今天不會見她的,要跪也隨她。”

      北風吹在背上,長寧冷得臉已經沒有了什麼血色。她不是不知道朱明熾這時候不願意見她,朱明熾畢竟是帝王,他要為政事考慮。但她願意頂罪,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錯,而不是莊肅的。再者,莊肅就算有罪,也絕對罪不至被降職。

       前來覲見朱明熾的人來了又去,甚至喬伯山看到長寧跪著,還頗為友好地給他打了招呼。自從章若瑾有孕之後,這廝看什麼都是笑眯眯的,直到他看到趙長寧仍然僵著一張冷臉,才訕訕地收回了笑容。

      “趙大人,等我孩兒出生後,你可一定要賞臉來喝紅蛋酒啊!”喬侯爺走前對情敵叮囑了一句,才邁開步子離開。

      趙長淮今日也有事來見朱明熾,本來是要進殿內的。結果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外面跪著,腳步才頓住了。

      “長兄,你如何跪著?”趙長淮走到她面前,眉頭皺著。

      長寧才慢慢抬起頭,看到是自家穿著正式朝服的二弟,道:“無事。”

      “怎麼會無事!”趙長寧單足在她面前蹲下,說話嚴厲了一些,“你什麼身子,禁得跪嗎?”

      她一個弱女子,身體又不好,怎麼能跪。

      她卻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趙長淮看到她倔強,真想乾脆伸手抱走算了。他看她白得微透的臉色,羸弱的肩膀,心裡就一股股的焦躁。他這個姐姐……分明就是要護著的,偏偏強得很,還不要他護著。

      他壓低了聲音:“我要進去見皇上,我會為你求情的。”

      長寧聽到這裡笑了笑,她說:“多謝,”但又道,“不用了,不是求情的事。”

      趙長淮沒有聽她多說,站起來走進了大殿內。他要給朱明熾彙報這三個月各地稅收,因填補軍餉造成的國庫虛空等情況。朱明熾聽得揉眉頭,軍費開支不可省,遊牧民族戰鬥力彪悍,不打擊的話,稍微放鬆一些他們又能喘氣,捲土重來。

      當年太祖花了多少時間才將蠻夷驅逐出中華大地,但國家已經民不聊生滿目瘡痍,所以防邊疆是重中之重的事。

      趙長淮頓了頓,道:“皇上,微臣不知長兄是哪裡惹了您不快。只是,她在外頭跪著她又一向身子不好……”

      朱明熾道:“朕沒有讓她跪。這事你不必管。”

      他不能見趙長寧,他知道趙長寧想做什麼。

      趙長淮知道惹朱明熾不高興並非明智之舉,只是想到她在外面跪著,還是捨不得。撩袍跪了下來:“陛下,微臣這哥哥一向身子差,膝蓋有舊傷。說來這還是因為微臣的緣故,微臣不忍心看到此,倘若哥哥是受罰的,微臣願意替她受罰……”

      朱明熾漠然抬起頭,這時候他的目光冷冰了許多。

      趙長淮這個人他很重用,因為知道他聰明。這個人對別人的事一向獨善其身,避而不及,非常的冷淡。當年他二叔出事的時候,可從來沒見他給趙承廉求情過,別說求情了,他連提都沒提過。

      怎麼趙長寧就不一樣了,他變得特別急躁,就因為是兄弟的緣故?假如是……趙長淮知道些什麼呢?

      雖然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人家畢竟是親兄弟,朱明熾還是忍不住多疑。他就是這麼個人,冷淡道:“這事你不該管。退下吧。”

      趙長淮自然知道帝王已經不快了,不能再多說了,否則適得其反。他只能應了是,從地上站起來告退離開。

      到門外,趙長淮見長寧跪著,歎道:“我隨時叫人注意宮裡,你小心些。”

      長寧抬頭頷首,看到弟弟瞧著自己的目光,實打實的是很關切的。她覺得這個弟弟倒也還不錯,不枉費她小時候忍他這麼多年。

      趙長淮離開後不久,劉胡就從裡面出來了。

      朱明熾終於答應見她了。

      朱明熾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摺,堆得跟小山一樣。在趙長寧進來的時候,他擱下了筆,往後仰靠了一些。

      未等長寧說話,他就淡淡開口了:“朕不想見你,你知道為什麼吧?”

      長寧應是:“微臣明白。”

      “朕聽你二弟說,你有腿疾,才沒叫你在外頭跪著。”朱明熾說,“既然你明白,便知道不能說。”

      “微臣必須說。”長寧歎道,“孟之州的事,是微臣主審,就算是降罪也應該是降微臣的罪,而不是莊大人。”她跪了下來。

      朱明熾只看著她,淡淡說:“長寧,不要為難朕。”

      他一頓:“你知道朕不可能治你的罪,莫要——拿你自己來說事,朕也不接受威脅。”

      趙長寧知道他自是君主,就說:“微臣絕不是拿自己來威脅,只是公道自在人心,皇上倘若真的治罪與莊大人,而饒恕了微臣,恐怕言官也會頗有微詞。何況孟大人被毒害一事,大理寺本非防範嚴密的地方,中毒這事非我等能料得到的,皇上倘若就因這件事讓莊大人降職,恐怕朝政不服。”她說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朱明熾聽了,就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

      “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饒恕莊肅吧。”。

      “皇上三思,此事絕不是為了微臣的一己私欲。”長寧又道。

      “讓朕重新考慮也可以,只是,你得替朕做一件事。”朱明熾見她恐怕不得甘休,突然有了個想法,就慢悠悠地說。

      長寧自然不猶豫:“皇上但說無妨。”

      半柱香後,當她站在禦膳房的灶檯面前,面前擺了些刀具時,難免的,長寧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君子遠庖廚。

      她雖然不是君子,卻是當君子養大的,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半點廚事都不會。

      而朱明熾的要求真的很簡單:“你給朕煮一碗麵,揉麵做麵都不假他人之手,你要是做出來了,朕就答應你考慮一下。”

      這對別人來說,大概是挺簡單的事吧。長寧瞧著那些佐料,卻生出一種不如回去繼續跪的感覺。她也不是沒看過一些文人雅士的烹調雅集,問題是那全是理論知識,從理論知識轉化為實際成品,真的是件很難的事。

      趙大人抓起了案板上的一個蘿蔔,在旁邊的水盆裡清洗。

      專供帝王膳食的禦膳房一共十六灶頭,禦廚都被趕出去了,一個都不留給她打下手,真狠。只有怕她作弊,朱明熾派了個小太監在門口監督她。

      長寧洗完蘿蔔後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蘿蔔……需要削皮嗎?

      假如……需要的話,剛才她為什麼又要洗呢。

      趙大人盯著蘿蔔陷入了沉思。

      趙大人有過目不忘之能,雖然從沒有做過麵條,但是根據記得的食譜,她還是很勉強地做出一碗蘿蔔絲炒牛肉麵。至於味道如何天才知道,她將麵條放在託盤上,像模像樣地灑了點蔥花,道:“端走吧。”

      養心殿內,劉胡用銀針試了毒,再端給了朱明熾。

      朱明熾看到的時候,分明地挑了挑眉,就是知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估計連菜刀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才讓她去做碗麵條的。想來麵條的難度這麼高,她縫個衣裳笨手笨腳的,應該不會做。

      人家居然像模像樣地端上來了。

      不愧是探花郎,連廚事都能無師自通。

      朱明熾抬頭看了眼站在旁邊,面無表情的長寧,才用筷子挑起了麵條。

      還是覺得有點不同,畢竟是趙長寧做的麵條。

      他分明地用眼角餘光看到她轉過頭來了,看著他挑起了麵條。

      朱明熾嘴角微勾,然後把麵條含進嘴裡。那一瞬間他的臉色就變了,鹹!好鹹!她究竟放了多少鹽,一罐鹽嗎?是不是當宮裡的鹽不要錢所以隨便放?

      果然,空有其表,空有其表!

      無奈朱明熾再怎麼覺得難吃,他也不會崩的。把麵條吞了,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咽下去。還沒等他說什麼,長寧就道:“陛下,麵條我也做了,您也吃了,我說的事您也應該答應了吧?”

      朱明熾還是有點繃不住了,差點說:來來,你自己嘗嘗什麼味兒。想想還是算了,不要打擊她,萬一她以後就不願意做了呢。

      “朕方才只說考慮,既然麵條做出來了,朕自然會考慮的。”朱明熾放下了筷子淡淡說。

      又向劉胡招手:“給朕再上一杯茶來。”

      長寧哪裡不知道他是敷衍的,她緩緩幾步走到朱明熾面前,輕聲說:“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想必不會食言的吧?微臣為了您,可連廚都下了。”

      “女紅針黹,灶頭主家。”朱明熾淡笑說,“朕娶了你可是會後悔的,每個都這麼嚇人。”

      “陛下,”長寧忍耐地說,“微臣也沒說過要嫁給你。”

      自上次行刺,他救了她之後,似乎朱明熾言語上親和了許多。

      朱明熾一用力就把她拉過來,然後吻她,唇舌上的鹹都讓她好生感受一下。從她嘴裡奪得甜蜜柔軟和濕潤,非常親密。她大概沒想到朱明熾突然來這麼一遭,直到他放開她。

      捏著她的手腕並在胸口,注意到她指尖兒還有點白色的麵粉。朱明熾說:“這還不算嫁人了,如何才算?非要朕三禮六聘的娶你不成?你要是想當然也可以,朕不在意,只看你在不在意了。”

      長寧自然不會說反駁的話,開玩笑,要皇帝給她三禮六聘,她是要當皇后嗎?

      他把手指上的麵粉輕輕給她拍去,道:“既然有腿疾,更不能動不動就跪了。疼不疼?”

      替她揉了揉膝蓋,注意到她的腿反射地一動,行軍多年眼睛毒辣,立刻知道是傷著了,又叫劉胡取藥膏來。

      這晚他沒讓她走,屋內燃著三四根手臂粗的紅蠟燭……

      幔帳低垂,她又被抵在龍榻上低喘,被熾熱的胸膛包圍,因此沒有半點冷意。兩人一開始乾柴烈火,她也被燒得意識模糊,但大概還記得問他:“陛下,治罪我,不關莊大人的事……”

      男人在這時候哪記得別的,含糊了一聲,抓住她的腰又作弄她。

      半夜才偃旗息鼓,他閉著眼躺在她身側。

      長寧靜靜看著他,注意到他額頭的疤,她突然伸出手,緩緩地摩挲那條疤。朱明熾眼皮微動,但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懶洋洋地嗯了聲:“醜嗎?”

      不醜,他的五官很英俊,就是偶爾看著挺凶的。

      “還好。”她老實回答,然後問,“您這個疤怎麼來的?”

      朱明熾將她往懷裡帶一些,說:“嗯,小時候,跟朱明熙打架弄的。”

      “您跟朱明熙打過架?”其實趙長寧很避免在他面前提朱明熙,這個人,他也許沒有死,他還活在某處,他可能隨時會回來報仇。

      但是朱明熾自己提起來了,應該無所謂吧。

      “打架,他小的時候覺得全天下都是他的,父皇將他的一個鎮紙送給我,他不高興,跟我打架。”朱明熾仍然閉眼,聲音低沉“他打不過我,就叫了他的侍衛過來,把我推下臺階,就撞開了額頭。”

      趙長寧覺得是他自己胡編亂造的,因記掛著莊肅的時,她睜著眼睛,許久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朱明熾起來時,突然想起自己床上答應了趙長寧什麼,撐著額頭嘖了聲。

      老子果然在往昏君發展。

      只能抵賴說沒說過了。

      畢竟莊肅這個職,是真的留不得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 02:17 PM

第九十一章

      長寧卻以為莊肅這件事解決了,她已經收整好了孟之州的證詞,準備為他平反。

      孟之州大病初癒,坐在長寧號房的躺椅上,上下拋著一個凍梨。號房暖烘烘的,他就穿著件白色的裡衣。

      長寧看他一眼,搖搖頭。得了,這位是把她這兒當自己的私院了。

      “你身體沒好,受火氣容易內積虛火。”長寧蓋印後把證詞遞給旁邊守著的徐恭,一式三份,一份貼在衙門東牆,供人觀看。一份大理寺存檔,一份遞交皇上。

      “多謝關心,不過死我都不怕,還怕得病嗎?”孟之州的聲音懶洋洋的。

      長寧道:“不是怕你死,而是怕你死在大理寺,我負不起這責。”

      “你真狠心。”孟之州回頭瞥她, 聲音一低,“我長得這麼俊,你就沒有什麼想法?”

      長寧沉默,然後抬頭看他:“……孟指揮使,您能不能嚴肅點?”

      孟之州笑了笑,眼神又落在她腰間的玉牌上,突然道:“不敢。”

      帝王此舉,簡直就是在昭告他們這些人。

      這個人是他的,他的,別人若想染指,先掂量下能不能擔待得起得罪帝王的下場吧。

      可能他知道,趙長寧其實還挺招蜂引蝶的,尤其能引起某一類人的貪欲。

      “當年皇上與我,高鎮三人駐守開平衛的時候,真是為對方出生入死。你知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還挺不容易的……”孟之州邊想邊說。“現在追隨他的人,多少是他出生入死換來的。我們一起在軍營裡喝酒,暢聊天下,聊生死之義,他要不是皇子,都差點義結金蘭了。但你說,倘若我現在有一絲一毫的損害他,他會怎麼辦?”

      長寧靜靜不語。

      孟之州忽而一笑:“他會殺了我。”

      趙長寧突然站起了身:“大人想不想去看看民眾對案詞是什麼反應?”

      她不想提這個事,為什麼呢?

      孟之州隨她站起來。大理寺閣樓二樓,正對張貼證詞的東牆,圍著東牆議論的人很多。

      謾駡的聲音雖然少了,但質疑者仍然不少,覺得趙長寧是有意包庇孟之州,因為他身份特殊的緣故。

      孟之州面無表情的看著:“我聽說你原來在京城有青天之名,他們這麼說你,你不難受?”

      長寧淡淡地歎道:“我不覺得……自己可以背負青天之名。”她不是紀賢,沒有家族要顧及,她必然要往上爬,有些事……非黑非白,不能避免。“當個佞臣也好,我不介意。”

      長寧說完就轉身離開了閣樓。

      徐恭從遠處跑過來,到了閣樓下,對著兩人揮手。

      長寧看他氣喘吁吁,道:“怎麼慌慌張張的。”

      “有人……有人調職……”徐恭說,“剛傳來的聖旨,莊大人調任南直隸廬州知府,三日內上任。”

      長寧在莊肅的號房內見到他,書童在收拾東西。他手裡拿著方硯臺,回頭看著屬於大理寺少卿的號房……

      “長寧來了。”他頭也沒回。

      趙長寧幾步走過去,喘息未定:“大人……”

      她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握了握拳道:“大人暫先不走,我去向皇上求情,您不應該被降職。”

      莊肅轉過頭,笑著拍了拍她的肩:“怎麼大理寺待了這麼久了,還是個孩子性子。官場上的事浮浮沉沉,說得準嗎。你去求情皇上就能饒恕我了,還是不要去說了,免得牽連於你。”

      “孟之州的事是我的責任……”長寧聲音一低。

      莊肅打斷了她:“不是因為孟之州的事。”他回過頭,“何況我也不是被降職,廬州知府這個職位算是平調。你可不要因此而自責。”

      從京官調任地方,就算是正三品布政使也算明升暗降,更何況是平調!而且廬州又算什麼好去處。

      長寧緩緩鬆開拳頭,目光執拗道:“大人,我能說動皇上。”

      莊肅在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十年,他會沒有感情嗎?

      莊肅搖了搖頭,把著手裡那塊硯臺,笑著說:“這硯臺是季大人送給我的,他說過,是非黑白皆出於你的筆墨,下筆謹慎,為民心誠。”他說,“師弟,我把它留給你。你還年輕,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長寧沒有說話。

      莊肅歎氣:“我會讓你沈練師兄照看你一些的。”

      宮裡的蓮座陸續點亮,一層層的宮門洞開。小太監告訴長寧:“皇上去太后宮中請安,什麼時候回來奴婢也不知道,大人還是別等了吧,夜裡風冷,何況宮門下鑰便出不去了。”

      長寧頷首道:“多謝公公。”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站在禦臺上,寒風吹得衣袂翩飛,夜風固然冷,倒是沒什麼感覺了。

      小太監歎了口氣,不再出言相勸了。

      禦攆不久出現在了禦道上,朱明熾遠遠地就看到了趙長寧,伸手示意停攆。壓轎,他一步跨了出來。

      “跟朕進來。”走過長寧身邊時他淡淡道。

      等進了屋內,他還沒有說什麼,趙長寧就撩了衣袍跪下。

      “這是什麼意思?”朱明熾在宮人打上來的水盆裡洗手,一邊擦手一邊說,“朕要是不答應你,你要長跪不起嗎?”

      長寧淡淡笑了:“雖然陛下對微臣極好,但微臣還沒有這個自信,微臣要是一直跪下去,可以跪到陛下鬆口。”

      朱明熾也是笑了:“趙愛卿不要妄自菲薄啊。”

      趙長寧柔和地道:“微臣只是知道了皇上為什麼要降職於莊大人,我且一說,皇上聽聽覺得對不對。”她靜靜地繼續道,“莊大人的父親時任翰林院侍讀學士,曾教授岷王殿下讀《春秋》,致仕後也與殿下有來往。微臣記得有一年,微臣被人誣陷貪污受賄,後來,那些證據到了岷王殿下的手上,殿下為了保護微臣,當著微臣的面將那些證據燒了個乾淨。”

      “但是微臣後來得知,當初這些證據是移交到了莊大人之手的,莊大人暗中一直都是岷王殿下的人。這也是為什麼莊大人對微臣這麼好的原因,並非因為我是季大人的記名學生,而是岷王殿下暗中吩咐過他,在大理寺護著微臣。”

      “這次孟大人在大理寺中毒,皇上大概懷疑的不止是外敵,還懷疑莊大人可能在暗中下手,為岷王殿下報仇。畢竟您靠兵力奪得天下,孟之州、高鎮和陳昭,這些都是您的左膀右臂。不能損益。”

      “自然了,這些都是微臣的揣測,若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她說完磕了一個頭。“只是陛下分明知道莊大人與岷王殿下再無來往,您安插在大理寺的人也不少,實在是不必做如此猜忌。下毒於孟大人的另有其人……”

      朱明熾聽完之後沉默,忽而笑了笑,然後招手讓宮人都退下。

      他走到了趙長寧的面前,單膝一沉,看著她說:“趙長寧,朕是皇帝。”

      “朕不防著他們,他們就要來算計朕。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是不多疑,誰能坐得穩?朕知道他沒做,否則豈止是降職這麼簡單,朕早就將他五馬分屍了!”朱明熾語氣冰冷。

      然後他閉了閉眼,淡淡道:“莊肅降職已定,不會更改。他要是不降職,降職的就是你。”

      長寧苦苦一笑,在他要站起來的時候,抓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我還有一句話想問你。”她說,“莊大人被貶,您是否也是……有意為我……”

      她抓著明黃的袖子:“您是不是……?”

      朱明熾看著她許久:“你想聽到什麼答案?”

      “如果不想聽到那個答案,就不要問。”朱明熾說,“莊肅降職是多方考量,你要是再為他求情,朕便貶他去當知縣。”

      長寧閉上了眼睛,一瞬間她心中情緒複雜。

      朱明熾看她跪在地上,孱弱的一團,伸手又將她抱入懷裡,她身上冰涼涼的。

      朱明熾將臉靠著她的頸側,說:“很多事你不必知道。知道得越多越痛苦,有朕為你保駕護航,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趙長寧伸手,緩緩地抓住他肩那塊的衣裳。她的聲音微弱許多:“倘若說與岷王殿下交好,我比莊肅交好得多,我還曾想過害你,你還是應該貶我的官。”說到這裡的時候她似乎無師自通了般,笑起來,“既然帝王無情,何必要假裝糊塗。最該殺的就是我了。”她靠著朱明熾的胸膛,說,“最該殺的就是我了……”。

      她手裡的衣裳越捏越緊。朱明熾任由她抓著,他垂眸凝視。

      長寧靠著這個人,她知道其實他是完全無害的,她應該早就知道了。

      被帝王隱秘而深情的愛著,為什麼會不知道呢?她直直地跪起來,伸手捧住了朱明熾的臉。在她纖細的手指的映襯下,堅毅而英俊的臉。長寧聲音低啞:“對不起。”說著她緩緩湊上去,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大概只是輕碰而離,柔軟相觸,片刻冰涼。

      然後趙長寧站起來,她朝外面走去。

      朱明熾半跪於地,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陛下,您今晚可要批閱奏摺?”劉胡走進來問。

      朱明熾下意識搖頭,劉胡正要去吩咐,他才回過神來:“……你問什麼?”

      三日之後,莊肅趕赴廬州上任,沈練暫代領他的職務。

      沈練對於莊肅的調職並沒有說什麼,只吩咐大理寺眾人一切照舊。唯有把長寧叫過去,跟她說:“我知道你因為莊肅的事自責,還去皇上那裡求過情。現在我只能告訴你一件事。”

      長寧看著他,沈練說:“那就是忘了這件事。你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不喜歡虧欠別人,這件事你肯定會反復自責。但你要記住,沒有誰在官場能平步青雲到最後。每個人都只能顧及自己,無暇顧及別人。我只教你一次,你要記住。”

      長寧深吸一口氣,苦笑道:“多謝大人指點,我明白。”

      沈練不過是讓她心硬罷了,她這幾天接過了莊肅的案子,解決了許多積案。沈練可能覺得她還因為莊肅自責。

      其實她已經好了,她不過是想為莊大人做最後一些事情而已。他出發前還惦記著那些未處理完的案件。長寧替他處理完之後,又一一將結果回信給他。也得到了他的回信,不過是兩個字,甚好!

      至於孟之州的案件,劉春霖私下買賣孌童的事引發軒然大波,趙長寧親自定的罪。如此一來,大理寺門口時常的圍堵終於消失了,對於時常在大理寺快進快去的趙大人,百姓的感覺則更複雜。

      一方面,趙大人原來有青天之名,他們辱駡了他,雖然他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另一方面,趙大人毫不在意別人是罵他,還是捧他。不分辯,不生氣,一切只管做自己的事。也許比青天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不卑不亢。

      其實這只導致一種後果,不是頌揚或者唱戲詞來美化他。而是威信和威望。

      戲園子裡再排趙長寧的戲,就會得到一部分人不屑的斥責:“趙大人豈是你們能演的!我看是辱沒了大人。”

     “對,不許演趙大人!”

    “對對,撤戲!”

      搞得戲園子主人很狼狽,忙讓演長寧的生旦下來,自此撤戲。

      長寧自己的感覺並不明顯,她只能感覺到在大理寺裡,自己吩咐的事被很快地執行。無論她說什麼,下屬都非常認真非常信服地聽著。她有天累極時,輕輕地摩挲著硯臺上的幾個字,突然覺得很平和。未必一切的付出都有回報,總有人在誤會,有人不理解。

      但是堅持自己所做的事情,其他的,自然而然的,在某個很好的時候,它們會像約好了一樣紛至遝來。

      已經養好傷的孟之州返回了邊疆,臨行前只有大理寺送行了。

      當正在批閱奏摺的朱明熾聽到時這個消息時,孟之州都快到永平府城門了,朱明熾嗤笑了一聲:“他跑得倒快!”

      宮內燈火沉沉,他擱下筆淡淡說:“叫董耘過來。”

      董耘在漢白玉臺階上伏跪了半日,得到帝王的召見,低眉順眼地進了殿內。帝王的聲音從上頭傳來:“董耘,你執掌大理寺也有半年餘了。朕今日問你一個問題,你若是答得上來,朕賞你黃金百兩,你若是答不上來,朕叫你捲舖蓋滾蛋回家。你看如何?

      董耘抬袖擦了擦額際的虛汗,道:“皇上請說。”

      朱明熾單手背在身後,單手寫字:“問題不難,愛卿也不必緊張。朕只問你一件事,你這半年賄賂了宋家多少銀子?”

      董耘頓時面色如土,抖似篩糠。

      他嚇得立刻撲地,連連磕頭:“陛下恕罪,微臣只是一時糊塗……一時糊塗啊!”他與宋家秘密往來,皇上如何知曉這等秘事?何況收受宋家的銀子真的不能怪他,他一個剛調回京城的官,倘若不靠附一個大家族,以後必然孤立無援。

      宋家是皇上聖寵的家族,宋家還出了一位寵妃。他投誠宋家也無可厚非啊。

      “朕不過調回你半年,大理寺讓你搞得烏煙瘴氣,朕看你不是一時糊塗,是糊塗到底了!”朱明熾淡淡道,“傳都察院都禦史過來。”

      當晚朱明熾就革除董耘官職,趕回原籍並貶官一級。

      次日的內閣議會上,收受了董耘賄賂的宋宜誠自然要為其辯解了:“……董大人雖然有錯,但任期也破了不少冤假錯案,怎能說貶就貶!還請皇上三思才是!”

      章首輔就道:“他破冤假錯案?我看他與宋大人鑽營倒是在行得很!”

      宋宜誠也笑:“章大人是汙者見汙,宋某與董大人清清白白,章大人這話說得,恐怕還請章大人拿出鐵證才是!”

      “行了。”坐在堂前的朱明熾淡淡道,“董耘官職已廢,不必爭辯。朕叫你們來,不過是定個大理寺卿新人選。”

      章首輔出列拱手道:“皇上,微臣以為大理寺少卿沈練頗為練達,又是上任大理寺卿季大人的得意弟子,近年在大理寺的作為有目共睹,雖然年輕了些,卻也可以在寺卿這個職位上歷練一番了。”

      沈練今年不過三十三歲,位列九卿的確有點年輕了。

      另有幾個人反對,覺得沈練太過年輕了。

      朱明熾眉毛都不動,聽他們吵,吵吵吵,屋頂都要掀翻了。一群學富五車的老頭吵起來,也是激動得臉紅脖子粗,一副隨時要幹架的樣子,再加些污言穢語跟菜市場的潑婦也差不多了。

      “便不說沈練太過年輕,莊肅調任廬州知府,沈練又升任了寺卿。那少卿一職何人可任?”說話的是工部尚書張振生。“少卿主管大理寺大小事務,若不是熟悉大理寺的人,不能任此職!”

      戶部侍郎孫大人平日跟章首輔頗為交好,道:“從大理寺選能人任職即可,我看大理寺寺丞趙長寧可任此職。”

      另有一人說:“孫大人推崇趙長寧,恐怕是因他與你得意門生趙長淮同是兄弟的緣故吧?”

      孫大人臉皮自然也很厚:“齊大人這話輕巧,我推趙長寧自然是因為賞識他。難道你方才推周孟齡為大理寺卿,不是因為他有才幹,而是因他是你多年的摯友?”

      那人自然無話可說。

      宋宜誠淡淡道:“趙長寧入大理寺還不足三年,已經晉升至大理寺丞,要讓他不足二十五歲就做大理寺少卿,恐怕是過頭了些。”

      “甘羅十二歲為相。趙長寧熟悉大理寺職務,又是探花郎出身,經驗豐富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如何不能當大理寺少卿了?”孫大人立刻反駁。

      朱明熾又喝茶,道:“沈練可任大理寺卿,他任職大理寺少卿已有七年,其間從未出過差池。朕同意沈練任職,若你們能說出個比他更有經驗的,朕倒也認同了。”

      朱明熾難得沒有與章首輔意見相佐,倒是讓宋宜誠皺了皺眉。

      他下意識地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問題,但他沒猜到是什麼。

      “皇上所言極是。”孫大人趁機拱手道,“那大理寺少卿此職,皇上可有人選?”

      大理寺左右少卿兩人,一個直升一個調任,不能都位置懸空。

      朱明熾笑了笑:“我聽孫愛卿說趙長寧,不妨再說說看?”

      孫大人就道:“孟大人一案中,趙長寧趙大人頗有當年季大人之風。而且在大理寺經驗豐富,處理過不少大案要案。年輕又如何?我看趙大人沉穩,年長十歲的都比不過她。當年沈練不也是二十六歲便做了大理寺少卿,沈大人在這個位置上也從來沒有出過岔子。”

      朱明熾道:“趙大人的確不錯。”

      朱明熾這話幾乎就是在擺明瞭說他贊同趙長寧做大理寺少卿。

      但宋宜誠如何能答應,趙家與他宋家已經是世仇,趙長寧登上大理寺少卿的那一日,就是他趙長寧飛黃騰達的一日!

      正四品官員與正五品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趙長寧要與他同朝,可在朝會覲見,還可以養不超過兩百人的護衛。

      沈練要升遷大理寺卿,倒是便宜了趙長寧,眼下的確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孫大人的話不無道理。”章首輔開口了,他一向賞識趙長寧,自然願意為他說話。

      內閣幾人面面相覷,又起了爭議,不過沒有像剛才那般吵得這麼大聲了,畢竟跟大理寺卿這個職位比起來,還不在九卿之列。爭議點主要是趙長寧太年輕,但有沈練的前車之鑒,似乎虛歲二十三也還好。

      不出意外,今天沒吵出結果。明天繼續開會,繼續吵。

      朱明熾從內閣出來,陳昭隨侍左右,低聲道:“皇上想讓趙大人當大理寺少卿?”

      “除她外,暫時沒有別的人選。”朱明熾淡淡道,閉眼問,“你想說什麼?”

      陳昭道:“微臣以為趙大人太年輕了。”

      朱明熾笑著說:“要說年輕,當真不年輕了。”別的女子在她這個年紀,身後娃都有一串了。

      陳昭眼前,卻始終殘留著趙長寧那種涼薄淡漠的笑容。這個妖物,若不是他蠱惑聖上,聖上怎麼會屢屢為他破例。

      陳昭自宮裡出來後,探子送來了一份密保,他看完後沉默很久,將密保捏作一團,道:“……去趙家。”

      終於有蠻兒的下落了!

      雖然趙長寧曾警告他不要再找,但陳昭自然不會聽,私下派錦衣衛暗查。不過前幾天被孟之州中毒一事絆住手腳走不開,如今,探子給他傳回了確定的消息。

      蠻兒就在趙長寧府上,似乎是當了個下人!

      他嫡親的胞弟,竟然給別人當下人!

      這個妖物,今日不除他,來日恐怕成了禍患。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3 09:52 AM

第九十二章

      長寧在教陳蠻下棋。外面雪落紛紛,她擁著銅手爐,兩隻手燙得暖暖的。

      陳蠻學得很認真。遇到被長寧圍堵的地方,捏著黑子皺眉思索。長寧專心暖手,也不催他。

      “大人,我放這裡。”陳蠻落下棋子。長寧一看就笑了:“你確定?”

      那必然是一條死路了……陳蠻眉頭擰起。

      “好了, 今天就教到這裡吧。”長寧說,“一次也不用下太多,回去好好想想怎麼走棋。對了,我記得冬天的棉襖、靴子下來了,顧嬤嬤可送到了你那裡?”

      “送了的。”陳蠻笑著撿棋子,“四爺還送了兩罎子的花雕,三十年陳釀,大人可要喝些?”

      長寧道不必了,一般情況下她滴酒不沾。她在趙家地位今非昔比,三房、四房也要爭相討好,討好她卻是不容易的,但討好她的親近之人不難。所以有什麼好東西多半送到了顧嬤嬤、陳蠻這裡。

      “明日你帶著人出門一趟。”長寧跟他說。

      陳蠻立刻抬起了頭:“大人是有什麼事情吩咐,還是……”

      自從上次長寧問過他家中之事後,陳蠻就有些敏感,似乎總覺得不知道哪天,趙長寧便會帶他去認親,然後把他扔在外面似的。

      看到陳蠻凝視自己的眼眸微黑,長寧歎了口氣:“去通州收租子罷了,來回就兩天的事。”她有些欲言又止, “陳蠻……”

      他握著棋子的手臂已經有些緊繃,嘴唇緊抿。怕她要是隨便說點什麼話,就要爆發了。

      長寧察言觀色就可洞察人心,怎麼會不知道陳蠻在想什麼。她只能說:“雪路難走,你們小心一些。”

      陳蠻的手臂才緩緩放鬆,笑了笑:“我自幼在通州長大,您不用擔心我。”

      長寧吩咐完他,看他下去準備了。她又抱起銅手爐,繼續看她的棋局。

      丫頭打了簾子,有小廝進來了跪在地上,輕聲道:“大少爺,錦衣衛指揮使陳昭來訪,因天下雪,大爺已讓他進了花廳。陳大人指名了是來找您的。”

      “陳昭?”聽到這個名字,長寧微微抬頭,“可表明了來意?”

      “這倒沒有,不過帶著兩三百侍衛,小的瞧著來意不善。”

      “嗯。”長寧又放一子,大概知道陳昭是來幹什麼的了,她拿過軟帕擦手,對小廝說,“前面帶路吧。”

      趙府前院花廳,趙長寧自夾道而來,身後跟著一眾護衛。

      已經被請進花廳喝茶的陳昭抬頭,只見面容秀雅如美玉瑩瑩的趙大人緩步走進花廳,披著黑色狐裘,落了些許雪。拱手後他隨意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細長的手指擱在扶手上,指尖輕敲,緩緩地笑了:“陳大人突臨下官府邸,又如此陣仗,想必是有什麼要事吧?”

      陳昭卻盯著他很久,趙長寧此人,倘若不瞭解他,肯定覺得是個謫仙般的人物。

      內地裡,保不齊是什麼機關算盡,籌謀權勢呢。

      他究竟使了什麼手段,讓朱明熾願意捧他當大理寺少卿?只憑著在床上曲意迎合?

      正事要緊,暫不跟他計較這些。陳昭淡淡道:“趙大人想必已經猜出我是為何而來的了。”說到這裡他拍了兩下掌。只見外頭抬進來幾個黑漆大箱子,抬東西的侍衛放下後打開,頓時花廳內被一陣珠光寶氣籠罩著。

      趙長寧拿手略擋,一看全是金銀,整整三個黑漆大箱子全是金銀。足足五十兩重的金錠,一排排地擺著,甚是壯觀。另外兩個箱子裡,竟還有整金打的佛像,金碗,整套的金器。

      這暴發戶在幹什麼,炫富嗎?

      他該不會是把自己庫房裡的金子都搬過來了吧?

      長寧慢慢放下手笑道:“陳大人可能高看了在下,我實在是不知道陳大人為何而來。大人可是看上了我的哪個妹妹,想下聘求娶?還是有事囑託於我?”

      陳昭聽了冷笑:“趙長寧,你裝什麼!我好生生的弟弟,自幼家裡疼都來不及,在你的府邸裡給你當牛做馬!以前的事都罷了,我與你一筆勾銷,今兒起你收了這些金子,他就跟你再無瓜葛了。把我弟弟給我交出來。”

      “陳大人有話好說。”長寧道,“一則我不知道你弟弟是誰,二則我府上,沒有拿銀子買人的道理。”

      陳昭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恨不得把趙長寧剮層皮。他早想好了把金子砸他面前,然後領弟弟回家。

      誰想一拳拳都打到了棉花上,趙長寧這般不疾不徐。

      他眼眸微眯道:“趙長寧,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收買不成,想以勢壓人了吧。

      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倘若陳昭想讓她不好過,這滿京城還真的混不下去。

      “這位大人是哪裡來的,好大的口氣。”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只見是個俊朗無比的後生,帶著趙家的護衛們快步走進來。他走到了趙長寧身前,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擋,看著陳昭笑容戒備而冰涼。

      長寧方才就讓人去叫了陳蠻,兄弟相認她怎麼會阻止呢,不過是逗一逗陳昭罷了。

      但現在這兩兄弟對峙,反倒像是仇人一般了。

      陳昭一開始的反應是叫侍衛進來,但當他看著陳蠻的臉時,慢慢地眼神就變了,緊緊盯著他的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麼,眼眶竟開始泛紅。

      “你可是……”他自己又停頓了,勉強揚起了笑容,“你就是陳蠻吧?”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陳蠻,卻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與自己長得當真像,不過眉眼更像母親一些。

      他怕自己給弟弟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又走近了一步,仍然帶著微笑:“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蠻看著他許久,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回頭看大人,只見大人歎了口氣:“他就是你的親哥哥。”旁邊那幾大箱子的金子,是他給的贖身費。

      陳昭真有錢,這麼幾大箱子的金子,比得過自己的全部身家了。

      長寧希望他能與陳昭好生談談。她走出來,對陳昭說:“好了,陳大人,玩笑歸玩笑。你弟弟在我這裡也未曾當牛做馬,你好生同他說說。他要是願意跟你回去,我自然也不會阻止。”長寧還是看了眼那堆金子,“我讓人都出去,你們兄弟二人好生聊聊。”

      沒等陳蠻說什麼,她就招手讓人退下了。

      花廳沉寂了很久。

      陳昭伸手想握住弟弟的肩,陳蠻卻後退了一步。此人衣著非富即貴,家世不凡,當初大人就告訴過他,他母家是鐘鳴鼎食的世家。此人身上更是有股煞氣,肯定是常年身居高位。他對於榮華富貴沒什麼看法,經歷生死後,那些東西於他不過是過眼雲煙,於他而言,此生不過是追隨大人而已。

      這人倘若是想帶他離開大人身邊。他當然不喜歡。

      陳昭設想過無數遇到重逢弟弟的場景,大部分都是他拯救弟弟於危難之中。但是陳蠻的戒備和冷漠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見陳蠻與自己長得相似,又想起那密信中說陳蠻:陳蠻六歲于把式班子學武,八歲讀書,至今無所成,亦無功名……

      這可是他們陳家嫡出的少爺!倘若他一直在陳家長大,至少也該是個副指揮使,正四品,怎麼會是個伺候別人的。

      “你自幼……”陳昭覺得自己說話有些艱澀,“就被家中姨娘所害,流落民間。哥哥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嗎?看看你出生的地方應該是什麼樣,看看陳家是什麼樣的?”

      陳蠻半晌道:“大人可是想多了,你如何知道我便是你的弟弟。我自幼跟著母親在坊間長大,可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

      陳昭見他竟然不想認自己,頓時有些錐心之痛:“你可是怪哥哥這些年沒找到你,我聽說你是受了許多苦的。你放心,哥哥帶你回去後,你便再也不用受苦了,以後你想要什麼,哥哥都會給你找來的!”

      其實聽了大人說過,再加上親眼看到此人的長相。陳蠻知道他說的不假,他不過是不想走罷了。聽到這裡卻是冷笑:“我在街上又餓又冷的時候,家人在哪裡?我受冤入獄,被屈打成招的時候,家人在哪裡?要不是大人救我出了那鬼地方,給我個安身之處,恐怕我早就成了刀下鬼了!你如今輕飄飄一句哥哥,就當我真能認你了不成!”

      陳昭知道他受過些苦,卻不知道他曾過得這麼苦。

      他又沉默了起來,陳蠻方才對趙長寧又親近又尊敬,此刻他卻冷著臉十分的桀驁不馴,就知道弟弟與趙長寧感情不一般。弟弟終歸是親生的,數年未見,生分些也正常,他要做的就是讓弟弟漸漸接受。畢竟是陳家的血脈,如何能流落在外!他承諾過母親,他遲早會把弟弟找回去的。更何況如今的陳家,主支衰敗,旁支倒是繁衍無數,弟弟回去之後,主支方可更振興。

      他們家世襲錦衣衛指揮使一職,這個職位的確是權勢滔天了。但事有意外,倘若有天他出了事,主支連個傳遞香火的都沒有。

      所以他才要扶持自己的胞弟上位。

      “即便你暫時不想認我這個哥哥,你就不想做人上人嗎?”陳昭在他背後說,“只要你一回陳家,便可暫領千戶之職。哥哥好歹是錦衣衛指揮使,兩年之內,哥哥便能讓你成京衛副指揮使。你要是當真想對你們家大人好,何不妨領了這職位。”

      陳蠻的背影頓住了。

      陳昭以為有用,於是又繼續說:“……你自己再有些軍功,過不了幾年就該是指揮使了。”

      陳蠻轉過了身,盯著他許久:“你剛才說——你是誰?”

      他想起那天大人回家,渾身遍體鱗傷沒一塊好地的樣子。他看到時氣得手發抖,想把那個膽敢傷他至此的人碎屍萬段!後來,他知道那天是錦衣衛總指揮使大人,鎮守的都察院。

      他本來是恨得入骨,想著哪天伺機報復。

      誰知道,造化弄人,這位指揮使大人竟然是他的親哥哥!

      陳蠻的眼神,絕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陳昭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惱怒。

      陳蠻走近了,低聲問:“那天是你傷了他?你打得他成那樣的?”

      陳昭腦中混沌,反應一會兒才意識到陳蠻指的是什麼,眼睛微眯:“你是說趙長寧,我打他又如何?他這樣的人,用盡手段往上爬,還讓你做他的僕從,我打他也不冤枉!”

      “你知道什麼!”陳蠻冷冷道,“大人清正廉明,豈是你能污蔑的!”

      趙長寧本來是在屋外喝茶等的,她想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避開了等二人談好再進去。陳昭最好能把陳蠻領回去,免得留在她這兒耽誤了,哥哥都是將相之才,難不成弟弟還會差嗎?

      誰知道和好沒聽到,倒是聽到裡面突然傳來打鬥聲。

      怎麼會打起來?趙長寧當機立斷讓人開門,沖進去。裡頭已經是一片混亂,陳蠻雖然習武,但怎麼比得過當指揮使的哥哥,叫哥哥擰過手壓在高幾,還桀驁不馴地妄圖掙脫他。不過陳昭也沒落得好,眼睛讓弟弟打青了一塊。

      陳昭沒料到陳蠻突然暴起打他,他怕傷著弟弟,躲閃不及就被他揍了一拳。好傢伙,他的力道大得他都退了兩步,普通人要是挨了他這一拳,恐怕得皮開肉綻七竅流血。這樣一來陳昭倒是更想讓陳蠻回去了,如有天分,以後肯定了不得!

      弟弟是狼崽,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唯一的問題是,他大概已經認主了。而且忠心無二,一看到人家就想搖尾巴的那種。

      “你們這是做什麼?”長寧讓人上前拉架。

      陳蠻見他來了,不想自己在大人面前太兇暴,恢復了一些冷靜,掙脫了陳昭的手。

      “大人,我絕不會跟他回去的——”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您就是趕我走,我也不會走。”

      這是親兄弟還是仇人,下手都這麼狠啊?

      看了看陳昭的烏眼青,再看看陳蠻嘴角的血,長寧服氣了。這二人真不愧是兄弟。

      “自己擦一擦,別抹手上。”長寧遞他一張手帕,然後上前一步道,“陳大人,陳蠻這些年的確是受了許多苦的,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打算的,我沒遇到他之前,他當真過得……”長寧心道,過得跟流浪狗差不多,“過得不太好,您若是想讓他過上好日子,我不反對,您這動輒上手打人是怎麼回事?”

      “大人不用再說了。”陳蠻看他還一副想把自己送回去的樣子,重重的失落籠罩心頭,抓著長寧的手握緊,冷冷道,“我決不會回去,陳大人還請走吧。”

      陳昭卻眼睛微眯,在趙長寧和陳蠻身上看了幾個來回。

      潑天的富貴陳蠻也不動心,非守著個趙長寧。是不是……也被這人給迷惑了?

      不然怎的一進來就要護著他,任憑他說什麼也不動心。方才聽說是他打了趙長寧,還突然就對他揮拳相向!

      他瞧著弟弟握趙長寧的手背上青筋隆起,想必是握得極緊。趙大人手都被他捏白了,卻也任他捏緊沒有吭聲,竟然是有些縱容他的意味在裡面。而弟弟盯著他的凶相就快要吃人了!

      他眉心重重一跳,陳蠻什麼情況他不知道,但趙長寧……天子之人,豈容他人染指。

      趙長寧怕又偏好這口武官,身材健壯的那種,天子就是如此,聽說原來跟他糾纏不清的魏頤也如此,弟弟也如此……這兩人朝夕相處,陳蠻又是趙長寧的近侍。倘若哪天這兩人暗生情愫,意亂情迷。看弟弟的樣子……亦不是不可能的!

      他盯著趙長寧,突然道:“趙大人,我有事相告,可能借一步說話?”

      “大人但說無妨。”實際上趙長寧根本掙不開陳蠻的手。

      “大人恐怕……是不願意讓外人聽見的。”陳昭的話意外深長。

      長寧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低聲叮囑陳蠻。最後陳蠻還是鬆開手,長寧隨陳昭到了屋外。

      陳昭冷冷地看他:“我弟弟怎麼回事?難不成你就這般放蕩,你身邊近侍長得俊俏些,你也要勾引不成?”

      趙長寧對此人無語了,這人成天想什麼?陳蠻對她分明跟認主人差不多,哪裡來這些麼蛾子。

      “陳大人,趙某為人不算正派,卻也是讀書人,某些事斷然不會做的。”長寧說到這裡輕輕一頓,她的聲音如珠玉輕碰,“便是帝王,我也從未存什麼勾引利用的心思,大人不信也罷,我只說一次。”

      “沒有?”陳昭冷笑了一聲,語調冰涼,“那皇上為何力排眾議,非要推舉你當大理寺少卿?”

      長寧抬起頭,似乎不可思議:“你……什麼?”

      這如何可能!大理寺少卿可是正四品大員,以她的資歷還差一大截。

      “大理寺卿董耘貶職,莊肅貶職,沈練升任大理寺卿,現大理寺無人可任大理寺少卿。”陳昭倒也不瞞她,反正趙長寧遲早要知道,“你盡可放心了,工部侍郎孫大人是你弟弟的老師,章首輔又看重你,再加皇上的私心,你這個大理寺少卿應該是當定了。”

      “趙大人,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看看你的升官路上,鋪著多少屍骸。”陳昭看著長寧清麗至極的側臉,便生出一股子殘忍,冷笑著說,“若你還有幾分良知,也別汙了我弟弟的清白。趙大人不是一向喜歡這樣健壯的男子?”

      陳昭逼近了趙長寧一分,長寧便退,幾乎被他抵在樑柱上。他自然也是身材健壯的男子。

      他湊得極近盯著他。黃昏的光影透過他肩,照得她的臉如玉泛光。

      長寧看著陳昭,然後別過頭。她緩緩說:“陳大人要是真的想你弟弟跟你回去,還是不要再針對趙某了。別的不說,趙某至少為你弟弟洗清了冤屈,收養他幾年,不求陳大人知恩圖報,至少不要惡語相向就行。”

      她說完避開了他,轉身朝花廳走去。

      陳昭站了會兒,冷風吹來才清醒一些,方才黃昏交織的夢境昏然散去。

      他看著花廳的方向,眼神不明。

      陳蠻雖然不願意回去,但他的身世卻在一天內傳遍了趙府,只因陳大人連帶來的幾箱金子都沒抬走,就這麼回去了。就連趙老太爺都驚動了,找陳蠻過去做思想動員。有這麼個勳貴世家的出身,他回去就會飛黃騰達,留在趙家做雜役?他們趙家廟小容不下他這尊大佛,哪裡還敢讓他幹活。

      趙老太爺專門讓辟了幾間屋子給他住。

      借著送東西、傳話來看他的丫頭絡繹不絕。這位未來可不一樣,這時候若是攀上了他,趕明兒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少爺她們已經不敢想了,誰敢在趙家對少爺狐媚,那是不要命了。

      長寧看著各路來傳些雞毛蒜皮話的丫頭一撥一撥,深感頭疼,誰讓趙家陰盛陽衰,她的親妹堂妹能排一二十個來,她不好去管。畢竟她是長兄,又不是長姐,不能去管內宅女眷。她們就有恃無恐,拿自己的睜隻眼閉隻眼當許可了。

      長寧只好下令,誰再敢為些雞毛蒜皮的事來傳話的,罰棍二十。竹山居才清淨了些。

      至於陳蠻,長寧沒有管他,等他自己想去。

      三天之後,皇宮傳出聖旨,革除董耘的職務,大理寺少卿沈練升任為大理寺卿,大理寺丞趙長寧升任大理寺少卿。

      長寧跪著接旨,當她站起來的時候,沉默了很久。

      三年前的春天,那時候她中探花,金榜題名,意氣風發。如今竟然心境複雜,不知喜悲了。

      趙承義倒是又驚訝又高興,請裁縫來給她做新官袍。一量身材,高了寸許,腰卻清減了半寸。第二天,長寧就穿著新做的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袍進宮謝恩。

      往來的官員都與她道賀,禦道上紛紛同她見禮。不說他是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單說趙長寧這兩年大案要案破了不少,為人又淡泊,雖然驚訝他升官神速,卻也覺得是他應得的。

      當長寧在文官列,隨著鴻臚寺少卿唱禮跨入太和殿后,這才生出些許真實感。

      藻井雕鑿金龍騰雲,朱紅臺階向上便是髹金雕龍椅,兩側金鶴挑燈,三足鏤空香爐。殿上掛匾額「正大光明」渾厚大氣。

      鴻臚寺少卿唱:“授原大理寺少卿沈練職大理寺卿,授原大理寺丞趙長寧職大理寺少卿,上前覲見。”

      長寧與著正三品大員袍沈練出列跪於左側,正式宣讀聖旨。

      謝恩起身,她看到身著袞冕龍袍的朱明熾高坐於上,隔得極遠,九旒冕微微晃動,便看不到他的神情。

      但自今天起,她便是大理寺少卿了。可進太和殿議政,可獨當一面了。

      下午大理寺為二人安排宴席,沈練一向嚴肅,大家不喜鬧他。長寧卻寬和,便不少人灌她喝酒。

      跟著一起來參加宴席的趙長淮坐立難安,見大理寺的人毫不客氣地灌上司喝酒,心道一群沒規矩的,若是落在他手上,非得好生折騰他們一番不可。大理寺以為他也是好灌酒的,由徐恭領著眾人拿酒壺來灌他。

      長寧本想阻止,趙長淮要是喝多了,還得她來處理,實在是划不來。

      但又見他們高興得很,不好阻止。

      她乾脆拿了壺酒,去敬沈練。

      他坐在廡廊下,靜靜地看著鬧哄哄的人群,身著正三品官袍,懶散地看了趙長寧一眼。

      “沈大人不管他們?”長寧問他。

      沈練道:“老師走後他們便沒這麼高興過,隨他們鬧半日吧。”

      長寧默然,自己灌了自己一口酒。
  
      過了會兒,沈練又道:“我前天就收到了莊肅的信,他說要提前賀我。他早猜到我會升任大理寺卿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對你們好,我倒是對你們嚴格得很。你可曾想過希望莊肅當這個大理寺卿,而不是我。”

      長寧自然說:“您和莊大人我都十分敬佩。”

      沈練哼笑,整理官袍道:“我還不知道你,心裡早把我罵了八百遍了吧?”

      長寧一開始那年的確沒少罵他,就是現在,沈練對她也異常的嚴苛。不過她習慣了,懶得罵。

      見長寧不做聲,沈練就沉默了,他突然說:“我做大理寺少卿之前,在大理寺丞的位置上三年。你還不足半年。你日後小心一些……”他眼睛微微一眯,“別以為做了大理寺少卿就輕鬆了。”

      長寧順應他回答:“是,下官明白。”

      沈練又躺了下去,他眼神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甚至長寧也從來沒見他的這種神情。

      “大人。”她隨之坐下來,“其實……大家一直有個問題,挺想問您的。您為什麼不娶親,您知不知道外面都傳咱們大理寺是和尚寺,便是因您而起的。”

      沈練想了想,提出了不同意見:“因我,不是因你嗎?”

      “……先是因您。”

      “說來話長。”沈練倒不忌諱這種話題,喝了酒他脾氣反而好些,搖著酒杯說,“我自幼家貧,自十五歲起四處趕考。十八歲中舉那年,還窮得揭不開鍋。我娘借遍全村,無人肯借,她只能將家裡唯一的兩畝薄田賣了,才湊夠我趕考的銀子。那時候本來說了親的,同村秀才的女兒,也就是在那年退親了,連田也沒了,人家如何肯嫁給你——”

      長寧安靜地聽著,結果可想而知,沈大人十八歲中舉,次年就中了進士,第四名傳臚。如今以三十五的年紀,任大理寺少卿。

      “那家腸子都悔青了吧。”她接道。

      沈練說:“不知道,當年在北直隸中的榜,中舉那年我就帶著我娘搬走了。”

      長寧盯著他問:“您就沒有衣錦還鄉,好生揚眉吐氣?”

      “有什麼意思。”沈練反倒興趣缺缺的樣子,“我問你趙長寧,你十九歲中探花郎,想嫁給你的女子無數,不乏一些名門閨秀,你又為何不娶?”

      “我挺想娶的啊。”長寧笑著說,“只可惜……”

      他說到這裡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沈練以為他有情傷,畢竟有傳言說,趙長寧最愛的女子早嫁了喬伯山為繼室,他黯然神傷,才數年不娶。

      他勉強轉過頭,本來是想勉強安慰他兩句的。結果看到長寧似乎是多喝了些酒,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當沈練的目光落在趙長寧的脖頸上時,不知道為何,他注意到了趙長寧完全平滑的脖頸,又細又白,露出在緋紅的官袍之外。那樣一截,宛如稀世的美玉雕鑿而成。

      早知道這下屬姿色不俗,不然不會又這麼多閨秀要嫁,以前都不覺得,今天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大概有種,此人姿色已勝過這世上的絕大多數女子,別的女子嫁她,恐怕都不足以陪襯的感覺。

      沈練突然就起了些疑,湊近了看長寧。

      長寧大概察覺到有人靠近,便睜開了眼睛,昏昏沉沉地站起來:“大人,我要……”

      話還沒說完,腳踩著臺階一滑。

      沈練甚至沒多想,下意識地就摟著長寧一帶,長寧便重重落在他的躺椅上。

      他本來是要扶他起來的,沒想長寧扒著自己的躺椅不放,似乎很喜歡自己的躺椅一樣。只能讓長寧靠著自己的躺椅睡,他自己起來了。

      長寧昏沉了這麼片刻。已有有人到後院來找她了。

      她聽到有人喊她,才睜開眼睛。

      然後,她發現自己睡在沈大人的躺椅上。

      他那張寶貝極了,莊大人碰都不能碰的躺椅,給她躺著。他拿著酒壺,站在旁邊倚著廊柱喝酒。

    雪夜天冷,不覺又是鵝毛大雪。長寧起身揉著太陽穴。

      “大人。”長寧說,“我怎麼睡在您的躺椅上。”

      沈練道:“……一言難盡。”他別開頭淡淡說,“你不是要走嘛?”

      “我正是要走了,不過大人若是喝醉了,我叫人過來。”長寧道。

      “不必了,走吧。”他轉過身說,“我也要回去了。”

      長寧自己也不太清醒,跟沈練告辭了。路上靠著轎子的軟枕,酒意又上頭來,這下轎子一搖一搖的,更好昏然睡去。

      她被君王放在榻上,仍然沉睡著。

      朱明熾換了衣裳,坐在她旁邊瞧她半天才說:“當真不該讓你入官場,還喝這麼多?”

      頭向她靠近一些,就聞到她身上微甜的酒氣,朱明熾又聽到她輕聲的囈語:“誰說……我不想娶的……”

      “哦?”朱明熾聽著覺得很新鮮,就問她,“你想娶誰?”

      她就回答說:“我……”

      只說了一個字,他就掐著了她的下巴:“朕告訴你,你可以小心說話。”

      “朱明……”她又說了兩個字。

      皇帝暗中一喜,手略鬆開些:“你想娶朕?”雖然有些……嗯,大逆不道,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勉強不跟她計較了。

      她抓著他的手,強行掰開:“熾,臉疼……”是嫌棄他掐疼他了。

      喲,還知道誰在掐她臉呢,真能。

      朱明熾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側臉,“趙長寧,你給朕醒醒。你說清楚你想娶誰?”

      長寧被強行喚醒,然後聽到帝王頗為無聊站在床邊,問自己:“快給朕說,你要娶誰?”

      長寧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朱明熾一眼,忍了忍道:“皇上,您發什麼瘋呢?”

      “朕且問你,你說你夢裡要娶個人是誰?”朱明熾怎會簡單地放過她。

      長寧道:“微臣不記得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夢,您恐怕是聽岔了。”

      她推開他就要起來,朱明熾健壯的手臂卻擋著她,聲音低沉:“你想去哪兒?”

      聽到他聲音低沉,長寧就下意識地緊繃,想起這個男人怎麼把自己按在龍榻上折磨的。大抵因他的後宮不喜歡他,堂堂後宮團隊嬪妃眾人,除了個貴妃跋扈些,其餘相處和睦姐妹相稱,聽說摸葉子牌已經成了宮裡流行的活動,王侯公爵的夫人時常進宮陪各宮娘娘打葉子牌。一個個在牌桌上處得姐妹情深,對於爭寵興趣不大。當然也有皇上本身性子冷漠,不喜後宮的原因。

      再加上兩人不常見,恐怕一月三四次而已。他積累的豐富精力,就是用來作弄她的。

      “陛下若無事,微臣自然要回去了。”

      “無事?”朱明熾語氣沉沉,然後他說,“朕其實每天都有事,只是顧及你的感受罷了。”

      今日看到趙長寧穿著緋紅官袍跪在他面前,那瞬間他的想法並不純粹。其實朱明熾不喜歡她混跡官場,當然了,這是絕對自私的想法。遇到自己心儀的女子,哪個男子沒有過荒謬的想法,想將她關在家裡只能自己一個人看,讓她從裡到外的屬於自己。

      偏偏趙長寧是做不到的。除非他想讓兩人之間一點情分都沒有。
  
      只不過是陳昭告訴他的一件事,讓他不能忍耐而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3 10:00 AM

第九十三章

      君王在許多事上都縱容她,唯獨這些事,他是不會退讓的。

      這個人就是屬於他的。

      倘若他狠心一些,三禮六聘將她迎進宮裡,就沒有這麼多的事了。總歸丈夫是天,更何況他還是君主。

      但長寧畢竟不只是女子,她還是趙家的嫡長孫,如今剛正式封了大理寺少卿。

      他粗糙的手掌心摩挲著長寧細白的手腕,虎鉗一般難以掙動。長寧擰動兩下發現果然沒用,癱在大紅潞稠繡錦繡團圓紋的被堆裡,因為醉酒,反應可能不如平常快,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朱明熾低頭輕啄她的嘴唇,嘗得有些甜。頭一伸把舌頭抵進去,交纏得難捨難分。她的細舌又滑又細,對於他來說,顯然連吃都不夠。親了一會兒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自然不止於親吻,俯身銅牆鐵壁一般的胸膛將她包圍,伸手進她的衣物挑逗她。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羸弱。她知道朱明熾正當壯年,又生得高大健壯,而她生得嬌嫩纖細,她自然是怕他的。好像正因為此,朱明熾更喜歡把她抱在懷裡弄她。而她呢,屢屢到最後就被逼哭。

      因為帝王體力充沛,越到後面她越難受。

      她漸漸也動情了,身體生出一股空虛,雙腿交疊卻被他打開。他俯身去親她,長寧的身體驟然縮緊。情慾伴隨著羞恥而來,尤其是當她發現自己忍不住迎合他的動作的時候。他就啞聲說:“想要了?”

      但當他脫了衣裳,露出精壯強悍的上半身,身上淺淡的猙獰刀疤交錯。長寧還是怕了,想往回縮,但是被人按著腿不讓縮回,反而被別著兩腿不許合攏。她的那處裡面也忍不住開始縮緊,他分明感覺到了,一時控制不住,不再等她就頂入了進去。

      他果然還是最喜歡抱著她,一會兒又把她抱起來,重重地頂她,甚至隱約聽到了水聲。他的手臂健壯有力,毫不費力地托著她。難以控制的愉悅和酸脹讓她忍不住地低吟。他聽著也覺得酥軟撩人,呼吸粗重了許多。

      當她察覺到容納巨物更加艱難的時候,就沒這麼配合了。但他豈會在這時候放過她,又放下她,趁她無力的時候別開腿繼續狂風暴雨一般的進攻。她的手臂都被掐紅了。

      “不……朱……”她去推他,卻摸到他胸口。朱明熾將她壓得更緊,安慰她:“別怕,很快的……”

      哪裡快了,一點都不快!

      她那裡又酥又麻,他的動作卻又快又狠,出來的時候她又吸著他,他被她逼得額頭出汗,次次頂到深處。

      她就被逼得哭,掐他的手臂。男人此時豈會在意這點疼,乾脆整個手臂伸給她,隨便她掐。

      錦衣衛充暗衛守夜,指揮使自然是不必親身上陣的。但陳昭今天有事稟報,因此站在殿外等。

      紅漆大門兩側的內侍垂首,看到陳大人挺拔的身影站在殿前,內侍有些為難,上前一步對他說:“大人且稍候片刻,皇上與趙大人有要事相商,大概還來不及見大人。”

      陳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應了一聲。

      內侍耳目不聰達,他卻是練過一些內家功夫的,聽得見裡面是什麼動靜。

      動聽之極,夾雜著哭泣的低吟。他就是不用猜,也知道是趙長寧的聲音。帝王的安慰,長寧幾乎有些懼怕的哭泣。

      他跟著朱明熾行軍打仗過,知道他若弄女子,一個時辰也未必完得了。

      黑夜之中,低泣的聲音雖然略帶痛苦,卻因為情欲而柔媚入骨。

      他聽著,竟然下腹也升起一絲熱意。一時竟想著,壓在那人身上猛烈索求的是自己……

      他升起這個念頭的時候,頓時睜開了眼睛。退開一步,默念內功心法,一會兒才將這樣的感覺壓了下去。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未曾再上前一步。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半個時辰,朱明熾才傳話說見他。

      朱明熾坐在乾清殿的龍椅上,衣裳只是隨便披在身上,健碩的胸膛仍能看到幾道抓痕。他握著杯茶喝,茶水已經冷透了,不過正好。將腹中的躁動壓下些,否則長寧這幾天也別想下床了。

      陳昭剛說了句:“……西北衛所有位指揮使有異動……”就聽到裡面傳來什麼東西打翻的聲音。

      朱明熾就皺眉,道:“你等等。”他朝裡面走去,然後就是低斥聲:“做什麼,說了朕回來抱你去……”趙長寧似乎回了他什麼,朱明熾斷然道:“還敢跟朕頂嘴!”

      片刻後淨房有水聲傳來,這次陳昭又等了很久,朱明熾才出來:“好了,你繼續說吧。”

      陳昭注意到他衣裳上有水漬。

      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這妖物狐媚惑主,又被帝王弄得床都下不來。甚至他,亦產生了些心思。不過他說得如何沒關係,看朱明熾的樣子,估計也聽得不是很認真。

      最後陳昭拱手告退,朱明熾才回去。

      寬大的龍榻,她蜷縮得只有一團,擁著軟和的被褥,燒著地龍睡著了。

      朱明熾在她身側坐下,看了她一會兒,拿手摸她的側臉。長寧就睜開了眼睛,她靜靜地任朱明熾摸她的臉蛋,說:“我聽著……好像是陳大人的聲音。”

      朱明熾嗯了聲,在她身側躺下來,閉著眼將她摟在懷裡:“朕有個事想跟你說。”

      “什麼?”

      “陳昭告訴我,他有個弟弟叫陳蠻,自小流落民間。”朱明熾的聲音不緊不慢,“與他長得很相似,現今年不過二十三歲,留在你身邊做貼身護衛,是嗎?”

      長寧徹底睜開了眼睛,淡淡問:“陛下想說什麼?”

      “勸他回去吧。”朱明熾道,“陳昭對他這個弟弟看重得很。”

      長寧微微歎氣:“我管不住他,他這個人很倔強。”

      朱明熾過了片刻,才語氣毫無波瀾地說:“長寧,朕不會讓一個這樣的男子貼身服侍你的。”

      “微臣還有幾個小廝……”

      “但是這個人不行。”朱明熾說,“自然了,你如果不做,就朕親自來。不過到時候也許就不是勸回這麼簡單了。”

      長寧不再說話了,陳蠻的確應該回去。

      兩個人靜靜的,朱明熾又探向她的小腹:“許太醫告訴朕,你有宮寒的毛病,但也不至於礙事。怎的一直沒有動靜。”

      “我不知道。”長寧似乎又覺得睏了,將身子往旁邊卷了些。

      朱明熾看著她,靜靜說:“長寧,要是讓朕發現你在動手腳,朕不會放過你的……”

      “皇上多慮了。”她的聲音淡下去,好像真的在入睡一樣。

      朱明熾倒也沒有再逼問她,複又閉上了眼睛,殿內恢復了寂靜。

      只是長寧抓著被褥的手,久久沒有放鬆。

      次日長寧回府已是正午了,她把陳蠻叫來,勸了他回府。陳蠻本來是沉默以對的,長寧就歎了口氣,跟他說:“其實我本來也打算勸你回去的。就算你不考慮自己的前程,也要想想你哥哥,你的母親。他們並非有意遺棄你,你母親因為你年幼的時候走失了,一直精神都不好……”她頓了頓,“你自己回陳家看看再說,如何?你哥哥在外面等你。”

      陳蠻這次沒有再說什麼。

      他答應了回去看看。

      長寧一邊喝湯,一邊讓人進來帶他回去。陳蠻不過是一時想不開而已,他該回去的。

      其實陳蠻並不是什麼都不記得的,他大概能想得起一兩個模糊的畫面,也許是個女人的臉。聽到她溫柔地喚他“阿蠻”。還有個畫面,他被一個人抱在懷裡,屋子被燭火照得亮堂堂的,有個小小的,白玉雕的兔兒晃蕩。

      他小時候,覺得自己可能是出生在有錢人家裡,但這又如何呢?他隨著養母四處流浪,饑一頓飽一頓。出生在哪裡真的重要嗎?他都沒有想過要去找,他覺得如果他們心疼自己,必然早就回來找他了。

      所以越長大,他就越來越不喜歡自己的生母。

      陳蠻沒有推拒,上了陳昭的馬車。

      陳昭看了他一眼,說:“他怎麼把你勸動的?”

      陳蠻不說話。

      陳昭道:“你長久不回家,母親聽說你回來,非常想見你。要不是我攔著早就來找你了。”

      “她……”陳蠻的聲音頓了頓,“我聽說,她身子不大好。”

      “你當年走失後,她整天哭,眼睛有些壞了。”陳昭說,“帶你回去這個事,我還沒有告訴她。”陳家離趙家的胡同不遠,說著不一會兒就到了陳家所在的胡同。

      陳昭讓馬車停了,回頭告訴他,目光鄭重了許多:“我先告訴你一句,你怎麼對我都無所謂。但你要是有半句傷她的地方,我可不會輕饒你的。”

      “我知道。”陳蠻說。他看著陳家越來越近,竟然也開始有些緊張。

      他二人下了馬車,陳家是高門大戶,簪纓世家。黑漆銅釘大門打開,門口立著兩個石獅子,已經有護衛、門房和偏房旁支等著。等陳蠻進來後,都將他瞧了上下,那真是親生的不假,與二爺長得有五六分的像呢!個個笑著行禮,喊他“二爺”。

      陳蠻打小就是窮人家長大的,突然一群人給他行禮,還不適應。嘴角微微一抿,跟著陳昭往裡面走。

      陳家院闊,修得精緻氣派,到一院前,又有個門楣寫了海棠閣,只是冬日裡看不到草木葳蕤罷了。

      陳蠻仰頭看了會兒那個門楣,突然有種親切而溫和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根本就不記得這個地方。但是這個地方突然讓他覺得很舒服。

      “進來吧。”陳昭先朝裡面走,走過青石板路,前頭正房婢女立了八個,屈身喊:“大爺。”然後為他打了簾子。

      陳蠻跟在陳昭身後進去,屋內燃著香爐,羅漢床鋪著鴨綠絨繡靠墊。

      只見一名鬢髮斑白的婦人穿著身檀色長袍,戴著翡翠眉勒盤坐在蒲團上,正對的長幾供奉著一尊菩薩,她聽到動靜,就說:“大爺今天回來得這麼早。”

      “母親。”陳昭走過去,含笑說,“您怎麼又在念經。”

      婦人站了起來,睜開了眼睛,女婢立刻伸手去扶。

      她說:“我一日到頭,總歸沒有什麼事。”她說話的聲音也非常柔和,長得也是極溫柔的,雖然眼角額頭已經有了皺紋,但仍然看得出年輕的時候很好看。她的目光掠過陳昭,落在了他身後的陳蠻身上。

      她愣了一愣:“大爺,這位是……”

      “他是阿蠻啊。”陳昭背著手,微笑說,“您不是一直想見他嗎。”

      婦人幾步走到他面前,她看著陳蠻的臉,都怔住了。她伸出手來,摸陳蠻的臉。實際上這個動作是無禮的,但是在她溫柔乾燥的手掌下,陳蠻勉強維持著自己沒有推開她。

      “你……你是阿蠻?”婦人的眼眶紅了,遲疑地問。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陳蠻輕聲說。

      “你就是,你就是!”婦人說,忍不住抓著他的手,好像怕他跑了一樣,“你的下巴下面有個疤,你小的時候從炕上摔下來留的。你長得這麼高了,娘都差點認不出來了。”他的下巴的確是有個疤的,很淺,倘若不用手摸,可能都感覺不到。

      她看陳蠻沒什麼反應,婦人就開始掉眼淚:“阿蠻,是娘啊,你都不認得娘了。你小時候最喜歡娘了啊!”

      陳蠻看到她這麼激動,嘴唇微微一動。

      可能是被她溫柔的神情觸動了,但她對於他來說她仍然是個陌生人,他怎麼會有太強烈的情緒波動呢。

      但是她一開始很高興,現在突然又傷心了一樣。傷心什麼呢?傷心他不認識她嗎?也許母親對孩子的感情是天生的,但孩子未必是這樣的。他似乎這個時候應該叫她一聲「母親」,但是他叫不出來。

      “母親,您先坐下,他在這兒又跑不了。”陳昭招手讓人扶她坐下。

      陳蠻的性格他也是瞭解的,平白而來的血緣親情,對他來說算什麼?他說:“您放心吧,我把他找回來了,以後就好了。”

      他拉著陳蠻去外面說話,婦人還不放心一般,站起來走到窗邊看他們。

      “母親不是很喜歡我。”陳昭淡淡地說,“打小她就喜歡你,可能是覺得我性格太差了,雖然我覺得你的性格也沒好到哪裡去。”

      陳蠻說:“陳昭,我不能離開大人。”

      對於他來說,趙府有大人,有顧嬤嬤,有護衛們。

      “你喜歡趙長寧?”陳昭的語氣格外的輕。

      陳蠻眉頭一皺,覺得很荒謬:“你在說什麼?我告訴你陳昭,你說我無所謂,不許污蔑大人半句!”

      陳昭想起自己聽到的,宮闈深處的低吟哭泣,嘴角微扯:“你與這人朝夕相處,我看對你來說,他似乎比性命還重要。還不是被他迷惑了?”

      陳蠻冷笑:“大人的確比我的性命重要,他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他,絕不會玷污他分毫。”

      陳昭只道:“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要是還想活命,就別留在趙長寧身邊。同樣,你想讓你家大人日子好過,就少見他一些。”

      陳蠻不知道他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但陳昭神色凜然,絕不是在玩笑。

      “母親想念你多年,你多陪她說會兒話吧。”陳昭淡淡道,“我還有事,一會兒回來帶你去祖祠祭拜。你要是真想幫趙長寧,還不如成為指揮使,手握兵權更有用,你覺得呢?”

      陳蠻這晚沒有回來,長寧也不希望他回來了,留在陳家對他好,想必他母親也極想念他。

      顧嬤嬤瞧著長孫喝湯藥的神色自如,心下發緊:“……您可要想法子,這湯藥喝多了傷及根本。以後您……”

      長寧把著碗,心裡一歎:“嬤嬤,您不明白。”

      帝王希望她有孕,然後呢?納入後宮嗎?她辛苦這麼多年,政治抱負全然不顧了?如今不說長房,整個趙家都是她撐著。

      其實帝王對她來說,既是掌控者,又是保護者。但她始終不信帝王能夠長情,他後宮佳麗三千,哪天玩膩了她,是不是隨時可以換人呢?她寒窗苦讀十餘載,官場上前途大好,這些年的辛苦絕對不是給別人做後妃用的。

      她一口一口抿著湯藥,顧嬤嬤一旁看得心疼。她怕長寧真的傷及自身,藥量偷偷給她減了一些,畢竟她宮寒,不易有孕。長寧這樣滴水不漏的人,每次都是喝完了的。

      長寧放了碗,見嬤嬤擔憂地看著她,突然笑了笑:“您怎麼這個表情?放心,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她剛任大理寺少卿,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和帝王的私情她其實也習慣了,只要朱明熾不干涉她,也沒有什麼。其實,她真的不討厭朱明熾,甚至有的時候,覺得他雖然亂吃醋又強權,但的確是護著她的。

      年關將近,嚴寒逼來。京城被雪落成了一個裹著厚白毯子的城。

      長寧出任大理寺少卿一月餘,慢慢踏入正軌。大理寺少卿非大案要案不親審,都是對下頭送上來的案子做裁決,每天處理的公文達到四五百封,由於大理寺右少卿一直空缺,右寺也由她管,忙得焦頭爛額。

      長寧身份地位不一樣了,出入都得二三十人護送,倒不是為了排場。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實在是很容易招仇,每年都有好幾波刺殺的,不防不行。管家的事長寧就完全交給了三叔。

      忙雖然是忙,但趙長寧喜歡這樣的日子。

      只有上朝的時候麻煩一些,作為大理寺少卿,她得每三日參加一次朝會。遇到大案要案的時候,每天都要去內閣。有朝會的時候,她每晨卯正就要起床,只能在路上再眯會兒眼睛。

      到了太和殿外都未必清醒了。官員也是人,官員也缺覺啊。就抓些雪一把抹臉上,片刻就清醒了。

      鴻臚寺少卿唱禮入太和殿,長寧位列文官偏後側。前面就是沈練。不過後面還有太常寺少卿等人,別說太常寺少卿了,就是太常寺卿,實權都未必有趙長寧大,總是對她和和氣氣的。

      長寧冷眼看著,朝廷勢力多分三派,武官以英國公、陳昭等為首一派。文官卻分了兩派,宋宜誠次輔為一派,章首輔為一派。由於長寧成為大理寺少卿的時候,是章首輔保薦了的,她自然被劃分為章首輔派系。

      就連官員們開茶會,章首輔的門生都拉著她去他們那邊喝茶,並且親切稱呼她為「少宜兄」。宋宜誠那派系的自然就對她冷冷的。

      少宜是長寧的表字,這表字還是章首輔為她取的。長寧自己都不怎麼用。

      至於武官那邊,反正英國公自認跟她是情敵,陳昭對她吧……她也弄不明白,好像也不是很喜歡,就魏頤跟她好點,但魏頤現在在大同守城門吃沙子,不算他。不過除卻這三派,都察院就是其中比較特別的勢力了,都察院督察百官,實際上被皇上控制。由於僉都禦史周承禮是長寧的七叔,原都禦史又致仕回家種田了,所以都察院對長寧也挺和善的,把她當自己人。

      總而言之,長寧算是混入了大明高官階層,而且,還算混得可以。

      百官上諫,各有爭議。本來應該就此下朝的,誰知道朱明熾卻在百官盡言後,淡淡開口道:“朕倒是有一事想請諸位愛卿都聽聽。當年太祖皇帝的時候,治吏嚴苛,對於膽敢貪贓枉法的官員絕不輕饒,才有了清廉盛世。先皇與朕之朝廷,貪污汙吏之風盛行,朕看在眼裡,痛心疾首。想要恢復太祖皇帝時期的吏法,嚴懲貪官,各位大人以為如何?”

      原來朱明熾是想治理貪污問題了!這兩年貪污的風氣的確愈演愈烈,殺雞都難以警猴了。

      趙長寧眉心微微一跳,本朝開國皇帝因是乞丐平民出身,對貪官污吏最恨,所以當他登基之後,便大肆打殺貪官。如果光是這樣也就算了,關鍵是還把官員的俸祿定得極低,靠那點俸祿吃飯最多只能達到溫飽水準,所以官員中飽私囊的現象其實比較嚴重。當時太-祖皇帝治吏嚴格到了什麼地步,七貫銅錢以上就可以論罪處置了,再貪得多點就足以砍腦袋了。加上開國初年的兩樁大案,朝廷官員被斬殺一半都有可能。

      今天笑語晏晏跟你說話,明天就已經被斬首了。朝廷之中人人自危,卻噤若寒蟬,生怕被殺。

      大理寺、都察院的幾個大臣都發表了意見,贊同的、中立的都有。等輪到了趙長寧這裡,她拱手道:“皇上,微臣認為此舉需要三思。太祖皇帝時期雖無貪官,但執法殘酷,有動搖國本之可能!何況治吏本就是長遠之計,吏法太過嚴苛,怕是會使朝廷之中人才凋零。

      朱明熾聽了趙長寧的話,便向後靠在龍椅上,看著她問道:“依趙愛卿的意思,是反對朕了?”

      朱明熾的性格,必定是不喜歡別人忤逆他的。不過趙長寧並不怕他,帝王床上折騰她還少嗎。她繼續說:“治吏之事,是陛下為了百姓的生計考慮,微臣怎會反對。只是微臣覺得,應該繼承太祖的精髓,後人再得以發揚和改進,如此一來方為上策。”

      她說完之後沒看朱明熾的表情,只看到他袞冕服擺上的日月星辰紋飾,珠串轉動的聲音。

     沈練在旁邊臉色微變,怕趙長寧惹得皇上不高興,也出列一步道:“如今朝廷之中,貪污之風越演越甚。皇上英明,必能比太祖時更能將朝廷治理得穩妥。臣等謹聽皇上教誨。”

      朱明熾的聲音才淡淡響起:“治吏一事朕考慮良久,今日讓諸位愛卿來,不過是擬定個良策。諸位心裡已經有了個大概,回去翻翻太祖時期的典籍,好生理個想法出來。至於趙愛卿所言,也有幾分道理,諸位也盡可考慮考慮。”

      眾臣應喏,不多時朝會便散了,官員三三兩兩地出來,長寧卻還要去淑太妃那裡,教裕王爺功課。路上遇到了進宮抄錄大內庫房文書的宋楚,二人一路相談甚歡,但卻在直道處被一位太監給攔下了。

      不必說,是朱明熾叫她過去。

      趙長寧進養心殿的時候,朱明熾仍然在批摺子。

      看到她進來請安,朱明熾抬頭看她一眼,道:“來了?”

      趙長寧道:“皇上可有吩咐?”

      朱明熾一扔筆,立刻有宮人端熱水上來給他洗手。水聲輕響,朱明熾擦乾了手,問道:“方才殿上你與朕政見不合,是不是覺得朕一介武將,不懂治國?”

      “微臣不敢。”趙長寧立刻說。開玩笑,這種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在頭上不是找死嗎。

      朱明熾卻是一笑道:“當年你與朱明熙不就是因為彼此都有才學,惺惺相惜,才想擁立他當君主的?”

      趙長寧聽了說:“皇上言重,前塵往事都已經過去了。”

      朱明熾再度坐下來,他的目光落在長寧身上,他的目光是有重量的。隨後他說:“過來。”

      長寧緩步走過去,就突然被他攔腰抱到了腿上,她驚呼一聲,只聽朱明熾說。“你倒是厲害,在朝會上忤逆朕,要是別人,朕早就打他板子了。”她呢,捨不得打她的板子,還怕傷了她的自尊,咬著牙妥協兩句。

      “微臣說的有道理,您應該聽聽。”長寧說到一半,就輕輕皺起眉,然後發出些許喘息聲。她立刻捉住那只伸進她朝服的大手:“做什麼……”

      “下次你再當面忤逆朕,朕便脫了你的褲子抽你鞭子。”想到那樣的場景,他的聲音嘶啞了一些。朱明熾輕鬆將她的手壓在兩側,然後吻她的脖頸。長寧便是不動,也感覺到粗燙之物抵著她的臀部。

      她覺得隨時會有人過來,掙扎著要下去。他按住她,低聲說:“別動。”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3 10:25 AM

第九十四章

      長寧自然是不敢動,但那物不僅沒有消下去,反而越發硬了。

      她輕輕挪動臀部想下去,似乎是蹭到了那物,然後聽到了耳邊加粗的呼吸聲。朱明熾想忍耐也忍不住了,在她的耳際吻下,舌頭遊移在耳根處。

      長寧的背脊處躥起一股酥麻,讓她幾乎癱軟在男人堅實的懷抱裡,當她感覺到男人的大手肆無忌憚地在衣裳內遊走時,掙扎著想下去。卻被男人一把抓了回來。

      政治上都已經妥協了她,難道這上面還不討些本回來嗎?

      長寧其實是怕有人來求見他所以不順從他,但看這樣子分明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所以也妥協了,任由他親吻。他抓著長寧的手,解開了她的朝服。分開她的腿抵著自己。

      那物如此昂揚,她想往回縮,但鐵臂緊緊桎梏著她。身體卻仿佛預料到接下來的歡愉和瘋狂,緊縮打顫。

      他幾乎喟歎於她敏感的身子,帶著憐惜地握著她的下巴吻她,隨後緩緩進入。可能是害怕被人發現,她比往常還要緊張,就是這樣才讓他興奮,抵著她不要她後退,完全地承受男人。

      長寧其實是怕的,不僅是怕這種要人命的歡愉。她覺得朱明熾對她的身體越來越著迷,仿佛真的逼著她給他生孩子,每次都在她體內深處結束。雖然她每次服藥,卻也有種她真的會懷上他孩子的感覺。畢竟這男人精欲旺盛。

      而且怎麼說他都不會聽,他就是要這麼幹。

      半個時辰後,長寧腿軟得不能動,靠著他的手臂喘氣,張開的大腿,他的手指還堵在裡面。

      “你得給朕生兒子。”朱明熾溫柔地摟著她,吻了吻她的側臉說,“雖然女兒朕也不嫌棄,但頭胎最好是兒子,對你比較好。”

      長寧連白他的力氣都沒有,瞧他手臂堅硬如鐵,就是擰他恐怕也是痛自己,閉上眼喘氣說:“陛下若想要孩子還不簡單。後宮諸人,陛下要誰生誰就得生。這樣孩子生下來就是皇長子了,我生的算什麼,別人怕要罵他一句「野種」……”

      朱明熾瞧著她的側臉,漠然道:“你想讓別人給朕生孩子?”

      察覺他的語氣不太對,長寧就睜開了眼睛,然後他的手卡著她的下巴,看著她說:“朕知道你心裡不甘願,但朕再說一次,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知道怎麼不惹怒別人。不要故意做些事來激怒朕,後果……恐怕你也不想看到。”

      長寧發覺他的眼神變深,竟是有些讓人膽寒。她剛才那番話不過是想打消帝王的念頭而已。兩人之間有這種關係,她可以忍受。但孩子當真不理智,別說她絕不會為此葬送她的官途。他想誰來養?帝王的孩子,總不能進趙家的族譜。但是如果要入宮,他的身份呢?難不成從小就被人罵野種嗎?

      “我不是有意。”長寧往他的懷裡躺些,蹭到了冰冷的玉帶……

      帝王久久地未說話,隨後吻了一下她涼薄的嘴唇:“若真的有意……朕不會放過你。”

      靜了片刻,朱明熾跟她說起別的事:“方才朝堂上,你反對朕恢復太祖時的吏法。其實朕有朕的籌謀,貪墨這種事歷朝歷代都有,若吏法不狠酷,是絕對不能敲山震虎的。”朱明熾說著拿起一支朱筆,“既然你有主意,不妨寫給朕看看。”

      長寧才看到他面前攤開的是一本摺子,是刑部侍郎上的摺子,正是說的吏法一事。

      朱明熾將手中的朱筆遞給她。

      筆尖懸著一抹紅,紫檀木筆身雕鑿龍紋,這筆幾乎是燙得嚇人,趙長寧的手立刻就避開了:“皇上,冒用御筆朱批可是形同篡位的。”

      朱明熾竟然讓她批寫大臣的摺子!

      朱明熾低笑道:“朕不怕你篡位,你寫就是了。”

      他一手按著她的肩,一手用毛筆蘸了朱紅,遞給她:“趙愛卿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批閱奏摺是沒有問題的吧?”

      敢冒皇上在奏摺上用朱批,絕對是件找死殺頭的事。

      長寧沒有接筆,帝王有可能是一時興起,日後他若是起了忌憚之心呢?

      朱明熾嘖了一聲,覺得奇了:“朝廷上膽子倒是大,這會兒叫你寫幾個字都不敢了。”

      長寧心道她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動御筆朱批啊。

      朱明熾親她的額頭,聲音略柔了一些:“怕什麼,朕說你可以用,你就能用。”他把筆握在她手裡,然後他握著她的手,在奏摺上落筆。“來,帶你寫。”

      長寧的背有些僵硬。

      他把自己摟在懷裡,握著她的手,讓她寫字。

      他給她權勢,給她地位。然後,他抱著她寫字,好像他還是牙牙學語的孩子一樣,溫柔繾綣。長寧不覺側頭看著他,她突然心中微微一動。這個可謂是權傾天下的人,為何對她這麼溫柔。

      她握朱筆寫字,垂下睫毛。她本無男女之意,心堅如冰,可能大概……有點冰雪消融。

      自皇宮出來,烏雲蓋頂,北風呼嘯,卷起枝頭殘雪。長寧的馬車的大理寺停下,突然聽到有人吟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長寧嘴角一挑,回頭只見是個穿臃腫棉衣的公子站在對面街簷下,背手看著她的馬車,大雪紛亂地隔出兩個世界。看到趙長寧回首,就笑了笑:“還未恭喜趙大人升任大理寺少卿。”

      “紀大人竟然在此。”長寧站定了笑著問。“聽到紀大人吟詩,倒不知道大人那句詩是何意?”

      紀賢伸手指了指長寧的馬車,然後說:“大人可不是朱門,馬車都有兩輛,我是凍死骨,只靠走路。”

      長寧道:“我記得紀大人好像有個毛驢?”

      紀賢的神情懶洋洋的:“嗯,有倒是有,只是天冷了它就不願意出門。”

      長寧也沒有什麼話與他多說,含笑點頭:“……那大人繼續吟詩吧,我先進去了。”

      “趙大人留步。”紀賢淡淡道,“有個人想見你。”

      趙長寧不知道紀賢這是何意,誰想見她要通過紀賢傳話,她跟紀賢又不是很熟:“紀大人說的是何人?”

      “一位故人。”紀賢說著歎了口氣,“以前紀某受過他的恩惠,也敬佩他的為人,便不得不幫著傳這個話,還請趙大人香鼎居雅間一會。趙大人也不用擔心,你要是不來的話我不強求,日後不要後悔。”

      長寧如今是大理寺少卿,紀賢仍然是刑部主事,算起來她官比紀賢大,兩人也沒有利害衝突,紀賢應該沒有害她的理由。她倒也挺好奇紀賢究竟說的是誰,竟然能說動他來傳話。便道:“今天倒是無什麼大事,大人前頭帶路吧。”

      這香鼎樓不過是個普通酒樓,尋常的文人墨客常來此處,茶點什麼的倒也不貴。紀賢從樓後的樓梯上了二樓。到這裡他就停住了,替她推開了門。長寧看到前面的雅間站定,等回頭時已經不見了紀賢的蹤影。

      她片刻後才緩緩走了進去。

      裡頭有四個跨刀護衛守著,目不斜視。一扇屏風半擋著,綠蘿掩映。長寧看到有個瘦削的人影站在窗前,衣袖半挽,穿的也是褐短衣,顯得十分乾淨俐落。那瞬間其實她沒有認出這個人是誰,只是覺得此人格外的面熟。直到他突然開口,粗糙的聲音響起。“……數年不見,你可還好?”

      他緩緩轉過頭,長寧才看到一張俊秀的臉,只是同記憶中比,已經更加瘦削,棱角更加分明,反而有幾分淩厲冷酷。

      竟然是朱明熙!

      “太……”長寧只說出口一個字,餘下的就被她咽下去了。她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人,“您竟然……”

      他淡淡一笑:“竟然怎麼了?還活著,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趙長寧是真沒想到,朱明熙還會回京!

      就算他活下來了,也應該離京城遠遠的,畢竟朱明熾若是再見到他,絕對是不會放過他的!

      “我聽說,你已經做了大理寺少卿。”朱明熙慢慢道,他的聲音有種特殊的沙啞,又是笑了笑,“我那哥哥對你卻是極好了。”當年他出事的時候,以為趙長寧難逃一死,沒曾想他三年之內竟然官職大理寺少卿!

      “您為何……”長寧頓了頓,想起二人往日的情誼,他被圈禁之前的苦難。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她輕輕歎了口氣,對外面道,“請沏壺茶來吧。”

      等茶上來,朱明熙握著茶壺給她倒茶。“我當年在京城救過紀賢一命,所以讓他來找你。別人找你,你未必會信,紀賢來找你,卻不會引起那人的懷疑。”長寧看到他是左手端的茶壺,極為不自然。

      在朱明熙要收回手的時候,她抓住了朱明熙的衣袖:“您的手怎麼了?”

      朱明熙停頓片刻沒有說話,長寧就撈開了他右手的袖子,只見一道猙獰傷疤盤踞其上,她皺了皺眉:“您是被……追殺的時候傷的?”

      “不是。”朱明熙輕描淡寫地蓋上了衣袖。淡淡地說,“被錦衣衛追殺,跟狗一樣在湖廣一帶的山間流竄。如果不是被人救下,我恐怕還回不了京城,這點傷算什麼。”

      朱明熙畢竟曾經對她極好,趙長寧也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更何況兩人還曾暢談政事,意見相投。趙長寧心裡也為他歎息,堂堂一個尊貴的太子殿下,竟然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就想放開他的手。誰知道朱明熙反手就抓著他。

      他的左手力氣很大,清瘦而冷峻的側臉,這個人恐怕已經不是當年的太子殿下了。

      “朱明熾為什麼沒有對付你,反而給你升官?”朱明熙的聲音驀地冷了些,“趙長寧,你告訴我。”

      趙長寧細長的手指微微蜷縮,她只是淡淡道:“為了您的安全,您還是離開京城吧。京城你到處都是錦衣衛。”

      朱明熙卻用右手抓住了她的下巴,瞧著少卿大人的臉,他慢慢道:“我聽到流言……說朱明熾十分寵愛你,時常夜裡召你相見,你是不是跟他……”他的聲音微微一頓,表情極為複雜,“長寧,他是不是強迫你以色侍他?”

      當她聽到那幾個字的時候,仍然僵硬了許久。

      但是朱明熙就當她是默認了,他抓著她的手越發用力,聲音宛如寒冰:“你在我手下的時候,我敬你重你,何曾這麼對過你!”雖然知道趙長寧色比女子,偶爾會見之心動,但朱明熙一直是把他當成自己器重的臣子來看待。

      “殿下,都已經過去了。”長寧輕輕地說,“您還是走吧,我與您見面太多,更會讓他懷疑的。您今生保個安定,比什麼都好。”

      朱明熙搖頭,他說:“我的舊部已經集結起來了,頭先有不少人都不滿朱明熾。倒也不怕告訴你,文臣武臣都有,兵力也不少,其中邊疆就有三個。”他更用力地握緊了趙長寧的手,然後說,“長寧,我是回來救你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13 10:27 AM

第九十五章

      他說完那話後,房裡一時沉寂。

      隨後長寧就笑了:“殿下,你是回來報仇的。”她抬起頭說,“只是朱明熾的能力遠非你能想像的,你還是離開吧。若是兵變……您必有一死。”

      朱明熙淡淡道:“他逼父皇改遺詔,毒殺我的母親,我回來拿回自己的東西有什麼 不對。你也不必為我擔憂,我只問你可願意跟隨我……”語氣驀地低沉下去, “長寧,我瞭解你,你應該是可封侯拜相之人。”

      他有自己的路子,在回京城的路上他就知道朱明熾身邊發生了什麼。

      自小在宮廷裡長大,宮裡那些污穢骯髒的事,他聽說的比民間的話本還要髒十倍。

      畢竟他可是曾親眼見到父皇趴在他親姨母身上,兩個人抱作一團。朱明熙自幼養成了高貴雅致的性格,但身處於泥潭,怎麼才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聽說趙長寧沒事的時候,他首先猜測趙長寧是背叛了他。但是後來周承禮來找他後,他就知道不是了。隨後他自然想到了趙長寧的臉,那曾經讓他都動容過的臉。朱明熾也是男人,他就不動心?

      “你不必參與其中。”朱明熙的聲音一貫的柔和,“我手裡有人,不必你參與。但你我二人曾經是立下誓言的,我要你做我的臣子,更何況你自己也明白朱明熾不是個賢明的君主。他不是學聖賢書長大的,行事作風頗為淩厲狠辣,長久以往,百姓肯定會受其殆害。古往今來賢明的君主,無一不是知聖賢,明事理,有容人雅量之人。”

      長寧這次久久沒有說話。

      一方面,她想到朱明熾曾對她好的種種事情,真的捨不得背叛他,說她是婦人之仁也好,她沒有狠毒到這個地步。而朱明熙突然來找她的目的,恕她直言,當真不信朱明熙不想利用她。另一方面,她知道朱明熙說的是對的。朱明熾的確行事狠辣,連帝位都是他篡位奪來的,這樣的人有什麼事做不來呢。

      “殿下容我考慮吧。”趙長寧輕歎,“只是無論我答應與否,都不會幫殿下做任何事,萬望殿下理解。”

      “你我二人何至於這樣生分。”朱明熙苦笑,溫和道,“長寧,便是我不防備你,才將這些都說給你聽。你若是轉頭將我賣了,我也只能葬送於你手。自然是要讓你考慮的,只是假如你不願意,也不要跟朱明熾說就是了。”

      趙長寧輕歎:“殿下一向如此。”

      她說到這裡喝了口茶,卻覺得茶味極怪,竟有種欲嘔的衝動。立刻放下茶杯朝旁邊的淨房奔去,對著木桶乾嘔了幾聲,卻又沒有東西吐出來。反而更加反胃了,又乾嘔了好一會兒。心道古怪,難不成是吃壞了肚子。

      等到她再回來的時候,朱明熙就低聲問:“你可是吃壞了東西?”

      想到昨天炕床的確不暖和,長寧輕描淡寫地道:“……應該是昨夜受了些涼的緣故。”

      朱明熙就笑著說:“正好我隨行就帶了個大夫回來。我記得你原來還有腿疾,他治風濕是最好的。不如讓他給你瞧瞧吧。”

      長寧搖頭拒絕,朱明熙卻非讓外頭的人去傳話請大夫過來。長寧立刻站了起來,有些大夫能靠脈搏辨認男女,她當然不願意冒險了。“多謝殿下關切,只是實在沒有大礙,如果殿下無事,我就先走了。”

      “你何必急著走。”朱明熙卻站起一步攔住她,長寧反而後退了一步。屋內的護衛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已經退了出去,朱明熙步步逼近她,“你為何不願意號脈?”

      “殿下還是不要問了,我恐怕要告辭了。”長寧拱手準備離開,但門口護衛已經帶著大夫來了,朱明熙就握住他的手,“長寧,片刻就好,我的手便是他治好的。”

      “我不願意的事,殿下何必相逼。”被他一步步的逼近,長寧已經皺眉了。女子的天性讓她覺得有些危險,而且不太舒服。
  
      朱明熙眼神閃爍地盯著她,半晌只得退開了。讓她坐下來說話:“既然不舒服,就 先不要走動了。”

      “殿下,我還有事要處理。”長寧說,“今日恐怕不能奉陪了。”

      朱明熙卻握著她的手不放開。“這麼久不見,陪我喝杯酒吧。我倒還記得當年你我一起暢飲的場景。你路都走不動了,還是我親自叫馬車送你回去的。”

      長寧盯著他緊握自己的手片刻。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朱明熙現在對她的親近……和原來不太一樣,大概可能是有種強勢的意味在裡面。

      她不曾說話,朱明熙就當她默許了,讓外面的人拿酒壺進來。他親自給長寧斟酒。

      長寧盯著澄澈見底的酒片刻,才一飲而盡。她突然道:“當年與殿下私交如摯友,故才勸說殿下不要與朱明熾作對,殿下要是想對付他,是沒有勝算的。”

      朱明熙又給她倒了一杯酒:“我自是有把握才會回來的。只是有些事不便講與你聽,不是不信你,而是說與你聽怕你不能接受。”他見長寧又喝了杯酒,又給她倒。

      長寧擺手示意不必了,喝多誤事,她站起來是真的想走了,誰知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竟整個人不穩跌倒。

      朱明熙立刻就要接她,卻被她壓在了羅漢床上。

      他的頭撞到了床板,悶哼一聲。手卻下意識地摟住她的腰。混亂之間,長寧根本沒注意到朱明熙手碰到哪裡,朱明熙卻眼神閃爍地盯著她的側臉許久,手不覺地更加縮緊了。

      “殿下沒大礙吧?”長寧想起來,卻覺得動彈不得。

      “無事,你沒傷著就好。”朱明熙輕輕說道,聲音卻比以往更低沉些。

      長寧沒察覺他的異樣,站起來道:“今日當真要走了,若有什麼要告訴殿下的,我自會來找你的。”

      朱明熙這次沒有攔她,而是微微一笑:“好,我會來找你的。”

     門口護衛要攔長寧,朱明熙招手示意放行。待長寧的身影消失之後,他仍然看了許久。

    “殿下。”護衛跟在他身後問,“您無事吧?”

      朱明熙搖了搖頭,嘴角卻露出了然的笑意:“原來如此。”

      他就奇怪了,雖然貴族圈裡的確有好男風的傳統,但是朱明熾這人從不近男色,原來別人送他的孌童,他也從不曾要過。別說不要了,他一直對這種風氣嗤之以鼻,覺得那些孌童都是叫人褻玩的工具而已。怎麼就獨獨對長寧這般。越想他越覺得可疑。

      剛才想給她診脈,甚至給她灌酒,都是想試探是不是如此。她都不配合,就更可疑了。

      直到剛才,他終於確定了。

      是的,正如他猜測的那般,在他摟住她的那瞬間,探手摸了那處,震驚中又有一絲

      了然,原來如此!

      隨後他看著趙長寧,他心裡只湧出了一個念頭。

      這個人也應該是他的。

      是他先發現的,他將她捧到今天,他曾經觸手可得的東西。他心裡湧起一股貪欲。

      難怪朱明熾會放過她呢,倘若換做是他,恐怕也是明裡捧著她,暗地裡便要她成為自己的,日夜索求。

      本就是女子,便該是屬於男子的。

      “殿下?”護衛又喊了他一聲,“可是趙大人有什麼異常?”

      “異常……”朱明熙輕輕地說,“自然是異常,只可惜沒早些發現。”

      護衛聽著有些疑惑,殿下這是什麼意思?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倘若殿下疑趙大人有二心,不如屬下立刻替殿下解決掉……”

      朱明熙伸手攔他,笑了笑說:“不要打草驚蛇。”趙長寧不喜歡朱明熾,不正是因為朱明熾強取豪奪不遂她意,如果她知道自己也對她是這個心思,必然也會反感。

      不如等到他登基之後再告訴她吧。

      朱明熾從他這兒奪走的,他都要一一要回來,朱明熙眼神沉暗。

      長寧回到府時仍然走神,直到燕雲山端著她的藥上來。

      自陳蠻離開之後,他就頂替了陳蠻的位置,日漸熟了,幹得也挺好的。長寧聽他說

      過他的身世,本來是練武討生活,後來武館倒閉,他因為長得好看,竟然被賣入了
  
      香翠齋。然後叫宋唐看中了,覺得長寧喜歡這樣漂亮健壯的少年,買來給她做男寵。

      他發現大人真的對他沒有興趣後,倒也專心伺候他了。

      長寧一邊喝藥一邊看案卷,燕雲山不識字,站在一邊等了片刻,問道:“大人心神不定,可是想陳護衛?”

      陳蠻?想他做什麼,他恢復了陳家嫡親二少爺的身份,還怕沒有個好前程嗎?昨天他還叫人傳了話,說他現在被陳昭扔去了京衛營,要過年才能回來見她了。長寧知道陳蠻這次再從京衛營回來大概就能直升副指揮使了,只回信叮囑他一切小心即可。畢竟哥哥可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一路給他保駕護航不成問題。

      “沒有想他,這些東西你收下去吧。”長寧道。

      燕雲山就說:“大人若有什麼要陳護衛幫忙的,我也可以幫您。”見長寧對他還不錯,他就有了投桃報李的意思。

      長寧竟難得地笑了笑,看他:“你以為陳蠻能幫我什麼?”

      燕雲山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被長寧一笑,竟然覺得心跳加速。心想外人皆道大人國色天香,怕是有幾分道理的。幸好他是喜歡女子的,大人再好看對他來說也是個男人罷了。便也只是笑笑:“屬下也不太懂的。”

      長寧則不再理會他,招手叫他收東西。

      今天朱明熙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不是沒有思考過。的確朱明熙說的才是她想要的,但朱明熾呢……?摩挲著他送的玉佩,長寧就有些不忍。雖然朱明熾做過這麼多惡事,但她卻越來越無法狠下心對他。

      她輕輕歎氣,將玉佩放在一旁不予理會。

      小廝挑簾,顧嬤嬤進來了,福身放下一盅天麻杜仲鴿湯。長寧放下書準備喝湯,誰知道蓋子揭開,一股腥味卻突然直衝鼻腔。

      那股犯嘔的感覺又來了,長寧避開書案捂著嘴嘔了幾下,又覺得可能真的要吐,便直衝淨房扶著木桶乾嘔。她自小不愛吐,嘔的感覺簡直是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把剛才喝下去的藥全部嘔了出來。

      顧嬤嬤聽到動靜,立刻叫丫頭們準備熱帕。

      她幾步進來:“少爺,您怎麼樣了?”

      長寧擺擺手,想說沒關係,但又是一股犯嘔的感覺湧上來。

      顧嬤嬤看得變了臉色,突然是想起了什麼,長寧的月信一向不準,三四個月沒有都是常有的事。這麼算算……上次似乎還是,兩個月前了。她打量了一下長寧方才吐出來的穢物,就問:“我記得您這兩日沒吃過什麼別的東西吧?”

      長寧細想了一下,這兩日的確沒吃過別的。就搖了搖頭,接過丫頭遞過的熱帕子擦手和嘴:“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聞著那湯便犯噁心。”

      顧嬤嬤這次神情更怪異,立刻讓丫頭們全部退下,又親自關了隔扇。凝視著她問:“您告訴我,您兩個月前,可是與皇上同房過……”

      她這麼一說,長寧立刻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她一愣,低聲道:“不是每次都喝了湯藥的嗎……”由於記得自己每次都是按時服了的,長寧甚至沒有往懷孕想過。

      “湯藥也未必真的管用,總有意外的。”顧嬤嬤說起此事有些心虛,是她自作主張減了藥量的,本來以為無事的。

      長寧聽到這裡忍不住閉了閉眼睛,的確是有這個可能性的,最近她升任大理寺少卿,都忘了月信這回事了。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性,她如何能不擔憂,輕聲說:“您立 刻叫小廝套馬……去請柳大夫過來。”

      長寧靜靜地坐在書案前,外面雪夜寒惻,黑夜裡大雪覆蓋著庭院。她住的地方離前院近,馬車車軸的聲音隱隱傳來。套馬,開門,朦朧的光線透進來。顧嬤嬤領著一把白鬍子,年已半百的柳大夫走進了書房來。此人是竇氏的遠親,醫術神妙,自小就給長寧看病。

      顧嬤嬤立刻散了丫頭,並關上了書房的門。

      “趙大人。”柳大夫要行禮。

      長寧立刻半扶起他,“您請坐,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您給我行禮的。”

      柳大夫已經很老了,溫和地笑著說:“大人為官為民,受得老朽這一拜。”

      長寧頓了頓,將手伸出去給他。輕聲道:“閒話不提,還請您給我試試脈,我近日有嘔吐之症,且沒有什麼食欲。想問問你,是不是……”

      柳大夫聽到這裡眉梢一挑,沒有多問,將手放在長寧的脈門上。試了一會兒,然後又想了會兒。

      長寧看他猶豫,臉色已然凝重。

      柳大夫輕歎道:“如果方才老朽沒有誤解大人的意思,大人應該指的是孕育吧。”

      看了看長寧的神情,他斟酌著道,“老朽為醫三十餘年,孕初兩月是把不準的,但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大人您恐怕是真的……”

      長寧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知道了。”

      顧嬤嬤走上前,微笑著說:“多謝柳大夫,您跟奴婢這邊來吧。”又從袖中拿了一小袋銀裸子遞給柳大夫。

      等顧嬤嬤回來的時候,只見長寧坐在書案前,無意識地把玩著玉佩。屋內亮著一盞蠟燭,照得她的側臉泛亮。

      顧嬤嬤走過去,看著長寧:“寧哥兒……”

      長寧側頭看她一會兒,輕輕說:“嬤嬤,您說……我該怎麼辦?”

      顧嬤嬤遲疑了一下,手輕輕撫著長寧的衣袖,輕柔地道:“您的體質不易有孕,但若有孕,這孩子可是您的親骨肉啊!”

      對啊,這是她的孩子啊。雖然她從不曾為母,卻也知道為母最大的道理。

      “可我若是留下他,如何瞞得住旁人。”長寧聲音微冷,別看了視線看著跳動的燭火。

      它來的這麼突然,她甚至沒有準備過,她也從來沒想像過對一個生命負責。她身上要背負的東西已經夠多了,趙家的前程,竇氏的期待,現在又要來一個孩子嗎?

      顧嬤嬤緊緊握住了她的衣袖,看著她纖瘦的身影就心疼,她的命途為何就這麼坎坷,本來已經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卻又有了身孕。她說:“孩子的父親……您 問問他吧!他畢竟是九五至尊,這是他的孩子,難不成……他不想要嗎?”

      朱明熾不想要?他大概是快想要瘋了。假如告訴了他,他肯定會欣喜若狂,不許這孩子有半點損失,甚至會損失到她的利益。

      也是,每次留宿他都那般對她,怎麼會沒有身孕。長寧突然想起他在自己的耳邊說:“別讓我發現你在背後做手腳,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他這樣霸道強勢的人,肯讓她來選嗎?

      “我要想想。”長寧輕輕出了口氣,“您告訴柳大夫,任何人都不能提起,絕對不能。”

      他朱明熾的耳目遍佈天下,想知道什麼還不簡單嗎?

      “一向都是如此的,您放心。”顧嬤嬤安慰地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28 03:20 PM

第九十六章

      宮裡四處佈置起了燈籠,臘月二十四,過年的氣氛已經越來越濃厚了。

      今日朝會上,趙長寧進言的《吏法新編》得到了皇帝的稱讚。因此下朝之後,不少大人就笑著同趙長寧拱手:“趙大人年輕有為啊。”

      長寧只是微笑迎合。同章首輔的門生一行人往崇文門走去。今日宮中設宴,宴請群臣,這次宴席之後就要準備過年了。

      同僚們都往前走,長寧就站在了門口,雪被純白,淡淡日光下升起團團雪氣,北風又寒,吹得人袍帶獵獵飛舞。

      上次崇文門宴請的時候是太子的生辰,朱明熾和魏頤比武,她和朱明熙對飲談天下。那時候她還滿腔的抱負,官途未知而坦蕩。

      現在她是位高權重的大理寺少卿,朱明熾成了權傾天下的皇帝。只是心境卻不再單純了。

      崇文門宴請百官,往裡是鳳華閣,是宮中女眷們進宴席的地方。

      長寧進崇文門的時候正好太后的轎攆經過,見她的背影眼熟,就抬手叫轎子停,喚了一聲:“前頭可是趙大人?”

      長寧回頭見是太后的轎攆,眾星捧月的,立刻下跪請安,太后叫人扶他:“快起快起,你與哀家有恩,不要多禮。”

      長寧聽到這裡嘴角微動,太后娘娘當真是可愛,當年的事她竟然記了這麼久。

      正好朱明熾聽說母后過來,便出來迎接。他背手大步走出來,文武百官如潮跪了一地,伏首喊吾皇萬歲。

      朱明熾看了正跪的少卿大人一眼。

      有恩?母后當真是單純,這人當年沒差點殺了他。

      “平身。”他的聲音十分渾厚,太后下轎攆來,他便伸手去扶,“外頭風大,您先往裡坐。”

      太后卻對長寧念念不捨:“把趙大人也叫到裡頭陪哀家說話吧。”。

      朱明熾就對趙長寧微微一招手。長寧領命,收攏衣擺跟在太后身邊進了鳳華閣。裡頭朱明熾已經扶太后坐下了,旁還有兩個宮女一左一右給太后揉肩背。太后招手讓長寧也坐下,說了會兒話後,笑眯眯地問道:“我記得趙大人似乎還未成親?”。

      長寧道:“原山東老家有個表妹訂親,不過後來退了。微臣忙於朝務,就未曾再說親事了。”

    太后聽了又笑道:“趙大人年輕有為,便是為國為民也要注意自己的私事。沒有個內人給你打理家務,總是不好的。”她老人家似乎起了興致,對身邊的宋嬤嬤說,“我記得去年為常國公的世子相看媳婦,特別制了一本冊子的,你去拿來給趙大人看看,看哪家的姑娘入得了他的眼,今兒我便做主,懿旨賜婚一回。”

      長寧聽到這裡還未等說話,朱明熾就目光一閃,笑道:“您還當真是起了做媒的癮,她的親事自有她的父母思量,若是您指的她不滿意,卻也不好直說,豈不是為難了她。”

      太后一想的確也是這個道理,如果她指了哪個姑娘覺得好,人家趙大人覺得不好,恐怕也是不好跟她說的。才擺手作罷:“既然如此,趙大人且吃著茶吧。”說完叫人,“把哀家的茶點送一份給趙大人。”

      趙長寧才從鳳華閣裡退出來,外頭已經有章首輔的門生,吏部郎中徐有泉等著他,見趙長寧出來,他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想不到少宜兄竟然連太后都相熟,果真年輕有為!”

      “不過是早年太后曾托我辦過事,卻談不上相熟。”長寧自然地與他說話,一邊朝著崇文門走去。

      徐有泉不過是來拐他過去喝酒的,笑道:“不說這個!你快過來同我們多喝幾杯酒才是正經。”

      章首輔派系的人都跟她很親近。

      長寧笑著推辭:“我不勝酒力,怕掃了大家的興致。”但官場上的奉承往來,長寧又不會拒絕,喝幾杯也是無妨的。

      朱明熾自隔扇的雕花看出去,自然看得二人親昵地離開了,他靜靜看了眼就回過頭。

      旁邊太后歎了句:“皇帝不要我管臣子的親事,但皇帝的事,我卻是要過問一二的。”

      朱明熾道:“您跟著兒子辛苦這麼些年,如今成了太后自該享清福了,兒子的事自己心裡都有數,您不用操心。”

      太后卻悠悠歎了口氣:“朝政哀家自然不會管,只是這皇嗣一事,我卻是一定要過問的。你現在膝下無子,我如何能放心得下。若是母后選的那些人你不喜歡,自個兒尋了你喜歡的收用便是,後宮妃位多懸,添一些新人也無妨。”

      朱明熾仰靠在椅子上,卻是一笑:“子嗣的事兒子心裡有數,母后儘管放心。兒子估計著沒個兩年,就能給你抱個大胖孫子了。”

      他想著自己耕得勤,總有天長寧會有孕的。畢竟鄭太醫告訴過他,長寧雖然有些宮寒的毛病,生養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朱明熾如此言之鑿鑿,太后還能說什麼。別的她不管了,她就是眼饞大胖小子,前幾日榮國公老夫人抱著孫子進宮來看她,她抱著真是愛不釋手,這要不是榮國公老夫人的愛孫,她真想留在自己身邊養幾日。

      別人酒過三巡,長寧喝了兩杯酒,頭腦微熱。再看到酒送過來,便擺手不肯再喝了。

      她的手不動聲色地輕輕按了按腹部,她既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要這個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如果想要孩子的話,應該不能喝太多酒的。同僚覺得不過癮,意欲再灌她。她乾脆推說自己頭暈,去外面走走。

      冷風一吹果然渾身熱散去,反倒是有絲冷意了。

      長寧走出回廊,仰頭看了看天空。

      “趙大人?”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她,回頭一看,卻是穿著綢襖,一群宮人簇擁的朱明謙。他剛抽長出單薄的少年身形,俊秀的小臉帶著微笑,似乎有些驚喜,“你怎麼在此處,我許久沒有見到你了!”

      自從長寧任大理寺丞之後,就不再任朱明謙的老師了,轉而由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帶他讀書。

      “裕王殿下。”長寧給他行禮,看著他淡笑道,“多日不見,殿下似乎長高了。”

      “只是長了兩寸餘而已,跟皇兄比起來還不算高呢。”朱明謙臉色微紅,“我許久沒見大人,大人能不能陪我賞雪……”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正好還能有個由頭不進去了。長寧陪著朱明謙走在回廊上,宮人遠遠地隔了一截,長寧突然聽到朱明謙說:“以前每年過節的時候,四哥就會讓人在我宮裡裝飾花燈,讓我看著玩。”他說,“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長寧低聲說:“殿下還是不要說這些的好。”他一個王爺,沒有權力沒有生母,榮辱富貴都是朱明熾一句話的事,他不該說這些的。

      朱明謙卻不甚在意:“我知道趙大人不會告訴別人的,當年四哥在的時候,對大人是極好的。”

      趙長寧只是淡笑未曾說話,人心總是會變的。太子變了,她也變了。

      朱明謙側頭看了看她的神情,眼神不明。

      這時候有太監來通傳,朱明熾宣她過去覲見。

      長寧跟著太監到了乾清宮外,她不覺又將手輕輕放在腹部。不知道想了什麼,定了心神進去。

      朱明熾在裡面同喬伯山對飲,喝了不少酒。喬伯山惦記剛生產完的妻兒和新生的孩子,跟朱明熾告辭:“微臣當真不能陪您喝下去了……”

      回頭看到太監領趙長寧進來,還有點高興,情敵來頂替他繼續被皇上灌酒了。

      朱明熾那個酒量,開玩笑,那可是軍營裡一壇一壇地灌出來的。

      最好能把他趙長寧灌得找不著北,看他還玩不玩風雅公子那一套。他笑眯眯地說:“趙大人來得正好,皇上缺個陪酒的。”

      他拱手告辭,長寧一步步走過去,看著朱明熾道:“陛下怎麼喝這麼多?”

      朱明熾微抬起頭,見是她來了就笑了聲。抬起酒壺灌了自己一大口,抓過長寧的衣襟讓她倒躺在自己懷裡,然後握住她的下巴,一邊吻她一邊要度酒給她喝。

      他撒酒瘋呢!長寧不禁掙扎,避開他要喂自己酒的嘴唇,她不能喝酒的!

      但她這個舉動卻讓朱明熾誤會了,酒咽下去,放開她一些,睜開眼睛看著她:“今天怎麼了?”

      “我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長寧狼狽地擦了擦嘴角,口舌裡火辣辣的。

      朱明熾卻笑了,低沉道:“朕見你就是太清醒了。乖,你喝了這酒,今天也不走了,陪朕宿乾清宮裡。”

      他又要再餵,手扣著她的後頸低下頭。長寧又躲避他的口舌,朱明熾以為她是不願意跟自己親近,有了些怒意,再度放開她,淡淡地說:“朕今日看到你與徐有泉二人勾肩搭背,倒是說得高興。你莫不是有些喜歡他,連朕的親近都要拒絕了?”

      長寧聽了有些無奈,朱明熾這個人佔有欲真的太強了,她跟同僚親近很正常好嗎,大家都沒有什麼齷蹉心思,就是勾肩搭背也是純潔的勾肩搭背。此人既強勢又小心眼,什麼時候惹他生氣都不知道。

      “我與他認識不足半月,何來的喜歡!”她說。

      朱明熾就是不喜歡,趙長寧對她的同僚,對她的愛慕者都溫柔得很,讓人家如沐春風,對她動些歪心思。對他呢,趙長寧就是冬天的寒冰,沒什麼溫情,不怪他佔有欲強,他恨不得將這個人禁錮起來,別對著別人笑。

      “那你為何拒絕朕?”朱明熾低聲問。

      長寧微微歎氣,湊上去親了他的嘴角一口,緩和道:“如此陛下可滿意了?”

      不就是要親嗎,那親就是了。

      她跪上前一步,抱住這個人的脖頸,又在他的嘴唇正中親了一下,察覺到身下健碩的身體僵硬了,她猶豫片刻,才撬開朱明熾的嘴唇,試探地往裡面伸了一點舌尖。就這樣,她被男人突然撲在羅漢床上,然後吻她,察覺到他的手往她的腰間探去,她又想起了什麼,立刻抓住他的手:“不行,不能……”

      朱明熾叫她撩撥得火熱,她又說不行。他緩緩放開她,犀利的目光看著她問:“你究竟怎麼了?”

      他會不會懷疑?他如此敏銳的人,如果破綻太多他肯定會察覺到不對的。

      “不舒服罷了。”長寧別過頭,她知道怎麼安慰他。她將頭靠著他寬闊的肩,閉上眼睛,“陛下,我想休息會兒。”

      對於趙長寧主動的親近,朱明熾還是很受用的,畢竟她很少這麼親近自己。他身體略放低了一些,讓她靠得更舒服。方才高漲的下身也不理會了,就這麼靜謐了片刻,朱明熾突然問她:“長寧,你想成親嗎?”他補了一句,“無論娶嫁。”

      長寧想了想搖頭:“暫時沒這個想法。”

      朱明熾想起今天太后想給她指婚的事,他說:“你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有夫妻情誼了。”他摸著長寧光滑的鬢髮,“除非是朕給你。所以,別想著成親的事,就是你想娶個女子也不行。”

      長寧眼睛都沒有睜開,淡淡地嗯了一聲。

      朱明熾又親了她的額頭一下:“累了就睡吧,朕不為難你。”

      長寧卻又輕聲道:“陛下……”盯著他身上袞服日月山河的紋路,她問,“您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嘛,倘若我要是真的有孕,你打算如何安置?”

      朱明熾笑道:“自然不能放任你在外面了。你要是有了孩子,得到朕身邊來才行,否則孩子的出身怎麼說,總不能是憑空冒出來的。”他刮長寧秀氣的鼻子,“想這麼多做什麼,不是累了嗎,好生歇息吧。”

      長寧聽到這裡卻是渾身發冷,果然如此!他後宮三千佳麗,難不成她跟那些人養在一起?等帝王另結新歡,等色衰而愛馳,那時候她就變成了宮中無數女子中的一個。這樣的人她不認識,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絕不是等這種結局。

      她再度閉上了眼睛,聽到外頭有人通傳:“陛下,貴妃娘娘求見。”

      “有什麼事?”他將她輕輕放下,站起來去了隔扇外。貴妃宋氏雖然只是妃子,但是后位空懸,她便執掌六宮協理嬪妃事宜。宋氏就是當年想拒婚沒拒成的那一位,作為宋宜誠的嫡長女,心氣兒高得很。就是入宮前半年,也是端著身份從不向朱明熾示好。

      朱明熾又不蠢,宋氏不喜歡他他也知道,他本來就不喜歡宋氏,接她入後宮不過是想拉攏宋宜誠罷了。

      但宋氏畢竟是女子,是女子就會深閨寂寞。嫁人之後總是會對自己丈夫有異樣的感覺,更何況她這位丈夫是九五至尊,高大挺拔,果決堅毅,雖然兩人交集不多,但她也日漸上了心,不過是還礙於臉面不示好罷了。

      她帶著自己貼身的宮女在殿外等著,見帝王出來便屈身行禮,道:“皇上晚安,臣妾來請示宮中事務的。”

      帝王在龍椅上坐下來,抬手示意她落座:“你快些說罷,朕還有些急事要處理。”

      宋氏笑容微僵,走近站在帝王面前,她一面說一面往帷幕裡打量,直覺告訴她,裡頭應該有個人。仔細想想,她不記得后妃中他有哪個是特別喜歡的。讓朱明熾這般重視的……究竟是誰?

      要論容貌才氣,自己是嬪妃裡最出挑的。她自持甚高,也不會像一些小嬪妃那邊對他曲意討好,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和慎重是不能少的。她自覺因為這個,帝王也會待她慎重幾分,偶爾在她宮裡吃飯,卻從不留下過夜,後宮諸妃他皆是如此對待。

      由於有些走神,宋氏不由得說的久了一些,直到朱明熾伸手:“好了,都是些瑣事,你拿主意就行,拿不定的便去問太后罷。”

      宋氏咬咬唇,還欲再說什麼,他已經起身入內了。宋氏只得跪下送他,片刻之後,她就聽到裡頭模糊的說話聲。

      “……怎的還沒睡著?不是很累了嗎……”。

      “還是非要朕疼愛你才是?”這話帶著明顯的調笑,對方似乎拒絕他,總之不太順利,就聽他又道,“你再不睡可就別想睡了……”

      她頭一次聽到一貫嚴肅冷漠的皇上這般說話。

      這就是他所謂的,有急事要處理嗎?

      總管太監劉胡已經上前一步,微笑道:“皇上怕是已經歇下了,貴妃娘娘請回吧。”

      這是在表示她不該聽下去了。

      宋氏強露出笑容:“還請問劉爺爺一句,皇上這是與誰在一起呢,我沒記得有哪位嬪妃侍寢啊。”

      劉胡是只老狐狸,豈會露了帝王的底,只笑道:“奴才過來當差的時候,人就在裡面了,要說是誰,奴才也沒瞧見。”

      宋氏心道狗屁,你一天十二時辰跟著朱明熾,怕是連朱明熾什麼時候如廁都知道,會不知道他帳中那人是誰?不過是不願意說給她聽罷了,也是,朱明熾身邊的總領大太監,嘴巴緊如蚌殼一般撬不開,她怎麼可能問得出來。

      她不再多言,微笑頷首離開。

     跟著轎攆旁的貼身宮婢輕聲道:“娘娘想知道那人是誰還不簡單,只消咱們在此處略等片刻,那人肯定會出來。明天陛下要去地壇祭祀,今日此人不會留寢的,祖制不允。”

      宋氏淡淡道:“你看皇帝,像是守祖制的人嗎?”話雖說著,她卻讓太監停下轎攆,說,“那就等她片刻吧。”

      宮女想說什麼,又歎了口氣覺得不好說。

      當年對身為二皇子的陛下萬般嫌棄,進宮了也是如此,陛下不過是礙著宋家顏面,給了貴妃的位分,一天也未曾侍寢。不過皇上不讓後宮侍寢也不是一兩天了,太后著急也沒用,畢竟萬般的事都是皇上說了算。他不喜歡後宮的女人,就當真是碰也不會碰。

      看一看這人是誰也好,比著皇上喜歡的模樣來,總能好些。

      寒風吹過,蓮台裡的蠟燭跳動。

      長寧這日沒有留宿,一則朱明熾明天要祭地壇,他自己不在意這個,趙長寧卻不想陪他。二則她還怕自己露出什麼破綻,叫朱明熾察覺了異樣。所以就從乾清宮裡出來了,路上還思考著吏法新編的事,她最近與翰林院大學士、刑部侍郎著手重編吏法,要翻閱的典籍很多。

      那個人影逐漸近了,宋氏的眼睛微微一縮。

      紅蔻丹的手指,緊緊抓住了手帕。

      這個人她怎麼會不認識,這不就是號稱最年輕的四品官,大理寺少卿趙大人嗎?他家與自己家族還有些過節。

      方才是他在裡面?

      難不成,帝王其實是好男色?

      趙長寧已經看到了貴妃的轎攆,停下行禮:“微臣叩見貴妃娘娘。”因為是內宮女眷,她最好還是避開為妙,便準備後退。

      宋氏看著他那張比女子還要秀美的臉,一股強烈的噁心沖上心頭,難怪!帝王對後宮視而不見,分明就是喜好男色!此人年紀輕輕位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不過是以色侍君主,帝王尤其喜愛,才破格提拔的吧?

      如此妖媚貨色,媚亂朝綱,配得上做官嗎?

      強壓著內心深處的厭惡,宋氏冷冷道:“我未讓你退下,趙大人擅自退下,可是不敬?”

      大家遇到宮眷都會請安後立刻避開,這不是常識嘛。

      長寧一愣,仍舊跪下:“娘娘可是還有吩咐?”雪天路冷,磚地結冰,片刻就開始寒氣入骨。

      宋氏厭惡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道:“本宮方才在殿內聽到一些事,卻是說也說不出去,只是本宮有句話當與趙大人講……”長寧聽到這裡,心下已是一沉。剛才貴妃來稟報事情,聽到帝王說那些話,恐怕是猜到了她與帝王的關係了……

      “趙大人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惑亂朝綱的妖孽之物,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恐怕趙大人的座師,知道趙大人竟然以色侍君主,也會不恥趙大人的為人,恨自己教了這麼個學生吧?”

      趙長寧手心掐緊,面無表情道:“貴妃娘娘誤會了。”

      “誤會?”宋氏冷笑,正欲再駁斥此人,背後宮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道,“娘娘,不可……”

      此人畢竟是正四品的大臣,他就算真有過錯,也輪不到娘娘說什麼,娘娘這是氣昏頭了。

      他日皇上若追究起來,娘娘也難辭其咎。

      宋氏卻不管宮女的阻止,低聲道:“這樣不要臉的人,便是我今日斥責他,他敢把這話傳出去嗎?他恐怕自己都嫌丟臉吧?”

      “娘娘。”趙長寧四平八穩地道,“倘若娘娘只是為了些莫須有的事指責下官的話,下官恐怕不能奉陪。倘若有別的罪責,還請娘娘上書皇上或者都察院吧,下官告辭。”說著她叩頭起身,然後拍了拍官袍上的冰碴,繼續往前走去。只是與來時比,腳步略微遲緩了一些。

      宋氏氣得發抖,這樣一個妖媚東西,魅惑皇上使他無心後宮,他還有理了!

      但正如趙長寧所說,他雖然是正四品,貴妃形同從一品,但她沒有理由干涉朝臣諸事,這是大忌。

      宋氏在他背後冷笑道:“趙大人,你這般自輕自賤,他日史書工筆,恐怕你也是滿紙荒唐吧!”

      趙長寧不再理會她,靜靜地走下了臺階。

      等上了宮門外的馬車後,她突然捂著嘴,乾嘔了許久。

      給她趕車的燕雲山聽到了,撩了簾子進來:“大人,您怎的這毛病還沒好?要不您返回去,找太醫院的給您診治一番?”他怕大人這病久了傷胃,覺得是宮外面的大夫功力不夠的緣故。

      “無妨。”長寧拿帕子擦嘴,馬車內烤著火爐,她怎麼可能找太醫。

      一把脈,什麼都藏不住了。

      朱明熾要留她在身邊,後宮又有宋氏在。她是大理寺少卿,宋氏拿她無可奈何,她如果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女人呢?宋氏想將她怎麼揉搓就怎麼揉搓,靠皇帝的庇佑?開什麼玩笑!

      “你派人去找柳大夫過來。就說是上次約好的藥,該拿過來了。”長寧淡淡地說。

      若再慢些,那男人恐怕就要察覺到端倪了。

      馬車駛離宮外,宮內朱明熾打起精神,打算再閱一會兒奏摺再睡。

      劉胡進來將蠟燭換了一盞三柄的,室內頓時明亮起來。他附首過去,在皇帝耳邊低語。

      “哦?半月請了三次。”朱明熾翻閱奏摺,“可是哪裡不舒服?”

      “奴才不清楚,聽說是傷寒。”

      朱明熾笑道:“傷寒能傷半個月?怎麼方才見她好好的,估計是有別的事找這個柳大夫,你把人給朕帶過來問清楚。”

      劉胡應喏去了,但不過片刻他又過來回話了:“陛下,那邊剛又把人請過去了。”

      朱明熾這次察覺到了一絲不對,筆一放。

      “沒說找過去是為什麼?”。

      “沒有,只聽說拿了幾包藥,匆匆過去了。”劉胡說,“按您的吩咐,撬了藥櫃,拿了藥方出來給您看。”他把藥方從袖子裡拿出來,打開後雙手遞給了帝王。

      朱明熾接過來,但他不通藥理,上面寫的什麼也不知道。示意一眼劉胡,劉胡已經明白了,立刻出去傳鄭太醫。

      可憐鄭太醫,快七十歲一個老頭了,總是半夜叫人從床上挖起來,以為帝王突發疾病,帶著徒弟提著藥箱匆匆趕往乾清宮。

      到了乾清宮,燈火通明,帝王正拿著張藥方沉思,看樣子沒病。

      鄭太醫叩地行禮,朱明熾招手:“不要多禮,過來替朕看看這張藥方是做什麼的。”

      鄭太醫無語凝噎,不過是一張藥方單子,皇上您隨便找個值房的太醫看就是了。非要把他一個掌院太醫半夜叫來,他哪裡敢說半句,抹了把額頭冷汗就上前去接單子,掃一眼就明白了,放下單子再磕頭:“陛下,瞿麥六兩,通草、桂心各三兩,牛膝、榆白皮各四兩,此方為《杜氏女科輯要》中墮胎一方……”

      他話剛說完,只見皇帝臉色大變。

      頓時又青又白,似喜似怒,俄而烏雲密佈。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好!好的很!”

      劉胡一見皇上發怒,嚇得已經立刻跪下了,他早也知道趙大人是女子了,別人瞞得住,他可是瞞不住的。皇上要給你的胎都敢不保,聖怒難犯,趙大人!您這膽子是包天了啊!

      “你跟朕一起。”朱明熾立刻站起來,告訴劉胡,“錦衣衛準備出行,立刻跟朕外出。”

      “皇上,深更半夜……”劉胡想說您這樣太引人注目了。

      “朕的兒子要被她殺了,你給朕閉嘴!”朱明熾斗篷披在肩上,語氣沉得要殺人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28 03:21 PM

第九十七章

   四下一片寂靜。

      柳大夫的藥已經送了過來,顧嬤嬤差人去煎藥了。

      一直到煎好的藥送進了屋內。

      “大人,您可是考慮好了。”顧嬤嬤不知道為何,手心也是冷汗津津的,“您當真不問……那人,他若是有天知道您私自落胎,震怒之下……”

      長寧拳頭握緊又舒開,緩緩說:“這件事母親不知道吧?”

      “大太太不知道,奴婢替您瞞著呢。”怕竇氏知道反而壞事,這件事自然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顧嬤嬤誰也沒說。“院裡的丫頭都遣散會了,奴婢讓柳大夫等在稍間裡,如果有什麼問題,他也能應付。”顧嬤嬤平順了氣息,“您聽我說,湯藥服下之後會有痛意,比您來月事可能還要痛一些,隨後會排血,大約要痛半個時辰。您得臥床休養半月才能下地……”

      “半月不行,他會起疑的。”長寧道,“三四天足矣。”

      一席話說得顧嬤嬤又開始抹眼淚:“民間女子但凡胎落,都要當成小月子休養,至少是要在床上躺一個月隔風的。否則落下病根,您會終生難育啊!”

      湯藥熬成濃濃的一小碗,盛在茶盅裡,冒著熱氣。

      長寧把茶盅端在手上,手開始發抖。

      她盯著顫抖的水面,手背繃出了青筋。

      她下不去手,她的孩子……她下不去手!“嬤嬤,我聽人家說,喝這藥還是有意外的……”她輕輕地說,“或者,喝了也下不來,活活痛死的,是嗎?”

      顧嬤嬤抱住了她的手臂,哽咽道:“咱們不打了吧,不打了!您去告訴他,辭了官職就養在他身邊生……”

      “嬤嬤,您不知道。”趙長寧喃喃道,“這個事情沒有這樣簡單的。我自小女扮男裝,這是欺君罔上,我若是恢復了身份,只會淪為眾矢之的。頭先的朋友、老師不恥與我來往,趙家裡我也淪為一個普通女輩。進宮更是可笑了?您看宮裡是什麼樣的,與趙家為敵的有多少?我沒有身份依仗,怎麼與她們鬥?朱明熾的性子,我有孕他必將我放在他身邊,就算不放在他身邊,難不成我還能瞞得住文武百官?”

      她知道!她什麼都想過!

      顧嬤嬤老淚縱橫。長孫一直都是最聰明理智的那個,她怎麼會忘了。

      一想到長孫說的那些場面,她便毛骨悚然。習慣了長孫作為男子在家裡說一不二,在朝堂上為官為民,怎麼受得了她被別人侮辱?

      “我就是心疼您……”她把她摟在懷裡,像她還是個孩子一樣緊緊抱著她,“您要是真的生而為男就好了……您要真是男的就好了……”

      這個世界,賦予了男子太多太多的優勢。

      而她呢,想要這樣的東西得付出千萬倍的努力,稍不注意還會失去。

      顧嬤嬤突然生出一股憤懣不平,以及濃重的悲哀。

      “好了嬤嬤,”長寧安慰地抱了她一下,放開了她,“您先出去吧。”

      顧嬤嬤久久捨不得放開她,被長寧輕輕按了下手背。而長寧站了起來,她看著門開了又關,她盯著藥碗良久,終於又端起了碗。

      藥碗藥液盈盈,她仍然下不去手。

      耳邊似乎突然有幻覺傳來,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軟軟的很稚嫩,牙牙學語一般,“娘親”。

      或者是錯覺,她又覺得肚子裡孩子在動,他想碰一碰她,他不想離開她……她突然覺得無力,緊緊閉上眼,這怎麼下得去手!

      手背繃緊,幾乎快要握不緊碗。

      突然聽到外面雜亂地響動起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聽到門口顧嬤嬤的聲音:“你們是什麼人!怎麼闖我們趙府,還有沒有王法……”

      然後是個低沉而飽含怒火的聲音:“老子就是王法!”

      門被砰地一聲撞開,那人似乎攜風帶火而入,趙長寧只來得及看清他冰冷的臉,手中的藥碗就已經被他一掌打飛,撞在牆上發出啪地碎裂聲。而他仍然一步步地朝自己靠近。

      長寧從未見過他這般恐怖的神情,他的眼神仿佛是一把火,要將她燒得灰飛煙滅。她一步步地後退,然後靠住了羅漢床,退無可退!

      朱明熾靠近壓住她,鐵鉗一般的手卡住了她的喉嚨。

      “你在幹什麼?”他的聲音簡直讓人齒冷,一字一頓,鋼刀鋒利。手捏得人喘不過氣!

      “你想殺朕的兒子?”他再問。

      被他抓了現行,趙長寧根本不敢想像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本來這麼想要這個孩子,她分明就知道。

      方才被打飛藥碗的手尚在發麻,她把手上的藥液擦乾淨,勉強地說道:“陛下怎麼來了,外頭的人也不通傳一聲。”

      知道他恐怕已經全部知道了,她不過是在強裝鎮定罷了。

      “那碗東西是什麼?”朱明熾怎麼會放過她,一把掐著她的腰按住她,“你有孕不說,要不是朕來得及時,朕的兒子已經被你殺死了!”

      “你放開我!”她掙扎,被他激怒道,“孩子是我的,跟你無關!”

      “無關?”他冷笑。要不是她有孕,他這時候真是想狠狠懲罰她!叫她知道究竟有沒有關!“朕是你的男人,你肚裡的孩子跟朕無關,還敢跟哪個野男人有關?你但凡說個名字,朕便弄死他!”

      “他在我得肚子裡,我有處置他的權力。”趙長寧緊咬嘴唇道,“你想要孩子卻不問我的意願,強使我有孕。我留不留孩子,也與你無關!”

      朱明熾如獸一般暴怒,眼睛裡都有了血絲。但她有孕,他又能把她怎麼樣!只能冷笑道:“朕是孩子的父皇,這便是最大的關係。我告訴你,不光你肚裡的孩子跟朕有關,就連你都是朕的,你沒權決定這孩子的去留。除非你想整個趙家都跟著它陪葬!”

      他的話說得又狠又厲。又逼迫她抬起頭:“你聽到沒有?”

      趙長寧被他逼得崩潰,這半個月來的精神壓力突然就頂不住了。她的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模糊得看不清眼前人的樣子。朱明熾抬起她的臉,自然就看到了一臉的淚痕。

      他驀地一怔,手就鬆了幾分。

      趙長寧知道自己不應該哭的,這是非常軟弱的行為,但眼淚非她能忍的:“朱明熾!我就是不想生你的孩子,我也不想成你的后妃,跟一群女人鬥來鬥去!你憑什麼強迫我去做這些,我當我的官不知道有多好!你為什麼要毀壞我的生活,讓我給你生兒子!你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朱明熾一時錯愕,趙長寧的話可謂是非常不客氣了。普天之下誰敢讓他滾,但他這時候根本不在意,反而緊緊按著她:“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你做我的妃子?”

      “我今天問你,你說的!”趙長寧推開他,“你殺了我吧,讓趙家陪葬吧,隨便你!”

      朱明熾突然心臟驀地被擊中了一般。

      當他知道趙長寧要殺他的骨肉,他憤怒又絕望,他覺得趙長寧對他一丁點情誼都沒有。

      真正難過的地方在於,是覺得是她對他沒有感情。

      除非她一點都不愛他,否則為何要殺他的孩子,那也是她的孩子啊!那是兩個人的骨肉相融啊。她是怎麼狠下心的?他來的路上一面擔心她已經殺了他的孩子,一面想著她真的不願意,便關起來他嚴加照看,直到她把孩子生下來為止!

      原來她是擔心失去官位,成為他的后妃。原來不是因為討厭他。

      他的聲音放柔了一些:“你要是不願意,朕怎麼會強迫你?那話不過是隨口一說的,你不想做妃子,那就暫休一年,朕對外只說是派你去外地了。等到你生了孩子就寄養在太后名下,你仍然當你的少卿。”

      他差點想說:昏君成這樣,命都要給你了,區區一個官位算什麼。

      但她卻哭得停不下來,一邊說:“我想殺他嗎,我怎麼忍心殺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你憑什麼威脅我!我被你威脅夠了!我喝藥可能還會死,我不怕嗎!”

      朱明熾立刻把她抱得緊緊的:“朕知道,不喝藥,這孩子留著好不好?你給朕生兒子,朕叫你位列九卿。”

      “誰稀罕!”她立刻頂了一句,“不用你提攜,我自己會當!”

      好傢伙,原來她連這個也不滿意!

      朱明熾的心像是被軟和的春風環繞,又熱又暖。他把這個懷了他孩子的長寧緊緊抱著,溫熱的嘴唇親她:“好好,不當后妃,你自己慢慢做官,好生把孩子生下來,行不行?你平時有什麼不滿意的,也儘管告訴朕,好不好?”

      趙長寧慢慢地冷靜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都說了一通什麼話。尤其是帝王還把她當孩子一般地哄著。

      帝王仍然摟著她。

      “朕生氣,是覺得你對朕一點情誼都沒有。”他輕輕地說,“我生來,喜歡我的人便不多。到手的東西都是算計來的。”就連趙長寧也是如此,有的時候,朱明熾心裡都有股濃重的悲涼。別人說他冷血殘酷,誰引導他去做真正對的事了。

      他就是不會愛,愛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表達,她或許覺得不舒服,但他是真的,在盡他所能地對她好啊。

      也許有的時候,真的太過了吧。

      “你捨不得這個孩子,更何況那藥豈是好吃的。你身子弱,要是熬不過來就什麼都沒有了。答應我,你好生養著,大理寺的事也少做些,吃朕俸祿的人這麼多,總不會光吃飯不幹事。等孩子五月大時,便接到朕的私宅裡養著,孩子生下來養好。你再回去當官,如何?”

      朱明熾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麼溫柔過。他凝視她被淚水潤濕的眼睛,“你也捨不得你的孩子吧?”

      趙長寧終於是徹底冷靜了,她是捨不得孩子,自然,打胎藥也有可能出事。如此一來也好,她生一個孩子,也算是趙家有後了。只要不成為后妃,她便能生這個孩子。

      “我還有一事,這孩子不能養在宮裡。”趙長寧緩緩說,“陛下若答應了,我就沒有異議。我要帶他回來,就說是在外面的外室所生,讓他養在趙家裡。”她的孩子做什麼皇子,看看朱明熾的同胞兄弟,下場很好嗎?

      朱明熾眉頭輕輕一皺,這怎麼行,讓她生兒子就是當太子用的。國不可無儲君,這是正事。而且一國太子和一府長子,身份誰貴誰重她分不清嗎?當然了,若是女孩,他還能給孩子封公主呢。

      但幹嘛在這種事情上跟她扯,只要她願意生,一切都好說。到時候大不了多生幾個就是了,皇子公主都要。

      當然了,這話朱明熾不敢跟她說,如果不是意外有孕,依照長寧的性子,恐怕是一個也不會給他生的。

      畢竟她其實,就是被迫跟他在一起的。要是她有得選,肯定不會選他的。

      朱明熾將她緊緊摟著,然後吻了一下她的小腹:“都好說,只要你把孩子生下來,朕都依你。”有了孩子,她就會漸漸愛自己了,畢竟是孩子爹,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吧?

      這大概是他心裡隱秘的期待吧?覺得趙長寧總會也喜歡他的。

      趙長寧依稀的,有了一絲被他寵愛的感覺。

      這個孩子是意外,以後還是換一副藥繼續服吧,否則按照朱明熾那樣,她一年生一個也不是沒有可能,那她這官還當不當了。

      朱明熾這麼喜歡這個孩子,反正她欠他的,便生給他吧。

      “好了,你放開我吧。”趙長寧見他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外頭火把次第亮起,知道府裡的人恐怕都被吵起來了,不過是被錦衣衛攔在外面,進不來罷了。想到要處理帝王深夜來訪的事,她就有些頭疼。

      “不急,一會兒朕出去說就是了。”朱明熾回頭看她,光影下玉白的臉,他還是說,“朕等著朕的兒子出世,他要是出什麼事,朕是不會放過相干人的……你知道嗎?”他還是不放心自己吧,無論怎麼都得加一句威脅。

      趙長寧苦笑點頭,朱明熾才招了鄭太醫進來,叫他給長寧把把脈,看胎像穩不穩。

      鄭太醫提著箱籠進來,行了禮,墊著絲帕給長寧把脈。一把他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其實胎兒的脈象並不算好,母體竟然有氣血兩虧的孱弱之相,想必是日常會服一些避孕的東西,導致胎兒的脈象也不穩。這當真得好生養著,否則會保不住的。

      方才在外面聽了一通,鄭太醫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胎非得用昂貴的藥材仔細養,人參鹿茸少不得,幸好孩子的父親是皇帝,不怕花多少銀子。

      皇帝去叮囑外頭的人說話了,長寧見鄭太醫神色不好,輕輕道:“方才的情況大人也看到了,大人乃是聖手,我服藥的事大人應該看得出來,還請不要稟明聖上。否則我周圍一干的人都休想活命。就請大人慈悲為懷了。”

      鄭太醫直歎氣:“老朽明白,只是藥都傷身,大人這胎不易,千萬莫要做傷胎之事才是了。”

      趙長寧點頭應是,沒有就罷了,既然有了,她怎麼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

      鄭大人然後收拾箱籠,去外頭稟報皇上脈象了。

      聽說趙長寧脈象不好,朱明熾只當是她身體不好,眉頭擰起。恨不得立刻將她接回宮中嚴加看管,留在趙家誰知道有什麼磕磕絆絆的。但看趙長寧的眼神便知道她不會同意的,他考慮了一下,決定給趙長寧留點錦衣衛在身邊,再從宮裡選德高望重的嬤嬤出來照顧她。

      長寧立刻拒絕:“豈不是人人都要知道了,您放心吧,我身邊顧嬤嬤就是自小養大我的,她知道輕重。”

      朱明熾冷哼:“她要是知道輕重,就不會殘害皇嗣了!”

      “他們當真什麼也不知道,只是我一個人的主意罷了。”長寧自然替他們開脫。
  
      朱明熾也沒想真的懲治她的人,不過嚇唬嚇唬是必要的。他叫人把顧嬤嬤帶進了。

      顧嬤嬤屈身行禮,抬頭後只見是個五官堅毅,身材高大,氣勢足以壓死人的男子。她閱人無數,立刻知道這位就是那九五至尊了,又連忙行了大禮。朱明熾不耐煩招手叫她起,道:“既然你猜得到朕的身份,朕也不多說了。你家大人有孕,你要好生照料著,朕明日就派人送補品過來,她這胎若有損失……我拿你償命。”

      趙長寧很不贊成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平時狠話放得多,也沒說什麼。

      顧嬤嬤屈身應是,朱明熾才站起身,他還要回皇宮安排點事情,她這胎不穩,他還得再安排安排。

      等皇上帶著人離開,顧嬤嬤才笑道:“奴婢看,皇上分明對您極好,只是性格難免霸道……”這樣她便放心了,如果只是貪圖美色無情無義之輩,恐怕處不得。

      “他這個人……”長寧微歎,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瞧著湯藥打濕了一牆,說,“您叫人進來把屋子收拾一下吧。”

      “收拾屋子是其次,”顧嬤嬤低聲說,“大家還以為闖賊人進來了,都把五城兵馬司、順天府喊過來了,準備捉賊呢……您看這事,您怎麼解釋?”

      長寧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朱明熾!

      能不能好好地敲門進來!給她留的什麼爛攤子。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28 03:22 PM

第九十八章

      最後還是長寧出面,說是宮中有急事,才把眾人勸了回去睡。

      但是有些人卻是沒這麼好哄的。

      有些人好哄,不過是不想管閒事,只要與他的利益無關,管你究竟來了誰呢,回去蒙頭睡大覺了。但有些既不好騙又想管閒事的,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趙長淮打量著兄長的神情,心想著方才那群人,雖然穿的皆是統一短袍,沒有制式。但對他這樣時常混跡皇宮的人來說,自然看得出是錦衣衛。深更半夜的,錦衣衛為什麼會出動?

      能讓錦衣衛出動的,還能有誰?

      這樣一想就很分明了,同時一股讓人齒冷的寒意升起。

      若來人是皇上,他想見誰不能傳詔,為什麼要深夜親自來訪。

      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但是看趙長寧語調平靜,就知道她要隱瞞別人,他這個弟弟跟她一貫不算是親密的,恐怕更不會說給他聽。趙長淮只看了幾眼,就道:“宮中有急事,長兄既不是首輔,也不是京衛,更不是宗人府的官員,為何會闖趙府,愚弟倒是好奇了。”

      “既然是急事,又怎麼好說給二弟聽。時候不早了,二弟還是回去歇息吧。”長寧只是微笑。

      趙長淮微微一歎:“也沒別的意思,只是長兄若是有事,儘管來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說完微微屈身,帶著人退下了。

      長寧眼睛微眯,她覺得趙長淮早知道她的身份了,但這並沒有什麼關係。兩人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趙長淮為了自己的前程也會保守秘密的,否則趙家以後就再難在官場上立足了。

      更何況她現在肚子裡有朱明熾的孩子,朱明熾無論如何也會護她周全的。

      趙長淮才思敏捷,心機深沉,如果她非身份特殊,恐怕才智不能與之相比。

      “是個人物。”她回屋坐下後微微一笑,覺得有些餓了,正準備拿桌上的山楂糕吃,顧嬤嬤就笑道,“您如今可不能吃這個了!”說著就把桌上的山楂糕端起來,叫外頭的丫頭端走。

      長寧一愣:“這山楂糕……”

      顧嬤嬤卻笑得很慈祥,語氣溫和:“您坐下來,奴婢慢慢跟您說什麼是吃得的,什麼吃不得。”她示意她的肚子,“都是為了他呢。您以前是趙家的大少爺,但現在您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了。”

      是的,她現在有孩子,很多東西都是有禁忌的。

      長寧突然有種陌生感,隨後心裡又有一種無措的溫柔。

      朱明熾回到皇宮後,連夜吩咐開庫房,將一百、兩百年的人參,各撿了十株包起來,盤口這麼大的靈芝也是五朵,鹿茸,白燕窩、血燕窩各是五盒,讓天亮就送去趙府。另外還讓奶子府挑五個豐腴白淨,懷孕待產的乳母,送去他京城中的私宅,等孩子一出世立刻就有乳娘可用。再讓上林苑來人,將那宅子好生修葺一番,添點景致,免得人住著覺得煩悶。

      劉胡有點糊塗。走的時候還怒氣衝天的,怎麼回來了又是賞東西又是修院子的。他是多賊精的人,想來估計是「那位」的胎無事,皇上要得子了,才龍顏大悅。等上林苑的人離開,他立刻過去跪下了說:“奴婢恭喜陛下!”

      朱明熾坐在龍椅上,道:“你就知道是什麼事了?”

      劉胡笑著說:“便是不知道,皇上高興奴婢就高興。”

      “行了,有樁差事交給你。”朱明熾淡淡道,“去叫今天在外頭當差的鎮撫進來。”

      劉胡躬身出去,不一會兒錦衣衛鎮撫就進來了。

      鎮撫給朱明熾下跪行禮,朱明熾道:“今天趙長寧出去,是不是在外頭遇到了宋貴妃。”

      “陛下聖明,趙大人的確遇到了貴妃娘娘。”鎮撫單膝跪著,猶豫了一下,“還對趙大人說了些話……”

      朱明熾淡淡道:“她說了些什麼,你一一說給朕聽。”

      鎮撫便大致複述了宋氏的話,朱明熾聽了一會兒,隨即道:“叫劉胡,擺駕坤甯宮。”

      坤甯宮便是宋氏的住處。

      宋氏半夜都沒睡著,躺在潞稠被褥裡翻來覆去許久,才勉強閉上眼。直到守夜的宮女小跑進來,擎著一盞燭臺打了簾子,把她叫醒了。“娘娘,您快起來,皇上過來了!”

      宋氏聽到皇上二字,一骨碌就直起身來。“皇上……?怎麼會這個時候來!”這會兒子最不濟也是丑時了。

      “也不知道!”宮女的臉上卻是喜氣,“皇上可從未留宿過哪個嬪妃那裡,次輔大人前不久不是才叮囑您,要抓緊機會誕下龍子嗎?您要是有了龍子,還愁沒個依靠嗎。奴婢扶您起來梳洗吧。”

      宋氏聽著也是一喜,她因是尚書的女兒,嫡出的小姐,打小想求娶她的人就如過江之鯽,當初她知道被許配給朱明熾的時候,又知道是章若瑾不肯嫁,所以她才頂上時,心裡當真不舒服不願意。

      那個時候太子的位置坐得很牢固,這些兄弟以後只能分封到外地做王,要是跟太子好的,母家雄厚的,如三皇子那種,還能有個好封地。要是不受寵的,封到那窮山惡水,邊疆沙漠,有什麼盼頭!她打小錦衣玉食的,留在京城裡什麼沒有?為什麼要隨他去吃苦?宋大人也知道這個理,可他有什麼辦法,他又不敢違逆聖旨,朱明熾不受寵那也是皇子,沒有不想嫁就不嫁的道理。

      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宋應蓮都無法對朱明熾有好臉色。

      朱明熾篡位成功那一天,父親深夜進宮,淩晨才從宮裡回來,抹了把汗跟她說:“女兒,你日後有福了。”

      宋應蓮才知道,朱明熾逼宮成功了!

      隨後父親又有些惋惜地歎氣:“要你不使性子,早點嫁給他,此刻恐怕皇后都當了。現在你就是想嫁,也得看他願不願意了。”

      宋應蓮不高興道:“父親,您這是說什麼呢,女兒何曾稀罕一個后位!”

      父親看她一眼,道:“你還小,才說得出這些話來。等你以後嫁人了,要給別人磕頭了,你才知道那個位置意味著什麼。”

      她那個時候的確是小,並不在乎什麼皇后不皇后的,後來她一進宮就是妃位,沒過幾天朱明熾就封了她貴妃。其他嬪妃都位居她之下,見到她要給她請安,不敢冒犯她,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她才明白這個意思,習慣了自己優渥的身份,然後她心中頓生惶恐。倘若有天朱明熾興起娶了皇后,或者再添幾個貴妃,這宮裡哪裡還有她的位置。皇后才是正宮主位,一國之母,她們這些妃子,說得不好聽一些,不過是天子的妾室罷了,沒有顏色和倚靠後,說扔一邊就扔了。

      她不禁的就開始後悔,當初要是嫁給他,現在就是一國之母了。這個念頭一產生,她對這個男人的看法就改變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能輕易地決定她的恩寵地位,又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高大偉岸,她怎麼會不喜歡呢。

      宋氏走神回來,丫頭已經匆匆給她打扮好了,來不及沐浴梳洗,只是塗了茉莉脂粉,抿了胭脂,描了青黛眉。

      宋氏起身,出到外間跪下行禮:“臣妾恭迎陛下。”

      朱明熾這個時候已經等了她半刻鐘了,劉胡已經站在他旁伺候,他喝著茶面色不明。當他的目光落在宋氏身上的時候,看到宋氏穿了件胸口繡了一枝梅花的抹胸襦裙,外面的罩衣不過是層薄紗。他淡淡道:“你可知朕來找你是為什麼?”。

      宋氏一愣,抬頭柔聲道:“臣妾……臣妾不知。陛下前朝事忙,臣妾不敢妄測。”
  
      “不敢?”朱明熾笑著重複,然後說,“朕准你猜。”

      宋氏臉色更紅,聲音更輕柔:“臣妾是陛下的妃子,陛下想做什麼,臣妾都會順從的。”

      朱明熾巋然不動,只往後仰靠:“朕記得當年你與朕訂親的時候,百般的不情願。如今是百煉鋼成繞指柔了?”

      宋氏聽到這裡,大著膽子跪行幾步,手搭在了朱明熾的膝頭,道:“此一時彼一時,臣妾自然是……自然是喜歡陛下的……”

      朱明熾冷笑,垂眸看她搭在自己膝蓋上的手,只覺得一陣噁心。淡淡問道:“喜歡朕?你是喜歡朕,還是喜歡朕的權勢?”

      宋氏一時惶惑,反應過來後立刻說:“自然是皇上了!臣妾已經嫁給皇上,此生都會伺候皇上……”

      話還沒說完,就聽朱明熾冷冷道:“嫁?你有什麼資格用「嫁」這個字!”宋氏沒料到帝王突然發難,嚇得嘴唇蒼白,她的確說錯了話,她一個妃子,有什麼資格用嫁字,不過是一頂轎攆就抬進來伺候這個男人罷了!只有正宮皇后才擔得上這個字!

      後宮沒有正宮皇后,無論大臣怎麼進諫不可一日無後,早日立后立儲,才能使國家安定,朱明熾都不為所動。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

      “皇上,臣妾……”宋氏想說她並非此意,但她又能分明看出,朱明熾動怒不是因為她說了這個字。
  
      “朕告訴你一句話。”朱明熾漠然地道,“朕寵愛誰都是朕的事,你沒資格插嘴,你給朕記住就是了。”

      宋氏心想果然是為了趙長寧的事!

      她勉強笑了笑,柔聲勸道:“陛下,他不過是個男子而已!您不可為了這麼個下賤之人失了您的一世英名,他枉讀這麼多年的聖賢書,違背人倫,魅惑君主,想要的不過是權力富貴罷了,用身體換取前程,此人絕非良善之輩!”

      劉胡在旁邊聽得想捂住她的嘴!

      宋氏也太蠢了,這個時候就應該閉嘴認錯。想勸?皇上也是她能勸的?而且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皇上最厭惡別人說趙大人的這個,畢竟當初是他用手段和地位逼迫趙大人就範的,但是被人罵被人輕賤的,卻永遠都是趙大人。

      他日史書工筆,佞臣、媚臣,以色侍君主這些駡名,也會是趙大人的。若真有一日這話在朝堂裡傳開,趙大人還會被群臣看不起。畢竟朝臣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這樣的事一萬個容不下。

      宋氏日常也打點過他,他偶爾還幫著傳話,劉胡倒不是擔心她栽了,而是擔心自己被她扯進去。

      劉胡當即在心裡決定,以後離這位貴妃娘娘有多遠是多遠,銀子賺得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

      朱明熾眼睛微眯,他再不濟也不會要個貴妃來教訓他,而且還牽涉趙長寧。

      對,他就是混蛋,不管自己大臣的意願,非要要她。知道自己這方面對不起他,所以更不容許別人來議論她。

      “既然你這麼急迫地犯朕,朕就成全你。”朱明熾再也不看宋氏,叫劉胡道,“傳旨曉諭六宮,貶宋貴妃為宋妃,不再住坤甯宮。要是誰再從她口中聽到這件事,就給朕移居冷宮!”

      劉胡應是,其實他想再問問皇上,那究竟把宋氏安排在哪裡,但是見皇上已經整理衣袖出去了,就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這件事。隨便找個空的宮殿將這位扔進去就是了,而且最好是離皇上遠遠的。

      宋氏突然愣住了,她……皇上竟然為了這個貶她?貶她都是小,厭棄她才是真,不過是礙於父親的情面,不好處理吧!

      “皇上,您聽臣妾說!臣妾不是有心的……”她跪著前行,嚇得哭出來,但門口的侍衛將她攔住,不讓她追上去。

      她抓住門檻死死摳住,久久不說話,眼裡全是冰冷。

      第二天一早,趙府就收到了一批昂貴的補品,都沒在回事處過帳,直接是宗人府親自送到了趙長寧這裡。

      顧嬤嬤一邊記帳,一邊感歎。

      一百年的人蔘,也就是國庫才能拿出十根。尋常官宦人家,一根都求不到!

      皇帝也太小題大做了。

      不過是懷孕,又不是生大病!孕婦過補不宜的道理都不知道!。

      她把冊子拿去看趙長寧看,趙長寧也嘴角微動。太張揚了!他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孕嗎?

      但是送已經送過來了,退回去更顯眼。長寧只讓顧嬤嬤包兩根人蔘,給老太爺那裡送過去。

      然後她發現,懷孕之後朱明熾真的很煩。

      第二天的朝會上,戶部侍郎孫大人正在請奏田稅的事,長寧不過是站得腰酸,輕輕捶了下腰。朱明熾立刻就看到了,並問:“趙愛卿可是有什麼不適?”

      結果前面的內閣大臣、六部尚書、都督總兵,都回頭看她。孫大人的目光尤其錯愕。

      趙長寧冷汗都要下來了,要是孫大人誤會她是對他有不滿,可就不好解釋了。

      她只能說:“微臣前日沒睡好,有些瞌睡,謝陛下關心。”

      這貨竟然信以為真,立刻眉頭皺起:“怎麼會沒睡好,是不是胃不舒服?”然後又說,“不舒服告假就是了,為何來早朝。朕豈是那等苛待官員的人?”

      趙長寧:……你難道不是嗎?

      “你先去旁邊偏殿休息吧。”朱明熾叫了兩個內侍進來。

      趙長寧怕自己待下去指不定要怎麼樣,只能硬著頭皮拱手,頂著大家猜忌的目光道:“……多謝陛下。”然後離開……

      等朝會下後,朱明熾朝服也沒換就過來了。“你可還好?”

      趙長寧坐在偏殿的炕床上看書,偏殿裡溫暖如春,棉被鬆軟,宮中常見的熏香沒有,反而擺了瓜果和臘梅。精緻又舒適,她記得以前偏殿不是這樣的,朱明熾什麼時候改建的?

      她合上書說:“陛下覺得呢?”

      “朕如何知道!”朱明熾語氣很嚴肅,走到她身側,仔細打量她的臉色,“不舒服也不早說,朕便免了你早朝就是了。你胎位不穩,要格外當心。”

      趙長寧道:“我沒事,不過是沒睡好罷了。”

      朱明熾仍然傳話讓鄭太醫過來,把她手裡的書放下了,成天看書,不怕傷著眼睛:“朕見你離得遠就心驚肉跳的,不如你早日搬去私宅……”

      長寧心裡一跳,道:“大理寺如今只有微臣一個少卿,手裡好幾樁大案,微臣休了沒人處理,懸而未決,反倒使人受罪。”

      朱明熾嘖了聲:“另一位少卿人選倒也在定。不過再過兩個月,朕也不會管你同不同意,一定要搬進去了。”

      他以為長寧又要不願意一番,沒想她卻點頭說:“也好。”

      鄭太醫診過脈,只說一如往常,這時候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有些婦人到了五六個月還吐,什麼都吃不下,雖說是懷孩子,人卻整整瘦了一圈,女子懷孩子便是最遭罪的,更要有人好生地疼愛,寵著。

      朱明熾怕她瘦了,叫御膳房送來的全是進補的菜,長寧雖然有孕,但是胃口沒怎麼開。叫他逼著喝乳鴿湯、豬蹄湯、四鰓鱸加火腿煨的魚湯。長寧喝得臉色都不好了,他再盛一口也喝不下,朱明熾非要她再吃副乳鴿翅才算完。

      她吃得惱火,就說:“我不想吃了!你要是還想餵,不如拉出來自己餵他吧!”說完她看了看朱明熾看起來很嚇人的臉色,又有點後怕。她剛才那些話是怎麼說出口的?她乾脆往床裡一扭,背對他躺下了。心想果然懷孕會對人的脾氣有影響。

      朱明熾看著她瘦削的背影,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笑容。

      他愛這個孩子,是因為這是他和她的孩子,兩個人獨一無二的最親密的聯繫,血的交融。

      不過他喜歡她這樣對他,使小性子也沒關係,趙長寧何曾對別人使小性子。他反而心軟,跟著躺下去,哄她:“那就不吃了,不吃了!”

      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覺得好像是比剛才鼓起一些,說:“父皇養你不容易,你瞧你娘多任性。”

      趙長寧後背嵌在他懷裡,覺得他的手又厚又暖。肚子裡的孩子,這時候大概只有核桃大吧,哪裡需要吃這麼多。她在溫暖中慢慢閉上了眼睛,突然對這種溫暖有些依戀。

      但是那件事,她還沒想好該怎麼做,怎麼告訴朱明熾。

      畢竟朱明熙背後絕對是有人的,他一己之力不可能回得到京城。

      這個人她有懷疑物件,那就是七叔周承禮,決不能先告訴朱明熾,否則不僅是七叔,趙家都會跟著死無葬身之地。

      她突然想起了那個趙家傾覆,除她外無人生還的夢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17-6-28 03:25 PM

第九十九章

      大年初一,趙家祭祖。

      三位姐姐回門,竇氏房裡一片熱鬧。

      “大人,大過年的,您可別再看了。”顧嬤嬤將她書案上的案卷撿了,遞給她一碗藥。

      長寧抿了藥,揉了揉眉心說:“我也不想看,就怕處理不完了。”

      “幾位小姐都帶著姑爺回門了,您還不過去看看,二小姐可是給您添了一個外甥的!”顧嬤嬤笑眯眯地道。她說的是二姐趙玉如,她前些年無子,這幾年四處求醫問藥,湯藥喝了不少,總算是懷孕了,而且頭胎就生了兒子。

       對於二姐來說,生下兒子後她在婆家的地位就大不一樣了。丈夫雖然風流成性, 但她有兒子做依仗,又是正室,以後自當高枕無憂了。

      長寧也想著自己這才四個月大的外甥。

      到正房外面,卻見裡面正是熱鬧的。妹妹玉嬋正把外甥抱在懷裡哄,四個月的孩子已經除了包被,穿著大紅福祿壽繭綢襖,軟軟的小臉,正要抓玉嬋手上的鐲子往嘴裡送。玉嬋嫁去宋家半年,有孕兩個月,正是饞孩子的時候。抱著就親,不肯撒手。

      見到長寧過來了,幾個姐姐便圍了上來,拉她坐下,但又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畢竟已經是大官了,問她官場上的事又覺得不合宜,噓寒問暖的事似乎幾句就說完了。正好乳母把孩子抱過來,竇氏便讓兒子抱抱小外甥。

      自己有孕的事還沒有告訴竇氏,長寧是準備孩子抱回來再告訴她,免得她一驚一乍,走漏風聲。

      長寧伸手將軟軟的小外甥接過來,孩子白嫩的小臉靠著臂彎,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二姐趙玉如見長寧抱著孩子,就笑著說:“你二姐夫說自己那點學問,考秀才都難。想以後把他送過來,跟著你這個進士舅舅讀書呢。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教他?”

      長寧道:“趙家族學尚可,我教人可一般,二姐若不嫌棄,倒可以送來族學裡,跟三房、四房的弟弟一起讀書。”

      趙玉如正是想把孩子送回趙家,趙家族學出了兩任進士後,可是聞名於京城族學的,尋常人家想進趙家族學還沒有門路的。

      小外甥剛喝飽了奶,打了奶嗝,長寧見孩子有了睡意,還給了二姐抱著。

      三姐趙玉妙就壓低了聲音問趙玉如:“說來,二姐夫如今對你是好的吧?”

      趙玉如的神情有些淡淡的驕傲:“生了兒子,他倒是對我好多了。雖然他的通房丫頭也給他添了兒子,但畢竟是庶出的兒子,又不比咱們趙家書香門第的血統,正經培養的還是英哥兒。”

      長寧見二姐對兒子甚是寶貝,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一般的女人,生養在這樣的環境下,遲早也會重男輕女。她相信倘若這胎是女的,二姐絕不會這般寶貝,生怕孩子哪裡磕著碰著,噓寒問暖,恨不得含在嘴裡養。

      因為對她來說,生兒子代表有地位。

      長寧反倒希望肚裡這個是女孩兒,她喜歡嬌嬌軟軟的女娃,若是男孩,恐怕朱明熾想抱回當皇嗣養,到時候陷入皇室爾虞我詐的爭鬥,是她不願意看到的。雖然朱明熾答應了留給她養,但長寧並不是很信他。

      她說有事要去處理,幾位姐姐也不敢留他,長寧走出來後正好碰到三姐夫許清懷。

      他穿著件赫紅綢布的棉襖,手攏在袖子裡,看到長寧便滿臉笑容:“他舅舅好!”

      然後回頭喊人道,“你還不快過來拜見你舅舅,在那裡杵著幹什麼!”

      只見一個剛到他腰高的孩子,在一株臘梅樹下踢石子,不是很敢過來的樣子,是她五歲大的外甥錚哥兒。

      許清懷見兒子不肯過來,三步並兩步過去,一把揪著小子的領子拉過來。在他進士舅舅面前,孩子不敢托大,悶悶地喊:“舅舅!”。

      長寧摸了摸他的頭:“錚哥兒都長高了。”上次看的時候,還賴著要她抱呢。

      看三姐夫這樣子,長寧便知道他是有事求她的,也沒走,笑著看他。

      許清懷畢竟是讀書人,有些話不好開口,面色漲紅地羞惱半天才說:“他舅舅,錚哥五歲,到了開蒙的時候了。但你也知道我家裡,我只有個秀才的功名,怕給他開蒙耽誤了他。想問問你,能不能到趙家的族學來讀書……不占地,給他支個桌就行!”

      錚哥兒有些沮喪:“爹,我在家裡讀就行了,不麻煩舅舅。”孩子惦記著自己家裡的玩伴,到了趙家可誰也不認識的。

      許清懷瞪兒子一眼:“你懂什麼!家裡誰教你讀書?你快好生跟你舅舅說,你想在趙家族學讀書。”

      錚哥兒哭喪著臉,小聲地說:“舅舅,我在趙家讀書……可以嗎?”

      長寧一貫喜歡三姐夫,錚哥兒也自小被她疼愛,怎麼會不同意呢。笑著說:“姐夫不用擔心,這都是小事,我叫族學給錚哥兒留個位置就行,再在東院裡辟幾間房給錚哥兒住吧。錚哥也不急,趙家有你表兄們陪你玩。”

      許清懷很是感激,拉著錚哥兒謝她。

      趙家如今都是長寧說了算,這些小事她應承也沒什麼。正在這兒跟許清懷說話,那邊就有小廝過來傳:“……七爺回來了,請大少爺過去。”

      長寧早吩咐了下去,等七叔一回來便來通知他。

      去到東院時下著大雪,周承禮院門口,老太爺正同他說話,旁有人撐著傘替兩人擋著雪。老太爺跟他說話的時候,周承禮都是淡笑應承,很是恭敬。

      長寧走過去給兩位長輩行了禮,跟趙老太爺說:“您怎麼不進去說話?身子骨剛好沒幾天,可受不得寒。”趙老太爺畢竟年事已高,身體不好了。

      家裡頭的人都拼命贍養老人家,藥材補湯不要錢似的往老太爺那裡送,希望老太爺身體康健,多活幾年。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盡孝道。另一方面,倘如老太爺這時候出事西歸,家裡兒子當官的就統統都要丁憂,趙承義和趙承廉立刻要解除官職,回家守滿二十七個月,趙長甯這些孫輩也要戴孝一年。

      有丁憂這個制度,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前途,當官的也得好好贍養父母,不敢忤逆。

      趙老太爺這些年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沒什麼事情煩惱的。笑呵呵地道:“正要走了,叮囑你七叔多多回來走動。”周承禮是少年被收養,再怎麼親近也和趙家隔著一層。

      當年他父親被政敵陷害,被先皇厭惡,貶黜的時候因為強盜劫持,父母都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周承禮少年時親眼目睹雙親慘死,他被藏在馬車底下,三天后才被人救出來。因此趙老太爺是憐惜他。

      周承禮笑道:“我會在家裡留兩個月,有空就會去看您,您可莫要來我這裡了。”

      “你要是肯成家立業,我也放心多了,對得起當年你父親的泉下之靈。”趙老太爺幽幽歎了口氣,很快被周承禮擁著送上了軟轎。

      等周承禮送了趙老太爺回來,看到長寧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雪景喝茶,茶也已經給他倒了一杯。

      “七叔坐吧。”長寧虛手一請。

      周承禮坐下來端起了茶杯,一縷茶香溢出,他立刻就聞出是頂級的祁門紅茶,一年產量不足三斤,全是貢品。他這裡沒有這樣的茶,應該是趙長寧帶來的,但是這個茶卻不是她能弄到手的,必然是御賜的。

      周承禮微抬頭,看到長寧腰間掛著的蓮花形腰牌,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迅速地眯了一下。不過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怎麼沒見你戴我送的玉佩。”

      長寧卻微笑著放下茶盞,道:“七叔,我有事問你。”

      周承禮喝茶,長寧也不在意他沒有說話,繼續說:“我在京城裡見到了朱明熙。”

      見他的表情沒有半分波動,長寧心歎果然如此,“他變了許多,我想應該也是這樣,畢竟經歷了這麼多事,人不變是不可能的。只是我還是有一事想問七叔……當初朱明熾派錦衣衛追殺岷王殿下,殿下應該是被人所救,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七叔?”

      “你問這個做什麼,”周承禮淡淡道,“我說過,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插手,好好做你的官就是了。”

      “侄兒若是不管,七叔可是要把趙家帶進懸崖裡!”長寧語氣微厲,“您喜歡玩這些爾虞我詐,侄兒我沒有立場說話,當初表意投誠太子,實則投靠朱明熾,那他取得了皇位,您也能夠功成名就了。現又為何再反其道而行之,您原來怎麼對朱明熙的,您覺得他會忘嗎?他當了皇帝會放過您嗎?”

      “無論是他成與不成,對您而言有什麼好處?要是讓朱明熾知道了,他這個人本疑心就大,非得誅趙家滿門才算完!您可願意看到趙家跟您一起受過?願意祖父以七十歲的高齡飽受顛沛流離之苦?”

      周承禮卻只是靜靜地喝茶,眼皮都沒撩一下,淡淡說:“我何曾說過——朱明熙會當皇帝?”

      長寧直直地看著他,周承禮又笑道:“朱明熾治國,不滿他的人不止我一個。當初與他敵對的武臣,這時候都沒有好下場。更何況堅持要立嫡的文臣也不少,至於朱明熙,以他的才能是決不能和朱明熾抗衡的,即便登基也只會是傀儡。當初與虎謀皮,我自以為得勝之後,我想要的東西皆在我手,不想他強取豪奪,一方面強行要你,另一方面限制我的權勢。”

      他靜靜道:“若沒有前者,限制也無妨,但有前者,恕我不能忍受。”

      趙長寧知道朱明熾有意限制周承禮,與他一起謀反的官員,晉升的晉升,加爵的加爵,但是周承禮一直沒有動靜。不僅如此,朱明熾刻意調任他處理番廠的事,是有意削減他在都察院的權威。因為他的確忌憚著周承禮。

      當初西北邊境抗敵,朱明熾苦攻不下,如若不是三顧茅廬請到了周承禮來謀略,怎麼可能大獲全勝。

      有這樣才能,又生性不定,沒有強烈道德觀念的人,決不能任以大權。朱明熾為了補償他,提攜了趙家的兩個人,一個就是趙長寧,還有個是趙長淮。

      周承禮從不置一詞,他不是這種人。想要的東西,應該謀劃著慢慢去得到它,而不是向別人哭訴請求。

      “我也想問你,當初我承諾過要救你,現在你卻阻止於我。究竟是怕趙家陷入頹勢……還是為了別的勸我?”周承禮冷淡地說。

      趙長寧喝著茶,只說了一句話:“朱明熾是我腹中孩兒的父親。”

      周承禮的瞳孔一縮,動也不動,捏著冰裂玉釉杯的手指卻越來越緊,幾乎要把杯子捏碎了。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周承禮突然問。

      趙長寧歎道:“七叔,兒時的事我都不記得,如何知道答應了你什麼。並不僅僅因為朱明熾是我孩子的父親,他救過我的命,也是為了你、為了趙家好。我不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不管。你不要做這些事了,讓朱明熙離開京城,就這麼算了吧。京衛守衛極嚴,朱明熾親自把持京衛十萬大軍,已經不是先皇那個時候了,你們沒有勝算的。”

      周承禮靜靜地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有種青年的俊秀,又有種說不出的冷冰。

      “你七歲那年,”他輕輕地說,“先生給你佈置了一首五言律詩,你做不出來,便來央我說,只要我能幫你做出來,你長大後就嫁給我。”

      長寧微微沉默,這些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當時已經知道你是女孩,便是表面沒有立刻答應你,心裡卻是同意了的。”周承禮眼睛微眯,似乎是在回憶往昔。

      “你雖然是說過就忘,可我卻一直記得。然後你被送回了京城,一直到你十四歲,

      我再次見到你。”周承禮繼續說,“那時候我中進士不過一年,任山東濟陽縣令。”

      說到這裡的時候,長寧的手指微微蜷縮,十四歲時……!他多次避而不談,為何突然要告訴她。

      而且突然生出一股,想要阻止他的衝動!

      “七叔,不要說了。”趙長寧道,“既然我不記得,就不提了吧。”

      “有什麼怕的,不就是你跟別人親近,卻與我十分疏遠,七叔生你氣罷了。”周承禮笑得漫不經心,摸她的髮頂。

      但長寧卻覺得他的掌心透出一股寒意,這樣的……熟悉。

      以至於她腦海中閃過混亂的畫面,俊美的面孔陰沉而猙獰,年輕的七叔顯得這樣陌生,她被綁縛的雙手,緊貼在她身上的滾燙有力的肌膚,絕望的祈求和哭泣……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渾身僵硬。更多的畫面閃過腦海裡。

      十四歲的她初到漢陽,周承禮來接她去別院,那時候七叔也很年輕,俊秀而文雅。

      她只記得自己是第一次見到他,疏遠而有禮地喊他七叔,並避開了他想扶自己的手。

      周承禮的表情有些驚訝,然後緊緊地盯著她。長寧卻沒有意識到不對,她在別院裡跟著夫子學《春秋》,隔壁王家的公子王學舉也時常來聽,一來二去的兩人便熟絡了,正是大夏天,相約著上山避暑拜佛,下河摸鯽魚。那時候她沒意識到,其實那王學舉對自己是很曖昧的,時常親昵地摟肩摟腰。她在趙家沒有玩伴,偶然遇到個少年玩伴當真沒多想,與對方越來越親密,甚至偶爾去王家同住。

      這還不足說明什麼的話,有天王學舉將她壓在假山上,漲紅臉看著她,說要娶她。

      趙長寧驚訝地看著他,才知道這位小公子竟然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還沒想好怎麼辦,王學舉已經按著她的肩親她的嘴,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懷裡摟。

      趙長寧被迫抬頭,然後看到了站在王學舉後面,陰沉著臉的周承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這位年輕進士七叔,有這麼冷酷的表情。

      他像拎小雞一樣拎開了王學舉,粗暴地砸到了一邊。王學舉不過十五歲,被成年人力道一摔,頭撞在假山尖銳的棱角上昏了過去。假山棱角上全是血,長寧看到後臉色都變了:“七叔,你快叫大夫過來,他有可能會死!”她立刻想過去看王學舉的傷勢。

      但周承禮很快抓住她,按著她的肩,沉沉地問:“你跟他在幹什麼!他怎麼說要娶你?”

      她被他抓得生疼,哪裡見識過周承禮這般陰鷙,立刻要掙脫:“他要是死了,你會背上命案的!你放開讓我看看!”

      周承禮更抓緊了她,冷笑說:“我就說他是爬上假山玩,掉下來摔死的,誰知道?”

      趙長寧那時候覺得周承禮有病!近乎憤怒地拉開他:“你放開我,你究竟想幹什麼!為什麼對他下這麼重的手?”

      周承禮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然後他冰冷地說:“長寧,你說過要嫁給我。你是我的,別人不能動。”

      什麼嫁不嫁的,她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了?

      趙長寧覺得他現在的情緒有點不正常,掙脫他就想跑。但她怎麼跑得過周承禮,很快被他追上按在地上。然後他就在她脖頸邊吻舔,一直到嘴唇,趙長寧掙扎,被他連人抱起。

      之後,他把趙長寧關進了內室,不然她老是想跑。不僅如此,他還找了鐵鍊將她鎖在床頭,將她的衣裳脫盡了,本來壓在她赤裸雪白,還未完全成熟的身子上時,他是很亢奮的。但是她一直怕得發抖,還要咬他,非常抵抗,他就沒有徹底要她……

      但是他把人摟在自己懷裡睡覺,一直吻她。還把暈過去的王學舉綁起來,折磨給她看。

      後來,他任職都察院,極擅長酷刑逼供。

      趙長寧真的想起來了!周承禮因為少年家世突變,性格暴戾,用盡酷刑折磨王學舉,她嚇得尖叫。因為當時實在是太受刺激,後來周承禮終於清醒了,肯放開她時,她就把這段記憶完全忘了。

      再後來周承禮再次出現,成了她的老師,似乎這種極端的情緒,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趙長寧嘴唇泛白:“大概是因為我不記得兒時的事了吧,七叔不必計較這個。”

      “我年輕的時候太偏執了。”周承禮溫柔地說,“但是現在我已經好多了,能夠控制自己了,只要你不惹我,我就是你的七叔。長寧,現在已經不能抽身了,即便我抽身,朱明熾也不會放過我的。”

      “你如果將這件事告訴朱明熾,我肯定會死,你要是真能狠下心嗎?”

      趙長寧手心卻冷汗膩膩,難怪周承禮希望她不要想起,實在是血腥變態。他方才的表情是什麼意思,她已經惹到他了嗎?

      但是七叔看上去和平時沒有分別,一樣的平和而穩重,難以把他跟記憶中的人聯繫起來。

      但是長寧很快就想出了更多的細節來對應,從本質上來說,周承禮一直都是冷血殘酷的,他不過是掩藏起來了而已。

      “那我……就先退下吧。七叔您最好是親自去告訴朱明熾,我可保您沒有性命之虞。這樣也可保趙家平安。”長寧說著想要退下了。

      周承禮一直微笑著看著她:“長寧,七叔別無選擇,只能這麼做。即便你不幫我,也不要管就是了。如果我掌控了朝政,你肚裡的孩子,我自然會保他……平安的。”

      趙長寧想起了十四歲的事。七叔曾經這麼猙獰而血腥過,但他也幫過她。他要是真的大權在握,會對她做什麼……實在是很難說。

      會不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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