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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綠光 - 侍寢一生願意嗎?【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標題: 綠光 - 侍寢一生願意嗎?【單】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7:4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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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如果姻緣還在,花就會開,花若開了,哪怕命懸一線,
只要魂魄未歸地府,就能藉姻緣扯住對方的魂,將對方留在陽世……

落水失蹤的首輔公孫令回來了,然而那人不是他的公孫,僅是個異世魂魄,
他宇文恭與公孫令青梅竹馬,從小就為女扮男裝的她打掩護,怎會認不出?
為了尋回她的魂,他漫山遍野種下她最愛的杜鵑,等待花開姻緣至,期盼她歸來,
而在他調查殺人案時,竟對一個有嫌疑的小丫鬟迎春感到異樣熟悉──
她的言行舉止、她怕貓的模樣、只有她與他才懂的特殊暗號……
所有的一切再再顯示,迎春就是他的公孫,可她卻裝傻不認他,
沒關係,五年都等了、死別也經歷了,他有的是耐心,
於是他以查案為由黏在她身邊,讓她習慣去哪都要和他牽著手,
他這個鎮國大將軍甚至不顧眾人反對,表示欲娶身為丫鬟的她為正妻,
不只親力親為替她束髮更衣,把她當公主般疼寵,更為她守身如玉至今,
現在他們親也親了,抱也抱了,還同睡一榻過,她怎樣都該為他的清白負責吧……

【出版日期】    2018/8/22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54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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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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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4 11:14 PM 編輯

【序言】   花都開好了

  在看這個故事時,不知為何,我的腦中總是會冒出席慕蓉的那首詩——〈一棵開花的樹〉中的句子,雖然整首詩的意境和這個故事不是很貼切,氛圍更是完全不同,但其中塑造出的美麗場景,卻莫名的令我將兩者連結在一起。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許是因為這棵開花的樹在我腦海的意象太過虛幻與美麗,樹上開的花又直白地點明出那是「前世的盼望」。

  因此當我在閱讀到男主角宇文恭為了等待女主角公孫令,而為她種下滿山遍野愛的杜鵑花的橋段時,原本黑白的文字瞬間被繽紛的色彩鋪滿,彷彿也看見書中描述的瑰麗景緻。

  紅的、粉的、白的、漸層的……那些杜鵑花就是宇文恭對公孫令的盼望與愛,盼望消逝的她能重生,盼望他無望的愛情能重獲希望,如同這片他呵護了五年,從種下去就爛根,到如今終於盛放的花海。

  等待的不只是宇文恭,還有公孫令,或者應該說,已重生為普通小丫鬟的迎春。

  曾被重重責任束縛,不得不女扮男裝踏上朝堂,當上權傾一時的首輔,咬牙為家族延續搏出一條青雲富貴路的她,總算等來了解脫,雖然是用她寶貴的性命作為代價。

  幸好老天待他倆不薄,本以為此生不可能結為夫妻,兩情相悅的他們卻因上天給的二次機會再度結緣。

  而她在過去更替宇文恭取了「子規」這個表字,宇文恭只當兒時如同小霸王的她是在嘲笑那時總被欺負哭了的他,卻不知她心中的真實想法。

  至於這個表字中藏了什麼秘密,我就不在這裡劇透了,相信只要翻開下一頁,隨著故事的進展,體驗過宇文恭與迎春或哭或笑的人生、品嘗了兩人從青澀到成熟圓滿的甜蜜感情,一定能發現這個秘密的答案。 



【楔子】 文武狀元是姑娘

        毓英殿的後殿內,幾個宮人正恭敬地等候著,直到殿外有小太監來稟,一會為首的宮人才噙著不卑不亢的笑意道:「狀元公該更衣了,皇上正候著呢,讓奴才伺候狀元公更衣吧。」

         宮人口中的狀元公,正是半個時辰前在殿上被皇上欽點為新科文武狀元的公孫令,此刻正沉著眉眼,目光落在架上的朝服。

        一般在殿試之後,禮部會差人將一甲的朝服送到新科進士府上,等著晚上的瓊林宴時著朝服入宴,然而公孫令卻在被欽點為文武狀元之後,由皇上下旨讓禮部獻上朝服,要公孫令進後殿更衣。

        這事看來,說不出半點皇上的不是,也許皇上龍心大悅,急著想看公孫令著朝服模樣,並顯示聖寵,畢竟公孫令面貌俊俏如玉,再加上公孫乃是三大世族之一,公孫令之父公孫策是當今禮部尚書,其姊公孫妍更是太子最寵愛的側妃,可說是一門榮寵。

        因此宮人不敢怠慢,也不敢過度催促,可眼前皇上差宮人來關心了,幾個宮人只能溫聲勸著。

        半晌,公孫令懶懶抬眼,「不勞煩幾位公公,我能自行著裝。」

        「那怎成呢?皇上下令要咱們伺候狀元公更衣的,再加上這朝服穿法有些繁複,狀元公獨自一人怕是難以穿好。」為首的宮人依舊掛著和氣的笑,甚至已經舉步走向公孫令。

        公孫令狀似面無表情,可手心裡早已汗濕一片。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豈能讓一切功虧一簣?

        正欲開口喝止,耳力奇佳的公孫令聽聞那逐漸走近的腳步聲,高懸的心為之一鬆,宜男宜女的俊俏面容因笑意而染上些許溫度。

        「公孫!」

        幾位宮人聽到呼喚聲,連忙回頭望去,見是大理寺右少卿宇文恭,一個個趕忙福身問安。

        「都下去吧,這兒交給我。」宇文恭大步流星地來到公孫令面前,噙笑擺著手。

        「可是……」

        「這種朝服我兩年前才穿過,知曉怎麼穿,尤其—— 」宇文恭頓了頓,狀似壓低聲音,可那聲量只要是在場的人都聽得見。「我這表弟因為我休沐遲歸,現在正在生我的氣,還是讓我替他更衣當作賠罪,再好言相勸兩句,否則時候再拖,皇上萬一怪罪下來可就大大不妥了。」

        宮人聞言,這才退出殿外,畢竟放眼朝中,誰都知曉兩人是表兄弟,打小一起長大,親如手足。

        外傳新科狀元公孫令不是個好相處的,孤傲又冷僻,多虧宇文恭在旁打圓場,要不真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待人都離開了,殿門已經關上,宇文恭正要開口,小腿便挨了一記踹,教他嘶了聲,還不敢張揚。

        「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公孫令咬牙怒罵著,毫不客氣地再踹一腳,哪還有方才冷若冰霜的面癱樣。

        宇文恭矯健地閃開身,趕忙扣住公孫令的手。「我這不是趕回來了嗎?妳先別氣,趕緊換上朝服,皇上還在殿上等著呢。」

        公孫令抿緊唇,推了他一把。「你出去吧,我自個兒穿。」雖說飾物不少,但大抵還是猜得出如何佩戴,要不一會穿好了再問宇文恭也是一樣的。

        「公孫,當我踏進這殿裡時,就與妳脫不了關係了,妳穿還是我穿都一樣,重要的是我不知道皇上還有多少耐性,妳就忍著點吧。」

        公孫令皺著眉頭,一把將狀元袍塞到他手裡。

        雖說她是盼著他來,但她只是要他解圍,不是要他蹚這渾水。

        她想,許是有人在皇上耳邊嚼舌根,教皇上起疑,才會要她至後殿換衣袍,甚至差宮人服侍。而他,一旦摻和進來,倘若有日她的女兒身被識破,掩護她的他是同罪。

        宇文恭先將飾物擱到一旁,抬眼見她連外袍都未脫,不由催促著,「難不成還要我幫妳脫?」

        公孫令狠瞪他一眼,拳頭握了又握,垂眼解著繫繩,拉開了寬大的外袍,露出裡頭的素色中衣,依稀可見胸口似乎有些鼓。

        宇文恭頓了下,隨即別開眼,將朝服搭到她肩上,邊替她著裝邊道:「記不記得小時候妳不知道怎麼穿裾裙,還是我幫妳穿的?」

        「不記得。」她垂著眼冷聲道。

        「真不記得?」宇文恭笑意依舊,像是早就習慣了她的淡漠。

        他怎會怪她?她到底是被命運玩弄得無法翻身。

        幼時的他體弱多病,父親聽信了術士之言,要他著女裝,於是一個著女裝的男孩和一個著男裝的女孩,在很小的時候就結下不解之緣,而她這個土霸王在發現他是表哥而非表姊時,簡直是以欺負他為樂了,不見他掉淚不干休,還給他取了子規這個表字。

        慶幸的是,十歲那年他換回男裝。

        他還能換回男裝,可她呢?她注定這一輩子得當個男人了,尤其從這一刻起,她沒有回頭路了。

        誰讓當初他那個姑姑多年未出,生怕姑丈納妾,以至於在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後,犯傻的將甫出生的女兒謊稱是男嬰,直到皇上賜名後,姑丈才驚覺甫得賜名的兒子公孫令竟是女兒身,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將錯就錯地瞞一輩子。

        他這個表哥跟隨在她身旁,就是為了替她掩護女兒身,而這祕密只有雙方父母和公孫令身邊伺候的人知曉,哪怕對著再親近的族人也三緘其口,就怕欺君之罪會招來滿門抄斬的命運。

        「這次回卞下怎會遲歸了?」公孫令低聲問著,倒不是惱他險些護不了她,而是他怎能沒在場瞧她怎麼拿下文武狀元的。

        「還不是因為昭華那個丫頭,原本回宇文家宗祠祭拜我爹後,母親就要回舅舅家探親,誰知道昭華那丫頭硬拗著要我帶她去浮佗寺。」他說著,替她繫好頸間的繫繩,逐下繫妥,再拿著玉帶往她腰間一繞,這才發現她的腰竟是如此不盈一握。

        才幾年,這身形倒是與小時候相差得多了,她卻再沒機會著女裝。

        「浮佗寺?」聽見應昭華的消息,她的笑意淡淡地噙在嘴角。小丫頭片子一個,一得機會就在她身邊打轉,她常想,姑娘家就要像昭華那般,嬌俏可愛又天真爛漫。

        宇文恭回神,又道:「在卞下業縣的浮佗山上,那丫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去市集,說市集裡的人都在談論近來的一樁玄事。」他調整著玉帶,不讓玉帶勾勒出她姑娘家的體態。

        「玄事?」她極具興味地問。她甚少出京,唯一出京就是隨著母親回宇文家宗祠,也藉機和他在卞下一帶遊玩。

        「業縣有個男人,其妻重病,眼看只吊著一口氣,於是他上了浮佗寺去種姻緣,聽說只要姻緣還在,妻子就不會嚥下那口氣。」

        「……姻緣也能種?」

        「聽說是在浮佗寺後院裡種一株花,如果姻緣還在,花就會開,花若開了,哪怕命懸一線,只要魂魄未歸地府,就能藉姻緣扯住對方的魂,將對方留在陽世。」宇文恭不置可否地說著,一一在她腰間按序繫上飾物。「最後,聽說花開了,那男人的妻子也醒了,這事才在業縣傳得沸沸揚揚,成了卞下茶餘飯後的話題。」

        替她穿戴好,他退後幾步,確定是否好好地遮掩住她姑娘家的體態,不禁慶幸她身形高䠷,雖是瘦了些,但勝在那眉宇間的氣勢,許多男人比她還不如。

        「姻緣真的能種……」公孫令吶吶地道。

        就算她想種又如何?今生她與他的姻緣,本就不相連。

        聽她喃喃自語,他不禁好笑道:「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昭華那丫頭對妳是一往情深,該怎麼辦才好?」

        「小丫頭片子才多大的年紀,過幾年就會把我忘了。」她說著,也像說服自己。

        「她要真會忘,不會纏著要我陪她去浮佗山。」宇文恭不認同她的論調,也沒打算繼續這話題,環顧四周,從架上取來一朵紅色簪花,附在她耳邊道:「熙兒,照理妳今日及笄該送妳釵的,但……這朵狀元簪花也不錯。」說著,他將花插在她束起的髮上。

        公孫令纖瘦的身形微震了下,像是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的生辰。一般尋常姑娘笄禮會由家中長輩主持小宴,找些姊妹淘慶賀,可她卻是在宮中參與殿試,一雙雙眼睛盯著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女兒身,一場殿試就教她耗盡氣力。

        可是,他記得她的生辰,替她簪花。

        「嗯,挺不錯的,狀元公。」

        耳邊響起他的笑聲,公孫令輕眨著眼,硬是將淚水眨回,抬臉時又是那副倨傲的模樣。

        「我怎能輸你呢,子規?就算是恩科,我也要拿下文武狀元。」

        「確實不輸我。」

        一個姑娘家文武並習,在一干男子中拿下武狀元……

        輕握著她滿是厚繭的手,他心裡五味雜陳—— 誰家及笄的小姑娘手心滿是厚繭?

        「我不會輸你,往後我會愈爬愈高,還會罩著你,不讓任何人動你。」公孫令高傲地道。

        從此刻開始,她會收起所有不該有的心思,鞭策自己站在不敗的高峰上,絕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因為她的一絲錯而牽累他。

        這是她愛他的方式。

        宇文恭放聲笑道:「好,我等著。」

        就像小時候,她雖然最愛捉弄他,但從不允有人欺負他半分,哪怕嘴上議論都不成。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5 04:28 PM 編輯

【第一章】 伊人不在

        淡淡三月天,晨光熹微,依稀可見奼紫嫣紅的迎春花在沿著山形瀰漫的濃霧中熱鬧綻放著。

        「熙兒,妳在瞧什麼?」

        坐在樹屋口的人兒突地朝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他微揚起眉,來到她身旁,朝下望去,便見一抹離開的纖瘦身影。

        「你的丫鬟來找你了。」她道。

        「……她是我娘的丫鬟。」宇文恭沒好氣地道。

        「不管怎樣,是你府上的丫鬟,而且是與你親近的丫鬟。」她的嗓音與一般姑娘相較顯得沉啞,嗓音無波,聽不出情緒。

        「那又怎地?」宇文恭盤起腿,托著腮問著。

        「……真好。」良久,她才淡淡地吐出這話。

        「哪裡好?」宇文恭忍不住笑了。

        「你不覺得姑娘家走在這片杜鵑花林裡,瞧起來就像是一幅畫?」

        宇文恭揚起濃眉,深邃的眸睨了她一眼,猜不透她話中意思。「我知道妳偏愛杜鵑花,妳要是走在花林間會更像一幅畫。」

        每年回老家宗祠祭祖時,她幾乎都會同行,就是為了一遊宗祠裡的這片花林。

        她不知道當她打從內心喜悅揚笑時,饒是他也會看得出神,只可惜她笑的次數實在屈指可數,不是她不愛笑,而是她的身分不允她喜形於色。

        去年拿下文武狀元,她讓皇上給塞進京衛裡磨練,京衛裡沒人敢小覷她,今年則將她調進內閣,該說皇上終於釋疑,並且看重她的能耐。

        「湖水綠襦衫繡纏枝葉,月牙白羅裙淺染彩霞,桃花紅絲帶與夫結締,金銀綴步搖偕子白首。」她低喃著,美目微瞇,似是神往。

        「怎地,沒酒也能行起酒令了?」宇文恭笑著調侃,總覺得今日的她有些古怪。

        公孫令笑了笑,突道:「子規,如果有來世,我要當丫鬟。」

        宇文恭本是想笑,然而她的神情太過認真,教他不由問道:「為什麼?」

        他所識得的公孫令,是個在旁人面前喜怒不形於色,只在他面前撒野的姑娘,唯有在他面前,她可以當真正的自己,而他也樂於縱容。

        她一頭長髮束起,露出俊秀的面容,形如修竹,頗有謫仙之姿,當她不耐煩撒火時,卻像個小姑娘般,那些看似冷硬的五官有了生氣,彷彿三月天裡純白與粉紅的雙色重瓣杜鵑,香氣襲人,逕自美麗。

        她的美麗,由他獨佔,盡由他收藏,一如她的表字,只有他能喊。

        公孫令面露嚮往地道:「可以當自己。」拿掉搪塞之詞,唯有她最清楚心底的答案。

        宇文恭頓了下,脫口道:「妳在我面前無法當自己?」難道就連在他面前,她也從沒有卸下防備?

        「子規,你知道為何我替你取了子規這個字嗎?」她側著臉揚笑問著。

        晨曦在她俊秀面容上灑落淡淡金光,那恬淡笑意有點輕淺,卻彷彿已是這張臉能夠給予的極限。

        可這天底下無人比他還懂她,他知道,此刻的她是悲傷的,她總是將悲傷藏在笑臉後。

        為什麼?

*             *             *

        為什麼,當初他沒問她為何悲傷?

        徐徐張眼,樹屋口不再有伊人身影,只見蒼茫白霧繚繞。

        幾年過去了,夢裡的她恁地鮮活,悲傷如此明顯,他為何沒有追問,反倒打趣地說,他的表字是因為她嘲笑他幼時愛哭,所以取為子規。

        如今,他是再沒機會知道,只因,她已不在。

        又或者該說,公孫令尚在,可魂魄卻換了個人。

        五年前,公孫與同儕前往縱花樓飲酒卻遭人毒死,再醒來時卻換了個人,移魂的女子名為鍾世珍,如今頂替了公孫的一切,依舊是當朝首輔,可她比公孫幸運多了,與皇上成了神仙眷侶。

        他總認為,鍾世珍能夠移魂重生,說不準公孫亦然,然而就算想尋她,也不知該從何尋起。況且,若她還活著,她必定會來尋他,但,至今毫無信息。

        為何當初的他會恁地有自信,認為在自己的羽翼下定能護她周全?他懊惱不已、悔恨不已,直到五年後的現在,他都從未宣洩過這份怨。

        因為,他還在等待。他必須等待,除了等待,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宇文恭側躺在樹屋裡,面無表情地看著樹屋口,直到晨光熹微,隱約的光影在他臉上勾勒出立體奪目的五官,那雙深邃黑眸卻像是沉入晨曦照映不到的黑暗中,終年冰封。

        「大人。」

        驀地,底下傳來隨從奉化的呼喚聲,宇文恭動也不動,直到來人又道—— 

        「時候差不多了,幾位老爺大人也都到了。」

        宇文恭閉了閉眼,懶懶起身,「知道了。」

        三月初三是宇文家的祭祖大日,他在父親去世後便繼承了族長之位,每年皆由他主持祭祖,唯有這時候皇上才會允他離京回鄉,而他也僅在此時此地,才允許自己盡情思念。

        然而,愈是思念,他的心愈是空蕩蕩,空得教他什麼都不願想,連動都不想動。

        倚在樹屋口,他知道他該前往宗祠,可是身心卻疲憊得無法動彈,直到奉化又開口—— 

        「大人。」

        「知道了。」低啞嗓音是毫不掩飾的不耐。

        整了整裝束,他自樹屋一躍而下,在這白霧瀰漫的花林裡,彷彿謫仙降臨,俊美無儔。

        他舉步走在前方,走了幾步,感覺背後有道視線,他驀地回首望去,卻只見白霧依舊徜徉在花林間,不見任何人影。

        「大人?」奉化疑惑地啟口問著。

        「沒事。」宇文恭淡聲道,神色未變地繼續往前走。

         直到人影被白霧掩沒,才有抹淺紫色的身影從花林間走出,駐足許久。

*             *             *

        華燈初上的卞下府衙,通往內堂小徑的燈全數點上,燈燦如晝,卞下知府應容已領著一干衙役在衙門前恭候多時,直到看見一輛馬車停下,他連忙迎上前。

        「大人。」應容噙著笑意迎接貴客,眉眼間無一絲逢迎拍馬。

        「得了,這聲大人喊得我頭皮都發麻了,我是不是也得喊你一聲知府大人?」宇文恭沒好氣地道。

        宇文恭的母親出自卞下望族應家,與應容是極親近的表兄弟,常有往來,要說親如手足也不為過。

        「這是做給後頭的衙役瞧的。」

        「你沒事幹啥擺這陣仗?」宇文恭朝他身後望去,一臉無奈。

        每回回鄉祭祖,他總是低調前往,哪怕與應容一聚也不會挑在衙門裡,偏偏今兒個衙門有不少雜事,讓應容忙得走不開身,他只好親自往衙門走一趟。

        「鎮國大將軍到,再怎樣也得有個樣子。」應容煞有其事地道:「裡頭請吧,我已經差人擺席,咱們今兒個不醉不歸。」

        兩人雖是表兄弟,面貌卻無半點相似。應容是個文人,形如松柏,面如白玉,總是噙著教人如沐春風的笑;宇文恭是個武將,一身紫綢映襯他俊拔的身形,五官立體奪目,猶如旭日般張揚的氣質,嘴角總是噙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然武將終究是武將,那雙深邃的魅眸裡藏著殺伐冷冽,哪怕噙笑亦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你明日不用辦差了?」

        「唉,你一年不就回鄉一趟,總督大人都為你關上衙門了,我要是比照辦理,相信總督大人也不會介懷,皇上更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應容朝他促狹笑著。「誰讓咱們是皇親國戚呢?」

        「你有本事將這話說到皇上面前去。」宇文恭失笑,與他併肩踏進後堂裡。

        「有什麼問題?改日皇上要是召我回京,我就跟他說說。」

        「等你幹了件大事,皇上就會召你了。」宇文恭語帶挑釁地道,掀袍入席。

        當今皇上闌示廷已逝的母妃是宇文恭的姨母、應容的姑母,然而應家的勢力不在京城,而是在卞下一帶。應家人聰明,在應家女成了寵妃後,年事已高的便致仕歸鄉,年輕一輩則是自請下放地方,從此應家退出京城鬥爭,在地方上反倒經營得有聲有色。

        應家長輩確實有先見,正因為如此,當年逃過了一波朝堂清算,雖說眼前品秩最高的是應容這個二品知府,但也足夠了。畢竟,命要是留不住,手握權勢又有何用?

        「嘖,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敢違背祖父立下的祖訓?」應容啐了聲,替彼此都斟上了杯酒。

        「橫豎應家現在是你當家作主,你想怎麼著,誰會擋呢?到京城也不錯,多個人和我作伴,沒什麼不好。」宇文恭慵懶地舉杯敬他。

        當初皇上為自保發動宮變,拿下前皇,早已經肅清了宮中黨派,朝中現在可是一片清朗,無人敢結黨營私,應家如此耿直的官員要是肯回京,對皇上而言也是個好消息。

        應容擱下酒壺,脫口道:「怎麼,公孫不是已經找著了也回京復職了,敢情他離開幾年就跟你生分了?」

        公孫令他也是識得的,話說五年前公孫令猶如犯太歲般,先是誤喝毒酒險些一命嗚呼,而同一年助當今聖上登基後就跌進浴佛河,整整失蹤了三年。

        兩年前人找著了,且關於他和皇上的傳言從京城延燒到卞下,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反正本朝不禁男風,再者皇上都有兩名子嗣了,皇上要是堅持不選秀,大臣們又能如何,死諫不成?

        宇文恭幾不可察地哼笑了聲。「她現在眼裡只有皇上,哪記得我?」

        在旁人眼裡,公孫回來了,可他與皇上都清楚,回來的只是軀體,裡頭的魂魄是不同的,早在公孫喝下那杯毒酒後,她就不存在了。

        「所以今年他也沒與你一道回宇文家的宗祠?」

        宇文恭還沒吭聲,便聽見堂側通道傳來一道女聲—— 

        「公孫今年也沒來?大人今年來晚了,原以為是因為帶著公孫呢。」清脆嗓音像是失望極了。

        「昭華,妳怎麼也在?」話是問著應昭華,眼角卻是瞅著應容。

        應昭華是應容的嫡妹,六年前就出閣了,雖說已經是出閣婦人,但如此張揚與他碰面,仍是有點不妥。

        應容面有難色,尚未啟口,應昭華已經自動自發地入席。「我就不能來?」她一身素白,臉上脂粉未施,就連根釵飾皆不見,然依舊難掩她天生的柔媚。

        「妳都坐下了,難不成我還能趕妳?」宇文恭沒好氣地道。

        「真可惜,原以為能見到公孫的,要是能見到她,我也無憾了。」應昭華桃色唇瓣一噘,媚人風情盡現,卻無一絲勾誘之意。

        「說那什麼話,想見她還難嗎?改日進京一趟就成。」宇文恭呷了口酒,淡睨她一眼。當年,只要回卞下,他們都是四人湊在一塊,昭華對公孫是懷抱著情愫的,可惜,身為女兒身的公孫自然不可能回應她。

        舅舅待昭華一及笄,便將她嫁給了漕運總督府底下的糧庫管事王情,聽說婚後兩人的日子倒也和美靜好,只是事關公孫,昭華總是要問上兩句。

        「那可不成,我得要替亡夫服喪三年。」應昭華幽幽地道。

        宇文恭愣了下,還沒問出口,便聽應容嗓音淡淡地解釋著—— 

        「王情去年七月在街上捲入一起打架滋事的事件,莫名被打死了。」

        聽完,宇文恭眉頭不由微攢起。「怎會……」

        話未盡,外頭突地傳來嘈雜聲,隱約聽見有人被擋在外頭,而後便見一名衙役大步踏進內堂,附在應容耳邊說話。

        應容擺了擺手,衙役隨即快步離去,「你們倆先聊一會,外頭有點事,我去去就來。」話落,朝宇文恭微頷首,他便朝外頭走去。

        驀地,內堂靜了下來,宇文恭思索了下,才道:「節哀順變。」雖說卞下一帶的治安向來不錯,但街頭鬧事屬突發偶然,就算細查大抵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應昭華斂眼笑了笑。「都過幾個月了,已經習慣了。」

        宇文恭細細打量她,這才發現她一身樸素是在為亡夫服喪。本朝律例並無要求替亡夫亡妻服喪,是坊間情深的夫妻才會這麼做,若她對亡夫毫無夫妻之情,又何必為他服喪?既為他服喪,臉上的風輕雲淡倒顯得壓抑了。

        看著她,他有種看著自己的錯覺。

        宇文恭沒再開口勸慰,只是親手替她斟了一杯酒,便獨自淺呷了起來。

        應昭華瞅他一眼,笑柔了眉眼。「服喪酒不能喝。」

        「誰說的?」

        應昭華微揚起秀眉,想了想,舉杯敬他,道:「所以當初公孫失蹤時,你才會喝得酩酊大醉?」

        「說哪去了?」

        應昭華聳了聳肩,逕自挾著菜吃,狀似隨口提起,「說來也怪,當初公孫與尚未登基的皇上分明水火不容,後來怎會助皇上宮變坐上皇位,又搞得自個兒掉進浴佛河失蹤了三年?如今人回來了,竟與皇上傳出了各種流言……表哥,這是怎麼回事?」

        宇文恭呷著酒沒吭聲。昭華說得沒錯,當時的公孫與現今的皇上、當時的雒王爺是水火不容的,公孫可說是先皇的打手,幾次欲置雒王於死地,這點當初他也很疑惑,不懂她的恨意是從何而來。

        直到五年前她在縱花樓遭同僚毒死,被鍾世珍取而代之,才意外揭曉兩人之間的仇恨是被人刻意挑撥而起的,有人惡意在他倆的酒裡下藥,讓公孫的清白毀於雒王爺之手,也因此教公孫處心積慮置他於死地。

        這些往事,每每想起總教他痛徹心扉。他明明是離公孫最近的人,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她卻什麼都沒告訴他,獨自吞下苦楚,甚至香消玉殞離世。

        應昭華壓根沒察覺他眉眼間陰暗了下來,邊用膳邊問著,一副閒話家常的口吻,「公孫就這樣被皇上給搶走了,你心裡壓根不惱?」

        宇文恭頓了下,朝她望去,就見她噙笑的眉眼像是帶了幾分尋釁,彷彿她知曉公孫是女兒身。「妳……」

        話未問出口,應容已經走進內堂,「怎地,說什麼私話了?」

        宇文恭沒再繼續,轉了話題便道:「哪有什麼私話?倒是衙門外頭有人要申冤還是怎地?要是有事忙,儘管去,別誤了正經事。」

        「哪來的正經事,不過是卞下的富戶不知從哪得知你來了,想過來攀附罷了,我已經差人打發走了。」

        「肯定是你在衙門口擺那陣仗把人給吸引來的。」宇文恭涼涼的說。

        「哪可能你前腳才進衙門,那傢伙後腳就跟進了?一定是你自己。」

        「是說,富商找我攀關係實在愚蠢,我又不經手軍需和戶部,攀上我也沒什麼用處。」

        「那可不,那位傅老闆手底買賣的全都是造船零件,你這個鎮國大將軍又是水師總督,每年總要經手船隻修繕和汰換,他找上你剛好而已。」應容好心地提醒他,「依我看,今兒個就在衙門裡睡吧,省得你一踏出衙門就被人堵住,畢竟是休沐,你也不想被煩事纏上吧?」

        「就這麼著。」話落,宇文恭不由地瞅了應昭華一眼,心想,下回要是有機會再找她問清楚,確定她是不是真知道公孫的女兒身,又是如何得知的。

       儘管一點意義皆無,但要是能有個人陪他思念,倒也不錯。

*             *             *

        卞下城城東傅宅。

        傅祥回家後,將大帳房和唯一的獨子傅曉給找來,他們關起門來密談了好一會,房門才終於又打開,只見一名女子蓮步輕移地走出,狀似弱柳扶風,秀容豔冠群倫,尤其是那雙狐媚的勾魂眼,帶了股慵懶氣質,可惜此刻眸底只有不耐。

        「迎春。」女子輕喚著。

        一抹纖瘦的身影慢而徐地從園子踏上走廊,身姿端正高雅,面貌姣好秀麗,可惜是個面癱,讓人讀不出半點思緒。「卓娘子。」她態度恭敬卻不卑微地喊著。

        「一會回院裡,讓人給我備熱水。」卓韻雅說著,朝自個兒的院落款款而去。

        跟著人回到碧羅院,迎春差了小丫鬟準備熱水,又低聲問:「卓娘子,是否要備上些許糕點當夜宵?」

        迎春的主子是傅家的大帳房,姓卓,人都喊她卓娘子,以往她與傅祥議事後,總是會差人備點夜宵,挑燈查帳。

        「不了,這事我不想管。」

        卓韻雅懶懶地倚在貴妃椅上,漂亮的水眸像是最上等的琉璃,直瞅著迎春,好似等著她追問,可惜迎春不但面癱還相當寡言,對旁人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忍不住嘆氣,當年自己怎會救了這麼個死氣沉沉的小姑娘?許是經歷生死關頭才變了個樣也說不定。

        等了半晌,迎春還是規規矩矩地站在她身旁,卓韻雅終究還是主動開口了。「今兒個聽說京城來了個貴人,老爺上衙門使了銀子也沒能見到人,反倒教應知府趕了回來,如今正忖著明兒個怎麼去堵人。」

        說完,見迎春那雙應該秀美惹人憐愛的眸子,依然透著銳利老成的神色,卓韻雅更是連嘆三聲—— 一點反應都不給人,要她怎麼往下說?

        最終,她也只能繼續自言自語了,誰讓她有個不愛搭理人的丫鬟?

        「橫豎傅老爺的意思是打算跟貴人告狀,將漕運總督那頭的事給捅出來。」商人嘛,無官不富,傅祥是專做船廠生意的,當然傍上了漕運總督那條線,可眼前傅祥手上的礦山出了問題,漕運總督無意相助便罷了,竟還私吞他的礦山,斷了他的生路,眼見生計都要出問題,自然鋌而走險拚前程。

        「會出事的。」迎春淡聲道。

        卓韻雅秀致的柳眉微挑,唇角多了分興味,「妳這丫頭倒是和我看法一致,無奈傅老爺不聽我的勸。」

        「該救嗎?」

        卓韻雅托著腮打量她半晌,「救得成嗎?」

        「可以一試。」

        「會傷到妳嗎?」

        「無法確定。」

        「……妳多說幾個字很難嗎?」她們主僕倆說話非得這般言簡意賅?

        「不難。」

        明明很難啊……這丫頭寡言老成又面癱,卻有一身好武藝,要不是有一回上街遭人調戲得她救助,自己還不知道這小姑娘這般了得,文武皆難不了她,真是個耐人尋味的小姑娘。

        瞧她的舉措應對可知她出身高門大戶,偏偏她的舉止又像足男人;她的面貌令人我見猶憐,但半點表情都不給,像是身體活著只死了一張臉,教她極想探究她究竟出身何處。

        可惜當初救醒她時,她已將前塵往事都忘了。

        唉,其實自己要的也不多,不過是期盼她話多一點,可她連這丁點冀望都摁死了呢,太壞了。

*             *             *

        張眼的瞬間,宇文恭狠皺起眉頭,伸手揉著額際,暗罵應容的酒量一年比一年見長,灌得他難得宿醉。

        難受地坐起身,門板適巧被推開,他瞧也沒瞧一眼,光從足音就知道來者是誰。

        「大人可要漱洗了?」奉化端著一盆水進房問著。

        「先擱著吧。」

        瞧他揉著額際,奉化不由道:「大人,小的上廚房讓人煮點解酒湯好了。」

        宇文恭側眼望去,「應容沒有宿醉?」要不,肯定也會替他備上一份,哪裡還需要另外吩咐。

        「應大人看似無礙,一早就有人上衙門,應大人聽完後便急著出門了。」

        「城裡出事了?」

        「小的隱約聽見好似昨晚求見的商戶出事了。」

        「喔?」宇文恭垂斂的長睫在眼下形成一片陰影,教人讀不出思緒。

        奉化在旁站了會,見他無意追問那商戶之事,便道:「大人,解酒湯……」

        「不了,你去打探一下那商戶家住何方。」

        奉化將疑問嚥下,隨即離去,待他回房時,宇文恭已經洗漱好,換上一襲暗紫色繡銀邊錦袍。

        「打探得如何?」宇文恭懶聲問著。

        「那位商戶家在城東三巷,聽說那位商戶昨晚被殺了。」奉化隨即將剛打聽到的消息道出。

        宇文恭聽完,眉眼不抬地問:「死了?」

        「已經死了,主屋還遭人放火,幸虧滅得快,否則牽扯進去的恐怕不只一條人命。」跟在主子身邊十年有餘,可有時仍摸不清主子的想法,搞不懂他怎會無端對這事有興趣,明明八竿子打不著。想了下,他還是問了較重要的事。「大人要不要先用膳?」

        宇文恭撢了撢衣袍,大步朝外走去,「走了。」

        「是。」奉化這點眼色還是有的,儘管不清楚主子怎會對商戶遇劫一事上心,但主子往哪,他便往哪。

        穿過卞下城熱鬧的市集朝城東而去,遠遠便瞧見有衙役在城東巷弄裡走動,宇文恭隨意問了衙役,在衙役的指引之下來到了傅家,人都還沒踏進看似頗富麗堂皇的宅子,便見應容正要踏出大門。

        「大人怎麼來了?」應容詫異的問。  

        「閒著也是閒著,聽你壓根沒宿醉,一早又忙著辦差,所以就過來瞧瞧了。」從大門往裡望去,穿堂後是塊雨花石插屏,兩頭遊廊通往主屋,門面看起來沒什麼損傷,但站在這兒都能聞到大火燒過的焦味,瞧見後頭傾圮的屋舍。

        「大人正值休沐,這點煩人事下官能打理。」應容端著肅容,畢竟這兒有喪,總不好打科插諢。

        宇文恭微瞇著眼,唇角習慣性地微勾著。「橫豎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聽這話意,知曉宇文恭有心插手,應容乾脆領著他回頭進宅子裡。「昨兒個約莫二更天時,守門的小廝瞧見黑煙,跑到主屋一瞧,見主屋的左次間已經冒火,趕忙叫醒未當值的下人打火,打火時傅祥的兒子傅曉衝進火場將他救了出來,卻發現傅祥已經身亡,身上中了數刀,是被人行兇在前,放火在後。」

        宅子裡不少下人穿梭在主屋裡裡外外,像是在整理收拾著屋裡的物品,個個神色頹靡。

        「在事發之前,守門的小廝壓根沒察覺不對勁?」宇文恭淡聲問著。

        「問過了,直說什麼都不知道,看起來不像假的。」

        宇文恭打量著燒得半毀的主屋,大火燒垮了明堂和左次間和左梢間,右次間也多少受到波及。「這倒奇了。」他突道。

        「怎說?」

        「殺了人為何還要縱火?」目的達到了,為何多此一舉?

        「這也難說,許是為了滅除己身蹤跡,又或者是趁亂逃出。」

        「潛進來時無人察覺,逃出時還怕逃不了嗎,又何必滅除什麼蹤跡?」宇文恭說著,骨節分明的長指指著主屋。「昨晚無風,小廝說見到濃煙就開始打火,可火卻依舊延燒四間房,那就代表起火點並非只有一處,而是至少三處。」

        「喔?」應容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一個打算滅除己身蹤跡又或者是趁亂逃出之人,還會慢悠悠地縱火?」

        應容聽完,瞧他的目光越發敬仰了。「看來大人比當年在大理寺時更勝一籌了。」當年宇文恭以束髮之齡奪文武狀元,先皇便將他發派到大理寺去查弊案,學的不只是如何審理、刑罰,還有怎樣抽絲剝繭,就連驗屍都難不倒他,他雖早已離開大理寺多年,現在掌握著京衛和二十萬水師,卻犀利敏銳更勝早年。

        宇文恭睨他一眼,要笑不笑。「這般誇我,可我依舊記恨你昨晚灌醉我。」

        「要不趕緊破了這案子,回去我再讓你灌上一夜。」應容討好地說。

        「不了,我暫時不想喝酒。」他頭還疼著,光聽到酒就更疼。收斂笑鬧的心神,正要說些什麼,卻感覺身後有道視線,一如他前幾日在宗祠時感受到的。他狀似欲跟應容交談而倚近他一些,卻驀地回頭望去,眼神對上一位姑娘。

        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正神色平淡地注視著他,哪怕與他對上眼,也依舊沒轉開,就站在那兒,杏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是誰?



【第二章】 接二連三的命案

        應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瞧了那小姑娘一眼,又不著痕跡地睨了下他,壓低聲音道:「大人這是怎麼著?」

        「她是誰?」宇文恭淡聲道。

        應容微揚濃眉,好笑道:「瞧那身裝束,應是傅家的丫鬟。」

        「一個丫鬟出現在這兒,不覺古怪?」畢竟主屋這頭全是粗活,進進出出的自然都是小廝雜役,一個丫鬟無事竄到這兒做什麼?

        「傅家女眷不少,許是主子派到這兒打探消息的。」應容壓根不以為忤。

        宇文恭也認為應容說得極有理,可這小丫鬟平淡又銳利的眼神實在不像這年紀該有的。

        對視一會後,迎春朝他微頷首,便往小徑另一頭走去,宇文恭見狀,不禁微瞇起眼。

        「又怎了?該不會是瞧上小姑娘了?」應容打趣道:「要不要我幫你?」

        「屋裡的人可有清查過?」宇文恭突道。

        「傅少爺正在清查。」

        「最好查個詳實,這事怎麼看都覺得不單純。」收斂心思,他若有所思地瞅著主屋。「依我看,兇手是為了屋子裡的某些東西而來,縱火便是要將其燒毀,恐怕得從傅祥往來的商賈著手調查,看是不是與人結怨,或是與屋裡人相關。」

        應容揚高濃眉,一臉好笑地道:「屋裡人怎可能?一屋子女眷可是都仰他鼻息,對他動手豈不是毀了自己的下半生?」

        「又有誰知道屋裡的女眷不是他人眼線?」

        「……這倒是。」官場如此,商場上亦可能如此。應容吶吶應了聲,又道:「不會是方才那小丫鬟教你有所聯想吧。」

        「差人盯著她,她可是練家子。」

        「咦?」那個小丫鬟?!

        「而且她身上有血腥味。」一個小丫鬟處在殺人現場,光臉上無一絲驚懼,就足以教人起疑心,更遑論她身上隱在藥味下的血腥味呢?

*             *             *

        碧羅院裡,卓韻雅一見迎春回來,懶聲問:「狀況如何?」

        「主屋毀了六七成。」

        「官爺呢?」

        「除了知府大人還有京裡的貴人。」

        卓韻雅微偏著臉。「妳怎會知道那是京裡的貴人?」

        「他與知府大人相談甚歡。」

        因為昨晚有貴人上了府衙,這會就能認定知府旁的那位便是京裡的貴人?是頗有道理,但是—— 

        「多說點話真的不成嗎?」卓韻雅的院落就迎春這麼一個大丫鬟,卻成天像個啞巴,真是無趣極了。

        「……傷疼。」迎春淡道。

       卓韻雅趕忙將她拉到榻邊坐下。「就跟妳說要找大夫,妳不肯,是不是更腫痛了?我瞧瞧。」說著,已經動手扯她衣襟的繩結。

        豈料迎春動作飛快地起身退後幾步,留下卓韻雅的手還抬在半空中,「不是傷疼?跑得挺快的嘛。」狗要是養了一年也會生有情份,被摸摸頭撓撓下巴肯定很樂意,哪像她,壓根不親近她。

        可回頭一想,她那傷還是為自己挨的,看來也不是半分情份皆無,要不是自己不小心弄出聲響教她分了神,她也不至於挨上一劍。說真的,迎春的武功底子比她想像得好,身世更是教她好奇極了,可惜迎春什麼都想不起來,就連迎春這個名字還是她替她取的。

        「卓娘子不打算讓大爺知曉昨晚的情況?」迎春轉了話題問。

        「不了,不想節外生枝。」

        「如此一來,恐怕今晚……」

        「要不想個法子離開這兒好了。」

        「不妥,方才京裡的貴人發話,要知府詳查傅宅所有人,妳要是這當頭離開,反倒有了嫌疑,況且在外也諸多不便。」她所謂的諸多不便是指卓韻雅這張禍水豔容,走到哪都容易惹是非。

        「唉,都怪傅老爺不好,沒事打著告狀的心思做什麼,瞧,這不就出事了?還連累我。」卓韻雅就連抱怨都是軟綿綿的,也不像多認真。

        「卓娘子。」門外傳來男子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是不打算驚動任何人。

        「大爺有何事?」卓韻雅依舊動也不動地倚在榻上。

        「卓娘子,知府大人說要詳查府裡所有人,不知卓娘子……」

        「府裡遇上這麼大的事,我現在嚇得心神不寧,站都站不起來。」

        那嗓音虛弱無力,要不是迎春親眼見她氣色紅潤,還真會被騙過。

        「那卓娘子在房裡休息吧,讓迎春與我走一趟。」

        卓韻雅看了迎春一眼,便見她朝房門走去,但在她開門之際,卓韻雅又道:「大爺,在老爺去世的當頭,照理我不該這麼說,但為了傅家好,還請大爺盡其可能大事化小,避免滅門之禍。」

        迎春不由回頭看她一眼,心裡忖度,她擔心的到底是傅家遭滅門之禍,還是她不願與官爺對上?待在傅宅的這一年,她與卓韻雅看似親近,實則彼此防備,尤其卓韻雅不願讓任何人知曉昨晚發生的真實情況,教人不禁懷疑她究竟是何身分,為何寧可吃悶虧也不願向官府求救。

        但,她既是這麼打算,她便照辦,再有人夜襲,她是絕不會大意輕敵。

        打開門,迎春大步離去。

        卓韻雅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嘆氣了。

        腳步能不能邁得小一點呀,明明就是個花般的小姑娘。

*             *             *

        迎春排在一群下人身後,依序往前,由傅宅管事一一向知府大人交代身家底細。

        暮春的天候已開始熱了,因為前進的速度不快,等候的人不免都汗流浹背,迎春卻一滴汗也沒流,始終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看著坐在亭內的應容和宇文恭。

        約莫等了三刻鐘後,終於輪到她了。

        管事正要開口,傅曉就主動走過來交代她的身分籍貫,「這位是迎春,是傅家大帳房卓娘子身邊的大丫鬟,她是大帳房帶進府的,兩人籍貫都在鄔縣,都進府一年了。」說著,順便將卓娘子的身分背景輕描淡寫帶過。

        宇文恭直瞅著目光平視、神色自若的丫鬟,怎麼看都覺得不尋常,垂睫思索了下,問:「大帳房身邊跟個丫鬟?」

        「回大人的話,大帳房是個寡婦,原本是鄔縣商婦,後來夫死離開鄔縣,因擅長帳務,所以家父便將她留下。」傅曉像是早有準備,將他爹曾告訴他的說詞道出。

        其實他不信卓娘子只是個普通商婦,一個商婦不可能如此清楚商道,不但能作帳更能夠告訴父親去何處尋人脈,甚至拉攏商賈。

        不過他並不在意卓娘子到底是什麼身分,橫豎只要能替傅家帶來商機,尤其能在父親猝逝後扶持他振興家業便夠。

        「既是大帳房,所以帳冊都在她那兒?」宇文恭之所以這麼問,一般商戶遇劫約莫是商場上分利不均導致殺意襲擊,帳冊向來是極關鍵之物。

        「回大人的話,帳冊擱在家父的書房,也就是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次間。」   

        應容看了宇文恭一眼,像是在告訴他,這確實應證了他一開始的臆測—— 兇手之所以縱火是為了燒毀重要之物,燒毀帳冊之舉幾乎可以直指是商場齟齬,恐怕得要朝往來商賈下手。

        宇文恭不置可否地揚起眉,「今年多大了?」他問的同時,已經起身走向亭外。

        傅曉聞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然一下子他就明白宇文恭並非要他回答。

        「本官在問話還不回話?」宇文恭俊拔身形就立在迎春面前。

        還坐在亭內的應容托著腮,有些興味地瞅著他的背影,懷疑他根本瞧上這特別的丫鬟了。

        迎春聞言,有些費勁地揚起臉,「十五。」

        「本官讓妳抬頭了?」他垂斂長睫,滿面冰霜,居高臨下的氣勢更是讓他給人一股壓迫感。

        迎春神色不變,緩緩地垂下臉。

        一旁的傅曉不解這位京裡來的貴人怎會針對起迎春,本不想插手,可她是卓娘子的人,他只得硬著頭皮道:「大人,迎春不懂規矩,小的會立刻讓管事將她帶下好生教訓。」說著,擺手要管事將她押下。

        宇文恭淡淡瞅著,不著痕跡往她移動的腳下一拐,想要藉此引她挪身閃避,以她有武功底子為嫌將她押下,豈料她竟著了他的道,壓根沒閃沒避,眼看著要往青石地面撲去,他長臂一撈,將她摟進懷裡,隨即又將她推開兩步遠。

        「連好生走路都不會?」他道。

        迎春瞪著青石地,胸口微微起伏著。分明是他拐了她的腳,如今倒成她的錯了?

        「連話都不會說了?」他又道,蓄意激怒她,哪怕心裡已存疑。

        方才扯進懷裡的小丫鬟骨架纖細,就像尋常的小姑娘,要說是長年習武的練家子實在是太過,可她行動的方式和沉穩的應對,怎可能是個才及笄的姑娘會有的?

        迎春咬著牙道:「謝大人教訓。」

        宇文恭驀地瞇起眼,這說話的口吻熟悉得緊,尤其那咬著牙吐出的氣音,像是按捺著怒氣擠出,就像……

        「大人,下官瞧後頭的人排得挺長的,要不咱們先將這些人都看過再說?」應容起身打圓場。

        雖然宇文恭認定小丫鬟不單純,可他不作此想,甚至暗暗懷疑他是上心了才如此,不過這事好辦,一個小丫鬟而已,傅家又不是給不起。

        宇文恭擺了擺手,傅曉鬆了口氣,輕扯著迎春的袖子要她趕緊離開。

        迎春吸了口氣,往右手邊的小徑而去,走了幾步,緩緩回頭,方巧對上宇文恭依舊緊盯著她的目光,她撇撇唇無聲說話,儘管面無表情,但宇文恭卻看出了她的尋釁和嘲諷。

        這是怎麼著?誰家的丫鬟如此膽大包天了?她方才的嘴型到底說了什麼?

*             *             *

        濤風閣,卞下城城南卞江畔的銷金窩,掌燈時分,外頭車水馬龍,擠得水洩不通,而一樓大廳裡人聲嘈雜,花娘迎來送往,到處歡騰不休。

        宇文恭倚在窗台上,瞅著被燈火映亮的卞江,波光隨著燈火照映,瀲灩搖曳,卻拂不去鏤刻在他腦海裡的那張臉。

        那張剛長開的小姑娘臉蛋,秀眉杏眼,是個小美人胚子,然而毫無表情的面容猶如木偶般,讓人揣測不出她的性子,但他隱約感受得到那張面癱臉底下藏的譏刺,還有那一身傲慢氣勢—— 一個長在鄔縣的小丫鬟,怎可能養出如此氣勢?

        尤其那日她的嘴型吐出了三個字,末字像是鬼……是罵他什麼鬼嗎?

        真是個大膽的小姑娘……

        「在想什麼?」

        身後傳來低沉醇厚的嗓音,宇文恭頭還未回,來者已經搭上他的肩,一張玉白的俊臉就湊了過來。

        「……嵇韜,你就非得靠這麼近?」宇文恭沒好氣地將他的臉推開。

        「咱們多久不見,你就非得這般冷淡?」嵇韜佯裝一臉痛心,頗有幾分下堂婦責罵薄涼夫的味道。

       宇文恭嘴角抽了兩下。「這麼愛演,怎麼不弄個戲班子玩玩?」

       「唉,這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活得那般正經,日子該怎麼過?」嵇韜笑了笑,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味道,又往他肩上一搭。「都回來卞下幾天了,直到今兒個才能見上你一面,咱們今晚定要喝個不醉不歸。」說著就要敬酒,卻發覺矮几上擱的竟是茶水,再往宇文恭杯中物一瞥,「今晚這般有雅興,喝起茶了?」

        「我決定今年不要再聽見不醉不歸這四個字。」那天被應容灌醉,教他足足頭疼了三天,讓他決定短期間內不再呷酒。

       嵇韜也不以為意,提著茶壺拎著茶杯就坐在窗台邊上。「被應容灌酒灌得教你決定禁酒了?」

        「你也知曉他酒量好?」

        「聽人說過。」他淡道。

        宇文恭睨他一眼,「怎麼,這些日子你們沒聚一聚?」

        嵇韜是他在大理寺時的同僚,後來被調到卞下,如今官拜卞下按察使兼兵備道副史,經他介紹,與應容也頗為熟識,以往他回卞下時,大多會與他和應容相聚。仔細想想,這兩三年,三人聚在一塊的次數似乎寥寥無幾。

        「不提他,倒是你方才在想什麼,想得那般出神,連我踏進房裡都沒發覺。」

        「一個小丫鬟。」

        噗的一聲,嵇韜噴出的茶水險些濺到他身上。

        宇文恭涼涼的瞅了自己的靴子一眼。「瞧我不順眼也犯不著使賤招。」

        「你何時開竅了?莫不是因為公孫移情別戀,所以你自暴自棄了?」嵇韜連連追問,捶胸頓足。

        宇文恭閉了閉眼,覺得他這老友實在是一年比一年還跳脫,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緒。「一個小丫鬟罷了,你說到哪去了?」

        「小丫鬟多小,及笄了嗎?你年紀不小了,要是挑個小的,恐怕得要過兩年才好生產,等到你孩子……」話未完,嵇韜的嘴就被一塊綠豆糕塞住,只能咿嗚出聲,最終含怨瞪他。

        要知道,他是關心他啊,他倆同齡,自己兒子今年都十歲了,他至今卻還是孤家寡人,上頭沒長輩替他張羅,皇上也沒打算替他指婚,自己這不是為他心急來著?犯得著用這法子塞他的嘴嗎?他不吃甜!

        嵇韜悻悻然地拿出綠豆糕,指著他道:「你也別嫌我話癆,當初有長眼的都看得出你對公孫情有獨鍾,現在好了,公孫都已經跟了皇上,你就該死了這條心。你若心裡真不暢快,一會哥哥我帶你到小倌館開開眼界,省得悶壞自己。」

        宇文恭連話都懶得搭了,起身就要走。

        嵇韜連忙將他拉住。「好,既然你現在看上了個小丫鬟,意味著你已經沒了龍陽癖好,你倒是說說是誰家的小丫鬟,哥幫你處理,還是你要在這找人處理也成。」

        宇文恭眼皮子抽著,嘆了長長一口氣,「三天前城東傅家發生了命案,我懷疑命案不單純,而那小丫鬟給人的感覺不似普通丫鬟,我懷疑她或許跟案件有關係……你的腦袋就不能裝點其他事嗎?」

        嵇韜不怎麼採信他的說法,拉著他回位子坐下。「你說的命案我不知情,可一個小丫鬟能跟命案牽扯上什麼關係?又能不普通到哪裡去?還是你已經掌握了證據?可話說回來,這關你什麼事,你一個鎮國大將軍蹚什麼渾水,何況你還在休沐。」

        「是不關我的事,可不知怎地就是覺得不單純。」因為在事發前,死者企圖進府衙見他。天底下巧合何其多,這種巧合就是教人介懷,恰巧正值休沐有時間,否則他何苦將這事攬在身上,更何況這裡不是他的地頭,他確實管得寬了些。

        「哪兒不單純?」嵇韜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等他解說。

        宇文恭沉吟了下,話還未出口,便聽見敲門聲,同時還響起了鴇娘的聲音,他不由睨了嵇韜一眼,懷疑他要了花娘作陪,誰讓這地方是嵇韜約的。

       嵇韜立刻就看穿他的懷疑,用力地搖著頭,又聽外頭的鴇娘道—— 

       「不知道兩位大人見不見李三才大人?」

        李三才?宇文恭丟了個詢問的眼神過去。

        嵇韜啐了聲,不耐地道:「李三才,你儘管盡興去。」

        「下官知道了。」外頭的聲音有些遺憾卻又像是意料之中。

        不一會,腳步聲離開了,嵇韜才低聲罵道:「怪了,我沒跟人說你在這兒,怎麼他就知道了?」鴇娘方才的問話必定是李三才要她問的,畢竟鴇娘也不曉得與他約在此地的人到底是誰,哪怕年年約在這兒,可他從沒對外張揚過,還是說,早有人盯著他們了?

        宇文恭微揚濃眉,總覺得今年的卞下有種他說不出的氛圍,明明大夥還是如過去一樣,但就是有那麼丁點不對勁,「李三才是誰?」

        「李三才是龍太衛指揮使,雖不隸屬五軍都督府管,但他若知道你在這兒,必定也會想要打聲招呼,給你這位鎮國大將軍留點印象。」

        「龍太衛屬漕衛,那是漕運總督府管的,許是他從我七叔那兒知道我回卞下了,我回來總會跟你見面,又年年相約,稍一打聽推敲就猜出來了。」這麼一想似乎就合理了。

        宇文恭口中的七叔,便是卞上、卞下兩省總督兼漕運總督宇文散。

        「天曉得?」嵇韜明顯對這事沒興趣,追著先前的話題問:「你還沒說那小丫鬟到底哪裡不單純。」

        宇文恭垂斂了長睫,思索了下,乾脆當個話題與他閒聊,橫豎長夜漫漫,他孤枕難眠,打發時間也好。

        大略將經過說完,宇文恭逕自品茗,目光依舊落在窗外。   

        嵇韜沉吟了會,才道:「子規,可我聽你這麼說,倒也不覺得有何處古怪,畢竟商戶家中大抵會養些護院,要是養些懂武的小丫鬟就近保護女眷也挺尋常的。」

        宇文恭懶懶地睨他一眼,黑眸噙著股冷意。

        「唉,這般小氣,一個表字都不肯讓人喊。」嵇韜清楚宇文恭的表字是只給公孫令喚的,誰讓這表字是公孫令取的?「橫豎就你方才說的,我覺得一個懂武的丫頭並不特別,在商戶裡算是尋常的。」

        「要只是懂武確實沒什麼大不了,可問題是她的眼神和氣度,那股沉著冷靜會是個才及笄的丫頭能有的?」這話含在嘴裡倒像是在喃喃自問了。

        一個武藝再高超之人,要是沒有魄力和膽量,也不過是花拳繡腿,可她不一樣,她渾身散發的氣勢就是從刀口舔血中的日子過來的,那股冷沉近乎殘虐的氣息怎會是個尋常商戶丫鬟?

        「這般了得?要是下回有機會,你帶我瞧瞧。」嵇韜聽他這麼一說,簡直迫不及待想會會那名丫鬟了。

        宇文恭沒吭聲,目光一直落在窗外的卞江畔,直到餘光有抹身影掠過,他往車水馬龍的街上望去,定在一抹於人潮裡竄動的人身上—— 是她!

        他早先讓奉化跟著她,然而她後頭卻未見到奉化的身影。

        宇文恭微瞇眼,忖度一個丫鬟怎會出現在青樓外頭?瞧方才行進的方向,像是從青樓走到街上,她一個丫鬟進青樓做什麼?

        正想著,驀地聽見走廊傳來姑娘家的尖喊聲,隨即有人喊道—— 

        「殺人了,有人被殺了!」

        宇文恭眉頭微攏,疑惑卞下這一帶的治安究竟何時變得這般差,他不過在城裡待上幾天,竟然就遇上兩樁命案。

        而嵇韜已經開門出去探個究竟,不一會回來時就見他臉上有幾分複雜。

        「怎了?」

        「李三才死了。」

        「啊?」

        嵇韜收起嬉鬧神色,拍拍他的肩膀。「宇文,我就不跟你多聊了,雖說已經差人上府衙通報,但李三才隸屬漕衛,這事該由我查辦,我先走一步。」

        宇文恭目送嵇韜離去,倚在窗台托腮沉思,直覺邪門得緊。

        那晚傅祥求見未果,當晚便遇死劫,而李三才也不過兩刻鐘前在門外求見,如今也死了。

        會是誰下的手?方才李三才讓鴇娘詢問是否能拜見他倆,意味著鴇娘或是濤風閣裡的花娘知道他的身分,在這種情況之下,推測李三才之死並非意外而是預謀很合理,畢竟和傅祥的案子如出一轍,許是兇手想要滅口……

        兇手……腦袋突地閃過方才在人群裡鑽動的身影,幾乎不假思索,宇文恭朝窗外望去的同時就翻出窗台,足尖輕點借力往隔壁而去。躥過了幾棟樓房,他才在接近她的地段躍下。

        他的目光緊鎖著前方,然而卻不見她的蹤影。他環顧四周,梭巡了一番未果,隨即跳上碼頭墩座,往下俯視,真的找不著她的身影。

        怎麼可能?他方才看得可仔細了,她一身淺桃紅色的短襖搭了牙白色裙,顏色不算太豔,在這滿是濃妝豔抹的銷金窩一帶反而顯眼,可如今—— 

        「大人找我嗎?」

        一把平淡無波的嗓音響起,宇文恭驀地往左側望去,不知何時她竟來到他的身側,若她是個刺客,他現在還有命嗎?

        迎春揚起嬌俏的面癱臉,毫無起伏的嗓音聽不出她是嘲諷還是什麼來著,宇文恭死死地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疏於防備。

        速速收拾妥心情,他淡然問道:「這時分妳為何出現在濤風閣?」

        「主子讓我辦差。」

        「妳的主子是寡婦,讓妳進青樓辦什麼差?」

        「無可奉告。」

        宇文恭吸口氣,不知為何與她這般交談,他心頭竟冒出一股熟悉的惱怒,可他一時捉摸不透,只能沉聲道:「方才濤風閣出了命案。」說話時,他緊盯她的眉眼,然而不知她的面癱臉是天生如此,還是擅於隱藏情緒,竟是一絲波動皆無,彷彿那命案真與她毫無干係。

        但此事對宇文恭來說太過巧合,她的說詞並不足以說服他。

        「妳殺的?」他直言問道。

        那雙水靈眸子自始至終未露端倪,粉櫻色的小嘴微啟,「不是。」

        「如何證明?」

        「大人又該如何證明是我所為?」

        「妳懂武,而且事發當時妳人就在濤風閣。」宇文恭說完,見她依舊面無表情,可不知怎地,她那微微勾動的唇角就像是帶著怒氣的尋釁。

        「一無牌票,二無實證,大人辦案真是隨心所欲。」那嬌嫩軟嗓彷彿噙著絲絲笑意,卻是教人凍進骨子裡的冷。

        宇文恭微瞇起眼,「尚未論斷,無須牌票,至於實證……本官不過是問問罷了,還是妳作賊心虛了?」面對她,他有股說不出的壓力,來自他無法理解的熟悉感作祟。

        或許還真是作祟來著!他從未見過她,而她卻像是頂著一張稚齡小姑娘的面貌,藏著老成又飽經風霜的魂,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迎春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冷意,「大人還是加把勁吧,告辭。」

        告辭?誰家的小姑娘會用這說法?「本官沒准妳走,妳先跟本官回濤風閣。」

        「如果我不呢?」

        「用押的也將妳押進去。」畢竟是案發之處,她這個疑犯說不定會露出破綻。

        「怎麼押?」迎春頂著面癱臉問著,又緩緩伸出手。「將我抓進去不成?」

        「若姑娘不配合。」

        「就不配合,大人又能奈我何?」話落,迎春轉身就走。

        宇文恭欲拿下她,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她的身形纖瘦,是個嬌俏小姑娘,一旦碰觸她就是輕薄,教他遲疑萬分,然見她要跳下墩座,他試圖扣住她的手腕,豈料她像是早有防備,身形一側閃過的同時,他瞥見她笑了。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才及笄的小姑娘竟笑得如此風情萬種,傲若霜梅,暖若桃杏,然,下一刻,他的足踝被大力一勾,瞬間教他往後倒去,他長臂探出朝她的手臂抓去,聽見她發出嘶的一聲,手不由一鬆,幾乎同時,她一腳將他踢進卞江裡。

        掉進江裡的聲響雖不小,可這兒是卞下的銷金窩,再大的聲響都被鼎沸人聲給掩了過去。

        宇文恭會泅水,落水後立刻浮出江面,映著碼頭燈火,瞧見那張依舊沒表情的俏臉,教他不禁懷疑方才並未看到她的笑容,而是他撞邪了。

        「大人行事太莽撞,許是暑氣過盛,泡泡江水冷靜冷靜吧。」說完,毫不戀棧的轉身就走。

        泡在江水裡的宇文恭用力地閉了閉眼。該惱的,可不知為何,他竟笑了。

        堂堂鎮國大將軍竟然被個小丫頭擺了一道,如此狼狽地泡在江水裡,要是公孫知道了,必定好生嘲笑他。不過,她嘶的那一聲倒不像作假,回想抓住她的瞬間,單薄的衣衫底下似乎裹著布巾……傷在那個位置,有些耐人尋味,也難以猜測是如何受傷。

        「……大人?」

        正忖著,上頭傳來奉化有些難以置信的喚聲,他懶懶抬眼,對上奉化又是躊躇又是不知所措的神情,嗤了聲,自行上了岸。

        「人被你跟丟了?」

        奉化瞬間臊得抬不起頭,只因這事對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他一個堂堂從五品京衛鎮撫,竟連跟個人都能跟丟,真的是無臉回京了!

        「走吧。」連他都顏面無光了,哪有臉斥責下屬?

       倒是那丫頭引起他的興趣了,就盼她並非是兇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5 11:35 PM 編輯

【第三章】   親友詭異變化

  宇文恭回到應府簡單梳洗之後,便問了奉化到底是怎麼把人跟丟。

  奉化忍住羞辱道:「那位丫鬟並非獨自前往,而是跟個女眷坐馬車前往濤風閣,就在他們進入大廳後,廳裡萬頭攢動,一個不小心就看丟了她倆的身影,濤風閣佔地又就大,屬下只好一處一處的尋,直到聽見有人出事了,屬下才……只是一踏追到濤風閣外,便見大人與她一起,而一眨眼大人就……」

  宇文恭托著腮,沒有被人擺一道的惱怒,反倒問:「那當頭你怎麼不繼續跟著她?」天曉得她還有什麼要事待辦?與她同行的女眷又到底是誰?這些事不查凊楚他心裡不痛快。

  「可大人掉進江裡,屬下……」

  「下回盯緊點,要是人再跟丟了……」宇文恭微帶警告地截斷他未竟的話。

  奉化垂首領命,但又忍不住道:「大人,那位丫鬟確實很不尋常,彷彿知道我跟上似的,可一般會武的丫鬟再了得也不可能察覺得到。」不是他想給自己掙回面子,實在是他就算在京衛排不上前十,也還是拔尖的,沒道理連個丫鬟都盯不住。

  宇文恭斂目沉思,愈想愈是想不通。「可如今想查她的底細恐怕不容易。」別說跟一般丫鬟比了,她的俐落和沉穩不輸男人,武藝甚至不輸京衛。習武並非一蹴可幾,天賦再高,也要多年的心血才能到她如今的功底,問題是她才十五!

  「那就查她主子吧。」宇文恭話落,朝奉化擺了擺手,「今兒個也累了一天,下去歇著,明兒個一早到按察使司問問大人昨兒個的命案是否有進展。」

  奉化應下來後便先行告退。

  宇文恭褪去外袍往床上一躺,一閉上眼,出現的便是迎春那突然綻開笑靨的面容,細細回想,那笑中噙著幾分尋釁和放肆,雖不至於有看輕他的意思,但卻是肆無忌憚的恣意。  

  當她看著他時,他有種奇異且難以形容的感受,明明就是張面癱臉,可不知怎地會教他認為,她是識得自己的。

  真是詭異。

  至於她的傷……更是教人參不透,如此狡獪又玲瓏剔透的人會讓自己受傷?也許,她的傷勢也是個關鍵,只可惜是個姑娘家,又傷在手臂上,難以窺探,或許從她的主子下手也是個法子。

  亂七八糟地想過一通,他疲憊睡去,待翌日清醒奉化已在門外候著,大有雪恥的意味,今兒個一早就已經都將事情給辦妥。

  「嵇大人沒進按察使司?」宇文恭微詫問著。

  「正是如此,所以屬下就跑了趟兵備道衙門,才知道原來嵇大人上府衙了。」瞧宇文恭還托著腮等著,奉化便將打聽來的第一手消息道出,「聽說應大人和嵇大人搶著要辦理李三才命案,嵇大人斥罵應大人越權,可應大人又道命案是在卞下城發生,自然是由他處理。」

  「然後呢?」

  「後來兩人一道前往李三才府上。」

  宇文恭沉吟,這樁案子,論理,確應該是交給嵇大人,因為死者是龍太衛指揮使,龍太衛位在清中縣,嵇韜身為卞下按祭使,轄管底下三府六州三十六縣鎮的刑案,尤其又銜職兵備道副使,由他查辦更合理不過,應容想辦這案子,就算辦了也得上呈,既是如此,又何必搶?況且龍太衛屬漕衛,到最後也得呈到漕運總督衙門,也就是他七叔那兒……所以,這兩個人莫不是生出嫌隙了吧,要不爭什麼?

  「大人,咱們也要前往李三才府上嗎?」奉化低聲問看,儘管很壓抑,但還是不難看穿他想逮著機會雪恥。

  宇文恭涼涼看他一眼。「我去那裡什麼熱鬧?」光是插手富戶命案就已經太過,他還主動攬和進去做什麼?除非還有什麼其他變化。「今兒個咱們就閒散點過,何況再幾日我就要回京了。」

  「可那名丫鬟……」

  「你要是想盯就去盯吧。」

  「屬下這次必定會辦妥。」不讓他雪恥,他怎有顏面回京?

  宇文恭似笑非笑,由著他。

  然而,奉化才踏岀房門便哀叫了聲,宇文恭抬眼望去,就見奉化人跳到門邊,一隻貓兒正大搖大擺地朝他走來,他不禁笑罵,「怕狗就算了,你何時也開始怕貓了?」

  「怕貓的是公孫大人。」奉化忍不住替自己平反,他頂多是怕狗而已。

  想起怕貓的公孫令,宇文恭看向貓兒的目光愈加溫柔,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喚著,「過來,喵。」

  貓兒躍上榻邊,朝他喵喵叫著。

  他輕撓著貓兒的下頷,想起明明怕貓的公孫令還是努力將它救回來的過往。「喵,你的運氣真好。」

  當年這貓命懸一線都救得回,而他的公孫在命懸一線時,可有人救她?

*             *             *

  宇文家的宗祠裡,刻意壓低的嗓音交談著——

  「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中的局勢看來是偏向大皇子,你心裡是如何盤算?」聽著宇文散的問話,宇文恭眉頭微擰,因這話裡已透露他七叔也是大皇子一派,照理七叔該如他一般選擇二皇子才是,畢竟二皇子的母妃是他姨母,他倆是表兄弟,自然挺自家人。

  「七叔,儲君一事輪不到咱們置喙,皇上該已擬詔才是。」最終,他只能如此回應。

  「不管哪位皇子登基,七叔依舊會安穩地待在漕運總督這個位置上。」

  「你說這什麼話,像是我怕這官位給人搶了似的。」宇文散沒好氣地道:「倒是你還好嗎?你娘就這麼去了,把你的婚事又給拖住了。」

  「那不重要。」宇文恭心知宇文散遺憾的是因他父母接連去世,他為了守孝連退兩門對宇文家有益的親事,他不想討論這話題,正打算藉故離開,卻又聽宇文散道——

  「怎會不重要?你可千萬別跟公孫令一樣隨便娶個小戶姑娘,也真不知道三姊到底在想什麼,怎會允了那門親事?」

  「公孫?」他詫問著。

  「他沒跟你說?」宇文散同樣詫異。「你倆不是向來要好?」

  宇文恭沒吭聲,整個人愣在公孫令要成親的消息裡,突地聽見外頭傳來奉化和公孫令的聲音——

  「你這傢伙連及腰的溪都不敢踏進,你還敢侍在宇文身邊?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現在接任水師提督?」

  「水師又不一定要下水……」回應的氣勢一整個虛弱。

  「再頂嘴!」

  待宇文恭踏出屋外,就見兩人走在一塊,公孫令手上像是擰了個燙手山芋,舉得遠遠的,想丟又不敢丟,就這樣一路走。

  「公孫哥哥,你手上的是……」半路上,應昭華和應容硬是將公孫令給攔截了。

  「貓牠受傷了,你……想個法子治好牠吧。」見應昭華伸出手,公孫令二話不說地將奄奄一息的貓兒交給她,不禁慶幸宇文恭邀了她和應容到宇文家宗祠。

  應昭華歡天喜地接過手,宇文恭見狀,便差下人去將城裡的獸醫找來,隨即拉著公孫令到一旁。

  「上哪去了,身上都弄得半濕。」

  「到上頭走走,聽見貓叫聲,本來要奉化去救的,誰知道他竟然怕水,子規,他不諳水性,讓他隨侍這樣妥當嗎?」

  「誰管他如何,你身上都濕了!」他惱火地將她帶進屋裡,找著衣裳讓她換,隨即背過身等著她更衣。

  公孫令瞧他壓根沒打算離開,只好躲進屏風後換著,才換到一半便聽他道:「聽說你要成親了。」

  「嗯,我娘安排的,說……這樣好。」簡單來說就是為了掩人耳目。「畢竟我已經到了適婚之齡,與其讓人議婚,倒不如先挑個心腹。」

  「為何沒跟我說?」

  公孫令微皺眉頭,不懂他的怒氣到底是從哪來的。「唉,這種事你要我怎麼說?」他明知她是姑娘家,難不成還要她大大方方地跟他說:她要娶妻了?得了吧,權宜之計有什麼好說的,她不說,他也懂呀。況且他去年喪母後心情一直不大好,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真是不值一提。

  「你該說的。」

  聽見嗓音近在耳邊,一抬眼,發現他已走到屏風後直瞅著自己,儘管衣袍已經換好,可他突然逼近,還是教她心底微驚了起來。

  「說與不說有差別嗎?橫豎我要娶的人你也識得,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場鬧劇罷了。

  宇文恭瞅著她,久久未語。

  後來,他認為自己太過大驚小怪,畢竟這是權宜之計,否則依公孫的家世,想與之攀親的不比他少,娶個知根底的小娘子確是保身之計。

  他是這麼想的,可當親眼見她穿上那身喜服迎娶美嬌娘時,他才驚覺所謂的沒有回頭路,不只是公孫,他亦是……

  當公孫此生只能男兒身活著時,他也註定失去姻緣。

  翌日醒來,喵早就不在房裡,宇文恭也不以為意,畢竟貓兒本就善變,他隨意看了幾本閒書,逛了幾圈園子,沒等到應容回來,反倒有人來稟嵇韜約他在濤風閣相見。

  他依約而去,見嵇韜已經在雅間裡,面目難得臭著臉。  

  宇文恭微揚濃眉,瞧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一壺,隨即在他對面入座。「怎了?在這座卞下城裡,還有誰敢給你臉色看?」

  「還不是你那好兄長!」嵇韜說得咬牙切齒。

  「一起辦案也不是不可,是不?」宇文恭雲淡風輕地說,瞧桌上沒有茶水,他乾脆就不動了。

  「誰要跟他一起辦案!」哼了一聲,語氣滿是鄙夷。

  宇文恭托著腮,狀似不解地問:「聽起來像是你對他有諸多不滿。」

  「不敢!」說著,又恨恨地呷了口酒。

  「哪裡不敢來著?論品秩,你倆是同階,但你是卞下按察使,還兼了兵備道副使,管的是省,他一個卞下知府見到你還得施禮呢。」宇文恭也不急,循循善誘,等著嵇韜解惑。

  「人家後頭有漕運總督當靠山呢!」他將酒杯重閣在桌面,話一出口就嘖了聲,暗惱自己嘴快。

  宇文恭揚起濃眉。「你這話聽起未不只是對應容不滿,也像是對我七叔不滿。」漕運向來是油水地,歷任皇帝對於管轄漕運的總督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別貪得太凶,通常不會干涉,他認為自家七叔該有所分寸才是。

  嵇韜覷他一眼。「橫豎漕運這條線上的,獨善其身的是瘋子,同流合污才是正道,可他好歹也是堂堂知府,怎會跟著分一杯羹了?」

  「怎說?」他是在京城過得太平順了,以至一丁點耳語都沒傳進他耳裡嗎?

  嵇韜欲還語還休,猶豫了好半晌才道:「好比說,船廠需要各種零件,鐵釘、麻繩、膠油、木材等等,你知道要造一艘船要的東西有多少,船廠的主事向來由總督命船廠鄰近的衛指揮使擔任,好比李三才是龍太衛指揮使,但他也是卞下船廠的主事,通常要張羅購買所需都是由主事主持,偏偏你家好兄長主動介紹商家、替商家牽線,你說,要是沒拿人家好處,他犯得著這麼做?」

  嵇韜向來自視甚高,不屑與人同流合污,哪怕官途走得比較坎坷,至少問心無愧,過去的應容亦是如此,可誰知道這一兩年來,應容像是變了個人,到處牽線,茂至糧作經過卞下時,他也趁機揩點油水,真是教稽韜無法容忍。

  宇文恭微瞇起眼,倘若是其他知府如此行事,他會一笑置之,可如果是應容,倒教人費解。應容不缺那些錢,更何況他一心為百姓,豈會圖利己身。

  「就是不想跟你說這些,搞得我像在人背後說小話。」嵇韜見他那不敢置信的神情,惱火地又灌了一大口酒。

  「應容不是這種人,肯定有什麼計劃。」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問過他,可他說他不過是想通了。」說到這兒,嵇韜彷彿還瞧見應容那張無奈又勢在必行的神情。

  「我去他的想通了!橫豎我跟他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想插手李三才的案子,我偏不讓他插手,有本事到總督面前參我!」

  宇文恭冷眼看著他端起酒壺就口,待他心緒稍霽,才又問:「應容和我七叔很是要好?」他嫡親的七叔是祖母年過四十才生的,不過大他兩歲而己。也許是老年得子,所以祖父母特別寵愛,就連他爹對這個年歲相差極大的麼弟也是疼惜有加,所以才會在官場上一路提攜,臨終前還要他這個侄兒多加看顧。

  而他七叔是手段圓滑、八面玲瓏之人,當初安插在這漕運總督的位置上後也是順風順水,朝堂上無人攻擊,雖說是靠著宇文家的祖蔭,但個人的手段也是關鍵。

  只是應容一向不喜歡他七叔,他曾問過應容,當時應容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要好了,好到船廠造船的人手不足,應容會押人進船廠做事,讓人日以夜地趕工卻不給餉銀,膽敢犯上的直接押進牢裡,你說,這不是在討好船廠、討好你七叔嗎?哪裡將百姓擱在心底了?」說到這兒,嵇韜又悔了,惱自己為何總是這般嘴快,這話聽起來不是對他七叔不滿嗎?這事怎能明說,真是!

  偷覷宇文恭一眼,見他神色未變,只是若有所思,嵇韜才微鬆口氣,告誡自己不准再嘴快,可好半晌宇文恭卻不吭聲,他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先說好,我不是對你七叔大不敬,純粹是——」

  「李三才的死因是?」宇文恭懶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雖然不解他怎會將話題跳到李三才,但他還是照實道:「刀傷,一把短匕直接刺入心窩,整個刀刃都隱沒了。」

  「是熟人所為。」宇文恭說得篤定。

  李三才既是龍太衛指揮使,怎可能讓人無聲無息靠近,又在胸口上插入一把短匕?兇手必定是熟人,而且是相熟到李三才毫無防心之人。

  「你壓根不懷疑是花娘?」

  「姑娘家沒有那種手勁。」話一出口,他又想到迎春。如果是她,也許是有的,但動機呢?傅家手裡經營的全都是與船有關的生意,而李三才又是卞下船廠主事……

  「嵇韜,今兒個你去李三才府上,可有問出古怪之處?」

  嵇韜搖了搖頭,「李三才府上說法一致,稱他未與人有齟齬,在船廠與衛所裡都待人極好,不可能與人結怨,況且他現在是正好休沐才回卞下城,據說是有人邀他去濤風閣的,卻不知道到底是誰邀他。方才來時我也問過濤風閣的鴇娘,她沒聽李三才說與人有約,昨晚也沒瞧見有誰踏進他喪命的雅間,不過說真的,青樓裡,誰會注意誰踏進哪間房?」

  「抽空去衛所或船廠問些口供吧,看看有沒有人與他同天休沐的。」宇文恭聲音平淡,仿似對這事提不起勁,抑或是看穿什麼而壓抑著不多提。

  嵇韜心底知曉該怎麼做,應了聲,正要舉杯敬他,門外響起鴇娘有些無奈的嗓音——

  「兩位大人,有位鄭大人想求見兩位大人,不知道……」

  宇文恭看了嵇韜一眼,嵇韜也不知那鄭大人是哪位,宇文恭作主道:「讓他進來。」

  「這樣好嗎?」

  「連著兩個想見我卻沒見到的都死了,我怎忍心再害死一個?」宇文恭似笑非笑地道,嵇韜聽完,壓根也笑不出來。

  一會便見一名年約三十上下、虎背熊腰的男人大步流星而來,在兩人面前抱拳施禮。「卑職見過兩位大人,卑職乃是龍太衛副指揮使鄭明海。」

  嵇韜濃眉一揚,瞧了宇文恭一眼,逕自問道:「鄭明海,你此刻前來是——」

  「卑職是有些線索想告知大人。」

  「說來聽聽。」正苦無線索,如今有人自動送上門了,還客氣什麼。

  「不知道兩位大人是否知曉前幾日城東一名傅姓商賈被殺?」鄭明海毫不拖泥水,開門見山地問,見兩人點頭,他又續道:「傅老闆是專做船廠生意的,幾乎卞江沿岸三座船廠的生意都教他給攬去了,是以李指揮使和傅老闆算是相熟,前些時日聽說傅老闆生意出了點問題,交了本帳本給李指揮使,直說要是他日他死了,要李指揮使代他申冤。」 

  宇文恭眼皮子垂著,似乎對這樣的說法不甚意外,反倒嵇韜反應大了些,追問著:「帳本呢?」

  「卑職不知道,這些事是當初李指揮使提起過的,如今他出了事,卑職才想道出這些事也許能找到兇手。」

  「還有沒有其他的線索?好比傅祥的生意怎會出了問題,又或者是跟李三才透露了什麼?」嵇韜隨即追問。

  「其餘的卑職皆不知道。」

  「一般而言,船廠主事能夠作主採購,李三才既與傅祥熟識肯定也拿了不少好處,而你……」宇文恭淡淡提了個頭。

  鄭明海瞬間滿臉漲紅,沒料到話題一轉竟咬到他身上,「大人,這些事可說是行規,咱們這些人拿得還不如上頭多,如今咱們死了個指揮使,還請大人先從這一處著手吧。」

  嵇韜無聲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我知道了,這事我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今兒個多謝你特地告知了這條線索。」

  「卑職盼能早日緝兇歸案。」

  「你先退下吧。」

  「是。」

  待鄭明海離開,嵇韜才涼涼地問:「宇文,你說這事該要怎辦?」雖說還沒有頭緒,但如果鄭明海所言屬實,那麼這案子可就複雜了。

  「先差人跟著鄭明海。」宇文恭淡道。

  「敢情你怕有人殺人滅口?」就算鄭明海要當人證,也得要找到鄭明海口中說的帳本,難道帳本還沒被找到,而躲在暗處的人一直盯著?

  想通的瞬間,嵇韜已經大步地踏出房,差人跟著鄭明海。

  似就算鄭明海不出現,他還是隱約看出破綻。

  傅祥和李三才都在求見而未見後被殺,表示一直有人在後頭跟著他們,等待下手的時機,只為了湮滅證據,這推測看似合理,卻又透著一股違和感,其中,他的行蹤成了教他不得其解的關鍵。

  每年他都會回卞下,但通常不會驚擾地方官,只與好友聚聚便回京,可這一回他的行蹤像是被人一直掌握著。

  「宇文,我已經交代下去了,明兒個我就差人兵分兩路去龍太衛和李府翻找帳本。」

  「我倒覺得找應容問清楚傅祥那一案比較重要。」

  「……那你去問吧。」短時間內他不想再見那個混蛋。

  宇文恭應了聲,將杯中物飲盡後隨即起身,「我先回去了。」

  「那就一道走吧。」

  兩人一道離開,才剛下樓,便見有酒客圍著兩名姑娘,宇文恭黑眸一掃,竟是迎春護在一名姑娘面前。

  面對酒客的騷擾,迎春粉拳微握,眉眼一沉,目光尖銳又冰冷地瞪著酒客,彷彿他只要敢再越雷池一步,肯定要他後悔招惹。

  就在酒客猥瑣向前時,宇文恭出手逮住酒客的手,嵇韜也被引了注意。

  「你怎會在這兒?」宇文恭無視酒客發出殺豬般的哀嚎聲,沉聲問著迎春。

  迎春面無表情地看他,反倒是身後的卓韻雅向前一步道謝,「多謝這位爺相牧,我的丫鬟向來寡言,並無衝撞之意,還請您別介懷。」她噙著淺淡笑容,打算回頭問問迎春這個男人是不是那位京城來的貴人。

  「你是傅家的大帳房?」宇文恭試探地問。

  卓鈞雅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暗惱自己猜得真準,既然他知道自己的身分,她也不好再裝蒜下去,「我就是傅家的大帳房,您是——」照例總得開口確定一下才是。

  「你為何會出現在濤風閣裡?」

  卓韻雅嘆口氣,纖指指向他手裡抓的人,「您要不要先放開那人的手?」那人已經從哀叫到發不出聲,而且身邊也慢慢聚集人潮,這對她來說著實不好,她並不想在這兒鬧事,萬一她那姊妹不肯收留她了可怎麼辦才好?

  宇文恭逕自將男人甩到一邊,目光落在卓韻雅身後的迎春,「上回你說是你家主子要你辦差,這回又要做什麼?」

  嵇韜已聽出宇文恭追問的姑娘就是日前他提過的丫鬟,不禁有了興味多看兩眼,覺得那身氣質……好眼熟。

  不過,周圍人愈來愈多了,站在這兒說話總是不妥,他正打算提醒宇文恭換個地方,後頭有道凌亂的腳步聲朝這頭而來,他回頭睨去,見是他才派出去的一名隨從。

  還未開口,那名隨從氣息微亂地道:「大人恕罪,小的辦事不力,鄭明海才剛踏出濤風閣便遭暗算。」

  宇文恭聞言面上波瀾不興,像是預料中的事,只是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引來迎春的注視。

  「什麼?」嵇韜整個人呆住,隨即又問:「走到暗巷了嗎?」

  「沒有,才岀濤風閣沒幾步,還在碼頭邊上,因為路上人潮擁塞,小的以為只要跟著他便成,誰知道他不知怎地突然倒地,小的趕緊湊前一看,才發現他喉頭被劃開,血流如注,已經沒氣了。」

  嵇韜簡直不敢相信,在這熱鬧的城南銷金窩,竟有人當眾行兇!

  「人呢?別跟我說你們連是誰動手的都沒瞧見?」

  「大人,真沒瞧見,誰都知道江堤岸這一帶,入夜總是熙來攘往,咱們跟著時不免也會與旁人擦身而過,是以壓根不知道是誰近了他的身,但寅虎和卯兔已經在現場追查了。」

  嵇韜捧著額,分不清楚到底是憤怒還是無奈,雖說少了個鄭明海對案情本身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好歹是個衛所副指揮使,走在街上竟遭人行刺,到底該斥責這些漕衛疏於操演武藝不佳,還是兇手太過明目張膽、目無王法!

  「嵇韜,咱先過去瞧瞧吧。」宇文恭輕喚了聲,隨來那名隨從。「你留在這兒看著她倆,她倆要是從你眼皮子底下跑了,我唯你是問。」

  隨從點頭如搗蒜,走到卓韻雅和迎春面前,一雙銅鈴眼死死地瞪著她們。

  卓韻雅無奈地了口氣,而迎春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宇文恭離去的身影。

  半個時辰後,宇文恭不由分說地將卓韻雅和迎春給帶回應府。

  「宇文,聽說濤風閣前頭有人遭殺害……」聽管事稟報宇文恭回府了,應容離開書房,在通往宇文恭暫住的院落前遇見了他,劈頭剛問了一句,突然見他身後跟了兩名姑娘,教他不由打住話。

  「這兩位是?」

  「這位卓娘子是傅祥的大帳房,而這位你見過了,是卓娘子的丫鬟迎春。」宇文恭簡單地介紹。

  應容望去,就見那位卓娘子側身施禮,而迎春那丫鬟還是老樣子,端著一張嚇人的面癱臉,「你將她們帶回來做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想給她們一個容身之處。」

  卓韻雅聞言,狐疑地看了迎春一眼,可惜迎春回給她的還是那張凍結的面臉。

  「太古怪了,她們在傳宅好好的,哪裡還需要容身之處?」應容有些好笑地問。

  「誰說她們好好的?要不是有人三番兩次找麻煩,她們何必避走到濤風閣?先前我不知便罷,如今知曉了,自然得護住她們,而最好的容身之處便是知府大人的宅子,要是她倆在……表哥,你的面子就掛不住了。」宇文恭輕拍他的肩打趣道,黑眸噙的卻是再認真不過的警告。  

  應容笑了笑,像是沒聽懂他的警告逕自道:「在我這兒要是再有差池,我該掛冠求去了,不過好歹是兩個姑娘家,帶往你的院落不妥,這樣吧,橫豎昭華也在,就讓她們到昭華的院落。」

  「也成,你差人準備一下,我有話要問她倆。」

  「是與傅家有關的事?」應容說著斂去笑容。「傅曉已經說了,不想再追究傅祥的死,所以這個案子準備結案了。」

  宇文恭揚起濃眉睨了迎春一眼。

  與其冀望惜字如金的迎春,卓韻雅早有準備由自己開口。「大人,傅大爺是想眼前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人死不能復生,這事就到此為止。」當然,這也是她建議的,有什麼辦法?民要如何與官鬥?想活命,就得認命。

  「我要問的跟傅家的事沒有關係,是我跟這個丫頭的恩怨。」宇文恭心笑非笑地道。此話一出,卓韻雅和應容不由地打量他倆。

  卓韻雅心想,這丫頭什麼時候得罪大人了也不知會她一聲?如今被帶回來,就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瞧見明日的陽光。

  「大人,你不會打算欺負……」應容點到為止地說,雖說他也認為這丫頭頂撞宇文恭的機會頗高,但要是藉此想欺侮人,太教人不恥了,他這個表哥不能容忍。

  「怎了,我還能將她給吃了?不過就是有點事要問問罷了,要不……你讓昭華過來一趟,讓她帶卓娘子到她院落歇會。」橫豎他現在就是要留下這丫頭,而他也相信這丫頭會心甘情願留下。

  應容心知改變不了他的決定,只好差府裡下人將應昭華請來此處,先帶卓韻雅回她的院落歇著。

  臨走前,應容不由多看他一眼,眼神彷彿對他此舉無法理解。

  那眼神讓宇文恭都覺得好笑起來,等人一走,隨即開口,「進來吧。」

  踏進作為書房的梢間,宇文恭往榻上一坐,就見迎春神色自若地走到面前,負手而立,杏眼直睇著他,沒有戒慎恐懼,更沒有防備不安,只是靜靜地等著他發話,一張稚嫰姣美的臉蛋染上老成的氣息。

  這神情和這站姿……宇文恭不由望而出神,想起在濤風閣時他之所以出手,就是因為她當時的神情很像公孫。

  到底是他快被思念給折磨瘋了,還是她的氣息真的像極了公孫?

  眼前,她依舊面無表情地等候,沒有一絲不耐,當然,也沒有一絲期待,她的目光淡漠得教他不敢自作多情。

  「你可有瞧見我的隨從?」半晌,他狀似隨口問道。

  「他應該站在傅宅外。」

  宇文恭半摀著臉,不知道該不該感謝她的有問必答。唉,盯人盯到教人察覺,甚至人都走了還不知道……回京之後還是再將奉化丟回衛所操演,省得一直隨侍在旁,武藝都生疏了。

  「大人只是想問這個?」

  宇文恭回神望去,見她背脊挺直,負手而立的姿態帶了幾分眸睨的傲勁,愈看愈是心驚。一開始見看她時,他並無覺得她身上疑點重重,可如今愈瞧愈覺得賞心悅目,卻依舊疑點重重——什麼樣的姑娘家能養出這一身氣勢,太可疑了。

  所以,她不是。

  可他覺得她可疑,卻不是視她為兇手,而是疑心她太像公孫。

  見她神色依舊沒有不耐,他思索一會脫口問道:「那晚,是你放火燒了傅家的書房?」話落,哪怕她的面容只有瞬間的變化,依舊被他捕捉住了。

  「是。」迎春輕聲道。

  「你在那一晚受了傷?」

  「一時大意。」許是那晚將他推入卞江前教他察覺的。

  「那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人又何以非問出真相?傅大爺已經要求知府大人不再追查兇嫌。」

  「因為眼前死的並不是只有傅祥,還有龍太衛指揮使和副指揮使,這案情互有牽扯,再者我見過傅祥身上致命的刀傷,也見過今晚龍太衛副指揮使的傷勢,雖說傷在不同部位但卻是同樣的手法,兇嫌是個慣用左手之人,而你必定見過殺害傅祥之人,我想從此追查下去。」

  「大人雖在京裡位高權重,但是在地方卻是無權查案審案,何必追查?」

  「你如何知道我在京裡位高權重?」他問。

  面對宇文恭看似閒散實銳利的目光,迎春神情不變地道:「大人忘了傅老闆曾前往府衙求見?這事卓娘子是知情的,自然會說與我知曉。」

  宇文恭輕點著頭,沒在這事上多作文章,導入正題,道:「雖說我不能干涉地方,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權力,況且這事明擺是沖著我來的,我真能不管?」太明顯了,連著三個求見他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要他怎能視而不見?

  「大人認為是有人設圈套要大人介入?」

  「也許。」他是如此猜測,只是需要更多的證據。「不如你先跟我說說傅祥究竟是為了何事求見?他又是如何得知我會在近期前往府衙?」

  「我不知道傅老闆為何知曉大人會進府衙,但我知道傅老闆是為了一座礦山而求見大人。」事到如此,迎春選擇盡其所能地告知。

  「礦山?」

  「傅老闆經手的產業相當廣,其中是以船廠所需要的材料為大宗,船上所用的零件和工具泰半是鐵,所以傅老闆手上有幾座鐵砂礦,可惜已採盡,算是絕礦。日前他又在清中一帶購置一座礦山,卻意外挖出了黃金,這事本就該上稟,由京城派人前來勘礦開採再與礦主分利,可這事卻讓——」說到這兒,迎春頓了下。

  「怎了?」

  迎春不語,忖著他向來與他七叔交好,要是讓他知曉他七叔在卞下一帶猶如土皇帝一般,真不知道他敢不敢辦他。

  他的七叔、她的七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



【第四章】   似曾相識的氣質

  「有什麼不能說的?」

  「橫豎傅老闆的礦山被占,所以想請大人申張正義。」迎春簡略帶過。

  宇文恭聽著,濃眉微微攢起。

  究竟礦山是被誰所佔,才逼得傅祥一眾商戶要向京裡的官員陳情?要說卞下這一帶能夠手遮天的,也只有他七叔了吧?

  漕運總督可是管理這條卞江流經的七省漕政,手上有兩萬漕兵、十萬軍門,更是直接聽令皇上,不受地方官員彈劾糾正,要說是土皇帝,大抵也成。

  只是她方才的停頓究竟是不敢犯上,抑或者是知曉漕運總督與他的關係?可就算傅祥知道他的身分,也不至於清楚宇文散是他七叔吧,否則又怎會求見他,要他相助?

  那她如何得知?

  暫時丟開這疑問,他又問:「你的意思是,為了不讓傅祥將這事張揚,便派人將他滅口?」

  「天曉得呢?」

  「我再問你,傅祥被殺的那個晚上,你可有瞧見兇手的面容,又為何要燒書房?」諸多疑問纏在她身上,只盼她能一吐真相了。

  「……那男人覆面,所以我瞧不清他的長相,至於燒書房……那是為了永除後患,只要帳本礦契沒了,對方也就不會再上門了。」  

  「既是如此,為何你和卓娘子要離開傅宅?」

  「因為有人夜襲。」

  宇文恭臉色冷沉,正色問:「同一人?」

  「不是,身手較弱,人手較多。」

  「沒受傷?」

  「大意只能一次。」

  宇文恭聞言,不由低低笑開,「有意思,所以你和卓娘子為了避險,就避到濤風閣去了?」

  「濤風閣是傅老闆的產業之一,幾次談生意都會帶卓娘子去,所以卓娘子和鴇娘頗熟,以姊妹相稱。」

  宇文恭輕點著頭,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所以在你推我入江的那晚,就是你和卓娘子入住濤風閣時?」

  「……我是為了大人好。」

  他笑了笑,隨口問:「那麼,那晚你從濤風閣一路追到街上,你到底在找誰?」

  「追……」迎春驀地頓住,有些惱火地瞪著他。

  她最惱他的就是他這種穿插式的問法,會教人忘了防備,一不小就順口道出「秘密」,方才一副要她相助的模樣,實際上卻是將她當犯人一樣審,好樣的他!

  「誰?」

  「貓,卓娘子養的貓。」

  宇文恭揚高濃眉,不置可否,「迎春,這案子我已經決定插手就會插手到底,不管對方是誰,絕不會枉縱。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將你所知告訴我,那有利於我釐清案情,畢竟不管怎樣,那都是三條人命。」

  迎春垂斂長睫不語。

  如果能說她也想說,可問題是她還摸不著頭緒,待她釐清了再說也不遲。

  「傅老闆和鄭明海都死於慣用左手之人,然而李三才卻不同,他是被短匕直接插入心窩,你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讓李三才毫無防備,讓對方一舉將他拿下?」宇文恭循循善誘著。

  他沒將她視作兇嫌,就將她當作關鍵證人,推敲那晚她為何會急匆匆地從濤風閣跑到大街上,也許是因為她看見兇嫌,而她也有意擒住對方,只是那晚人潮太過洶湧才會教她錯失良機。

  「也許是花娘,能教男人毫無防備的不就是女人?」迎春隨口道。

  「所以是女人?」

  迎春頓了下,暗罵他擅於嘴上取巧,只能平心靜氣地道:「我怎麼知道?不過是推論罷了。」

  「迎春,你別忘了,還有人盯著你倆,認定你倆手上有帳本或礦契,就算你是練家子又如何?你足以自保,但你的主子呢?」

  「我自然護得住她。」

  「要真護得住她,又何必前往濤風閣?」

  「那是卓娘子的決定。」

  「難不成濤風閣裡的花娘也懂武,讓她待在那裡就萬無一失?」

  「怎麼可能?」那些嬌滴滴的女人,做過最粗重的活就是掃灑,最重的只拿得起銀子,冀望她們還不如自求多福。

  「所以,那女人並非是花娘,而是懂武的女子,是不?」

  「宇文恭,你有完沒完!」

  瞧他七拐八彎地又將話題繞回來,甚至藉此推論,真是教她一肚子火!

  然,瞥見宇文恭瞬間錯愕的神情,她又懊惱自己的一再岀錯。

  怎會一見他,就教她亂了心緒?

  宇文恭怔怔地望著她良久,始終回不了神,這神情和口吻真是相似得可怕,當年他一再質問公孫為何變了性子,為何一再要置雒王爺於死地時,她也是這麼回他的。

  當公孫這麼回時,是因為那是她深藏的秘密,不能見光的黑暗,因為他硬要撬開,才會惹得她發火……

  如今,她也是如此嗎?所以她所瞧見的行兇之人,是她熟識的人,才會教她企圖掩飾?

  「大人?」

  門外突地響起奉化的呼喚聲,宇文恭回過神來應了聲,「沒事,我與人談話。」

  「失禮了,會如此是因為我累了,不知我能否下去歇息?」嘆了口氣後,迎春恢復原本的面癱臉。

  她所識得的宇文恭是個心細如髮、擅於推論之人,與其被他繞著玩,她還不如離他遠一點

  「我讓人帶你過去。」宇文恭沒計較她的放肆,起身要奉化去差個丫鬟過來替迎春帶路。

  不一會,應府的丫鬟前來帶路,迎春朝宇文恭微頷首,大步走過奉化面前。

  宇文恭直睇著她的背影,愈瞧愈迷惑,懷疑自己哪裡出了問題,真真覺得她與公孫是如此相似。

  「大人,她怎會……」

  宇文恭抬手不讓他再問下去,「我累了,你也早點歇息吧。」

  轉身進房,躺在床上半晌卻始終了無睡意,一閉上眼看見的便是她。

  是思念終於擊垮他了?

  假如公孫真移魂了,假如她真是公孫,她不可能不認他的,他敢說這天底下,唯有他才是最懂她的人,甚至他也是她最為依靠之人,她不可能在他面前端得出這般疏離淡漠的姿態。

  所以,她不是。

  這些年,他的心早就被拉成了快要繃斷的弦,在他最苦時,正是朝堂最亂之時,眾人敬他遠他,不敢多一聲叨擾,就怕他一個壓抑不住拿人血去祭墳,直到眾人見公孫回來,一個個才敢與他把酒言歡,言笑晏晏。

  無人知曉他心底那根弦還緊繃著,因這回來的並不是他要的那個,他還在等待。

  沒有底限的期盼,像被圈禁了終身,服著無期的刑,他早忘了笑是什麼感受,嘴角微彎不過是種習慣。

*             *             *

  天未亮,迎春坐在床上發呆著。

  好半晌,她才推開了窗,薄霧纏繞著園子裡正盛放的各色杜鵑花,讓鮮艷的色彩多添了分空靈,彷彿置身仙境。

  應家府邸講究院落的格局和園林造景,大氣恢宏,表面上看不出一絲奢華,典雅中蘊藏看奇巧景緻,府中的石材和木材皆採用上等料子,是有心人才看得見的富貴。

  如此熟悉,卻沒想過有朝一日還能踏入。

  她,迎春,是公孫令。

  待她清醒時,已遭卓娘子所救,待傷好後才知曉,古敦早已經改朝換代,她所侍奉的君王已經被處斬,如今坐在龍椅上的男人,正是當年侮辱她的小人——雒王爺闌示廷!

  這老天到底是什麼意思?既憐惜她命不該絕,為何不讓她在當年清醒?

  如今已事過境遷,她還能做什麼?

  弔詭的是,當初助闌示廷宮變成功的人竟是「公孫令」……她這個正主明明就在這兒,究竟是誰偷了她的軀體?

  甚至更有流言直指皇帝與公孫令過從甚密,她初得知時,恨不得一路衝回京,殺了狗皇帝和竊佔她軀體之人。

  最令人憎恨的是,為何宇文沒認出那個假的公孫令?天下人皆有可能錯認公孫令,唯有他宇文恭不該!

  他倆是一道長大的,就連她女扮男裝入朝也是他在旁替她掩護,他倆幾乎朝夕相處,親密得只要對方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可他竟然不知道朝堂上的公孫令是假的,甚至還跟隨假的公孫令一起造反!

  光是想到這一點,她就不想見他、不想認他!

  就連在京城的公孫令是真是假都認不出,甚至還悠哉度日的傢伙,要她端出什麼好臉色給他?要不是因為近來莫名其妙的殺人案,她真不打算與他接觸。  

  「在想什麼?」

  一把慵懶嗓音突地響起,迎春往聲源望去,「還能想什麼?」

  「是嗎?」卓韻雅壓根不信,推開她的房門入內,「昨兒個那位貴人跟你聊了什麼?」

  「問了傅家的事。」

  卓韻雅白了她一眼,一副她說廢話的神情,「究竟問了哪些你好歹說說,讓我知道該怎麼防備,抑或是找到機會,咱們立刻離開卞下。」

  她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受不了水裡來火裡去的日子,真逼急了她,她就另起爐灶,省得待在這兒惶惶不可終日。

  「無須防備他,他若是有心對付咱們,不需要將咱們帶回知府的府邸。」

  「嘿,那好歹也告訴我,他到底是為什麼這般護著咱們,莫不是看上你了?」卓韻雅懶懶地窩在榻上,見她端著生人勿近的臉也不怕,「說說而已,你要認真就是心虛了。」

  「如果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還真的懶得理睬你。」

  「嘿,話不是這麼說的,好歹我供你吃穿將你養得美若天仙,這恩情難算得很。」她是商人,心裡的算盤她打得比誰都精,「而且,我怎麼覺得你今兒個難得話多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平日她要跟她搭上幾句話都難,可今天她說的可不是與一句兩句,而是一整串呢,死人都回春了,她怎能不好奇?

  迎春冷冷睨著她,瞧她不得結果不死心的嘴臉,只風輕雲淡地道:「我跟他承認,那晚是我放了火。」

  然後,她成功地瞧見卓韻雅瞬間變了臉,教她倍感開懷。

  「死丫頭,你跟他說這些做什麼?傅大爺都跟著瞞了,你還將事揭開做什麼?」她想要平安如意地過上幾年都不成嗎?

  「我沒說咱們藏了帳本。」

  「他又不是傻子,聽你說放火燒書房他就算了?要是他軟硬兼施地逼咱們交岀帳本呢?」卓韻雅嘴巴上兇巴巴地罵著,人還是懶懶地窩在榻上,連瞪人都懶。

  迎春忖了下,「把帳本交給他也不是不成,尤其是那一本帳本。」

  「迎春,你是嫌人死得不夠多?」卓韻雅收起了懶勁,坐起身曉以大義,「不管他在京城裡如何位高權重,可坐在漕運總督這個位置上的官員是直接聽命皇帝的,其他人都沒彈劾他的權力,誰能鬥得倒他?就是因為鬥不倒他,才會一個個都挾著尾巴做人,只求安身立命罷了。」

  「他也許能。」

  「那也只是也許而已,一旦鬥不倒,抑或是官官相護了,咱們都得跟著去死,你認為划算嗎?傅家有幾十口人,要他們都陪葬嗎?那些官員真要人命時,還真是嘴皮動一動而已,咱們鬥得過官字兩張口嗎?」

  傅祥的死,她自然可惜,但不能為了替一條生命申冤就折損更多生命,這是無奈卻又不得不作的決定。

  「卓娘子以往也遇過同樣的事?」否則,何以有如此深的體悟和恨意。

  她看起來不像商婦,而是一個慣坐在高位的人,她擅長發號施令,且當機立斷,絕不拖泥帶水,在傅老闆不在時,她能運籌帷幄,讓管事們有條不紊地打理所有事,一般商婦哪那有這般能耐?

  「在商家裡,這種事可多得很,也不知是誰煽動傅老闆,才會教他傻得想跟貴人告狀,賠上自己性命,他要是具聽我的話……」

  「好了,有人來了。」迎春淡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卓韻雅豎起耳朵仔細聽,什麼聲響都沒聽見,但迎春的耳力是不會出差錯的,所以必定是有人想趁機聽壁腳,既是如此——

  「唉,我餓了呢,早膳也沒個下落,大人應該要撥兩個丫鬟過來伺候才是。」說著,還浮誇地唉聲嘆氣。

  「要不我去問問?」迎春順口問著。

  「找誰呢?這裡可是知府大人的府邸,要是胡亂走動也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卓韻雅的口吻裡透著擔心害怕,表情卻依然慵懶,直教迎春讚歎她的好演技。

  「原來卓娘子在這兒。」

  嗓音出現在窗邊,卓韻雅即因起身,「應娘子。」

  「方才我到卓娘子的房裡卻不見卓娘子,這才到迎春這兒瞧瞧,果真是在這兒呢。」應昭華笑瞇了眼地走進房裡,餘光掃過迎春,神色有些疑惑。

  昨兒個她匆匆一瞥沒多注意,可今日仔細瞧,直覺得她身上有股讓人感覺熟悉的氣質。

  「給應娘子添麻煩了,我呀,可是很賴我的丫鬟呢,她不在我身旁我就很不安,所以天未大亮便來找她了。」卓韻雅巧笑倩兮地道。

  「原來是這樣。」應昭華收回目光,輕點著頭,再道:「早膳已經備好了,到我那兒一起用,好不?」

  「自然是好。」客從主便,她一向隨興。

  應昭華走岀房門不由又回頭看了迎春一眼,然迎春只是垂斂著長睫,像個溫順的搪瓷娃娃,於是她收回目光,朝院落偏廳而去。

  用過膳後,應昭華邀她們一起到園子賞花。

  園子裡雖廣植杜鵾,但穿插其間的尚有白木蘭和含笑花,另一片園子裡尚有正含苞待放的牡丹,一整個園子奼紫嫣紅,熱鬧繽紛得緊。

  「迎春,怎麼站這麼遠?」應昭華領著卓韻雅一處處地賞著花,餘光瞥見迎春隔了幾步遠,不由朝她招手。

  「應娘子不用管她,我這丫鬟不懂風雅,不賞花的。」卓韻雅道。其實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賞花,畢竟能坐著誰還想站?何況,日頭當空,她都快要冒汗了。

  「怎會有姑娘家不愛花?」

  「她說花裡有蟲。」卓韻雅揭露迎春的膽小事跡,心裡有股快意。「有一回,我與她在傅家宅子裡閒散賞花,她在見到蟲之後當場躍起丈高,往後死活都不肯再賞花。」說著,賊賊看迎春一眼,見她眼色又冷了幾分,她笑意又更濃了。

  是吧,人都有死穴的,她甚至偶生噁心,要是教人收集一簍毛蟲往迎春身上倒,不知道會是怎生光景,光想像就夠她樂的。

  但,想歸想,她不會這般惡整人的,畢竟她還想活命呀,何必把自己逼上絕路?迎春不是個善良之輩,她也不是傻子。

  然,卓韻雅正笑著,就見應昭華瞪直了眼,不由順她的光望去,卻見迎春垂著臉又退上幾步……這有什麼好瞪直眼的?

  「真像。」應昭華喃道。

  迎春那神情,和當初公孫對花避如蛇蠍的神情是一樣的。

  如今想來,先前覺得她氣質熟悉,原來是像公孫啊……

  「嗯?」卓韻雅不解。

  「沒事,只覺得她這點像故友。」應昭華心中失笑,就算許久不見,也不能見相似氣質的人就誤認為是她,畢竟她現在可是歷劫歸來,好好待在宮裡呢。「許久不見,想她了。」

  只是,這也是她頭一次遇見與公孫氣質相似的人。

  倘若公孫也能當個姑娘,哪怕要公孫當丫鬟,她恐怕都願意,只可惜她已經被徹底養成一個男人,行為舉措無一絲姑娘家的模樣,穿起女裝雖令人驚艷,那舉手投足的姿態卻教人不敢恭維。

  「是嗎?」卓韻雅不以為意地應著,心想,難不成卞下一帶的姑娘家行走姿態都像個男人?

  迎春垂著眼,心裡五味雜陳。

  那個該看穿的沒看穿,這個不該看穿的,反倒是心有靈犀了。

  昭華呀,當年那個曾仰慕她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寡婦。想當年,應老爺欲逼她出閣,她不肯,所以趁夜爬上她的床想藉此逼婚,豈料竟察覺了她的女兒身。

  原以為她會無法接受而將事情鬧開,沒想到她卻替她堅守秘密,這秘密只屬於她們,就連宇文都不曉得。

  想得正入神,一抹身影躥到她的腳邊,動作快到她來不及反應,那東西的後腳踮起,前腳則巴在她的腿上,她腦袋有瞬間的空白,直到那畜牲朝她甜甜喵了一聲,她這才嚇得放聲尖叫,連退數步,又跳又叫,全然沒了往常的淡漠勁,也教走在前頭的卓韻雅和應昭華嚇得瞠圓眼。

  原來還怕貓呀?

  卓韻雅瞇著眼想,也許是時候養隻貓了,當然,絕不是要欺負迎春,而是為了幫她治好面癱病。

  「喵,快點過來!」應昭華回神,邊喊邊朝牠走去。

  可惜,貓兒像是纏迎春纏上癮了,追過去伸出瓜子巴著她的裙擺。

  迎春心跳加劇,渾身開始發軟,正不知道要怎麼甩掉這畜牲時,就聽後頭傳來宇文恭的聲音——

  「喵,過來。」

  貓兒抬眼望去,立刻縮回爪子,一溜煙地奔至宇文恭的腳邊蹭著。

  迎春見狀,鬆口氣的瞬間幾乎要腿軟,是身後一股力量支撐著她,她直瞪著地面,二話不說地掙脫,轉身連退數步,死死地瞪著那隻看似可愛卻在陽光底下眼冒綠光、在他腳邊徘徊流連的畜牲。

  而宇文恭也死死地瞪著她。

  天底下怕貓的人不少,但……怕起來的模樣和反應都和公孫一樣的,應該不多吧?怎麼他老是在她身上看到公孫的影子?

  貓兒得不到宇文恭的回應,不由又朝迎春而去。

  「你這畜牲,不准過來!」迎春怒聲一喝,隨又退上幾步。

  該死,她寧可與殺手過招都不想跟隻畜牲硬碰硬!當初不該救牠的!才會教牠每每瞧見她就想纏她!

  思緒到此,她猛地一頓,分了心神看向宇文恭,果真瞧見他正盯著自己,就連向來掛在嘴邊的笑意都不見了。

  他,察覺了嗎?

  不,他不會察覺的,畢竟有個冒牌公孫令在朝中,他又怎會知道正牌的公孫令就在他面前?何況她現在的外表是「迎春」。

  忖著,那些遭她忽視的悲傷隨湧上心頭。

  「發生什麼事了?」

  應容的聲音適時出現,打破了一瞬間凝滯的沉默。

  應昭華回神,道:「沒事,喵嚇到迎春了。」

  應容帶著隨從從廊道另一頭走來,看了眼坐在迎春面前的貓,「喵,過來。」

  然而喵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掉頭靠向宇文恭。

  應容也不以為意,畢竟貓兒向來善變,招牠時不來,不睬牠又來討蹭。

  「聽見尖叫聲,我還以為發生什麼事。」應容笑了笑,「家裡多了些人感覺熱鬧多了。」說著面向卓韻雅,再道:「卓娘子儘管在這兒待下,不需客氣。」

  「謝大人。」卓韻雅朝他欠了欠身。

  「你們聊吧,我有事先上衙門了。」應容朝宇文恭微頷首,看了迎春一眼便帶著隨從離去。

  迎春平視他,餘光瞥見他身後的隨從打量了自己一下,而她神色不變地回視他。

  她那但淡漠的神情沒逃過宇文恭的眼,垂眼思索了下,他彎腰抱起了喵,隨口道:「喵平常並不親近人,大概偶爾興起才會如此,別怕。」

  「別過來。」他上前一步,她就退上一步。

  這可惡的傢伙,她想起往他也曾這般嚇過她,膽敢再嚇她,她就跟他沒完!

  宇文恭不禁低聲笑開,「怎會如此怕貓?」

  他輕柔地撫著喵的頭,而喵也不斷地蹭著他的掌心。

  她如此怕貓,那晩又怎可能從濤風閣離開去找卓娘子的貓?

  那晚她必定瞧見了兇手,是追著兇手而去的,既然為了兇手而撒謊,不就意味著她識得兇手,甚至是在掩護對方?

  「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

  「不需要。」她咬牙切齒地道。

  明知不該如此反應,可面對那隻畜牲的壓力,實在讓她從容不了。

  不該笑的,可瞧她氣呼呼的,他就忍不住笑意,「往後在府裡再見到牠,就多忍讓吧,畢竟喵年紀也大了,容不得半點傷害。」

  他說著,蹭著喵的臉,作勢要親吻牠,牠隨即從他懷裡跳走,優雅地信步離開。

  他向來疼惜喵,不是因為牠是公孫抱進應府的,更因為喵的性情像極了公孫,而如今這個丫鬟的性情更像公孫,並非他的錯覺。

  「那就將牠圈住。」

  「迎春。」卓韻雅聽兩人對話聽到快冒冷汗,趕緊出聲阻止。

  她知道她的冷性子,但好歹在一名大官面前給點熱度不成嗎?畢竟是暫住他人府上,豈能容她造次?這小丫頭要是沒她在,真不知道墳上的草多高了。

  迎春意識自己一再踰矩,只能生硬地道歉。

  「時候不早了,這日頭也愈來愈曬人,我先回房了。」卓韻雅朝宇文恭欠了欠身,直接拉著迎春走人,省得她那張嘴再吐出教她冒冷汗的話。

  宇文恭微頷首瞅著兩人離去,哪怕已不見兩人身影,他還是收不回目光。

  「大人是不是覺得她與公孫相似,所才會特別親近她?」應昭華走到他身旁,學他目送的眼光。

  宇文恭橫眼睨去,「你覺得她像公孫?」

  「像啊,那走路姿勢、那模仿不來的氣韻,還有她也怕蟲,尤其怕喵……」她說著,直到現在才笑出聲,「我記得公孫抱喵回來時,一邊抱一邊跳,其實要真怕甩開了就好,可她就怕傷著牠,方才迎春那舉措真像。」

  「是嗎」

  「嗯,所以你是因為這樣才看上那個丫頭?」

  「想哪去了。」

  「大人年紀不小,合該娶妻了,雖說丫鬟只能當通房,但不管怎樣,總是要有後才成。」

  宇文恭閉了閉眼,沒想到連表妹都想替他說親,「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是那麼一回事,你會容許她在你面前造次?」她所識得的宇文恭可不是這般好脾氣的人。

  是這樣嗎?宇文恭暗忖著,也許真是因為迎春像極了公孫,他才默許她的放肆……可如此默許,他到底想做什麼?不會是因為她倆性情相近,所以他就移情了?他對公孫的感情絕非如此膚淺。

  不再細想這個問題,他正色問道:「對卓娘子可有問出什麼?」

  「卓娘子可精了,四兩撥千斤,什麼都沒打探到,反倒是她在跟我打探你的事,不過我啥都沒說。」

  「她不知道我的身分?」

  「只知道你是京官,但不知道身居何位,不過傅老闆應該跟她提過你在京裡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官,她只是想確定你是不是會官官相護罷了。」

  宇文恭皺起了濃眉。

  如果卓娘子不知道他的身分,迎春又怎會知曉?  

        仔細想來,昨晩提到傅祥因礦山被占,所以希望他伸張正義時,她停頓了下,原以為可能是她怕犯上而不敢指名道姓是誰佔了傅祥的礦山,但依她的性子豈會顧忌那些。

  要真有所顧忌,與他交談又會如此失了分寸?

  所以,她並非有所顧忌,而是知曉宇文散與他的關係,甚至知道他與七叔向來和睦……

  可她怎會知道?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6 08:41 PM 編輯

【第五章】   賞花宴上探端倪

  書房裡,宇文恭靜靜地翻著帳本,剛送來帳本的嵇韜就坐在一旁喝茶,吭也不吭一聲,直到宇文恭將帳本擱下。
  「白瞧了,是不?」嵇韜促狹地道。

  宇文恭不以為意地倒了杯茶輕呷著,「所以翻到的就只有這些撿剩的?」

  嵇韜佯裝不滿地板起臉,「什麼撿剩的?咱們可是搶得先機,兵分兩路的搜,讓人連想藏的機會都沒有,這些就是全部。」這一路的辛酸史他就避開不談了,橫豎這根本就是筆無從查起的爛帳。

  「不是鄭明海說謊,就是李三才說謊,打一開始就沒什麼帳本,只可惜兩個人都死了,無法對質。」

  「但是這些帳本倒是能說明船廠也是個肥缺呢。」嵇韜指著其中一本帳本,「其實這些都是船廠裡的陋習陳規,大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辦事,就是苦了百姓,難為的是,這些不在我的權責之內。」

  「先擱著,也許他日有用途也說不定。」

  「擱著也無妨。」嵇韜興致缺缺地托著腮,看著窗外綠林,熱辣的日光令他的眸子微微瞇起,「李三才和鄭明海這兩樁命案已經結案了。」

  「嗯。」

  「你瞧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有什麼好意外?大夥活著是為了明哲保身,尤其卞下這一帶的衛所指揮使是世襲制,父傳子,子傳孫,只要不得罪頂頭上司,日子一樣好過,在這種情況之下,誰敢出頭招來滅門之禍?」他執掌五軍都督,對軍政再清楚不過,何況這些世襲子弟的心思壓根不難猜。

  嵇韜無力地往桌面一趴,「所以呀,我這個官幹得也挺無趣的。」雖說他的職責是輔佐總督的民政,監察省級以下的官員,問題是,這跟漕運總督的管轄有所重疊,他有心糾察也沒用,而且從軍務上來看,他這個卞下兵備道副使的手也伸不進去,因為漕衛不歸他管。

  「嫌無趣,等我回京時跟皇上說幾句,將你調回京算了。」

  「別,我可不打算回京。」京城是龍潭虎穴,一個不經心全族人都得搭進去,他還是留在卞下就好。

  正打算嚴正地推辭,卻見宇文恭唇角一勾,笑得可壞了。

  「你這小子沒事嚇我做什麼?是說,你這兩天要回京了?」嵇韜不滿的抱怨。

  「照理是如此。」

  「什麼意思?」

  「反正京裡沒什麼事,緩個幾天也無妨。」至少讓他搞清楚迎春那個丫鬟的底細,否則他就算回京也無心軍務,何況他都已經超過了休沐期限未回,皇上也沒差人來找,他就順便多放自己幾天假。

  「那……後天你七叔那裡的賞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這事。」

  「應容沒跟你說嗎?帖子幾天前都發了,他身為卞下知府怎可能沒收到?」

  「嗯,他近來事務繁忙,我跟他幾天都沒說上一句話。」宇文恭壓根不以為意,微瞇起眼想了下,「夏稅的漕船差不多快抵達卞下了,到時候可有得忙,七叔還有閒情辦賞花宴?」

  稅法在新皇上任後採夏秋兩稅,沿著卞江的七個省會逐一將夏稅北送,來到卞下盤驗後轉運上京,通常五月就已始忙亂。

  嵇韜很不客氣地哼笑了聲,「這有什麼?漕運總督府,一年到頭辦宴的名頭可多了,總督生辰、夫人生辰、公子生辰,還有二十四節氣都辦宴,只是你以往難得長時間待在卞下才不知道罷了。」

  明面上說是辦宴,可實際上要的不就是那份禮,而所謂的禮,不見得是雙眼瞧得見的物品,有時是彼此交涉互惠利益,當然,諸多細節他就不多說了,因為那可是宇文的七叔呢,多說只會傷了彼此感情。

  「所以我七叔以為我已經回京了,才沒給我帖子?」

  嵇韜微揚起眉,帶著幾分打量試探,問道:「怎麼你這話聽起來,像是你認為總督得在你離開之後才能大張旗鼓地設宴?」

  也是,他今年確實是留得比往年還要久,可他不信總督那頭沒派人盯著他,真要說,應該是宇文散並不希望他與會吧。

  「怎麼,設宴有問題嗎,要不何必顧忌我?況且,又有什麼好顧忌的,他是我嫡親的叔叔,我爹臨終前交代看顧的人,我能對他如何?」宇文恭說著都覺得好笑,爹竟要他看顧長輩,也因為如此,只要七叔沒將事鬧大,他是不管的,可如今看來,他錯了,他的縱容早已鑄下大錯。

  「是啊,你能對他如何?一來他是長輩,二來你倆權責不相干,你能拿他如何?」所以呀,有些事真的不需多說,怕是宇文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嗯……兩日後嗎?我就走一趟吧。」至少讓他瞧瞧在這夏稅上京之際,其他省的督糧道是不是也提前到卞下,進了七叔的宅子賞花去了。

  「你真要去?」

  「我不能去嗎?」宇文恭佯詫道。

  撓了撓臉,心想,他既然有心要捅破馬蜂窩,那——

  「我陪你。」

  「好。」他應了聲,後頭又被了一句,「咱們跟應容一道去。」

  嵇韜聞言,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只能硬著頭皮應好。

  當晚宇文恭就將應容找來說了這事。

  應容連聲稱好,還笑說要在宴上替他挑個好姑娘。

  翌日,這事就傳到迎春耳裡。

  「你說,這位貴人特地要去參加漕運總督府上的賞花宴,是不是他有心要查案?還是他根本就是官官相護,是去說幾句讓總督大人放心的話?」卓韻雅懶懶地倚在榻上,邊嚐著廚房剛出爐的桃花糕,「說來也怪,為何這位貴人喜歡吃糕點?每天還都有不同的花樣,不過算了,咱們是沾了他的福氣才能嚐這些。」

  迎春看著碟子裡的糕餅,每天送來的是不同的樣式,但都是她喜歡的……她不認為宇文恭看穿她什麼,畢竟他確實也愛陪她吃糕餅,眼前最重要的是,他明明該回京了,為何留下,甚至還要去賞花宴。

  為了查夏稅嗎?每年夏稅會在四月初開始沿著卞江的幾個省,由督糧道押著運至卞下,在五月時一起彙集由漕運總督擁糧進京,向皇上彙報夏稅的數字。

  而層級愈高的官員一旦設宴,總是摻雜著各種利益,如今這時間點又頗微妙,若真想查到些許蛛絲馬跡,正是時機,但那些事又豈可明目張膽地攤在陽光下待他去查?

  到時候必定是重重戒備、布署森嚴,就算他真能窺探一二還能全身而退嗎?他對他七叔有情,卻不代表他七叔對他有義。

  「……迎春,我說了這麼多,你好歹也吭一聲吧?」卓韻雅真的很氣,從不知人生裡想找個人閒聊竟是如此難。

  「我有事先走一步。」迎春朝她微頷首,逕自踏出房。

  卓韻雅目送她離去,只能無奈搖搖頭,心想也許她應該去借隻貓來玩玩才是。

*             *             *

  「你來這裡做什麼?」宇文恭的書房門前,奉化目光冷沉地瞪著迎春。

  儘管三樁命案都已經結案,其家屬都不願再追查,然而在奉化眼裡,她依舊可能是兇嫌,尤其當初他三番兩次跟丟人,如今想來更是羞惱成怒。

  「走開,我有事見他。」迎春淡道。

  這小子怎麼幾年不見成長,還是一副蠢樣子?

  奉化聞言怒斥,「放肆!膽敢直稱大人為他!不過是個小丫鬟而已……」

  「迎春?」

  奉化才開口教訓,宇文恭已經拉開門板,意外迎春竟會特地到他院落來,

  見宇文恭將注意力都擱在她身上,奉化更加認為這個丫鬟居心叵測。

  「走開。」迎春毫不客氣地將奉化推開,直視著宇文恭,「我有話跟大人說。」

  「大人,不能讓她——」

  「進來吧。」宇文恭截斷奉化未竟的話,將門拉至全開,反身回房。

  迎春大大方方地踏進書房,壓根沒將奉化當回事,氣得奉化牙癢癢的,站在門口瞪圓一雙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想說什麼?」宇文恭好整以暇地等著。向來寡言的她,到底有什麼話想對他說。

  「聽說大人要前往漕運總督府上的賞花宴。」

  「所以?」

  「我想自薦隨大人前往。」

  宇文恭掩去意外之色,想不通她這麼做的用意,況且帶著她去……

  「就憑你也想去?莫不是想要藉此攀高枝吧?」奉化毫不客氣地岀口嘲諷。

  迎春瞧也不瞧他一眼,「有些人不長腦袋也不長身手,好歹是武官,卻連盯梢都盯失敗、跟人跟丟人,不好生回去檢討,怎麼還有臉說話?」

  宇文恭揚起濃眉,便聽奉化氣急敗壞地道——

  「你在胡說什麼?我不過看你是個姑娘家,所以一時沒了戒心罷了!」

  迎春懶懶睨他一眼,「我說了是你嗎?」

  「你!」奉化整張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惱,偏偏對方是個姑娘家,他又不能如何,簡直要憋死他!

  就在這當頭,宇文恭忍俊不住地笑出聲,還扶著額笑得一臉愉悅,教奉化覺得悲催極了,怎麼他這個隨從遭人嘲笑了,主子還跟著笑他。

  迎春直睇著他的笑臉,發自內心的笑意染上他深邃的黑眸,教那俊美五官更加奪目。細細打量著他,她這才發現他倆已有五年未見,這五年來他徹底褪去青澀,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半晌,宇文恭止了笑意,眸底眉梢卻依舊噙著笑,就連開口時,那厚薄適中的唇也帶著笑。

  「雖說你的身手該是不錯,但咱們幾個男人出門帶個丫鬟實在不像話。」又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帶丫鬟出門只會招人笑話。

  奉化聽完,心裡覺得舒暢多了,就怕大人真著了這妖女的道。

  「我可以扮男裝。」迎春早有應對之道。

  「你?」宇文恭打量著她。

  秀眉杏眼、菱唇桃腮,是個細緻的小美人胚子,就連骨架也不大,身形不算頂高,想扮男人……有難度。

  「我可以。」迎春堅持。

  宇文恭背靠至椅背,雙手環胸地問:「你為何想去賞花宴?」他想不岀她有任何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也許能藉此査探到他不知情的細節。

  「當初與傅老闆牽線的那名官員也許會前往,我要是見著了,可以告知大人。」迎春早已想妥理由,也篤定他定會帶她前往。「先前有兩名大人都遇害了,可這位大人倒是一點消息都未傳出,早先沒跟大人你提起這事,乃是因為我曾不小心撞見他與傅老闆交談的一幕,卻不知他姓名,這才沒說,就連卓娘子也不清楚這事。」

  她這是試探,如果他已無意辦案,他大可以回京,還留在這兒做什麼?

  這理由確實說服了宇文恭,他細忖了一會便對著奉化道:「奉化,去街上買套適合迎春穿的袍子,料子細緻點,樣式新穎些。」

  奉化不禁哭喪著臉,不能接受宇文恭竟給予他如此羞辱的任務,他跟這個丫頭可說已經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了,如今竟還要替她買衣袍,甚至屆時還要與她一同前往賞花宴……這妖女!

  賞花宴當日,臨出發前,當迎春站在宇文恭面前時,他瞬間失了神,彷彿見到公孫回到他的面前。

  迎春一襲玄色繡銀邊的錦袍,腰間以月色革帶束起,綴以綬帶玉珮,長髮束起纏上絲絛,露出小巧五官,本該令人覺得是個嬌弱的姑娘,然她眉宇間的英氣噙著凌厲,負手而立的傲然姿態,儼然是位光風霽月的小公子。

  別說宇文恭呆住,就連前來會合的應容都被迎春這一身扮相給懾住。

  明明是嬌艷如花的小丫鬟,怎會著了男裝便真有了男子的英氣,尤其頗有幾分當年公孫的氣質,這小丫鬟的身分實在太啟人疑竇了……

  忖著,偷覷宇文恭那怔愣住的神情,應容不禁苦笑,心想,他分明是放不下公孫。

  「大人,時候差不多了,咱們出發吧。」應容刻意出聲,拉回宇文恭的心神。

  宇文恭近乎狼狽地回神,模糊地應了聲,暗罵自己竟看得出神。

  「還成吧,大人?」走到他身旁,迎春刻意問著,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她想,他方才看得岀神,也許是因為他從她身上看見了公孫令的影子。她就是故意的,還跟卓娘子借了黛粉將眉給畫粗了些,隱去些許女子的嬌弱感。

  宇文恭睨了眼,若有似無地應了聲,隨即快步跟上走在前頭的應容。

  迎春見他近乎落荒而逃的神情,不禁疑惑地微蹙起眉頭。

  為什麼要逃?他該是會喜歡與這樣的她親近才是……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想得入神,壓根沒察覺奉化竟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待她察覺時,便見奉化笑得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

  「打哪來的細作?」奉化斂笑,露出幾分猙獰。

  迎春涼涼瞅著他,「要是覺得太熱就去喝口涼茶。」在她面前耍什麼兇狠?

  「我問你到底是誰派來的細作,故意裝扮成當朝首輔大人接近大人,你居心不良!」他跟在大人身邊算來也有十年,大人與公孫大人的交情他全看在眼裡,當初公孫大人落河下落不明時,大人不食不眠地發船尋找,直到公孫大人終於歸來,大人才安下心來。

  這些年,從沒有人如此大膽地佯扮公孫大人的模樣接近大人,如今卞下正值多事之時,又蹦出這麼一個她,誰能不起疑。

  迎春看他的眼神,儼然像是在瞧塗不上牆的爛泥,「奉化,這袍子是你帶回來的,絲絛也是你準備的。」這孩子怎麼過了這麼多年依舊沒長進?不會腦子真的壞了吧?  

  奉化一頓,這才想起她的行當都是他準備的,還故意挑玄色的錦袍,要知道這顏色可不是一般姑娘撐得起的,本是要看她出醜……咦,不對!

  「誰允你直呼我的名諱?本官可是京衛鎮撫,你竟敢對本官如此放……喂,你去哪?我話都還沒說完,你不准走!」

  迎春連頭懶得回,直接指著前頭正等著他們的幾位大人,「在那幾位大人面前,你算老幾?」

  奉化抬眼就見宇文恭正一臉不善地瞪著自己,趕忙抬腿就跑。

  「麻雀。」迎春淡聲道。

  奉化疑似聽見什麼,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覺得自己一定聽錯了——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他麻雀了。

  馬車裡,宇文恭閉目養神著,可偏偏腦海裡早已烙下迎春的耀眼豐采。

  他真的有些搞不懂自己了,他深愛著公孫,他是如此認為且肯定,可為何如今見著一個有著她氣質的小姑娘,竟也教他心旌動搖?還是他根本就是喜歡姑娘家扮男裝?

  「她很像公孫吧?」

  宇文恭猛地張眼,就見應容端著肅容,不等他回應又逕自道——「多少還是防備些。」

  然而宇文恭卻置若罔聞,問:「你也覺得她像公孫?」所以並非是他的錯覺?

  應容攏起眉頭,「像啊,就因為像,所以覺得可疑。」

  「哪裡可疑?」

  應容不敢相信他竟然絲毫防備皆無,「宇文,無端端出現一個懂武又氣質酷似公孫的姑娘家,怎能不起疑?當初你不也是對她心存懷疑,甚至認為她可能是兇手?」

  「一開始我確實懷疑她,但因為傅祥和鄭明海的死因可以判斷是同一人所為,而鄭明海死的時候,她跟我在一起,所以就洗清她的嫌疑了。」

  一樁命案周圍環境岀現一個懂武的練家子,任誰都會起疑,但證據會說話,不代表每個有嫌疑的人都一定是兇手。

  「死因判斷為同一人所為?」

  「嗯,兇手是個慣用左手的人,手法一致。」

  「是嗎……」

  宇文恭漫不經心的掃過他一眼,「橫豎我已經確定迎春不是兇嫌,再者她扮公孫接近我做什麼?與這幾起命案有關,還是跟我七叔有關?」他不認為七叔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他。

  「那麼,也許她打哪得知你傾慕公孫,心想自己是女兒身,勝算要來得太高。」應容聳了聳肩,不在這事上多作爭。「扮個男裝討你歡心再正常不過。」

  「民間會知道我傾慕公孫?」他這份心情該只有親近的人才知曉。

  「是有傳聞你喜好男色。」當然,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他也試著替他闢謠。

  宇文恭輕呀了聲,總算明白為何其他官員是被贈美鬟歌伎,送他卻儘是小廝馬僮……算了,繼續誤會下去也成。

  不過,迎春是為了討他歡心才扮男裝嗎?

  還真看不出來,在她眼裡,他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情愛。

  唯一確定的是,就連應容都覺得她像公孫……唉,這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到了。」應容說了聲,便先行下馬車。

  宇文恭看向這座御賜的總督府邸,心想最後一次來時似乎是與公孫一道,之後他就再也沒踏進此處。

  後頭的馬車停住,宇文恭微回頭,就見奉化和迎春先後下了馬車,瞬間,他的眼神又定在那抹玄色上。

  「好歹也看我一眼吧。」嵇韜跟著下馬車後,刻意用頎長的身形擋住他的視線,隨即一把勾住他的肩頭,壓低音量,道:「你這是怎麼著?病入膏肓了,竟要小姑娘扮小公子。」

  宇文恭無奈地閉了閉眼,懶得解釋,正要將他的手拉開,卻感覺有濕意從天而落,抬眼望去,竟是下雨了。

  「快走吧,雨勢看是不小。」應容在前頭喊著。

  宇文恭應著,一行人進了總督府邸,隨即便有管事上前迎接,引路到主屋大廳避雨,大廳裡已經集了不少人,一個個都是卞下一帶的官員。

  「應大人。」有位官員一見應容便大步走上前作揖。

  應容見狀,同施了一禮與他說些彼此近況。

  「大人。」

  聽到聲音,宇文恭心顫了下,他竟未覺她走到身旁,而她湊得這麼近,近到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少女馨香,他暗惱自己竟像個毛頭小子臉紅心跳了。

  「什麼事?」他試著讓嗓音沉穩些。

  迎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彎下身,省得她踮著腳尖還附不到他耳邊。

  宇文恭竟不覺被冒犯,還順從地彎下腰,聽著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地道:「大人,這位官員曾和傅老闆見過幾次面。」

  他該是聽見了,但總覺得聽得不夠真切,耳邊只感受到她吐出的熱氣。

  「大人到底聽見了沒?」半晌也等不到他吭一聲,迎春微惱的低喊。

  「……你再說一次吧。」輕咳了聲,宇文恭只能如是說。

  迎春惱火地瞪著他的耳朵,卻瞥見他向來白潤的耳竟泛紅了,懷疑他是不是染上風寒,可時節都入夏了,這當頭想染風寒也沒那麼容易。

  按捺著性子,她將方才的話再說過一遍。

  宇文恭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看向與應容交談的官員,有些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嵇韜,和應容交談的那個男人是誰?」宇文恭問著,半晌等不到回應,側眼望去,又見他背對著自己。「你這是在幹麼,我在跟你說話。」

  「跟我嗎?」嵇韜小心翼翼地回頭,像是怕不小心撞見了什麼,「唉,你倆正濃情密意來著,我怎麼好意思壞事?」

  「在胡說什麼?我問你……」

  「知道,我耳力好得很,就連剛她說了什麼我也都聽見了。」

  「既然聽見了,你還能說胡八道?」敢情是待他太好,才會讓他老在言語上吃他豆腐。

  「好好好,咱們言歸正傳。」嵇韜親密地勾著他的肩,下巴朝應容的方向努了一下。

  「那一位就是寧太衛的指揮使王恪,也就是應容的親家舅子,原本是清中船廠的主事,可現在因為李三才死了,所以被調來卞下船廠當主事了。」

  「難怪覺得面熟。」幾年前昭華出閣時曾見過一面。

  「這人手段也挺圓滑的,莫怪會被調來卞下頂肥缺,要知道沿著卞江而立的三個船廠裡頭,就數卞下船廠的規模最大,尤其船廠所在的那個碼頭不但是漕運轉運所,更是商貨南來北往的必經盤驗處,這王家可以說是要發了。」

  「敢情是獻金這種陋習還在?」宇文恭揚起濃眉問。

  古敦土地上有多條江河橫亙,造就了船運的輝煌,尤其在卞下這一帶更有多達百個船幫搶食這塊大餅,而所謂的獻金,指的便是每一艘船交付給漕官的水費,更惡劣者甚至會以船上有多少個船工計算水費。

  「當然在,皇上說廢就廢,可這兒的人不允,就算私下強收獻金,誰又敢告到皇上面去?」唉,地方上一堆骯髒事被人隻手遮天,掩蓋得無隙可尋,就算真有人告到京裡,又誰能端得出證據? 

        宇文恭神色不變地聽著,感覺身旁有道視線熾熱得教他無法忽視,他側眼望去,就見迎春的目光落在嵇韜勾在他肩上的手。

  怎了?他用眼神詢問著。

  迎春嘆了口氣,收回目光,環顧著在場的宮員。

  宇文恭微皺起眉,這小丫頭真教人摸不透,正想追問,適巧應容帶著王恪走來。

  「王恪,這一位你應該還記得。」應容噙笑說著,又望向宇文恭,「宇文,還記不記得王指揮使?」

  「剛想起來了。」宇文恭噙著完美無瑕的笑意,餘光瞥見幾個官員也朝這兒望來,一個個豎起耳想知道他的來歷。

  「王指揮使,這一位就是——」

  「子規!」一把洪亮的嗓音硬是打斷應容未竟的話。

  宇文恭眼角抽了下,無奈望去,「七叔,我都說別這麼喚我了。」

  眾人的目光齊朝廳口望去,一個個向前施禮,宇文散手一擺,快步來到宇文恭面前,熱情的雙手往他肩頭一按。

  「那是要叫你軌哥兒?」

  乳名被喚出,宇文恭幾乎要咬牙切齒了,七叔不過大他兩歲而已,這輩分真是教人受不了。

  一旁的迎春打量著宇文散,只能說幾年不見,五官依舊俊美,可已有些老態了,身形也不如當年有如修竹勁松之姿,與宇文恭站在一塊,真像個長輩了。

  「七叔,別鬧了,給小輩留點面吧。」宇文恭幾乎是求饒了。

  宇文散像是被他的語氣逗笑,放聲笑了好一會,才拉著他向眾人介紹,「這一位是我的親侄子宇文恭,他可是鎮國大將軍兼五軍都督,更是水師總督,是皇上與公孫首輔面前的大紅人。」

  現場一片嘩然,看向宇文恭的目光有諸多打量。

  「難得你留在卞下這麼久,今兒個陪七叔喝一杯,不醉不歸。」宇文散很強勢地拉著他往後頭走。

  「不,七叔,我前陣子剛大醉過,不想醉,你找應容好了,他酒量好得出奇。」想到酒他頭就疼,碰都不想碰。

  「那可不成,你頭一回到我的府赴宴,你得客從主便,讓我開心才成。」宇文散不由分說地決定,擺了擺手,後頭的管事已經有條有理地安排幾位官員前往設宴的偏院。

  一往裡頭走,宇文恭才發現這座府邸這些年倒是擴建了不少,在這陰雨的天候,不管朝哪那個方向望去皆是燈亮如晝,尚未踏進偏廳便已聽見絲竹之聲,走過月亮門便見舞伶在雨中起舞,身上僅著蔽體的薄透衣裳,雨水打濕衣裳後更讓幾位舞伶妖嬈的身形露。

  然宇文散步子未停,帶著大夥往內走,繞過假山又是一處園林,一隊樂師在竹林裡奏鳴樂器,樂音清脆,合奏一絲不苟,已是宮中樂師的等級。

  而園子後頭的一座偏院正是宇文恭拿來設宴之處,屋舍設在水面上,踏過跨橋便見府中下人已經端菜上桌,座席則設在廊道上,有絲竹之聲為伴,遠處假山瀑布飛濺而下,搭著這雨中景色和在雨中輕舞的舞伶,教幾名官員轉不開眼。

  「子規,你就坐在我身旁。」宇文散不由分說地替他安排了位子。

  宇文恭只能從善如流地在他身旁坐下,「七叔這兒像是增建了不少。」

  「是啊,先前你七嬸傳出有喜,於是大動土木增建,心想往後子孫不少,這格局自然得再大一些,豈料,那孩子卻沒了。」宇文散說著,面色有些黯淡。

  對宇文散來說,截至目前為止,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至今膝下猶虛。

  「會再有的,七叔和七嬸都還年輕。」

  「不說那些,倒是你,也該成親了,既然你今年待得久,乾脆就由我替你說個媒。」

  「不用了,七叔。」

  「什麼不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年你爹走前可是心繫你的終身大事,將這事交託給我,如今你都幾歲了,還不成親像話嗎?」

  宇文恭無奈嘆口氣,只能食不知味地由著他在耳邊勸說,在不記得喝過幾杯酒後,突然管事來稟——

  「大人,薛姨娘有些不適。」

  「今兒個什麼日子,她這是……」宇文散面露不快,對著宇文恭道:「我有點事,先離開會,讓你七嬸過來陪你說說話。」

  「七叔,不用,這邊都是男客……」

  話都還沒說完,宇文散已走得只剩背影還瞧得見,不過眨眼功夫,宇文恭便瞧見他七嬸藍氏一身富貴逼人的裝束,領著一票丫鬟走過廊道轉彎處而來,這陣仗比皇宮的娘娘還要來得氣派。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8:42 AM 編輯

【第六章】   真實身分被識破

  「宇文大人,夫人請您移步到水榭旁的石亭。」

  一名丫鬟來到宇文恭面前婷婷裊裊地欠了欠身後,轉述了藍氏的話,請宇文恭移步到後頭的石亭,一雙漂亮美目若有情似無意地撩人。

  宇文恭視若無睹,起身後回頭朝奉化和迎春使了個眼色。

  奉化立心領神會地跟上,迎春自然也讀出他的意思,但是……那丫鬟是什麼玩意兒?竟然勾搭起男客,這當家主母到底是怎麼理家的?

  對於藍氏,她從來就沒喜歡過,並非看輕她嶺南總兵千金的身分,而是她在出閣後曾經無視長輩身份誘惑宇文恭。

  令人又惱又鬆口氣的是,宇文恭在這方面特別缺根筋,壓根無感。

  忖著,三人已走過了跨橋,直朝一旁的石亭而去,只見藍氏和一名姑娘在石亭裡候著。

  迎春見狀,無聲冷哼。

  「七嬸。」宇文恭噙著笑意入內,目光掃過藍氏便不再看她,當然也不看坐在她身旁的姑娘。

  「大人已經多久沒來家裡了?從京城行船到卞下也不過五六天的時間罷了。」藍氏語帶抱怨,像個長輩似的叨念著,「如今你們這房,嫡親的就只剩你和你七叔了,該是和你七叔多多親近才是。」

  話中暗指宇文恭在京裡反倒是與隔房的族人親近,像是忘了最嫡親的是誰。

  宇文恭笑意不變,「七嬸說得是,侄兒今兒個不就來了?」

  「是啊,我一聽說你要來,可開心了,瞧你今年都多大了,還未成親,這事要是傳出去,讓人以為咱們做長輩的不關心你。」藍氏一個眼神,身後的丫鬟隨即上前替宇文恭佈菜添茶水。

  「七嬸,這事不用急。」

  「怎能不急?你都老大不小了。」

  宇文恭俊秀面容上沒有一絲被逼親的不耐,更沒有閒話家常的親和樣,只是淡淡地拿起茶水輕呷一口,然,只是一口,便覺得茶水不合意,於是擱下不再用。

  藍氏見他神色不鹹不淡,於是朝身旁的侄女使了個眼色。

  「宇文哥哥,我是映雪,不知道宇文哥哥還記得不?」藍映雪一雙水靈靈的眸子含羞帶怯地望向宇文恭。

  一旁的迎春輕呀了聲,像是想起是誰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當年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小丫頭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就不知道那性情是否一如過往。

  宇文恭沒瞧她一眼,逕自起身道:「七嬸,女眷不該私下與外男相見,侄兒還是先走一步。」

  石亭外有丫鬟走近,隨即向藍氏附耳不知道說了什麼,便見藍氏眉心一擰,煞有其事地道:「大人,我有件急事待辦,還請你在這兒陪映雪一會。」

  說完,不容置喙地起身,又道:「別說什麼女眷不該私下與外男相見,這兒又不是京城,又是在自宅裡,哪裡要管那些繁文縟節?」

  話落,領著丫鬟們先行離去,此舉直教迎春開了眼界。

  原來,為了要說親也能如此蠻幹。

  她睨了宇文恭一眼,見他似沒打算要走,她壓根不意外,畢竟要進水榭就得經過這兒,要是讓人瞧見一個姑娘家獨自待在這兒,也沒個丫鬟婆子相伴,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有時,宇文恭的心軟總是教她又喜又惱。

  「宇文哥哥,你不用膳嗎?」藍映雪嬌聲問著。

  迎春眼皮抽了下,從不知道姑娘家的惺惺作態,竟會有教人如此作噁的時候。

  「已經用過了。」宇文恭淡道,看著亭外的景色,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

  藍映雪咬了咬唇,乾脆起身走向他,可也不知道是湊巧還真是意外,她走了兩步就踢到石椅,身形往前一撲,眼看著要朝宇文恭撲去——

  「姑娘小心。」迎春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刻意壓低嗓音道。

  她並非有意英雄救美,實在是現場唯有她最方便了。

  藍映雪愣了下,這才發現宇文恭身邊竟有長得如此俊美的隨從,但只是個隨從有什麼用?再好的皮相哪裡比得過高高在上的權勢?

  微惱地將迎春推開,她隨即摀著膝,哭喪著臉道:「宇文哥哥,人家撞到膝蓋了,好疼……」

  迎春乾笑兩聲,實在是佩服這小姑娘的心眼,竟能如此瞎眼作戲。

  不過,這也是脫身的好時機,畢竟她今日跟著前來,除了保護宇文恭之外,尚有另外一事想確定。

  「大人,不如小的去找個丫鬟過來吧?」迎春湊在他耳邊說著。

  宇文恭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讓奉化去。」

  迎春心間一抖,也不知道是因為他抓住她的手,還是懷疑他知曉她的計劃,「大人,這事小的去最妥當,還是我去吧。」橫豎她沒興趣留在這兒瞧他與姑娘家相處。

  話落,她趁其不備抽開手,確定自己心跳穩了,隨即大步離去。

  宇文恭微瞇起眼,瞪著她離去的背影,伸手將奉化給招進亭內,附在他耳邊交代了些事,奉化隨即領命而去。

  現在……這小姑娘該要如何處置較妥當?

  走出水榭範圍後,迎春憑著以往的記憶,直朝位在主屋東側的庫房而去,一路上閃過巡邏的守衛、避開了院落站哨的守衛,如入無人之境的來到主屋東側。

  她隱身在園子裡,躍上樹俯看四周,果真瞧見這附近佈下了重兵,可見庫房依舊是在這個地方未挪動。

  那麼,現在該怎麼走?

  迎春踩在樹榦上,微飄細雨的昏暗天色更利於她將身形隱於林葉之間,她仔細將附近的地形與樓閣看過一遍,疑惑地看著一處樓閣旁,那裡竟有處古怪的房舍,不見半點木材,恐是以三合土砌磚而成,看似相當簡陋,和一旁的雕樑畫棟相比,簡直寒酸,實在突兀……

  這念頭只停留了一會,她聚精會神地繼續思索通往庫房之路,最後推敲出一處能夠潛入,遂躍上屋頂查看。

  打定了主意,餘光卻瞥見奉化竟從她來時的小徑走來,她隨即躍下,趁他走近時,一把將他拖進園子裡。

  在他發出聲響之前,她已經摀住他的嘴,「給我閉嘴。」

  奉化瞪大眼,心裡真不是普通的挫敗。雖說他找到她了,然而卻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拖進園子裡。

  「你來這裡什麼?」她壓低嗓音問。

  「我才想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來幫大人辦差的。」

  「胡說,大人要我來盯著你的。」奉化壓根不信她的說法。

  迎春抽著眼皮,不敢相信宇文恭竟然要奉化來盯她,就不怕奉化會出事?

  「給我聽著,前頭那棟樓閣是庫房,我要進入庫房查探一些事,你就這麼回覆大人。」

  「你查探那些做什麼?」

  「你話真多。」

  「話不是這麼說的,大人也肯定會追問。」他寧可一次就把話問妥,省得辦事不力惹大人不快。雖說他不懂大人怎會被這妖女迷惑,但大人都交代了,他又能如何?

  迎春嘆了口氣,放開他後才壓低音量道:「大人今日既然會進總督府邸,就代表他對總督大人有所疑慮,而為了證明總督大人確實搜颳了民脂民膏,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進入庫房查看。」

  奉化直覺她說的有理,但是——

  「你為何不直接跟大人說?」

  「你認為他會讓我來嗎?」這呆子是真的沒腦子嗎?

  「那你認為我會讓你去嗎?」他看起來像是沒腦子嗎?「你要是在這兒失風被捕,可知道會累及大人?」

  「我不會失風。」跟個沒腦子的人說話真累。

  「你以為你那般了得?」

  「我就是這般了得。」口吻透著不容質疑的傲慢和蠻橫,接著她話語一頓,像是想到什麼,又道:「尤其你也在,讓我更加肯定會成功。」

  「你要我幫你?」

  「不是幫我,而是咱們合力完成這樁事,事成之後大人必定會誇你。」迎春開始循循善誘。

  奉化有點心動了,因為他已經太久沒被宇文恭誇獎過,「但要是……」

  「放心,要是被抓到,就說我是為了找丫鬟,一時迷了路,而你是來找我的,有石亭裡的藍姑娘為證,這事天衣無縫,挑不出毛病。」

  「成,告訴我要怎麼做。」他偶爾也想幹一件大事,修補他日漸破碎的心靈。

  「一會你動作快一點,沿著園子這邊朝東跑,將守衛引開就成,記住,不要跑出園子,因為園子外有狗。」她知道他怕狗,不是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兒時逗弄狗被咬了一口,所以嘴角有點破相,但無妨,他長得原本就不出色,那道淺淺的傷疤絲毫無損他平淡的相貌。

  奉化抽了口氣,又問:「那我要往回跑?」

  「自然是要往回跑,最好是躍上樹隱著,一會再伺機而動……好歹是京衛出身,不需要我教吧?」真要她往下教,她乾脆自己行動算了。

  奉化咽了咽口水,陷入天人交戰後,勇敢接受任務。

  就在迎春一個眼神之下,奉化開始如先前討論的沿著園子跑,果真引起守衛注意,迎春立刻衝出園子,三兩步便借力使力地一路點上樓台屋頂,她身輕如燕地在屋瓦間移動,直到停在中間某處,才動手搬動瓦片。

  約莫搬開了可以容納她通過的幾片瓦後,她瞇起眼瞧著底下,確定無人便一躍而下,如貓般輕盈地落在三樓地面。

  裡頭無一絲燈火,她閉上眼一會,再張眼時,眼睛已經微微能視物,於是動手翻看著庫房裡的各種珍藏。

  她匆匆掃過,只見三樓這處所放置的幾乎是小巧物品,好比首飾或小巧擺飾之類,而大多都是玉質,從王朝最昂貴的濃陽玉到她不曾見過的玉都有。  

  她拿起一小塊玉鎮瞧著,看不出是什麼玉質,但可見雕工細緻,是一流的匠人所刻,光看雕工便知價值不菲。

  思忖著,突地聽見犬吠聲,她暗叫不妙,將玉鎮收進懷裡,一腳踏著架子便往上一躍,動作飛快地再將瓦片擱好,往下望去,就見奉化已經非常狼狽地被困在東邊園子外,再往前就是湖泊了。

  而在身後追趕、腳程最快的那個不正是應容身邊的隨從嗎?

  咂著嘴,她縱身躍上庫房隔壁的樓台,腳才著地卻像是踩中什麼,她垂眼一瞧,竟是一團團不知道是何物的蟲,嚇得她暗咒了聲,立刻點地再起,連著在幾棟房舍的屋頂上疾奔,趕在奉化過來之前在湖泊邊落地,見他奔來,二話不說拉著他藏身在屋舍牆角。

  「不是跟你說不要跑出園子嗎?」她壓低嗓音罵著。

  「你沒跟我說守衛有十幾個!」奉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簡直想掐死她,懷疑她說的天衣無縫,其實是指置他於死地的好法子!

  迎春眉頭微皺,只因她方才瞧見的守衛沒那麼多個,莫非宇文散早有防備,眼前是個引君入甕的局。

  追擊的腳步聲已經逼近,迎春不假思索地拉著他,「跳下去,這裡是從卞江引進的活水,順流而下可離開總督府。」

  「咦!」

  「別跟我說都這麼多年了,你還不諳水性。」見他臉色乍變,迎春哼笑了聲。「要真是如此,你就去死吧。」她壓根不會憐憫他。

  毫不客氣地,她一把將他給推進水裡。

  水聲讓來者朝她的方向而來,她正欲轉身躍上屋頂,卻有人從背後抱住了她。

  她心口一窒,正回身反擊時,那人卻道——

  「噓。」

  她頓了下,回頭見是宇文恭,不禁狠狠地頓住。

  他怎會在這兒?這個牆角處是死角,後頭有湖泊,他是從哪來的,又是何時藏身在此,怎麼她壓根沒瞧見?

  就在她思緒混亂之際,宇文恭扳正她,一把將她擁入懷裡,身形一轉,將她完全攏在自己的身體與牆璧間,後頭趕來的人只能瞧著他的背影。

  「……宇文?」

  宇文恭頓了下,回頭揚笑,「應容,你怎會來這兒?」

  「我……」應容直盯著他,後頭的守衛已經趕至,他回頭比了個手勢,守衛便退上幾步,「你不是在跟總督夫人敘舊,怎麼跑到這兒來?」

  「嗯……」宇文恭的身形微偏了下,讓他瞧見他懷裡有個人,「一時情難自禁,你就當作沒瞧見吧,倒是你,不是應該在宴席上嗎?怎會跑到這兒來?」

  角落太暗,但應容能從袍子的顏色判斷出在他懷裡的人是迎春。

  「也沒什麼,只是酒喝多了想要小解,聽見這邊有了騷動,守衛說是有可疑之人,所以我就跟過來瞧瞧。」

  「有這種事?可我方才什麼都沒瞧見,倒是你,一介文人要真遇到這種事,交給守衛處理就是,跑在前頭做什麼?」宇文恭噙著笑意道,然在他懷裡的迎春能夠感覺到他緊繃的身軀像在壓抑什麼。

  「不就是以為有宵小闖入,所以跟來看看罷了,倒是你,還不走嗎?」應容朝他努了努嘴。

  「唉,何時你也這般不識情趣了?你先走吧,我一會就過去。」

  聽那輕佻的說法,迎春才知道他是藉此誤導應容,可也沒必要這麼做吧!

  應容揚起濃眉,輕點頭,比了個請的動作,隨即踏出轉角,「別待太久。」

  宇文恭沒應聲,聽著守衛跟著應容離去的腳步聲,內心五味雜陳。

  「大人,他們已經走遠了。」

  迎春想從他懷裡掙脫,豈料他卻是抱得更緊。

  「嗯。」

  「大人,你怎會來了?」饒是她,面對他的擁抱也無法力持鎮靜,「藍姑娘呢?」

  她是這般厭惡男人的靠近,可唯有他,是她唯一允許可以靠近的人,但不知怎地,總覺得他身上似乎發燙著。

  「不知道,我找了個藉口就離開了。」

  「大人,你不要緊吧,你身上燙得很。」

  「嗯……我知道,就因為不對勁,所以我才會趕緊離開。」他呢喃著,熾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

  迎春察覺不對,不敢相信藍氏和藍映雪竟敢對他下藥!

  「咱們趕緊離開吧!」那群瘋子!從古至今也只聽聞男人給女人下藥,她們那對姑姪倒了不起,竟對朝中重臣下藥,意欲藉此逼他就範,簡直是丟盡天下女子的顏面!

  「你先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見宇文恭垂眼瞅著自己,那雙深邃的眸即使在黑暗中也燦亮如星,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令她幾乎心醉神迷,而後聽見他問——

  「你是熙兒吧?」

  迎春瞬地瞪大眼,不敢相信他竟看穿了自己,他……到底是怎麼看穿的?之前不是沒發現嗎?

  震愕和疑惑感動她,教她忘了防備,直到他的唇貼上她的,她瞠圓了眼,想抗拒,他偏是如此霸道,用男人天生的力氣讓她明白,饒是她武藝再精進,在男人面前,她依舊無計可施。

  「熙兒,我喜歡你,你回來吧、回來吧……」他啞聲呢喃著,嗓音凄涼。

  他渾身發熱,腦袋跟著恍惚,教他疑惑在他懷裡的人到底是誰。

  是熙兒吧,否則怎會知道奉化不諳水性?又怎會如此清楚總督府邸的格局,甚至連庫房都找得到?他也知道,自己是為了心底的冀望而異想天開,可就讓他作場美夢吧,哪怕只有一夜的美好。

  她怔怔地看著他,從未想過他竟是喜歡自己的。

  他撬開了她的唇,舌頭堂而皇之地鑽入她的唇腔裡放肆地糾纏著。她微眯起眼,呼息紛亂,想推開他,偏偏他像是銅牆鐵壁般不允她推動半分。

  直到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間,緊摟著她,用他發燙的身體狠狠地燙著她,尤其是那腿間的熾熱,她不知道打哪生出的力道,奮力將他推開。

  沒有防備的他踉蹌了下,撲通一聲,掉進胡泊裡。

  迎春走近湖泊,卻見他竟然沒有浮上水面,正打算跳進湖裡撈他時,守在不遠處的守衛已飛快趕來,其中兩名立刻躍進湖裡。

  她站在湖畔,心還狂跳著,就連臉也燒得紅透,對他是又惱又怒。

  她對他的心意一如他待她,她還不解為何他認出了自己,可氣人的是,他在意識不明的情況下竟想對她胡來!

*             *             *

  「聽說,宇文大人染上風寒是因為你把他推進湖裡的。」

  迎春冷冷睨去一眼,就見卓韻雅笑得一臉猥瑣,像是剛從哪裡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急著要找她證實。

  將自個兒打理好,迎春逕自走到一旁倒了杯茶。

  卓韻雅卻快一步端走茶,「說呀,大人到底做了什麼事,才會教你這麼壞心腸地將他推進湖裡?」

  「他是失足跌入。」

  「誰能證明?」

  「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

  卓韻雅打從心底不信,笑得賊兮兮地繼續道:「昨兒個你回來時,我瞧你的嘴有點紅腫呢,好端端的怎會腫了呢?」 

  「蚊子叮的。」

  「好大隻蚊子。」卓韻雅瞧她一張臉已經黑得快要打雷了,見好就收,端著茶走到榻邊坐下,好整以暇地問:「你說你跟著大人前往總督府邸是為了要進庫房,可有什麼收穫?」

  聽她轉移話題,迎春的臉色才稍霽,從床頭取出昨晚帶回的玉鎮。「你可有瞧過這種玉質?」她對玉石向來喜愛,也曾收了幾種上等玉,可這種藍帶紫的玉,是她不曾見過的。

  卓韻雅不過看了一眼,便道:「這是大涼特有的紫玉,這個品項極為上等,在大涼約莫值個百兩,但要是在古敦的話,叫價應該會超過五百兩,畢竟物以稀為貴嘛,尤其紫玉是古敦在通貿上嚴禁的一項。」

  「既是禁止通貿的商品,怎麼會出現在總督府邸的庫房?」

  「這也難說,早年並未禁止,是這兩年才禁止的,是為了防止玉商炒作,將古敦的銀兩流到大涼。」

  「那麼查到這個也不算線索了。」

  「也不一定,禁止前的紫玉輸往古敦是有刻記的,只要是無刻記的玉,那肯定是有人私下交易而來的,只是這罪嘛,大概也是輕判,真正能打倒漕運總督的,得查出他這些年來搜刮的兩千一百三十七萬五千六百八十兩白銀。」

  後頭這拗口的數字,卓韻雅念得都快要咬到舌頭,倒不是數字難念,而是數目驚人。在大涼,一年收入也不過八百萬兩白銀,而古敦一個漕運總督才幹個幾年就撈得如此可觀金額,實在是令人佩服,古敦實在是太富庶了,才教百官貪念不絕。

  迎春微瞇起眼,「雖說我只是掃過幾眼,但庫房裡的玩意兒絕對沒有這個價。」

  「那些白銀又不見得會擱進庫房,大戶人家想藏點私財,還怕沒地方。」

  迎春垂斂長睫,下次就算能再進總督府邸,恐怕也難以在庫房附近走動……

  都怪奉化那個笨蛋,要不是因為他,她也不至於只有這麼一丁點收穫,功夫底子那麼差,竟也敢擔起保護宇文恭的責任。

  「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該去探探大人?」卓韻雅話鋒一轉,硬是又將話題給繞了回來。

  「他自有人照料。」

  「哪有什麼人照料?不就是奉化那個隨從而已。」說著,像是想起什麼,卓韻雅突地端坐了起來。「聽說他府上連丫鬟都沒有,所以他非但沒有娶妻納妾,就連通房都沒有,他……是好男風吧?」

  迎春本想替他否認,但一想起他對著男裝的自己喊熙兒……雖說她是姑娘家,公孫令亦是,但誰會對個扮男裝的女人有意?

  他……這是有什麼癖好吧?

  「真的是?」見迎春沒有反駁,卓韻雅詫問。

  「跟咱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跟我沒關係,可跟你有關係,你昨兒個就是著男裝,然後嘴又腫腫的,天啊,人不可貌相,你還是別靠他太近好了。」她本是要坐看良緣天成的,但要是男方有怪癖好,那真是勉強不來。

  迎春張了張嘴,放棄解釋了,橫豎沒什麼好說的。

  三更半夜,像隻貓的迎春無聲無息地來到宇文恭暫住的院落,輕推開房門,沒發出絲毫聲響地踏進房裡,然,還未走進內室,就遇見了她的宿敵。

  黑暗中,喵的圓眸發出攝人的綠光,教迎春狠抽口氣,很想立刻轉身就走,但都已經走到這兒了,敢有回頭的道理?

  卓娘子說,晌午時分,有個叫藍映雪的姑娘登門拜訪,說是要探視宇文恭,卓娘子嘲笑其行徑比向來民風開放的大涼姑娘還要來得大方,又說什麼宇文恭高燒不退,讓應容連找了幾個大夫入府診治。

  她不在乎藍映雪那個腦袋進水的姑娘進府探視,因為她決計是看不到宇文恭的,自己會過來,是因為她懷疑宇文恭的高燒是假,甚至,就連染上風寒都是假的,放出染病的消息不過是要引她上當。

  他的身子向來健壯,從小到大染上風寒的次數她一隻手就數得完,所以她壓根不信他會被炎炎夏日中的湖水泡出病來。

  為了證明自己的懷疑是對的,所以,她來了,她非看看他不可。

  「喵,去旁邊。」她隔著幾步遠,試著和喵商量。

  三色花紋的喵優雅地趴伏在地,喵了聲,動了動腳,看似要起身,她隨即往旁退。

  「你別過來!做人不能恩將仇報,當年是我救你的,連名字都是我取的,你現在應該報答我,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閃遠一點。」

  然而,喵卻起身抖了抖之後,隨朝她走去。

  「畜牲就是畜牲,聽不懂人話!」迎春咬牙道,在喵接近時,從懷裡取岀碎布做成的球,朝反方向一拋,瞬間,喵被布球吸引,飛快奔去。

  迎春趁隙飛快地衝進內室裡,就見宇文恭正沉沉睡著。

  走到床邊往他額上一探,真是發著高燒,教她不由皺起了眉頭,就花架上的水擰了布覆在他的額上。

  原以為發燒是假,豈料竟是真的,而且熱度頗高。

  仔細打量著他,這才發現他比當初瘦了許多,臉頰竟然都微凹了。

  「子規,你過得不好嗎?」她喃喃問。

  是因為失去她,所以過得不好?說來真是造化弄人,他倆是一塊長大的,總是她欺負他,然而在他束髮之年後,他的爹娘開始為他尋覓親事,她才驚覺自己的感情,她是多麼不願從此他與她之間得隔個女人。

  但「公孫令」的身分不允許她與他長相廝守,尤其在她的凊白被當時的雒王爺給毀了後,她滿心只有對雒王的報復,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可惜,她最終死了,那個人卻登基大位,而公孫家滅門了。

  她的恨,滿滿地鏤在心間,無一刻遺忘,就算是現在,只要有機會,她定會回京殺了皇帝。

  而他呢?永遠忠於皇室的宇文,是不是得親自手刃她?

  那麼,他得有多痛?

  她捨不得他為她痛,私底下的他為她流淚,他是那麼愛哭的人……所以,還不如別讓他察覺她是誰,她是這麼打算的,可如今他已經識破她的真實身分了,怎麼辦?

  無聲嘆息著,坐在床畔的她,將臉輕柔地貼在他的胸上,「子規,你怎能認我呢?往後我要如何面對你?」

  她以為「公孫」在朝多年,他根本沒察覺那軀殼裡的是個假貨,可事實上,隨著與他近日的相處,她才發現,他彷彿知道那軀殼裡的不是她。

  隔著被子發覺他身上也燙得嚇人,簡直就像藏了個火爐一樣,她起身要掀開被子,他卻突地輕咳起來。

  見狀,她無聲無息地退到門邊,一如來時般悄悄離去。

  門關上的瞬間,宇文恭張開了眼,眸底滿是月華。

  真的是熙兒……

  他呼了口氣,掀開被子將藏在身上的手爐拿開,能夠親耳聽到她的坦白,也不枉他設局誘她了。

  昨兒個雖說他被下了藥,意識有些迷離,但她對奉化說的話,他記得一清二楚,才會設下這個局,然而就算聽見她坦承是熙兒,但她卻說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為什麼?

  想不透的他最終決定,人回來就好了,如果她不願承認她是熙兒,那麼,他不會逼迫她,只要她願意待在他身邊就好。想著,笑意不斷地在嘴邊擴散著。五年了,她終於回到了他身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9:16 AM 編輯

【第七章】   當眾訴衷情

  「欸,大人說要見你。」

  翌日一早,奉化特地來傳話,看著迎春的目光狐疑又古怪,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她將他推進湖裡前說的那些話,總覺得她好像熟識自己,可是他跟她壓根不熟,往後也不準備與她相熟。

  迎春哪裡管奉化心裡在想什麼,聽見宇文恭要見自己,她就覺得心跳有些失控,因為她還不知道如何面對他,還沒想好可以瞞過他的絕妙理由。

  「欸,你聽見了沒?」等不到回應,奉化很不客氣地放大聲。

  迎春目光森冷的瞪去,一副他膽敢再擾她,便要打得他哭爹喊娘。

  奉化莫名瑟縮了下,不禁想,自己竟怕起了一個小姑娘,他一個大男人的顏面到底要擱到哪放?正打算再開口——

  「閉嘴!」

  奉化立刻乖乖地閉上嘴,可一閉上嘴,又驚覺自己怎麼由著她指揮行事了?不會是中邪了吧?就像今早服侍大人時,驚見大人笑得闔不攏嘴,他也認為大人中了邪!

  迎春攢眉思索了好一會,「跟你家大人說,我今天沒空。」

  「欸?」

  「有意見?」

  面對那兇狠的神情,奉化縮起了肩,吶吶地道:「沒有。」不管了,沒空最好,省得大人也變得不對勁。

  「對了,你家大人現在如何?燒退了嗎?」見奉化要走,她忍不住問。

  這個問題教奉化很難回答,因為從頭到尾他家大人都沒發燒,何來燒退的說法?可這事是不能戳破的。

  「你腦袋殘了是不是,燒退了沒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門子的隨從?武藝不精,要本事沒本事,要才幹沒才幹,宇文恭是被你染了腦殘病,才會執意要你當他的隨從嗎?」

  「你腦袋才殘了,你全家腦袋殘了!」被戳中了傷疤,教奉化口不擇言地恐嚇著。

  「有種再說一次。」迎春森冷說著。

  奉化被她可怕的威壓給嚇得無法再逞口舌之快,最終只能悻悻然道:「想知道大人退燒了沒,你不會自己去看!」

  莫名其妙,他堂堂京衛鎮撫,在這裡被個小姑娘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想死!

  瞪著奉化飛奔離去的身影,迎春生出一股衝動想要將他打殘在地。

  但,不是現在,因為宇文恭還病著,需要人伺候。

  迎春在房裡來回走了一會,最終只能硬著頭皮去問應昭華,豈料得到的回應竟是——「大人不讓人進他的房,所以不是很清楚,再者我也不便探視啊!」

  迎春輕呀了聲,隨即再問:「連應大人都不清楚?」

  「我大哥連著兩日都沒回府,我雖然差人告知了,但我大哥可能忙著,所以差了幾個大夫過府。」

  迎春聽完心想自己真的只剩親自上門,才能知道他是不是燒退了。

  「迎春,你不會是要去探視宇文大人吧?」卓韻雅尾隨她回房,劈頭就問。

  「沒有。」她不承認。

  「唉,不管,橫豎你要記得不要穿男裝,還有,記得離他遠一點,門要記得打開,要有個什麼,趕緊喊救命。」卓韻雅一臉認真地道。

  迎春眼角抽搐著,為什麼她非得聽卓娘子如此誹謗她喜歡的男人?

  真要喊救命,她這個懶鬼會去救她不成?啐。

  懶得睬她,假裝要去廚房,她一路繞去了宇文恭的院落,站在月亮門前猶豫著。

  他都已經認出她來了,如今找她前去,必定是為了確認此事,她到底該怎麼回應?徹底裝蒜,還是攤開來說清楚,道明她不可能與他在一起?

  好煩,為什麼她得要面對這種難題?

  她不想傷他,所以……裝傻、否認到底便是!永遠都不讓他知道她到底是誰,那麼他日她要是有個萬一。他才不會替她悲傷。

  對,就是如此!

  打定主意,她輕吁口氣,正要舉步,卻見應容跟幾名隨從走來,她隨即垂首退到一旁。「你是來看宇文大人的?」他問。

  「是。」她垂著臉,以為他已問完話,然定在她面前的靴子卻是動也不動的,正當她疑惑之際,又聽他道——

  「迎春,我能信任你嗎?」

  「咦?」

  「宇文縱容你,我便姑且容下你,但要是他日教我察覺你會危害宇文的話,別怪我心狠手辣。」

  迎春怔愣地對上那張帶著幾分猙獰的斯文面貌,直到一行人離去了,她還是摸不著頭緒,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該不該將應容脅迫自己的事告訴宇文恭?

  不對,她現在光是心煩自己的事都來不及了,哪有法子再顧及其他。重新再凝聚勇氣,大步踏進他的院落,才剛踏上前廊,便聽見——

  「迎春。」

  她頓了下,朝聲音來源望去,就見宇文恭坐在園子裡的亭子。

  她大步流星而去,邊走邊打量他的氣色,確定比昨晚瞧見的好,但還是忍不住開口,「昨兒個還發高熱的人,今天急著到外頭吹風,就這麼急著送死嗎?」

  一旁的奉化瞪大眼,不能接受她竟然咒自家主子死,正要好好教訓她時,便聽宇文恭放聲大笑。

  奉化擔憂了,看著他的目光充滿憐憫和害怕,他想,大人一定是中邪了,自從落水之後,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會裝病,一會又笑不離嘴……就不知道這妖女將大人推下湖之前到底做了什麼!

  別說奉化擔憂,就連迎春也察覺他的不對勁,怎麼今兒個的他顯得神凊氣爽,眉宇間那抹憂鬱霎時消失不見。

  難道是因為他確認她還活著,所以如此開懷?忖著,她的心情沉重了起來。

  「迎春,坐。」宇文恭止了笑才招呼她,替她斟了杯茶,朝身後擺了擺手。「奉化,去廚房拿盤茶點,就拿……李子糕。」

  奉化不禁哭喪著臉,「大人,這時分也不知道廚房有沒有備上茶點……」他們是客人,總不好當成自家那般頤指氣使吧。

  「讓廚房準備。」

  奉化無奈嘆口氣,只能拖著牛步,一步一趑趄,回頭戒備著,擔憂妖女會趁他不在時又對自家大人下什麼符咒。

  糕餅…他又不吃糕餅,卻老要點糕餅,擺在一旁看著也開心,這怪癖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都五年了依舊如此迎。迎春默默地想。

  待奉化離去,宇文恭見她還站著,隨即起身拉著她。「坐呀,等一會,今天的茶是碧羅春,搭配李子糕的酸甜最是合宜。」

  迎春垂著長睫,愈聽愈是覺得心痛,他都記得呢,什麼茶水得配什麼茶點,總是會替她準備。他向來不吃糕餅,可與她同席時必定會點上一盤,而後再推給她,在沒人瞧見時讓她解饞,而他總是在旁看著,噙著教人心動的笑。

  抬眼,對上他笑若春風的眉眼,深邃黑眸閃邊著任誰都看得出的滿足……原來,他在那麼久以前就喜歡她了,怎麼當初她都沒發覺?  

  迎春嘴裡嘗到了苦澀。

  她當然不會發覺,因為她光是壓抑自己的情感都來不及了,哪敢如此放縱地盯著他瞧?

  面對他的情,她真的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宇文恭瞧見她眸底的苦澀,黑眸微動了下,輕咳了聲,狀似有些難以啟齒,好半晌才道:「在總督府邸時,我……」

  迎春心一震,來了!她吸了口氣,粉拳握著,等待痛苦來襲。

  「我……雖說我被下了藥,但依稀記得好像對你……」

  迎春聽著,想起那晚他的放肆,頰不自覺地發燙著。

  「沒有任何理由搪塞,橫豎這事是我對不起你。」

  她垂著眼,等著他揭開她的身分。

  豈料宇文恭只是瞅著她,笑得連黑眸都浸潤在無法自拔的喜悅裡。

  「也幸好,你及時將我推開,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迎春始終沒抬眼,努力讓臉上熱氣散去,等著他與她開誠佈公,然而她等了又等,感覺他呷了口茶,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她偷覷著他,見他神色風輕雲淡得很,好像沒打算再深談下去,可是那晚他明明喊出她的表字,還對她訴衷情的,難道……被下藥醒來之後他就忘了那些事?抑或是脫口而出的只是他期盼?他壓根沒認出她?

  宇文恭瞧她一眼,狀似有些靦腆地問:「難道那晚我還唐突更多?」

  「不,沒有!」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她脫口應道。

  所以,他是真的不記得了?要真是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將她鬆了口氣的模樣看在眼裡,宇文恭轉移了話題,不讓她有一絲的不自在,「不過,那晚你怎會往庫房那邊去?」

  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起這件事,她細忖了下,才坦白道:「據聞總督搜颳了不少民脂民膏,所我才想潛入庫房查看,看看裡頭是不是真的裝了金銀財寶。」

  宇文恭輕點著頭,「可你怎會知道庫房在那兒!?

  「不過是挑選佈下重兵之處碰運氣。」她行事前早已將說詞想過一遍,絕對讓他找不到破綻。

  「可有瞧見什麼?」

  迎春搖了搖頭,「只瞧見不少玉器,我拿了一塊玉鎮回來,卓娘子瞧過後說那是近年來古敦禁止與大涼通貿的紫玉,卓娘子還說若是上頭有刻記,便是通貿前賣到古敦的,若無刻記便是私貨,而後我拿回來在的玉鎮是有刻記的。」說著,不禁又恨上奉化一筆。

  「如果要闖一次庫房,恐怕不容易。」

  「如果真找到無刻記的玉能治罪嗎?」在她「消失」的這幾年裡,雒王爺登基,還推動數項改革和德政,這些法條與規定得問他才清楚。

  「這罪名可大可小。」

  「治得了重罪嗎?」

  宇文恭輕搖著長指,「難。」

  看來真的白跑一趟了,她得想想到底還有什麼地方能讓宇文散擱放數量如此龐大的白銀或價貴之物。

  「這些事不急,我自會處理。」呢喃著,宇文恭長指輕撫著她的眉心。

  她總是如此,緊鎖著眉頭,獨自煩擾,沒一日舒心快活。

  迎春緩緩抬眼,他眉眼間的溫柔與記憶中的他是重疊的,可他不是沒認出她嗎?

  「一個小丫鬟而已,過著舒心日子就好,這些事我會一樁樁地查。」她眼底的防備教他依戀不捨地收回了手。

  「……大人不是應該回京了?」算算已經五月了,他早該回京了。

  「我病了,所以打算再跟皇上告假兩個月。」

  「成嗎?」他和雒王過去就走得近,誰讓他們是表兄弟,然而帝王本多疑,誰知道他告假兩個月,已登基多時的帝王會作何想法。

  「當然成。」

  「皇上如此看重大人且不多疑?」她試探性地問。

  宇文恭低笑出聲,「皇上是看重我,但對我也相當多疑。」

  「既是如此,大人還告假兩個月?」

  「無妨,橫豎他近來也不大想見到我。」瞧她一臉狐疑,他想了下,簡略地道:「我與當今首輔交好,走得太近了些,所以惹來龍心不悅。」

  「大人與首輔交好?」她微瞇起眼,迫不及待想知道那個竊佔她軀體的人到底是誰,而他竟還瞎眼地與之交好!

  「該怎麼說?這事說來話長,有些事說了,你也不見得會信。」

  「我自會評斷。」

  宇文恭試性地問:「你相信移魂嗎?」

  「……聽過。」像是怕他不信,她又補上一句,「卓娘子說的,她向來見多識廣,聽過許多鄉野奇聞。」

  他輕點著頭,狀似漫不經心地道:「當今首輔公孫令並非真的公孫令,是外人移魂而入的。剛移魂時她很古怪,我當她是大難不死後腦袋還不清醒,可當她告訴我她愛上雒王時,我便知她不是公孫令,她也向我坦白移魂一事,她的真名是鍾世珍。」

  迎春瞇著眼,雖說她早做如此猜測,但事實真是如此時,依舊痛擊著她,只因那是她的軀體,而那來者竟敢拿她的軀體和那玷污她的人在一塊,真是不可原諒!

  「他倆兩情相悅,所以我便成全了他們,只是皇上向來容不下我親近她,如今我前來卞下,說不準他還巴不得我多待一陣子。」

  「為何皇上容不下大人親近首輔?」她不解的問。

  「因為皇上知道,我深愛著公孫。」直視著她的眼,他直言無違。

  霎時間,迎春的粉嫩頰面漾起了陣陣熱潮,她完全沒料想到他會突然訴衷情,而且竟是在她面前,說得這般深情款款……她羞得不知道該如面對他。

  「然而,我卻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盼望著她和鍾世珍皆移魂了,我日夜等待著她尋到回家的路,回到我的身邊,一日復一日等待著……」他笑著說。

  五年的期盼那般漫長,卻是值得的。

  以往不懂公孫的,如今,他都懂了。

  她待他一如他待她,只是他當初怎會愚蠢得沒發覺?

  也許是他太恪守分寸,不敢讓她察覺他的情,豈料險些抱憾終生。

  迎春張了張口,不捨他一意一心等待著自己,有一瞬間的衝動想告訴他,她就是公孫令,然而——

  就在她開口之際,不遠處傳來應昭華的呼喚聲,教她硬生生抿住了嘴。

  宇文恭望去,笑意變得淺淡,「昭華。」

  「大人,藍姑娘說代總督大人前來探視大人,我沒法子,只好……」應昭華萬般無奈。

  迎春頭也沒回,只覺得這位藍姑娘也算是個奇葩了,這般出格的事,她竟也敢如此率性而為,究竟是多想要攀上宇文?

  「讓她過來吧。」

  聽他沒避嫌,甚至還打算要藍映雪過來這兒,迎春心裡有些不舒坦,微皺起眉,正要起身,卻被他拉住了手。

  「去哪?」他問。

  「我不過是個丫鬟,坐在這兒像話嗎?」她撇了撇唇,話說得有點酸。

  當年,她怎會想當個丫鬟呢?腦子進水了不成?老天也太成全她了,在她清醒後真讓她成了丫鬟。

  「這兒我作主,我坐在哪兒,你當然能坐在哪兒。」宇文恭不容置喙地道。

  等等,這話聽來有些蹊蹺。  

  迎春皺起眉,來不及好生思索,便見應昭華已經領著藍映雪而來。

  「映雪見過宇文哥哥。」藍映雪雖瞧見亭裡還有個姑娘家,卻也不以為意地踏進亭內,婷婷裊裊地朝他福了福身。

  迎春側著臉,沒瞧見她的姿態,但光聽那把軟糯嗓音,就夠她渾身爆出雞皮疙瘩。

  「太好了,宇文哥哥的氣色瞧起來還不錯呢,要不映雪可擔心得連飯都吃不下了。」藍映雪親熱地喊著,讓婆子將帶來的禮品往桌上一擱。

  「宇文哥哥,這裡頭有支三百年的老參,是姑父托我帶來給宇文哥哥調養身子的,而這一盅雞湯,是映雪親自熬煮的,你嚐嚐。」

  藍映雪身後的婆子忙了起來,打開食盒,取出一盅雞湯,送到宇文恭面前。

  一旁的應昭華不置可否,反倒在意起迎春,只因桌面下,她的手正被宇文恭抓得死緊,原來這是哥表要自己將藍映雪帶進應府的用意啊。

  適巧,奉化在這當頭端著李子糕走來,卻見亭子裡外多了不少人。

  他越過了人群進了亭子,將李子糕擱在宇文恭面前,正想弄清楚眼前是什麼情況,抬眼一見藍映雪,奉化心裡便有數了。

  唉,說真的,雖說大人早過了適婚之齡,可在京裡依舊搶手得很,像藍映雪這種行事岀格的小姑娘,大人要是瞧得上眼,他的頭真的可以下剁來任人玩。

  「藍姑娘,不需要如此多禮,大夫說了我病體初癒,飲食得注意,雞湯對我來說太過油膩。」宇文恭噙著笑說道。

  藍映雪見好意被拂,心裡有些不快,可臉上還是噙著完美無瑕的笑靨,「這都是映雪的不對,是映雪沒先跟大夫問過,要不宇文哥哥跟映雪說說想嚐些什麼,映雪借了廚房替宇文哥哥煮。」

  「京中的貴女向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迎春突地冒出一句。

  不該開口的,可這般膩人的口吻,真是教人倒足胃口,這到底是哪門子的世族千金?

  藍映雪橫眼瞪去,揪著手絹,可憐兮兮地問著宇文恭,「宇文哥哥,這位是……」打狗也得看主人,摸清她的底細再教訓也不遲。

  宇文恭笑瞇了黑眸,將桌面下牽握著的手拉起,讓眾人瞧見,「藍姑娘,煩請你回總督府邸時,轉告我七叔七嬸,我已尋到未婚妻,婚事就不讓他們操心了。」

  瞬間,眾人皆瞪大眼,其中以奉化反應最大,雙眼快瞪凸了。

  迎春傻愣愣地看著他。

  未婚妻?她嗎?他到底在說什麼?

  「宇文哥哥……」藍映雪呆住了,隨即回神質問,「我到底是哪裡比不過她?我可是嶺南總兵的……」

  「我就喜歡丫鬟。」

  「丫鬟?!」

  「而且,我喜歡李子糕更勝於雞湯。」說著,他拿起了一塊李子糕,親手喂向迎春:「張口。」

  迎春直瞪著他,不想張口,可偏又拗不過他殷殷的期盼,萬般不得已的她張了口,瞧他笑柔了眉眼,那一整個歡暢得意,真教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藍映雪長這麼大,哪裡曾被如此漠視,當場氣得跺腳走人。

  幾個丫鬟婆子也不知道桌面上的雞湯、禮品該不該收,只得趕緊跟著離去。

  應昭華使了個眼色,讓府裡人送客,自個兒便靜靜離去,不打擾兩人。

  「再吃一口。」宇文恭柔聲哄著。

  「……人已經走了。」她已經給他十足的面子。

  「好吃嗎?」他也不勉強,將剩餘的李子糕送進嘴裡。

  迎春直瞪著他,頰面的熱度直線上升,直覺得他有種她說不出來的古怪。

  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吃她吃過的糕餅?

  既然要吃,何必還問?

  「這味道還不錯。」宇文恭有些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指尖,朝奉化勾勾手指,「奉化,廚房還有嗎?」等了一會,沒等到回應,他才抬眼望去,就見奉化一雙眼快要瞪裂了,「奉化,你不要緊吧?」

  見鬼了……

  奉化一個激靈,猛地回神,險些要抓著宇文恭的肩晃醒他,「大人,您要不要緊?」

  「我看起來像是有事?」宇文恭揚起濃眉問。

  難道他感覺不到他此刻正是春風得意時嗎?真是不解風情。

  「有事啊,大人!」大大的有事!

  「你才有事。」宇文恭沒好氣地道。

  「大人,你真的要娶個丫鬟為妻?」奉化忍不住問出口。

  「不成嗎?」

  「當然不成!她的身分頂多當個通房而已,怎可以當正室?」奉化毫不客氣地朝迎春一指——

  迎春用力地拍開他的手,惡狠狠地道:「他肯,就不問我肯嗎?」

  雖然她很清楚他是為了永絕後患才利用她,但不代表她會跟著假戲真作!

  「你不過是個小丫鬟,你……」

  「奉化。」宇文恭斂笑瞅著他。

  奉化急急收了話,唇抿得死緊,大氣不吭一聲。

  外頭的人見大人總是笑臉迎人,以為他性情溫柔又隨和,事實上也真是如此,但必須是在不惹怒他的情況下。

  見他識相地閉嘴,宇文恭才笑問著,「迎春,咱們到街上走走吧?」

  「我可不是你的丫鬟。」他手一招,她就得跟著走。

  「我沒當你是丫鬟。」

  「那恕不奉陪。」迎春毫不戀棧地起身。

  「可我覺得街上也許有許多線索可以打探。」

  迎春踏出的步子緩緩地移回,忖著以往京城的一些酒樓青樓是都能打探到一些小道消息,這法子倒是可行。

  「那就走吧。」

  「嗯,走。」宇文恭笑瞇眼,一把握住她的手。

  「……為什麼要牽我的手?」她想甩開他的手,但思及他風寒初癒,身子還虛弱,要是一個不小心傷到他,那就不好了。

  「卞下城的市集人潮熙來攘往,要是不牽著你,一會你就走丟了。」

  「我看起來像三歲娃兒?」有那麼好騙嗎?

  回應她的是宇文恭爽朗的大笑聲,那笑意像是會感染般,教她雖惱著卻也跟著笑了,也忘了抽回手。

  僵在原地的奉化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不知怎地,總覺得這一幕好熟悉,像是在哪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宇文恭敢說,沒有人比他還了解公孫令,沒有人比他還清楚該對公孫令說什麼樣的話,便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當然,再沒有人比他明白,公孫令就是個硬直又不解風情的傻丫頭。

  「到這裡做什麼?我倒覺得應該去酒樓才是,還是……去一趟濤風閣?不對,濤風閣前些時日才出人命,生意多少受了影響,不過城南一帶的銷金窩可多了,隨便挑一處都成。」

  站在一家首飾鋪內,聽她這麼說,宇文恭內心真是五味雜陳,連一點讓他挑銀釵的時間都不給嗎?

  「大人,這時分先去酒樓吧,晚一點再去青樓。」迎春見他動也不動,不由低聲催促。

  宇文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正打算先帶她到酒樓坐坐,卻瞧見一根頗合他意的銀釵,想了下,指著一旁站在架前和夥計閒聊的男子。

  「瞧,那人也是衛所的人,你走近一點,說不準能聽見什麼。」為了買把銀釵贈佳人,他也只能隨口糊弄她了。

        迎春於是走到貨架旁,假裝看著上頭陳列的各種銀飾,豎起耳朵聽著小道消息。

  她的耳朵忙著,眼睛也跟著忙著,可聽了一會,發現聊的都是對世道的埋怨,從米糧價格到上青樓的花用都說過一遍,正當她覺得內容乏善可陳,決定先一步離開,卻發現那閒聊中的男子似乎從剛剛就一直貼著她的手臂。

  這是在做什麼?姑娘家的手臂是可以胡亂碰的嗎?

  她方才聽得太專心,後知後覺,正打算給對方一個教訓時,一隻長臂從她身旁橫過,硬是拽住了那人的手。

  「這是在做什麼?」

  她抬眼,瞧宇文恭冷沉著一張臉,那是她不曾見過的肅殺氣息。

  她太習慣在她面前總是笑若春風的他,忘了他是個將軍,是古敦唯一能打水陸之戰的將軍。

  等那人抓著手臂哀嚎,宇文恭才一把將人甩開,臉色不善地換瞪著她。

  她做錯什麼了?迎春疑惑極了。

  「你怎能被人吃盡豆腐還不反抗?」離開首飾鋪,宇文恭才惱聲道。

  迎春不禁發噱,「誰不反抗?我正要動手你就動手了。」他見過她的身手,難道還不信她足以自保?

  「可他蹭你已經好一會了。」宇文恭的黑眸快冒火了。

  他以為憑她的身手,絕對能教那男人哭爹喊娘的,誰知道她竟然動也沒動,教他愈看愈是光火。

  「我聽得太認真,所以……」迎春解釋到最後,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辜,明明是他太專斷,「是你要我過去聽的,怎麼現在倒成了我的錯?」

  宇文恭吁了口氣,不想為了這種小事與她鬧得不開心。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不是說要去酒樓?」

  「一會再去酒樓!」

  說是為了打探消息才一起上街,這種明擺著的藉口,她怎麼就這麼信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9:35 AM 編輯

【第八章】   她的真心話

  迎春整理好腰帶,踏出更衣間,就見宇文恭繼翻看著男子衣袍,一旁已經放上幾套,教她的神色隨即冷了下來。

  他真的喜歡她嗎?究竟是有喜愛女子扮男裝的癖好,抑或者是好男風。

  仔細回想,就算上青樓,他過去也不會多看妓娘一眼,當時自己覺得他很君子,如今想來,不禁懷疑了。

  當年舅舅替他定下親事後,因為舅舅病逝,他以守孝三年怕誤人為由退了婚事,而後舅母去世,他又守了三年孝,婚事就這麼擔擱下來,如今都已經二十好幾了,依舊孤家寡人……

  說不準,他真是個斷袖。

  「怎麼用那種眼神看我?」宇文恭抬眼,見她已換好衣袍,正覺得賞心悅目,卻被她那目光給螫得好委屈。

  「不需要那麼多套吧。」她掃過他手邊的衣袍,少說也十來套。

  「總會派上用場。」

  派上什麼用場?這到底是什麼癖好?

  「過來吧。」宇文恭將手邊的衣袍交給夥計後,便向她招著手。

  迎春抱著換下的衣物走向他,臉色萬分沉重。

  「怎了,像是被押往刑場的犯人似的。」宇文恭沒好氣地說著,將她拉到梳妝台前坐下,「瞧,喜歡嗎?」

  他的手一攤開,教她瞧見一頂銀制小冠。

  是不是太周到了些?這分明是有預謀,他打一開始就要她扮男裝,否則怎會先帶她去首飾鋪?

  「不喜歡?」他記得以往她最常戴的就是這款式的小銀冠,他不會記錯。

  「你要替我束髮?」

  「嗯。」他怎可能讓其他人碰她的髮,「著了男裝又扎髮辮太過不倫不類。」

  你才不倫不類。迎春在心裡下了註解。

  閉上眼,由著他胡來,感覺他手腳俐落地解開她的髮辮,又拿著梳妝台上的月牙梳仔細替她梳著髮。

  睜開眼,看著鏡中的他好似為此陶醉著,她真是百感交集,心是暖的,只因他為她梳髮;可頭是痛的,因為他是替她束冠。

  他得慶幸,這家賣成套衣袍的店家備有這種小房間,與外頭隔絕,否則教人瞧見,他那鎮國大將軍的臉是要擱到哪放?

  也不知道是他手巧還是替人束髮過,沒兩下就替她束好髮,戴上銀冠。然後他走到面前,細細打量她,笑意漸顯,像是極滿意自己的巧手。

  「……大人,其實你是斷袖吧?」忍不住的,她還是問了。

  「胡說什麼?」宇文恭頓了下,被她氣笑了。

  「儘管承認吧。」

  宇文恭聽著,怒氣消失,笑意變得更濃。雖說她不打算坦承自己的身分,但從她的話語裡根本露餡了。

  天下人皆以為公孫是男人,而她一個卞下的小丫鬟,怎可能知道公孫其實是女兒身的天大秘密?她要是認為他喜好男風的話,早在他坦承深愛公孫時就該如此認為了,怎會拖到現在?

  「走吧。」宇文恭笑而不答,轉而牽起她的手。

  「你乾脆承認吧。」她定住不走,非要得個答案,她不喜歡被人無視。

  「承認什麼?」宇文恭又被她逗笑了。

  「好吧,就算你不乎認自己好男風,至少你必須承認你有怪癖,喜歡看姑娘家扮男裝。」

  「那是因為姑娘家扮男裝比較安全。」他只是不希望多幾個不長眼的男人過來糾纏,萬一逼得他凶性大發可就不好了。

  迎春不信,這只是他的片面之詞,她可沒忘記當他瞧風自己扮男裝時,他眸底的驚艷……唉,怎麼現在才發現他有這怪癖好?

  「你怎麼不信我?」宇文恭不禁發噱。

  「信不得。」

  「要我怎麼做,你才相信?」

  迎春聳了聳肩,並非要他證明什麼,而是不管他做什麼,她都已認定他有怪癖,多說無益。

  宇文恭瞬間被她氣得牙癢癢的,猛地俯身吻上她的唇,細細摩挲,輕輕吮咬。

  「這樣懂不?」半晌,他才放開她,啞聲喃問。

  迎春瞠圓杏眼,好半晌才道:「你又被下藥了?」難道迷藥的效果可持續如此久?否則好端端的,他怎麼又發瘋親她?

  宇文恭簡直啼笑皆非,很好,如果這是可以讓他光明正大親吻她的藉口,就當他被下藥好了。

  正午,兩人進了城南一家酒樓,一早已高朋滿座,於是兩人只好挑了個角落的位子坐。

  迎春一坐下便觀察起四周,而宇文恭則點了幾樣她喜歡的菜,好整以暇地瞅著她豎起耳朵,等著接受小道消息。

  「你幹麼一直盯著我?」迎春兇狠地低斥,小巧潤白的耳垂卻微微泛紅。

  「不能盯著嗎?」他噙笑反問。

  「你忘了咱們是來做什麼的?」她壓低音量,要他別忘了正事。

  「當然記得。」他純粹只是想帶她上街走走,誰知道她還真的醉心於打探消息。

  「不要再盯著我。」她倒了杯茶,邊低呼邊注意鄰桌的交談。

  「不盯著你要盯著誰?」

  宇文恭沒好氣地想著,也動手斟了杯茶,打量著酒樓裡的人潮,一個個看起來沒什麼表情,和這座堪稱商城的卞下城太不相符。  

  因為是漕運的轉運處,所以卞下南來北往的貨物不少,商旅自然跟著多,兜轉買賣,照理說該是為了賺上一票而露出喜色,然而眼前這些人只是靜靜地用膳喝茶,連尋常食客會有的高談闊論都沒有,甚至沒發出一絲聲音……這是怎麼著?

  就這樣坐到小二都已經上菜了,酒樓依舊是靜悄悄的。

  「這可真是怪了。」迎春低喃著。

  「嗯。」

  「得想個法子才成。」

  「我倒是有個法子。」

  「說來聽聽。」

  宇文恭笑瞇眼,「等你用完膳再說。」今日的大事是她陪自己好好吃一頓,怎能教她全神貫注在其他事項上?

  迎春啐了聲,動筷子挾菜。

  見她開始進食了,宇文恭這才滿意地跟著品嚐,餘光瞥見有人進了酒樓,打扮像是個莊稼漢,果不其然,掌櫃與他談了會,便見他搬著一袋袋的農作進了酒樓。

  想了下,待人要離開之際,宇文恭出聲喊道:「這位小哥,你賣給酒樓的可是細粳米?」嗓音不大,但那位莊稼漢肯定聽得到,而且順間也讓用膳的人跟著略略回頭。

  那人一聽有人詢問,趕忙向前道:「這位爺是想買細粳米嗎?」

  「是啊,就不知道你這兒怎麼賣?」他笑問著。

  一旁的迎春忖了下,便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這位爺兒,小的可以算您便宜一點,一斗米二百文錢,小的敢保證,在卞下一帶,咱們莊子裡的細粳米品質肯定上等。」

  「二百文錢?今年漲價了?」宇文恭聽完,笑意不變地問。

  「爺不是卞下人氏吧,咱們這打從新皇登基後就是這個價了,除非旱澇,否則大抵都是這個價,爺要是不信,可以問問掌櫃的。」

  「是啊,一直以來是這個價,這價格不算高了,要是不賣這個價,恐怕農戶都得去喝西北風了。」掌櫃忍不住稍稍數落了下:「現在的稅賦可高得嚇人。」說完,還不住地看向外頭,就怕一個不小心被人聽見。

  「怎會?現在稅賦偏低,新皇上任後就頒令稅賦改為三十取一,再依每戶丁數計算,如此算來負擔該是不重才是?」宇文恭狀似不解的問。

  像是太久不曾找到人訴苦,掌櫃忍不住拉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話是那麼說沒錯,可實際上農戶按畝抽稅便罷,還另抽了丁稅,這近幾年又是修築堤防,又是清卞江淤積的,給咱們抽了那麼多稅,又要咱們服徭役,你說這日子還能活嗎?」

  「是知府的意思?」迎春低聲問。

  「可不是嗎!」突然,鄰桌的人激動了起來,拉著椅子坐了過來,「咱們還去抗爭過呢,可去抗爭的全都被押進牢裡了,更可惡的是,連船廠缺了人手也硬要咱們丟下活計去修船造船,這簡直沒天理了!」

  「不只如此,要是有人在市集裡談起這些是非,又碰巧讓經過的衙役給聽見,一律都押進大牢。」一旁又有人補充道。

  迎春輕呀了聲,難怪這酒樓方才靜得像靈堂似的,原來是有那前例在。

  忖著,她忍不住看了宇文恭一眼,真不知道應容到底是怎麼了。

  霎時間,原本安靜無聲的酒樓突然像炸開鍋般,一人一句地哭訴卞下的酷吏重稅讓人活不下去。

  迎春靜靜聽著,餘光偷覷著笑意漸斂的宇文恭,他和應容交情相當好,要說是親手足也不為過,如今聽卞下百姓如此撻伐應容,心裡肯定是不好受的。

  就在大夥說得口沫橫飛之際,突地有人喊道:「有衙役!」

  瞬間,眾人各回原位,一個個嘴巴像被縫上了般,一點聲響都沒有,掌櫃神色自若的站在櫃檯前,至於剛才那位莊稼漢也已經飛快地離開了,可見卞下的嚴刑峻罰將大夥收服得像乖貓一般。

  迎春呷了口茶,見宇文恭若有所思,面前的飯菜都不動,不禁自動自發地替他佈菜,「多少吃點吧。」

  「嗯。」他輕應了聲,靜靜地用膳。

  迎春心不在焉地用膳,忖著到底要不要將她知道的事告知他,瞧他好像受了刺激,要是連她都剮他一刀,不知道他撐不撐得住?可現在不提,就怕下回再提,只是讓他再痛一回。一再思索,她最後還是決定開口。「大人。」

  「嗯?」

  「有件事想跟你說。」

  「說呀。」

  「那個……其實,傅老闆被殺的那晚,我和兇手對過招。」

  「我知道,你說過了。」

  「呃……其實我知道兇手是誰。」

  宇文恭垂睫瞅著她,見她皺著眉像是思索著該怎麼開口才不會傷到他,他心底一暖,唇角微微上勾著。

  「隋揚?」

  迎春驀地抬眼,杏眼瞠得又圓又亮,「你怎會知道?」隋揚是應容的隨從,她與宇文恭都識得。

  「不難猜吧。」他笑得苦澀。

  「咦?」

  呷了口茶後,突地他很想喝點酒,於是招來小二點了壺酒,啜了口才娓娓道來,「我看了傅祥的屍體,那刀傷相當凌厲,是毫不留情的,一刀斃命,而且傷口是由屍體的右方劃向左方,可見是慣用左手之人。」

  「憑這樣就認定是隋揚?」

  宇文恭搖了搖頭,「我是在發覺你身上有傷時,才猜想是他,因為事發隔天我見到他時,察覺他身上有血腥味,我原本不以為意,可是因為你身上有傷,所我推敲與你交手之人恐怕也有傷,後來之所以能確定,是因為鄭明海被殺。」

  話落,他笑了笑,擱下了酒杯,「鄭明海的身高已算是中上,但如果要在人群裡刺殺他而不讓人察覺,且不讓鄭明海有所防備,就意味著此人身高在鄭明海之上,而且恐怕與鄭明海熟識,所以鄭明海壓根沒有防備。」

  「……你為何認為鄭明海與隋揚相熟?」一個龍太衛副指揮使,一個知府隨從,這兩人可以說是從竿子打不著吧?

  「隋揚以前是龍太衛的千戶長,後來鬧了點事被革職,才被應容收為隨從。」

  迎春愣了下,畢竟她和應容的交情沒有他和應容那般深,自然不會知道那些旁枝細節,她只能說——他依舊觀察入微。

  「所以,你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些事都是應容策動的?」主子沒點頭,隋揚不可能恣意行事,這點他該是很清楚。

  「嗯。」他輕應聲。

  迎春看著他半晌,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別說他了,就連她都搞不懂,一個曾經那般正直、只為百姓謀福之人,怎會轉眼變成欺壓百姓的惡吏?

  「我認為在這卞下,想成為一股清流並非那般容易,你也知道朝堂上要取得某些平衡,勢必要付出一點代價。」她能安慰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就算是為了取得平衡,也不該讓百姓付出代價。」宇文恭淡道。

  迎春輕點著頭,認同他說的話,「不過,我倒覺得他並非泯滅天良,今兒個我去找你之前遇見了他,他對我說,只要我膽敢危害你,他絕不會放過我。」

  「是嗎?」宇文恭習慣性地瞇起眼。「所以,我還可以相信他?」

  「姑且吧……」她怕他一旦盡信了,結果卻傷透了他。  

  見他酒杯空了,她隨即替他倒茶,「別光喝酒,吃點東西,配點茶水,想不想吃糕點?我問問小二。」

  宇文恭睨著她,笑容從唇角不斷地擴散。

  「要不要?」瞅著他的笑臉,她無端端的感覺俏顏發燙。

  「好啊。」他笑瞇眼,在她伸手要招來小二時將她輕扯入懷。

  迎春驀地僵住,手還停在半空中,不知道眼前是要掙脫他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地喚來小二。

  「迎春,我難過。」他啞聲喃著。

  「嗯。」她知道,對他而言,應容的變化無疑是種背叛;她知道,他的笑容只是種習慣,痛楚會在心間發酵,一再侵蝕,可是她很笨拙,她連安慰自己都不會了,如何安慰他?

  「這時候有你在身邊,真好。」他由衷道。

  當他察覺蛛絲馬跡時,內心是真的拉扯得發痛,他甚至想質問應容為何如此,可他終究忍住了,他知道應容必定是為了某個目的,他希望自己沒有猜錯,他所信任的兄長,從未改變。

  「是嗎?」她能安慰他,讓他心裡好受點嗎?真可以的話,就好。

  「再讓我抱一會就好。」他想趁隙偷點溫存,不過分吧。

  「是可以,但是……很多人往這兒瞧……」他似乎忘了她正女扮男裝,雖然他知道她是姑娘家,可那些人不知道啊……

  宇文恭卻不知她內心所想——她臉紅了,先放開她吧。

*             *             *

  迎春一夜未眠,不管是張眼還是閉眼,都被宇文恭的氣息給騷擾著,等到她終於有了睡意,天已經亮了。

  「該死。」她低咒了聲,疲累地起身,就著盆裡的水梳洗後,她乾脆直接將長髮給束起,換上男裝,宇文說了,今日也會帶她到街上逛逛。

  看著外頭的天色,正打算去卓韻雅的房,然才踏出房門便見應昭華抱看喵從月亮門走來,她連忙向她問道:「應娘子,它怎麼了?」

  「昨兒個瞧它蔫蔫的,就帶它去給獸醫瞅瞅,那獸醫說它不過是年紀大了,留在醫館裡一晩,我一早就急著將它帶回家。」

  「有應娘子疼惜,它可真是好命。」她說著,始終保持兩步遠的距離,以防喵又失心瘋往她身上撲來。

  慶幸的是,喵一從應昭華懷裡掙脫便跑得不見影,教她鬆了一口氣。

  「喵是我的姊妹淘託付給我的,我當然得將她照顧好,只是我那姊妹淘似乎在京裡過得太好了,連封書信都沒來過,算起來我跟她已經五年未見,也五年沒收過她的信了。」應昭華嘴上抱怨,可臉上是滿滿的笑意。

  聽她這麼一說,迎春也頗無奈。在京城的那位又不是她,怎會知道要與她書信聯絡?而當她清醒時,滿腦袋只有恨,只想著要報仇,哪裡還記得其他。

  趕明兒個有空,就給她寫封信吧。

  正盤算著,感覺應昭華的目光幾乎定在她的臉上,教她有些不自在地摸著臉,問:「怎了,我臉髒了嗎?」

  「不知道怎地,我一見你,就覺得你和我那姊妹淘很像。」

  「是嗎?」她心一跳。

  「不是眉眼五官,而是……那股氣蘊吧。」應昭華說著,思緒像是回到多年以前,「她呀,雖是得天獨厚,但是卻事事不由她,看似什麼擁有,卻永遠得不到最想要的,為了她的家人,她真的是背負了太多太多……我說句誅心的話,她家被滅門了,我卻為她高興著。」

  「為什麼?」

  「因為她再也不用背負那些本就不該她背負的痛苦。」

  迎春突然懵了,原來她再也不用背負那些本就不該她背負的痛苦?她不是自願扮男裝。

  是娘的私心,讓她必學習當個男人,負擔起起公孫家的重擔,讓她不能愛,不能像個女人待在她深愛的男人身邊。她恨過怨過,但她也清楚自己肩負的使命,她不能怨,再苦也得往下走,直到一杯毒酒取走了她的命……

  現在,她不是公孫令了,她只是個小丫鬟迎春,所以,她可以不必為滅門之禍復仇嗎?

  「不過,倒是苦了我表哥。」

  「咦?」她回神,神情有些迷離。

  「我表哥心儀她,視她若性命,在她失蹤時,寢食難安地尋找,幾乎是掘地三尺地搜了,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來了,她卻戀上他人,辜負了我表哥……我呀,真不知道該不該怨她。」她真的搞不懂,公孫怎能說變就變?

  迎春聽著,真覺得自己滿腹委屈,京城那位又不是她,怎能說她辜負?可現在的她不跟他相認,豈不是同樣辜負了?

  「不過我還是想見她一面,見她最後一面……」應昭華喃說著。

  「應娘子?」怎麼會說是最後一面?

  「對了,我表哥要回京了,你要跟他一道走嗎?」

  「咦?」

  怎麼,表哥沒跟她說?

  當迎春跑到宇文恭面前質問他時,他只是嘻笑地應了聲。

  「可你不是說要查案嗎?」不是說告假兩個月,騙她的不成?

  「當然要。」

  迎春一頓,脫口道:「你是要讓人以為你要回京了?」

  「聰明。」

  迎春瞋了他一眼,看了下左右,壓低聲音道:「知府大人知道你的計劃?」

  「嗯。」

  迎春無聲哇了聲,從不知道他是這般豪賭的人,真是平時不出手,一出手就嚇得她快掉下巴,這完全不怕應容在背後捅他一刀。

  「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明兒個讓奉化駕馬車載著嵇韜到通江碼頭,咱們則是到卞下碼頭搭船前往卞下船廠。」

  「你要查夏稅?」

  宇文恭眸裡有說不出的激賞,他的熙兒就是這般聰穎,不需他提點就能聞一知十,想著往後再度有她相伴,這無趣的人生總算有了興味。

  「可你沒有權,你要怎麼查?」

  「誰說非要明張膽地查?」

  「……有意思。」

  「是吧。」想到明天開始兩人有極長的一段時間可以相處,他就止不住笑意。

  迎春哪裡知道他在盤算什麼,回頭收拾自己的行李,順便跟卓韻雅和應昭華辭別。

  她的決定在應昭華的意料之中,應昭華玩笑道:「你可別辜負我表哥喔。」

  迎春眼角抽了下,偏又不能說他倆是要去查案的,只好選擇沉默。

  待應昭華離開之後,卓韻雅忍不住嘆氣了,「你呀,怎麼去挑那種有怪癖好的?況且他還是京官,你跟著他頂多就是個通房,再多就是侍妾罷了,你何苦這般想不開?找個好人家,當個正頭娘子不好,你寧可當侍妾……千萬別跟我說,你真看上他了。」

  迎春突然很後悔跟她辭別,她應該直接離開才是。

  「你呀,年紀還小,不懂男人,不知道一些男人看似道貌岸然,實則已經爛到骨子裡,那位貴人都明顯地擺出有怪癖好,你還敢跟他,你到底多想不開?」

  迎春瞇起眼,握起拳頭拿捏著大概要多大的力道,可以將她打暈又不會傷到她。

  「我說真的,有些男人在床上的花樣特別多,他的花樣肯定更多,到時候你要是被折騰得……」

  「閉嘴!」誰允她將宇文說得這般不堪的。  

        「我是為你好。」唉呀,以下犯上了。

  「不用。」

  「到時候不要哭著回來找我。」

  「不會!」

  「你不會真的愛上那種怪人吧?」卓韻雅漂亮的眉快打結了。

  「我就愛他!他不是怪人!」雖然她也對他的怪有點不敢恭維,可就算他有怪癖,也不足以有損他的人格。

  「你沒救了!」

  「你才沒救!」

  「……嗯,說什麼救不救的?其實我覺得那位大人很好的,那點小事怎會算是怪癖,你呢,也不要擱在心上,其實男人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小癖好,不礙事的,只是種習慣而已,早晚你也會習慣的。」那口氣柔軟得像是哄小孩。

  迎春瞪著她,心想她這人見風轉舵的本事真是一流,回頭望去,果真瞧見門外露出了袍子的一角,那款暗紫色的衣料不就是他?

  出門一瞧,果真是宇文恭,正笑得一臉賊樣,她紅著臉,劈頭就問:「你從哪裡開始聽的?」該死,為什麼她沒察覺他在外頭?

  「我就愛他,他不是怪人。」宇文恭誠實以對。

  雖說第一句話教他百思不解,但因為頭一句話說進他心坎裡,所以他可以不計較第二句話。他是特地走來囑咐她將昨晚買的幾套衣袍帶上,而這趟路跑得真是太值得了,否則他還聽不到她的真心話。

  「不是說你。」迎春漲紅著臉,打死不承認。

  「那是說誰?」

  「你也管太寬了你。」

  見她要走,宇文恭一把將她扯進懷裡,「我哪裡管太寬了?咱們嘴都親了,抱都抱了……」

  「閉嘴!」她惱聲咆哮著。

  「照理,我該娶你負責。」

  「不用!」

  「這事輪不到你作主。」宇文恭笑瞇了眼道,欣賞著她緋紅的頰、氣得圓瞠的杏眼,緊緊抿起的紅潤菱唇,真教人想一親芳澤。

  察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嘴上,她趕忙摀住嘴。

  「別怕,我不會在旁人面前親你。」

  迎春羞到極限,怒焰在眸中狂熾著。

  這混蛋,他要是不開口,卓娘子在房裡也猜不到外頭的情景,可他偏要用說的……他以往的個性是這般白目欠教訓嗎?

  「迎春,謀殺親夫是死罪。」宇文恭笑得壞壞的,壓根沒將她的怒火放在眼裡。

  迎春不想睬他,扭頭就要走人,卻聽他喊道——

  「喵,別過來。」

  她吸了口氣,二話不說回頭一把撞進他張開雙臂的懷裡,被他緊緊地摟住。

  她愣了下,看看左右,壓根不見喵的身影,轟的一聲,一把火燒得可旺了,簡直可說是燎原野火漫無止境。

  「明天你自個兒去!」她暫時不想見到他,卑鄙小人!

  宇文恭哈哈笑著,享受著她投懷送抱的好滋味,沒拿她的威脅當回事。

  坐在屋內喝茶的卓韻雅無奈地搖了搖頭,無聲道:沒救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11:37 AM 編輯

【第九章】   情愛與家仇的掙禮

  翌日,卯正一到,奉化駕著馬車頂著濃霧離去,而另一頭的角門裡,兩抹身影共乘另一輛馬車直朝城南的碼頭,趁著濃霧上了一艘遊船,船上有水手舵手,正忙著拋錨揚帆,迎春站在船頭,感覺船已經緩緩駛動。

  「搭過船嗎?」宇文恭走到她身後問。

  迎春嘴角抽了下,佯裝沒聽見,不想睬他,她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記恨,要是被人耍了一回,她定要扳回一城,很可惜,他恐怕不知道她這習性。

  「會頭暈嗎?」宇文恭抿著笑意,雙手按著她面前的船緣,硬是將她箍在懷裡。

  迎春垂斂長睫,「大人這是在調戲民女嗎?」

  「不是,是和未婚妻培養感情。」

  迎春回頭瞪去,誰知就這般巧,他的臉貼得近,她一回頭就吻上他的唇,嚇得她趕忙退開,背都貼到船身上了。

  宇文恭抿了抿唇,不否認他是帶了點心思想嘗甜頭,但真不知道效果竟是出奇的好,就可惜她動作太快,這個吻結束得教他反應不及。

  「你……」迎春又羞又怕,有股衝動想與他捲袖幹架,橫豎又不是沒打過!

  「你忘了那日藍姑娘來時,我說了我有未婚妻,你也吃下了我喂的李子糕,這不代表你也認同了?」宇文恭卸去一身武人氣息,裝傻扮無辜。

  迎春瞪大眼,敢情是她一時衝動,幫人一把還將自己給賣了?天底下有這種道理嗎?「宇文大人,那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好心幫了大人,大人如今想要強搶民女不成?」

  「可我親都親了,抱也抱了,怎能無視你的清白被損而不負責?」

  「不用,王朝律例並無載明女子必須出閣。」這到底是玩哪招?不是說深愛著公孫令,怎麼轉頭就想娶她了?敢情是……他認出她卻裝傻?會是如此嗎?

  「你不打算嫁人了?」

  「對。」她應著,卻難以從他的神情看出端倪。

  「那好,你不嫁我不娶,咱們就湊雙吧。」

  「我勸大人還是成親吧,聽說大人是獨子,總不能無後。」

  「無後就無後。」他無所謂地說著,「這一生得不到最愛,那麼其他都無所謂了,我不想屈就。」

  「方才怎麼就肯屈就我了?」迎春沒好氣地道。

  「唉,畢竟是樁意外,尤其是你扮男裝的模樣……」

  「就說你有怪癖好,還不承認!」她明白了!他是將公孫令投射在她身上,她不該扮男裝的!

  「這是哪門子的怪癖?」宇文恭不禁發噱。

  迎春拉著自個兒的衣襟,她身上這五套天青色繡細邊的袍子,還有行囊裡帶的幾套男裝全都是他親自挑的,罪證確鑿,還想狡辯?

  「……姑娘家在外扮男裝比較安全。」難道她連這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我的武藝過人。」他很清楚,所以這種說法說服不了她。

  「你的武藝過人,擋得了他人用目光意淫你嗎?」那日與她上街,他就發現街上的男人其目光之邪惡,簡直教他以身為男人為恥。

  「會意淫我的只有你。」迎春理直氣壯地反駁,可話一出口,便察覺自己說得太快,俏臉不自覺地燙了起來,好像她多注意他、曉得他用什麼心思打量自己……一個姑娘家這般擅自想像,真是太丟人了。

  她羞惱地垂著眼,卻又用餘光偷覷他,這一瞧才發現他竟羞紅了臉。

  這是怎地?難道,他真的意淫她?

  「……我沒有意淫你。」好半晌,他才擠出蚊鳴般的聲響。

  「可那日你抱著我時,你的下身明明就……」

  「閉嘴!」宇文恭羞紅臉低吼著:「我被下藥,你知道的。」

  看著他臉紅,搞得她臉上的熱度也降不下來,甚至不由想到那一個晚上,他吻上她,發熱的身軀貼著她……

  「不要胡思亂想!」宇文恭咬牙切齒地道。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什麼時候會讀心了他。

  「反正都別想。」那晚對他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幸好她推開他了,否則他真是沒臉見她。

  迎春撇了撇唇,心想,有什麼好想的,她還見過呢!  

  小時候,她懵懵懂懂地以為自己有兩個姊姊,直到七歲那一年,她才知道她只有一個姊姊,而另一個姊姊便是他。聽說他幼年身子骨差,所以大舅父聽信了術士的說法,讓他著女裝養著,直到十歲才換回男裝。

  其實,她原本是很討厭他的,多好呀,他一個男孩子能穿女裝,穿著絲質的百褶裙,走起路來像是踩在千浪上,尤其是那絲是宮裡賞的,色如流光,銀白繡如意雲騰的那件裙子,她至今還記得一凊二楚。

  可偏偏他討厭著女裝。也是,一個男孩子性子正野時,誰能忍受穿女裝?可想穿女裝的她又被迫當個男孩,不能穿自己想穿的,所以她總是千方百計欺負他、弄哭他,如此,她心裡就覺得舒坦。

  後來,他像是摸懂她了,每每私下只有他倆,他便會脫下衣裳讓她穿,他再穿著她的衣袍,雖然小了點,但他還是開心得緊,也就是在那時,他倆把彼此都看光了。

  而慢慢的,她想要的不再是那件絲絹百褶裙,而是等著他的到來。

  思緒安頓,她想起了昭華的話,矛盾衝突的自己。

  多奢侈,只要她坦白,他定會馬上迎她為妻,那是她渴望多年終於實現的奢求,如今的她竟選擇報復,捨下他。

  可,她真的可以不管公孫家的滅門之仇嗎?

  「又想什麼去了?」

  他的嗓音近在耳畔,她猛地回神,抬頭又差點親上他的嘴,不禁惱火地揪住他的耳,「大人,你能不能別有事沒事就貼這麼近!」這分明就是登徒子的行徑,何時他竟如此下作了。

  宇文恭愣了下,像是沒料到她竟會揪他的耳朵,動作如此自然,一如往昔。

  迎春也瞬間察覺自己放肆了,趕忙鬆開手,手卻被他緊握住。

  「大人……」迎春幾乎要求饒了。

  可不可以別老是若無其事地貼近她又牽她的手,她的心啊……快跳出胸口了。

  「風浪大,牽著手才不會跌跤。」

  迎春無言以對地看著風平浪靜的江面,到底是哪來的風浪大?

  算了,想牽就牽吧,不就是牽手罷了,不過是難為情了點。

  一旁的水手走過,不解地多看了兩眼,隨即搖頭晃腦離開。

  兩個男人臉紅紅地牽著手……真是國之將滅,必有妖孽啊!

  行船半日,本該在船上隨意吃點乾糧裹腹,偏偏宇文恭堅持讓遊船在廉縣先靠岸,硬是帶著她去了家食堂。

  食堂外觀看起來久未修繕,但是菜色卻是五花八門,尤其是——

  「真是真人不露相,誰猜得出這破舊食堂的菜色竟如此美味。」迎春在吃了口醬燒肘子後,脫口讚美。

  宇文恭笑瞇眼,「可不是嗎?」

  「倒是你怎會知道這家食堂?」就她所知,宇文率領的水師操演都在浴佛河一帶,是屬於王朝南邊,這跟西邊這頭可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畢竟水師操演是不得防礙漕運的。

  「五年前公孫落河失蹤時,我從浴佛河找到通江再找往卞江,碰巧進了這家食堂,就覺得味道不錯。」宇文恭淡淡地解釋著。

  迎春直瞪著他,「大人,浴佛河與通江似乎差了一千里呢……」

  這兩條江河是在通陽城接上的,過了通陽城再往西走個五百里,才會接上卞江分支,到了業縣才是真正南北向的卞江大運,那條卞江大運可是經過七個省哪……他為了冒牌公孫令,幾乎跑遍整個王朝?

  重點是,從流向來看,怎麼可能會在浴佛河落水,卻跑到通江,甚至是卞江找人?腦袋進水了是不是?!

  「行船很快。」

  「你不是知道她是冒牌嗎?」明知道是冒牌貨還找,分明是腦袋殘了!

  「誰知道她會不會在落水後又變成了原本的公孫?」他抱著一絲希望尋找,告訴自己肯定有機會,如果不這麼想,他哪撐得過這些年。

  迎春心底暖著,真是一片痴心,痴心得教她心都疼了。

  根本毫無把握,他卻能如此強撐著,如果現在她告訴他,她就是公孫令,他肯定會開心得上天吧?

  她甚至可以想像他喜極而泣的模樣,他肯定會哭得很醜又笑得很滿足……她猶豫著掙扎著,卻怎麼也過不了心裡的坎。

  她從小就被教導要為了公孫家而活,頂著欺君之罪撐起公孫一族,如今公孫一族因皇帝而滅門,公孫家徹底絕嗣,這歷經百年的世族高門消失,這仇如何能不報?

  她太習慣為公孫家而活,就算公孫世族消失了,束縛她的東西依舊存在。

  「又在想什麼?」宇文恭吃著飯菜,狀似隨口問著。

  「想著大人真是痴心。」她嘆了氣,告訴自己別再多想,眼前能與他多待一刻也是幸福,何苦老拿那些事煩擾自己?該分離時必定會分離,何不好好把握分離前的相處?

  「痴心嗎?我不知道,我只是比較擅於等待罷了。」他等著有一天她自個兒招認,等著有一天她想通了,哪兒也不去,只待在他身邊。

  迎春聽著,只能無聲嘆氣,想勸他別等,可依他的性子,他豈聽得進去。

  算了,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等待是沒有盼頭的。

  用過膳後,兩人又上了遊船,然而才行駛了一段,便見前頭有艘華麗又熱鬧的畫舫,上頭人影幢幢,絲竹聲不墜。

  「欸,那個人是不是王恪?」站在船頭,迎春瞇起眼道。

  宇文恭站在她身旁,見狀便拉著她往後走,「別待在這兒,要是被撞見就不好了。」於是,他帶著她上二樓艙房,才不會教人一個不小心就發現他的蹤跡。

  「眼前正是夏稅盤驗時,照道理說他這個船廠主事應該也會支援才是吧?」迎春低喃著。

  「他不負責盤驗,但他得要查看船,照理說,他該是忙得足不沾塵,這時候實在不該出現在青樓的畫舫上。」

  「那是青樓的畫舫?」

  「嗯。」一般人家的畫舫可沒這般招搖。

  「欸,要不要我去探探?」迎春回頭問他。

  「有什麼好探的?你別忘了,那日賞花宴他是見過你的。」

  「見過我又怎地?難不成見到我就會想起你?我就假裝經過,想要跟著上船,只要銀兩夠多,那青樓的畫舫我還踩不上去?」

  宇文恭挑起眉似笑非笑地道:「你這口吻可霸氣了,教許多男人都望塵莫及。」

  「一句話,讓不讓我去。」

  「不讓。」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瑰寶,他絕不會讓她離開他的視線,要是又丟了,他要上哪找?「王恪才剛調至卞下船廠,身上能有多少消息打探?倒不如早點抵達業縣,就能真相大白。」

  「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到業縣到底要做什麼。」

  「查夏稅。」

  「……啊?」

  遊船抵達業縣的碼頭時,已是掌燈時分,碼頭邊上停靠著各式各樣的船,裡頭連漕運規模的船隻都有。

  「漕船到了。」迎春低聲說著。

  宇文恭看了眼,不置可否地揚眉,牽著她在人來人往的碼頭邊走著,「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家棧投宿。」 

  迎春應好,迎面而來的人潮像是要往她身上撞來,她即使想避也無處可避,宇文恭一把將她拉進懷裡,避開擁塞的人潮。

  「小心點。」

  「這人也太多了。」迎春回頭看了一圈,只見到處都是人,幾乎將碼頭邊的街道給塞滿了,光是要行走都困難。

  「先往這兒吧。」眼見前頭有家棧,他便拉著她鑽入人縫。

  好不容易七拐八彎地來到客棧前,一問之下才知道早沒了空房。

  「客倌,這時期縣城中心一帶是難有空房的。」掌櫃好心告知,「南邊的漕船和船幫快到了,到了常盈倉這一帶得要排隊抽稅,總是要費上十來天時間,所以客棧大抵都是沒有空房的。」

  「多謝。」宇文恭道了聲謝,決定帶著迎春到後頭碰碰運氣。

  「大人,還是咱們回遊船吧?」至少有艙房,窩個一晚絕不是問題。

  「在處頭就別喊我大人,是想害我行蹤曝光嗎?」宇文恭牽著她,信步悠閒,半是打趣半是正經地道。

  迎春揚起眉,「總不能要我直呼名諱吧?」

  「子規。」

  迎春橫眼瞪去,像是聽見多麼不可思議的話。

  「我的表字。」

  廢話!她當然知道子規是他的表字,那是她取的表字!問題是,他向來不愛他人喊他的表字,一如她也不喜旁人喊她表字。

  「叫聲子規哥哥聽聽。」宇文恭逗完她,等待著。

  「先找到客棧再說吧。」她想,也許是因為非常時期,所以他才允她喊他表字。

  宇文恭噙著笑,帶著她找著客棧,一家找過一家,已經從最熱的碼頭邊一路找到市集最偏遠的地帶,終於找到尚有一間空房的客棧。

  呼,好了,至少不用露宿街頭。

  迎春鬆了口氣,跟著宇文恭先在一樓食堂用膳,一會再回房休憩。

  「一間房呢。」宇文恭點了幾樣菜後,話中有話地道。

  迎春頓了下,這才想起一間房的意思,「如果房裡有榻,我就睡榻,要不打地鋪也成。」好歹身分不同,豈能要他讓她。

  「你睡床,豈有讓姑娘家打地鋪的道理。」

  「我現在扮男裝。」

  「扮的,是假的,你還真以為自己是男人了不成?」

  就在兩人小聲交談時,門口突地碰了一聲,便見個男人趴倒在地,小二見狀,趕忙上前攙扶。

  「杜老闆,您沒事吧?」小二忙喚著。

  杜老闆坐起身,整個人蔫蔫的,臉蒼白得嚇人。

  霎時間,食堂裡響起了竊竊私語——

  「可憐,肯定是那批貨拿不回來了。」

  「有人從去年八月被扣到現在,與其找人說情,倒不如拿銀子說情。」有人搭了話,說得萬分中肯。

  「你以為拿銀子就有用?一旦被刁難,貨物扣在倉裡,夠識相的乖乖將銀子交岀去,貨就立刻放行,可要是拖得久了,屆時還得再加罰一筆倉儲費用,是二十抽一,按天數算,要付的銀兩怕遠高過那筆貨價了。」

  「真是該死,常盈倉的人真是目無王法,這層層的稅到底是想逼死誰?」

  「不只是常盈倉,就連每艘船都要再抽一次水費,要是商旅從南方一路上來,這層層關卡抽下來,早就血本無歸了。」

  「商旅倒好,至少可以選別條路走,一些務農才是真的慘,抽了丁稅再抽糧稅,甚至還被迫丟下農活上船押糧,結果還要再被抽一條船稅,更過分的是過了卞下這一段到京域,因為淤沙積底,吃水不太重,所以漕船不能走,得改淺底船,這下子又要將一船的糧分成兩到三艘的淺底船,一船又是一稅啊!」

  「不是說建了堤防會順便清淤積的嗎?」

  「唉,上頭撥下來的銀錢早就不知道被一段段吃到剩多少,真要清淤沙,大抵又是要咱們分攤了,卞下這一帶根本就不能住人,乾脆往青州去算了。」

  「我跟你說,都一樣,世道就是如此,橫豎天高皇帝遠,地方官員敢拿敢搶就是倚仗京裡管不到。」

  「可不是,就連船廠主事殺了常盈倉的主事,上頭一句話抹平,像啥事都沒發生。」

  「那肯定是銀兩擺不平,才會惹來殺身之禍,不過我聽人說,咱們這裡的船廠新主事,就是那個被殺的糧倉主事的嫡親兄長。」

  「欸,敢情是替他弟弟申冤來著?」

  「天曉得?這種世道還有兄友弟恭這種玩意兒嗎?」

  一群人譏刺嘲諷,訴說的全是抗爭不了的無奈,壓根沒有人瞧見那位杜老闆已經搖搖擺擺的上樓,連訴苦的力氣都沒了。

  而坐在角落的宇文恭和迎春將這些人閒嗑牙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兩人皆是神色一變,暗自思量。

  新任船廠主事是王恪,他的親弟便是王情,正是糧倉主事、昭華之夫……不是說是被卷進街上的打架而身亡嗎?內情竟是如此不堪。

  假設這些人說的不是流言而是實情,那麼,她可以理解昭華為何殺了李三才了。

  那日,她在濤風閣裡瞧見匆匆從一間上房離開的昭華,她快步走近,發現有個男人已倒臥在地,震愕之餘,她才會一路追到濤風閣外,結果沒追到她,反倒遇見了宇文。

  一會小二端菜上桌,迎春有些食不卻味地打量著一直不吭聲的宇文恭,猶豫著要不要將應昭華的事跟他說。

  「吃啊,怎麼不吃?」瞧她壓根沒動筷,宇文恭噙笑催促著。

  「他們……說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市井裡的流言總是真假摻半,也不知道是真的多一點還是假的多一點,想了想,她決定將應昭華的事先丟到一旁,畢竟現在跟他說也於事無補。

  「過幾天探探就知道了。」

  迎春瞧他胸有成竹,甚至已擬定好計劃般,可問題是——

  「你沒有許可權介入漕運。」就算是巡撫,也不能查漕運。

  「嗯,這事我自有想法,你別擔心。」

  迎春搞不懂他葫蘆裡賣什麼藥,但橫豎他都這麼說了,也只能由著他了。

  草草地用過膳後,小二領著兩人上了五樓最偏間的房,房間不大,一張床、桌、椅、榻,還有座屏風充當隔間。

  「小二哥,麻煩備點熱水,咱們想沐浴。」宇文恭說著,塞了碎銀給小二。

  小二收了銀錢,歡天喜地地備熱水去了。

  「床給你,我睡這兒。」宇文恭往門邊的竹榻一坐。

  「你哪睡得下?還是讓我睡竹榻就好。」他長手長腳,就算縮起來睡,也塞不進那張只能坐上兩人的竹榻。

  「你儘管睡床就是,要不……一起睡?」宇文恭打趣道。

  迎春魅眼瞪去,搞不凊他說的是真是假。以往他倆常在樹屋裡睡,但在她入朝為官之後就再沒有過了。

  她沒回應,宇文恭也不以為意,畢竟他只是說笑而已,不冀望她真會答允。

  不一會,小二領著人在屏風後的浴桶注滿了熱水。

  宇文恭大方地給了賞銀,待一干人離開後才道:「你先沐浴吧,一會我再洗。」

  「哪有女子先沐浴的道理,你先吧。」迎春在床邊整理著行囊。

  「要不,一起洗?」

  「色胚子!」迎春罵道。  

        宇文恭慢條斯理地拉下覆在臉上的布巾,「說笑而已,怎麼當真了?」色胚子?她竟罵他色胚子?他的為人如何,她會不清楚嗎?況且這種事以往也不是沒發生過,那時怎麼就不曾聽她罵色胚子?

  「真是說笑?」要不要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個兒的表情有多認真。

  「你要是肯,我自然肯。」

  迎春瞇眼瞪去,大有他膽敢再調戲人一句,她便要他那張臉明日腫到不敢岀見人。太久沒挨揍,忘記她的拳頭有多硬了是吧?

  宇文恭垂順地將布丟還給她,非常安份地坐在竹榻上。

  迎春狠瞪他一眼,回頭拿了貼身物正要繞向屏風後頭時,見他還坐在竹榻上,不禁問:「你還杵在那裡做什麼?」

  「不然?」宇文恭不解的問。

  「去外頭。」還要她教嗎?

  「為何?」

  迎春吸了口氣,壓抑著怒火,「一個姑娘家沐浴時,男子能在房內嗎?」這兒可是客棧的客房,並不是他宅子裡的寢房,還有外廳、內室和夾間,這裡就是一間房,隔著座屏風而已,要她怎麼寬衣解帶?

  「你這是信不過我,難不成我還能偷窺?」

  「天曉得?」迎春怒極反笑地道。

  宇文恭難以置信地閉了閉眼,她竟在這種地方防他,竟不信他是個君子!

  「你讓我站在房門,這來來去去的人這麼多,讓人瞧見了像話嗎?」

  「你可以到食堂去。」橫豎外頭還熱鬧得很,用膳的人也不少。

  「你這兒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在食堂裡來得及趕回來嗎?」

  「我在這兒能出什麼事?」

  「誰知道?這裡龍蛇混雜,天曉得會不會有人闖進房裡行竊順便劫色。」

  迎春無力地閉上眼,真不知道他腦袋到底裝什麼,為什麼會有劫財劫色,當業縣是法外之地了不成?

  但瞧他打定主意不走,她也真的沒轍,只能撂下狠話,「大人,你要是膽敢偷窺,可別怪我。」

  宇文恭聽完,乾脆閉上眼,這樣成了吧?

  他坐著,沒一會聽見衣料窸窣聲,又聽見了水聲,教他喉頭莫名乾澀起來,有些坐立難安。

  還真是自討苦吃了……他忖著,不讓水聲左右他的思,緊閉著雙眼,在腦袋裡彙整方才所聽所聞,思索著過幾日漕船到時,他要從哪方面著手。

  於是,當迎春洗好時,瞧見的便是他雙眼緊閉,眉頭深鎖的模樣。

  「大人差人再備熱水吧。」

  宇文恭聞言張開了眼,見她著男裝,手忙著擦拭披散的長髮,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又意外的賞心悅目,教他不由看直了。

  「大人?」又是走神到哪了?既然要走神就別盯著她瞧,盯得她莫名害臊了。

  宇文恭吸了口氣起身,「不用備熱水了,將就就成了。」說著,抓著換洗衣物,快步走到屏風後頭。

  「那怎麼成?那水是我泡過的。」她急急走到屏風後,見他已經拉開衣袍,連中衣都拉開了,露出刀似的胸膛,教她氣急敗壞地轉過身不敢再看。

  「你要繼續站在那兒?」宇文恭啞聲問著。

  看來,與她同房共寢真是大錯特錯的決定,這麼做只是折磨他而已。

  迎春聞言,趕緊快步離開,渾身僵硬地走到床邊,背對著屏風,動都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輕淺得聽不見。

  因房裡太靜,他褪衣時的衣料窸窣聲份外清晰,就連水聲都顯得澎湃,教她莫名面紅耳熱了起來。

  她這是怎了?她又不是沒瞧過他的身體……他十幾歲時她就見過的,可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現在的他早就沒有一絲稚氣,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有力的臂膀、厚實的胸膛……

  砰!

  隔璧傳來的聲響適時打斷她的綺思,她暗鬆了口氣,就怕想下去,這張臉一時半刻消散不了熱度。

  只是,隔壁那聲響像是椅子倒地,正忖著,她又聽見古怪的喘息聲,教她不假思索地開了房門。

  「迎春?」宇文恭聽見開門聲出聲詢問,沒等到她的回應,正欲起身,就見她在外喊道——

  「宇文哥,快點過來!」

  宇文恭暗咒了聲,只能隨意套上衣物,管不了一頭濕髮就往外跑。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12:49 PM 編輯

【第十章】   提前曝露行蹤

  「沒什麼大礙,只是這位爺兒心思極重,心志抑鬱,再這樣下去,恐怕身子會撐不住。」大夫在診過脈後如是道。「一會我開個藥方,還有……這裡有瓶藥膏,讓他抹在頸子處,瘀血會散得較快。」

  掌櫃聽完接過藥膏,隨即要小二跟著大夫去抓藥。

  「真是多虧兩位爺,要是真讓杜老闆在小店出事,我這店就完了。」掌櫃心裡有些惱,卻又不忍心在這當頭落井下石,畢竟他也猜想得出杜老闆是萬念俱灰,才會走上絕路。

  不幸中的大幸是,千鈞一髮之際教這兩位貴人給搶救下來。

  「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宇文恭淡道,看了眼依舊昏迷的杜老闆,「不過,我瞧還是差個人守著他以防萬一。」

  「爺說的是,我一會差個人上來。」掌櫃嘴上應著,卻頭痛極了,只因客棧人手不太足夠,這時候還要再浪費個人留在這兒,實在是太為難。

  「你讓個人守到杜老闆清醒,跟杜老闆說,這事我幫得上忙,待我醒來與他相議便是。」宇文恭看得出掌櫃為難如此提議,他只想趕緊交代好,將迎春帶回房,瞧,她頭髮還濕著呢。

  掌櫃聞言,喜出望外地道:「爺真是杜老闆的貴人了,這事我一定讓人轉告杜老闆,讓他寬心別再胡思亂想。」換言之,要留個人待到杜老闆清醒便可,這事好辦多了。

  宇文恭未再置一語,直接拉著迎春回隔壁房。一進房,他隨將她胡亂束起的長髮放下,拿起布巾擦拭著。

  「你行事非得這般莽撞?」宇文恭邊擦邊叨念。

  迎春本覺得他替自己擦拭的動作太過親密,想搶布巾自個兒擦,可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就不服氣了,「大人,這救人之事能等嗎?」她循聲推開隔壁房門時,杜老闆已經懸樑自盡了,要是再拖延下去,還需要救嗎?

  「可你連髮都沒束。」

  「束髮比救人重要?」迎春不禁發噱。

  宇文恭當然清楚孰輕孰重,但是——

  「姑娘家連髮都沒束教人瞧見了,你的清白還要不要?」要不是他後來趕到,救了人後快手替她扎髮,還怕不讓人瞧出她是姑娘的俏模樣?

  迎春聞言一臉見鬼地道:「在大人眼裡,我還有清白可言嗎?」親都被親了,抱都被抱了,到底是哪個混蛋做盡這些毀她清白的事。

  「既然被我壞了清白,就得有點自覺,怎能行事如此莽撞?」

  「哈,大人今兒個說話真有意思。」迎春瞇起眼瞪著他,「大人倒是跟我說說,我得要有什麼樣的自覺?」

  嗯,說服她,說到她心服口服她就由著他。

  宇文恭放下布巾,居高臨下地凝睇著她,「身為我的女人的自覺。」

  迎春呆住,沒料到他竟會這麼說。  

  「下回膽敢再披頭散髮到處跑,瞧我怎麼將你綁在屋裡。」話落,他拿起布巾擦拭自己的濕髮,這才發現他的肩背處早就濕透了,順手又將衣袍連著中衣全都脫掉。

  迎春正要反駁他的霸道,正面對上他赤裸的胸膛,瞬間瞪直了眼,瞧那刀鑿般的胸膛和那窄勁的腰……

  他像沒事人般從她身旁走過,從包袱裡取了套乾淨的衣袍,當看她的面慢條斯理地套上,卻沒打算要繫上,接著像棵大樹似的杵在她面前,麥色的肌膚刻畫著陽剛線條,強烈地直擊著她。

  「要不要我再拉開一點?」瞧她雙眼都直了,他不由拉開衣襟問,「還是乾脆脫掉?也是,天氣這麼熱,有什麼好穿的?」

  說著,乾脆在她面前又將衣袍脫下往床上一丟。

  「就只這麼瞧著?要不要摸一摸?」他啞聲逗她。

  迎傻愣愣地任他拉起自己的手往他的胸膛一貼,她狠抽了口氣,腦袋瞬間清明起來,二話不說往他胸口狠狠一拍。

  「下流!」

  宇文恭撫著胸口嘶了聲,不敢相信她出手竟然這麼狠。

  「滾,給我穿上衣袍!」迎春羞惱地揪起床上的衣袍丟向他,直接上床放下床幔,卻無法穩住失控的心跳。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才會一直盯著他瞧。

  抱著被子往床上一倒,瞪著內牆,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他那迷人的體魄。

  下流胚子,下次敢手調戲她,有得他瞧的!

  宇文恭悻悻然地穿上袍,和衣躺在竹榻上,撫著胸口依舊隱隱作痛之處,驀地回想起她小手撫上胸膛時的悸動。

  完了,玩火自焚……這一夜,要怎麼過?

*             *             *

  一大早,宇文恭是被店小二的敲門聲給擾醒的。

  頂著一張尚未梳洗的臭臉開門,才知曉原來隔壁的杜老闆早已清醒,一直等不到他,才差了小二上門詢問。

  宇文恭聽完,回頭看了眼已經清醒的迎春,便道:「請你跟杜老闆說我梳洗後就過去,再煩請你送盆水。」

  小二應了聲就到隔壁回訊。

  宇文恭走到床邊看著眼下發黑的迎春,不禁皺起眉,「你沒睡好?」

  誰害的?哪個混蛋拿男色招搖?

  迎春端著張面癱臉瞪他,這才發現他也眼下發黑,看似一夜無眠。

  他這又是怎麼著?她可沒拿女色誘惑他。

  「你再歇會,一會我到隔璧和杜老闆聊聊。」

  「我也一道。」

  「你待在房裡。」

  迎春皺起眉,發現他一天比一天還霸道,怎麼她從不知道他有如此霸道的一面?

  待小二送來水後,他讓小二一會送早膳上來,隨意梳洗下,臨走前不忘再三叮囑,「聽話。」

  迎春眼角抽搐了下,聽聽,他那什麼口吻,儼然當她是三歲的娃兒。

  算了,不讓她跟,她索性睡一會,昨兒個被他擾到天快亮才闔眼,現在真的是倦得什麼都不想再想。

  待宇文恭回房時,床幔還放下著,他輕輕撩開床幔,瞧她抱著被子睡得不太安穩,回頭從包袱取岀摺扇,動作輕快地替她搧風。

  不一會瞧她眉頭舒展開來,他不由輕漾笑意。

  這一趟壓根就不適合她,可是,不將她捎在身邊,他心裡不踏實。

  好不容易才將她給盼回來,要是一個不經意又將她給看丟了可怎麼好?

  他輕搖著摺扇,眸底是任誰都看得出的寵溺,哪怕就這樣給她搧一輩子的風,他都甘之如飴。

  看著她的睡臉良久,直到敲門聲響起,他才趕忙起身拉下床幔,讓小二將早膳擱上桌,給了點碎銀打發後,一回頭就見迎春已經坐在床畔。

  唉,小二來得真不是時候,宇文恭無聲感嘆著。

  「怎麼醒了?」他笑問。

  迎春閉了閉眼,閃避他燦若驕陽的笑意,「又不是睡死了。」方才睡得正熱,突然有陣涼風直教她渾身舒暢,可風又停了,外頭響起聲響,她當然就醒了,睜眼就瞧見擱在床畔的摺扇,不用多問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那好,一道用膳吧。」說著,已經從水盆裡擰了條手巾遞給她。

  迎春接過,隨意地抹著臉,起身將長髮束好,走到桌邊,拿了桌上的茶水,邊呷邊問:「杜老闆那件事如何?」

  「聽杜老闆的意思是說,他有批糧趕著要送往京城,但這一批糧貨並不是漕糧而是與牙行打契的,想趕在漕船未進之前,從南州雇船幫押貨走卞江,誰卻道到了卞下轉運處卻被扣押下來。」

  「以什麼名堂?漕運本就開放商船使用,原多抽船稅罷了。」轉運處不過是在漕船到時負責調節船隻,運送給宮廷、京官的白糧走卞江主道上京,青糧則是走卞江橫道往青州,不過就這麼點任務罷了,如今竟連商船也歸它管了。

  「理該如此,可是轉運處的主事卻拿他的石數與帳面不符為由扣押在常盈倉裡。」宇文恭說到最後都忍不住笑了。

  迎春也跟著笑了,「那些人是瘋了嗎?」連這種藉口都端得出來?果真是天高皇帝遠,自以為可以隻手遮天了。

  常盈倉裡擱的全都是漕糧,是轉運用的,此外還拿來屯放漕衛的米食,怎麼能連民間商貨都塞進去?簡直是欺人太甚。

  「許是瘋了,要不怎可能用這爛藉口?杜老闆好歹是糧行老闆,當然懂那麼點門道,馬上就塞了好處,那主事也答應隔天可以放行,誰知道隔天要領糧時,常盈倉不給。」

  「啊,肥羊上門了,大夥都想分杯羹就是。」

  「是啊,常盈倉主事心想,轉運處就這樣敲了一筆,他當然也要敲一筆,而且敲得更狠,說是石數不足,要杜老闆想法子將石數補足。杜老闆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塞了點銀子,結果主事的不收,杜老闆只好想法子回南州再調貨,補足了不足的石數,也就是昨兒個才補足的。」

  「而後,就是咱們在食堂時聽人說的,他得按他擱在倉裡多久的時間,按天數繳款,繳了款才能領貨?」

  「聰明。」

  「他們到底打算向杜老闆訛多少?」

  「也沒多少,按天算,一天一兩,總共六十一天,共六十一兩,另外再加看守費、清整費,林林總總的共一百兩。」

  迎春聽到這兒簡直想翻桌了!「荒唐!那些人是窮瘋了,竟然拿起大刀劃向百姓?」市井流言真假摻半,但如今當事人自個兒說的,還騙得了人嗎?

  「是啊,八成是窮瘋了,橫豎這筆錢杜老闆是拿不出來了,他說了,他運了一百石的粳糯接上京,一石不過就是二兩價,一百石就是兩百兩,而他來回付的船費已經花了二十兩,再加上轉運處的二十兩,還有四十兩的船稅,如今再拿他一百兩,上京再付一次商稅,他等於血本無歸,假如他又遲了交期,牙行又會跟他要一筆違約錢,你說這不是要逼死他?」

  「難怪他不想活。」迎春喝著米粥,不禁想以往她養尊處優,壓根不知道百姓是如何為一日用度奔波,而漕運這條線上的陳規陋習肯定行之多年,被逼死的商賈百姓不知多少。「大人,您昨兒個誇下海口,眼前到底要怎麼幫他?」 

  端出身分壓人,大抵還能用,可如此一來,他的行蹤就曝光了,到時候要查夏稅恐怕就不容易了。

  「橫豎先走一趟常盈倉。」

  「不會還要我留在這兒了吧?」

  「嗯……叫聲宇文哥聽聽。」宇文恭沉吟了下,煞有其事地說著。

  迎春白晳的薄臉皮泛起一陣淡淡緋紅,怎麼她從不知道這傢伙這麼愛欺負人,該不會是小時候被她欺負得多,趁這當頭想要一併討回吧?

  「嗯?」宇文恭笑瞇眼等著。

  雖說他極不滿她昨兒個髮未束就跑出去,不過那句宇文哥聽起來還不錯,他挺喜歡的,所再喚幾聲滿足他吧。

  雖說兩人從未到過常盈倉,但是隨便找個人問都能指引出方向。

  常盈倉就位在卞江主道邊,與轉運處只隔了幾條街,兩人來到常盈倉前,大門敞著,門外有漕兵看守。

  「這位軍爺,咱們有事找主事,不知能否讓咱們進去?」宇文恭客氣問著。

  「找哪位主事?」守門的漕兵不耐反問。

  「張主事。」

  「張主事還未上工。」

  迎春聽完,看了看天色,心想原來地方官這般輕鬆,都已經日上三竽了還未上工,想她以往總是四更天進宮……似乎是太勤勉了些。

  「不知張主事何時才會進來?」宇文恭端著笑臉,好聲好氣地問。

  「晌午過後再來。」漕兵手一揮,準備趕人了。

  宇文恭拉著迎春退一步,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帶著迎春離開。

  「咱們真的就這麼離開?」

  「人不在,咱們硬闖也沒用,倒不如到附近茶樓等。」瞧她的臉都曬紅了,宇文恭乾脆抽岀摺扇替她擋日頭。

  「你做什麼?」迎春羞赧地拉下他的手,「別這樣,我扮男裝。」

  知不知道這條街上人潮有多少?他這舉措有多少人會瞧見?他臉皮厚,可也好歹替她著想一下,想想她到底承不承得起。

  「唉,真不該帶你來的。」

  「我瞧起來像是沒用的小姑娘嗎?」不過就是曬點日頭罷了,她只是膚白,所以一曬就紅,不代表她弱不禁風。

  迎春抬眼瞪去,餘光瞥見對面走來的男人,正打算要拉著宇文恭側身避開時已來不及,那人發現兩人,快步上前作揖。

  「宇文大人。」

  宇文恭垂眼望去,見是王恪,隨即漾起笑意,「王指揮使。」

  「宇文大人怎會來此?」王恪面露驚喜的問。

  「本是要回京了,可前往通江的路上收到友人的急信,所以就繞過來這兒,瞅著能不能給他幫上忙。」宇文恭心想都碰頭了,既然躲不開,就找個好說詞,要是能順便幫上杜老闆的忙是最好。

  「不知道大人的友人是有什麼麻煩?」

  「天熱,那兒有家茶樓,咱們過去喝點涼茶再聊。」

  王恪隨讓身旁的侍衛開道,硬是讓掌櫃擠出了茶樓臨窗的位置,一會功夫便上了涼茶和茶點。

  宇文恭將茶點移到迎春面前,然後將杜老闆的事說了一遍。

  王恪聽完,臉色忽青忽白,最終怒不可遏地道:「要真有這種事,卑職定會讓那主事問罪!現在先讓卑職將那主事給找出來。」

  宇文恭擺了擺手,王恪隨即招來心腹將張主事給揪來。

  迎春喝著涼茶嚐著茶點,聽著王恪近乎巴結謅媚的口氣,不禁想到當初應昭華嫁進王家後,王家人到底是怎麼待她的,有這種兩邊倒的牆頭草大伯子,想必日子不好過吧。

  侍衛的動作俐落,很快就將張主事給帶到跟前。

  王恪聲色俱厲地將杜老闆的事給問過一遍,張主事嚇得大呼是誤會一場,保證立即將糧貨送上船。

  如此,兩人連常盈倉都沒踏進,未花分毫就擺平了整件事。

  嗯……牆頭草偶爾也是挺有用的。迎春如此想著。

  「多謝王指揮使,我這就回去跟友人說,讓他可以趕緊趕往京城。」宇文恭客氣地朝他施禮。

  王恪受寵若驚地還禮,「大人說這什麼話,這是卑職該做的,這轉運處到底也是藏污納垢多時,偶爾敲打一下才不會擾民。」

  「王指揮使說得是,我先告辭了。」

  「大人慢走,要是還有什麼事需要卑職,儘管差人到船廠說一聲便是。」王恪恭敬地將他送到茶樓門口。

  迎春走在他身側不禁道:「我雞皮疙瘩快冒出來了,太噁心了,到底要目送到什麼時候?」

  「忍忍,這種貨色總是喜歡將功夫作足。」

  「可這麼一來,你要怎麼查夏稅?」

  宇文恭見前頭的人潮又擁塞了起來,神色自若地握住她的手,「放心吧,待漕船進來,咱們遇見的人會更多,既然被發現了,與其藏在暗處,倒不如明著幹比較痛快。」

  「問題是你只有一個人。」

  「我不是還有你?」他佯詫道:「你不會丟下我吧?」

  迎春皺著眉,覺得他這話一語雙關,乾脆不理他,省得麻煩,反正他心裡有主意便成。

  回客棧告知杜老闆已經將事情解決,要他去常盈倉領貨,杜老闆激動得只差沒有下跪道謝。

  「不用多禮,只是有件事想要你忙。」

  「只要爺說得出來的,再難杜某也定想辦法相助。」杜老闆熱沮盈眶,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能遇到貴人相助。

  「不難,只是讓杜老闆到了京城之後在京城多待個幾日,就住進興門客棧,把帳掛在宇文恭頭上,直到有人去尋你為止。」

  「這是要杜某做什麼呢?」

  「杜老闆不用擔心,只是希望屆時你能上堂作證,道出卞下轉運處和常盈倉的惡形惡狀罷了。」

  「這點小事杜某自能辦到,只是不知道爺的名諱是——」

  「宇文恭。」

  杜老闆乍聽時只覺得這名字熟悉,既然到了京城吃住都能掛他的帳,還是為上堂作證,怎麼想都覺得這個忙太簡單且非幫不可。

  再三道謝了之後,杜老闆才興沖沖地趕去常盈倉。

  回了房,迎春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就這般有把握到時候定能把犯人給押進京裡問審?」

  「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那好,接下來咱們要做什麼?」來吧,兩人聯手,肯定要將這一票貪官污吏繩之以法,她光是想像就夠樂的了。

  「玩樂。」

  「……啊?」她聽錯了吧。

  「沒辦法,漕船未進,戶部主事還在路上,漕台副官也沒到,咱們除了玩樂等待,別無他法。」

  聽似有理,迎春就姑且信之,只是這種時節她一點玩樂的興致都沒有,尤其出了趟門回客棧就汗流浹背非得沐浴不可,她哪裡還想岀門?還不如待在客棧就好。

  只是——

  「杜老闆已經退房了,隔壁多了間空房,你為什麼還要跟我擠這一間房?」更可惡的是,為什麼她沐浴時他就非得待在房內?

  「替你看門。」宇文恭回答得天經地義。

  「替我看門,你就應該到門外守著。」她好心地提醒著。

  「那是下人做的事,你認為以你的身分能夠差使鎮國大將軍替你守門?」宇文恭托著腮,懶懶地窩在竹榻上。 

        迎春不由瞪大眼,鎮國大將軍了不起了?!鎮國大將軍就能調戲民女了?拿著這頂天的頭銜逼迫一個丫鬟就範,他也算了得!

  悻悻然地抱著衣袍到屏風後頭,又聽他道——

  「明兒個有件要緊事。」

  聽著,她從屏風後探頭,問:「什麼要緊事?」

  「咱們上浮佗山。」

  迎春偏著頭,總算感到一絲古怪了,忖了下,她指了指上頭,態度如常的問道:「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宇文恭一見她的舉措,不由自主笑瞇了眼,伸出兩根長指,笑道:「依我看,咱們差不多辰正時動身吧。」

  「不會太晚?」她又指著耳朵。

  「那就辰初動身吧。」他點點頭。

  她應了聲,縮回屏風後頭準備沐浴。

  嘖,就說他說話怎麼突然不客氣起來,原來是有耗子躲在上頭。

  是了,像王恪那種貨色,怎可能目送他倆離開?

  動作飛快地沐浴完,她著好裝,邊擦拭著發邊往外走,一瞥見他,就見他不知道在樂什麼,雙眼都冒光了。

  「做什麼?」笑成那模樣,真有點噁心了。

  「我要沐浴了。」宇文恭不睬她,逕自笑得眉色舞。走到屏風前,不忘敲了屏風兩下。

  迎春想也沒想地道:「知道。」

  回應她的,是他低低笑開的嗓音。

  搞不懂他到底在樂什麼,可當她坐在床上拭髮時,一道靈光閃過,教她狠抽口氣,她露餡了!

  兩人從小就玩在一塊,有時玩野了,回家挨罰,為了互相幫襯對方,他們之間有著兩人才懂的暗號,好比她方才比著上頭,就是問他上頭是不是有人,他比出兩根手指,意指有兩人,她指了指耳朵,問的是對方只是聽壁腳,他點頭答是,至於方才敲屏風兩下,意指要她戒備。

  她太大意了。

  他在總督府脫口問岀時,他的意識其實清醒著,而且已經確認她的身分,但他卻不戳破,直到現在,她終於傻傻地踏進他設的局。

  這傢伙!什麼時候城府這麼深了,居然連她都設計!

  她傻傻地破綻百出,也莫怪他笑得那般樂。所以,昨兒個他是真的打算色誘她……這才幾年,他已經變成她所不識得的宇文恭了。

  設計、色誘,就是不戳破,也真虧他想得到。

  好,不管他戳不戳破,她都死不承認,他能奈她何!

  恨恨地瞪著屏風,她無聲哼了聲,哪怕髮才半乾,她乾脆放下床幔睡覺,不想理他,順帶好生反省。

  是她的錯,決定好要瞞,可在他面前她總是不自覺地做自己。

  總是這樣,唯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放心無所憂。

  當宇文恭帶著一身水氣踏出屏風時,瞧見放下的床幔也不以為意,往床畔一坐,拿著摺扇替她搧風。

  迎春瞪著內牆沒吭聲,心想是他自個兒愛搧的,她就由著他,況且……真的很涼,那風柔柔襲來,教她睡意漸濃。

  宇文恭搧著風,心想,他就一天天地圍堵,直到她甘願坦承。

  而在她坦承之前,他絕不會逼迫她,他只是想讓她知道,他很想她,一直等待著她,不管有任何理由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心。

  熱……

  迎春皺著眉張眼,有些疑惑地瞪著眼前。

  什麼啊……想也沒想地推了一把,想將熱源推開,卻聽見低啞的悶哼聲,她頓了下,驀地抬眼,對上一雙同樣惺忪的眉眼,再平視望去,驚覺自己方才推的是他的胸膛,赤裸的胸膛!

  「宇文恭!」她吼道,整個人瞬間清醒了。

  宇文恭閉了閉眼,疲累地坐起身,「聽見了,吼那麼大聲做什麼?」

  迎春跟著坐起身,卷著被子往內牆退,杏眼狠狠地死著他,「你為什麼睡在我床上?而且沒穿衣服!」

  宇文恭扭了扭脖子,伸展了雙臂才道:「昨晚幫你搧風,一時搧累了就順勢躺下。」

  這什麼破爛藉口?!「誰要你搧風來著?你以為這麼做,我就會允許你上我的床?」呸,當她那般廉價嗎?

  「如果我沒記錯,客棧的費用是我出的。」所以,應該是他的床。

  迎春聞言,氣得跳下床,「喏,你的,往後都是你的。」誰讓她現在是個身無分文的小丫鬟,只能任他欺負不還手。

  宇文恭輕而易舉地逮住她,一把將她圈進懷裡。「說笑的,氣什麼?再睡一會吧。」他在天色快亮時才睡,現在還睏得很。

  迎在被圈在他赤裸的懷抱裡,渾身都不對勁了,這個懷抱會讓她意識到他是個男人,危險的男人,讓她曾被玷污的記憶又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她渾身不住地抖著,抖得連牙齒都打顫了。

  「嗯。我身上有汗臭味嗎?」感覺到她的顫抖,他心疼不已,手臂略略鬆開了些,轉而在她耳畔低喃,「都是為了幫你搧風,你就忍一下吧。」

  關於她的事,他透過鍾世珍拼湊出真相,知道她的恐懼來自於何處。

  迎春直瞪著他的胸膛,渾身還輕抖著,他的氣息是不同的,而且他正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她,最重要的是……他胸膛的巴掌印是她之前打的嗎?

  瘀血了……她打得這般用力嗎?

  忖著,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兩位客倌早,小的給兩位送早膳。」

  宇文恭應了聲,起身欲開門,迎春像是猛地回神,忙喊,「搭上外袍!」

  可惜,遲了一步,宇文恭已經開了門,小二端膳進房時,迎春適巧將床幔拉妥,可就一眼,小二已經瞧見一身凌亂的她。

  小二八風不動地將早膳擱在桌上,正要退出房時,瞧見了宇文恭刀似的胸膛上妥妥印著一隻巴掌印。

  他不禁想,兩個男人也能玩得這般香艷刺激啊……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1:55 PM 編輯

【第十一章】   漫山種下姻緣

  浮佗山位在業縣南邊,搭馬車行走約莫半日的時間,山勢不高,平常就是個踏青避暑的好去處,山頂還有間香火鼎盛的浮佗寺,拜的是專司姻緣的神,於是浮佗山向來是業縣一帶姑娘求姻緣的首選。

  馬車慢慢地走,馬車內的兩個人靜謐無聲。

  迎春睇著車簾外,壓根無視宇文恭不斷射過來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想要一個人獨處,偏偏答應了要一同上浮佗山,她這個小小丫鬟又不能將他趕下馬車,只好忍著。

  好不容易捱到了浮佗山,剛下馬車,那人隨即又貼了過來,哪怕她舉步狂奔,他依舊能夠與她平行,氣到她放棄掙扎,任由他跟著。

  「唉,怎會這麼生氣?」宇文恭狀似喃喃自問。

  他不提便罷,一提就讓她的怒火找到出口,「你還敢說?你眼睛是怎了,壓根沒瞧見咱們要離開時,客棧裡的人是用什麼眼光看著咱們?」早知道小二那麼大嘴巴,她該先撕爛他的嘴,喔,不不不,她應該宰了宇文恭這個始作俑者才是!

  「沒注意那麼多,橫豎咱們也不會再回那家客棧。」瞧她雙眼都快噴火了,宇文恭服軟的陪笑臉,不過為了轉移她的恐懼,挨頓罵也值得。

  廢話!他有臉回去她可沒臉!

  「別氣了,瞧瞧這兒景緻多美。」  

  迎春看向山道,左右林木叄天,綠意盎然,山道上可見三三兩兩的姑娘走動,有的身邊還跟著家丁丫鬟,有的是三兩為伴,唯一一致的是,這些個年輕姑娘行走間總是偷覷著他。

  迎春懶懶側眼望去,因為一年裡有一半時間在外操演水師,所以宇文恭的膚色曬得偏黑,可壓根無損他俊美五官,尤其當他噙著笑意時,那深邃眸子像是也裹著笑意,讓人想要親近。

  哼,皮相長得好可真是吃香,她悻悻然地想著,腳步不禁愈走愈快。

  「走慢點,一會咱們到浮佗寺上香。」

  「去那邊上香做什麼?」她沒好氣地問。

  昨兒個以為他不過是隨口說給那些聽壁腳的混蛋聽,誰知道他還真打算上浮佗山,時間也真的在辰初。

  「唉,接下來有棘手的差事要辦,拜個心安也好。」

  迎春想了下,也是,接下來的差事真不好辦,可是不辦又不行,總不能放任漕運官吏繼續欺壓百姓吧。

  順著山道走,愈接近山頭林木漸疏,取而代之的是崢嶸怪石巨岩,而浮佗寺則傍著巨岩建立,寺廟不大,三進殿的格局,後頭還設了香房幾間。

  宇文恭帶著她,略過了前兩殿,直接走到第三殿,點了香便遞給她一炷。

  「喏,咱們一起拜。」

  迎春接過香,抬眼看著殿內的神像不禁問:「是什麼神佛?」從小她會陪母親禮佛,可事實上她從不拜,甚至連一般廟宇裡頭鎮殿的是什麼神佛都不清楚。

  與其求神問卜,她更相信自己。

  「不重要。」他笑道,拉著她一起拜。

  迎春只好隨了他,再將香遞給他安插,回頭就見外頭有不少戴著帷帽的姑娘家正等著入內參拜,而她們都竊竊私語著,朝裡頭指指點點……她不禁又看了佛像一眼。

  這到底是哪一尊神佛來著,怎麼好像哪裡怪怪的?

  浮佗寺……她好像在哪聽過,一時想不起來。

  「走吧,從這兒可以通到後院,避免跟女客碰頭。」很自然的,宇文恭牽著她的手往廊道走。

  後頭突地響起吸氣尖叫聲,迎春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直覺得那些姑娘真是聒噪,不知道佛門凈地需靜心嗎,真是。

  「瞧,還盛放著呢。」

  浮佗寺的後院裡,一簇簇的各色杜鵑正盛放著,不管是單瓣還是重瓣,各自爭奇鬥豔。

  迎春偏著頭,不懂佛門凈地怎會栽植杜鵑茈,一般是桃或梅居多。奇怪的是,她怎麼好像來過這兒?可她不曾來到業縣,這還是她頭次進浮佗寺,然而她卻像知道過了那誰拱門便通往香房,而拱門邊栽種的是繡球,藍紫色的繡球花……

  「其實,杜鵑花也算是迎春花。」

  迎春驀地橫眼睨去,拉回心思,佯裝不解,欣賞著花草。

  早知道當初就別挑這個名字,隨便挑個阿貓阿狗的名就好,省得這傢伙將她的心給抽絲剝繭,瞧得一清二楚。

  「再往前一點,那裡也有幾株粉紫色的,要不要去瞧瞧?」

  「難不成大人來過此處?」這麼熟門熟路,敢情是他家後院?

  「嗯,我種的。」

  「啊?」

  宇文恭不由分說地牽著她去看那幾株粉紫色的杜鵾,重瓣的花,漸層的色澤,由白漸紫,粉嫩秀致又散發一股淡淡馨香。

  「當初我來時,跟住持問過,他說能栽我就栽了,這品種是宮中的,我特地移株帶到這兒來。」宇文恭說著,噙著幾分不可思議的笑,「沒想到,這緣分真這般離奇,還真讓我給盼到了。」

  「你說什麼?」

  「迎春,這浮佗寺雖是拜佛,然而最引人津津樂道的是第三殿裡的月老。」

  「月老?」

  「當初我遍尋不到公孫,一路找到這兒來,突然想起昭華那丫頭提過浮佗寺種姻緣的事,所以我就進廟求姻緣,求住持讓我在後院裡種姻緣,只要開了,姻緣就成了。」

  迎春聽得發愣,驀地想起當年殿試後,他替她穿朝服時,曾提起種姻緣這事,再見他指著花——

  「頭一年,別說開花,根都爛了,直到第三年才終於發芽,而去年開了第一朵花,你瞧,今年可是滿枝頭了。」宇文恭說著,笑裡帶著惆悵。

  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當初他半信半疑地種下她最愛的花,沒有殷殷期盼也沒有遺忘,正因為不過度期盼,所以當他遇到她時,儘管線索眾多,他依舊沒能將她和公孫聯想在一塊,甚至一度誤當她是兇嫌。

  但,不晚,只要能相見,一切都不晚。

  他種下姻緣,盼她一起圓滿姻緣。

  迎春看著綻放的杜鵑花,想他一個大將軍竟然在這裡種花,那場景真有些逗趣,可一想起他是為了她,心便酸起來,但是——

  「你說,咱們剛才拜的是月老?」她陰惻側地問著。

  「嗯。」宇文恭笑開一口白牙。

  迎春抖了抖袍角,冷聲道:「你讓兩個男人一起進月老殿拜月老?」她再不濟也知道月老是姑娘家求姻緣拜的神!而他竟然欺她啥都不懂,硬是要她一起上香,莫怪那群姑娘對她指指點點!她不想當男人,一點都不想當男人!

  「你又不是男人。」他好笑道。

  「問題是我現在扮男人!」他就非要利用她毀他的名聲,是吧!

  「別擔心,月老知道你是姑娘家。」

  她管月老知不知道?「月老殿外的姑娘們不知道!」她吼著,真有衝動想教訓他。「你還拐著我跟你一起拜月老,你以為這麼做,我就屈服了?」竟然來陰的,拿神迫她?別作夢了!

  「說什麼屈服?姻緣這種事向來是你情我願,誰能逼誰?」

  你不正在逼我?話到嘴邊她卻說不出口,她實在露出太多破綻,她不想悲慘得因此自揭身分。

  宇文恭輕咳了聲,用嘴巴朝她身後的方向努了努,「那頭有幾個姑娘正朝這兒張望,你確定咱們還要在這兒爭執?」依目測推算,距離至少有數十步遠,估計聽不清楚他們的交談?

  迎春頹喪地垂下肩,突然覺得好累,連理睬他的力氣都沒有。

  「咱們先到香房歇一會,順便將行囊卸下,畢竟要待好幾天呢。」說著,他又天經地義般地牽起她的手。

  迎春瞪著他的大手,開始懷疑他根本沒打算處理漕運貪官,不過是打著查案的名頭,拐不知死活的她到處遊玩罷了。

  兩人在浮佗寺的香房一待就是十來天,啥事都沒幹,就是偶爾賞花或到後山走動,除此之外再沒能做的事,實在是閒得讓迎春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迎春,咱們今兒個到山上走走。」

  面對宇文恭如入無人之境地踏進她的房,理所當然地要求她作陪,迎春已經不做多餘反抗,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後走。

  「欸,耗子不見了。」踏出浮佗寺後,迎春掃了周圍一圈,發現打從他們上山就一直跟隨著的耗子竟然不見蹤影。

  「算了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宇文恭信步走著。

  「大人也差不多該下山了,是吧。」耗子下山只有兩種可能,是上頭下令無須再監視,二是因為山下有更重要的事待辦。

  「嗯,我正打算晚一點就要下山。」

  「然後呢?」

  「看著辦。」  

        迎春忍不住橫眼瞪去。不要說得這般隨遇而安,他向來就不是個有勇無謀之輩,行事前,總是策畫演練過,否則她也不會被他騙得團團轉,換言之,他說的看著辦就是在敷衍她。

  「讓我先瞧瞧船是不是到齊了。」

  「七個省的漕糧豈可能一起到?那不是要將轉運處給擠得水洩不通?」迎春沒好氣地啐了聲,跟著他踏上山頭,山風迎面而來,清爽宜人。

  「瞧,這不是全來了。」宇文恭牽著她的手,往底下一指。

  迎春垂眼望去,就見整條卞江上頭排滿了船隻,密密麻麻的綿延了數公里長,場面壯觀得令人咋舌。

  「怎會?」一般來說每個省的督糧道出發的時間不同,該是不會撞在一塊的。

  「經過杜老闆的事後,我就在想,這麼好的賺錢機會,他們怎可能會放過?橫豎只要船隻都擠在一起,轉運處肯定忙不過來,屆時一艘艘船安著延遲的名頭罰款,家底肯定能豐厚不少,只要上頭送個函文,還怕這些漕船不撞在一塊?」

  迎春聽完只能搖頭,這陳規陋習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抬眼,她很認真地問:「所以,你是真的真心要辦案?」既然他分析得如此鞭闢入裡,代表他已有一套的計劃等著付諸行動。

  「我一直都很認真,要不我何必特地跑來業縣。」

  迎春眼皮抽搐了下,懶得吐槽他分明在這裡閒度了十來日,不過如此算來……「原來你是在等漕糧到齊?」

  「是啊,這當頭最是忙亂,正是最好下手之際。」

  「從何處下手?」

  「嗯……先找一艘漕船下手。」他煞有其事地沉吟了下

  迎春眉頭皺起來了,「如何下手?」

  宇文恭笑睇著她,道:「咱們下山吧」

  「宇文恭!」迎春吼。耍她是不是?一直敷衍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宇文恭放聲笑著,伸臂將她緊擁入懷,感覺她有瞬間的僵硬,但很快的,她開始握緊拳頭揍他——

  有點痛,但……值得。

*             *             *

  兩人當日就下山,回到轉運處時已經是掌燈時分,就見碼頭這一帶的船隻幾乎是首尾相連地排成一線。

  碼頭一帶熱鬧非凡,但仔細瞧的話,離碼頭遠一點停放的漕船便顯得冷清,不見船工和押糧漕兵,推想這些人大抵也吃膩了乾糧,上岸打牙祭了。

  「坐過漕船沒?」宇文恭笑問。

  「沒。」她以往負責的政務跟漕政扯不上邊,漕船進京倒是見過幾回。

  「那就走吧。」

  手被他緊握著,她發現握久了真會習慣。

  甩了甩頭,跟著他走到暗處,突然覺得有點心虛,像是作賊似的,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她知道,上船必定是要查漕糧。

  兩人從暗處摸上了船,宇文恭順手拿了一盞油燈,熟門熟路地帶著她一路下到艙底,裡頭擱置著一袋袋或一簍簍的糧作。

  映著燈火,她解了一袋農作仔細打量,眉頭一皺,「如今的漕糧要求有改嗎?」

  「怎說?」

  「這是黍,和粟極為相似,這個是粳黍,一般作為麵食,宮中以往只收糯黍,因為糯黍亦可做糕點,不過我記得衛所也不用粳黍,所以不會當作青糧送往青州,這些粳黍怎會出現在漕船上?」迎春簡略說著。

  她之所以對糧作熟識,是因為以往她曾經手過戶部採買的案子,戶部魚目混珠,收購了低價米充當高價粳糯米。

  「李代桃僵?」宇文恭笑問。

  「八成是。」這些人要是能將撈油水的腦袋都用在正途上,不知道該有多好。「現在怎樣?」

  「這個嘛……」

  話未盡,兩人已經敏銳地聽見甲板上傳來的腳步聲。

  「咱們中計了?」迎春問得小心翼翼。

  「有可能。」他還是噙著笑。

  迎春要吹熄油燈,卻被他閃過,「不用,橫豎都是要碰頭,現在也算是個問清楚的好時機。」

  「可你又無權插手漕政。」

  「誰說的?」

  「咦?」

  腳步聲驀地接近,艙房門被一腳踹開,漕兵一個個抽出佩刀,像是要緝拿要犯,最後踏進艙房內的是王恪。

  在幽暗的燈火下,勾勒出王恪小人得志的笑臉,「宇文大人怎會出現在漕船上?難道大人不知道與漕政無關之人,哪怕是朝中重臣也不該擅入?違者,卑職是有權立即拿下的。」

  「王恪,管糧同知呢?」宇文恭無視他的恫嚇,逕自問著。

  「宇文大人似乎還沒搞清楚自身處境,哪怕大人是鎮國大將軍也不得……」

  話未盡,宇文恭從懷裡掏出一塊玉質鑲銀邊的令牌,就著燈火讓他看清楚一點,「王恪,你識字吧?」

  王恪瞪大眼,直盯著上頭刻著的「御賜巡漕御史」幾字,瞬間腦袋懵了。

  「你們這一個個是打算以下犯上?」宇文恭斂起笑,橫眼睨著一眾漕兵。「見皇上御賜令牌如皇上親臨,還不跪下!」

  刷的一聲,幾名漕兵立刻跪下,後頭艙房外的聞聲也跟著齊齊跪下。

  「王恪,本官要見管糧同知和戶部主事、漕運提督,半刻鐘後,本官要在常盈倉裡見到這幾個人,聽到了沒?」

  「卑職遵命!」王恪高聲喊著,志得意滿的小人嘴臉瞬間一轉,只能說苦不堪言。

  「走,艙房的空氣不好,咱們到甲板上透透氣。」宇文恭牽著迎春的小手往艙房外走,跪了一地的漕兵自動自發地往兩旁退。

  「你居然是巡漕御史?」迎春詫道。

  別說這些漕兵和王恪受到驚嚇,就連她也一樣,畢竟巡漕御史這個官向來從缺,根本沒有人真正地執掌過,只因人逃難挑,就怕萬中選一之人一旦嘗過了漕運這塊肥缺的好滋味後,就會與漕官同流合污。

  畢竟巡漕御史的權力可是大過漕運總督,能夠糾察彈劾漕運體系底下的所有官員,當然也包括漕運總督。

  「他們幾乎都忘了,當今皇上是我表哥吶。」宇文恭嘆了口氣。

  雖說他跟皇上關係談不上太好,但他絕對是皇上信任的人,所以這個令牌在皇上登基後,每年他回卞下時,皇上總會親手交給他,他從沒想過會有使用的一天,他希望這也是最後一次使用。

*             *             *

  半刻鐘後,管糧同知和漕運提督,偕同京城戶部派來的四名主事共六人齊齊來到宇文恭面前。

  宇文恭湍坐在常盈倉廳辦處的首座,呷著漕兵端來的茶水,只嚐了一口,不禁笑道:「想不到常盈倉裡竟喝得到毛尖,如果本官沒記錯,這毛尖也屬於貢品,為何常倉能私下取用?」

  管糧同知聞言,暗罵那些不長眼的傢伙竟連毛尖都敢端上桌巴結,儼然腦袋不清醒。他臉色變了變半晌才道:「是下官失職,下官必定在三日內查清這件事,要是有人膽敢私用貢品,絕不寬貸。」

  「對了,王恪,方才那艘漕船是哪個省的漕船?」

  「大人,那艘是徐州的漕船。」王恪不敢隱瞞,照實道。

  「那麼就請康同知去查查,為何徐州的漕船運戴的竟是粳黍,莫不是想以黍魚目混珠為粟吧?」

        管糧同知心裡一緊,連忙道:「下官會馬上清查此事。」

  「那就請戶部的盧主事陪同,數量和帳冊都要一一比對,再讓徐州督糧道過來一趟,本官要聽他怎麼說。」

  「是。」盧主事趕忙應承。

  宇文恭轉而望向漕運提督,「溫提督,為何大半漕船上押糧的非漕兵而是一般百姓?本官記得漕衛編列是三萬五千人,漕船上一般配備五名漕兵,就算所有漕船三千一百艘齊發,一艘配置七人,人數依舊綽綽有餘,為何本官見到船上押糧的全是在地百姓?」

  「大人,下官會立刻查清此事。」漕運提督臉色青白交錯,畢竟任誰也想不到會突然冒岀一個巡漕御史,壞了歷年常規。

  「將漕兵所有衛所的編製呈上一份給本官,本官要點兵。」

  一句點兵讓漕運提督險些喘不過氣。

  哪能點兵,一旦點兵,就會發現編製人數是虛報的!

  管糧同知見狀,趕緊出面緩頰,「大人,如今漕船已進,要點兵恐怕不容易,倒不如——」

  「本官已經傳信給皇上,告知今年的夏稅會晚一個月進京。」宇文恭笑瞇眼道:「所以,本官要點兵,並在三天內完成。」

  「大人,三天是不可能的,其他省轄內的衛所漕兵不可能在三天內趕到業縣。」漕運提督臉色蒼白得嚇人。

  「漕兵負責押糧,在漕船進轉運處時,漕兵竟然還待在原衛所裡?」宇文恭的黑眸懾人的滿是殺伐之氣,「溫提督失職了。」

  漕運提督二話不說就跪下,「是下官失職。」

  「三天內,點兵未到者,除軍職發還原戶籍,不得再入軍籍。」宇文恭不容置喙地說完,隨即目光又掃向戶部主事,「四位主事是從京城戶部來的,一路辛勞了,可眼下夏稅問題叢生,還請諸位好生清點,也包括目前常盈倉裡中放的各式物品。」

  幾位主事聽完不禁面面相覷,心裡直嘆今年倒大霉了。

  點算夏稅就已經夠頭痛的,還要清點常盈倉……常盈倉內設了一百二十個倉房,能屯放糧作數百萬石,照理說不可能放置那麼多,可他們是年年到常盈點算夏稅的,自然清倉內放置的不只是夏稅糧。

  全部都要點算,恐怕沒費上三個月是查不完的。

  「放心,本官會借調鄰近幾省的戶部官員過來幫襯。」

  四名戶部主事心裡叫苦,還是端著笑臉應承。

  宇文恭將事情交代完了,目光落在王恪身上,「王指揮使。」

  「卑職在。」王恪立刻向前一步。

  「替本官在常盈倉備間房。」

  「卑職立刻差人準備。」

  「對了,順便讓常盈倉的主事將帳本全數交上本官親審。」宇文恭說著,見面前幾位大人臉色沉重,隨即擺了擺手,「幾位大人舟車勞頓,趕緊下去歇著吧,明兒個開始可有得忙了。」

  霎時間,廳辦處鳥獸散,宇文恭呷了口茶,隨將茶盅挪向一直站在身後沒開口的迎春。

  「喝口茶吧。」

  迎春嫌棄地看著他喝過的茶盅,還是接過去呷了口,隨即又遞還給他。

  「不多喝點?」

  「大人可是巡漕御史,哪裡需要這般窮酸與我分食,一會再差人準備不就得了。」迎春撇了撇唇道,極度不滿被蒙在鼓裡。

  「生我的氣?」

  「豈敢?」

  「別氣。」宇文恭一把拉住她的手,「如非必要,我並不打算動用這塊令牌,因為茲事體大。」

  迎春自然知道他的難處,誰讓漕運總督是他的嫡親七叔,「但這件事要是不處理,你宇文世族往後還堪稱簪纓大族嗎?」

  「七叔這次……我是救不了了。」

  迎春是知道他和他七叔的情份,可事到如今,線索已經追查至此,他的性子也不可能縱放,「只是作夢也沒想到竟會從傅老闆這條線查到這兒……」

  「不,是有人故意讓我查的。」

  「嗯?」

  「有人知道我每年必回卞下,所以精心策畫了幾起的命案,讓我循線而來,為的就是要揭發漕運總督的惡行。」

  迎春頓了下,細細想過一遍,「……應大人?」唯有他最清楚宇文行蹤,那麼他對她的威脅警告,似乎就合理了。

  「嗯。」

  「你怎會知道?他又何必這麼大費周章?」

  「這三件命案都是在求見我之後發生的,手法相同,再加上若非親非故親近之人,不會知道我回卞下將見什麼人,更不會知道我在什麼時分、什麼地方與誰在一塊。」這點打傅祥的命案發生開始,他就覺得古怪,後頭連著兩樁,關鍵都指向同一件事,自然就不難猜出。「他大概是認為,如果沒有實質證據,我不會動我七叔。」

  「那他可看錯你了。」

  宇文恭但笑不語。

  「可是,就算你從漕糧下手也不一定能將你七叔定罪。」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2:43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昭華的血淚控訴

  隔天一早,巡漕御史到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業縣,戶部主事領著常盈倉主事盤驗漕船上的漕糧,而七省督糧道也都到宇文恭面前接受盤問。

  「所以,那船上所載的漕糧是粟?」

  宇文恭針對昨晚抽檢的那艘漕船上的漕糧詢問,豈料徐州督糧道竟信誓旦旦說是粟。「大人,徐州所產的粟是王朝裡品質最佳的,所以粟粒也較大。」徐州督糧道態度恭敬地解說著。

  「原來如此。」宇文恭輕點著頭,側眼看了身旁的迎春一眼,隨又笑道:「王恪,去那艘船上提一袋粟,讓本官瞧瞧。」

  「是。」

  徐州督糧道目不斜視,站得筆直,唯有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帶著輕蔑,他就不信一個京官分得清什麼是黍,什麼是粟。

  一會兒,王恪領著漕兵帶進了一袋糧作,宇文恭又讓戶部主事從倉裡取出一合的粟,兩樣擺在一塊,乍看之下,幾乎沒有差別,同樣是淡黃色的圓粒,頂多是徐州糧道口中的粟要比倉庫的粟大上一些。

  徐州督糧道一瞧,唇角更彎了。

  宇文恭也笑瞇了眼,將幾位督糧道都招過來,問:「你們瞧瞧,這兩種都是粟嗎?」

  幾個督糧道上前,只消一眼便知道徐州督糧道分明是以黍代粟,這種魚目混珠的小把戲大夥都玩過,收了定額的糧作,再以劣等糧作替代,只為了賺取差價。

  可大夥也不是天生貪財,實在是被每回的船稅水費榨得快活不了,只好以此法換取安生,於是大夥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一個個都點頭說是。

  宇文恭聽完,笑意更濃,「可我聽說,粟是有香氣的。」他從袋子裡抓了一把所謂的「粟」往几案一擺,大手奮力一拍,花梨木的几案登時垮了一角,教在場所有人莫不退上幾步,臉色驚慌難掩。

  「這木頭不禁拍呢。」宇文恭無奈地甩著手,就見手上還黏著「粟」粒,遂讓人去拿搗臼。

  待人取來搗臼,他點名要徐州督糧道搗他口中的「粟」。

  徐州督糧道雖不解為何要這麼做,但既然宇文恭吩咐了,他自然照辦,只想趕緊演完這場鬧劇,返回轄地。

  然而,就在他搗碎了「粟」磨成粉后後,不由停手看著宇文恭。

  宇文恭托著腮,笑道:「繼續。」

  徐州督糧道又磨了一會,可不管怎麼搗,頂多是搗成粗粉,磨到他手酸了,宇文恭依舊沒打算讓他停手,不禁不滿地看向宇文恭,不肯再動手了。

  「為什麼磨成粉了?」宇文恭懶懶問著。

  這一問教徐州督糧道怎麼也掩藏不住輕蔑,「大人,糧作搗過磨過自然是成粉,恐怕是大人對這糧作並不清楚,才會問出這般教人啼笑皆非的問題。」

  迎春沉著臉,要不是他有自個兒的作法,她一句話就能教徐州督糧道羞憤得吐不出半句話。

  「是嗎?」面對徐州督糧道的放肆,宇文恭像是沒擱在心上,起身走到他面前,瞅著臼裡的粉,「這可怪了,本官聽說徐州的粟極具香氣,可這粉怎麼壓根不香?」

  徐州督糧道忖了下,「許是曬穀時曬得太干乾所致。」

  「嗯,這個本官倒是不懂,不過有一點,本官就很不解了。」宇文恭了點粉輕舔了下,「既是粟,為何沒有黏性,反而被搗成粉了?」

  徐州督糧道這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可他好歹在這職位上幹了十來年,豈會連點應對都不會,「大人有所不知,粟分黏性與粉性,此次的粟是粉性的。」

  「本官知道,可是歷年來徐州的漕糧上寫的糯粟,既是糯粟,豈會不黏?」宇文恭說著吐出了口中的粗粒。「還有,雖然本官不怎麼懂農作,但本官很懂吃,京城裡的粟磨成的粉是細粉,可做成各種糕點,極具嚼動,但這粉是粗的,沒味,更別說香氣了,和粟,真的很不同,假如你還不說實話……戶部主事,讓常盈倉的廚子將這兩種粟下鍋煮,就說本官要吃黏包,嗯……要豆沙餡的。」

  徐州督糧道聞言,神色大變,霎時不敢再開口。

  黏包的主原料是黍,而且是粳黍……怎麼會被識破?

  一旁的迎春嘴角抽了下,敢情他心情好,問案還能順便替她點菜?畢竟他不吃豆沙的,真是。

  其餘幾名督糧道聞言,心裡莫不膽寒。朝中的人哪裡懂糧作,王朝糧作種類繁多,有時以他種混充根本不會有人察覺,畢竟煮成吃食後嚐起來味道還不是差不多,如今這小把戲要是被識破,難保不會牽扯到他們身上去。

  其中一名督糧道反應奇快,立刻上前道:「徐州督糧道莫不是被底下的人給瞞騙了?這事得要好生追查。」

  宇文恭懶懶望去。陳州督糧道啊……嗯,待會就先查他的船。

  徐州督糧道回過神,隨即道:「大人恕罪,是下官督管不嚴,恐是讓底下的人濫竽充數,下官會立刻趕回徐州查清此事。」

  「不用,你就留在這兒,本官會派人慢慢査。」話落,宇文恭話鋒隨即轉到陳州督糧道身上,「陳州督糧道,怎麼本官說要吃黏包,你就認定徐州督糧道是被底下的人給瞞騙?難不成打一開始你就知道徐州漕船上載的是黍不是粟?」

  陳州督糧道笑得和氣生財,「大人有所不知,畢竟糧作種類繁多,有時連下官也會弄混,因而被底下的人矇騙了,所以才會就此猜測。」

  「既然如此,一會就先查你船上的漕糧吧。」

  陳州督糧道心一抖,忙道:「這當然是可以,不過大人事務繁忙,不如就讓其他人……」

  「不,這事我自個兒來,還有,從今天開始,請諸位督糧道暫時住進常盈倉,本官會儘快盤驗漕糧,一旦有異,會立刻派人前往原轄地查清。」話落,不管他們還有話要說,便喊道:「王恪,還不請諸位大人去歇著。」

  王恪堂堂龍太衛指揮使淪落成跑堂倌,但他壓根不在意,畢竟只要讓大人辦差辦得開心,對他何嘗不是好事。

  就在王恪準備請諸位督糧道進常盈倉內的倉館休憩時,外頭有人快步走來,他僅看了一眼便趕緊迎向去,「卑職見過總督大人。」

  宇文恭喝了口茶,一抬眼便見宇文散臉色凝重走來,幾位督糧道一見到宇文散,儼然像是瞧見浮木,一個個想抱緊他求生存。

  「你這孩子也真是見外,既然是巡漕御史,怎麼都沒跟七叔打聲招呼?」宇文散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瞪著他。

  「給七叔一個驚喜。」他打趣道。見宇文散臉上半點笑意皆無,又道:「七叔,我一個朋友在常盈倉這裡出了點事找我幫忙,所以我便轉到這兒來,誰知道竟讓我發現漕糧的問題大,為了不負皇上所託重任,我也只能查辦了。」

  「喔,漕糧有什麼事?」

  「不只漕糧,還有提督不派漕兵前往押糧,強徵轄地百姓押糧,又不讓人免了糧稅,最主要的是近三萬名的漕兵到底上去了?我今日按冊點兵,只點了五千多名漕兵,所以,七叔,我暫時押下提督了。」

  宇文散直睇著他,半晌,突地濃眉一皺,「那混蛋東西,竟敢在外頭弄了這些事,既是如此,你也無需看我的面子,該怎麼查辦就怎麼查辦。」

  幾個督糧道聞言,心知總督是打算斷尾求生了,那他們該怎麼辦?

  「好,就要七叔這句話,然而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七叔。」

  「儘管問,我手底下的人鬧了事,我能不善後嗎?」

  宇文恭笑了笑,起身平視著他,「七叔,卞江北段主支運河在去年由工部回報已經疏浚完工,估計漕船能夠吃水八百石,可為何轉運處這兒竟要漕船分石改乘淺底舟?甚至再從中抽一次船稅?」

  宇文散聞言整個人像是氣得打顫,「這些混蛋東西,竟敢私設名目抽船稅!那就從轉運處開始查吧,徹查到底。」

  「不只,我要從七個省的徵糧稅收查起,從卞江沿岸船廠和漕衛人員是否浮報,乃至常盈倉私抽各種規費的銀錢去向,所以請七叔將所有的漕政先轉交到我手上。」宇文恭帶著笑意,可態度強硬,毫無轉寰餘地。

  宇文散直瞅著他,突地彎唇,「如此一來,御史大人怎麼忙得過來?人手恐怕會大大的不足,拖延了夏稅還不打緊,要是連漕衛都徹查,沿岸無軍備,若因而引起事件、造成損失,誰要負責?」

  「七叔放心,自然是由我負責。」

  宇文散哼笑了聲,「好,就這麼著,儘管查。」

  「請七叔先交出總督印信。」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是懷疑我?」宇文散怒喝了聲。

  「七叔息怒,這是常規,畢竟是七叔底下的人犯了錯,長官連坐,並非有懷疑之意。」

  「我沒將印信帶在身上。」

  「不妨事,七叔差人走一趟即可,要不七叔回衙門取來亦是可以。」

  「非趕得這麼急?」

    「七叔也想早點釐清真相吧,畢竟漕運裡頭牽扯的人事物太多,一個不小心,七叔也會受到牽連。」

  宇文散微瞇起眼,「明日呈上。」

  「多謝七叔,還有,我已經押下了管糧同知和漕運提督,外頭那幾個督糧道我也打算押下,七叔要是沒事別和他們碰頭了,省得被誤解有串供之嫌。」宇文恭笑意不變地提醒著。  

  宇文散冷冷瞅著他,隨即拂抽離去,瞧也沒瞧幾位督糧道一眼。

  待廳裡的人都離開後,宇文恭斂去笑意坐在首位上,目光直瞅著外頭,直到一雙小手從身後環抱住他。

  「光天化日之下調戲男人?」宇文恭打趣道。

  「大人常常調戲民女,現在讓民女調戲一下,算是禮尚往來。」迎春撇唇道。

  「聽起來不錯。」他握著她的手,貼在他的胸膛上,「有空常調戲我,我覺得這樣還挺吸引人。」

  迎春啐了聲,卻沒抽回手,只是靜靜地環抱住他。她知道,他心裡難受得緊,不只是因為他要辦他的七叔,更因為內疚,因為他的無心管理,才會讓百姓遭殃。

  然而,又是誰害他無心管理?

  她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翌日,宇文散差人將印信交給宇文恭。

  「這是真的印信?」迎春拿起印信打量著。

  「私鑄印信是死罪,我想七叔他應該沒蠢到那種地步。」

  「可他怎麼甘心?」

  「印信被拿走,不代表他差使不動底下的人,而我拿印信,不過是防他暗地裡送了其他文書到漕衛去罷了。」

  「你認為他會造反?」迎春詫問,說真的,她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該不會是這一年來當丫鬟,當到她腦袋都遲鈍了,竟連這最簡單的事都沒想到。

  「他不會造反,又不是傻了。」宇文恭好笑道。

  「那就是防他暗地裡對付你?」迎春神色再認真不過地問。

  「凡事總要防備。」

  迎春皺眉忖著,要是宇文散策動漕衛對付宇文恭,他也不過是一個人,究竟要怎麼逃?可他又不是行事莽撞不思後果的人……

  「你應該有所準備吧?」

  宇文恭揚起眉,一會笑瞇了眼,「知我者,迎春也。」

  她啐了聲,心想都到這地步了,竟還不拆穿她……算了,這當頭豈容兒女私情作祟,趕緊辦好正經事為先。

  「走吧,咱們將各省的漕船都查過一遍,哪怕你對糧作不熟,我可是如數家珍。」多虧當年戶部貪污一案,讓她對糧作種類下足了苦心硏究,恰巧能在這當頭派上用場。

  「嗯,這事可要勞煩你了。」

  「怎麼謝我?」

  「以身相許,好不?」

  迎春橫眼瞪去,惱他三句不離調戲她,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處境?哪怕萬事俱備,誰也不能篤定十拿九穩。

  懶得睬他,她逕自走在前前,可不一會他便來到身旁,輕柔地握住她的手。

  唉,真想跟他說別鬧了,她仍扮著男裝啊。

  連著幾日,兩人都在漕船之間穿梭著,查出除了運往京城的白糧之外,其餘多少都以劣等品或其他糧作混充。

  督糧道的罪責和管糧同知是綁在一塊的,想問罪壓根不難,然而查辦的進度卻因為人手不足而停滯不前,當暑氣愈盛,船上的船工也開始浮躁,畢竟扣在這裡一天,就等於少幹一天活,少領一份餉銀。

  「大人,依我看,恐怕得要調漕衛到這兒看守了。」離開碼頭時,迎春建議著。

  「把漕衛調這兒,剛好把咱們逮了。」

  迎春睨了他一眼,「那你就等著看船幫暴動,還打哈哈呢,這事要不趕緊處理,日後就壓不住了。」

  「放心,再捱個幾日應該沒問題,倒是今晚開始恐怕得要通宵査帳了。」

  「私抽的稅銀?」

  「既然你說帳冊上指明了七叔有那些私銀,咱們査私抽的稅銀時,也許能循線查岀私銀擱放何處,否則無法將七叔定罪。」一條治下不嚴的罪,頂多是拔官革職,付點罰銀而已。

  「那我幫著你查看吧,將戶部主事們尚未看完的先給我。」查帳對她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畢竟她在內閣時查得可多了。

  「好啊,咱們一起看,事半功倍,想好要我怎麼謝你了?」

  「除了以身相許,其餘皆可。」

  「你真是太不識貨了。」宇文恭咂著嘴。「我可是沒有通房亦未納妾,正妻之位尚懸著,不上花樓狎妓,更無外室,放眼王朝,有哪個男人如我這般守身如玉?」

  迎春不置可否地聽著,可聽到最後,她脫口問:「大人還是處子?」就她所知,宇文素行良好,就算上花樓也只是與友飲酒,並未夜宿,而他府裡在他父母雙雙逝去,別說妾,就連丫鬟都沒有。

  宇文恭怔愣住,作夢也沒想到她竟會來一問,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真的是?」這些年他始終孤家寡人?

  宇文恭狠瞪著她,俊魅臉龐浮現可疑的緋紅,近乎狼狽地走在前頭。

  「還真的是……」迎春吶吶地道。

  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意然還是處子……真的為她守身如玉?

  快步欲跟上他,忽突地聽見:「迎春!」

  她猛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應娘子?」她喊著。看到她身後竟沒跟著任何丫鬟婆子還是小廝,不禁皺起秀眉。

  她竟然一個人跑到業縣到底是想做什麼?

  原本走在前頭的宇文恭聞聲回頭,快步踅回,「昭華,你怎麼跑來了?應容呢?」

  「大哥在卞下城,我是自個兒來的。」應昭華喜笑顏開地看著兩人,「原以為你倆真回京了,想不到竟跑到業縣。」

  迎春見他眉眼微沉,便拉住應昭華,「咱們先到……」本是要帶她進客棧或茶樓,可是到處人為患,最終只能望向他,等他發話。

  「先回常盈倉。」宇文恭淡道,隨即走在前頭。

  「我來是不是讓大人不開心?」應昭華小聲問。

  迎春乾笑著,「是說應娘子怎會知道咱們在這兒?」她不認為應容會告訴她這件事,可除此之外,還有誰能傳出這消息?

  「巡漕御史出現在業縣的轉運處,這事在卞下城傳得眾人皆知,有人說巡漕御史是大人,所以我就趕過來了。」

  迎春苦笑了下,原來是從未出現過的巡漕御史岀現,才會教卞下一帶的百姓如此亢奮,可是將昭華給引到這兒就不好了。

  「我終於盼到這一刻了。」應昭華難遏喜悅地道。

  「什麼意思?」怎麼好像她遇見了天大的好事,她卻一點眉目都沒有。

  宇文恭將應曄華帶回了常盈倉,差人整理出一間房,準備讓她待一晚,明日就讓她回卞下。

  「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來的。」應昭華死活不肯。

  迎春見宇文恭的臉色越發黑沉,趕忙打圓場,「應娘子,你待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一個女人出門在外也不妥,明日還是趕緊回卞下。」

  「誰說我幫不上忙?我可以。」不等宇文恭開口,應昭華又出聲道:「大人,你現在正在追查漕運的貪污弊案,我擅長看帳冊,我可以幫忙,而且我還可以指引大人追查的方向。」

  「不用。」

  「要的!大人,你一定要將總督繩之以法,絕不能縱放!」

  迎春聽出不對勁,輕扯著她,「應娘子說到哪去了,怎麼說到總督那兒了?」  

        「哼,上樑不正下樑歪,要不是頂頭上司帶頭,底下的人敢抽私稅?一艘船抽十兩到二十兩銀不等,漕運定額是八百萬左右,一艘漕船最多承載八百石,一次漕運至少要一萬艘船,一趟運糧北上,船稅就要十多萬兩,其中還不包括其船費、水費和人丁費,甚至是占糧扣糧私自折銀錢的部分,還有船廠雜頂支出、漕衛的浮報人數,光是一年下來,撈的銀兩還不夠嚇人嗎?」

  「你怎會這麼清楚?」迎春吶吶地問。

  應昭華沒應話,逕自往宇文恭面前一跪,「懇求大人替民婦相公申冤。」

  宇文恭面無表情地垂斂長睫,淡聲道:「為何這事打一開始不說,非得要兜這麼一圈?」

  應昭華愣了下,沒料到他早已猜到,「大人,大哥說,如果不這麼散,大人是不會行動的,打從五年前公孫失蹤之後,大人就對許多事無動於衷,而大哥也認為只要漕台別得寸進尺,為了百姓沒麼不能忍的,然而去年我相公為了舉報總督大人貪墨而遭殺害,我和大哥再也無法隱忍。」

  「所以,就拿三條人命逼迫我?」宇文恭俊面上浮現一絲惱怒。

  「大哥說,不這麼做,大人是不會有所動作的,而事實上傅祥為富不仁,勾結船廠,魚肉百姓,後因礦山遭總督侵佔、血本無歸,才求助於大哥,甚至說他手上有我相公當初蒐集的帳冊,想藉此得大哥相助,大哥才會利用他,可最後還是沒找到帳冊。

  「至於李三才,就是他殺了我相公的,我殺了他也不過是一報還一報!而鄭明海也常利用職責強徵百姓進船廠當技工做苦役,殺了他……是要確認大人是否有心查案。」

  「胡鬧!這些事難道就不能明著跟我說,非得要濫用私刑?如此,你們和我七叔到底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我殺的都是可惡之人,可是漕運總督卻無視黎民百姓,重稅加身,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說到底是大人不好!公孫明明已經回京,你卻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大哥明明告訴你漕運大有問題,你依舊充耳不聞……如果你從去年就介入,我相公就不會死,咱們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應昭華放聲嘶吼,像是要喊出她拚命壓抑的悲傷。

  她明知道死因,卻要配合眾人說是捲入街頭鬧事……她的相公是被人所殺,她的相公是為了揭發貪污,保護百姓而死的!

  宇文恭繃緊了下顎,一句話也反駁不了,只因她說的都是真的,公孫不在,他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他為什麼要理睬別人死活?他的公孫魂魄不知流向何處,他光是尋找,光是等待就耗盡心力,哪有多餘的心思理踩他人?

  迎春聽完,胸口狠狠刺痛著。

  這是誰的錯?在場的人都沒錯,可是錯誤卻存在著。

  半晌,三人依舊各自沉默。

  「大人,應娘子初來乍到必定累了,讓她歇會吧,咱們手邊還有要緊事得做。」迎春吸了口氣,將痛楚壓入心版深處。

  宇文恭眺著淚流滿面的應昭華,張口卻是無言,只能抬步離開。

  迎春拍了拍應昭華的手,趕緊跟上宇文恭。

  「提防王恪,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應昭華噙著濃濃鼻音道。

  迎春回頭應了聲,隨即跑步追上宇文恭,緊緊握住他的手。

  「不是你的錯。」

  「……也不是你的錯,不要胡思亂想。」宇文恭沒瞧她,只是反握住她的手。

  迎春愣了下,雙眼有點發熱,都什麼時候了,幹麼還顧及她?他這不是要教她更難受?

  一進房,宇文恭往案邊一坐,翻看著桌上的帳冊,感覺陰影襲來,抬頭,她的吻輕柔落下,教他受寵若驚。

  「昭華只是在說氣話,你別當真。」

  宇文恭將她拽進懷裡,緊擁住她,「她沒說錯,應容確實跟我提過,但我真的沒心思管這些,就算我有所察覺,還是不想管,因為我的心空了……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真的管不了這些煩人的事……」

  「唉,那些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咱們可以彌補,至少給死者一點慰藉。」

  「這一次,我會將該辦的事辦個徹底。」

  「嗯,卓娘子手上的帳冊大抵就是王情蒐集來的,雖然不知道是怎麼落在傅老闆手中,但不管怎樣,咱們要查個水落石出,以慰王情在天之靈。」

  「嗯。」他將臉埋在她纖細的肩頭上,嗅聞著她身上姑娘家特有的香氣。

  「好了,放我下來。」被圈在他腿上,教她有些不自在。

  「再吻我一次。」他央求著。

  迎春瞪著他,暗惱剛才她怎如此大膽。然而面對他的期待,她只猶豫了下,終究輕柔地將唇貼覆在他唇上。

  原以為只是如此而已,豈料他竟撬開她的唇,舌頭硬是鑽入唇腔裡恣意糾纏,她想閃避,他卻將她按在桌上,纏吮勾誘,熾熱的肌膚燙著她,直到那不尋常的熱度在腿邊茁壯,她趕忙按住他的肩。

  他的氣息微亂,瞅著她緋紅的面頰,迷離又透著些許恐懼的眸,他硬生生忍住慾望,從她身上退開,「抱歉。」他啞聲低喃,側身不敢再看她。

  迎春從案上跳了下來,一路進了內室。

  宇文恭有些頹喪地坐在掎上,收拾著凌亂的帳冊,餘光卻瞥見她又走了出來,在他對面落坐。

  「看帳冊。」她生硬說著。本來決定今天之內不要再見到他,可一想到那堆帳冊、想到昭華的傷悲,她還是硬著頭皮,履行她的承諾。

  宇文恭聞言,低低笑開。

  「快看!」還笑?色胚子!

  宇文恭直看著她,笑意從嘴角爬進了眸底,那般喜悅,那般溫柔。

  「看帳冊!」看她做什麼,登徙子!

  「迎春,我真的還是處子。」他承認了。

  迎春直瞪著他,跟她說這些做什麼?處子了不起嗎?!

  「別讓我當一輩子的處子……」他由衷道。

  「看不看帳冊?!」迎春羞惱的吼道,大有他再不正經,她會立刻離開……當然是抱著帳冊回內室看。

  「看,嗯,一起看。」宇文恭翻著帳冊,不斷地偷覷她。

  他不禁想,她不在,他沒力氣,她在,他沒意志力……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3:44 PM 編輯

【第十三章】   許諾贈你金步搖

  兩人在房裡看了一下午的帳冊,看到渾然忘我、頭昏眼花,直到應昭華出聲,兩人才猛地回神。

  「你們還不用晚膳嗎?」應昭華站在門口問。

  迎春看著外頭全暗的天色,不敢相信他倆竟然看帳冊看到天色暗了都渾然不覺。

  「休息一會,我讓人備晚膳。」宇文恭站起身各活動了下,正打算去喊人備膳,卻見王恪急匆匆地從外頭跑來。

  「大人,不好了,船幫造反了!」

  「說清楚。」

  「從下午開始,排在後頭袞州的船幫就一直在鼓噪,藉機鬧事,卑職差了漕衛壓了下去,可到了晚上他們竟串連其它船幫率眾鬧事,現在就連碼頭邊上的酒樓客棧都遭殃了!」王恪氣急敗壞的說。

  「你待在這兒。」宇文恭低聲吩咐著迎春,跟著王恪離開。  

  迎春哪裡肯留下,待他走遠了些,便三步並作兩步地遠遠跟上,然而才剛踏出常盈倉的大門,餘光突地瞥見應昭華,她猛地停下腳步。

  「應娘子,你在倉裡的舍房待著。」

  「現在沒時間說那些,說什麼船幫鬧事,這分明是有人下令,鬧事只是為了掩飾刺殺。」她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姑娘,在她幫得上忙時,她當然要幫。

  「我知道,可那兒危險,你別去。」迎春自然清楚這是個局,想必宇文恭也清楚這一點,他自會有所防備。「你在那裡幫不上忙,只會成為累贅。」

  應華啐了聲,腳步飛快地從她身旁奔過。

  「昭華!」

  迎春吼了聲,然而應昭華腳程奇快無比,一出倉門,轉眼隱入人潮裡。

  當迎春趕到碼頭邊,只見一片混亂,漕兵和船幫打成一團,附近的商鋪早已掩上大門,熄了簷下的燈,她只能在昏暗不明的碼頭邊尋找應昭華和宇文恭,邊閃避迎面而來的打鬥。

  直到靠近轉彎處,她瞧見奉化護在宇文恭面前,讓她微鬆了口氣。

  雖說她不清楚宇文恭到底派了什麼任務給奉化,但奉化的出現可以說是任務完成,也許還帶了人過來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至少他是安全的,她放心了,接下來只要將昭華找出來就好。

  她環顧四周,視線一直被人擋著,乾脆躍上附近鋪子的屋簷,想從高處尋找她的蹤跡,餘光卻瞥見右前方有道光芒閃過,她瞬即朝光亮點望去,就見停靠著的漕船船艙上竟布佈著弓箭手,瞄準的目標是……

  她順著方向望去,瞧見被鎖定的竟是宇文恭,不禁放聲大喊,然而,碼頭邊滿是爭吵咒罵聲,將她的嗓音給掩了下去,就算她喊破喉嚨,他也不可能所見。

  幾乎沒有多做停留,她沿著屋簷飛奔,躍過了打鬥的人群,落在碼頭邊的大墩上,隨即點地再起,跑過了幾艘船,在弓箭手發箭之前,抽出弓箭手箭簍裡的箭,轉手割喉,一氣呵成的動作在須臾之間。

  將弓箭手的屍體拋下,迎春粗喘著氣環顧四周,心知弓箭手絕不可能只佈署一個,必須找岀其它制高點……

  她驀地回頭,看向轉運處的牌樓。

  「公孫,小心!」

  後頭傳來應華的聲音,迎春還來不及回頭,箭矢破空聲已近,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她被人推開,撲倒在船艙處,同時聽見一個悶哼聲。

  迎春迅起身奔上前欲查看應昭華的傷勢,耳尖地又聽見從後方傳來的矢破空聲,幾乎無遐細想,她一把拽住應昭華往艙房裡退,瞬時箭矢如雨般鋪天蓋地而來,落在船艙處的甲板。

  她趴低身形,以防弓箭手發現,轉頭卻見應昭華心窩中箭,她霎時愣在當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傷勢。

  還能活著?她得要她帶下船,可下頭還亂著,弓箭手又藏在暗處,她該怎麼做?

  「公孫……你怎會在這兒?」應昭華氣若遊絲地問。

  迎春怔愣,想起她剛剛就是喊她公孫,但她不可能知道她的身分。

  「怎麼連你都不睬我了,連我出閣你都沒來……」血水順著她的嘴落下,淚水在眸底打轉。

  迎春抿了抿唇,將她抱進懷裡。「你也知道我遇到不少事,如今得閒了,自然就來見你了。」船艙內沒有燈火,就算她「假扮」自己,昭華也看不穿。

  「怎麼覺得你的聲音不太一樣?還是我快死了,所以……」

  「什麼死不死,你不過是小傷罷了,待你傷好,咱們要去城西廣福源客棧喝酒,這一次可真要不醉不歸。」迎春紅了眼眶,該快帶她就醫,無奈被困在艙房裡。

  應昭華聞言,嘻嘻低笑,就像那年還未出閣的小姑娘,為了彼此一個約定就能樂上許久,「好啊,咱們這次喝大醉……誰都不帶,就咱們倆……對了,你可以換上女裝,唯們一道上街去,我給你買支釵,你要送我一支金步搖。

  「我這不是虧大了?」迎春笑著,淚水掉得猝不及防。

  「欸,下雨了?」應昭華想抬手抹去臉上的濕意,可她動不了。

  「嗯……卞下一帶入夏後就是雨季呀。」迎春胡亂抹著臉,抬頭瞥了眼外頭的情況,只能確定箭雨止住了,可無法確定弓箭手是否還在暗處虎視眈眈。

  「雨季?可我怎麼覺得冷了?」

  「你向來怕冷啊?」迎春不斷地摩挲著她的雙臂,卻感覺她的體溫逐漸流失,當機立斷決定帶她殺出重圍,「昭華,走,我帶你下船。」

  她拉起昭華的手環過自己的頸項,卻見她另一手無力地癱軟垂落,霎時,她的心像是被緊揪住。

  「公孫……你為何捨棄了宇文表哥?你不是最喜歡他了?」應昭華無神的眸子瞅著她,眼前的黑暗逐漸將她的身影吞噬,「表哥很傷心,他不說……可我知道……公孫家都滅門了,你還被困在裡面嗎?」

  「我……」迎春哽咽地說不出話。

  「你別跟我一樣……我那相公寡言沉默,看起來是冷的,心卻是暖的,他待我很好很好,我卻在他死後才發現……你別跟我一樣,失去了才後悔……因為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別說了,外頭靜了,我抱你下船。」她想將她抱起,她卻渾身無力,直接從她懷裡滑落。迎春直瞪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昭華……昭華,不准睡,你還沒送我釵呢……酒都還沒喝,你怎能先醉?」

  斗大的淚水串串滑落,她伸手覆上應昭華未閉上的眼,感覺她濃纖的長睫輕輕地刷過她的掌心。

  她癱坐在地板上,突地聽見外頭傳來轟隆巨響,船身劇搖晃了下,她勉強穩住了自己,從艙房的窗望出去,什麼都看不見,倒是聽見人群騷動的驚呼和哀嚎聲。

  難道……宇文散真的造反了?!

  她惱火地踏出船艙,環顧四周,就見碼頭邊的大街有武裝士兵,她心頭一凜,隨即躍上船桅往大街另一頭望去,驚見竟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宇文散到底上哪調來這些人的?

  正忖著,突地聽見下頭有人高喊——

  「迎春!」

  她垂眼望去,發現是宇文恭,正欲躍下船桅告知滿街士兵一事,箭矢聲再度逼近:「小心!」

  她揚聲朝宇文恭喊著,一支箭翎從身側擦過,一支插上她的肩頭,教她因疼痛而失去平衡的往下墜落,撲通一聲掉進水裡。

  「迎春!」

  她聽見他近乎心碎的喊聲,她想要回應他,然而痛楚卻將她卷進黑暗裡……

*             *             *

  她一直處在某種她說不清的虛無飄渺裡,眼前的霧從未消散,像是將她困在一隅,直到一天,霧終於散去,她瞧見一處後院園子。

  貧瘠而草木稀疏的園子,有個人正蹲在地上挖著土。

  好熟悉的背影,她的腦袋卻渾沌地想不起來。

  她靜靜地看著,看著他栽著一截截枝枒,光禿禿的沒有葉子,沒多久,都爛了。

  之後,她總是靜靜地伏在園子的角落裡,不知道在等待什麼。  

  直到那人又來了,他總是背著光,她瞧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見他的背影,這一次他帶來更多的枝枒,一截一截地裁在園子裡。

  一段時間後,枝條長出來了,綠芽添了色,她不禁想,這到底是什麼?

  她靜靜等待著。

  不知道是等待著枝枒茁壯,抑或是他的到來。

  可他總瞧不見她,只對著綠葉茂密的喃喃自語,最終她聽見一句……

  「為何不開花?」

  原來會開花……會開出什麼樣的花?

  她開始期待,看著園子裡的樹開出了各色花朵,她很是喜歡,卻想不起是什麼花,而他所等待的花開,卻始終不見訊息。

  直到有一天,花開了,紫色漸層的花朵,而同時她也看見了他的五官、看見他的笑容,是那般熟悉得教她心頭發痛,教她脫口喊出,子規……

  啊,她想起來了,那是杜鵑花,每年的三月,他倆總是待在樹屋上,俯看滿山遍野的杜鵑花……多想,再一次與他賞花,就在那幢樹屋裡……多想,碰觸他……

  「迎春?」

  她猛地張開眼,好似從河底浮上水面,虛浮著的身體有了真實感。

  「迎春!」

  那把壓抑著急躁的嗓音在耳邊呼喚,她側眼望去,不由微皺起眉,「大人,你是怎麼回事?」怎麼連鬍渣子都冒岀來了?

  宇文恭緩緩地吁出一口氣,擠出笑意,「忙了點,一會就去打理。」他多怕,當她一張眼,她會是不識得他的迎春。

  「忙什麼?」她微皺著眉,總覺得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麼,抬手想掐掐發痛的眉心,可手一動,肩頭跟著一抽,教她嗚咽了聲。

  「別動,大夫說少動,口子才收得快。」宇文恭忙按住她的手。

  迎春頓了下,定定地注視他半晌,落水前的記憶原地回籠,她忙問:「我瞧見有整支的武裝土兵:現在狀況到底如何了?」

  「那是水師,我麾下的水師士兵。」宇文恭忙道。

  「……噢?」迎春眨了眨眼。「水師士兵怎能胡亂調動?」

  「總得防備一二,所以一開始我讓奉化駕馬車帶著嵇韜假裝搭船回京,實則是讓他倆帶著我的虎符到青州調動水師,趕到業縣,時間上掐恰得到好處,剛好趕上,已經將鬧事的船幫和漕衛都拿下了。」

  「果然……就說船幫怎可能人數那般多,原來是有漕衛混雜在裡頭……」像是想到什麼,她忍不住打量他,「你沒事吧?那時弓箭手就隱身在運轉處的牌樓上,我本來是要告知你的。」

  「我怎會有事?有事的是你,你掉進水裡……你為什麼不聽話?我讓你待在倉裡,為何跑出去?」當他瞧見昭華推開她的那瞬間,他渾身的血都冰凍了,他多怕一眨眼又失去她。

  「我是為了找昭華……」她突地頓住。

  宇文恭瞧她那神色,便知她的思緒清晣了,將昭華的事想起來了。

  她眸色平靜,沉默不語。

  半響,宇文恭才低聲道:「我已將昭華入殮了,早上應容也趕到業縣,我把昭華的後事交由他去辦了。」

  迎春依舊沒吭聲,整個人平靜得不可思議。

  「昨兒個的事雖然已經派人查緝中,可有些事還是得由我親自坐鎮,所以一會我得到轉運處,而你……」

  「去忙你的。」

  宇文恭忖了下,又道:「算我求你了,乖乖待在這兒。」她平靜得像是在策畫什麼,教他莫名不安。

  「放心,我不會扯你後腿。」迎春皮笑肉不笑地道。

  「迎春,昭華的事自然有我處理,你別插手。」她那模樣教他瞧了就怕,就怕他前腳一走,她後腳跟著跑了。

  「大人,我還受著傷,能做什麼?就算想宰了誰,也得等我傷好,是不?」她的笑意冷冷的,像是將怒火壓藏在某處悶燒。

  「我會查出主謀,絕對不會讓昭華白白死去,該償命的,一個個我都會揪出來,你只需要在旁看著就好。」

  「所以你會殺了宇文散?」她笑著問他。

  「必要時,我會監斬。」

  「順便替他收屍?」

  「迎春,他是我七叔……」

  「那又如何?」宇文散也是她七舅!

  「宇文恭,昭華是我的妹妹!」她突地怒咆岀口,伸手揪著他的衣襟,「昨晚,昭華將我錯認為公孫,為了護我才會中箭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昭華與我的情感,她曾經那般迷戀我,可就算有日她識破了我的秘密,她卻沒揭開,反而護著我,與我成了最知心的姊妹……我與她有許多約定,再沒有一件能實現了……」話到最後,她哽著聲,斗大的淚凝在眸底不肯任其滑落。

  宇文恭一把將她摟住,「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怪就怪我。」

  「當我瞧見昭華殺了李三才時,我真的錯愕極了,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到底怎麼了……她是應家的小千金,她的性子純良,沒有絲豪刁蠻之氣,她該被捧在手心裡疼的,可她最後的命運卻是如此……」

  她多想要回到最初的那一刻,那時的她哪怕被公孫家的期盼壓得喘不過氣,至少那時她們是無憂無慮的,從沒意識到生離死別。

  「迎春……」

  「是我害死了昭華……」她埋在他的懷裡低泣。

  如果不是她的死,宇文恭不會不插手漕運,今日的事就不會演變至此。

  「不是,是我的錯,你不要胡思亂想。」

  迎春泣不成聲,想著那個一旦喝了酒就笑得嬌俏的小姑娘,想著那個總是說待她岀閣時要送她金步搖添妝的小姑娘,她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結果,一整天,宇文恭都沒踏房門,隔著門,差使著奉化來回傳報。

  「……讓嵇大人先將王恪押著,晚一點我親自審他。」

  迷迷糊糊中轉醒,迎春聽見宇文恭刻意放輕的嗓音。

  「那麼池參將那裡呢?池參將說他已經將帳本查看得差不多,也將七省戶部的消息蒐集齊全了。」

  「你讓他將所有資料彙整好,順便要康副將先去押管糧同知和提督,再讓管千總去統管剩下的控衛,宣告運載的白糧的漕船明日放行。」

  「是,屬下知到了。」奉化應了聲,隨即離去。

  宇文恭端著湯藥走回內室時,就見她張眼直瞅著自己。

  「正巧藥也熬好了,先喝點藥,一會用膳。」宇文恭噙著笑意走近,輕柔地將她扶起。「我讓人去找了糖瓜,你嚐嚐看味道有沒有京城的好。」

  迎春安靜地喝了藥,宇文恭故意用手喂她糖瓜,豈料她也沒閃避,直接將糖瓜給咬進了嘴,含著去苦。

  宇文恭有些受寵若驚,意外她竟如此乖順。

  「你有要事在身,去忙吧。」迎春含著糖瓜,話說得有些含糊。

  「不急,一些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我沒事,你不用陪我。」她從未如此失態過,竟在人前哭得像個孩子,可是是在他面前,所以算了丟臉就丟臉吧。

  「我不是陪你,是讓你陪我。」

  迎春輕扯了下唇,又問:「你用膳了嗎?」就怕他只顧著照顧她,忘了照顧自己。  

        「我讓人備膳。」

  宇文恭差人備膳,不一會就有人端來幾樣簡單的飯菜。「今日整個龍門水師傾巢而出,怡巧漕糧就在這兒,就讓他們煮了大鍋的雜炊,簡單吃得飽就好。」

  「你居然將龍門水師都調到業縣?」那可是有兩萬人的駐衛所呢。

  「我說要調千人,天曉得他們都跑來了。」宇文恭將榻幾搬上床,兩人就著兩邊吃飯。

  「老康那傢伙還聰明得很,知道兵分二路,一半走水路,一半走陸路,結果還是用炮船直接撞過來,損壞了幾艘漕船,導致裡頭的糧大半都浸水了,你說,我該要怎麼罰他們?」

  迎春恍然大悟,原來她聽到的轟隆巨響是水師搞出來的,她還以為是漕衛私藏炸藥。

  「你和他們的感情那麼好,你能罰多重?」

  「等漕糧的事搞定之後再論賞罰。」罰是定要罰,否則不長腦袋。

  迎春嘻笑沒回應,低頭吃著雜炊,卻見小碟子裡擱了顆水煮蛋。

  「這是你要吃的?」他知道她向來不吃白蛋。

  「讓你敷眼。」

  「喔……」難怪她老覺得眼睛張不太開,「謝了。」

  「不用客氣。」宇文恭噙著笑,見她氣色好些,心裡才跟著踏實。

  將一碗雜炊吃了大半碗後,她將往前一推,表示她不吃了,才問:「應容要將昭華移棺回卞下城了嗎?」

  「嗯,明日就會運回。」

  「跟應容說,將她和王情葬在一塊。」她認為應容肯定不願意讓昭華葬在王家的墓裡,雖說她對王恪沒什麼好印象,但昭華對王情情意極深,沖著這一點,就該替昭華完成這個心願。

  「我再跟他說。」

  「明日我想上街買一支金步搖送給昭華。」

  「釵?」

  「嗯,當初說好的,她出閣我送金步搖,我出閣她送釵,可是她出閣時,我不好送她金步搖,所以贈她一對御賜的青瓷瓶。」

  「你的傷還沒好,我去幫你買吧。」

  迎春搖了搖頭,「我要親自挑一支適合她的。」

  「你待她那麼好,我快吃味了。」宇文恭帶著幾分認真打趣。

  「如果我真是個男人,定會娶她為妻。」天底下那般善解人意的姑娘家可不多,她是真心認為娶妻當娶昭華這樣的姑娘。

  「我呢?」

  「如果我是個男人,你還肯要?」她問。

  「為何不要?」宇文恭想也沒想地道,卻見她略微嫌棄地往後退了些,「你這是在做什麼?」聽不出他的話意是指無論她是男是女,他都非愛不可的深情嗎?

  迎春微瞇起眼,其實她從以前就覺得他和嵇韜走得非常近,甚至嵇韜非常喜歡對他上下其手,而他從不抗拒,如今想想,也許他根本就喜歡……

  「等等,你在想什麼?」宇文恭急問著。雖說他不見得能將她的想法猜個十成十,但猜個大概還是足夠的。

  「你去忙吧,我要睡了」她背過身躺下,懶得再與他爭論。

  宇文恭見她恢復了點生氣,心想沒必要逼得太緊,只要依她的步調慢慢調適,別一再責怪自己就好。

  將榻几和晚膳收抬好,宇文恭在床邊坐下,確定聽見她入睡的勻長呼吸才起身,吩咐守在外邊的水師士兵用心巡視,才朝常盈倉最後方的一列房舍而去。

  屋裡,王恪被捆綁著丟在一旁,嵇韜則和龍門水師的池參將閒聊著昨兒個事發的細節,一見他來,稍稍作揖後,便將他請上位。

  「池濯,你怎麼在這兒?奉化沒跟你說,要你將那堆資料彙整好?」宇文恭懶懶問著。

  「將軍,我已經彙整得差不多了,橫豎就是上有張良計,下有過牆梯,上頭怎麼貪墨,下頭絞盡腦汁搶糧搶錢應付之外,還趁機貼補己用,這部分已是證據確鑿,將軍看過後用印就能送回京作為證供。」池濯雙手一攤,表示這麼點小事是不可能讓他忙太久的,畢竟水師的總帳是他負責的。

  宇文恭輕頷首,回頭斂笑瞅著鼻青臉腫的王恪,「王恪,招不招?」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真的……」

  「嵇韜,你怎能將他打成這樣?」宇文恭仔細看過王恪的眉眼後,極不認同地回看嵇韜。

  嵇韜搓起下巴,「我沒打呀,是他自己撞的。」

  「胡說,誰都看得出那是被揍的。」宇文恭起身走到王恪面前,一腳將他踢倒在地,隨即往他胸口上一蹂,沉聲道:「最後一次問你,誰指使你的?」

  嵇韜見狀,無聲問著池濯——他這一招有比我好嗎?

  「比較不會留下痕跡,但一個不小心會出人命。」池濯好心解釋著。

  龍門水師的軍紀嚴謹,那是因為頂頭上司執法嚴明,底下的人誰敢造次?又不是不長眼,專門找死。

  宇文恭雙眼直盯著王恪,「當初王情為了舉發總督貪墨一事而遭人滅口,身為嫡兄的你膽小怕事,罔顧王情之死,如今一場暴動揭露出弓箭手的佈署,身為卞下船廠主事、掌管龍太衛的你還要告訴我,你什麼都不知道?」

  腳下的力道慢慢加重,直到王恪忍不住地吐出一口血。

  「是總督……人不要再踩了……」

  「瞧,你早點說不就好了,何苦找罪受?」宇文恭這才收了腳。

  「卑職……卑職又能如何?總督權勢滔天,咱們難道還能反了天?」王恪淚如雨下,「我雖然沒能替王情平反,可至少我將王情搜集的帳冊交給了傅老闆……誰知道傅老闆卻被殺了……」

  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指揮使,除了聽令辦差還能如何?想找死才想反了天,就像王情一樣!

  宇文恭冷眼看他,缺角的細節串連了起來,可儘管如此,對他,宇文恭始終激不起一絲的憐憫。

  「屆時,我會將你押上京,你要緊咬住總督,如此我還可以給你一條活路。」話落,轉身朝嵇韜比了比,他便逕自離去。

  回到倉房,走進內室,看著依舊沉睡的迎春,他惶然的心才能安穩。

  褪去外袍,在她身側躺下輕輕將她擁入懷中,感受她的氣息。

  她不知道,沒有她,他是真的無心理睬旁人死活的。

  一早,用過膳後,迎春略略動了肩膀,雖說沒瞧見傷勢,但她認為口子應該不大也不深,便要宇文恭幫她備熱水。

  「傷口不能碰水。」宇文恭說著,卻還是讓奉化去備熱水。

  「我要擦澡」這種天候悶熱難受,不擦澡是想逼她去死。

  「我幫你。」

  「……再說一次。」

  「我幫你搽藥,否則你要是不小心傷口沾水不是麻煩。」宇文恭再正經不過地道。

  「大人,我只傷到左肩,我還有右手能用。」她並沒有殘廢好嗎?

  話落,她發誓,她聽見他咂嘴的聲響,不由抬眼去,而宇文恭則從善如流的答應了。

  待熱水備妥,她非常克難地擦好澡,卻發現又流了一身汗,不禁暗罵卞下這一帶的夏季真不適合人活。

  「跟你說幫你,你就不肯。」宇文恭進了內室,有幾分幸災樂禍地笑著,拿起梳子梳著她的髮,動手替她束髮。 

  「宇文恭,你這個下流胚子,我到今天算是看清你了。」

  「想看清我還早,你得要時時與我相處,才能將我看得透澄。」

  她眼角抽搐,懶得聽他耍嘴皮子,由著他束髮更衣,感覺像是回到十年前,她第一次穿朝服是他幫她穿的,身邊雜事是他幫襯的。

  「走吧。」宇文恭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迎春已經被迫習慣,就這樣與他手牽手走經過他龍門水師的一票副將、參將、千總等等大小武官面前。

  兩人進了一家首飾鋪子,迎春費了點功夫才挑到一支勉強合意的金步搖,回頭對著他說:「先幫我墊著,回卞下城我再還你。」她這才想起她想本身無分文,哪來的銀錢買金步搖。

  「三分利。」宇文恭一個眼神,奉化便上前付了帳。

  「奸商。」

  「你也可以選擇賣身。」

  迎春俏臉泛紅,想也沒想一腳踹去,疏於防備的宇文恭當場嘶了聲,低斥道:「你上回打在胸膛上的那掌,瘀血都還沒散!」現在竟然還在他腿上踢了一腳。

  「你如果想要在臉上頂個巴掌印也成。」無恥之徒,要是換作他人對她這麼說,早就沉屍河底,他該慶幸了。

  「算了,打是情,罵是愛,我認了。」

  迎春眼角再度抽搐,待店家將金步搖裝進匣內,她抱著木匣就走,壓根不想與他走太近。

  宇文恭不以為意,不管她走快走慢,他就是隨侍在她身旁,如膠似漆般的狀態,教後頭的奉化頻頻搖頭嘆氣。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5:50 PM 編輯

【第十四章】   藏匿贓銀的方式

  待三人回到常盈倉,遠遠的便聽見爭執聲,迎春不由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老神在在,彷彿早猜著發生什麼事。

  「怎麼了?」宇文恭站在廳處,懶聲問著。

  「將軍,這兩個老傢伙說咱們沒有許可權逮他們。」康副將裝老實樣的扮無辜。

  「怎會?本官說能押就能押,趕緊將他們押上船,和運送白糧的漕船一起進京裡,押入刑部待審。」宇文恭不耐地擺了擺手。

  「宇文大人隨意調動龍門水師,若無請示聖上,等同謀逆,下官進京必定告上一狀。」管糧同知不服氣地斥道。

  「去呀,你們都能謀殺巡漕御史了,怎麼我不能調龍門水師護糧官?」

  「大人這是給咱們羅織罪名!」

  「是啊,謀殺御史、命各督糧道混糧雜充、私抽船稅等各種重稅、強制扣住商船、轉賣糧作、浮報漕衛編製……既然你們不招是誰主使,那麼這些罪名你們就擔著吧,屆時被誅了幾族,可別怪我。」

  管糧同知和漕運提督覷了彼此一眼,同聲道:「咱們招了,是卞下知府要咱們這麼做的,大人明察。」

  宇文恭聞言,不由放聲大笑,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漕運想要牽扯知府?雖知府有輔佐之責,但沒有干涉之權,你倆又是憑什麼非得要聽令於他?」狗急跳牆也不是這麼個作法,真是教人啼笑皆非,「兩位是否忘了自己是漕運總督的輔佐官?」

  「是他威脅咱們,要將咱們抽船稅一事往上呈報。」漕運提督說得煞有其事。

  宇文恭似笑非笑地瞅著他,撓了撓鼻子,「一個卞下城的知府究竟要如何威脅兩位?怎麼兩位如此輕易地被威脅?」

  「哼,他可是當今皇上的表兄,亦是大人的表兄,咱們能不怕他嗎?」漕運提督哼了聲,只能說應家的女兒真是了得,一個追謚端賢太后,一個可是老鎮國大將軍夫人,有宇文家和皇上這兩座靠山,誰敢不給他一分薄面。

  「好,你要說他威脅你們,總要有真憑實據。」宇文恭懶得戳破兩人的謊言,天高皇帝遠,掌管卞下經濟和軍事的是漕運總督,傻子都知道該依附誰,要不豈會鬧出昨晚暴動的荒唐事?雖說七叔已經回卞下,但也不是非要他在場才能策畫暴動。

  「大人,我有證據,我手頭上有應容上繳的徵用百姓搖役的名單,當初是應容獻計說徵用百姓為船工押糧的,省下的軍兵押糧費用則是五五分帳,還有卞下一帶的徵糧折銀,他更是用三石粳糯折收一兩銀,理該折銀五千兩的定額,實則收了一萬多石的粳糯,再將多徵收的轉賣他處,還請大人明查。」管糧同知像是早有準備,將懷裡的帳冊拿出。

  宇文恭取過一瞧,大略地翻了翻。

  迎春站在他身旁看了幾眼,倘若帳冊屬實,那麼流進應容手裡的銀子沒有上萬兩,也有數千兩,然而和漕運總督那本帳冊一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才貪這麼點銀兩,端出來都覺得丟臉了。

  宇文恭將帳冊翻到底,握著帳冊輕搧著風,好一會才回頭,問著早已站在辦事廳外多時的應容,「應容,你可認罪?」

  一屋子裡的人跟著望去,壓根不知道應容是何時躲在外頭偷聽的。

  應容直睇著他,笑了笑,「下官認罪。」

  管糧同知和漕運提督互看了眼,心忖著這本帳就算他不認都不行,這可是正經帳冊不是捏造的。

  「但是,下官是聽從總督大人的指示行事。」應容又添了一句。

  霎時,兩人怒目瞪去,痛罵道:「應容,事已至此,你竟然還敢還陷總督大人?!」

  「是不是誣陷,咱們到皇上面前說清楚。」應容淡道。

  「好,就到皇上面前說清楚,是非黑白自有個說法!」漕運提督怒道。

  「很好,那就一道上京到皇上面前說吧,不過,看在應容的妹子剛去世,待他將妹子帶回卞下下葬後再押往京城。」宇文恭替兩方下了結論,省得來往怒罵,一點意義都沒有,教人聽了都乏味。

  「怎能如此?既是要上京,就該要一道前往才是,大人如此決定,分明就是在包庇應容!」

  宇文恭剛要踏出廳門,聽漕運提督這麼一吼,涼涼回眸,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我要包庇,那又如何?官場上不就是如此?」官官相護這門學問,輪不到他教吧。

  「你——」

  「康副將。」宇文恭瞅了他一眼。

  「屬下明白。」康副將使了個眼色,一旁的水師士兵立刻上前押人,康副將順便抽出手巾塞了兩人的嘴,省得吵得人不得安寧。

  待人都走後,宇文恭才冷聲問:「應容,如此結果你可滿意了?」

  「若是能讓總督伏法,搭上我這條命也值了。」應容笑笑地道。

  「如果你打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要對付我七叔,為何還派出隋揚暗算迎春?」每每回想這事,就教他冷汗涔涔,他必須確定他不會再讓人暗算迎春,否則他難以心安。

  「那晚讓隋揚殺了傅祥後,本是要搜出王情蒐集落在他手上的帳冊,誰知道竟讓她一把火給燒了書房,一個懂武藝的丫鬟就如你所言,疑點重重,我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要是能從她們主僕倆身上搜出帳冊,更是再好不過。」應容噙著笑,瞅著始終冷著臉的迎春。

  當他察覺宇文恭待她的態度不同以往時,他便按住了暗殺的想法,因為,也許這個丫鬟並非敵人,再者,他不希望讓宇文恭傷心。

  「帳冊還在。」迎春突道。  

  應容驀地瞪大眼。「真的?」

  宇文恭涼涼看了一眼,壓著嗓音問:「這件事我會處理,倒是你,我問你,是你讓昭華去殺李三才的?」

  「是。」應容不假思索地道:「王情死後,昭華始終走不出悲傷,是我將她接回府,灌輸她復仇的想法,若不這麼做,她撐不下去了……那丫頭重情又死心眼,我總得先撐起她的心,才能教她怎麼活,不是嗎?」

  迎春垂睫不語,好半晌才從懷裡岀一隻木匣,「應大人,請將這支金步搖放在昭華的棺裡。」

  「金步搖?」

  「這是我與昭華的約定,請替我與她實現這份約定。」

  應容疑惑地皺起眉,心想昭華何時與她這般交好,甚至送金步搖……他驀地想起,昭華出前曾抱怨公孫並沒有依約送她金步搖……

  「是公孫要你來的?」他問。

  「是。」既然他如此猜想,就當如此吧。

  「那真是太好了,昭華一定會很開心……可如果再早點不知道該有多好,也許一切都不同了。」應容笑著,嗓音卻沙啞起來」

  「你先回卞下處理昭華的後事,待處理完畢,隨著士兵上京吧。」宇文恭不想讓迎春再勾起傷悲,話落,牽著她離去。

  進了房,見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他旋即來到她的面前,躬身問:「傷口疼?」

  迎春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去忙你該忙的,想必你有許多善後的工作該做。」剩下的事都是她幫不上忙的,得他自個兒執行。

  「龍門水師來了那麼多人,要是樣樣都讓我處理,那群兵可以廢了,況且嵇韜也來了,漕衛的事交給他處理,漕糧就交給龍門水師負責,待到個段落,咱們就準備回卞下。」

  「終於輪到處理他了?」

  「總得找出那筆藏匿的銀兩,如此才能定下死罪。」他在大理寺當差兩年,自然凊楚要定罪就得要罪證確鑿,那筆銀錢必定是關鍵。

  「如果找不到呢?」上哪去找那麼一大筆銀兩嫁禍?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就不信掘地三尺還找不著。」

  迎春皺著眉,冀望一切順利,否則要她怎麼甘心。

  「累了就歇會,如果要我作陪,我……」

  「不用。」迎春不客氣地拒絕。

  宇文恭笑了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唇上偷了香吻,她錯愕地瞠圓水眸,抬腿毫不客氣地掃了過去,他敏捷地跳開,邊往外走。

  「好好養傷,要是不小扯到傷口,我會心疼的。」

  「你這下流胚子!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回應她的是他張揚的笑聲,教她氣得牙癢卻又莫可奈何。

  氣呼呼地坐在床上,她咬了咬唇,像是嘗到他的味道,教她無從控制臉上的熱度。

  其實她知道,他只是逗她而已,寧可讓她氣著,也不願她鑽死胡同,因為她和他知道,她心底的悲怒在未達目的之前是不可能消散的。

  總歸一句話,他怕她衝動行事。

  垂著眼,想著昭華臨終前的話……重來一次的人生,她要依舊抱憾嗎?

*             *             *

  晌午,五千艘漕船在龍門水師的護航之下浩浩蕩蕩北上,應容也運棺回卞下,宇文恭留下來處理剩下的瑣碎雜事,發文各省戶部詳查糧糧稅,而漕衛清肅自然交給嵇韜處理,剩下的稅務則交給池濯。

  大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宇文恭也準備啟程回卞下。

  回到卞下的應府時,應容早在十天前就被押往京城,迎接他倆的是卓韻雅。

  迎春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她敘舊聊近況,開口跟她要了帳冊,她也二話不說地將帳冊交出。

  「應大人還特地派衙役守在府裡,人數多到我以為我被軟禁了。」卓韻雅打趣道。

  可惜兩人臉上都沒笑意,是臉色沉重地看著帳冊。

  待宇文恭翻完後,他整個人都傻住,怎麼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大的一筆銀兩。

  「慾壑難填……」他喃喃啞道。

  「就是因為數量太大,所以卓娘子認為不可能存進錢莊裡。」迎春在旁道。

  宇文恭忖了下,「但要是寄在旁人的戶上,分散成幾個……」

  「不可能。」卓韻雅極不客氣地打斷他未竟的話:「大人,一個貪墨至此的人,會信任身邊的人嗎?身邊又有足以讓他將身家掛上去的人嗎?」

  「那你認為呢?」

  「人心難以猜測,不過貪財的人都有種想法,自以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像這樣的人通常會將不義之財藏在自己最心安之處。」

  迎春皺起眉,「所以卓娘子認為應該是藏在府裡?」

  「通常都是如此的,以往我也曾聽人說官員貪墨會將銀子藏在府中水井,甚至埋在後院。」

  「佔地如此寬廣的府邸要挖到什麼時候?」總督府的格局是三路四進,更別提兩邊增建的院落水榭,要真打算一一搜索,恐怕得費上幾個月,現下幾乎所有的水師都跟著漕船北上了,根本沒有人手。

  「可這事也不能拖延,畢竟已經過了那麼久,說不準府邸裡的銀兩早給搬移了。」卓韻雅道出她最擔憂的事。

  「沒有,我早先調動水師,就要人去盯著府邸,據回報並無動靜。」

  「是嗎?難道不是在府邸裡?」要不怎可能八風不動?

  迎春皺起眉。外頭突地雷聲大作,斗大雨水如石般投擲在屋瓦上,震天價響,擾得人思緒更躁。眼見雨勢斜飛,就快要打進廳裡,她乾脆起身要關廳門,卻見屋簷下的掛燈聚集不少蟲子飛舞,有的甚至往她身上撲來,嚇得她連忙往後退。

  「迎春。」宇文恭起身托住她,看了飛舞的蟲子一眼,好笑地道:「原來你連飛蟻都怕。」

  「不是怕,我是討厭。」說著,趕緊將門掩上,就怕飛蟲飛進廳裡。

  「雨季到了,飛蟻喜濕,自然會四處飛。」

  「難怪,那回在總督府邸裡也有許多蟲子,還讓我踩了一腳。」

  「是飛蟻?」卓韻雅問著。

  「不知道,哪裡有時間看清楚,不過我是在屋頂上踩到的,應該不一樣。」如果會飛的話,還會停在屋頂上讓她踩?

  卓韻雅聞言,隨即起身再問:「那時,你可有聽見什麼特別的聲音,就像是很細的蟲鳴聲。」迎春的耳力很好,也許她聽見了。

  「我不知道,沒注意那麼多,可以別聊蟲子了嗎?」她壓根不想回憶到蟲子的可怕觸感。

  卓韻雅沒吭聲,逕自開了門,隨手捉了隻飛蟻,折下翅膀湊到她面前,「長得像這個樣子嗎?」

  「卓娘子!」迎春嚇得險些尖叫。

  宇文恭將她拉到身旁,面色肅然地問,「不知道卓娘子問這個是有何高見?」可千萬別說她是挑這當頭逗迎春。

  「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往曾聽人說,有官員貪汙,因官銀有印記,想要熔了再塑又怕被發現,於是養了飛蟻食銀,最終再燒了飛蟻,就會得到滿地的銀屑,重秤的斤兩也不會相差太多。」

  宇文恭皺眉,「從未聽過有這種事。」

  「當然,我說的是大涼的官員。」  

        「你怎會知道大涼官員貪汙的事?」說來這卓娘子的底細也真是啟人疑竇,當初查了樣樣與資料相符,可就因為太過相符,反倒教人起疑。

  「嗯……」卓韻雅有些不自在地攏了攏髮,「因為我是大涼人。」

  「咦?」迎春說意外也不算太意外,只因她實在不像一般商婦,尤其她連大涼的玉石都那般熟悉,「所你當初不想見官爺是怕大涼人的身分被發現?」

  「是啊,因為我不想回大涼,我要是被送回大涼,可就沒命活了。」卓韻雅無奈地道,「喏,看在我救過你一命的份上,你現在可要幫幫我,尤其說不準我還幫你們找到總督私藏銀兩之處了。」

  迎春看了宇文恭一眼,意指由他作主。

  「古敦律例早開放與大涼通商,大涼人入境也沒什麼不可以,畢竟西國邊境安穩得,只要無戰事,卓娘子想待多久都不成問題,尤其要是真能找到那筆銀兩,卓娘子乃是功臣,感激都來不及了。」

  「那好,迎春,你得先說說,你到底是在哪裡踩到飛蟻的?」

  迎春痛苦地閉了閉眼,怎麼就非得提蟲子?

*             *             *

  兩日後,在大雨停歇的午後,宇文恭和迎春帶看幾名衙役前往總督府邸,留著三名衙役留在應府保護卓韻雅。

  總督府邸的門房一見到宇文恭,隨即差人通報。

  「宇文大人,老爺在廳裡候著。」管事急忙趕來,打算領著眾人前往主廳。

  「不用,你跟我七叔說,我要查庫房,煩請他帶鑰匙到庫房一趟。」宇文恭話落,帶著衙役直接朝庫房的方向而去。

  管事見情勢不對,趕忙回頭稟報。

  迎春邊走邊看著天色,「好像又快要下雨了。」明明是午後,天候卻暗得近掌燈時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暑氣消了大半。

  「那咱們動作得快一點。」

  「兩甕燈油不知道夠不夠用。」迎春回頭看著衙役手上的燈油,總覺得恐怕不夠,畢竟那棟房舍也有三樓高,而且磚砌塗上三合土,說不準比橋墩還堅固。

  「肯定夠。」他笑道。閒散的走在小徑上,還能分出心神指著遠方。「你瞧,蓮花都開了,那顏色可是宮裡才有的。」

  「大人是來賞花的?」敢情是那天沒賞夠?

  「你不喜歡蓮花?」

  「……咱是來賞花的?」看不出她很緊繃嗎?想當初她應考時、在朝為官時,從沒任何事能讓她的臉面癱得這般嚴重。

  「只是想讓你輕鬆一點。」瞧,她眉間都攏起小山了。

  「不用,多謝。」現在沒有任何事能教她放鬆心神,只因一會她要面對的是她的天敵,她只想痛快一點,速戰速決!

  宇文恭低笑著握住她的手來到庫房前,守在附近的守衛全聚集了過來。他也不以為意,狀似盯著庫房,卻用餘光偷顧著隔璧那房舍。根據迎春的說法,飛蟻出現在這附近,也就是說從這裡到胡泊那頭都有可能,但其中最可疑的就是這一幢了。

  「大人,朝東那面牆有窗子。」迎春低聲說著。

  宇文恭微頷首首,聽見有人喊著大人,他回頭望去,就見宇文散大步流星走來,神色不至於到氣急敗壞的地步,但看得出他極端不快。

  「宇文大人這是在做什麼?」宇文散不快地問。

  「七叔,戶部主事在常盈倉內查出帳冊有異,仔細查對之後,赫然發現其中一本帳冊上頭竟記載著七叔貪汙的日期、地點和款項,其金額令人瞠目結舌,為此,我不得不走這一趟,還請七叔開庫房讓我過目。」宇文恭有些遺憾地說著,大手握著迎春,不讓她有機會衝動行事。

  「你就因為一本莫名其妙出現的帳冊就來查我的庫房?」宇文散神色凌厲了起來,像是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怎麼應容那混蛋栽臟我,你不回京查清那事,反倒是查到我頭上來了?」

  「七叔,這是兩碼子事,應容的事自有刑部提審,七叔只要讓我瞧瞧庫房就能證明己身清白,何樂而不為。」

  「好,假設庫房裡沒有你要查的那筆款項,又該當如何?」

  「侄兒必定嚴懲戶部主事,再告到皇上面,直指戶部主事栽贓朝廷命官,將戶部主事革職查辦。」

  「好!」

  宇文散掏出鑰匙丟給管事,管事才趕緊開了庫房。

  「仔細瞧個清楚,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辦那幾個戶部主事。」

  宇文恭噙笑沒應聲,帶著迎春踏進庫房,只見擱在一樓的皆是名貴的瓷器和大型家俱,價值不菲,而二三樓架上擺放的全都是一些較為精巧的擺飾和玉飾,雖說是岀自名家之手,價格難估,但全部攏在一塊,也不值帳面上的百分之一。

  對於架上的物品,宇文恭只是掠過,目光落在能瞧見隔壁房舍的窗,思索著一會該要如何進行卓韻雅提議的法子。

  「如何?」宇文散在底下問著。

  「七叔,這是祖父給你的,對不?」宇文恭從架上取出一隻玉珮。

  宇文散看了下,「你這小子眼可真尖,那塊玉珮正是你祖父給我的,這庫房裡的泰半都是你祖父跟祖母給的,你可別拿這些東兩當作我貪汙的證據。」

  「從小,什麼好的,祖父通常是拿給七叔的。」當然,他也有一份,畢竟他是長孫,但卻遠不及祖父對七叔的寵愛。

  「怎麼,吃味了?」宇文散哼了聲。

  「說哪去了,就是瞧見舊物想起往事罷了。」宇文恭緊握著迎香的手,不住地安撫著她,「咱們宇文家是簪纓世族,泰半族人在朝為官,謹遵導老祖宗遺訓,清廉公正……七叔,下一句是什麼?」

  宇文散瞇起黑眸,瞅著他一步步下樓。

  「不會忘了吧,三月祭祖時才說過的,每年總是要念上一遍,沒道理會忘,是不?」宇文恭徐步來到他面前,與他平視著,「七叔……問心無愧,要是做不到這一點,不如辭官。」

  「你現在在教訓我?」

  「不敢。」宇文恭踏出庫房,狀似漫不經心地指著隔壁的房舍道:「七叔,那幢房舍裡擱的是什麼?」

  「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庫房都讓你看過了,還想做什麼?」

  「七叔何必這般防備,我只是瞧見那幢房舍好像有飛蟻,才想告訴七叔一聲,要知道飛蟻極其可怕,就連堤都能毀壞,眼前正值雨季,也是飛蟻繁衍時期,府上要是有飛蟻不能不小心,得徹底除去才成。」

  「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要是無事,你可以回去想想要如何嚴懲那幾個戶部主事了。」宇文散擺著手,幾乎是下逐客了。

  「七叔說的是,但我還是想瞧瞧隔壁房舍,能不能請七叔打開?」

  宇文散神色冷厲了起來,「那幢房舍是你七嬸的庫房,裡頭擺的都是她的東西,得要有她的鑰匙才開,可惜她回娘家去了,過幾日才會回來,你要有興趣查看,不如過幾天再走一趟。」

  「何必這麼麻煩,直接撬開不就好了?」他狀似要去扯門鎖。

  「你別胡來,屆時你七嬸要是來煩我,我就唯你是問。」宇文散急忙阻止他。

  「何時七叔開始懼內了?」

  「是尊重。」  

        宇文恭認為這話有理,鬆了手不打算撬鎖,而是沿牆身繞走,突地感覺手被狠狠反握下,他瞅了迎春一眀,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真在牆邊角落裡瞧見蟲子,仔細一瞧,正如卓韻雅所言,飛蟻尚未長翅之前,身白近透明,一群窩在一塊。

  看來……這兒的機率確相當高。

  「七叔,這兒有飛蟻。」

  宇文恭指著牆角,再抬眼望去,瞅著旁邊的樹,計劃已成形,就在宇文散走來之際,他一個眼神要衙役打開燈油甕,將棉布條塞入甕口充當燭芯,火一點,他便立刻接過手。

  火光突現,宇文散猛地抬眼望去,還未看清,宇文恭已身手極快地躍上樹,借力踩上窗檯,拳頭在窗上砸出個洞,二話不說地將燈油甕砸了進去,落地瞬間轟的一聲,燈油盒迸裂,燈油四濺,火花跟著四射。

  「宇文恭!」宇文散怒吼了聲。

  宇文恭敏捷越下,嬉皮笑臉地道:「七叔,裡頭飛蟻滿天,我替你處理了,七嬸要是知道了肯定開心。」

  宇文散瞪著他,再看看房舍,火勢已經往上竄,他是救火不是,不救火也不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房舍逐漸被火焰吞噬。

  而後,他緩緩伸出手,迎春見述,隨即朝附近樓台望去。

  「有埋伏!」她喊道,同時朝宇文恭撲去。

  宇文恭將她摟進懷裡,一個反身避開疾飛而來的箭矢,豈料前方亦有埋伏,要閃避已不及,只能將懷裡的她推開,任由箭矢直朝他的鎖骨射入,教他哼了聲單膝跪下。

  迎春回頭一看,杏眼圓瞠,一個箭步回到他的身邊戒備著,「沒事吧?」

  「……沒事。」宇文恭吸了口氣,抬眼問:「七叔,你這是謀殺朝廷命官。」

  宇文散眸色冷漠地著他,「是你逼我的,我並不想這麼做。」

  「我逼你?」宇文恭不禁失笑。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只要你不逾矩,我就不動你,然而你卻是趕盡殺絕的要置我於死地,還要我不掙扎?」

  他趕盡殺絕?!

  「七叔!你是宇文家的天之驕子,你從小錦衣玉食,就連仕途都是平步青雲,甚至坐在漕運總督這個位置上……你可知道我爹死前為何要將你拱上這個位置?」宇文恭怒不可遏地吼道。

  「因為我跟他說,我要這個位置。」

  「不是!那是因為我爹守著對祖父母的承諾,一心在仕途上提攜你,讓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一是要你遠離京城,離開朝中鬥爭;二是要你經手漕糧,懂得糧作得來不易,然而你卻公器私用,苛扣糧稅,抽取私稅……光是你的家產就夠你花用三輩子了,你為何還要壓榨百姓,從中牟利,你怎麼對得起祖父祖母,對得起我爹!」

  如果祖父母和爹瞧見他們將七叔寵成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他們在天之靈心能安嗎?是不是會後悔?

  「有誰會嫌銀兩少?我就喜歡看白花花的銀兩擱置滿堂,不成嗎?那些百姓死了又如何?天下百姓那麼多,死幾個算什麼?」

  宇文恭怔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竟是這麼想……究竟是他不曾看清楚他,還是他根本不曾識得他?!這種混蛋,這種視人命如螻蟻的混蛋,怎會是他宇文家的人!

  「事到如今,你就去死吧,只要你死了,這事就能壓下。」宇文散神色淡漠地看著他。

  「放心吧,往後祭祖由我主持就可以了。」

  就在他的手又微動了下的瞬間,迎春身形快如閃電,一把抽過衙役腰間的佩劍,縱身一躍來到宇文散面前,長劍毫不留情地朝他頸間劃下。

  幾乎同時,宇文散被人一腳踹開,避開殺機,而她也被緊緊地擁入一個懷抱。

  「來人!漕運總督謀殺朝廷命官,快拿下!」宇文恭粗聲吼道。

  四面八方傳來回應的聲響,迎春一抬眼,竟見嵇韜領著衛所兵從樓台上躍下,而原本佈署在上頭的弓箭手也早已被拿下。

  嵇韜……原來他早有準備!就說了,怎可能只帶著幾名衙役就直闖總督府邸!

  「我本來想,要是找不到那筆銀兩,激怒他殺我也是個法子……我以為也許他不會,可惜,我終究猜錯了……」宇文恭抱著她低喃著。

  迎春聽著,原本一肚子火,惱他竟沒將計劃全盤告知,可一想到他的無奈和他身上的傷,她只能忍著怒火,「像他這種傢伙根本就沒必要特地押回京,就當是混戰中誤殺就好,你又何必……」說到最後,已懶得在他傷口上撒鹽了。

  她抱著他,看著嵇韜一行人逮住了宇文散,府邸反抗者一律押下,又回頭看著漫天飛舞的火舌,磚牆逐漸圮坯倒塌。

  待火勢止息,在場所有人都瞧見了倒塌的屋舍裡,滿地的銀碴子。

  真如卓韻雅所言,宇文散利用飛蟻食銀藏銀。

  這滿地的銀碴子,像是溽夏的寒雪,終讓百姓逃離酷虐。



【第十五章】   塵埃落定

  將一行人逮捕後,宇文恭簡單包紮就留在現場盯著衛所兵收集銀碴子,秤過之後竟有兩千一百萬兩,數量之大,令人咋舌。

  差人將銀兩封存帶回府衙,宇文恭神情鬱鬱寡歡,就連在迎春面前也擠不岀一絲笑意,教迎春在心裡將他暗罵一通。

  都什麼時候了,還替他那個混蛋七叔難過不成?

  「咦,你不回房?」宇文恭回了自己的房,意外見她跟過來。

  「大夫說,你可能半夜會發熱,我得看看你,省得你半夜病死無人知。」迎春沒好氣地。

  宇文恭扯了扯唇,笑得淡淡的。

  見他吭都不吭一聲,迎春火氣更盛,「宇文恭,你腦袋清醒一點,你為宇文家做的已經夠多了,他自己捅的簍子當然要自己善後,你這是大義滅親,天下人都會為你喝采,皇上也不可能因此株連你。」他是腦袋殘了才會為那種難過。

  「你呢?」他突問。

  「什麼意思?」

  「被家族捆綁住的人只有我嗎?」

  迎春抿唇不語,這是打算要跟她攤牌了嗎?

  「迎春,公孫家滅門,並非因為皇上發動政變所致,而是遭受池魚之殃,可一方面也是姑丈為了贖罪,當年要不是姑丈假造聖旨,皇上早就該登基了。」

  迎春別開眼。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宇文恭疲憊地笑了聲,「原來你都知道。」

  他以為她將公孫家滅門一案算在皇上身上,懷抱著復仇之心,所以不原與他坦承身分,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她並非毫無自覺在他面前早已破綻百岀,但只要她不承認,他絕不會強迫她,只因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願意等到她解開心結。

  可是,她的心結似乎並非在此,所以……她純粹只是不願坦承?

  如果他現在追問,她會告訴他原因嗎?

  迎春垂眼不語,皇上政變奪位,在她醒來後,到處有人竊竊私語,她當然知道公孫家是如何滅門的,不管怎樣,她就是將這筆帳記在皇上頭上,懷著恨意想著早晚有一天要手刃他,哪怕與他同歸於盡都好。

  可現在,她已經改變主意了。  

  經過那麼多事,她怎麼還能不珍惜?所以,她——

  「我問你,你要不要隨我回京?」他突然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不進京。」

  「嗯,我想也是。」他輕笑著,也不追問她原因,疲憊地往床上一坐,垂斂的長睫在眼下形成片陰影,勾勒出他的孤寂。

  「那是因為……」

  「你回去歇著吧,我也要歇息了。」他眉眼未抬地下達逐客令,不想聽她解釋。

  迎春愣了下,「我說了要留下來照顧你,要是半夜……」

  「不用!」他突然吼道。意識到自己口氣太衝,沙啞著嗓音又說:「我沒有惡意,只是累了,你出去吧。」

  可是她還沒解釋。

  迎春瞪著他,正要開口,處頭傳來奉化的聲音——

  「大人,嵇大人回報,嶺南總兵率領千人輕騎已通過北厄山,直朝卞下而來。」

  迎春眉頭一皺,惱著嶺南總兵該不會是率兵來救女婿的吧!

  宇文恭聽完,隨即起身往外走,迎春趕忙追上,「大人,你身上有傷,得歇著。」

  「兩軍交戰,主帥能掛傷靜養?」他說時瞧也沒瞧她一眼,「算我求你了,你留在這裡,別讓我分心。」

  那近乎自嘲又無可奈何的央求,讓迎春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吞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跟奉化離開。

  她知道,她傷到他了,可她的意思並非那樣,是他不給她機會解釋……

  當晚,嶺南總兵就被逮了,藉口是看見火花,以為有賊闖進總督府邸,所以才特地帶著千人輕騎趕來。

  可,誰信?

  嶺南距離卞下可是有幾百里遠,看得見總督府邸的火花,是看見鬼火不成?

  當下,嶺南總兵就被以擅離職守、私自帶兵離開駐地等罪名,被嵇韜暫時押進卞下府衙地牢。

  迎春原為處理好這樁意外,宇文恭應該就有閒暇和她談,豈料他卻是一天到晚見不到人,像是避著她。

  這可有趣了,他竟會避著她,她不信,可事實上她就是碰不到他的面,總是一再擦身而過。

  「是不是你做了什麼,惹惱人家了?」卓韻雅抱著貓,像貴婦人般地躺在錦榻上,慢條斯理地詢問著。

  回應她的是迎春冷冷一瞥。可卓韻雅是什麼樣的人,豈是她一個眼神就能震住的。

  「我說真的,原本是大人黏著你,如今卻是避你如蛇蠍,要說不是你做了什麼怎麼可能?喏,要真做錯事了,拉下臉去道歉就沒事。」

  打一開始,她就覺得他倆不太尋常,說兩人原本相識倒比較合理,只是兩人嘴巴都跟蚌殼一樣撬不開,她也就懶得追問。

  橫豎只要長眼的都看得出,宇文恭對迎春是真心實意的,她要是不懂得把握,真是太暴珍天物了。

  「人都見不到,還道什麼歉?」尤其是她根本沒錯,是他自己不肯聽她把話說完,可一方面也要怪嶺南總兵,沒事在那當頭闖來做什麼!急著赴死?蠢蛋!

  「去堵他啊,他又不是沒回府。」

  「……這像話嗎?」

  「這當頭還管什麼像話不像話?近來府裡的下人都在說,他已經準備要回京了,你要是不趁現在堵他,難不成你要追到京城去?」

  迎春聽著,抿著嘴不說話。

  他和她之間存在太多問題,不是想在一塊就能在一塊,尤其她不想屈就,其實她心裡有一個堪稱兩全其美的法子,就不知道他肯不肯,但他現在連見她都不肯了,還要問嗎?迎春逕自想得出神,壓根沒發現原本偎在卓韻雅懷裡的貓懶懶地伸直了腰後,輕盈地躍下錦榻,慢悠悠地朝她走去,停在她的腳邊,喵了一聲。

  迎春狠抽了口氣,目光恐懼地往下瞪去,果真見到貓就在腳邊,眼看著頭要往她的腳邊蹭來,嚇得她當場腦袋空白,不知道該閃避還是乾脆裝死算了!

  「迎春,別踢它喔,它這幾日一直在應娘子的房門外徘徊喵喵叫,像是在找應娘子……你就摸摸它的頭,撫慰它一下。」卓韻雅真怕她嚇到抬腿就踹,這貓兒可禁不起她來上一腳。

  想起應昭華,迎春神色更沉重,垂眼看著貓,不禁想起當年是她將水邊快斷氣的小野貓給帶回來的,但她怕貓,那時是昭華一口應允了要照顧,而昭華確實也將貓照顧得很好,想必貓也與她最親近。

  可昭華已經不在了,貓再怎麼呼喚她,她也無法回應它了。

  想起昭華臨終的話,她的眼眶不自覺紅了一圈。

  昭華得不到的,她還有機會得到,而她又要這樣錯過?

  貓輕輕喵了聲,用臉蹭著她的腳。

  她嚇得嘶叫了聲,想要跳開,可一對上那期盼的眼神,她的心不禁軟了,深吸了口氣,說服自己蹲下身,不需要怕它,手來回伸出了幾次,終於輕輕地落在它的頭上,它隨即輕頂著她的掌心,像是央求更多。

  「你被照顧得真好。」她低聲呢喃著。

  當初抱它回來時,它的毛頭又粗又硬,而且還掉了大半,眼睛也張不開,渾身顫抖著,感覺像是快死了,可是昭華卻將它照顧得如此美麗。

  「往後,我照顧你吧,可別嫌我,畢竟我不像昭華那般細心。」她的手指輕滑過它的眉心鼻頭,瞧它用爪子撓臉,她覺得有趣,忍不住再輕點幾下,誰知它氣得轉身就跑,轉眼連尾巴都瞧不見。

  她望著貓的背影,不禁想著,終究是她傷了他太多次,才會教他想拋下她……

  就去堵他吧,他要真的鐵了心不理睬她,她就……纏到他正眼瞧她為止!

  當晚,用過膳後,迎春決定潛進宇文恭房裡埋伏,讓他想避也避不了,然而她才剛開了門,就見到正準備要敲門的宇文恭。

  她呆了下,宇文恭也微怔。

  兩人相視無語,誰也沒先開口,放任著尷尬的氛圍持續,最後是她先開了口,「不是打算不見我了,還來做什麼?」

  話一出口,迎春內心不住地暗罵著——為什麼她非要這麼說?她明明不是這麼想的!

  「我明天要回京了,跟你說一聲。」宇文恭直睇著她,眼神是那般貪戀。

  「這麼快?」

  「事情都處理好了,那些銀碴子和其它地方挖岀的官銀也會一起運上京,至於這兒你和卓娘子可以繼續待著,橫豎我上京之後會替應容求情,頂多是流放,要是皇上網開一面,應該……」

  「他怎樣關我什麼事?!」這麼多天沒能見上面,他辭別竟是跟她交代應容,她跟應容有這般熟嗎?

  「也是……」他勉強勾笑,「那……保重。」話落,不再留戀,轉身就走。

  迎春瞪著他決絕的影,惱聲喊道:「宇文恭!」

  他猛地回頭,她已經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剎那間,黑眸迸現月華。

  他以為要等到她這麼喚他,恐怕得耗上一輩子。

  「不是死纏著的嗎?怎麼現在說走就走了!」迎春惱火地嘰著,「都要回京了才跟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之前就跟你說我要回京了。」  

  「我當然知道你要回京,可明兒就要回京了,咱們能相處的時間已經很少了,你還避著我,你是想死是不是!」

  宇文恭低聲笑著,輕揍起她的臉,驚見她臉上滿是淚水,「怎麼哭了……」

  「誰要你等到要回京了才來見我!」她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她不希望兩人是在鬧得不愉快的情況下分開。

  「要不……你跟我回京?」

  「不要!」她想也沒想地吼道。

  宇文恭難掩失望地瞅著她,「我知道了。」她是坦白了身分,但她不打算與他相守。

  「你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是回京的話,我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進宮行刺那混蛋的!」不管成與不成,她都會去做,可她不想讓他承受她成功或失敗後的結局,說穿了,她想放下仇恨,不想報仇,但前題是她不能進京,不能直接面對仇人。

  這是她最後的底限,無法再讓步了。

  「你明知道公孫家……」

  「不只是因為公孫家,還因為他對我……」迎春打斷他未竟的話,卻被他緊摟入懷。

  「好了,別說了,我都知道。」宇文恭啞聲喃著。

  「你知道?」

  「那是因為皇上遭人下藥,他才會對你……」

  「你都知道了……」迎春吶吶地道。

  「煕兒,一切都過去了,你倆被設局,你成了他人謀逆時使的槍,都是我不好,怎麼我那時壓根沒有察覺你的痛苦?」宇文恭輕撫著她的髮,在她耳畔低語,「你沒有錯,是我沒將你保護好……」

  迎春驀地推開他,痛苦地抱著頭,「你怎會知道?是他跟你說的?!」

  「不是!他根本不記得,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這件事只有他跟她知曉,不會有第三個人!

  「熙兒,我跟你說過,你的軀體被一個叫做鍾世珍的姑娘給佔了,因為她才查出了後頭那些骯髒事,可直到現在,他依舊不知道當初的事。」

  「那又如何?他就是該死……不,我還是非殺了他不可!」不能原諒,她還是跨不過心裡的坎。

  「好,我幫你殺了他!」

  「你瘋了!」她怒眼瞪去。

  「他傷害了你,在我得知之後,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殺了他,橫豎他現在已經有後,死了也無妨,何況他的雙眼失明,又是那麼信任我,由我下手,他一點防備都沒有。

  「……他失明了?既是失明了怎還能……」坐在龍椅上?

  「當年鍾世珍以為他利用她發動政變,又想將我除去,她為了護我掉了浴佛河,而他為了救鍾世珍躍下河時,撞到頭壞了雙眼。」

  「報應!」

  「是啊,鍾世珍也是這麼說的,說來他也可悲,直到現在還以為他兒子是我和鍾世珍生的。」說著,宇文恭忍不住笑了。

  「為什麼?」

  「因為他知道我深愛著你,所以他一直以為『公孫』沒了清白,是因為我……他被下藥了,根本不記得當初的事,甚至不明白為何你一再對付他,甚至對各地百姓施以重稅,逼得他發動政變……熙兒,是旁人設局陷害你,不是他的錯。」

  迎春愣愣地時著他,覺得腦袋一片混亂。

  「熙兒,一切過去了,我們好不容易重逢了,不要再分離了。」他輕柔地將她納入懷裡,「這五年過得如此地漫長,我好不容易等到花開了……你別讓我空期盼。」

  迎春掙扎著,最終還是投進他的懷裡,埋在他的胸膛上,逼迫自己忘卻仇恨。

  這一夜,他倆同床共枕,兩人毫無睡意,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眼看著天色漸亮,她開始莫名地慌張。

  他是京官,掌管五軍都督,沒有皇上旨意,是不能隨意離京的,所以下一次再見到他,就得等到明年三月,等他回卞下祭祖時。

  他還沒離開,她卻已經開始思念。

  「熙兒,我得走了。」

  聽他這麼一說,她一回頭就緊抱住他。

  宇文恭有些啼笑皆非,親吻著她的髮,「我會想其它藉口回來,不會拖到明年。」

  「這樣我是不是很像你養在外頭的外室?」一年裡只能見他幾回。

  「胡說什麼?是正室,待我回來,咱就成親。」他笑說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道:「對了,我在城東二坊那裡買了一幢四進的宅子,裡頭正在修葺,引了水道進主屋,往後你就不會苦夏,要是得閒你就過去監工。」

  迎春應了聲又頓了下,像是察覺哪裡不對勁,不禁抬眼瞪去,「你早就猜到我會留在這裡,所以先買了宅子?」

  宇文恭嘿嘿笑著,瞧她握緊了拳頭,於是微瞇起眼等著拳頭落下,豈料落下的卻是她的吻,輕輕柔柔地覆在他的唇上。

  宇文恭呆住了。

  見狀,她乾脆壓在他身上,親吻著他,舔吮著他,察覺他身上的變化。

  「你想要?」她問。

  宇文恭臉上有著狼狽的紅,「你……你怎麼這樣說話?」

  瞧他的反應,她不禁懷疑他真是處子,可問題是——

  「你在大理寺當差,又到京衛磨練過,怎麼你都沒聽同儕說過葷話?」

  宇文恭一愣,想起她也曾待過京衛,而後進了內閣,男人堆裡會說的話,不外乎就是那些!「你不該聽那些葷話的,這簡直、簡直……」他著惱得找不到話說了。

  「男人啊,不管長得再怎麼凜然正氣,一提到閨房事,一個個拉長耳朵的聽,一個個葷素不分地說,你要我怎麼不聽見?」她從一開始的面紅耳赤到習以為常,可是歷經了漫長的時間,「況且我扮男人入閣,能不跟人說上兩句嗎?」

  宇文恭徹底無語,只能按捺著情慾,「下來吧,別壓在我身上。」

  「你不要?」她乾脆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軟玉溫香在懷,他心蕩神馳,但——

  「不可以,咱們還沒成親。」

  迎春瞠圓眼,「我說了要嫁給你?」

  「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

  「不要,一旦成親了,我就得跟你回京,到時候我一定會見到那個混蛋,而且還會見到自己。」那種感覺太噁心了,她連想像都覺得想吐。

  「那咱們就弄個簡單的儀式將婚事給辦了,別讓京裡知道。」

  「再說吧。」

  「嗯,一切都由你,但是你先下來吧。」他忍得有點難受了。

  迎春從他身上下來,就見他飛快地坐起身,假裝拽著袍子,事實上卻是在遮掩著身體的變化,她臉上有些臊,可他也不遑多讓,於是她興起了捉弄他的念頭,貼在他耳邊道:「要不要我用手幫你?」

  「熙兒!」宇文恭羞紅臉瞪去。

  見他連耳根子都泛紅,迎春笑得可樂了,終於有種撥雲見日的爽快感,要不這段時日可真是被他欺壓到底了。

  搞清楚,向來是她欺負他的。

  「要想著我。」她突道。

  宇文恭睨她一眼,「這話應該是我要說的吧。」他多擔憂一回京,她就不知道又跑到哪去。

  迎春主動親吻他,舔吻著直到他張了嘴,兩人唇舌糾纏,他忘我地將她壓在身下,大手沿著她的腿往上滑,而她主動將腿纏上他的腰,教他氣息漸亂,甚至打算不管不顧地要了她,然而——

  「大人,您在這兒嗎?」奉化在門邊小心翼翼地問著。  

        宇文恭暗咒了聲,耳邊傳來迎春銀鈴般的笑聲,他才恍然大悟。

  她的耳力比他還好,恐怕她早已聽見奉化的腳步聲才故意引誘他!

  這節在弦上的衝動教他憋得很痛,可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聽見她的笑聲,所以,這一次就饒過她,僅此一次,再有下回,絕不輕放!

  待宇文恭一行人離開卞下後,迎春一得閒就到城東二坊的宅子,花期雖已過,但她看得出主屋旁的園子栽下的都是杜鵑花,而主屋引進了湖泊的水繞過後堂,消減了不少暑氣。

  她四處走走停停,看得出來宇文恭當初買這宅子,甚至讓人看他要求的修葺改建,花費了多少心思。

  可是,這宅子太大了。

  她常常獨自坐在廊階上發呆,不讓自己思念,偏偏思念總是纏著她。

  夜裡,她常驚醒,彷彿聽見他歸來的腳步聲,待她跑到外頭一瞧,才發現只是思念過頭,墨漆的園子裡哪有他的身影。

  而今晚,暑氣正盛,熱得她睡不著,她不由想起他曾替她搧了一夜的風,只為讓她一夜好眠,她不禁氣憤起身,怎麼看到什麼都會想起他?

  驀地,她又聽見腳步聲。

  「完了……」她喃喃念著。

  原來思念真的會催人發狂,她竟然會一直聽見他的腳步聲,正打算躺回去,卻真實聽見一陣又快又急的腳步聲,而且直朝這院落而來。

  她快起身,連鞋都忘了穿,跑到月亮門外,就見一抹身影急如星火奔來,待她瞧清他的臉時,他已來到幾步之外,她心喜若狂地朝他奔去,一把趴到他身上。

  宇文恭環抱住她的腰,笑睇著她,「熙兒,我回來了。」他沒想到她竟會跑到外頭迎接他。

  她雙手揍著他的臉直瞅著,突地吻上他的唇。

  他張口與她纏吻,在月亮門前兩人吻得渾然忘我,愈加放肆。

  「進屋裡去。」她氣息紊亂地道。

  宇文恭抱妥她,大步邁進她的房,隨即將她壓上床,細密如雨絲般的吻不斷地落下,瞬間又如狂風暴雨般地張狂,吻得又濃又重,像是要將她吞噬,大手更是忘我地撫上她的腰身,滑入中衣底下,驚覺她沒有穿上肚兜,他的掌心之下是她的胸,柔嫩的蓓實硬立著。

  迎春發出低吟,幾分羞澀幾分渴望。

  他脫去她的中衣,親吻著蓓蕾,感覺她身體一顫,但沒有一絲抗拒,他心旌動搖,按揉著那柔軟的胸,聽著她細碎的嬌吟,他的身體熱得像要爆裂,推高了她裙擺,置身在她的雙腿之間。

  迎春羞澀地想要夾緊雙腿,卻被他拉開,情動的她坐起身就往他身下一觸,他悶哼了聲,不敢相信她的大膽。

  別說他,就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大膽,哪怕還隔著衣料,但方才手心裡的巨大像是烙鐵般燙手,教她突然膽怯了起來。

  可事已至此,宇文恭已無力思考其它,將她抱起坐在懷裡,發燙的巨大抵著她濕熱的入口,緩慢推入。

  ……

  半夢半醒間,感覺有道風凊爽地往她臉上吹,當她張眼時,就見他坐在床畔替她搧著風,見是他,笑意在她唇角蔓延著,然一想到他昨晩的惡行,她立刻刷岀晩娘面孔。

  宇文恭陪著笑臉,「身子還好嗎?」

  「色胚子!」

  「熙兒……」他只是情難自禁。

  迎春轉過身不想理他,可身子才動一下就覺得渾身像是散了一般,尤其是腿間撕裂般的痛楚依舊清晣。

  「我去拿了藥膏,要不要替你抹?」

  「你敢?」她咬牙怒紅著眼。

  「抹了藥膏,會舒服點。」宇文恭苦笑道。

  「你倒是準備周全啊,色胚子!」

  宇文恭真不知道要上哪喊冤?他哪裡準備周全來著?昨晩會突然失控,還不是因為她先親了他,他是這般想她,甚至沒行船,而是一路縱馬急馳而來,馬都不知道換了幾匹,才能在五天內回到卞下。

  「過幾日咱們搬到城東二坊的新宅吧,要不天氣愈來愈熱了。」宇文恭轉了話題道。

  迎春睨他一眼,問:「應容如何?」

  「皇上網開一面,功過相抵,將他調回京,目前任職戶部侍郎,這間宅子托我代為照管。」

  「你又不會長住卞下,怎麼代為照管?」

  「不,我這一次回卞下,預定會待上三五年。」

  「為什麼?」

  「七叔被斬首了,連同漕務官等人都被處新,所以漕務現在是一團亂,皇上便要我先整頓漕務,暫接漕運總督一職。」

  迎春瞪大眼,「他竟然信任你到這種地步?」

  「也不算信任,應該說我認了他兒子當義子,所以他兒子每每見我總叫我爹,他覺得很刺耳,決定將我丟遠一點,眼不見為凈。」宇文恭說著低低笑開,「你就沒瞧見他那恨得牙癢的模樣,看了就痛快。」

  「我還以為你跟他很要好?」

  「是很要好,但他欺負你,我欺負他,剛好而已。」

  迎春不予置評,對於那人的消息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他可以待在三五年,那真是太好了,不用兩地相思。

  「要起來用膳了嗎?我替你穿衣。」

  「色胚子。」

  宇文恭無奈,只好將從京裡帶來的夏衫遞給她,「一會穿好了再喚我吧。」

  待宇文恭離開房,她才坐起身細細打量他帶來的夏衫,突地輕呀了聲,笑柔了眉眼。待穿好了衣衫,她才喚著宇文恭。

  宇文恭進了內室,直打量著她身上的衣著,再見她長髮披散,便拉著她坐在梳妝台前,仔細地替她梳著髮。

  「進了新宅,買幾個丫鬟伺候你吧。」

  「要是買了幾個漂亮的,想爬上你的床可怎麼好?」

  「我都在你床上,有膽子叫她爬上來。」

  「我說了要讓你睡我床上?」瞪著鏡中的他,直覺得今天的他笑得很三八,哪裡還有絲毫殺伐端肅氣息。

  「都要成親了,不讓我睡你的床,那就只好讓你來睡我的床。」他說著,已經開始幫她編髮辮,挽了個最簡單的髮。

  「什麼時候竟也學會綰髮了。」

  「小時候你逼我學的,忘了不成?」宇文恭沒好氣地道:「是誰說她穿裙子又束髮看起來不倫不類?」

  迎春微揚起眉,這才想起這件事,見他不知道從哪取出一支金銀雙色的步搖插在她的髮髻上,金銀穗在她的髮間搖晃,閃動光痕。

  「湖水綠襦衫繡纏枝吐,月牙白羅裙淺染彩,桃枝紅絲與夫結締,金銀綴步搖與子偕老。」他念著當年她脫口而岀的詩詞,噙笑瞅著她,「這是首情詩,是不?當年我怎會蠢得沒發現你對我訴情衷?」

  「誰對你訴情衷?」她不承認,難不成他還能刑求她問真相?啐!

  「不是?」

  迎春瞪著他,回頭拉下他,吻上他的唇。「可以閉嘴了嗎?」

  宇文恭舔了舔,「我應該再多說一點。」

  「色胚子!」

  天底下的男人,骨子裡都是一樣的!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9-24 08:30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7 07:41 PM 編輯

【番外篇:誤會一場】

  七夕,兩人的成親之夜,迎春以嵇韜義妹的身分風光出閣,於城東二坊的新宅裡設宴,來喝喜酒的大抵都是宇文族人和水師部屬。

  當晩宇文恭被灌得爛醉,白白浪費了洞房花燭夜。

  迎春倒是不以為意,將宇文恭抬上了床,便讓成了她義姊的卓韻雅早點回房歇息,當然,順便將貓帶回她的院落。

  迎春洗去臉上的胭脂,睡在他的身側,想到往後兩人能明正大地朝夕相處,她便覺得充滿期待。

  然而,婚期過後,她的相公便要她扮男裝隨他去漕運衙門辦差,她充滿疑惑。

  難道她的女裝扮相不美嗎?

  「你相公有怪癖,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還沒習慣?」卓韻雅如是說。

  真的只是怪癖?迎春滿頭疑問,只因,明明還在新婚期,他似乎色心大減,偏偏人在外頭,卻喜歡對著男裝的她上下其手……這是哪門子的怪癖?

  此刻,他倆難得偷閒到城西的廣福客棧飲酒,她啜著酒,而坐在她身側的宇文恭則在桌下玩著她的手,用極其暖昧又詭異的方式攥著她的指頭。

  這是怎麼著?

  「欸,妹婿,你也在這兒?」

  就在迎春滿腹疑問找不到解釋的當下,嵇韜大搖大擺地走到兩人面前,理所當然地在宇文恭身旁坐下,如往常一般,長臂往他肩上一勾,兩人親密地咬起耳朵。

  迎春瞇起眼,有股衝動想將嵇韜踹到天邊去……那可不行,他現在是她的義兄。

  事實上,許久以前,她就看嵇韜很不順眼,只因他老是喜歡對宇文恭勾肩搭背,甚至,她曾經目睹他的嘴貼近到幾乎要親上宇文恭的頰。

  就像這樣,都快貼上去了呀……宇文恭是死人嗎?都不知道要將他推開嗎?

  兩人相談甚歡,談笑間像是已將她遺忘,她瞪著他們,不知怎地,愈看愈覺得這兩人有一腿……是呀!她突然想起,每每她扮男裝時,他總是會色心大起,反觀她著女裝衣裙時,他倒是安份起來。

  難道,他不只是有怪癖,還喜男風?而這兩人,真有一腿?

  不,他愛她,這是無庸置疑的!但,也聽說有種男人喜歡女人,可是身體卻愛著男人!他……是如此嗎?所以每每她扮男裝時,才會教他色心大發?

  一個年近而立卻從未沾染過女色的男人,瞧他在房事上也不顯生疏,莫不是已在男人身上學習過?

  「……妹婿,我那義妹為什麼拿看殺父仇人的眼光看我?」嵇韜艱澀地咽著口水,感受到一股危險。

  「可你不覺得她那眸光特別俊俏?」宇文恭笑睇著迎春。

  「……我先走一步,告辭,」這對夫妻不太正常,往後還是別走太近的好。

  「熙兒,差不多了,咱們這回家了。」他輕握著她的手。

  迎春垂下眼,決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管真相有多難堪,她都有權利知道。

  回到家中,夫妻倆分別沐浴,待宇文恭踏進她的房時,嚇得頓時退避三舍,甚至打算奪門而出。

  「去哪?」迎春飛快起身,擋在他面前。

  他趕忙轉過身,背對著她。

  迎春狠擰著眉頭,硬是扳過他,強迫他正視自己,「你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

  「你在胡說什麼?」宇文恭一頭霧水地問。

  「還是說,你比較喜歡男人?」

  宇文恭傻眼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在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喜歡男人?」

  「如果你喜歡女人,為何看我穿成這樣,你就準備跑了?」她捧著他的臉,逼迫他正視她的胸。

  迎春身上穿的是大涼的訶子,也就是沒有綁繩的肚兜,搭配著薄如蟬翼的裙,外頭連件對襟短衫都沒搭,如此一來雪膚凝脂,呼之欲岀的酥胸便像半露。

  宇文恭強迫自己閉上眼,迎春氣得硬撐開他的眼皮子,「我要你看,給我張眼看清楚!」

  「我不能看!」

  「為什麼?」

  「我會……」當她拉著他的手貼在她的胸上時,他的理智瞬間消失不見,隨即將她拉上床,扯開了訶子,撩起了長裙,盡情地索求著。

  迎春從嬌喘連連到不住求饒,身前的人卻像是發狂了般地要她,她開始泣吟,推打閃避,卻只能等待他滿足。

  當天際微顯一抹魚肚白時,房裡旖旎方歇。

  「卓娘子說你年紀還小,不好太早有孕,所以我一直壓抑著。」事後,宇文恭愧疼地說著,不敢看她一身的青紅紫。

  迎春疲累到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簡單一句話……那就是誤會大了。

  她發誓,往後絕不會再誤解自己在他心裡的重要……她絕不會再以身試法!  

【全書完】



【後記 幻想中的那本書 綠光】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宇文恭這個角色呢?

  話說某一日整理書櫃時,剛好看到《娘娘回宮》,看了下,突然想找宇文恭的故事,心想怎麼沒放在一塊?可是找來找去,幾乎把箱子都打開了,卻怎麼也找不到那一本。

  心裡莫名有點火了,氣自己記憶力變差,竟然連書擱到哪去都想不起來,而且連書名是什麼也完全沒印象,決定非找到不可。

  但,就在翻箱倒櫃後都還找不到時,心裡突然有點慌,開始自我懷疑,於是趕緊翻開筆記本(我會將岀版的每本書都標上寫作時間與岀版日期),然而,上頭根本沒有記載那本書。

  不死心地再翻其它筆記本(我手邊有多本筆記本是拿來寫粗略大綱,而且我會標上男女主角名字、大略方向,再寫下當時順手落筆的時間),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上頭就只有寫著——宇文恭,公孫令,重生。

  事實證明,那本書根本就只寫了總共八個字的大綱而已。

  可是,我一直以為我寫完了。

  非常理直氣壯,異常理所當然地認為,早就成書了。

  因為我記得寫完《娘娘回宮》時,我跟阿編說,我要寫公孫令和宇文恭這一對,話是那麼說,可那時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徹底將這件事給忘了,而且還自動腦補完,認為它已經成書了……這種症頭到底要看哪一科?

  唉,不管怎樣,在我找不到我幻想中的那本書後,我總算想起當初只有想,根本沒行動的事,於是乎,帶著幾分心虛和彌補的心態,就這樣動筆把它完成了。

  當初之所以想寫這一對,是因為我很喜歡宇文恭這個角色,總覺得如果沒有給他一個圓滿,好像很對不起他。

  等待花開,大概就是本書的主軸了,等著姻緣花開,等著她這朵花為他盛開,所幸,終究圓滿。

  我也終於將幻想中的這本書給完成了,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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