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紫微流年 -【夜行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0:49 PM     標題: 紫微流年 -【夜行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3-24 08:14 PM 編輯

【書名】:夜行歌

【作者】:紫微流年

【內容簡介】:

      少年行,無端落天山,折墮沉淪久。

      冰雪顏,彈指風雲變,勝人多薄命。

      關山萬里事,豈堪驚回首。

      魑魅搏人應見慣,覆雨翻雲自有定。

      且聽夜行歌。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0:52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8-19 11:08 PM 編輯

第一卷  天山篇  第一章  戰奴

  一口帶血的唾液吐在沙塵上。

  抬起頭環顧四周。高牆之上,可以望見遠處銀亮的雪峰。空氣清淨,可從受重擊的鼻腔中吸入,總有揮之不去的腥氣。

  眼前是兇暴的訓奴官,揮著皮鞭斥打每一個不能及時爬起來的奴隸。在持續數日的殘酷訓練後,體力已經很難支撐簡單的站立。

  從中原捉來的人,在這裏是最低等的存在。傷口剛剛癒合,便被驅趕到訓場,不知用什麼手法禁制了內力,除了憑經驗躲閃,只剩毅力和體力硬撐。每天都有人死去,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

  暴虐無常的訓奴官可以任意剝奪這裏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許丁點反抗。動作稍稍遲緩,便會迎來一場暴風雨般的鞭子,落在肌體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內裏卻潰爛瘍傷,足足痛上十餘日。

  這是天山深處的秘境花園,也是魔教本營。

  要是死在這裏,真是一個笑話。

  原本以為家族的訓練可算嚴苛,現在看來,仍是太輕。

  真有人能活著出去?

  一道從骯髒腥臭的馬車中丟下來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與其他死者一樣臉朝下的拖走,襤褸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誰能認出像乞丐一樣的屍體曾是中原叱吒一時的高手,到了這裏一切都卑微如蟻。

  數日的訓練給了所有人認知,在這裏崇敬的只有一人,至高無上的教王像神詆一樣睥睨眾生,宛若天人。

  訓場極大,分成不同的區域,除掉這個條件最差的沙土場,還有無數人在隔斷的柵欄後受訓,年齡不超過十五歲,不少是從幼年便已進入了地獄般的奴營,日復一日的承受酷厲的博殺擊打,每一個都經歷了無數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沒有一絲人的感情,麻木而機械,僅剩下聽憑號令攻擊的本能。

  震懾西域,令三十六國聞名色變的魔教殺手,就是這樣訓練出來。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撐下去。


  緊了緊臂上縛傷的布條,他隨著哨音踏入場中,迎接下一輪挑戰。

  整整一年的訓練,一起進入戰奴營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與兩百九十七名戰奴營自小訓練出的少年一起晉入淬鋒營,等待的,是更為殘酷的廝殺對決。

  在訓練的間隙,這些少年也會私下議論,好奇的的揣測自己將來的命運。

  據說從淬鋒營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資格成為正式執行任務的殺手,更出色的會躋身於七殺之列,那是教中最頂尖的殺手,僅有七人,直屬右使,連三大長都不敢小視。

  只要能從這裏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鮮酪,錦服華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子服侍,擁有真正屬於自己一切,以及被教眾禮敬的榮光。

  在魔教,真正的殺手是極有地位的,是他們用鮮血換來了西域眾國的臣服歲貢,充盈滿庫的珠玉財帛都來自於此。不用耕種勞作即可富裕享樂,舉目所見之處皆是玉樹瓊枝,錦繡煙羅,各國進貢的駿馬美人充盈左右,極盡繁華妍麗的人間天堂。

  這是少年們最愛談的話題,虛幻的美夢是唯一的支撐,在血與痛的淬煉中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線天光開啟後的愉悅。現實中冷硬的床鋪、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驅策,仿佛都會在這種臆想中忘卻。

  比起殺場外的天堂,這裏的殘酷或許只能用地獄來形容。

  聽著耳邊對於未來的憧憬,他閉上眼無聲吐納,希翼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氣力。

  突如其來的呼喝打斷了眾人的低議,閑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齊的佇列,肅手而立,凝視著教官。

  滿腮於絲的西域大漢緩緩踱步,審視自己盡心調教的部屬,如同看一把剛磨出利刃的彎刀。

  “聽好,我只說一遍。”空氣靜滯得像萬年不化的冰山。“教王聖諭,明日起進行為期六日的對決,最後勝出的三人可以獲得面謁教王的機會,脫離淬鋒營,成為教中正式殺手,你們該慶倖,不是每年都有這樣的運氣。”

  他的話語緩緩一頓。“不過這也說明……從現在起,你們之間就是敵人。”冷銳的目光掃過沉默的人群,“誰能活到最後,誰就能走出去。”


  六日。

  很短,也很長。

  沒有人能睡得著,恐懼無聲蔓延,都怕在睡眠時被人割斷喉嚨。一起受訓時日不短,盡皆清楚對方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聽說過的苗人養蠱之法,把各類毒蟲關在密閉的盒子,任他們互相嘶咬殘殺,活下來的便是蠱王。

  同樣的手法,同樣的試煉。

  看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個教官那裏學到的技巧伏殺,毒殺,誘殺,搏殺,一個又一個倒下,鮮血像泉水般在訓場宿地橫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腦袋。

  更想砍死那個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

  可首先,只能盡力讓自己活下去。

  人已經減少了大半,多年訓練的堅韌讓少年們都懂得控制自己,節省無謂的攻擊和體力消耗,他縮在樹影下儘量隱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讓眼皮直往下墜,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條血口,劇烈的痛楚驅散了些許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泱散,反應也遲鈍了不少。

  一個身影悄悄靠近,他沒有作聲,對方作出的手勢表明並無敵意,他側了下長劍,等待那個少年主動開口。

  “這樣下去不行,我們都會死在這裏。”顯然也是困倦已極,少年低低的聲音透著疲意。“必須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著……”

  睡著了會怎樣,不用說彼此心裏明白。他冷眼看著對方,“你想怎樣。”

  “照現在的體力看,我大概還可以撐三個時辰,我想你的情況大概也差不多。”

  訝異于對方的坦白,他默默點頭,這個時間也是他對自己的估量。

  “我可以替你護法讓你休息,一個時辰後輪換,單憑你自己撐不了六天,這點我們一樣。”

  “憑什麼相信你。”

  “你別無選擇。”

  “你憑什麼相信我。”

  “我別無選擇。”

  迎視他的目光,少年終於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觀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動狙殺,不管是因為節省體力還是別的什麼……”

  ……

  盯了半晌,少年開始催促。“好了,該說的都說了,你的決定是?”

  “成交。”乾脆的吐出兩個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墜入深眠。


  下了一場血雨。

  劍鋒輕輕掠過面前對手的頸項,感覺到利刃切入血脈的輕顫,緊繃的身體驀然鬆弛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劇烈運動後的疲憊。

  他輕輕嗆咳,被刺傷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帶上了鐵銹味,抬眼望向不遠處,在兩日的守護輪休和聯手反擊之後,已經有了一點默契。那個少年果然已解決了對手,正扯爛衣襟裹傷,腳步微微虛浮,也是受傷不輕。

  動作迅捷下手狠辣,又善於把握時機,難怪能撐到最後。看來自己遇上了一個不錯的夥伴。


  已經是第六日。

  場中還剩下四人。

  另兩人也是攜手攻擊,攻防之際配合無間,與他們這種倉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夕陽如血。

  風吹過腥氣彌散的沙場,像一隻溫柔的手撫過死者的臉。

  教官負手而立,神色不變。“再殺一個,你們就可以離開。”

  鐵一般的話語釘入耳際,宣告著不容逃避的現實。

  殺誰?

  四雙鷹隼般的眼睛對望。

  那兩個的狀態明顯好過他們,鹿死誰手並不難猜。

  如果內力不曾受制……一線念頭驀然掠過,又被他拋諸腦後,生死之際,已無餘地去嗟怨歎息。

  “你們沒有機會。”冰冷的目光直視,“傷勢要比我們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沒有回答,緩緩提起了劍。

  “唯一的可能是你們互相廝殺,活著的人可以留下來,我們不會動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補充。“主動攻擊我們沒有意義,到時候你們兩人都會死。”

  “反正你們只是偶然聯手。”

  “聰明的人該明白哪邊贏面更高。”

  “和你的同伴博殺,尚有一半的機會可以生存。”

  “放心,我們決不插手。”

  說的是事實,也極有道理。原本就陌生的人,並不會因為迫於形勢的短暫倚靠而生死相托。

  理智分析局勢後早明白該怎麼辦。

  是命運拔弄吧,他們這些無怨無仇的人被逼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麼樣的權力,讓那些人冷冷的旁觀,等一個鮮血飛濺的結果。

  他看向兩日內並肩作戰的少年,對方也同樣回視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緒在翻滾激蕩,年輕而鋒銳的眼中漸漸湧起意氣。

  一瞬間,劍光劃破了暮色。



第二章  賜名

  門,開了。

  一具具屍體從場中抬出,被板車拖走。遠處的葬地上已經挖好了墓穴,這些早凋的生命將被一起掩埋,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能活下來的,只有強者。

  沒有悲傷,沒有眼淚,生命的盡頭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觸摸到期盼已久的樂園,已落入黃土成為荒木蔓草的滋養。

  他們也是被抬出來的,側著頭目送那些曾經朝夕共度的同伴,生與死,如此輕易的劃分。不願再看,他收回視線躺下,身邊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露齒一笑,卻因牽動了傷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溫暖。

  最後的一刻,他們沒有互相殘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向更強大的敵人挑戰,以重傷瀕死的代價換來了生存下去的機會。

  即使在拋舍一切情感的煉獄,也會有些東西淩駕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簡直要暈過去,即使那一劍差點斬掉他的手臂,還是值得。

  他也笑起來,又輕咳,氣若遊絲。“我們還活著。”

  “活著。”同樣喑弱的聲音回答他。


  足足一個月,他的傷才養好。

  半個月的時間趴在床上,一動不動。醫僕說有一劍離他的心臟只差半寸。

  養傷的待遇和從前有了天壤之別,創藥也神效的多。能明顯感覺出僕役的舉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帶敬畏。

  “看來再過幾天就要謁見教王了。”翻著剛送來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間房養傷,生死患難,業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質料手感與過去的粗服迥異。

  “見了又怎樣?”

  “就算正式晉入弑殺組。”

  “弑殺組?”他略為詫異“還有試煉?”

  “你什麼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著頭替他講解。

  魔教之中至高無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後設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務;右使司刑,執裁教律教規。上下等級明確,法度森嚴,對於觸範教規的處置向不容情。

  其次為三大長老,夔長老掌殺手訓練,統管戰奴營及淬鋒營;獍長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國的朝貢往來;梟長老執內政事務,協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殺。

  弑殺組,是通過重重試煉的少年殺手總稱。七殺則為弑殺組之精英。只有刺殺一國之君或重臣之時才會出動,直接受命於右使,地位之高僅次於三位長老。若說弑殺組是劍,七殺便是無堅不摧的鋒。

  “七殺……他慢慢思考,“七個人?”

  “不錯,歷來是七人,都是身經百戰的高手,聽說沒有他們殺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時才會增補,弑殺組也一樣。”少年手枕在頭下,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陣折損了不少,所以我們才有機會。”

  冷酷到極點的層層選拔,每一個殺手背後倒下的人恐怕是難以計數。

  他凝視著屋頂,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臉,忽然換了話題。

  “十五。”

  “原來和我一樣……少年愕了一下,“我還以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這樣?”

  他仔細打量少年的面目,輪廓分明,濃眉俊目,膚色猶如小麥。“你是西域哪一國人?”眼角仿佛略帶幾份漢人的形態,一時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國。”少年謔笑起來,神色含混。“倒是有點好奇,你怎麼會到這裏,可是離中原好幾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會。“我是被人捉過來。”

  “誰捉你。”

  “不知道。”回憶起那個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臉色暗下來……實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過去。一山還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過去多麼無知。

  眼下內力被禁,連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無計可施。

  只能等,看何時有機會……

  “你想逃?”

  他悚然一驚,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或許戒備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輕笑。“不過我勸你死了這條心,這裏的防衛比你所見的森嚴得多。出教只有一條路,沒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離開?”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個鬼臉,“到哪都一樣,已經熬到這個地步還逃什麼,我會努力往上爬。”

  沒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樣,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蹤,想必嚴厲的父親也會困擾,何況柔弱而慈愛的母親,親厚無間的手足……還有那個僅見過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煙細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靜靜注視著殿下並肩而跪的兩個少年。

  朝陽灑在挺直的身軀上,令人側目的英氣,如利刃新發於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長老費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頷首而笑,似乎頗為滿意。

  “謝教王,此乃屬下應盡之職。”魁梧的西域大漢躬身請示。“此二人在搏殺中相當出色,還請教王依例賜名。”

  賜名。

  從一個虛無的編號到擁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鮮血去證明實力之後才有資格獲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從今天起,賜名九微,入弑殺組。”他的眼睛轉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記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物件。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從中原擒回的奴隸之一。”

  “中原人……能到這個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頤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來。”

  大殿裏一時寂靜,沒有半點聲音。

  身邊的同伴悄悄遞過來的眼色隱憂重重。

  他的手心絲絲沁汗。

  或許沒過多久,感覺卻無比漫長,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頭,怕自己的目光會洩露心思,死死盯著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參見教王。”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清冷的像泉水漱過玉石,悅耳,微涼。不知何時跪在一側,只聽衣襟沙響。

  “迦夜,上次的任務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該給什麼獎勵。”

  “多謝教王,迦夜不敢。”

  “論功行賞,何來不敢之說。”輕輕笑了幾聲,“七殺之中,只有你無下屬,此人是今年新晉的殺手,給你作影衛,可好?”

  “教王關懷,迦夜謹遵安排。”

  “既是如此,從今日起賜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來不喜中原人,不過夔長老一番訓誡頗為辛苦。責罰隨你意,莫要再像上一個影那樣輕易殺了。”

  “多謝教王提點,迦夜會有分寸。”

  “你這孩子做事一向得體,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規矩。”

  “是。”

  他抬起頭,一襲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著微芒,無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髮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臉頰吹彈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勝衣,仿佛一觸即碎。感覺到視線,她別過頭,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會令他如此驚訝。

  七殺之一,魔教身經百戰的精銳。

  竟是……約摸十三歲的小女孩。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0:53 PM

第三章  殊影

  隨著纖小的身影緩步而行。

  踏過花枝低垂的曲橋,步過九轉回廊,空氣隱約浮動著暗香。遠山隱現,不知何處傳來少女的歌聲,月前的血腥殘殺恍如隔世。

  沿著花徑走了好一會,終於踏入了一間微合的圓門。

  乍然入內,他以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儘是各色斑瀾的鮮花,百種千姿極盡妖嬈,春意幾乎要衝破矮牆。花海的盡頭是一幢玲瓏小樓,雪白的梨花在樓前綻放,配著沉沉的黑瓦,在藍天的映襯下炫然奪目。

  一陣山風吹過,落花飛散,甚至有幾片落到了女孩的發上,烏髮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從今天起,你住這裏。”纖細的手虛指房間。

  他瞟了一眼,耳際的清音又響起。

  “這的規矩是少說少錯,謹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麼自己找他們要,給你三天時間去瞭解影衛需要做的事,實在不懂的可以問我,但我通常耐性不會太好。”她轉過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學得快一點。”

  被一個稚齡少女教訓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點頭。

  “三天以後,我會重新教你該會的刺殺技巧,屆時會很辛苦,趁這幾天好好休息吧。”說完,她拾級而上,走到一半又頓住。

  “二樓是我住的地方,不經允許不得擅入,有事在樓下傳聲。”

  “我該怎麼稱呼。”

  她沒有回頭,黑髮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將院落四處探尋了一遍,大得令人吃驚的院子只有廖廖數人,僕役很快打掃好他的房間,推開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愜意安然。絲被輕軟,桌幾鮮亮,書案還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燙的茶香撲鼻而來,啜上一口齒頰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銀針。轉了轉茶杯,明徹如冰,晶瑩溫潤如玉,一望即知是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魄起的越窯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飲一具極盡雕琢,這還僅只是七殺之一,換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會是何等奢華。

  門口傳來輕咳,獲得允許後,僕役恭敬的上前,動作麻利的替他貼身量尺預備制衣,忙碌的同時尚不忘殷勤探問,倒教他有些不慣。

  未已,一個雙繯垂頸的嬌俏丫頭捧著果盤入內,笑意盈盈,酒窩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嘗嘗新摘下來的桑果鮮莓,百合銀耳羹一會便好。”

  鮮潤的莓果還留著清洗後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綠夷,公子請直接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這裏的主人。”

  “你在這裏多久了。”

  “綠夷在此四年,換過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餘。”圓眼輕眨,女孩對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殺之一?”

  “是。”

  “那你對影衛又瞭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衛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選,像公子這般由教王指定是極少的。”她睞睞眼,歪頭一笑。“影衛便是主人的親信,貼身跟隨,一榮俱榮,這也是教王對公子青眼有加。”

  “為什麼七殺只有她沒有影衛?”

  女孩微一遲疑。“小姐過去是有的,後來……”

  “被殺了?”他直接問出疑問。“為什麼。”

  “請公子不要再問,這些我們下人不好說。”女孩哀求,楚楚可憐。

  “我總得知道她忌諱什麼。”他試著微笑,儘量誘哄。“若是不小心觸犯了豈不冤枉。”

  看見他的微笑,女孩的臉忽然紅了,低下頭囁嚅。“小姐為人冷清,只是好潔,不喜旁人接近,倒沒什麼特別的忌諱。”

  “七殺中的其他人可會偶爾來往?”看問不出什麼,他換了話題。

  女孩明顯松了一口氣。“幾乎沒什麼往來。”

  “教中事務可多?”

  “需要小姐親身前去的極少,一年也只有數次。”

  “看起來真不像。”想起那張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顯然知道他在說什麼,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這麼說,七殺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驚。“其餘人也是這般大小?”

  “怎麼可能,小姐是最年輕的一位,” 她忍不住咭咭笑出來,花枝亂顫。“小婢是說其他的公子小姐看來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公子見了就知道了,來日方長。”

  眼見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說下去,行禮告退。

  三天時間,他並沒能打聽出多少。

  下僕雖然畢恭畢敬,稍問得深一點便諱莫如深,推說不知,仍然沒有多少瞭解。窗櫺上忽然傳來擊響,他推開望去,九微的臉正在牆頭逡巡,見他探出,綻出一個笑臉,無聲招手。

  驀然見到夥伴,心情大好,倆人奔至一處僻靜處坐下,九微跳上樹枝,邊聊邊四處張望。

  “怎樣?”

  “還好。”他吐了一口氣,不知道怎樣形容。這幾日連迦夜的面都沒見著,完全摸不清,對其性情一無所知。

  九微聽他說了大略。“我也幫你打聽了一下,這個傢伙很不簡單。”

  “怎麼說。”

  “你不覺得奇怪,以她的年紀居然能躋身七殺之列?”

  他默然無語,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親的說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無法想像一個豆蔻少女能一路從戰奴營廝殺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長老看中收為親傳弟子,學成後直接入淬鋒營,兩年前,疏勒王自恃國力,以遇天災為由拒絕繼續歲貢,教王大怒,為震懾其餘諸國,派譴精銳先後刺殺了兩任國主,直到第三任國主上表稱服,恢復歲貢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遠播,代價是七殺死了五名,弑殺組也損失慘重,她就是那一年晉升,成功的刺殺了車帥國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為止她不曾失過手。”

  他一一聽著,眼神凝肅。

  “殊影,我有點擔心……想了想,九微還是說出口。“她前一任影衛就是中原人,後來不知為什麼被她殺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麼會不知。教王把他放在這裏,本就有監視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聽說中原人若是能活著從弑殺組出來,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經服過了。”他漠然回答。“兩日前,還是右使親自送過來的,何其有幸。”

  看他沒表情的臉,九微半晌說不出話。

  前日才聽說,教王早有敕令,成為殺手的中原人必須服下以特殊藥物調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藥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蠱蟲便會穿入顱腦噬咬,生生痛死,多數甫一發作便已疼得狂性大發。以這種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機會逃離天山,也無人敢再生異心。

  靜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這樣看我,我沒事。倒是想問你,知不知道影衛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殺親自出手的任務都相當困難,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輔助,對身手的要求也比較高,所以衍生出影衛,被視為他們的分身,如果影衛闖禍,主人也必須一同承擔。”微一猶豫,他又補充。“殊影,你要讓她信任你,最好盡力幫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衛也會……”

  “被清洗?”

  見對方頷首,他並不意外。

  這樣密不可分的關係,難免休戚相關,一榮俱榮的背後便是一損俱損。再怎麼不情願也得乖乖賣命,果然是驅策人的好方法。

  “別光說我了,你那邊怎麼樣。”打破沉悶,他問起九微。

  “再過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頭,從樹上跳下來。

  “這麼快有任務?”

  “嗯。”九微倒是所謂。“一開始應該不會有太棘手的事務,積累一下經驗也好。”

  他擰起雙眉。“還是小心為上。”

  “放心,一定會活著回來,我沒那麼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些微的黛色幾乎融入天際。

  “殊影。”

  “嗯。”

  “你也別死。”



第四章  七殺

  怎樣接近一個敵意的人。

  很難。

  更別說取得她的信任。

  他們也算是朝夕相處晨昏共度,只是面對面的每一刻都在訓練和教習中渡過。

  如何接近暗殺對象,刺殺成功後潛形逃遁,喬裝改扮利於探察,還有下毒,伏擊,偵形,探問,用間,役使,各國語言,習俗……

  他從沒想過作一個刺客要學這麼多。

  相較之下,戰奴營和淬鋒營中學到的僅是純粹的博殺,反倒簡單了。

  她話很少,只是點出必須的要領,偶爾示範,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沒有做對的,她從不責駡,只會一言不發的轉身而去,留下他立在當場,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長達一年的共處中,她偶爾離開過幾次,和其他影衛不同,她從不帶他下山。

  本該形影不離的護衛被閒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傳言是怎樣的。不在乎那些輕蔑的目光,只是暗地有點著急,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尋到機會脫出困局。

  九微已經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刺客,任務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謁見教王,獲得了不少賞賜。

  沒有任務的時候,倆人時常閒談,九微總是不忘從山下帶回一些新鮮玩藝,他在這裏唯一的朋友。

  除掉這點他很沉默。因為她,更沉默。

  年齡尚幼的女孩,行止卻猶如清修的苦僧,極少外出,絕不放縱,鮮有分心的愛好,每日在小樓的第二層做什麼,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總有無形的戒備充斥,隔斷了試探的可能。

  也許終將困於山中,在舒適而冰冷的囚籠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瘋。難道永遠如現在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來,又回去,作一個影子般的跟隨。

  耳邊隱隱傳來嘰嘲,他懶得抬眼。

  弑殺組的少年們大概是年輕的精力過於旺盛,在沒有任務的時候也總是尋釁打架,教王對此並不在意,或許在他看來就像是蓄養的家犬需要適當的活動。

  不過倒沒有人敢當面挑釁。

  迦夜的地位到底遠高於普通人,他雖然不受重視,也僅止於私下的挖苦嘲弄,無人敢冒惹惱七殺的風險。

  難聽的話語入耳,他只作未聞。

  若是當年在江南,恐怕已經一怒拔劍了。

  是了,若是當年能夠略微隱忍,稍許聰明,又何至於落到現在的局面。

  午後的陽光從花葉間投下,像篩過的金幣落在地面,樹影深濃。

  他自嘲的笑了。


  紫夙不自覺的慢下腳步。

  那個少年立在花架下,連帶四周的喧鬧都仿佛靜下來。不知在想什麼,雙袖微籠,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襲青衫襯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覺寂落。

  心裏微微一跳。

  “你是誰?”

  問話很普通,聲音卻不普通。

  柔媚入骨,帶著三分輕嗔,三分愛怨,聽著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頭,像映入了一團火。

  捲曲的黑髮如瀑披散,襯得肌膚象牙一般白,額上系著一串金鏈,鮮紅欲滴的寶石恰好落在眉心,隨著行走輕輕搖晃。

  貓一樣的眼微陷,瓊鼻如玉,說不出的妖嬈。比容貌更引人暇思的,是凸凹有致的玲瓏嬌軀,在金色紗衣的輕裹下風情無限。

  他沒有回答,鼻端傳來勾人心魄的甜香,又退了一步。

  仿佛不曾看見他的回避,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的打量。“弑殺組的新人?可是未曾見過呢。”玉白的手指似要撫過他的臉,他不落痕跡的閃開。“跟姐姐說,你叫什麼名字?”

  “殊影。”

  清冷的話音入耳,玉一般的手忽然定住。轉而漾起笑,轉首看向廊邊行過來的人。

  “原來是妹妹的人。近來可好?”

  “紫夙剛回山,想是辛苦了。”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適。”女郎掩唇嬌笑,“走之前聽說教王賜了你影衛,就是他麼?”

  “不錯。”

  “說起來,教王對迦夜可真好。”她似怨似嗔,“把這麼俊的人都留給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聽說你不怎麼喜歡。”水樣的眼一蕩,吐氣如蘭。“和姐姐換一個怎樣?我身邊的人隨你挑。”

  “多謝紫夙,可惜教王所賜,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她歎息出聲。“這般出色的人兒,我都心動了,妹妹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

  “隨紫夙的意。”她全不在意,轉身欲行。

  “妹妹,聽說教王這次遣你去莎車國可是真的?”她懶懶的倚在花架子上,離他極近。

  “紫夙果然消息靈通。”

  “你不帶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許是姐姐多嘴了,可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留著又有何用。”紫夙輕笑了幾聲,“妹妹不心疼,我可覺得浪費。要不我上稟教王,給妹妹換一個可好?換個俐落的辦事也方便。”

  “小小一個影衛,倒是讓紫夙費心了。”她牽了牽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勞。”

  “我還有事,改日再敘。” 言畢點點下頷,示意殊影,轉身沿著回廊去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塗著鮮紅蔻丹的指尖摘下一朵芳花,玩味的微笑。

  “真是……千冥,你怎麼看?”

  隨著話語,一個身形從樹後踏出。

  玉冠束發,容貌端正,神情中有種渾不在意的慵懶,眸子卻說不出的狂熱。偎近女郎的身畔,雙手自然而然的扣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麼看,她還太小,恐怕是完全不開竅。”磨蹭著細嫩的耳垂,他語音模糊,凝視著遠去的纖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著挺有趣。”微微的麻癢讓她輕笑。“你不也一樣,可惜你贏不了她,要不然……”腰際的手驀然一緊,她嬌呼出聲。

  “別激怒我,對你沒好處。”他淡淡的箝住她,“她遲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樣。” 女郎秋波一轉,似嗔似怨。

  他看著微嗔的嬌容,又笑了,俯身輕哄,嘴上說的卻是與輕鬆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話語。

  “左使昨日和梟長老密議了一個時辰。你知道麼。”

  “可有探出詳情?”女郎悚然一驚,臉上卻仍是嬌謔。

  “他防得很緊,我的人無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長老回教。”她聲音壓得極低。“教王下令右使徹查歷年西域歲貢的清單,同時暗裏派夔長老赴各國核對。”

  ……

  “可有其他人覺察?”

  “迦夜約摸是猜出了什麼……”女郎冷哼。“這丫頭一向鬼精,不然怎會恰好主動請纓去莎車。”

  “她倒是聰明,你打算怎麼辦?”嘉許的笑了笑,他埋頭輕啃雪白的細頸。

  “我?”女郎輕喘,合上眼掩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聽你的。”

  他久久不曾答話,眼光沉沉似在計量什麼,五指無意識的遊曳,忽然撫上高聳的胸狠狠擰了一把。“聽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間。”體溫漸漸上升,他邪氣扯扯嘴角,一把抱起惹火的麗人。

  女郎吃吃嬌笑,馴順的蜷伏,手中的鮮花不知何時被揉得粉碎,零星的跌落在地。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0:54 PM

第五章  屈辱

  驀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翻腕抓住,直切脈門,又在瞥見的一瞬鬆懈下來。

  “九微!”

  少年展顏而笑,微黑的膚色泛著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馬駒。

  “何時回來的。”

  “昨天。”將手上拎的東西擲入他懷中,“給你帶的。”

  一把大馬士革彎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烏絲纏柄,作工精緻,刀身不長,極適合隨身佩帶。

  “謝謝。”他並不推辭。“這次有沒有受傷。”

  “還好我跑得快。”九微誇張的比劃,“那些箭冷嗖嗖的擦著我飛過去,差點屁股上就要多幾個洞。”

  想像夥伴的狼狽,他忍不住失笑,忘了剛才的心事重重。

  風吹過,掠起了額發,少年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來。

  “我的天,你可千萬別對著外人這樣笑,我怕……”

  “什麼?”他沒聽明白。

  少年也沒有再說,只是搖頭,嘴裏不知在嘀咕什麼。

  “我現在才明白教王為什麼把你指給迦夜。” 九微的眼斜瞟過來,上下掃視。“要是換成別人……”

  “換成別人怎樣?”

  “你的處境肯定比現在好得多。”少年哼了兩句,“那傢伙太小了,估計不懂。要是換了紫夙或緋欽……嘖嘖……”

  終於約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時啼笑皆非。“你在胡說什麼。”

  九微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殊影,提醒你小心一個人。”

  “誰?”

  “梟長老,不管什麼情況,記得離他遠一點。”

  “為什麼?”

  “他……好男風,聽說曾經對弟子用強。” 吞吐了半天,還是說出來。“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來,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臉冷下來。

  “說真格的,教裏最近或許會出事。”九微在他身邊坐下來,伸直雙腿。

  “什麼樣的事?”

  “大事。”少年揚起眉,竟有種興奮期待的躍動。“弄不好會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麼動靜?”

  “不日將往莎車國。”

  少年低低的笑了,“七殺果然都不簡單,還是不帶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會波及到你。”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後,你儘量不要離開院子。”

  “你打算怎麼辦?”少年躍躍欲試的神氣讓他感覺出異樣。

  “我會賭一把。” 九微側過頭,明亮的眼睛掠過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將不再是任人驅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擔心,沒有追問詳情。

  “六成吧,看運氣。”瞥見他的神色,少年笑出來。“不用緊張,我可是很有信心。況且也不用擔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預想的更……”

  打住了話頭,他平平躺在地上。“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現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忍。”

  他何嘗不知。

  “迦夜未必對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擋著,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

  “我是幫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 他默然良久,緩緩回答。

  九微也許還能用血肉換來機會,中原人的身份……註定會被提防監控,連類似的談話都會多少牽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難測的困境,該如何自處。

  翻天覆地……是教中有變?

  所謂的事態無非是權力爭執,迦夜為什麼離開?九微選擇了什麼?

  看著僕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中斷了思緒。隨挑選馬匹的下役前往司駟監,長日無事可做,閑得有點發悶。

  這裏的馬也是分等級的。

  打量一匹匹養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的健馬,又看了看四周,依稀有點印象。從那個令人窒息的馬車裏被拖出來大概就是在這了。

  那時還真沒想過能活到今天。

  看著兇惡的下役變為一臉諂笑,唯唯諾諾深恐應對不周,實在有點好笑。管事甚至主動為他挑了一匹馬,以便在等候的時候騎乘取樂。

  許久不曾騎馬,無須鞭策,駿馬迅捷賓士,轉瞬已將屋宇拋至身後。山間極大,還有成片的青碧草原,在夏日中散發著草木清香,策馬臨近一條清澈的小溪,馬兒在全力奔走後微微喘息,耐不住誘惑走進溪中,埋頭啜飲溪水。他索性跳下馬,清涼的水浸過足踝,時有靈巧的遊魚躥過。

  忽然感覺到某種氣息,他驀然抬頭,數十步外有一名男子正看著他,眼神奇異。

  按住驚疑,他回視對方,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臉上並無惡意,卻讓他暗暗警惕。

  “你是……”

  眼光掃到男子的襟口,繡著極細小的一雙黑翼,翼上隱約可見三點金光,他驀然脊背冒汗,低頭行禮。

  “屬下是七殺中迦夜的影衛。”

  “那個影衛……我聽說過。”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麼。

  “屬下有事待辦,先行告退,尚請見諒。” 他恭敬的後退。

  “等等,你可知我是誰。”

  “請恕屬下愚昧。”眼見對方似要踏過來,他咬咬牙,“請恕罪,屬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對方回答他翻身上馬,狂奔而去。

  背後似乎有聲音在喚,他頭也不回的疾馳。

  三大長老的徽記,唯一不曾見過,只有九微警告過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對方一刹那的躊躇……

  他強自鎮定,將馬還給司駟監,又隨挑好馬匹的僕役一同走出,心下決定再不走出苑內。

  “站住。”

  夢魘般聲音釘住他的腳。

  好整以暇攔在前方的,正是以為業已躲過的人。

  身邊的僕役躬身行禮。“見過梟長老”

  他定定神,“參見梟長老。”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男子微笑著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貓戲老鼠的得意。
  “屬下眼拙,剛剛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話和他說。”男子隨意揮退僕役。

  “還是不必了,迦夜正在等屬下回去複命,改日再聆長老教誨。”不用張望,他也知道對方故意挑了人跡稀少的地方堵截,脫身只怕……

  “什麼時候一個下役連本長老的話都不放在眼裏。”男子陰陰的笑了笑,驀然斷喝。“滾!”

  一旁的僕役臉如土色,恐懼已極,慌亂的牽馬奔逃而去。

  事已至此,他鎮定下來。

  “敢問梟長老有何吩咐。”

  “你聽說過我。” 男子踱至他身邊。

  “屬下不懂長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風。”男子挑起他一絡頭髮,目光中寫著赤裸裸的欲望。“跟著我,會比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屬下為影衛。”

  “教王也會改主意,即使是迦夜,我去要人,她難道不給麼。”輕飄飄的話像是斷絕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請長老言明教王后,殊影才好跟隨。”他閉了閉眼,擠出話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男子彎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過。”

  他猝然彈起身,指掌並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那個男子似並不意外,翻身閃避,隨手拆解。不顧兩敗俱傷,只求能奪開一線逃走,可隨著時間推移,越打心裏越涼。一隻手穿破了防衛狠狠擊在腹部,他疼得痙攣起來,一錯神已被制住要穴,動彈不得。

  “這樣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輕輕替他擦去冷汗,仿佛遺憾。他幾乎忍不住破口大駡。

  “偶爾……我也喜歡用強的。”對方似乎不在意。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手已探入衣襟。“更刺激,特別是在野外。

  一聲裂響,衣服被生生撕為兩半,隨著那只手撫過,肌膚爆起了無數顆粒。
  被一個男人……牙齦已經咬出血,直恨不得自己暫態死了才好。

  “迦夜見過梟長老。”

  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淡淡的一如平時。

  遊移的手離開了身軀。

  “迦夜。”男子乾笑了一聲。“我以為你知道進退。”

  “迦夜不敢,殊影辦事遲遲未歸,是以過來看看。”女孩垂著頭,像是不曾看見發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稍後我自然會放他回去。”

  “不敢有勞長老。”

  “你不聽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帶回下屬,何來抗命之說。”

  “我命你離開。”

  “只要長老放開殊影。”

  “迦夜!”男子終於站起身,厲聲呵斥。“你該清楚得罪我的後果。”

  她終於抬起頭,黑色的劉海下,冷冷的雙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衛,教王所賜,並非可以肆意胡來的物件。”

  男子怒極反笑,“你看准了我不會對你動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鋒銳。“長老哪里話,只不過為了一個影衛傷了和氣,未免讓人笑話,屆時教王面前也不好交待。”

  “你拿教王來壓我?”

  “豈敢,迦夜只是提醒長老莫要為了一時激動不顧大局。”

  男子忽然靜下來,拾起丟在一邊的衣服穿上。“好,我看你能護到什麼時候,只怕到時連你都……”

  男人消失了,怨毒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

  她無聲的吐了一口氣,走到他旁邊俯下身。

  黑髮在肩頭拂過,絲絲涼涼。只覺得身上一松,又恢復了行動的能力。

  女孩收回手,轉過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物。

  屈辱的感覺銘刻不去,心裏一時恨極。他看著比自己矮小許多的女孩,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

  “殊影。”

  “我本來想……”她背對著他,微微歎息。

  寂靜良久,女孩仰起頭,做出了決定。

  “回去交待他們收拾行李。”

  “這次莎車之行,你和我同去。”



第六章  殺手       

  出發前,天未亮。

  他走出門,一個身影早已在門外,正逐一檢點馬背上的行囊。

  一一過目,巨細不遺,甚至連藥匣都打開檢視,確定無虞,才歸攏行李,整裝上馬。

  出山果非易事。關卡重重,一絲不苟。即使認得迦夜,行禮如儀,仍是查驗了出教玉敕後才放行。他策馬跟隨,極力穩住心緒。

  一路西行,黃沙萬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驕熱,燙得呼吸都炙熱如灼,又乾渴難當,有限的食水必須在趕至補給點之前精確計量,稍有不慎,就可能變成荒野中曬死的乾屍,沿途歷歷可見牲畜的白骨被黃沙半掩,路途之艱苦,非常人所能想像。

  酷厲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著行止的一切。

  何處歇馬,何處息宿,何處有地下暗河可補食水,細細瞭若指掌。堅韌的耐力超乎想像,每每在深夜還能見她觀察星辰鬥宿,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

  當終於到達莎車國前最後一個小鎮時,饒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氣。

  小鎮被來往的客商視為行腳休憩處,繁華而熱鬧,見慣了各地客商的店夥眼力十足,恭敬的將他們迎入上房。

  一間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辦。

  除去了蒙面的布巾,洗掉了一路風塵。

  他回到房間時,迦夜又已是往常的模樣,白衣如雪,黑髮如漆,眼瞳仿佛還帶著浴後的濕氣,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無半點威勢。

  抬頭瞥見同樣沐浴過後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隨即撇開垂眼打量街市。從二樓的視窗望下去,膚色各類的異族人不時往來,小販們在黃昏的斜陽中扯著嗓門吆喊,試圖爭取最後的顧客。

  “殊影。”

  “是。”

  “仔細看那個人。”

  一陣喧嚷沖亂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個高大的胡人蠻橫的撕打攤主,粗蠻的拳頭在瘦弱的對手臉上衝撞,鮮血從鼻腔唇角溢出,他仍不放鬆,甚至汙言威脅圍觀勸解的路人。

  最終,他似乎褫奪了滿意的金錢,扔下昏迷的對手揚長而去,背後是攤主兒女的哭聲震天。

  “看清楚了?”她收回視線,抿了一口茶水。

  “卯時以前,我要看見他的腦袋。”

  他驀然回首,明知不該問仍不禁脫口。“為什麼。”

  “什麼時候開始有資格質問我?” 漆黑的眼瞳對上他的眼,無表情的笑了笑。“不過是個以暴力奪人錢財的惡霸,殺了又怎樣。去吧。”

  猝然睜開眼,一抹影子從窗口掠入。

  一顆血污的頭顱在桌上滾動了幾下,停住。

  暴凸的雙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難以置信自己身首異處,正是稍早時兇惡致極的當街毆人者。

  少年冷冷的看著她,未及合攏的窗櫺隱隱透出一線天光。

  “把東西清理掉,桌子擦乾淨,你可以休息了。”連打坐的姿勢都不曾動一下,她又合上雙眼。“那張床歸你,還可以睡一個時辰。”

  他僵立當場,悶到胸口發痛。

  良久,又拎起頭穿出去,回來擰布拭淨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邊怎麼也平抑不下心緒,眼睜睜看著天色一點點明亮起來。

  店夥敲門,送來熱騰騰的茶湯早餐。

  迦夜離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飯的樣子非常文雅,一舉一動都規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大家閨秀也毫不遜色,氣質甚至猶有過之。

  可是他沒有忘,昨日她隨口便令他奪去了一個人的生命。

  即使那個人恃強橫行,並非善類……

  “那人名喚沙力克,以強行剝絞地頭稅為生,傷人無數血債累累,百姓奈之無何,為地方一霸。”她平靜的開口,以絲巾拭唇。“有妻妾數名,兒女尚幼,更有七十歲的老母在堂,由他奉養,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賭好酒家無餘財,一死家道敗落,其母老年喪子,想來也活不了多久。”

  她望向少年漸漸燃起怒意的眼,繼續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於數年內改嫁,兒女喪父幼失怙恃,就算運氣好能長大成人,也難免終身困厄。”

  “如此種種,都是因為你殺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關已的下了結語,他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讓你殺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殺人者是你。”
  他握緊手心,額角跳了跳,險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頭,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覺到殺氣,她點點放過頭顱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著他,怒極的眸子幾欲噴火。

  ……

  “你想問,我為什麼這麼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的看著他。

  “……為什麼!”寂靜許久,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陌生。

  “你殺過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

  “你殺過的人,可都是罪有應得?”

  ……

  “至少你不曾主動殺過人。是想說這個?”

  “生性堅忍,耐力極強,靈活機變,謹慎細密,又能照顧同伴協同作戰。但不具侵略攻擊性。”她背書般一字字吐出,揚揚眉。“這是夔長老對你的評價。”

  “據報告所言,你在歷次作戰中皆以防衛為主,僅在遭受攻襲時才開始還擊,除非生死關頭,否則均重創對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屬實?”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

  “這和我殺人有什麼關係。”

  “我想……”她望入他的雙眼,完全不似一個稚齡少女。“你還搞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來的氣機逼得呼吸一滯。

“你將來所殺的每一個人,可能善可能惡。他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與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都有自己的親人,只因某個指令而被終結掉生命。會有人為他們的死而悲痛欲絕,潦倒困頓,終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個餘生詛咒你下地獄。他們不會恨那個發出命令的人,只會恨劊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遠是個殺人者。”女孩的話語冷酷而犀利,像錐子刺入心底。

  “你無法用被迫來推卸責任。”

  “別說什麼情非得已,你沒資格。”

  “結果就是你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殺人。”

  “這些罪,你將背負終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她伸指輕拂衣袖,淡淡的開口。“因為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殺手,而不是正直意氣的君子。”
  “魔教就是這樣的地方,沒有所謂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殺人者。”

  “知道自己為何殺人,又能背負起罪衍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麼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現了憐憫。“你以為只要躲下去就有機會逃離,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

  “你以為掩飾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每隔數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闖出了淬鋒營,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

  “不是單憑忍耐和毅力就能撐過去的,沒有為了目標捨棄一切的決心,只會被利用得更徹底,你們所遵行的仁義道德唯一的用處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這樣根本無法成為一個殺手,更沒資格做影衛。”

  “殺一個惡霸都那麼難,你能完成什麼任務?”

  “憑什麼在教中生存下去,保護自己不受別人踐踏。”

  句句的冷嘲毫不留情,掐斷了最隱密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從未感覺如此無能。他的臉色一片灰敗,頹然鬆開手,血順著指尖跌落。

  過了許久,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給你兩條路。”

  “要麼你就這樣在教中過下去,只要我還在你便不會死,作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放棄不該有的念頭,像樓內的擺設一樣活下去。”

  “要麼作一個稱職的殺手,摒棄掉無用的道德正義,依命令行事,承擔所有的污穢罪惡,再回不了頭。”

  “你可以選擇。”她俯首看著他,語氣稍緩。

  “這是我所能給你……唯一的仁慈。”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0:56 PM

第七章  莎車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視而不見,依舊打坐進食,傍晚還去集市買了一方素巾。入夜,她盤腿坐在寬凳上入定,以這種方式代替睡眠。

  當曙光再次映上窗簷,少年抬起頭。“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聲音清晰凝靜,有著和年齡完全不相襯的冷定。“別以為是什麼好心,我只不過有個習慣,即使利用也要是對方心甘情願。”

  “我不在乎有沒有影衛,養一個閒人也無關痛癢,所以無須戒心過重,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

  “那時……為什麼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緩緩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闖過了戰奴營和粹鋒營的人,不該是那樣恥辱的方式死掉。”

  那樣的污辱,更甚於殺死一個人,即使是堅韌到極點,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線,對這種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靜寂良久,少年再度開口。“謝謝你,讓我看清楚面對的是什麼。”他一字一句。

  “請你教我,怎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殺手。”

  殺手,絕非光憑武技即可。

  不露痕跡的滲入,一擊必殺的閃擊,全身而退的精謹。

  三者齊備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殺。弑殺組的新手永遠是折損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氣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為全憑銳氣就能成功,絕對是一種愚蠢。

  教中對於失利的殺手懲罰相當重,他們不僅任務失敗浪費了機會,更打草驚蛇,令再次刺殺倍加棘手。

  影衛與弑殺組又有不同。

  必須全面輔助主人執行任務,需要極好的默契,最基礎的便是說一不二的執行,影衛如同主人的一隻手,對命令不管理解與否都要去做。

  目前他的經驗太少,難以獨當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揣摩。

  迦夜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以最簡短的方式解釋了此次任務。

  莎車國內隱伏的密探書信傳報,于闐國近日私下譴使暗會莎車國主,密謀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牽連在內。

  一旦三國攜手合盟形成密約,諸國之內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數年辛苦經營將岌岌可危,魔教聲威大受影響。

  弑殺組尚未從兩年前的重創中恢復,同時狙殺多個目標相當吃力,況且樹敵過多引起各國震悚連橫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極是不易。

  相當燙手的任務。

  迦夜從地圖上抬起眼,微微一笑。“明日我們入城,謁見莎車國主。”


  莎車國王妃日前為國主誕下了公主。

  因著這個原因,莎車燈火通明,舉行了整整三日的慶祝。豪華的宴會日夜不休,狂歡的氣氛從宮廷延至民間。

  百姓對異地的來客皆是笑臉相迎,平和安樂,對國主也以讚譽居多,想來莎車王頗得民心。

  迦夜在官驛遞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臉色大變,不自覺的發抖,顫顫連聲的稟報上級。

  放眼西域,無人不知一雙黑翼標記象徵著天山深處最可怕的魔頭。

  等候事務處理的數十名莎車人不明所以,看著驛所長官以近乎恐懼的神態恭請,那兩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進官轎,一路直入王宮。

  莎車國主是年過三旬的中年人。客氣而有禮,明顯掩不住緊張,左近的一位文臣輕咳一聲,他才略為鎮定下來。

  “兩位尊使蒞臨莎車,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還望尊使海涵。”

  “國主說哪里話,本是我們倉促到訪,驚了主人,倒是失禮了。”迦夜落落大方的應對,言語頗有氣度,雖然形容尚稚,卻讓人不敢小視。

  “敢問教王對莎車今年歲貢可還滿意?”

  “這個當然。本教與貴國歷來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國主,均是稱譽有加。”

  “如此甚好,還請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結晉好,莎車感激不盡。”手微抬,一旁的隨侍立即捧上金盤,滿滿的金珠上堆著碩大的寶石,燦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掃了一眼,點頭致謝。

  “多謝國主盛情,在下定當轉告。”

  “敢問尊使此來是……”國主終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淺笑。“此來是為了祝賀國主喜得愛女,並無他事。”

  國主驚疑不定,與近臣對望了一眼。朝貢往來之餘,每值賀慶魔教確實也有使者到訪,只是這個時候……

  “歷來與各國往來俱是獍長老主理,兩位可是長老屬下?”一旁的文官開口,微笑著探問。

  “不錯。”

  “下臣失禮了,過去獍長老的下屬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見兩位這樣的少年英傑。”文官的眼睛緊緊盯住她。

  魔教之內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殺手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變,不答反問。

  “是我的近臣沙瓦裏。”國主擠出笑意,象徵性的呵斥。“不得對尊使無禮。”

  不等對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無妨。“其實大人說得對,我們本是夔長老下屬。”話一出口,無異於直承自己是殺手,周圍的莎車人臉都白了。

  “不過……”她緩緩道出下半句。“來此純屬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裏鎮定的詢問。

  迦夜露出一抹笑意,“原本我們前往大宛辦事,恰遇上獍長老及隨行被教王急召回山無法分身,是以譴我們順途到訪,以免失了對國主的禮數。”

  她微吐了一口氣,仿若有憾。“教內事務不便詳述,卻未料到因此令國主受驚,是我們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見獍長老十分想念,順道問候,還請尊使勿怪。”

  “國主太客氣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壽,長享安樂。”迦夜從懷中取出禮單,侍從轉呈至國主手中,“這是教王的賀禮,願莎車與本教永為睦鄰。”

  “多謝尊使,一路辛苦還請入殿休息。”國主稍稍放鬆了一點,站起身滿面帶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國明日再為尊使大宴洗塵。”

  居所相當的奢華,王候之尊也不過如此。

  對兩個使者禮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諸國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來的餐點豐盛誘人,迦夜每種嘗了一點就放下玉箸,似乎並無多大興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監視一個人。”

  “誰。”

  “沙瓦裏。”她默默的思量了一會。“他功夫不錯。你擅長輕功儘量貼近點,千萬別讓他警覺,看他和誰接觸,說了些什麼,有哪些佈置,最後再讓密探查查他的來歷。”

  “是。”


  遠處的燈火依舊喧嘩,這個夜晚註定有人難以入眠。

  “怎樣?”

  “他和國主密議了很久,國主認為我們只是想得到金珠而順路過境,並非沖著莎車而來,但沙瓦裏不這麼看,說服了國主加強警戒,連夜佈置了軍隊保護寢宮,明日的晚宴將是我們面見國主的最後機會。”

  宴會的侍從想必都會改由護衛充任,若要在這種空前的戒備下刺殺,確實困難重重,她無聲的笑了笑。“還有呢?”

  “沙瓦裏並非莎車國人,而是貿易商人。以虛職內臣的名義出入宮廷不到兩個月,交際甚廣,對其他重臣多有結納。據聞出手闊綽,經常出入酒樓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儘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說于闐王病入沉苛,隨時可能不治。明日繼續監視沙瓦裏,看他有什麼動靜。告訴侍從,我們遠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應酬一概辭謝。”

  “是。”


  一日之間,于闐王病重的消息傳遍了街巷,終於在傍晚傳入沙瓦裏耳中。

  他聽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馬車,叱喝車夫趕至一處別苑。

  迦夜聽著他的報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細可憐,像玉琢的蔥葉。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很好。”



第八章  謀勝

  妖嬈的舞娘極速旋轉,輕妙的舞步蹁躚飛揚。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燒,映得殿內一片通明。冠蓋滿坐,貴賓雲集,羊羔美酒堆滿了桌面,金杯銀盞流光溢彩,一切的佈置只為迎接兩個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國主談笑,輕鬆愉悅,似乎對這場宴會甚為滿意。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在場的莎車臣將均松了一口氣。料想只要挨過晚宴,明日便可禮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衛神色驚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傳報,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國主開言,一時眾人都側目過來。

  “蒙國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盡。”她微笑舉杯祝酒,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飲而盡。國主慌忙舉杯同飲,登時滿堂喝彩。迦夜放下酒杯長身而立,“為我教與莎車永世交好,另備有一份禮物,尚請國主笑納。”

  禮物?國主與沙瓦裏交視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禮單已收,還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別提出?

  隨著玉手輕擊,兩名僕役抬著一個描金漆鳳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擱下。

  迦夜緩緩行至箱前,“請國主一觀。”

  好奇牽動,群臣俱伸長了脖子,就連國主也不例外。

  箱蓋一分一分掀開,每掀一分,眾人的心便揪緊一份,及至打開,滿坐倒吸一口冷氣,止不住驚怖,甚至有麗人驚呼半聲,翻眼暈死過去。

  精緻的箱內,整整齊齊擱著八顆頭顱,鮮血淋淋,腥氣直沖內殿,這些豪門權貴哪見過這般場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嘔。

  國主面如土色退了幾步,身邊的侍衛簇擁而上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

  迦夜從容自若,仿佛群鋒所指的人不是她。“此八人為於闐密使,陰謀破壞我教與莎車之誼,殺之都是便宜了。前日獲悉,又想國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擾,迦夜便擅作主張了,敢問國主對此份大禮可還滿意。”

  殿內靜如墓穴,華宴驚變至此,國主臉色忽青忽白,哪還能說得出話。

  沙瓦裏滿面通紅,怒發欲狂,揚聲召喚侍衛。

  話未出口,忽爾一道白光掠過殿內。

  像一縷無聲無息的風乍起又住,在人們尚未察覺的時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風吹落了枝頭的一片朽葉。

  息止的時候,一個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頭滾落在厚軟的地毯上,頸間噴起的熱血濺滿了屏風,臨得近的侍衛灑了一身。

  尖叫響徹殿內,所有人驀的退開,仿佛中間站的是可怕的惡魔。

  迦夜雙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動過,沒有一絲殺氣。“此人也是同黨,且以重金收買大臣,多方挑拔,其罪當誅,還請國主恕迦夜擅專之過。”

  國主的喉間咯咯作響,幾度無法發聲。“是我……不察……有勞尊使……”勉強吐出的話語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與莎車休戚與共,並非外人,何來有勞一說。”她垂首撫胸致歉。“弄髒了國主的大殿,又驚擾了列位重臣,實在是遺憾。”

  委實擠不出敷衍的話,國主推說疲倦,逃一般的離宴而去。

  雪衣少女微笑著目送,執禮甚恭。

  回首環視鴉雀無聲的大殿,一雙雙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滿座驚悚,無人敢掖其鋒,連刀槍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後。

  眼睜睜的看著她昂首而行,自陣列中穿過。

  長裙曳地,燭影搖紅,襯在冷定蒼白的頰上,竟有種奪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視著纖小的身形。

  憑一已之力運籌,一夜之間,令隱隱成形的三國聯盟灰飛煙滅。巧計誘出於闐密使的棲身之處,當廷斬殺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懾莎車君臣……

  這一刻,她呈露出遠超過武技之上的實力。

  這就是七殺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與日月般遙遠。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後的西疆,寒涼如水。

  她以素巾輕輕擦拭著短劍,輕軟的毛毯從雙肩斜披下來,愈發顯得稚弱。
  劍細而窄,纖巧精緻,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麼材質,劍光清沉,如吸了月華一般澄淨。

  “你想問什麼,現在可以開口了。”愛惜的輕摩短劍,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殺之中誰最強。”

  她微微一愕,轉而沉吟了半晌。“這倒不清楚,我們沒有較量過。”彈了彈劍鋒,在寒夜中如龍吟輕鳴,“可以說絕對不是我。”

  “你們從不曾交手?”

  “七殺本就各有所長。”她牽牽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誰也不會蠢到主動挑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你們……”

  “和中原人不同,我們不在乎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說得很坦白。“殺人,辦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煩的一種。教王只在乎結果,不在乎是用了什麼手段。”

  “你討厭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經心的回答。“談不上,只不過中原人在教中很難活下來。”

  “出發前你為什麼親自檢查行囊。”仔細的程度遠超過了常理。

  “想問什麼?”黑如點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處境?”

  “告訴你也無妨,事關生死,我從不信賴別人。”

  “綠夷是誰的人。”

  “看出來了?”她翻腕收劍,雪亮的劍身隱入寬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還與紫夙互通消息。”

  “為什麼留著她。”憑她的地位,不說換,殺掉幾個侍女也不會有人言聲。

  “何必那麼麻煩,她從我這裏也探不出什麼。”眉目無波,全不放在心上。“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園,收了她也無妨。”

  媚園是教中尋樂之所。但凡弑殺組以上皆能暢行無阻,獲得最殷勤的款待,集合了各國美人,從嫵媚火辣的波斯麗人到婉轉嬌柔的江南女子應有盡有,甚至還有諸多俊秀的童子迎合不同喜好,是西域最為銷魂的溫柔鄉。

  “千冥是什麼樣的人。”少年眉微皺,問出下一個問題。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女孩無表情的道出評語。“如果可能,最好避開他。”

  “紫夙?”

  “長於色殺,手段高明,能獲得不為人知的暗裏情報。”不知想起什麼,她似笑非笑。“別想從她身上套消息,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沒這個打算。”他脫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狽。

  “殊影,你很聰明,會學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的蜷進毯子。“不過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並不快。

  他們以不緊不松的速度趕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時間。

  孔雀海,荒漠中難得的綠州,猶如一顆明珠,吸引了異地風塵僕僕的行客。

  草木繁盛,楊柳依依,離開天山之後,還是首度在西域看見如此豐沛的水。
  連著幾天休整,一掃數日趕路的疲憊之態。越近天山,迦夜的話也越來越少,像在思慮什麼。

  恰在這時,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一襲黑紗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棧,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處不動聲色的觀察,仿佛覺察,那個女子抬眼望過來,驀然色變。

  迦夜微微攏起了眉。

  “你怎麼會在這兒?”微啞的聲音比尋常女子略低。

  延至室內,對方除下紗笠,比迦夜年長,雙十年華的女郎,秀致的鵝蛋臉不失風情。

  “緋欽,這話該是我問你。”

  “我奉命出教辦事。”

  迦夜稍一猶疑。“我記得教王命你留駐內殿護法。”

  緋欽眼神微動。“那是你離開之前,後來又改命我到樓蘭。”

  “樓蘭……”

  “你既已到此處,想必莎車之行頗為順利,還不快回天山。”

  “緋欽若已事了,不如結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雙眼。

  “這次的任務需時稍長,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來協助。”

  “不用。”她斷然拒絕。“多謝好意,只是也請迦夜勿要小視於我。”

  “我離教日久,一切可還如常?”迦夜笑笑,問起其他。

  “與過去並無分別。”

  “獠長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無事,不如我隨你一同去樓蘭看看。”

  “迦夜還是回教複命的好,教王對莎車之事頗為惦記。”

  ……

  “緋欽……”女孩的眸子漸漸冷下來。“你要去的,到底是樓蘭……還是涼州。”

  涼州,已越過了敦煌,遠離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氣忽然僵冷。

  不知何時,緋欽的手握上劍柄,眼中殺機盈動。

  “你可想清楚了。” 迦夜神色冷肅,語音輕淡。“真動手……你未必殺得了我。”

  “可你也別逼我。”緋欽的手又緊了一分,斗室內溢滿殺氣。

  “你真要叛教?”

  “我不過是離教。”

  “你可想過後果?”

  “我已下定決心。”她的眼微眯。“迦夜,你我素無過節,何必逼人太甚。”

  “此時離教,教王必定視為背叛。”

  “我願冒險。”她斬釘截鐵。“縱死不悔。”

  迦夜垂下睫。“理由。”

  “與你無關。”她冷冷的回絕,忽爾又軟下語氣。“迦夜,你只需當作什麼也沒看見,我銘感終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為一個人?”

  “我……”堅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值得?”

  “值得。”她咬了咬牙。“他就在涼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遠。”

  “他不來接你?”

  “我不讓他來。”她的臉白了白。“此次機會難測,我並無把握。”

  “緋欽,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滅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闔上眼。“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說話。

  暮色漸深,他點上燭火,溫暖黃光輕輕躍動,籠罩了一室。

  燭光下,她眉目低垂。

  緋欽也是七殺之一,常隨教王左右,他只聞其名。

  “真是個傻瓜……”女孩輕輕的歎息,無限悵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問。逃離這樣的地方,在他看來是無上幸事。
  迦夜沒有抬眼。

  “相信一個男人……緋欽竟也會這樣天真。”

  “她認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值得甚麼。”

  話中滿是不屑,他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再說。

  “此時叛教,西域絕無容身之處,而中原……又是怎麼看魔教中人。”她喃喃自語,不無憫然。

  “但願能真的不悔。”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01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8-19 11:10 PM 編輯

第九章  逆亂

  教中的氣氛很奇怪。

  一入山便有這樣的感覺。

  人比過去少了很多,警戒也異常森嚴。

  無意轉過淬鋒營的高牆,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廝殺斥打不斷的訓場靜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營。

  迦夜顯然也看到了,只默默的繞過,逕自行往大殿。

  一路所見的教眾見兩人行過,嗡嗡在身後低議,她只作不聞。

  大殿外的重階之上,玉冠束發的男子含笑而立,等著她一步步走近。

  “離教日久,可算回來了。”那一雙眸子有毫不掩飾的熾熱。“教中近日風雲翻湧,迦夜居然錯過,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風雲為何。” 迦夜象徵性的笑了一下。

  倒也沒有賣關子,男子大方吐實。“左使率梟長老獍長老逆謀犯上,作亂於殿前。”

  “好一幫大膽無知的賊子,想來是蚍浮撼樹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動,淡淡的斥責。“教王豈是這幫肖小可以望項。”

  “確實愚蠢,卻也不能小視。畢竟左使在教多年,黨羽眾多。”

  “有右使及夔長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殺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說確實如此,可誰料到左使喪心病狂,居然煽動了淬鋒營,那幫鼠輩鬧起來倒是讓人頭疼。”

  “淬鋒營……迦夜終於微微色變。“那不是夔長老的……”

  “夔長老治下不力,疏於警戒,蹈此大亂,縱然全力格殺了多位叛黨也難贖其罪。”

  “教王可有受驚?”

  “教王早有明見,著緋欽紫夙護衛內殿,本當無事。”他笑容似帶三分狡黠。“結果緋欽竟然借內亂之機叛教而出,弑殺組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險些驚了教王。”

  “那時千冥處於何地?”

  “說來慚愧,我與夔長老合力擊殺梟獍兩位長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殺組迎擊亂賊,雖然力斃左使,卻也身受重傷,眼下僅靠參湯吊著一口氣。”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陰謀竟然如此險惡。”

  “迦夜奔波一路風塵,還是先回去休息吧。”男子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飄然退開。

  “多謝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問安。”

  “教王還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於殿內,其餘人等一律等候通傳。”他無趣的揚揚眉,不懷好意的輕笑。

  “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長老齊墜,淬鋒營與弑殺組白刃相見。數日之間,教中內鬥變幻至此,怎不教人驚心動魄。

  他極擔心九微。

        大變之中處境如何,實在令人牽掛。那日眉目飛揚的少年可還安然?

  直到看見熟悉的笑臉,他才放下了久懸的心。

  “你可還好?”仔細審視少年的模樣,除了手臂處有包紮的痕跡外一切正常。

  “命還在,受了點輕傷,這種程度我已經很慶倖。”九微嬉皮笑臉的帶過,毫不在意。“倒是聽說你和迦夜去了莎車,真是不敢相信。”

  “當日果真如此兇險?你未免太冒險。”他忍不住微責。

  “還好,不博一把哪有出頭之日。”九微笑嘻嘻的攬住他的肩。“至少現在證明我押對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怎會死傷如此之重?”

  九微憊懶的坐下,拍拍身邊的草皮,“坐下來聽我說。”

  “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瞞擅專之罪,私下將西域各國貢獻的奇珍據為已有,又收取疏勒等國的重賄,為其在教王前粉飾開脫。其實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曉,只是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難有實據。不知這次千冥抓到了什麼把柄,竟然讓教王側目,召獍長老急急回教探問,結果驚動了左使鋌而走險,為免教王翻臉徹查,索性勾結獍梟兩位長老一同謀反。”

  他微籲了一口氣,踢了踢草皮,帶出一截折斷的劍刃,翻卷的刃口上殘留著紫黑的血漬。“七殺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閉關修習更是左使的絕佳機會。如迦夜一般明哲保身的便借機遠遁,避開衝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則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亂之後能趁權力空虛之時更進一步。再有就是緋欽般借內亂無力追緝之時叛教逃亡,還有……”他別有深意的笑了笑,說不出的神秘。“還有三個不夠機靈的,在左使和長老的逆謀中不慎身亡。”

  “不慎……誰下的手?”思索了片刻,一個人漸漸浮上心頭,“千冥?”

  “聰明。”九微讚歎的看著他。“居然這麼快猜出來。”

  “只有他得利。”

  “沒錯。”九微彈彈指。“整件事他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動淬鋒營嘩變,未必會死那麼多人。”

  “挑起嘩變……夔長老便無法翻身,儘管他對教王忠心耿耿,連帶也會削弱右使的聲威……好個一石二鳥。”

  “而且內亂越盛他越容易排除異已,淬鋒營全滅,弑殺組重創,他與紫夙功勞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斷刃,驚得飛鳥乍開在樹間亂竄。“這次左右使和三大長老覆頂,七殺又去其四,連老天都在幫他,大概做夢都想不到這般順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為新使,他便能順理成章的執掌大權。”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身份?”

  “弑殺組的精英折損不少,我是護教時最勇猛的一個,怎麼說也能晉升七殺之列,還算是值得吧。”他些許自嘲的調侃。“在千冥看來我只是小角色,完全無需留意,想必也不會阻撓。”

  短短一年成為七殺,本身就足以令人側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說。九微的臉上並無沉重,一派輕鬆自在,他卻禁不住暗歎。

  “迦夜會怎樣?似乎已被排擠在外。”

  “她?你放心,這次莎車國的任務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必定少不了功勞。若非仗恃於此,她怎麼會在緊要關頭離教遠行。”

  “聽千冥的口氣像勝券在握。”

  “那倒是,至少未來的地位會淩駕於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壓制迦夜只是時日問題。”

  “迦夜為什麼遠行,她沒有野心?”

  “誰知在盤算什麼,七殺之中她最為低調,素來不露鋒芒。”少年銜起一根草莖,望著遠方的浮雲。“不過這樣下去她遲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麼時候。”

  “……你是說……”

  “教中誰都知道,大概迦夜心裏也有數,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她只是個……”他有點說不下去。

  任是何等冷靜可怕,仍是垂髫幼女,還是個尚未長大的孩子。

  “那個男人可不這麼想。”見他表情異樣,九微失笑。“平心而論,雖說小了點,迦夜的相貌也確是教中數一數二,無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顏,他一時默然。

  “你擔心她?”

  “沒。”僅僅是覺得……有些可憐。

  縱是那般強悍犀利,終究抵不過殘忍的現實

  玩味著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

  “殊影,看你這樣,我倒是有點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橫視一眼,搞不清夥伴的調笑從何而來。

  “就是關於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為什麼突然帶你去莎車。”

  “那是因為……”話語狼狽的頓住,那樣的恥辱教他如何說得出。

  “離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他回避的撇開眼,九微卻是興致高漲,十分八卦的涎著臉追問。

  “沒什麼……我怎知道她怎麼想。”他沒好氣的敷衍,一掌推開九微忤過來的臉。

  “你們真的……?”面孔被擠得變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無比。

  他截口打斷。“影衛本來就是協助同行,一起出門有什麼奇怪。”

  “什麼時候發展成這樣的?”九微豈容他輕易帶過,不依不饒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轉過臉。

  “聽說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爛……”

  他的臉驀然燒燙。

  “據說還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這麼主動,我本以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對你置之不理,想來是走眼了,都怪你這張臉太勾人了,連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顏乍紅乍白,又窘又怒的低聲斥責。“你在亂說什麼,哪有這回事。”

  極力掙了半天,終於從他臂中掙脫,九微喘了半天,翻了個白眼。“差點被你憋死,沒事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誰教你說一堆無中生有的昏話。”

  “別怪我亂猜,你和她的變化確實奇怪。我本以為是傳言,你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她若真以勢相強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麼麻煩毀了自己,可今天你對她卻……”九微迷惑的撓頭,“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罷一席話,他靜了下來。

  “九微。”

  “嗯?”

  “其實我……非常無能吧。”

  “什麼意思?”突然跳轉話題,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來,我有可能逃回中原麼?”

  寂靜了半晌,只聽見草葉間的蟲鳴沙沙。

  “幾乎不可能,對吧。”他平靜的笑笑。“內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無法逃走。”他放鬆身體,靠上背後的大樹,像是自言自語。“我曾想儘量自保,等待萬一的機會,只要能活下去……卻連自己的處境都沒認清。”

  九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隻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網,被密密層層的蛛絲裹住,翅膀猶在微顫,卻已無力掙動,眼看將成為別人的美食。

  “若非遇見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麼突然說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梟長老。” 平淡的語氣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你提醒過我的。”

  九微一僵,憶起梟長老垂死的臉,眼神漸漸陰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該紮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為人知的情緒。“雖然她也只是為了更好的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該說什麼。

  “我會讓自己變強。”抬起頭,目光深處隱隱有寒芒閃動。“儘量更有利用的價值,這樣對我,對你,對她,都更好。”

  “你變了。”

  寂靜良久,九微笑了。雖不清楚是怎樣刺激到了他,卻不由得歎許。

  “這樣,很好。”



第十章  四使

  千冥跪在地上,作聲不得。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憤怒欲狂,強自低下頭。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視著大殿上跪倒的四人。無數教眾如水銀鋪瀉,密密的伏在殿外叩拜,聆聽教王自內亂平定後的首度喻旨。

  “……廢左右二使、三長老之謂。改立四使,轄教眾,佐教王……”

  “……千冥平亂功勳卓著運籌得當,賜號風使,司掌教中事務。”

  “……紫夙於亂中拱衛內殿護法有功,賜號花使,執掌教中刑律,賞罰分明不得有誤。”

  “……迦夜出使莎車遠揚教威,賜號雪使,司三十六國通傳交涉一應往來。”

  “……九微率弑殺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過人,賜號月使,執掌淬鋒弑殺兩營之新手訓誡。

  “以上四使年輕雖輕,卻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過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視為對我不恭,嚴懲不殆。”教王的聲音帶著難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蕩,傳至遠方,在山間迴響。

  眾人深深垂首以額觸地,數萬之眾鴉雀無聲。

  “四使初次擔當重任,也應謹慎入微盡職盡責,不得有半點懈怠,記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個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屬下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九微隨後伏首。“謹尊喻旨,教王重恩,屬下赴湯蹈火粉身難報。”

  紫夙彎腰揚首,嬌聲嚦嚦。“紫夙謹尊教王喻旨,必當恪盡職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語音沉沉。“教王訓誡,屬下謹記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聽得一句句恭敬至極的言辭,心底冷笑。

  枉費機關算盡,到頭不過是為別人做嫁衣,千冥的惱恨可想而知。早該料到,以教王的心機,怎會容忍他一人勢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廢二使,立四使,無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將傾斜的權力,微妙的摯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晉,尚不足服眾,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無虞。

  四使中聲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鋒營弑殺組,又有夔長老的前車之鑒,勢必事事小心處處留意,斷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禍亂之源,千冥縱使野心勃勃也難翻大浪。

  看似對一切都不聞不問,放縱隨意,實則輕輕拔弄即將各人操控掌中。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獨當一面手段過人的高手,不過是他指間聊供驅策的棋子。

  看著座上人高深莫測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動了教王查戡左使,還是教王故意放縱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來。株大根深的各位長老,是否已惹來深忌而不自知?

  在這樣深沉陰鷙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險。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來的權力,需得付出多少代價。


  一陣山風刮過,挾著森森雪意,數不清的木葉瀟瀟落下。

  天山深處的權力更迭迅速傳遍了消息靈通的西域諸國。

  迦夜變得非常忙碌,紛至踏來的各色朝貢禮品應接不暇,她著人一一記錄入庫,對試探求好的官員均是以禮相接,並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還翻讀獍長老過去留下的記錄帳冊,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對諸國事務瞭若指掌。

  連與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換,都是忙至今日才有餘暇顧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間鑿出溝渠,引入雪水匯注成池,又在池上營建了整個殿堂。四面環水,素白的輕紗隨風拂動,整塊貝殼打磨成極薄的頁鈴,靜靜的垂在簷下,時而輕呤作響,殿中更有長長的水道,綻放著大朵荷花,碧綠的荷葉清圓搖曳,偶然滾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這花……”入眼一池與節令格格不入的花,兩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機的介面。

  “稟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這般奇景。”

  “此殿是專從貴霜國請來的能工巧匠營建而成。據聞建殿之初從山間引入了寒熱二泉,寒泉在外,熱泉在內,中和二泉後才能讓荷花四時綻放,冬夜不凋。”

  “其間設計了極其巧妙的架構回廊,使此殿冬暖夏涼,絕無水氣而來的陰寒之敝。”

  立在光可鑒人的雲石地上,她轉首打量殿內,伸手輕觸懸在半空的貝鈴,雪色秀頷輕仰,長長的睫毛微扇,襯著陣陣青荷的香氣。

  水殿時有輕風徐來,暗香盈袖。純白的纖影仿佛散著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執念從何而來。


  隨意挑了一間偏室為棲居之所。

  從視窗望出去,水光瀲灩,遠山霧朦,幾乎教人錯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眾多侍從僅在前殿值守,內殿只留了少數幾名侍女,甚而還包括綠夷在內。偌大的地方輕悄無聲,冷清沉寂,竟如無人之境。

  佈置寢居的時候他瞥了一眼。

  書架漫壁,多得數不過來的典籍整整齊齊的列在架上,隨手抽出翻看,涉獵之廣,所藏之雜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醫毒藥理、戰策兵書、文武韜略……林林總總一應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環顧四壁,除幾件教王賞賜的珍品外全無雜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書房多些。除了書,完全看不出任何個人喜好,十余歲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麼。”女孩立在門邊,掃了一眼他猶握在手中的書。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會因擅入寢居而遭斥責。

  “神農嘗毒經?”沒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你若喜歡就拿去看吧,多學點也好。”

  “這裏的書你都看過?”

  迦夜走至桌前檢視案上的文卷,並未留心他的問話。“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經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詫然。“怎麼可能。”

  她茫然抬頭,惑然不解。“你想問什麼?”

  “你……記得住?”他揚了揚手中的書冊。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從書架上挑出十餘本書遞給他。

  “一個月內看完,屆時我會抽查。”

  素問、九卷,六韜,戰國策、黃帝八十一難經、西域志……

  每翻一本,臉色就難看一分,如此艱深繁雜的軼典限於這般時間,簡直無異于淬鋒營的試煉。“這些……”

  “必須看完。”她俯首點批著近期的密報,口氣毫無酎減的餘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擔的也與過去截然不同,若在從前,我會僅要求你做好殺手的本份,但現在面對的還有教內傾軋的機關暗算,比對敵更危險。”

  “樹大招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只會比從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錯後果不堪設想。” 手中的毛筆頓了頓,又平靜無波的說下去。

  “你若不想無由送命,最好趕快適應。”黑眸輕飄飄的掃了一眼。“從下月起,我會派你單獨下山執行任務。”

  “什麼樣的任務?”

  “還能有什麼任務。”她歎了口氣放下筆。“當然是殺人。”

  “刺殺,伏殺,毒殺,誘殺……”她拔著指數,微偏著頭像個孩子,眼神殊無笑意,“當然,假若你覺得方便,還可以用色殺,你有這個本錢。手段隨你,但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

  “弑殺組?”辨不出迦夜的話是否暗含譏諷,他索性直接問出疑惑。

  “弑殺組受了重創,這點小事還是不要驚動的好。更何況……”她的語聲緩下來,忽爾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動他們。”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為四使之一,驚喜之餘,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鋒營成為當前最棘手的任務,千冥的刻意刁難,紫夙的隱然施壓,迦夜的袖手觀望,都讓事情進行得倍加困難。

  好在莎車一事的餘威尚在,沒有哪一國在教中大換血的時候趁隙篡動,九微才得以有餘地從一團亂麻般的紛雜中尋找頭緒。

  平步青雲有遂其志,倆人依然親近如昔,但礙於迦夜不便會面,只剩了物件往來,偶爾捎來的東西精緻程度與往日可稱天壤之別,足見四使地位之重。

  聽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處境……很不妙。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8-19 11:25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問策

  私下探聽到的事實讓心情越來越沉。

  九微的資歷尚淺威望不足,加上千冥執掌教務私下以內線挑拔,根本難以收服弑殺組,多次執行任務的精銳殺手甚至私下抗令,陽奉陰違,雖不敢當面挑釁,卻讓諸多政令無法推行。

  擁有刑罰之權的紫夙抱臂而觀,頗有幸災樂禍之意,對一些懲飭的要求輕輕帶過,益發使不馴之勢高漲。相較之下,迦夜的不聞不問已是相當難得。教徒多是觀望,甚至有人暗中賭這位月使何時失寵,被教王厭棄。

  顯而易見,三使無一不對這介新起勢力存有戒心。

  彈壓不下,訓練起自身力量的時間又不夠,九微此時無異於在熱鍋上煎熬。從一介亡命殺手到統率群狼的樞腦,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並未能帶給他更多籌碼,多方摯肘讓處境越來越艱難。

  恰逢此時,弑殺組傳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議以合力進諫的方法直呈教王,換掉九微。若直諫送達,加上三使推波助瀾,下場可想而知。

  時間一天天過去,偶爾擦肩而過,九微神色如常,卻能感覺出疲憊焦燥之意日漸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來風滿樓,困境愈來愈危。

  徘徊數日,他終於敲開了迦夜的門。

  “進來。”

  推門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書,一旁堆積有尺許高的案牘,幾乎擋住了身影。

  “有事?”

  她頭也沒抬,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微微躊躇。

  迦夜也沒有再問,運筆如飛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驚人,有些案卷甚至掃了幾眼便已下筆,少數需要推敲的被抽出丟在一旁,房間內一片寂靜,只聽見紙頁翻動的嘩響。

  畢竟年幼,她的身形過於嬌小,桌椅都是匠師特製。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帶著思索的專注凝神,看上去似一個稚嫩的孩童在燈下苦讀,筆下書點的卻是攸關生死的西域各國密報,著實有些怪異。

  燈花爆了一下,光影搖動,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銀燈,微倦的輕撫眉心。“這麼晚過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問問九微的情況。”

  “他?”女孩閉上眼,並無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麼,我知道你這一陣在暗中打聽。”

  “他的處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斷他的話,迦夜睜開眼,黑眸靜如深潭。“你想我怎樣。”

  “我希望你能幫他。”

  “什麼理由讓你認為我會願意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對你並無好處。”

  她轉了轉筆,無表情的點頭。“說的不錯,但扶值九微同樣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壓力會少許多。若九微被除,下一個月使必定會倒向千冥,屆時處境會更危險。”

  “現在危險的可不是我,況且在我看來九微和千冥無甚差別。”

  “千冥操控了弑殺組,連你也會受制,你真希望他權力盛大到那個地步?”

  “所以你勸我眼下激怒他?”她永遠是淡淡的口吻,事不關已的疏落。“若教王選的下一任月使與千冥無關,我根本只須坐看即可。”

  “你若此時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對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對你更無好處。”他穩了穩情緒,斟酎用詞。

  “紫夙與千冥的關係在教中不是秘密,隱伏的勢力極大。九微此時根基未穩,你們攜手方能勉強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殺組的支持,穩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國的影響便只是空談,屆時,千冥有絕佳的理由擠兌你,就像今日對九微一樣。”

  靜滯了片刻,清冷的話音如風送浮冰。“我若插手只會同時得罪風花二使,說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樣不會放過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內務摯肘,紫夙以刑律相擾,這兩方非我權責我也幫不上忙。”

  “你有辦法的。”他緊盯住她。“只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回視。“教你看戰國策可不是為了對付我。”

  “我只是陳述利弊。”

  靜靜對峙良久,她忽然別過頭。“好吧,我給他一點建議。” 迦夜又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於許可權不足,最好去找教王爭取。”

  “教王?”

  “不錯。”

  “可此時去找教王,豈不更證明自己能力不足無法懾眾?”弄得不好,反給了千冥攻訐的藉口。

  或許是他疑惑的神色過於明顯,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緩緩而談。“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賜封風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亂時的功績過高,不賞無以服眾。”

  “只是他野心過盛,早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為月使,掐斷了千冥控制弑殺營的機會。誰都知道九微經驗尚淺,此時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會小視,反而會視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只懂得緊抓權力死撐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變通人不足取,難當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無甚可惜之處。”

  他細思了半天,再度開口。“弑殺組的桀驁不馴又該如何,用重刑威懾恐怕更難駕馭。”

  “揚湯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詭異而狡黠。“月使剛剛上任,還沒有自己的影衛吧。”

  “你是指……”

  “我已經說的很明白,若是他連這都聽不懂,也就沒資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問,眉目又冷下來。

  “殊影,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但你也要清楚,教王並不希望一個中原人與月使過從太密,這會令他懷疑下屬的忠誠度。”她點到即止,不曾把話說盡,他已全然洞悉,轉為沉默。

  不只是與九微過從太密會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與迦夜聯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懷所慮才是那個上位者樂見其成,這樣任一方都必須仰仗教王來立身自保,壓制同僚,才不致有一方獨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說得夠多,別指望我出面幫他,月使只能憑自己的實力在教中站穩腳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時明裏襄助九微等於授人以柄,又會引起教王猜疑,殊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對各方勢力的考量,自身處境的明析,教王機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九微一直靜默。

  聽完一切,只說了兩句話。“謝謝。”

  微黑的臉上勇毅決絕,破釜沉舟般一往無前。“殊影,你看著,我一定會成功。”

  此後的三年,他們不曾再有機會交談。

  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鞏固地位,建立自己的親信助力的時候。

  執行了無數次任務,縱橫西域各國,數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過去的獍長老更強硬,也更隱形。

  一方面以刺殺威懾諸國,另一方面卻又以大量的金珠收買重臣後妃,剛柔並施,陰謀暗策,甚至操控了某些國家的王嗣廢立,刀兵戰事。一國之君難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響一國存亡。

  霹靂手段,雷霆威迫,又運用得恰到好處。

  魔教的聲威在數年內達到頂峰,各國爭相進獻貢物,以求結納安好,源源不斷的財富如水般流入,教王都為之垂目。

  無人再敢小視這個纖弱如幼童的女孩。

  她以事實證明了雪使的尊號實至名歸,連帶她身後的影衛都是令人敬畏的對象。殊影率領的六翼絲毫不遜於弑殺組的菁華,各有所長配合精妙,歷次任務中皆有斬獲,面對這樣的實力,執掌教務千冥都要避讓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躍成為四使之後反而若即若離,私下往來甚少。僅在貶抑迦夜九微時同氣連枝,心無二致。

  而此時的九微,也已非吳下阿蒙。

  三年前,他戒慎戒懼的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風雨交迫,卻在危時大膽覲見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難以服眾,請辭炙手可熱的職位。教王感其誠,賜獨斷之權,准其對中等過錯以下的教眾自行懲罰,無須通過紫夙裁斷。

  許可權到手,九微又以淬鋒營叛亂的前車之鑒為由,閉弑殺組于禁苑訓誡一年,增眾人效忠之誠。禁苑之內,任何人不得往來探視,唯九微至上,殺伐決斷,令行禁止,無人敢複有異議。

  而後,他以廝殺互搏之法挑出兩人以充影衛,又挑出五人為隊長,代管營中事務,賞罰分明權責相關,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營中所出之事,事無巨細,一一入耳。偶有調動敕令,如臂使指得心應手。

  三年間,不少好手在嚴殺歷練下晉入弑殺營,屢建戰勳,仿如一支斷過利刃又重鑄鋒芒,頗得教王嘉許。月使九微之名穩如磐石,再不是初時任人猜議去留的新寵。

  光陰流轉,四使都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擁簇。

  勢均力敵,權力制衡之下,教中空前的繁榮安定。




第十二章  風起

  風塵僕僕的趕回天山,踏入水殿,莫名的安定下來。或許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貝鈴輕飄,又或許是幽然靜謐,紗簾如霧。忽然從連續不斷的血腥殺伐中清醒過來,平復了心頭的燥動。


  與中原時截然不同,摒棄了一切思慮,起手落刃之際再無猶疑,成了名符其實的殺人工具,卻無法怨責那個在青荷盡頭等他的少女。

  是他的選擇,選擇在她面前俯首稱臣,任憑驅策。

  而她,永遠是淡淡的頷首,點出行動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務。

  時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儘管自初見已有數年,她仍是舊時模樣,分毫不曾長大,教徒都忍不住私下議論,甚至有傳言指其為妖。稚嫩的外貌,奪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簡出的習慣,仿佛都為流言做了注解。

  望著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覺不可思議,一時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回話,女孩蹙起眉。

  他回過神,道出她索要的答案。

  你在想什麼?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略為詫異。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潛藏已久的疑問,說完不自覺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會,漸漸笑起來,有一抹自嘲。倒沒有發怒,輕輕歎了口氣。

  我這樣,很像妖怪吧。蒼白的手揉了揉額頭,一貫無波的聲音微微起伏。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以後……別再問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間的失態只是錯覺。那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是什麼力量讓一個孩子停止了成長。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

  黯然,微倦,及一絲無可奈何的蒼涼。

  有什麼東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讓她呈露出難以掩飾的情緒。沒有弱點、從不失儀、冷靜自製、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見的真實。

  這一刻,他才隱約感覺到,這個大權在握的少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來的綠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在依教規行禮的一刻,極低的聲音傳入耳際。今日亥時,媚園清嘉閣。

  他默不作聲的行過,刹那握緊了拳。


  媚園,人間少有的極樂之鄉。

  放眼皆是絕色胭脂,嬌俏迎人,花香粉黛襲來,溫柔纏綿入骨。

  閃開附身過來的嬌胴,他直接點了清嘉閣,被貌美語甜的女僮引入一棟玲瓏小閣,留下身後一路怨嗔秋波。幾道回廊之後,呈現於眼中的已是雕樑畫棟,曲苑白牆,頗有江南風致。

  獨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麗人所住,能出入的僅有教中上位之人。

  女僮引至門口,知機的退下。兩個著淺粉薄衫的俏婢迎上來,眼睛俱是一亮。鶯聲婉轉的下拜,又連拉帶推的將他送入內室。

  屋內的麗人猶在鏡前慵懶的梳頭。

  聞得背後有人,並不回首,自顧自的挽起烏髮,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輕淺,黑髮如墨,一截粉頸纖細憐人,未見其面,心已柔了三分。

  約略感覺有些異樣,卻不知為何。及至麗人轉過頭,風致宛轉的盈盈一笑,才驀然明白。

  肌膚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無餘飾,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較長,曼妙動人,是個風韻十足的成熟女子。

  麗人見他不說話,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齊備,又摒退左右,素手執壺斟滿了玉杯。公子初來,煙容無以為敬,先飲一杯。言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粉臉被酒氣一激,漾起了兩抹微紅。

  你叫煙容?

  麗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身後已傳來一聲低笑。

  煙容解語,媚園無雙,你連這個也沒聽過麼。一個男子輕捷的從視窗翻入,笑吟吟的看著他。

  九微!他脫口輕喚。

  三年不曾對面交談,險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蕩。

  對方上下打量,走過來緊緊攬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當面叫你一聲。


  眼前的九微脫去了銳氣沉穩老練,又多了一種威勢,再不復當年的青澀。

  兩人相視而笑,百種滋味浮上心頭,半晌才平靜下來。

  煙容識趣的退至隔室撫琴,留下房間供兩人密談。

  怎麼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會面,此次九微甚至動用了伏在媚園的暗線,必定不是為寒喧。

  近來有事,你剛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盤腿在軟墊上坐下,開門見山的談起重點。

  什麼?

  你知道,前陣教王十分寵愛龜茲國獻上的一位美人。

  聽說過,可是叫雅麗絲?

  不錯。緩緩品著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時間的歷練下,他們都不再是昔日飛揚跳脫的少年。那個女人很不簡單。

  他飛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隱約記得是個柔媚至極的女人。

  怎麼說。

  教王對她的話言聽計從,近期下了許多出格的命令。濃眉緊皺,九微道出詳情。她並無職位,卻能插手千冥的教務,教王還許可她隨意指令弑殺組的人,前幾天我手下的人剛替她殺了一個仇人。

  什麼樣的仇人?

  龜茲的左大臣。九微笑的很冷。折了數名高手,只為博她一悅。

  千冥紫夙如何應對?默然片刻,他有些不能置信。

  暫時還沒算計到紫夙頭上,而千冥……她很聰明,在嘗試討好籠絡。

  他微微動容。

  這樣放縱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鬱的酒香散在室內,中人欲醉。

  你想怎麼辦?

  我想探探迦夜的態度,三十六國的事務由她所轄,龜茲的事只怕要親自善後。

  他點點頭,尚要待教王示下。

  龜茲本有定期歲貢,歷來恭順,無可挑剔之處。這次教中擅殺重臣,確實難以交待,僅派下屬已不足以安撫,說不得要逼得迦夜親往了。

  順便查查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九微的眼中閃過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兩個都沒有回來。

  能讓九微手下的精銳消失得無聲無息,絕非一般人能為。

  不由心中暗驚。我記下了,可還有其他?

  最好是……”九微不曾說破,他自是心裏有數。

  這樣麻煩又摸不出來歷的角色,及早剷除才是上佳,時間一長,必成心腹之患。

  這次她若下山,我會儘量隨行。他舉起杯,與對方重重一碰滿飲而盡。芳香的美酒入喉卻是淩洌,火辣辣的燒燙。

  九微瞥見他的臉色,不由失笑。這麼多年,還是喝不慣西域的烈酒?

  他搖搖頭。我素來極少飲酒。

  好歹你現在也是教中坐控一方的人物,怎麼酒都不喝。九微謔笑,又替他滿上,跟著迦夜,可千萬別學她那樣冷情少欲,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連飲了幾杯,或許是酒意上湧,溫度高起來,他抬手制住。別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拔開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饒。難得兄弟見面,多喝幾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這裏歇著便是。煙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還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還是回去的好。瞪了對方一眼,九微笑嘻嘻的全不在意,似乎又變回了昔時的促狹頑劣。

  說起來煙容可比她好多了,體貼入微,又知情識趣。你何必那麼矜持。

  你胡說什麼。他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隔室,琴聲清揚,一直不曾斷過。

  我有胡說?你為什麼從不來媚園,不是顧忌她?多年不見,九微仍是言語無忌,毒舌依舊。不用擔心,煙容知道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聰明溫柔又極可人意。迦夜有什麼好,冷冰冰的像雪人,還永遠長不大。

  別說得這麼難聽。他有些聽不過去。

  看他的臉沉下來,九微倒是笑了,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事實如此,她練功傷了經脈,估計永遠都是現在的模樣,你受得了?那種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個沒胸沒臀的孩子…………”

  話音終止於一個軟枕,不偏不倚的甩在他臉上,砸出一聲悶哼。

  你怎麼知道她是練功所致?滿意的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他低問。

  九微揉了揉鼻子,丟過哀怨的一眼。紫夙說的,教王問起來迦夜自己承認了,我說她那麼年幼就武功高強至此,原來是練了邪門的功夫。

  什麼樣的武功?

  誰知道,前任長老是波斯人,有些秘術教王也不清楚。

  空氣靜了半晌,九微再度開口。所以我說煙容比較好,若不是趁著千冥這幾天不在教中,還來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來清嘉閣,得不著鏡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一笑,帶著男人的心照不宣,連教王都召幸過煙容一段時間,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錯,所以她長不大未必是壞事。九微斂了斂臉色,以防再次被襲。以她的性子我很難想像她在教王身下婉轉承歡。

  他深深吸了口氣,指尖用力握住酒杯,緊得骨節發白。

  你還知道些什麼。

  關於她?

  嗯。

  收起戲謔,九微思考了片刻。她和你一樣,都是中原人,雖然她自己不記得。

  他驚訝的抬眼,九微肯定的點頭。不覺得煙容和她有幾分像?她們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為是混血,天山內許多是胡漢混雜的後裔。

  十幾年前,左使從敦煌附近擄來了一名容貌極美的女人,進獻給教王。據說有傾國之色,還帶著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大概才四五歲。教王用其女的性命相挾,以一天為期逼使她就範,結果……”

  他默默的聽,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見其下場。

  九微歎息了一聲。一日之後,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盡麼?足有十餘種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中怎可能出此紕露。

  按說不可能,當時用了玉香散,應該是連抬手都很勉強。九微仿佛也覺得奇怪。是被刺入胸口的燭臺殺死的。隨手拔下銀燭,燭座上的尖刺閃閃生寒。奇的是人死在床上,完全沒有動過的跡象。

  被殺?是誰?

  教王的內殿,誰敢進去殺人。九微搖搖頭,想來只有和那女子同處一室的幼女。

  你是說……”他揚起眉,隨即脫口否定。怎麼可能。

  除此之外再無別人,燭臺刺得很深,當場斃命,小丫頭就昏倒在床邊,沾了一手的血。

  後來沒問過她發生了什麼?

  怎麼沒問,還是教王親自問的,結果白搭,她什麼都不記得。九微攤了攤手,過於離奇的事找不出解釋。連她是誰,有個母親都忘了,哭都沒哭一下。不會是偽裝,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絕不可能騙得過教王。

  後來見她是個美人胚子,便擬送入媚園,前任長老看她根骨不錯,收去做了徒弟。再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現在仍是什麼也不記得?靜默良久,他勉強擠出問話。

  應該是,弑親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難得的正經。再說想起來又如何自處,教王也容不得。

  一時愣愣得無法言聲,恍惚良久,九微捶捶他的肩。別想了,她現在過得不錯,地位超然威風八面,羨慕的人不可計數,有什麼好替她難過。

  你怎麼瞭解這麼多。收捺住心情,他忽然想起,此類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傳。

  我?九微不正經的笑了笑,紫夙那裏聽來的,她長於收集情報,況且當年她也十來歲了,有聽說這件事。

  紫夙怎會告訴你?他狐疑的追問。


  這個……你也知道。九微撓了撓頭,環顧左右。有些時候女人的嘴不會太緊,比如床上……”

  瞪了半天,他無言以對。


  你自己小心點。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臉色一正,再無嬉笑之態。


  我清楚她的手段。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06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8-19 11:35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暗流

  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他已記不清。

  只記得一杯接一杯的飲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閒扯,他的腦中卻始終浮著那張終年蒼白淡漠的臉。

  清瘦的肩,細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動聽的聲音徘徊不去。

  朦朧中有人語笑盈盈,溫柔的斟滿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覺喝得更多。那個冷淡的,無情的,殘酷多智的,永遠不變的孩子似的女子,占滿了所有思緒。究竟是怎樣複雜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著魔般的停不了。

  看著醉倒在軟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歎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轉首冷冷的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許吐露半句。

  煙容斂妝稱是,他掃了一眼,又歎了一聲,如來時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

  美麗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邊凝視著熟睡的人,伸指輕撫微蹙的眉,一寸寸移過年輕俊美的臉。她有那麼美?

  你們都念著她,一個兩個……三個……”

  連做夢……都想著她……”近乎囈語般的聲音消失了,脫去他的長衣黑靴,垂下紗簾,在爐中撒了一把寧神香。

  香氣散入靜謐的夜,最後一絲光也隨之熄滅,沉沉的黑暗湮滅了一切。

  醒過來,一時弄不清所在何處。簾幕低垂,紅枕錦衾,身畔還睡著一個清婉麗人。

  他驀的坐起來,宿醉後的頭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雙溫軟的手扶上他的額,又掀開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溫好的醒酒湯。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訥訥接過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嬌容,昨日的回憶一一湧入腦中,幾乎懊惱的咒出來。該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會醉在此地過了一夜。

  ……可有……”他問不出來,只覺得臉漸漸發燙。

  麗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公子醉得太厲害,只是睡了,什麼也不曾做過。

  他心裏登時松下來,又覺得愧疚。抱歉,擾了姑娘。

  公子說哪里話,媚園本就是尋歡之所。纖纖玉手卷起素簾,室內漸漸亮起來。只盼著公子能常來坐坐,煙容雖不能解愁,陪著彈琴賞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麗人長髮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採擷的芳花。

  比起遙遠不可及的那個人,擁在懷中的溫度才最真實,或許才這是九微安排此處會面的深意?

  他一時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著淡淡暉光。

  池面生出了薄霧,迷離氤氳,黛色朦朧,絲絲涼涼浸潤著衣襟。踏過池中小橋,轉入內殿,忽然定住了腳步。

  回廊之畔,層層花台之上。一個纖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長椅。晨風吹拂,雪白的裙裾輕揚,伶仃而寂落,像恆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纖細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鮮紅,似不曾感覺人來,緩緩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愛花,下令把舊時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過來。

  她很少摘花,偶爾有食花的習慣,扯下幾片品嘗,這麼做的時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發現裙擺早被霧氣浸得透濕,不知坐了多久,黑髮貼在額上,臉白得近乎透明。

  ……”

  黑眸沾著霧氣的微潤,像透亮的寶石,幽涼。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麼。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是這般遙遠疏離,永遠摸不透迦夜在想什麼。

  椅子有點高,她的腳懸在空中,雪白的足輕晃,腳趾圓而小,十分秀氣,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寬。

  腳底有點泥,在柔白細膩的肌膚上分外礙眼。

  不知是中了什麼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淨,手指觸到的足踝冰冷,她縮了縮,卻又沒有躲開,任他擦拭。

  小巧的雙足連著脆弱的踝,曲線優美的腿,如瑩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無熱度,若非在掌中柔軟平滑,便像是無生命的物件。握了很久,腦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腳仿佛一點點有了溫度。

  驀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長椅,裙裾飄揚曳地。踏過花枝淩亂,拂過方磚路面,瞬間便已走遠。

  只剩了落紅一地,花葉狼籍,仿如清晨一夢。


  迦夜行事很少躊躇,這次卻不一樣。

  教王下令後,她殿上遵令,回來卻思慮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國送來的情報,反復推敲,沉吟不決。

  你在擔心什麼?

  聽見他的問話,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門。

  他隨手掩上,心下驚疑,鮮少見她如此慎重。

  這次的時機不對。

  什麼意思?

  龜茲目前的局勢很複雜,左大臣的遇刺,絕非是雅麗絲所言的尋常家仇。纖指點了點散了一案的密報,龜茲王年老,寵愛側妃所生的小兒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長子赤術,欲廢長立幼,而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術多年在軍中歷練,英勇果決,對歲貢早有不滿,一旦由他繼位,必定難以掌控,龜茲的軍隊訓練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強行刺殺折損過大,不宜硬來。所以教中一力扶持側妃幼子。

  幼子既不獲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為了鞏固地位必定對魔教言聽計從,如此方可排擠反對的大臣,因自保而成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憑指間謀劃,即輕易消減一個棘手的潛在威脅,這種手段,迦夜十分嫺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問。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場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會放縱雅麗絲的請求,反正殺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搖觀望的臣子作出決定。

  但同樣會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讓他們對教王更加敵視,轉而支持赤術。

  現下看來確實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剛剛收到秘報,左大臣與姑墨國有聯繫,曾對龜茲大王子的軍政計畫多有阻撓。

  姑墨?不是數年前曾與龜茲有過戰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買,所以刻意摯肘,甚至進言龜茲國主削減軍隊,褥奪赤術的軍權。

  聽起來是對我們有益的人物。他不無微諷,這般為了利益而出賣國家的內臣,迦夜向來長於利用。

  他掩飾得很好,表面上忠耿無比,仿佛全然顧慮民生為重,又是赤術的舅舅,所以深得國主信賴。她略為遺憾,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收買,我猜他是覺得這個外甥過於精明難以駕馭。

  這麼說這個親舅舅死了反而對赤術有好處。

  去掉一個家賊,又激起龜茲上下對教王的仇恨,還有充足的理由整頓軍備厲兵秣馬,聲勢上全面壓倒幼弟,真是一舉兼得。她淡淡的點評,不無讚賞之態。獻上雅麗絲若是赤術的計謀,我可是一點也不意外。

  現在去龜茲恐怕不是好時機。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語,更有可能的是赤術把我的頭掛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絕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變,看她在房中踱步,猶疑難決。

  這次的對手,真不簡單。

  要不我去殺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時他一定防得很嚴,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連殺重臣,激起龜茲舉國同仇更難收拾。

  那麼明日上殿稟明教王,先拿下雅麗絲?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麗絲既敢入教,便是死間,抱有必死之心,此時又無實據,光憑推測尚不足以動教王的寵嬖,如何能開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親赴龜茲,此行兇險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著案上的地圖。室內一片寂靜,良久,一個念頭隱約浮現。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時來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視著同一個目標。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出現在唇邊。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訝的抬眼,不用,我帶六翼中的兩人隨行即可。

  我去。他罕見的堅持。

  迦夜靜了半晌。隨你,吩咐他們把東西備齊一點。



第十四章  夜會

  姑墨本是龜茲屬國。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為附庸,擁兵自守,與龜茲反目成仇。兩國多次征戰互有勝負,一直持續至今。

  與莎車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異於數年前初出茅廬的無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騎著駱駝跟在身後,漫漫長路上只聞駝鈴叮噹。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後,距離仿佛更疏遠了些。

  一列遠行的婚嫁隊伍從黃沙行過,漠漠的風吹起新娘的紗巾,豔紅如火,嫁衣上的銀鈴在日光下閃著銀芒,和風一起發出破碎的輕響。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過去,望著那一列隊伍漸行漸遠,雙瞳仿佛被映入了黃昏的鬱色,茫然而悵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堵住。

  在那樣殘酷兇險的環境下掙扎求存,讓眾多垂涎的手無從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價。

  明明是個踽踽獨行的孩子。

  孤獨寂寞,卻從不縱容自己尋找寄託享樂。是什麼信念讓她支持下來,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麼樣子?

  “……很美,滿城都是輕淺的綠色,鋪天蓋地的荷花開遍了湖面……晴雨多嬌,煙柳畫橋,還有長街上各色叫賣……”

  閉上眼就能看見的杏花春雨,睜開眼只有綿延萬里的大漠黃沙。

  他忽然覺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開口。



  天光在跋涉中漸漸寂滅,取而代之的是燦燦星芒。夜色中篝火跳動,熊熊的火焰烈烈揚揚,風都炙燙起來。

  姑墨與龜茲的邊境有一處小小的綠洲,一個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著大小屋宇,與黃沙淹然一體。方圓百里內唯一的水源便是這處荒漠中湧出的甘泉,屢屢有行客駐足補充食水。一隊粗曠的西域漢子在村外卸馬攏火,架起了鐵枝,翻烤著從村裏買來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斷滴在紅亮的火炭上,香氣飄得極遠。粗豪的笑語傳開,熱鬧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圍觀。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氣的面龐帶著微笑,默不作聲的看著眾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漸漸變為金黃,執架翻烤的漢子熟練的撒上各種香料,抹上鹽粒,脂香誘得人垂涎欲滴,一個十余歲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揚聲。

  各位大哥還是進村裏去吧,這樣會引來野狼的。

  幾個漢子哈哈大笑,不以為意。怕什麼,來了野狼正好打了剝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裏的沙暴我們都不怕,還怕野狼。

  沒殺過狼的還算真男人麼。

  小子心腸倒好,可惜膽小了點。

  一言一語的戲謔,讓孩子的臉越來越紅,不自在極了。
 
一旁的青年笑著輕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邊。多謝小兄弟,我們人太多,兄弟們又粗魯慣了,進去反而擾了村子的安靜。

  這個季節的狼很多,上次還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隻小羊。孩子囁嚅的回答,村長都不讓晚上出寨。

  那你還跑出來?青年笑戲。不怕你娘罵你?

  你們人多,又是在村口,不會有事的。訓令擋不住愛熱鬧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

  索普。剛說完,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嚎叫,從黑沉沉的遠方閃電一般劃入耳際,暫態一片寂靜。

  孩子的臉猝然慘白,嘴唇都哆嗦了。是野狼!

  接二連三的狼嚎一聲接一聲,漢子們默不作聲,迅速把馬牽至火邊圍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馬刀,炯炯的目光迎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別怕,看我們殺狼。青年站起來,仿佛面對的是一場刺激的挑戰,興奮而愉快。

  狼的叫聲悠長而刺耳,在空曠的大漠上傳得極遠,往往隨著嚎叫群襲而至,兇猛殘狠,奔行如風,足以令膽小者起栗。

  可這群風塵僕僕的漢子卻全無懼色,無須交談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靜謐中凝神以待,只聽見狼越來越近的尖號。

  突而響起極銳的一聲狼嚎,一位漢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側耳聽了聽。

  怎麼?青年沉聲喝問。

  有人。漢子邊聽邊答,神色詫然。兩匹馬從那邊來,剛才那一聲是頭狼下令攻擊,看來目標不是這裏。

  青年靜默了一下,淡淡道。他們運氣可真不好。

  是趕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戰勝了恐懼,有沒有辦法救救他們。

  青年搖搖頭坐下。太遠,狼又多,去了只會多送幾條人命。

  可是你們有這麼多人。看起來又都很勇武。

  說著說著,孩子漲紅了臉,村長說在大漠裏生存不易,互相幫忙才能過得好。

  你是個好孩子,村長說的也沒錯。青年嘴上誇讚,眼中卻是事不關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們的命去冒險,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厲害,是他們自己不小心,沒有在日落前趕到這,怨得了誰。

  孩子憋得沒了詞句,呆呆的望著漆黑的遠方。

  狼群的叫聲越來越急,開頭說話的漢子越來越凝肅。

  狼群亂了,看來遇上了硬點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時對付這麼多狼。伏地又聽了聽,訝異萬分。還護住了馬。

  索普聽得半懂不懂,卻知道對方沒有死,不禁露出了歡顏。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確定沒聽錯?

  絕不會錯。漢子肯定的回答。馬往這邊來了。

  確實聽得極准,沒過多久,遠處隱隱綽綽的出現了身影,一前一後的兩匹駿馬進入了視線。馬上的人裹著白色的蔽巾,驅馳極快,轉眼已奔至近前。

  好厲害的控馬術。竟能從狼群環伺中脫身而出。

  青年不自覺的站了起來,銳利的目光盯住了馬上的人。

  狼在馬附近跟隨,伺機躍動攻擊,剛一近身即像被無形的手擊中,從半空跌落抽搐著死去,數量越來越少,漸漸不敢上前。及至看見獵物踏入火光籠罩內,頹然的輕嗚,轉了幾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聲得得趨近,終於在篝火不遠處停下來。馬背上的人一躍而下,輕捷的身姿令眾多常年與馬為伴的漢子心裏喝了一采。解開圍在面上的布巾,卻是個劍眉星目的少年。

  後面的一人平平無奇的下馬,身量瘦小,猶不及西域漢子的胸膛之高。一雙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著火邊的一群人。

  抱歉打擾了各位,實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禮節致歉,清朗的聲音全無半點被遇險的緊張。

  火邊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著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說哪里話,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動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臉崇拜的湊上去。你們是怎麼做到的?是不是殺了很多狼,要進村歇息嗎?

  少年並未因對方是個孩子而輕忽。不,我們只是路過取些水,不進村子,謝謝。

  進去吧,村長一定當英雄一樣歡迎,會準備很多東西招待你們。索普熱心的勸說,極想把剛才所見的好生在夥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過一塊銀子。能否替我們向村裏買點乾糧,隨便什麼都可以。

  索普望著手心的銀塊愣了一下,仰起臉點點頭,飛快的跑回了村落。

  遠處的另一人沒有走近,逕自把馬拴在樹上,走到湖邊掬水洗面,從火邊只看見一個朦朧的背影。

  不介意的話一起坐吧。青年微笑著建議。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講究,湊和著在火邊歇息一下。

  多謝好意,我們習慣了行旅,不必麻煩了。少年有禮的頷首,對這廂的熱情相請客氣而堅決的婉拒,走到湖邊升起了另一堆火。

  確實是老道而嫺熟的取火方式,而後又從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湯,在地上鋪開兩卷軟毯,動作乾淨俐落,熟練已極。

  洗完手臉,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著樹等水開,一動不動的似已睡著。

  兩堆篝火遙遙相對,一堆盛大奪目,另一堆比起來小得不值一看,聲息也極低,完全被粗漢的喝笑哄壓。

  一場意外過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開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軟袋裝的烈酒在一雙雙手中傳遞,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閃亮,西域漢子的吃法是大塊朵頤,縱情而盡興。那邊卻是安靜之極,飲食也極簡單,就水咽著粗糙的乾糧,並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們吃的什麼?青年似不經意的問晃到身邊的索普,遞過一塊油香的肉。

  肉幹和麵餅。索普撓了撓頭,不懂對方為什麼不升火烤現成的狼肉。

  那個人長什麼樣?始終留意著小個子的人,連臉都看不清。

  是說那個小姑娘麼?索普臉有點紅的笑了。長得很好看。

  是個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張臉,孩子頻頻望過去,只能看見隱約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樣。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這樣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過去。光吃乾糧太難受了吧,出門就是朋友,請嘗嘗我們的手藝。

  少年站起來接了過去,也不推辭。多謝朋友,沒什麼可以回報,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過稍遠處坐著的另一人,為對方的稚嫩所驚訝。你們這個年紀,怎麼會夜行大漠,沒有其他同伴麼?

  就我們兩人。

  這樣怎麼放心,荒漠危險難測,又有狼群又有橫匪,要去哪?或者與我們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責備,仿佛好意的勸誡。

  我們去姑墨找舅舅,這條路是走慣了的,不必麻煩各位了。

  你們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個轉,……兄妹?相處的情形……並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糾正。家裏出了點事,由我護送著去姑墨。

  你們從哪里來?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暢。尊駕要去?

  我們是行走的商人,經常在各國之間轉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幾句,客氣的告別轉回了營地。

  火堆旁的大漢好奇的湊近,主上,沒什麼問題吧?

  暫時看不出。

  會不會……最近不是說那邊有人來?沒說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麼可能,要是也不會帶個這麼小的女孩,那不累贅麼。一名漢子否定。

  你忘了?幾年前在莎車殿上殺人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據說長得相當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說不定是同一個。

  同伴語塞,仍認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紀又對不上。

  青年靜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們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罷了,要是往龜茲……”一抹陰狠的厲色掠過。

  往龜茲就讓他們嘗嘗我們的手段。眾人心領神會。

  正好把那丫頭捉來仔細瞧瞧,仙女到底長什麼樣。

  望著火邊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陣哄笑響起,夾雜著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無聲無息的滑落了一縷細塵,一雙暗處的眸子微閃,悄然隱去。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38 PM

第十五章  姑墨

  不能怪手下謹慎不足。

  當翌日清晨,遠處的宿地已空無一人,趁夜而來的兩人黎明即已出發,值夜的人叫醒了斥候跟綴其後,證實了對方確實往姑墨而去。

  腳邊丟著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屍,狼皮完好無損,死因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了狼頭,一擊斃命。不到二十的少年,精准犀利的手法……那兩個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湧起了層層陰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來客,去姑墨意欲何為?姑墨實力遠遜於龜茲,遲早成為囊中物,即使有異動也只會帶來更好的尋戰藉口,反而是求之不得。

  久已厭倦受人箝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絕不會給魔教半分勒索的機會。目前龜茲上下對天山怨憤非議,正是擺脫支配的絕好機遇。

  只是……昨夜的一場偶然……究竟會帶來什麼?不欲貿然對上摸不清來歷的對手,選擇了監視觀望,會不會是一種失誤。

  望著起伏連綿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確定。

  姑墨的國相是個中年男子。沉穩而老練,不卑不亢的問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幾番客套寒喧,終於切入正題。“敢問尊使親至姑墨有何貴幹。”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國相大人襄助。”迦夜雙手遞上一封禮單,“這是敝教對姑墨的一點問候,請務必相信我們此來之誠。”

  “尊使何須多禮,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當盡力。”看著禮單上列出的種種珍寶,穩重的國相亦不禁訝異,如此重禮由魔教送出,真個是聞所未聞。

  “不知是何種事端令尊使煩惱。”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願不是如龜茲國一般要取重臣的性命。”

  尖銳的話語令眾人色變。

  “這位是狼幹將軍?” 迦夜淡淡的微笑,對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並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遜。“將軍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語。近日聽聞龜茲練軍甚嚴,意有所指,萬一戰事襲疆,不知將軍可有良策?”

  粗壯的漢子一挺胸膛,豪氣勃發。“若是龜茲膽敢來犯,姑墨必將嚴陣以待,教他有來無回。”

  迦夜禮貌性的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據聞赤術領軍頗有心得,用兵詭異多變,曾與將軍數度交手。今見將軍胸有成竹,想來必定已摸索出應對戰法?”

  狼幹登時語塞,臉膛漲得通紅。

  室中人皆知數次戰事均是姑墨退敗,哪還說得出大話。

  國相輕咳一聲,打破了尷尬。“姑墨國小,不比龜茲之盛,尊使想來也有所聞。但國有國威,縱使力不能勝,戰事臨頭也不會退縮,多謝尊使關切。”

  “國相過謙了,姑墨慷慨勇毅堅拒龜茲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淺笑,“不過在下曾聞得流言,說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馬賊劫掠於外,往來商隊皆遭洗奪,財賦大減,若是龜茲此時入侵……”吐出的一句句話字字誅心,連國相都禁不住變了顏色。

  “閣下這般話語究竟是何用意。”狼幹厲聲質問。“莫非是專程遠道來嘲諷姑墨?”

  “將軍哪里話,本教歷來與姑墨交好,焉有幸災樂禍之理。”迦夜臉色一肅,關切而鄭重。“赤術練兵,意圖趁姑墨災患之機入侵,借戰功而贏王嗣之位,貴國尚需及早設防。”

  “形勢逼人,敝國也並非不知,只是……”靜默了半晌,國相歎了一聲。“尊使如此瞭解,可有良方賜教?”

  對方的氣勢低弱下來,迦夜不疾不緩的開口。“良方倒不敢說。龜茲之威首在赤術,若能除掉赤術兵權,斷其繼位之路,龜茲必定以自守為主,數年內決不會擅動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這誰不知道,若不是赤術,怕他個鳥。”狼幹忍不住說了粗話。“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歲貢的份上,願意為敝國去此大患?”

  “兩國之間,刺殺未免小氣了,況且一旦激怒龜茲反而連累了貴國,迦夜萬不敢當此罪人。”

  她輕易推脫,狼幹憋得面孔扭曲,險些破口大駡。誰不知道魔教以刺殺之風震懾西域,現在卻說手段不夠光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過消除赤術之威脅,倒是借將軍之力即可。”笑看狼幹怒氣難抑的臉,迦夜話鋒忽轉,眾人一時呆愣,好一會國相才能言聲。

  “敢問尊使何意?”


  十五日後。

  姑墨大軍集結,征伐龜茲。

  大軍開拔,戰旗飛揚,成千上萬人所組成的隊伍連綿極遠,刀槍陣列之間,誰也不曾注意有兩個年輕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住了全身,迦夜策馬隨在大帳左右。

  行軍數日,終於到了龜茲姑墨交界處。聞得異動的赤術在國境對面嚴陣以待,兩軍大營的燈火遙遙可見。甚至能聽見隱約號令鳴嘀之聲。

  月光映著鐵甲,反射著金屬的冷冷寒光。

  “這是我第一次參與行軍,滋味倒也新鮮。”迦夜凝望著夜幕下的營地,無數的帳篷燈影搖搖,偶爾傳來金柝之聲,與天上繁星相映,顯出異樣的靜。

  小小的唇畔呵出朦朦的白霧,眸子星光般璀燦。他沒有看營地,上前為她多加了一件披風。時近中秋,風已開始裹挾著雪意。“殊影。”

  “嗯。”

  “你說,這樣的手段會不會太狠?”

  迦夜鮮少問出這種話,他愣了一瞬,非正面的回答。“沒有別的辦法。”

  無論是什麼理由,教王都不會容許失敗。雅麗絲是什麼人無關緊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煩因何而起,一概丟給執政的下屬去計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類勾心鬥角正是上位者的樂趣之一。

  不管是過去放任左右使暗鬥,抑或今日縱容雅麗絲擅權,皆是教王隨心遊戲的棋局,沒有推諉抗辯的餘地,無能者自然會被毫不留情的淘汰,這些年他已經看得很清楚。

  迦夜輕笑起來,泛起一抹淡嘲。“你說的對,沒有別的選擇。”

  赤術想要一場戰爭,就給他這個機會。但爭戰的結果或許會出乎龜茲王子的預料。

  “贏的人才有資格生存,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低微的活語渺不可聞,她伸出細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髮長睫,宛如夢中的玉人,不染塵煙。


  戰爭持續了半個月。

  死傷無數。

  姑墨在戰陣方面本就不是赫術的對手,僅是勉強苦撐。

  最終開始和談,這也是算計好的結果。

  迦夜靜靜坐在中軍大帳,等候談判回來的狼幹。未已,一身甲胄的將軍帶著寒氣掀簾而入。“將軍此去可還順利?”

  狼幹的臉色極其難看,這一點不難理解,作為一個敗軍之將參與和談,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說的辦了。”他粗聲粗氣的回答,手中的頭盔拋到案上,鏗然一響。“狼幹是個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陰謀詭計曲裏拐彎的東西。”

  “微末之計,讓將軍見笑了。”迦夜仿佛未曾聽出不滿。

  狼幹本性粗曠,按不下意氣,還是脫口。“這種下三濫的伎倆實在不上臺面,要不是國相囑咐,我……”

  “將軍耿直,自然看不上這種把戲。不過敵強我弱,暫請權且忍耐。”

  “認輸也就算了,還要看對方的臉色賠款求和。姑墨的名聲丟臉到家,遲早淪為各國的笑柄。”從未有此奇辱,粗曠的將軍怒意難平。

  “忍一時之辱,成後世之功,將軍必能斟酎長短輕重。”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就算赤術小兒張狂棘手,用這種招數也太……”狼幹鄙薄的斥語。“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針刺。

  “將軍此言差矣,赤術以士卒充作馬賊侵擾姑墨的手段,可是連迦夜也自歎弗如。”

  “你是說那馬賊是龜茲所為?”環眼瞪如銅鈴,呆了片刻,不置信的乾笑起來。“何以見得,休要信口開河。”

  “其行如電,其跡如迷,飄忽莫測,追之不及。”迦夜冷冷的揚眉,“在將軍看來像普通賊人麼?”

  “也不能就此證明是龜茲所為。”狼幹驚疑不定。

  “姑墨精銳部隊屢次清剿均一無所獲的馬賊,所做的一切都旨在阻斷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險僅在特定的地域活動,將軍就不曾懷疑過緣由?恐怕國相心中也有疑慮,苦無據不便擅言罷了。”

  纖白的手緊了緊披風,臨出門前又回首,清冷的語聲不掩諷意。“兵者詭道,戰陣未開先出殺著,沙場多年,將軍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風卷著雪襲入帳內。

  瞪著搖擺晃動的帳簾,威猛的將軍愣在當堂。



第十六章  清歌

  回到居住的營帳,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風,著手收拾行裝。

  “現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攏物件,打點包袱。

  “時間緊迫,得趕去龜茲督辦細節。”

  “是否告訴狼幹那批馬賊補充食水的地點?”

  “以你之見?”她沒有正面回答,隨口反問。

  “還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訓練有素,狼幹對付不了。”他清楚的記得,那些大漢的打扮像尋常商隊,卻剽悍勇猛,警惕極強,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俐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會遇上對方的截殺。“我查過他們的馬,修剪和行囊綁紮的手法與龜茲人如出一輒,必定是軍隊改扮。過來攀談的是首領,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分羊的時候把羊臉和最好的部分給了他。”

  “你倒探得很細。”迦夜淡笑一下,略為稱許。

  那個年青人氣質尊貴,行事謹細,必定是龜茲上層人物。有這樣的人率隊劫掠,豈是庸常的主帥所能應付。

  “本來我還未能確定是赤術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見。” 她搖了搖頭。“憑狼幹的腦子,再過一百年也贏不了。”

  “赤術的計謀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災,姑墨簡直焦頭爛額。”

  “天災。”她輕哼一聲,合上玉匣,將讀後的情報一一燒掉。“那算什麼天災,說來同樣是人禍。”

  他一時錯愕。“這是剛才密報裏寫的?”

  “發生的時間有些怪異,我讓密使詳細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簡單的歸略。“姑墨本以胡麻為主要種植,此地的氣候適宜生長,產量甚豐,成色也冠于西域諸國之上,商客雲集多為於此。這兩年忽然出現了許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購石榴,說是販往中原可獲數倍暴利。百姓紛紛改種,斥重資購入石榴種子。及至收成,求購者絕跡無蹤,大批石榴無人採買白白爛掉,無數人因此窮厄困頓,一厥不振,舉國生計急劇惡化,各處亂象頻生。”

  言畢,她冷笑了一聲。“看來是尋常商販之事,卻關乎大局成敗。戰事未起之時令敵自困,若真是赤術繼掌大權,不出數年,姑墨萬無幸理。”

  “龜茲與疏勒何時達成了聯盟。”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靜靜的看著信紙一點點化為灰燼,火苗低弱下去。“幾度事件都與疏勒有關,將來必成大患。”

  “想是兩國達成了協議,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來看,大抵如此。”

  “國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輕嗤一聲。“難道還能指望那個有勇無謀的將軍主動出擊?若非我們替他謀劃,早就一敗塗地。”

  數日內幾度壓下了狼幹出擊挑戰的衝動,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為主。否則在赤術的百般誘戰下,這位好戰的將軍不上當才是奇跡。

  “國相也是無能為力,誰教外戚勢大,國主唯親是用。”他並無多少同情。“要不是我們上門獻策鼓動,姑墨哪有勇氣挑起戰事。”就連這回十拿九穩的戰策,都是以重金賄賂後宮及內侍才得以說服國主,當然,其間還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懾之力。

  “這次算是姑墨運氣好,否則赤術踏著他們的屍骨登上龜茲王位已成定局。”她攤開五指,凝視著掌心的紋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豐時主動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聲徵詢。“走前可需知會狼幹?”

  “沒必要。”迦夜抬起頭,黑眸在跳動的營火中閃閃生光。

  “局已經布好,我們只剩收場。”

  輕裝簡騎的兩人悄然離營,策馬奔向龜茲。

  謹慎的繞過雙方大營,避過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當晨光透出天際,賓士了一夜的兩人緩下絲轡。天空似隱約浮了一層厚厚的灰,日色昏黃,迥異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臉色越來越沉重。馬兒也似感受到不詳,不停的噴鼻,浮燥難安。奇異的天象令人糾結,他凝望了一陣,腦中閃出一種可能,不由神色劇變。

  倆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打馬狂奔。

  健馬四蹄騰空,拼盡了全力飛馳,口角湧出了白沫,終於在劇變來臨前夕闖進了一處遺棄的廢墟。

  遠處的天際騰起一股細細的黃沙,天地變成了一片暗黃。

  廢墟周圍有枯死的樹林,或許曾是個小小的綠州,現在已化為一片砂黃。房屋還算堅固,小半都埋在了黃沙以下,馬也被牽了進來,在恐怖的異象中不斷發抖,渾身濕淋淋的喘氣,大漠中令人恐懼的沙暴漸漸顯示出威力。

  風廝吼起來,卷起了漫天的沙塵,淒厲而尖銳,像是惡魔的呼號。大地在顫動,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壓,入口不斷有沙粒捲入,不久已積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倆人背抵著風吹不到的牆壁,靜靜的等災患過去。


  風一直刮。

  他站起身,從隔室壓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頭,劈成細柴引火,溫暖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室內終於有了光。迦夜從馬上翻出薄毯,擲給他簡單的食水,就著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線的緊張感過去,剩下無邊的疲憊。

  一天一夜之後,呼嘯的厲風逐步停息。天空湛藍而晴朗,沒有一絲雲彩。周圍的沙丘完全換了形狀,全憑著經驗尋找方位。

  馬死了一匹,為了搶救剩下的馬,又用掉了儲備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補充水源。

  荒漠裏唯一的馬。

  僵立了很久,迦夜終於翻身上馬,攬住他的腰。身後的重量很輕,幾乎不覺。清冷的香氣在鼻端縈繞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離,仿佛可以感覺到呼吸拂動,他不自覺的挺直,背心微微發燙。

  浪費了數日,不過走了百里。

  眼前出現了村莊的輪廓。

  他策馬馳近,身後的迦夜被擋住看不見景象,突然開口。“前方有血腥氣。”

  飄來的風中挾著濃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靜,他一手執劍,小心的驅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體橫七豎八,在屋內,窗沿,井邊,大路……放眼望去,竟無一個活人。

  鮮血乾涸成紫黑色,殘破的幌子在風中飄蕩。焚燒過後的村莊滿目瘡痍,歷歷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懼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襲時的倉惶顯而易見,隨處可見婦女被撕開衣服淩辱後的慘景,巨大而翻裂的創口昭示出無情的屠殺。

  默默牽馬走在遍地狼籍中,腳下踢到了一面軟軟的戰旗。姑墨國的標誌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雙眼。

  龜茲邊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戰事牽累。在姑默大軍未曾後撤的時期,這裏成為了劫掠對象之一。

  迦夜的臉很白,沒有一絲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們挑起的戰爭,他們的罪。

  無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現。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靜,唯有身畔的駿馬哧哧呼氣。

  村落的正中是屠殺最集中的地方。

  一個十余歲的孩子跪在屍體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癡呆若木偶,被慘劇嚇得神智崩潰。這張臉曾經羞怯的笑,遞過面餅和肉幹,樸實的退回多餘的銀子。

  整個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斷。這類喪失神智的人在戰奴營並不罕見,瞬間刺激過大,很難回復正常,多發生在初入營的新人身上。

  迦夜從身邊走過,一步步接近那個木立不動的孩子。

  他的心一緊,劇烈的跳起來,待要脫口讓她止步,已經來不及。

  一隻小小的,白生生的手舉起來。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靜得令人窒息的村莊,忽然有歌聲響起。清越的歌聲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過玉石,在山林草澤奔流;如枯骨下長滿了芳草,開出了搖曳的春花;如雲開霧散,雨過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歸;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綻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間一切不可言說,無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輪回,生生不息。

  道盡了生之歡悅,死之靜穆。安撫著亡者的靈魂,平復著生者的哀淒。奇異的曲調,陌生的歌謠,聽不懂字句,卻溫暖得讓人落淚。

  歌聲在廢墟中回蕩,散播四方。

  許久,低低的啜泣響起,漸漸大起來。

  癡立的孩子號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淚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滾落塵埃。傾盡了所有痛苦,從混沌無覺中復蘇。

  從未聽過迦夜唱歌。可當她合上雙眼,歌聲便如洗淨靈魂的素手撫過心頭。

  長睫微闔,眉目低垂。黑髮披落雙頰,蒼白的素顏靜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著她,中止了一切思維。

  歌聲持續了很久,直到哭聲逐漸低落。

  迦夜睜開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後。

  一列剽悍的戰隊不知何時出現,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著兩人。領頭的青年英挺銳氣,一身甲胄,極是眼熟,驚異的目光不曾離開過迦夜。

  他悄悄握住劍柄。

  龜茲騎兵的盔甲鋥亮,在日影中不容錯辯。

  放開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轉身離開了屍骸狼籍的村莊。多數人的視線仍在跟著她,有三兩個人下馬檢視著孩子的情況,他在遠處回望,無形的松了口氣。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44 PM

第十七章  蜚語

  離開了村莊,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倖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應該無恙。那一村人,與被他們親手所殺並無二致。

  紙上籌畫,精密計量,現實中化為鮮活的人命,毀滅的村落。假如他們不曾干預,相似的場景或許會出現在姑墨。赤術同樣不會對敵人有任何憐憫。但這樣的理由,無法自贖。

  只為了冰冷的利益,讓無辜者鮮血橫流。他想在惡魔掌中生存下來,卻讓自己也變成了惡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龜茲,自鄙自厭的感覺揮之不去,充斥著每一根神經。

  迦夜秘密召見了駐留龜茲的魔教暗探,公佈了策動細節。

  局勢,漸漸朝著他們預設的方向轉變。

  三日內,謠言四起,傳聞赤術王子為了奪嗣與姑墨人勾結。

  五日內,風傳姑墨的破格出擊和無能戰敗別有隱情。

  七日內,王廷爆出秘聞,在陣前督戰的近臣快馬傳回了赤術與姑墨勾結的密信。

  十日內,龜茲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與姑墨往來的鐵證。

  十二日,赤術回國,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駡和龜茲王的震怒。

  輝煌驕人的戰績被視為處心積慮的詭謀。

  人們似乎忘了他過去的功勳,都在私下傳議他讓親舅私通姑墨,蓄謀奪嫡,以便獨攬軍權,陣前媾合。

  數日之間,呼聲極高的王子身敗名裂,百口莫辯。

  人心的天平全數傾向了他的兄弟,側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著茶。

  聽著茶肆裏的平民口沫橫飛的鄙責赤術,市井裏充盈著期盼國王重責王子的快意。“殊影,你看。”她的聲音仍然平淡。

  “毀掉一個人的名譽,是多麼容易。”

  “赤術永遠失去了名正言順繼位的可能。”他並不愉快的道出結果,這本是他們多方籌畫的場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真殘忍,對不對。”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緒。“沒有別的選擇,你知,我知。”

  他緊緊抿住唇,不發一語。

  是的,他沒有別的選擇,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離開魔教,放棄為虎作倀的生活,像緋欽一樣遠揚,何處不可留。偏偏自甘陷於汙淖,他始終難以理解。

  “人輕信、愚昧、嗜血、衝動。”她輕輕吐出話語,眼睛仍望著街市。“發現一個英雄與自己所預期的不同,便憤然作色,欲除之而後快,沉浸在被騙的憤怒中無法釋懷,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我不過是偽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幹傳給了倒向側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實。”

  交戰是真,和談是真,赤術的舅舅通敵是真,然而這些真實加在一起,混以別有用心的說辭,有意無意的模糊,誘導出的答案足以毀掉一個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漲的懲戒之聲前,誰還有勇氣與眾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樣的真相。

  她輕輕歎了口氣,近乎厭倦。“明天我們謁見龜茲王。”

  既然被殺的左大臣是通敵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強硬派的赤術倒臺,側妃及小王子的地位暫態倍增,與教中繼續交好便成為龜茲首選。

  大門,再度打開。

  以無數的生命為代價。


  謁見十分順利。

  伴在龜茲王身邊的側妃笑容燦爛,緊抱著懷中的幼子。小王子不過八歲,蒙懂天真,賴在母親身上撒嬌作癡。

  一枚再適合不過的棋子,供教王將強大的龜茲操控自如。

  迦夜執禮如儀,將致歉與交好之意表現的得體大方。謁見完畢,他們隨著內侍的引導走出。

  稍後即可回轉天山,迦夜仿佛也放鬆了一點。

  廊前走過幾個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見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稟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剛剛見過陛下。”內侍恭敬的回報,眼中卻滿是對圖謀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復念誦,聲音漸漸喑啞。“……原來……如此……”

  聽著越來越奇異的話語,他心頭劇震。

  誰會想到。

  馬隊的首領,那個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術王子。

  迦夜的臉白如紙,姿勢不易覺察的變換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備。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術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直直的盯著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燒。“尊使前日在戰境出現,又匆匆趕至龜茲。”

  “想來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話裏有濃濃的譏諷。額上青筋隱現,極力抑制住殺人的衝動,俯身逼視著瘦小的女孩。

  “為了我赤術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過謙了。”迦夜鎮定下來,回望對方。“早聞殿下是龜茲棟樑,本教怎敢小視。”

  男子驀然爆出一陣大笑,無限憤怒不甘。驚得內侍都退開了幾步,“好一個魔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西域諸國盡在掌中,委實令赤術嘆服,敗在這樣的對手之下,夫複何言。”

  “殿下豪邁慷慨,迦夜佩服。”她毫無表情的說著客套辭令。

  “那個孩子?也是你的計謀之一?”

  靜了許久,迦夜極慢的回答。“那是村裏的倖存者,與本教無關,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會是無關之人,赤術確該仔細徹查。”

  蒼白的臉激紅,她挺直背脊仰視,第一次呈現出如刀的尖銳。“那孩子是龜茲人,我僅是路過。殿下若是男人,就別拿自己的同族來懲敵。”

  男子瞬間失去了理智,低吼一聲,手指已將扼住細頸。

  一線寒光閃過,而後才有出鞘的輕響。

  赤術踉蹌退後,頰上一道傷口緩緩滲出鮮血,一直不言不動的俊美少年執劍護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著他。“請殿下冷靜,勿要失了禮數。”冰寒的話語隱然威脅。

  身後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動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逕自而去。

  對峙了半晌,少年收劍緊隨其後,留下各色異樣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攏起寬袖,迦夜秀眉緊蹙。

  “赤術知道也改變不了什麼。”他靜默了半晌。“那個孩子的命運不是我們所能掌握。”

  就算時光倒流又能如何。

  帶回天山?只會讓戰奴營裏多一條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當時已經做了最好的選擇……如果那個人不是赤術,如果不是出宮時乍然遇見,讓身處困境的王子瞬間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歎息。不知到底算什麼樣的運氣,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標。“或許我不該激怒他。”

  “與此無關。”

  “說的對,他想殺我可不是因為那一句話。”

  是對她所做的林林總總,無法控制的恨意,從心高氣傲的王室驕子變為賣國謀利的罪人,千夫所指,萬人斥駡,唾手可得的一切化為夢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風有些冷,她抱緊了雙臂。“收拾東西吧,明日回教。”

  “龜茲王的宴請安排和官員會面?”他並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興闌珊。“隨你找什麼藉口。”

  “赤術未必會善罷甘休。”

  她點點頭,認同他的推斷。“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殺。”

  “等一陣再走會較為穩妥,不出十日,龜茲王自會剝其軍權,禁足于宮內。”短期回程遇襲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贊同。

  “不錯,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須儘快出發,趕回天山。”

  “未免冒險。”

  “勢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當堅決,他疑惑不解。

  “出行時間比我預計的長得多,雅麗絲在教內,還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給了個答案。

  “她……”不用問,這般暗間落入教王手中,必定是淒慘無比。教中有千百種方法讓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處,迦夜也不再出聲。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唯一慶倖的不過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第十八章  入彀

  眨了眨眼,平時輕而易舉的動作變得十分艱難。額角抽痛,連帶身體沉重無比。勉強睜開眼,一切變得忽近忽遠,模糊不已,良久才轉為清晰的影像。

  陰暗的室內,壁上的油燈映出微弱的光,隨著火苗跳躍明滅不定。

  四壁都是堅硬的巨石所砌,中間生有一個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熾,插著幾根粗勵的鐵條,牆上掛著數種刑具,也許是年久,沾著不少髒汙,顏色暗沉。

  一個小小的身影被懸吊在空中,零亂的長髮散落下來,一動不動。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來,手腳立時拉緊。冰冷的鐐銬鎖住了四肢,將他固定在室內一角。手足掙動之際完全使不出力,只聽見鐵鏈拖動的嘩響。

  他大口喘息,回憶著此前的印象。

  明明……一切都很順利,怎麼會突然至此。

  龜茲國主的側妃,密召他們入宮。迦夜雖不耐,仍是隨著宣召的馬車去了。

  內侍將他們引至一間極安靜的花廳。

  側妃遲遲未至,迦夜剛抿了半口茶,猝然色變。“走!”

  騰身而起的時候已來不及。

  軋軋的機構聲忽起,門窗暫態落下了堅厚的鐵板,封閉了所有出入的途徑。迦夜的短劍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淺痕。

  他展動身形,飛上橫樑,彩繪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鋼為頂,看似普通的粉壁內裏是極厚的青石,門窗閉鎖,便成了一個堅固無比的牢籠。

  “百煉鋼,銷金石……”

  連連斬了幾劍,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勞無功,迦夜恨恨的低咒。“好一個赤術。”

  敢冒大不韙在深宮裏直接下手,看來是完全不顧後果。明知無用,他仍提起攤在一旁的內侍逼問。“機關在哪里!”

  內侍抖成一團,臉如土色,只聽見牙齒嗑嗑直響。

  “說!”
  雪亮的長劍架在頸上,割破了一層浮皮,內侍勉強擠出聲音。“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說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從外部打開……小人……實在……”

  “這是什麼地方。”確定沒有出路,迦夜趨近冷冷的探問。

  “……這……這裏……恐怕……恐怕是先代……國主擒凶平亂的……困龍閣……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帶二位尊使過來……等候……”感覺喉間的壓力越來越重,寒氣逼人,內侍抖如篩糠,眼淚霎時流下來,若不是被拎著,必定已癱在地上。

  百餘年前的龜茲前曾有一名位高權重的武將,作惡多端,擅殺朝臣,因其執掌兵權又膂力過人,國主都奈何不得。最終採納了謀士的建議,趁其領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絕境之室,方才將其誘入擒下處死。此後因其室空懸無用,多年來傳聞已被廢棄拆解,成為王室密辛,來往內侍近衛無數,誰也不曾想到一間普通花廳藏有這般玄機。

  聽完了內侍語不成聲的講述,兩人對望一眼,俱看到了絕望之色。

  寂靜的室內,只聽見內侍的抽泣。

  他的手心遍佈冷汗,迦夜強自鎮定下來思索了半晌,忽然揚聲。“赤術。”

  “我知道你在聽。”

  “你想報復,就當面劃下道,要殺要剮我都接著。”

  “堂堂一國王子,連出頭露面的勇氣都沒有?”

  “別讓我小瞧了你們龜茲人。”

  話音在密閉的空間裏回蕩,一切靜得可怕。

  沒過多久,忽然有噝噝的聲音傳出,有如無形的溪流蜒伸,鼻端聞到一股奇異的甜香。屏息良久全無動靜,龜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漸漸煥散起來,不可遏制的墜入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來,即已如此。

  長發動了一下,迦夜也醒了過來,用了一點時間確定自己的處境。

  粗重的鐵鏈自腰間縛住了雙臂,將整個人吊在半空,束縛的氣血不暢,素白的臉漲紅,乍看倒像是女兒羞澀之態。

  這個姿勢要比他難受得多。

  迦夜一語不發,不知吊了多久,終於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抬起臉,迅速丟過一個眼色。

  走進來的果然是赤術。

  臉上猶掛著微笑,看上去心情極佳。身後的幾個侍從自動散開,將壁上的燈拔得通明。

  “此間密室專為尊使所設,可覺尚好?”

  迦夜沒有回答,赤術踱至她跟前,殷勤探問。“可是有些頭痛?青珈散的藥力是重了些,敝國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聲音微沙,異於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這麼珍貴的藥。”

  “對魔教的專使,自然不能吝嗇。”赤術看著她的臉,相當愉悅。“雖說青珈散足以讓人散功乏力,但對你……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心如羅刹笑殺人……四使中專掌三十六國的雪使,迦夜。”他一字字揭破,揚眉冷問。“你可還記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護衛,眼皮驀的一跳。“沙瓦裏?”

  “想不到雪使還記得自己曾經殺過的人。”赤術輕輕鼓掌。“聽說你因莎車一役榮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變,倒真像妖魔之身。勞動雪使下山的機會寥寥無已,赤術實在榮幸之至。”

  她的臉微微發青,卻沒有問。

  滿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語充滿了怨毒,恨不得將她拆解入腹。

  “當年在我面前一劍斬下了他的頭,可曾想過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駡,“像你這樣的妖魔,不用困龍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孿生兄長,我們一同出使莎車,卻……”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響。殿前的一幕有如惡夢,數年來無日惑忘。

  “難得請到上位魔使,該如何款待?”赤術不無惡意的挑問。“把你的頭呈給天山?出師未捷身先死,教王想必也會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為將來考慮?”腰間勒得太緊,她呼吸不暢,嘴唇微微泛紫。

  “將來?我以為尊使已經替我解決了一切。”

  “我不過是斷了一時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麼。”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詢問。“以你所為,難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的喘了幾口氣。“你殺了我,魔教自有更厲害的人接手。喪使之仇豈容善了,殿下不顧惜自己,難道也不為陛下想想?”

  “眼下身背汙名成為眾矢之的,僅是過眼雲煙,以殿下的地位聲勢絕不致死。忍過一時,事後尋機與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幾年即可吞併姑墨,再逼使狼幹道出教中設局,洗脫冤屈,龜茲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靜如墓穴,細弱的聲音低訴,久懸讓氣息不穩,時而雜著輕喘。驚心動魄的王權翻覆被她說來易如反掌。“我不過阻隔數年,殿下若是激于義憤處置失當,必自釀終身之憾。”

  靜了半晌,赤術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變了些。“果然是智計百出,輸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為解氣,重笞迦夜也無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無怨,但若是毀形傷骸絕命於龜茲……恐怕是銅兵鐵陣也難擋教王敕令。”

  “好心計,好辭鋒。”他頷首讚賞,劍眉微軒。“前一刻我還恨不能將你挫骨揚灰,現下卻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領,我還是首見。”

  聽著誇獎,她的心卻沉了下去。

  赤術深沉多智,這些道理,他冷靜下來必能想到。但在內苑使困龍閣擅捕魔教使者,無異于往龜茲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發後下場堪虞。換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毀屍滅跡倒來得更合算。言語能打動他的畢竟有限。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45 PM

第十九章  報復

  “像你這樣的人,殺了確實有點可惜。”他挑起秀小的下頷,觀察著她的臉,粗糙的指肚微微摩過粉頰,停在柔嫩的唇。

  “我改變主意了,不殺你,留在身邊做女奴如何。”

  她極力忍住別開臉的欲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他沒有發怒,認同的點點頭。“縱然拔了刺還是太危險,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了我的命。”

  “殺之不詳。可你害我至此,總得給點懲罰。”他踱開幾步,拾起丟在一旁的短劍,劍在暗室仍泛著清光,寒意侵人。

  伸指一彈,輕亮的龍吟在密室回蕩,久久不絕。“用你的劍在臉上刻點記號,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劍鋒緩緩的自額際比過。

  “能令殿下消氣,隨意刻劃又有何妨。”迦夜鎮定如常,對咫尺間的威脅全不在意。

  “雪使當真不為所動?我都覺得如此容顏毀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說笑,赤術的眼中確有惋惜之意,劍卻直直劃落下來。

  頰上寒氣一凜,迦夜眼睛都沒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顧不得迦夜的禁令,被縛在壁角的少年揚聲,止住了赤術的手。
  “密信是我所擬,字跡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製刻好。殿下若要懲處,我首當其衝,甘願承受,勿要對一介女流動刑。”

  “殊影!”雖是厲喝,卻因氣息衰竭而減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嗆咳起來。
  赤術走到他身前,劍尖托起下頷,直指咽喉。

  “你不說我還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劍之仇。”唇邊泛起一絲冷笑,腳狠狠踩住右手腕,幾乎聽到骨頭裂響。

  冷汗暫態從額上滲出,少年蒼白了臉一語不發。

  “原來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該怎麼賞你?”話音未落,劍尖叮的一響,清亮的劍身透過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將右手釘在了地上。

  一陣咳嗆過後,迦夜終於能開口說話。“殿下實在是……失當,他是我的影衛,凡事都聽命於我,僅僅是一具傀儡……不責其主反責其奴,便是殿下的處事之道麼?”

  赤術略為詫異,“你對這個奴僕倒是挺回護,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臉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掙扎著要說話,一腳踢上了麻啞二穴。

  殊影無法出言,她倒是微微放下了心。“迦夜……整日刀頭舔血,生死榮辱早置之度外,若是能平息殿下怒火,區區皮相何足掛齒。”

  “雪使言辭大方,且容我試試是否真個如此。”他邪邪一笑,從侍從手中取過長鞭,隨手一展,鞭影刷的自她身邊掠過,扯下了一縷黑髮。

  迦夜神色不動。“久聞龜茲人擅馬術,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樣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過鞭梢帶回的黑髮,他在指際把玩,輕嗅著發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種方法。”

  一闕歌迷失了心神,讓他一錯再錯,無意中放過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儘管恨極,卻不自主的一再回想天籟般的清音,夢縈難忘。

  “迦夜只會殺人,何必強人所難。”

  “那日廢墟裏的歌,我想再聽一遍。”

  “殿下說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為生者而唱。”

  “我要聽。”他挑起眉,一字一句。

  “恕難從命。”她連敷衍都懶了,乾脆垂下眼。

  赤術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的抽下來。十余鞭之後,白衣已被抽得破碎,漸漸浸出鮮血。
  迦夜一聲不吭,鞭子抽得更凶。

  所有人看著長鞭呼嘯,她無法控制的輕顫,痛得冷汗滾落了衣襟。“……殿下……”鞭影的間隙,她出言輕喚。

  赤術停下手,冷酷而無情。“想求饒了?”

  迦夜垂著頭,汗和血一滴滴墜落地面。“只是……想請……殿下把我放下來再打。”喑弱的聲音有氣無力。“鐵索勒得太緊……再吊下去,恐怕殿下還未解氣,我已經死了。”

  靜窒了半晌,赤術忽然笑起來,目光奇異。“好,我如你所願。”

  “殿下!”沙瓦那不甚贊同。“此女狡詐陰毒,莫要中了詭計。”

  “你不是說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盡失,連幼童都不如?怕什麼。”

  “話雖如此,還是以吊起來穩妥……”赤術揮揮手,打住了他的話頭。“不用再說,我有分寸,放她下來。”

  鐵鏈叮呤連響,機械轉動,她被緩緩放落地面,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團。兩個侍衛過來解掉了綁在腰臂的鐵索。

  儘管痛楚依舊,呼吸慢慢順暢起來,她動了動幾乎僵掉的手指,還好尚有反應。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赤術的臉在火光下陰晴不定,竟似有些遺憾。“若非手段過於陰險毒辣,為虎作倀,以你的才智做一國夫人又有何難。”

  “陰險毒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噝噝抽冷氣。“別人尚可如此指責,殿下……”

  “我又如何。”

  “與疏勒合謀騙姑墨國民遍植石榴,人為製造災患;譴馬隊劫掠於外,斷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計送入死間;借魔教之手誅滅親舅;獨攬兵權,攻姑墨而為王位鋪路……殿下謀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將殿下與你相提並論。”沙瓦那怒喝,提起黑髮重重摑了一記耳光,半邊臉頰暫態麻木。

  脆響過後,雪白的肌膚浮出深紅的指印,臉很小,指印足足占了半張臉。

  舔了舔創破的嘴角,迦夜語氣依舊,黑瞳不掩譏諷。“我殺人,不過是為了自己生存;殿下殺人卻是因著野心權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說無辜,死在殿下手中的就罪有應得?戰事一開,你所殺的何止百倍於我。”

  “好……說的好。”赤術俯下身,替她擦去唇際的血,目光沉沉。“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懷,若是你能從沙瓦那手中撐下來,我再領教你的利齒。”

  言畢,他站起身,轉向一旁的男子。“我答應過把人交給你處置,現在她是你的了。”微一遲疑,他又附在耳畔加了一句。“留下她的命,我還有用。”

  “多謝殿下。”男子的眼一瞬間紅起來,猶如野獸。

  赤術掃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咽下話語,轉身出室。

  並無報復的快意,倒有些難以言說的惋惜。

  思及現狀,眼神又冷下來,隱約的一絲不忍轉眼被寒風吹散。



第二十章  翻覆

  室內靜得可怕。

  沙瓦那用足尖挑起她的臉,俯瞰著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女孩。“你還有什麼話說?”

  迦夜搖搖頭,似已下定決心不浪費半分力氣。

  “尊貴高傲的雪使也有這麼狼狽的時候。”他嘖嘖稱奇,環視周圍的侍衛。“列位說說怎麼侍候她。”

  幾名男子哄笑起來,猥褻的笑容說不出的曖昧。“我倒是想……端看沙瓦那大人成不成全。”離得最近的侍衛開口,毫不掩飾的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點?”沙瓦那閑閑的調侃。

  “臉蛋好就行,還沒玩過這麼標緻的妞。”另一個侍衛走近,放肆的打量,仿佛地下的人已經全然赤裸。

  “天山上的雪使,你們不怕?”

  一瞬間的猶豫,又被急色占滿心頭。

  “誰會知道,殿下難道還會讓她活著出去麼。”眾人譁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來,性急的侍衛開始動手去撕扯迦夜的衣服。

  他抱臂冷眼旁觀,“等等,你們不嫌髒麼,她身上可都是血。”

  “依大人的意思?”聽出他別有用意,一名侍衛止住了同伴的猴急。

  “看雪使一身血一身汗,多麼難看,何不弄桶鹽水給她洗一洗?”

  侍衛們面面相覷,這樣重的鞭傷,鹽水一激只怕得去半條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陰惻惻的開口。

  “列位心疼了?”

  “就按大人說的辦。”領頭的侍衛趕緊指揮同伴依令行事。

  頃刻,一桶溫熱的鹽水便已備好。

  迦夜一直不曾說話,緊緊的蜷伏在地面。

  當整桶水潑上身,終是忍不住痛得打滾。鹽水混著血從身上淌下來,密室中只聽見翻滾的聲響。她縮成一團,像是抑不住痙攣,大口大口吸氣,痛到極處卻沒有半點聲音。黑髮濕漉漉的貼在頰上,臉上全是水,慘白如霜。

  良久才停止滾動,身子不停的顫抖。

  沙瓦那一腳踩住她,殘忍而快意。“滋味如何?可抵得過你一刀斬人頭?”

  迦夜只作未聞。

  他不甘心,漸漸施力,一點點重壓,壓得她像蝦一樣蜷起來猶不肯停。

  連周圍的侍衛都不禁色變,上前勸阻。“大人小心,再這樣下去可是要當場身亡了。”

  他停了許久才移開腳,看著她嘴角沁出血絲,忽然笑笑。“現在輪到列位了,請務必盡興。”

  密閉的室內響起了衣裳撕裂的聲音。幾雙黝黑的手從不同角度撕扯著女孩的衣服,她吃力的蠕動,徒勞的閃避,在髒汙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條濕濕的印痕。

  雪白的胴體迅速呈現,單薄的肩,柔軟的腰,微微賁起的胸,幼細而纖長的腿,毫無阻礙的暴露在眾人眼前,赤紅的鞭痕遍佈,更是刺激了欲望。幾人忍不住俯首啃齧,在柔滑細膩的肌膚上留下一處處印痕,肆意撫摸著光裸的身體,如一群惡獸圍住饕餮的盛宴。

  迦夜死咬著唇,無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麼支撐的東西,忽然身子一僵。盲目的手無意摸入了身後的火盆,空氣頓時生起一股皮肉燒灼的焦臭,儘管及時縮手,仍是炙傷了一大片。

  沙瓦那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幾個粗壯的男子圍攏瘦小的女孩,有人從背後揉弄,有人伏在胸前,還有人拔開她的腿試圖進一步侵犯,房間充斥著粗喘和舔拭之聲。

  自眼睜睜的看兄長被殺後,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無意瞥見牆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處仿佛要擇人而噬,卻礙於穴道被制一動不能動,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紅,充滿了恨意。

  瞧著似曾相識的眼神,他笑起來,終於有人與當年的他同樣感受。

  對方的瞳孔突然收縮了一下,轉成了驚愕。

  驚愕……?

  他回過頭,粗喘聲不知何時消失了。

  女孩費力的拔開放縱的手,推開伏在胸前的頭顱,那些色欲薰心的男人無聲無息的軟倒,全無一絲反抗。

  她艱難的跪起來,撿起侍衛丟在一旁的劍,狠狠的剁下去。

  一劍又一劍,斬得鮮血飛濺。赤裸的人,纖小的手,用盡了力氣砍下去。

  那些侍衛恐懼至極,如帖板上的肉一般無法反抗,眼睜睜看利刃割裂身體。刺、戳、劈、斫,劍劍入肉,血迅速從肢體上湧出,腥氣彌漫了一室。

  他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卻發現自己的手腳使不出一絲力,頹然倚著柱子滑下地,連聲音都消失。

  只有利劍斬在人肉上的鈍響。

  女孩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濺著鮮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惡鬼。美到極處,也狠到極處。

  扯下布幔裹住身體,她吃力的爬近受制的人,拔下將他釘在地上的短劍。纖手取下頭上的發簪,看似普通的牙簪竟是中空。她從中倒出一粒藥丸喂入他的唇,又取出一枚銀針,刺入相應的穴道緩緩轉動,很快便聞得鎖鏈叮噹。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從沙瓦那懷裏搜出幾個藥瓶,一一嗅過,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擲給已能坐起來的少年。

  隨著斬斷鐵鐐的脆響,徹底的絕望襲上心頭。

  清麗而沾血的臉在火光下美如羅刹,單手執起滴血的劍。“你輸了。”

  這是他聽見唯一的聲音。

  一劍劈過,乾脆俐落的斬下了他的頭。
  頭顱滾落到地上的同時,女孩也失去了最後一點力氣,軟軟的跪倒。不等觸地,被人從身後扶住打橫抱起。

  轉瞬掠出了一地血腥的秘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仍是王宮之內,位置極偏,出了苑門已是密林。

  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憑著本能縱躍,在林間穿行。奔波許久,懷裏的身體逐漸停止了顫抖,溫度也越來越低。

  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頭,迦夜的手指向林間的一方。他依著所指的方向奔過去,嘩嘩的水聲越來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線銀白。一彎山泉從峭壁掛落,匯成了小小的幽潭。

  他在潭邊停下,迦夜驀然掙動下來,蹣跚的走近水邊。

  “迦夜!”

  “閃開!”她厲聲喝斥,從未有過的暴戾,打開他攔阻的手臂。“你給我滾遠一點。”

  他定在當堂,看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細瘦的身體。累累的傷口再度滲出鮮血,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帶著憎恨毫不留情的清洗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月夜,瑩白如玉的身體上遍佈傷痕,有如暗紅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美而詭異。

  深秋的西疆,水面還漂著薄冰。

  他忍了又忍,終忍不住,跳進水中扯著她上岸。

  “滾開!”她用力掙脫。他死死拖住她,不讓她再觸到寒徹入骨的水。瘋狂的廝扭中,她使盡力氣的扇過一掌。“滾!”

  清脆的耳光落在了臉上。

  他本可以躲開,卻生受了重摑,緊緊抱住懷裏瘦小的身軀不放。心,像有千萬把刀在刮。

  迦夜身上有無數的傷。交錯的鞭痕,鐵鏈的勒痕,臉上的掌印,指際的炙傷,脅間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佈的咬齧淤紫。

  他一點點上藥,昏迷中她才會呻吟出聲。

  唇已被她咬得潰爛,輾轉忍耐到極限,才換來了一線生機。藏在指縫中的毒藥,經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間的密宅,她沉沉昏睡過去,眉間猶自緊蹙。除了上藥,他全然無能。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逃出生天。付出了這般慘烈的代價。

  床邊的人靜靜凝望著沉睡的女孩,忽然將臉埋入掌心。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的發抖,難以消退心底無盡的恥辱。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46 PM

第二十一章  破敵

  迦夜的額頭很燙。被踩斷的肋骨引起了高燒,一直不曾醒。像被惡夢魘住,昏沉中仍在翻動。

  他不停的更換冰冷的布巾敷額,壓住她的手腳以免自傷。

  她低低的痛吟,口齒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極點。

  漫長的昏迷中,偶爾她會睜開眼,看著他替她一點點拭汗。他以為她醒過來,朦朧的目光卻又不似。

  迷茫的看著他,嘴裏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淮衣……”

  仿佛確定了是臆想中的人,變得格外溫馴,軟軟依進他懷裏,嬰兒般抓著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氣的嬌癡。

  黑黑的眸子濕潤氤氳,像是隨時會滴水。從未有過的軟弱。

  她醒的時候,一時恍惚。

  簾幕低垂,光景暗淡,溫暖而舒適。厚軟的絲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帳邊繡著西域特有的花紋。案上的一盆熱水散發白霧,溫燙著藥碗,一旁散落著藥棉布帶,各類盛裝傷藥的瓷瓶在微弱的燭光下仿如瑩玉。

  轉了轉眸子,發現自己被人擁在懷裏。背抵著堅實的胸膛,持續的熱力正從那裏來。雙手攬在腰上,壓住她的臂,小心的躲過了傷口。

  俊美的臉正在沉睡,輕易可以窺出連日未休所致的疲倦。長睫下有濃濃的陰影,憔悴不堪。深遂的眼緊閉。再度睜開的時候,大概又是堅冷如石。

  曾經清晰可見的掙扎,動搖,憤怒,疑惑都已無影無蹤。

  他越來越像一個無情的殺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過一寸寸輪廓,複雜晦澀。

  這是她想要的改變,卻又不是所願見的結果。

  必須……要快。

  不然……他……再也回不去。

  他和她不同。他還有機會,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樑,稜角分明的唇,動了動指尖又放棄。被人擁住的感覺,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壞。

  第一次放縱自己的意志,靠在溫熱的胸膛,沉沉睡去。


  藥效極佳,鞭傷很快收口。

  看來可怕的創傷大多停在表面,麻煩的是折斷的肋骨,吸氣仍感覺到疼痛。“今天是什麼日子?”

  得到了準確的回答,她默默盤算許久。“三天內我們啟程回教。”

  “你的傷太重,還不能動。”他詫異的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執。

  “無礙騎馬,我會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騎馬。”還有極可能遭遇的攔堵追殺。

  躲在這裏期間,赤術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盤查過數次。

  她細細的看自己的手,灼傷的手指仍然通紅。“無妨,恢復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的笑了笑。“再說不是還有你。”

  他沉默不語。既擔心無法護她周全,又掛慮她的傷勢。沒人比他更瞭解她的身體狀況,在這種情形下長途跋涉絕非理智。

“你確定?”他沒有再問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準備離去的人,示意他趨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後的右手忽然被她強行牽出。利劍穿透的創口已紅腫潰爛。“你的手,為什麼不上藥。”

  他一言不發。

  她看了他一眼,拿過一旁的瓷瓶,輕輕灑上藥粉,又以乾淨的布巾包紮整齊。“用不著自責。”她垂著頭,只看見濃密的睫毛如扇影。“當時必須有一個人保存體力,赤術恨的是我,橫豎躲不過拷打。”

  “再說我殺人無數,也算是罪有應得。”

  “你不過是受命,無須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遷怒……對不起。”

  平淡的話語到最後,他再無法沉默。“為什麼要道歉,無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個女人,還是個……”外形稚弱的孩子,卻回護他。
  “別被我的外表騙了。”她了然的輕笑,微微歎息。“我已經十七歲,早就成年。”

  閱盡滄桑,看淡生死,從來就不是孩童。

  “魔教只尊重強者,無關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寬容,軟弱只會淪為別人的玩物,媚園裏多的是。”

  “我寧可做妖魔,也不願落到任人擺佈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放下手,冷冷的吩咐。

  “去吧,儘快把傷養好,否則能不能回天山猶是未定之數。”


  果然,不是輕易的事。

  看著前方出現的百餘精銳鐵騎,兩人不約而同的在心裏歎了一聲。

  迦夜暗中伸手撫了撫腰肋,還是……有點勉強。

  “赤術沒來。”她掃視了一圈。

  “我讓暗間尋了幾個相似的人分頭出城。”他策馬上前,默默盤算應對。
  惑敵?很好,難怪來的人數少於預料。

  “沖過這一程,前方的鎮子備有馬車。”凝視著逼近的馬隊,他又加了一句。
  很細緻的安排,她無聲的笑了一下。只要能闖過眼前這一關。

  思緒被洶湧的馬蹄聲淹沒,雪亮的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靜靜的望著陣列如山的剽騎,少年翻腕撥劍。雪色輕虹劃過天際,劍氣縱橫如電,前方的騎士紛紛落馬,揚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過氣。她策馬跟隨,零星幾個側方攻擊的,被她以暗器解決。

  行雲流水般的殺著,他的動作優美俐落,完全沒有半分冗餘,矯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處。

  觀察了片刻便已無暇,人數太多,暗器應付不過來。迫不得已出手,勉強把動作控制在小範圍。

  她的劍太短,並不適宜馬戰。

  面對來襲的騎士俯身避讓,數把利刃從發際掠過,她探腕捉住一柄,奪過反手擲出,又一騎者墜馬,大片的鮮血滲入黃沙,地面一片黑紅狼籍。

  幾番戮戰,牽動了肋傷,眼前陣陣發暗,險些躲不過敵襲。看出後方的弱勢,大群敵人蜂擁而上,猶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聲清嘯,劍交左手,寒芒激蕩,勢如閃電,轉瞬將身邊的人逼退。稍一得空,從馬上騰身飛縱,落上她所騎的馬背,劍勢一展,壓力頓時一輕。

  他在背後護住兩人,她馭馬而行,百裏挑一的大宛名馬潑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線。四周殺聲震天,手心緊握咬牙叱馬,控馬躲過前方攻襲,全憑著經驗自森森驃騎中騰挪。

  實在圍得太密,被滯在了陣中,她心一橫,纖手一揚,十餘匹圍在近前的軍馬齊聲嘶鳴,暫態發狂的亂奔,將背上的騎士都甩了下去,陣列一時大亂,踩踏無數。只見馬眼中流出汩汩鮮血,一刹那被齊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揚蹄縱跳,反而給兩人破開了一條路。

  趁亂而走,騎陣漸漸被拋在了身後,不知奔了多久,喊殺聲逐步消失,腰間的疼泛上來痛不可抑,冷汗滲出,目光模糊起來,耳際聞得單調的蹄響,她沒有力氣反顧,伏倒在馬背上失去了意識。


  再醒時候,已是在轆轆而行的車中。

  溫軟的絲棉墊得極厚,讓顛簸減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紮了一番,連指際綻裂的傷口都細心的上過藥。車中的小幾上置有茶水食點,甚至還散落著幾本書冊,想是怕她醒來無聊。

  她喚了一聲,低弱得自己都聽不清,馬車卻忽然停了。

  探進來的人蒼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狽而淩亂,幾處傷口僅是胡亂的裹紮,衣服都不曾換過。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她皺了皺眉。

  “很疼?忍著點,再過數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溫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傷,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還撐得住。”他淡淡帶過。“餓不餓,先吃點東西,倉促之下能準備的有限。”

  “已經很好。”她閉上眼緩緩躺下,“可還有追兵?”

  “業已出了龜茲的勢力範圍,應該安全了。”

  “赤術大概是氣瘋了。”唇邊露出一絲淺笑,她些微調侃。

身名被汙,親信被殺,又在謠言漫天的時候偵騎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著這般的壓力,卻依然殺不了兩人,惱恨可想而知。

  “他活該。”清朗的眸子閃過一絲憎意。“走之前我囑咐暗間,將赤術在軍權被卸的時候仍頻頻調動私衛的情況散播出去,誣他有意謀反。”

  她難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對。落井下石和趕盡殺絕歷來不是他的作風,如此傳言一出,赤術怕是難以在龜茲立足。

  感覺迦夜的詫然,他低聲回應,蘊著掩不住的殺氣。“我很想尋機親手殺了他,僅此算是便宜了。”

  看著他眉間不容錯辯的狠意,她默然無語。

  什麼時候起,他的殺心比她更盛了。真是……不習慣。



第二十二章  回山

  一路將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舊,侍從卻因著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騷動,不錯眼珠的看著一殿之主被影衛以極親近的姿態抱回。

  小小的身體偎在懷裏輕若無物,或許是在教眾前顯得羸弱,她有點不自在。直到放在寬大柔軟的床上才安定下來,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臨走前,見她叫過綠夷囑咐些什麼。他沒有在意,連日趕路傷口不曾有暇治療,已有些支撐不住。

  回到自己房中找出傷藥,脫衣都變得十分困難,幾乎是一點點扯下沾在傷口的衣料。

  窗櫺搭然一響,一個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長劍。

  “是我。”來人俐落的架住猝擊的鋒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鬆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皺得死緊。

  “怎麼弄得這麼狼狽,傷成這樣。”接過藥瓶替他處理傷口,九微不掩責意。“連包紮都不會?拖得越發嚴重了。”

  好容易脫下衣服,他嘖嘖搖頭。

  “居然能撐到現在,你比我還能忍。”

  默不作聲的任九微清洗傷口,又敷上藥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沒停過。“怎麼回事,這次迦夜失策了?聽說她也受了傷?”

  “嗯。”

  “是你抱回來的,莫非傷的比你還重?”

  “嗯。”

  “誰有這個本事,和雅麗絲有關?”

  “嗯。”

  “我一直提心吊膽,就怕你趕不回來。”九微歎氣,拿他沒輒。“幸虧你還有記性,差點來不及。”

  “什麼?”傷口扯痛分了心,這一句他聽不懂。

  “什麼,赤丸的解藥,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記得。”九微沒好氣的白了一眼,簡直想鑿他。“只差兩天發作,你沒趕回來就等著蠱蟲入腦吧。”

  門外傳來輕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東西。

  青色的玉碟中靜靜臥著一枚暗色丹藥,正是每隔一段時間所必須的解藥。
  “綠夷拿來的,這丫頭被你收服後倒是挺有心。”

  他接過藥丸噙下,怔怔出神。

  連日的謀劃突變應接不暇,又掛慮著迦夜的傷,倒真的把時限忘得一乾二淨。若不是她強令趕回……

  那不計危險的硬闖,日夜兼程的驅馳,是為了……他……?

  “……每次受制於此確實棘手,我知道你鬱結,可眼下教王將解藥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別說是我,連迦夜都無計可施。”驚覺自己的話太過喪氣,九微立即改口。“你權且忍耐,總有一天我會弄到真正的解藥,一勞永逸的除掉這個麻煩。”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你們這次究竟對上了什麼人物?”

  他歎了口氣,簡要的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省掉了迦夜受辱一節。

  “我說你們怎麼會失手,原來是機關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來越凝重。“連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殺著?好個迦夜,慎密至此。這次能逃出來真是托天之幸。”

  幸運?他不覺得。

  若不是堅忍卓絕的意志,根本不會有絲毫幸運可言。

  “赤術的暗手如此厲害,還好毀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幫我查一個人。”

  “誰?”

  “淮衣。”他猶豫了一下,“迦夜無意中提到過這個名字,隱密些。”

  “可還有其他線索?”

  “沒有。”

  “好。”九微一口應承下來,不問緣由。

  兩人相視一笑。

  他這才覺得傷口劇痛,疲倦得難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著他沉沉睡去,終於放下了久懸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陽再度映入窗櫳,一池水色漫出萬點金芒。

  冬日裏難得的暖陽。

  他起身梳洗,剛收拾停當,門外已傳來聲響。“進來。”

  探進來的是碧隼,一張年輕愛笑的臉。“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當先走入,身後跟著其他數人。

  赤雕、墨鷂、玄鳶、藍鴞、銀鵠、碧隼。

  他一手訓練出的六翼。雖然直屬迦夜,卻多由他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親手煆出的刀。

  迦夜從不過問如何馴使操練,只要求清晰明瞭的完成每一項任務。對這些下屬的少年人,她更像一個有距離的首領而存在,威嚴,冷淡,不可親近。他們在迦夜面前畢恭畢敬,恭謹嚴肅,反是與他接觸頻頻,私下隨意得多。

  “傷勢可好?”赤雕年紀稍長,沉穩得多。

  他點點頭。“教中近日有無變化?”

  “一切如舊,除了教王新近寵愛的雅麗絲服毒自盡。”銀鵠一向負責探察,消息靈通。

  “死了?”

  “不錯,據說就在風聞雪使回山之後。”

  這個女人倒是極聰明,迦夜既歸,龜茲事了,等待她的會是何種下場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聽完雪使稟報後大怒,下令將其剁為肉靡,挫骨揚灰。”玄鳶補充。

  “迦夜去見過教王?”她的肋傷……他幾不可覺的皺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晉見,昨日教中傳言她受傷菲輕,未曾想任務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撫慰。” 碧隼欣然一笑。“估計賞賜不少。”

  “只有你才會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墨鷂調侃,六人歷來以互損為樂。

  “若是我們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於傷這麼重。”

  “我看今天雪使還好,行動自如,謁見行禮都沒什麼異常。”

  “我怎麼覺得她臉有點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無恙怎麼會被老大抱進來?”

  “這個……”

  結束了討論,六雙眼睛同時盯住他,關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務變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明明你傷的比她重,卻是你抱她回來?”

  “為什麼她行止如常,你卻仍在調養傷勢?”

  “還有,為什麼昨天她在你懷裏樣子有點奇怪,她不是一向沒表情?”

  “什麼時候雪使願意讓人接近了?我還沒看過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內。”

  “這次出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問題和他們一樣。”吭吃了半晌,赤雕的話令眾人絕倒。

  環視六張好奇心高漲的促狹面孔,他無言以對。

  放縱下屬果然是要吃苦頭的,迦夜那樣莫測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沒一個人敢湊到她面前去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門外隱約響起了足音,步履輕盈而碎,一聽即知是不諳武功的女子。

  眾人忘了八卦,全望過去。

  須臾,一位青衣雲髻,肌膚如雪的佳人叩門而入。乍然見到房內人數眾多,她略略一愕,隨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聞得公子受傷,煙容冒昧前來探問,還望見諒。”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當。”他確實意外。自那一次入過媚園,後來再不曾去過,眼前的麗人不請自來,著實訝異。

  不等他再度開口,一旁的六人擠眉弄眼,碧隼輕咳一聲。“我們也呆得夠久,還是先回去吧,剛才的話老大就當我們沒問過。”

  眾人零亂的應和,與眼神表現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個接一個蹭出去。沒有聲息,但可以確定他們不曾走遠,九成九伏在門邊窗下偷聽。

  “實無大礙,讓姑娘費心了。”面對笑盈盈的麗人,他不知說什麼好。

  “公子那日之後再不曾來過清嘉閣,煙容自慚陋顏不足以博公子歡心,本不敢貪求。只是從月使處聽聞公子重傷,情急之下倉促來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擾了。”

  九微?在打什麼主意。

  “些許小傷不足掛齒。姑娘好意,在下銘感五內。”摸不清來意,他倒茶款客,剛提壺便被煙容搶過。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他很快移開,她恍如不覺,巧笑嫣然。“不敢有勞公子,請暫時讓煙容服侍,略盡心力。”她倒上兩杯清茶,又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顰一笑都婉約之極,令人無從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煙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試?或可暫解疲勞。”

  “稍事休息即可恢復,無需麻煩了。”

  “煙容只懂些微小技,萬請公子勿辭。”不待回絕,一雙纖纖玉手按上來,礙於客套不便閃開,唯有任她拿捏。

  酥軟的手按在額際,輕輕揉捏,的確頗為舒適。奈何心裏不甚自在,讓這種享受打了折扣。勉強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煙容仿佛感覺出來,不等開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確實疲憊之感減輕了不少,他點頭致謝。“多謝,已好得多。”

  她輕淺一笑,秀項低垂。“公子尚需休息,煙容不敢再擾,待公子傷癒,煙容必在清嘉閣備酒以待,務請公子光臨。”

  “過些時日定當登門致謝。”他隱約松了口氣。

  聽到滿意的答案,麗人斂妝下拜,笑意盈盈的離去。剛出數步,一個少女踏著大朵青荷之間的石徑而來。

  雪衣素顏,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卻已能攝人心神。如霧的裙裾隨行止飄搖,翩然浮動,幾疑塵世之外。

  少女轉瞬行至眼前,頓住了腳步,靜靜的看過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徹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覺的打了個顫,躬身行禮。“煙容見過雪使。”

  感覺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掃視,許久才有淡淡的聲音響起。“你來探望殊影?”

  “是。”她不敢多說一個字。明明是個稚齡少女,卻無形有種威迫,令人悚然畏懼。

  “下去吧。”注視著遠去的麗影,她蹙起眉。“銀鵠。”

  “屬下在。”一個人影迅速自暗處閃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個時辰前已醒來。”

  “把這東西拿給他。”

  接過拋來的玉瓶,直到人已走遠,銀鵠才呼出一口氣。

  “是什麼?”五個人影迅速聚攏,看向他的手中。“九天風露?”眾人面面相覷。

  耗用數十種珍貴藥材煉製的秘藥,化顏生肌,能令傷口無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資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親自送來。

  想起剛才雙姝對峙的場面,碧隼脫口。“慘了。”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48 PM

第二十三章  恩賞

  說歸說,卻沒有任何他們預期的場景出現。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務,極少出房間,多數時候在靜養。召集殊影議事的時候毫無異樣。高漲的好奇找不到支點,漸漸平復下來。

  他卻隱隱納悶。

  初時的靜養還說得過去,後來大段時間呆在房裏足不出戶,實在奇怪。

  去看也無甚特別,一本一本的翻書,大堆的書散落在案幾床塌,零亂而隨意的拋置一旁,似在尋找什麼。

  偶爾深夜會在花徑坐很久。直到東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

  唯一明確的,她與千冥開始私下會面。

  第一次聽說,他以為是誤傳。直到親眼看見墨鷂藍鴞與千冥的影衛一同守在屋外。

  密談了很久,最後門開的時候,那個男子笑容神秘,回頭低低的附在迦夜耳畔說了什麼。眼神輕狂而炙熱,透著說不出的曖昧,赤裸裸的傳遞出欲望。

  迦夜的鬢髮被呼吸拂動,卻沒有閃避,一徑的無表情。

  若不是窺見她無意識蜷緊的手,會以為兩人已親密無間。

  “遲早……”最後道出的話沒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長的笑笑,心情極佳的揚長而去。

  盯著對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開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麼心事籌畫,她總有這個習慣,像是要看清命運潛在掌中的玄機。

  “你在想什麼。”摒退了下屬,他低低的詢問。

  “……看有沒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攏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輕易馭使的對象。”

  “總得試試。”

  “從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許事情會變得你無法把握。”

  “與虎謀皮,自然是有風險的。”她微歎了一口氣。“別無選擇。”

  “你想得到什麼?”

  她沉默良久,輕輕回答。“那不是你該知道的。”

  “你用什麼交換?”得到千冥的助力,無異于與魔鬼締約。

  千冥一直耿耿於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樣。

  她微微笑起來,略帶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過他也沒那麼容易如願。”

  “你瘋了!”他簡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

  她沒有看他,挺秀的鼻樑有一種倔強的勻美。“我……也想看看,到最後我的願望能實現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她不再回答,靜靜的沿著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麼。他猜不透讓她甘願用自己做交換的目的是什麼。

  她的地位早已穩固,除了教王,無人可以壓制,不需對任何人屈膝。

  她拒絕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絕任何探問,索性指派他下山執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務。一年有大半時間在外奔波,駐留山上的時間極少,饒是如此,仍能感覺出教中隱秘的暗流洶湧。

  千冥一改過去對迦夜的針對貶抑,每每在教王決策時從旁助力,出言幫補,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與千冥針鋒相對,數次在殿上鬧得劍拔弩張,漸漸與九微走得極近。

  上任之初,千冥與紫夙聯合,迦夜九微各自為政的場面逐步轉化,易為千冥與紫夙的爭鬥。

  素來淡漠的迦夜這一年的表現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傳言說她成為千冥的新歡,身心皆為之虜,所作所為不外乎是襄助枕邊人。

  赤雕隱然取代了他過去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聯絡決策多由其掌控。迦夜的影衛失勢早已不是傳聞,而是清晰可辨的現實。即使六翼仍對他恭敬如初,教中卻傳遍,看著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從不解釋,下發一項又一項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過數日,便又有事務落下,全無空餘。應對的神色平淡,不親不疏,也從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對著一個陌生人。

  她在想什麼?

  過於倚重一個中原人所帶來的隱憂?

  對他過度追索衍生的厭煩?

  還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慮?

  他越來越多的去媚園清嘉閣。

對著那張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揚的琴聲中飲下一杯又一杯烈酒。聽著江南小令,和著溫言細語的笑謔暫圖一醉。

  煙容是個性情溫柔的女子。極解人意,從不多問。即使他每每僅是閒談,毫無半分親昵的舉動,她也全不在意。眉目分明,不笑的時候略帶三分冷意,展顏時又楚楚動人,風姿無限,仿佛可以窺見另一個人。

  所不同的是,那個人從不曾真心笑過,真實的表情都極少顯露。密密層層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幾許。

  無人知曉。


  回到水殿,六翼都聚在一處低議,見他回來俱是眼睛一亮。“老大!”碧隼迎上來,“你可回來了。”

  “什麼事。”

  眾人七嘴八舌。“雪使關在房中一整日都沒出來。”

  “依例的夜宴時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誤時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來。”銀鵠拖過赤雕,額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沒見過她發這麼大的脾氣。”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誤了時辰也會受責。”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麼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緒化的幾天?”

  “你還真敢說。”

  打斷少年們的越扯越遠,他開口詢問。“有沒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縱情緒的人,鮮少失常,他心下納罕。

  眾人面面相覷,藍鴞略為猶豫。“早上教王遣人送來了賞賜,說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說有什麼不尋常的就只有這個了。”

  教王賞賜,原屬常見之事,怎會……

  “什麼樣的賞賜?”

  “不知道,是一個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們也能有個底。”六雙眼晴眼巴巴的看著他。


  在門外遲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無動靜,他硬著頭皮推開門。

  一隻汝窯青釉三足筆洗破空飛來,險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頭上的青痕來處。以迦夜的手法,促不及防下受傷不足為奇。

  門推開得很困難。

  整牆的書架倒在地上,各類典籍散落一室,淩亂不堪,裝飾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過後。迦夜坐在一堆雜物中抱膝發呆,足邊一隻漆光鑒人的木箱半開箱蓋,看不清是什麼事物。

  “迦夜?”

  等了許久,才聽見毫無情緒的聲音。“什麼事。”

  “你……”屋子內的情況比所預料的更嚴重,一時語塞。瞥見她的腳邊。“教王賜了什麼?”

  迦夜冷笑一聲,踢翻了箱子。

  一襲精緻的女服和著整套綠寶石首飾滾落出來,在暗室閃閃生輝。上好的冰蠶絲在手心微微沁涼,絲滑而柔軟。綠寶石剔透青亮,在金銀絲的鑲嵌下華貴典雅,寶光流轉,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鐲,臂鐲,項鏈,耳飾,額飾,腰飾種種齊全,價值足可敵國。

  教王賞賜這些是什麼意思。

  他驚疑不定,迦夜默不作聲,蒼白的臉木無表情,黑眸隱隱有種孤絕的狠厲。

“會不會是司禮弄錯了。”例來所賜不過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蘊含的曲意……他不願深想。

  迦夜動了動,改為盤腿而坐,指際拈起一條流光燦爛的項鏈,眉眼皆碧。“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賜錦衣玉釧予緋欽,三日後召她入殿內侍寢。”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賜華服珠玉予紫夙,當夜留於內殿承歡。”

  “今天輪到我,可真是大方,這比她們所得的猶要優厚許多。”黑眸映著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說的不是自己。“也難怪,當日不過是小小七殺,今日是四使之一,無怪雲泥有別。”

  話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腳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響。

  她像是沒聽到,喃喃低語,幾不可聞。“我以為能躲過去……這種樣子還是不行……只差一點……”她忽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如焚,“你為什麼要制止赤術,都是因為它,若是毀了這張臉多好,也就不會有如今的麻煩……”

  無法抑止的怨恨從話語中流露,罕見曝出真實情緒。利刃自頰上擦過的時候都無半分懼色,卻因教王的敕令恙怒難當,煩燥而失控。

  定定的看著素寒如霜的小臉,心裏被什麼塞得透不過氣。“為什麼你能容忍千冥,卻無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他什麼也得不到。”女孩恨恨的咬牙,宛如詛咒。“什麼也……連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幽黑的眸子溢滿絕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說,若是真有什麼企望,依從教王會比千冥來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權柄至高無上的那個人。

  他也想說,若不是她這一年的反常舉動,教王未必會興起這樣的念頭。

  他還想說,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惡魔賣命,她有無數的機會逃亡遠走,卻自陷於絕境。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邊。“你打算怎麼辦。”



第二十四章  夜宴

  幽暗的室內,重簾緊閉,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聲。

  銷魂的呻吟和床帷輕響交織,一雙赤裸的男女糾纏難分,細汗密佈在年輕健美的軀體上,快速而有節奏的律動。隨著一陣猛烈的衝刺,繃緊的肌肉鬆馳下來,男子俐落的翻到一邊,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

  身邊的女子面色潮紅,瞳孔微張,猶沉醉在激情的餘韻中。許久,她慵懶的支起頭,捲曲的長髮不經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風情萬種。

  “今天你好像很高興。”男子半坐起來,輕浮的打量著她的臉,

  “我?確實有點。”她懶懶的微笑,有種隱秘的興奮。“晚上有好戲看。”

  “什麼樣的戲?”劍眉一軒,他隨口發問。

  “教王……要召迦夜侍寢。”她低低的笑起來。“這還不是好戲?”

  男子按住驚訝,“我只聽說賞了她東西,還有這重含義?”

  “那個老不死的總喜歡玩這種把戲。到底不是媚園隨意盡興的玩物,表面上總要虛飾一下,先賞東西再要人,一貫如此。”

  “我以為他對迦夜那種模樣的沒興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手沿著凹凸的曲線遊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該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吃吃的嬌笑,對無形的恭維心領神會。“那倒是,他一向喜歡成熟的女人,不過對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約摸是有點猜忌。”她的手攀上麥色的胸膛,輕撫有力的胸肌。“只怪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這種方式試探?”

  “迦夜若是乖乖聽話,即是對教王忠誠無虞,屆時再給她點甜頭,千冥的影響便不足為慮。”

  “若是不從?”

  “還沒有人敢不從。”她的聲音冷下來,“誰敢拒絕教王的邀寵,縱然迦夜已經穩踞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樣後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時結成了同盟,處處唯他馬首是瞻,莫非已經……”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豐滿的嬌軀一陣亂顫,誘人血脈賁張。

  “笑什麼。”男人視而不見,仿若隨意的探問。

  “你們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臉,毫不掩飾的流露出譏諷。“愚蠢。”

  “怎麼說。”

  “個個都以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麼從沒有人反過來想。”

  “你是說……”

  “我是說你們都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頭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擺佈於股掌之上了。”她冷哼一聲,閃過一抹說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樣子,千冥必定討不了什麼好處,只怕是連滋味都沒嘗過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說得太無能。”

  “無能倒不至於。那傢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總想什麼都要……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

  “你怎麼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默默認可她對某人的評價,嘴上仍是調侃。

  “看她的樣子像有過男人麼,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還是處子。”媚眼隱約有一絲惡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這麼賤。”

  “這話說得可真是……”他不輕不重的在耳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論,迦夜今晚會如何應對?”

  “誰知道。”女郎偎進他懷裏,“當年我就當被狗咬了,忍過一時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圖個新鮮。”

  “若是迦夜……”

  “你擔心她的影衛?”女郎一語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他並不掩飾。

  “這個麼……若是迦夜失勢,把他弄過來也就是了。”

  “怎麼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說服教王把他調至手下如何,保證讓你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時這麼積極起來,莫不是你也動了心?”

  “說起來那傢伙確實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過來可謂百利,再說……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費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也不怕忙不過來。”他低聲笑斥,看似抱怨卻全無惱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舉也有挾以為質的深意。不過只要殊影無恙,紫夙這點小心思不足為慮。

  唯一的問題是,迦夜……會如何應對。


  天山絕壁之上,萬壑松濤陣陣翻湧,如碧雲千重。

  一輪明月灑下萬縷銀光,輝映著山間燈火輝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盞精製宮燈綿延,宛如天上的塵星墜落凡間。精巧的漆案一字排開,白玉盤中羅列著諸國盛宴上都罕見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常滿杯,如赤色寶石一般炫麗奪目。嬌美的少女持壺掌酒,裙擺動處,玉墜牙環相碰,琳琅之聲不絕。

  教中大小執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場竟無一雜語。

  厚重的紅毯上,妖嬈的舞娘正隨著輕妙的樂聲極速飛旋,豔紅的舞衣大膽輕佻,裸露著雪白的纖腰。赤足金鈴,流蘇覆額,紗衣彩帶淩空飛揚,曼妙如天女降臨。

  玉階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帶微笑,尊貴優雅的俯視眾人,宛若神邸。四使在下方依職務分列左右,身後各自的影衛垂手侍立一旁。階位元分明,等級森嚴,不容逾越半步。

  酒過三巡,樂至酣處,眾人的精神也略為鬆馳下來。畢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聲勢之盛,足可歌舞昇平縱情享樂。

  千冥坐於四使上首,陰沉晦暗,不停的飲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時不時飛個媚眼,儘管對方視若無睹也無損心情。

  迦夜沒動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極慢的啜飲,白生生的手扶著闊大的玉杯更顯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於下首,目光時而在三人臉上打轉,心下計量,又在掃到迦夜身後之人時暗歎。那張俊美的臉上沒有表情,垂首凝視著迦夜一舉一動,唇抿的死緊,成一條淩厲的直線。

  教王倒是心緒不錯,漫散的談著風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應和,九微時有出言,其餘兩人幾乎不怎麼開口。

  空談良久,最終話題兜轉至重點。“迦夜。”

  不知幾人心裏一驚。

  教王噙著淡笑,隨意而詢。“今日所賜之物怎不見你穿戴,莫非是嫌輕了麼。”

  “回教王,迦夜怎敢。” 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隨即鎮定如斯。“教王厚賜,迦夜慚不敢受。況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單薄,當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東施效顰之態。”

  教王舒開長眉。“既是賜賞何必多想,下去換來我瞧瞧,可會真有你說的那般。”

  迦夜靜了靜,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至玉階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迦夜斗膽,自甘萬死,懇請教王收回賞賜。”

  九微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千冥手一軟,酒杯撞得叮然一響;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臉上。其他教眾蒙然不覺宴飲依舊,唯有最高的這一方靜謐如死。

  教王的臉上也沒了笑容,俯視著下跪的小人。“我不曾聽清,你再說一遍。”
  在這樣威迫的視線下出言簡直是種折磨。

  迦夜臉白如紙,一字一字重複吐出。“迦夜斗膽,自甘萬死,懇請教王收回賞賜。”

  連紫夙都開始佩服她的膽色。

  冰冷的眸子泛著凜意,高大的身軀忽然從玉座上站起,步至階下,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說的壓力如山影襲來。“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迦夜匍伏階下,以額觸地,話音卻十分清晰。“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憑教王栽培教養,萬死不能回報一二。有機會侍奉左近實是求之不得,幸運至極。怎奈命運多舛,福祿淡薄,心雖嚮往,此身卻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鑒。”

  王者頓了頓,壓力稍輕。“此話怎講。”

  “迦夜幼年跟隨師長曾習秘術,武功底子全憑秘術支撐。此術只需體質相近,短時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終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則便是功力散盡,經脈寸裂而亡。迦夜自慚形骸,蒙教王不棄垂憐有加,不敢不據實相稟。”

  清冷的語音停了停,又繼續道下去。“命不足惜,能承歡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後無法再為教王效犬馬之力,心實有憾,還望教王明見萬里,憐憫屬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氣仿佛凝滯了。

  “何種秘術有此功效,若敢謊言欺騙,你當知下場。”淡淡的話語蘊著無上威脅。


  “摩羅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盡皆色變。

  摩羅昆那心法,相傳為天竺秘術。

  非童女不能練就,蓋因練功之時須佐以毒物,時生幻相,只有無情少欲之人方可挨過幻境,極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練成也不能動欲心,稍有犯禁無異於自殺,是以雖然威力極大,卻鮮少有人修習。

  “迦夜資質駑鈍,師長授以此術至今方有小成,絕不敢矯言欺上。若非此難逾之礙,定當親奉巾櫛。赤誠之心日月可鑒,教王若是怨怪,屬下甘服墨丸。”

  這句話一出,饒是陰鷙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動容。

  墨丸與赤丸相類,都是以蠱蟲伏於人體控制其行。

  但墨丸並無終極解藥,唯有每隔一段時日服藥壓制,一旦服下,終身不脫。僅在最下層的奴隸身上使用,身為四使的迦夜自承願服墨丸,便是等於將性命剖白於前了。

  “摩羅昆那心法……這麼說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他出言質詢。

  “教王若有疑慮,請以守宮砂驗看。”

  微一頷首,近侍迅速捧來玉盒,以銀針挑出。鮮紅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纖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豔。

  教王的目光終於柔下來。“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使作罷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謝教王憐恤,迦夜萬死難報。”

  “珠寶即已賜賞,便無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王者點點頭,回轉玉座,等於宣告事情已了。“無需再辭。”

  “教王厚恩,迦夜銘感五內。”一陣山風吹過,汗透的背心冰涼,她極緩慢的抬起頭。

  不遠處,緊抿的唇終於舒展,繃緊的神經一點點放鬆。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48 PM

第二十五章  自縛

  “你練的真的是摩羅昆那心法?”

  零亂的寢居已收拾整齊,架上歸置如初,打破的東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淩亂從未出現過。

  迦夜燃起了香爐,靜靜嫋嫋的煙霧曼升開來,在空中盤旋縈繞。“這一點並不重要,只要教王認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絲澀意。“這一點也不重要,以後沒什麼可以證實是虛假,他就不會再提。”

  他的眼移向細臂,點香時滑落了半截長袖,殷紅的守宮砂鮮豔觸目。

  “是不是很像駱馬身上烙了印章。”她了然的諷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絕愛欲之念。今日的言辭已將她釘在童女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拔下玉簪,黑髮如水般披落下來,更顯荏弱。“能全身而退的拒絕已是僥倖,這不算什麼。”纖手輕輕按著額角,她的聲音低不可聞。“反正我也沒打算與男人親近,這樣也好,又多了一個藉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筆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門。

  默立良久,屋內隱約有微弱的歌聲響起。像是一首童謠。簡單而優美,一遍一遍重複。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聲音。

  斷斷續續的樂曲幾不可聞,他靠上門扉默默的聽。

        忽然間酸澀難當。


  夜宴當日的波瀾不知如何在教中傳開,幾乎人盡皆知。迦夜仿佛不覺,對種種詭密的目光視而不見。

  一年一度歲貢時節將臨,光是打點分收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真是厲害。”九微仰視著華麗的藻井,由衷的嘆服。“敢當面拒絕教王的人,她是第一個。”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讓教王無法挑剔的理由,也斷掉了自己的後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暫時是不會動這方面的念頭了。”九微歎了口氣。“我也不懂,照說服從能換得更好的利益。現在教王雖然表面上放過,心裏未必不介意,說不定什麼時候暗裏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貢物數件都一一核驗,絕不假手於人。

  “比我想的更驕傲。”男子晃晃酒杯,看著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動。“她到底在計量什麼?”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沒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開始好奇。”九微看著他輕笑。“她疏遠你重用赤雕,拉攏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將三十六國控在掌中,大肆排擠我和紫夙。一個人忽然熱衷於奪利,總有個緣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愛財不貪色,不戀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為她快成仙了,突然來這一手,她為什麼不考慮利用我?那樣我還能摸到點頭緒。”

  “有我在,她不會拉攏你。”有一個中原人作影衛,又與九微過從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過於顯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視,等於自招麻煩,這點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視著他的臉。“這麼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許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銳如冰,從來不說一句溫柔的話語。殘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剝掉矯飾,逼得人無所遁逃的女子。冷血的利用他剷除異已,彈指殺伐,用屍骨墊就四使的座位。又在誤墮陷阱的時候承擔起一切,回護部屬,甘願受笞。

  她的所作所為,他一一看在眼裏,卻始終摸不透她是個怎樣的人。

  比起千冥將下屬等同奴僕,斥喝打罵,動輒嚴懲;比起紫夙荒淫無度,視影衛如男寵,肆意淩虐侍從,她簡直像個聖人。

  對下屬不要說是打罵,大聲說話都未曾有過。即使犯錯,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規發落。無挖苦譏諷,沒動過一根指頭,待遇也在符合相應身份的基礎上多方優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讓人心悅誠服的效死。可她完全不曾動過這方面的腦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對人心的洞察在制謀時可謂諳熟分明,卻從不曾示好結納部屬,全不在乎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成見幾何。

  “她對我或六翼,可以說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著某一處,極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們並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時我認為這是她故意造成的狀況,卻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間唯有畏懼和距離,仿佛是刻意劃下了鴻溝。

  “上次你讓我查的人,我用盡了方法一無所獲。”九微轉了個話題。“教中無人知道這個名字。”

  “怎可能?”他詫異的揚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測。“你為什麼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態的軟弱依賴,他抑制不住探究的衝動。“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麼樣的人能讓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譏嘲。

  他本想辯解,卻越想越有道理。

  迦夜對人的警惕防衛之心極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絕在一定距離之外,能讓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說根本不存在。儘管神智不清,但放縱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還真難以想像。

  “也許你說的對。”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還是明勸。

  “別對她動心,她不是適合的對象。”

  “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對方是怎樣的人,對那樣的女人投入感情,只會被利用得更悲慘,她沒有心的。”

  “況且她又對教王宣稱練了心經,一輩子都不能與男人親近。就算她有意,也無法與你肌膚之親。教王點下守宮砂也正是為此,稍有犯禁,你們會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無情……

  明知她自己已斬斷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體入喉,像一團火燃盡複雜的情愫。

  九微輕喟,看著一同從淬鋒營裏殺出來的兄弟。“女人只要溫順可愛,在床弟之間極樂歡愉就好,動了心便是麻煩。若是想愛,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憑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閱盡名花,何必自縛。”

  他苦笑了一下,懶得再否認。“我現在只希望什麼時候能活著回中原。”

  九微不再說話,兩人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第二十六章  絕路

  受到召令踏入房間。

  迦夜收攏雙臂憑窗而立,黑髮如墨,素顏清冷,神情略為憔悴。連日的疲倦辛勞讓眼下添上了兩抹青影,卻無損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側過頭,凝視了半晌。“準備一下,過幾日你下山去殺一個人。”

  “誰。”

  “鄯善國主。”

  “為什麼是我們下手。”這種程度的刺殺通常該由九微麾下的弑殺組完成。
  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教王的諭旨。”

  教王親自下令,是對前日拒絕的報復?

  “這次的任務……很棘手。”黑眸深不見光,她的表情極為凝肅,“你心底也有數,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失敗了會如何,她沒有說,也不需要說。

  現在的她與站在懸崖絕境之上沒什麼兩樣,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無數眼睛在等她墜落。

  “原本我想親自出手,這樣把握大一點。”她垂下眼,指尖無意識的拔弄著窗格。“但諸國貢事紛紜繁雜,這時候離教恐有什麼意外。”只怕是教王早算計好,她前腳一走,後腳就有人搗鬼,縱使刺殺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該說破,語聲微頓。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過是給點苦頭,想我屈膝求饒。”她說的很直接,黑眸泛著冷光。“說到底,上次的事不論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機給個警告。”

  “我會小心。”

  她默然注視良久,說不清心底隱隱的不安是從何而來。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嫺熟,照說與她親至並無兩樣,卻怎麼也找不出以往的篤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慮,她開始說此行的要害關節。“鄯善國主擅陰鷙權謀,機慮甚深,數年前從貴霜國重金禮聘請了一位高人為國師,據說暗探所報武功極強,非常人所能敵,正面衝突勝機不大。”

  “最好是躲過國師突襲。”他安靜的介面。

  “不錯,要記住必須一擊得手。鄯善國主的近侍都是國師一手調教,冠于西域諸國之上,一旦對方警覺,絕不會再有重複刺殺的機會。退走的時候務必小心,不然……”

  一貫無波的眉間隱有憂色,他點點頭記下。

  “隨便你帶幾個人去,要什麼東西但去提取無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話到最後,還是流出關切之意,他心裏微微一暖。

  沒想過會是這種結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習性,國師出入的時間,侍從輪崗的規律。精心策劃佈置了路線,順利的切入至殿內,解決掉幾個礙事的侍衛,只等一劍斬下,任務便算終結。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撲出來的女孩。

  那個嬌美的少女死死攔在鄯善王身前,渾身顫抖。“別殺我父王。”

  他該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她連同身後的鄯善王一起斬殺當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構成阻礙。

  不知怎的……那張淚流滿面的嬌顏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時定住。

  待回過神,勁風從背後襲來,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機。

  國師掠了進來,同時湧入的,還有大批被驚動的侍衛。僅僅交手了數招,心已冷如死灰。國師的功力之高,絕不是內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擬,若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線走得快,只怕已被重擊活擒。

  此刻躲在隱匿的秘室,聽憑赤雕裹著臂上的傷,苦澀難當,茫然不知所處。

  唯一的一次失手,卻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臨行前的叮囑,心裏塞滿了悔恨,幾欲爆裂。 那個四面楚歌中的人,還在等他回去。

  那麼艱辛的撐到現在,卻因他一個失誤,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老大……你逃吧。”

  他迷茫的抬起頭,腦中一片空白。

  赤雕臉色沉重,緊緊握著拳。“任務失敗,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麼幸運也會被廢去武功,飼以墨丸貶斥為奴,終身不得解脫。”

  “倒不如逃的好,雖然赤丸在身,至少能一個月內無虞,快馬加鞭,十餘日即可到江南,那裏有的是名醫,或許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說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覺的望向南方。

  一別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現在眼前,刹那間動搖起來,幾欲不顧一切的打馬而去。縱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著看一眼故鄉也是好的,行屍走肉般的臣虜走狗,與死何異。

  可是……

  北方的風凜如刀割,不知是什麼力量牽引,他怔怔的看著遙不可見的山影。

  拋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敗的責任全數落到迦夜身上,在斷崖之上,重重的推她一把?

  任務落空,影衛叛逃,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

  那雙瘦弱的肩膀,可還承擔得起重重襲來的逆浪?

  赤雕依舊在耳邊勸說,他閉上了雙眼。

  良久,沙嘎的聲音幾不可聞。“回教。”


  迦夜依然立在窗邊。聽著他述說經歷的細節,一直不曾回頭。

  “為什麼沒刺下去。”沉默的聽完一切,她淡漠的詢問。

  他沒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靜了許久。

  “為什麼回來,你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下場?

  不外乎背負起一切罪名,攬過所有責罰。運氣好或許能揀一條命,終身為最下層的奴僕;運氣不好會按最嚴的教規,受盡種種酷刑,釘在刑臺上痛足七日七夜後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嚴,與位高者的享樂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她終於轉過臉,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木然的開口。“我的命是你的。”

  沒看見迦夜是什麼神色,只聽得她冷冷的吩咐。“去刑堂領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發落。”


  三十鞭。

  皮開肉綻的劇痛漸漸麻木,死囚牢裏沉沉的腐氣撲鼻而來,他儘量伸直腿,靜靜的靠在石壁上。不遠處,一隻碩大的老鼠正啃著潮腐的木角,黴爛的稻草下,數隻蜘蛛從陳年髒汙的血漬上忙忙碌碌的爬過。

  四周不時傳出拷打的慘號和憤怒的咆哮,種種怨懟罵聲不絕,宛如詛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長滿了青苔,無窗無燭,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這裏度過最後一段時日。

  獄卒也有些奇怪,少見如此靜默的死囚,仿佛業已全然認命。

  “殊影。”一張熟悉的臉在柵邊現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麼樣。”

  他想扯出笑,卻僅是無力的彎了彎嘴角。“還好,這點傷不算什麼。”

  嗒然一響,一匣上好的傷藥拋在手邊,猶帶著體溫。

  “你別多想,先忍著點。我試試有沒有辦法幫你開脫。”

  開脫?怎麼可能。

  在教王蓄意打壓之下,無異于天方夜譚,彼此心曉事情有多絕望。

  “迦夜會怎樣。”

  “你還問她?”九微登時氣結,直想狠狠的鑿醒他。“她把你丟在這裏不管不問,分明是打定主意丟卒保車,捨棄你來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應得。”他澀澀的介面。“她早警告過我不能失敗。”

  “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的低咒。“別說求情,她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沉默的聽九微抱怨。“千冥準備把責任全推給你,以免波及到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殺了你就當是斬了迦夜一隻臂膀,既削了她的勢力,又貶抑其地位,比直接對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為什麼失手?我聽說你差一線就成功了,就因為鄯善國的公主?”九微納悶而不解。“你什麼時候變那麼心慈手軟。”

  “那個女人……”喉頭有點艱難,他閉了閉眼。“長得……有點像和我訂過親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驀然從記憶中翻出,一刹那凝滯了思緒。

  “在江南?”九微呆了半晌。

  “嗯。”幾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憶起,仿如前生。

  九微挫敗的歎息。“真是冤枉。”

  “教王十日後會提你上殿正式裁斷,我會力爭去殺了鄯善國主完成任務以替你贖刑,紫夙也會幫補開釋,還未臻絕望,你千萬沉住氣。”

  “不行。你這樣會招來教王疑忌,惹禍上身。”他沖口而出,激動起來。“況且鄯善國師的功力極高,非你我能敵,眼下戒備森嚴,倉促貿然行事只會搭上性命,萬萬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領。我已時日無多,若要連累你也步入險境,我情願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我相機行事,你少說兩句,自己顧好身體。”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閃便已消失。“我尋機再來看你。”

  話音落在耳畔,他靜默許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49 PM

第二十七章  勾心

  十天並不長,過得卻極其緩慢。沒有天光日色,甚至連時間感都消失了。

  六翼都暗裏來看過他,捎來各式各樣的傷藥衣食,說著寬慰的話,眼中藏不住黯然,誰都知道,這一次怕是再劫難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現。

  據六翼的說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的處理案卷情報。不知是不是想借著忙碌彌補失敗的挫折,時常能看見她房中的燈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對迦夜極為不滿,礙於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駡。

  似乎是私底找過迦夜,希望她能說服千冥,四使一同出面力勸,寧可受懲為奴也好,儘量保全他的性命,卻被冷冷的拒絕。她全然撇清,漠不關心。

  九微失望之極,他只是沉默。

  關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韙,不顧招來疑忌之險四處奔走。可這種方式非但不能讓教王從輕發落,反而容易引火焚身。一個中原出身的影衛,引起四使聯保,對教王而言是多麼危險的傾向,殺心只會更盛。

  迦夜的所做所為雖然無情,卻是明哲保身的上策。

  捨棄一個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優越的雪使。教王依舊會器重,在執掌西域諸國方面,無人能出其右。略為小心謹慎,她的地位將穩固如初。

  這也是他回來的意義。

  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成為他的重心?

  五年了,連續不斷的殺伐內鬥,腥雲翻滾,並肩而戰。

  不管波瀾幾度反復,她始終站得筆直,像污泥中拔粹而出的青荷。

  她曾說他不適合在教中生存。可在他看來,她又何嘗不是。儘管她冷血,多疑,擅謀,且機心重重。

  九微說他動了心,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怎樣的感情。欽佩而警惕、憐憫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爭,種種相悖的情緒混雜,說不出哪一種更多。

  若僅有怨憎多好,若她從頭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即使在暗無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時間所剩無已,她仍是滿滿的佔據了思緒。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棄自己。

  門外傳來獄卒沉沉的腳步,門開了。


  第十日。

  跪在階下,他一直沒有抬頭。

  前方的明來暗往熱鬧非凡。

  千冥力陳此次任務失利的全責在他,主張用重典以正教威。紫夙不陰不陽的含沙射影,點出迦夜謀劃失當之誤。主張從輕發落,責懲迦夜,建議教王削權以彰其過。九微建言由弑殺組出面重新執行刺殺之務,平抑此次失手的影響。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階下暗鬥,許久不曾出言,直到爭辯日趨激烈,才開口打斷。“怎麼不見迦夜。”

  三人靜下來,紫夙柔柔的應答。“稟教王,據說雪使正擬出使且末(地名),無暇他顧,我看……”她掩唇嬌笑幾聲。“倒像是自知有虧,心虛的避開會審呢。”

  “近日諸國來使甚眾,雪使繁務極多,這點小事何足掛齒,自有教王聖裁。”千冥冷橫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衛,還是該來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經心的撚著腕間玉珠。

  九微正待開口,驀然眼皮一跳。

  一抹纖影步履輕盈,不疾不緩的踏入大殿。“迦夜參見教王。”

  他的眼睫僅能看到白色絲衣輕拂,從玉石地上行過,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話音沉靜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來得正是時候,可是要替你的影衛求情?”教王慈靄的垂詢。

  殿中靜謐了片刻。

  “稟教王,迦夜僅是去且末之前面辭,並無他意。”

  九微登時臉色發青。

  “原來如此,眼下正要處置他刺殺失敗一事,你有何見解。”玉質般的長甲輕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細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規,自然有教規懲處,豈有迦夜置喙之處。”

  “千冥主張重刑七日後處死,以警效尤;紫夙提議飼以墨丸發為下奴,以你之見,哪一種更為合理。”

  “以迦夜看來,當然是千冥所提的更符合教規。”她無關痛癢的回答。

  紫夙冷笑一聲。“雪使真是心狠,這麼想置影衛於死地,莫非是急著為自己開脫?”

  “雪使秉公論斷,何來私心之說。”千冥立即反駁。“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視了半晌,緩緩而詢。“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隨身影衛栽培不易,不覺可惜?”

  “迦夜雖然惋惜,卻不能有違教規,唯有大義滅親。”

  “好一個大義滅親,雪使可曾想過自身督導不力之責。”紫夙抱臂諷笑,“莫非以為殺了他即可已身無憂?別忘了他打草驚蛇,導致鄯善國警戒異常,弑殺組再次行刺難如登天。”

  “花使說笑了,刺殺本就是弑殺組的拿手好戲,區區小礙又有何難。”

  她三言兩語推脫乾淨,九微內裏激憤,早看不下去。“雪使將刺殺看得如此輕易,難怪影衛行刺失誤。”

  “月使此言差矣,儘管略為添阻,卻應無礙弑殺組的精英鋒銳。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月使對手下這點信心都沒有?”千冥閒適的挑轉話鋒。

  “想來在風使眼裏,取一國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銳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卻似大謬不然。”

  “說的不錯,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趕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煩都拋給月使。”紫夙媚媚的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殺人為月使之務,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該坦言力不能勝,當不起刺殺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然會改派月使執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當?”千冥巧妙將矛頭轉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變。

  教王輕咳一聲,正待說話,迦夜忽然幽幽一歎。

  一時俱靜。

  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視教王。“啟稟教王,迦夜自承無德無能,方使任務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鑿鑿,多方責貸,迦夜無以自辯,唯有以行止證明。”

  玉座上的王者興味的揚了揚眉。“你待如何證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為難;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責任,意圖遁逃;教王慈悲,也覺影衛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處。”她垂下眼,似極不情願。“如此種種,迦夜若再不擔當,將來何以在教中自處,又孰能服屬下之心。”無可奈何的咬了咬唇。“請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離鄯善國不遠,若辦完事務順手易行,迦夜取了國主性命回來覆命,既免了弑殺組受殊影牽累,又可塞悠悠眾口,將失利影響減至最低,萬請教王成全。”

  話音如泠泠玉石,這次輪到千冥青了臉。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複雜,仿佛她突然變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臉錯愕,全然不可思議。

  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猛然抬起頭,只看見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氣滯了滯,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確實無能,唯有請辭雪使一職。”女孩謙卑的垂首。“若是僥倖成功,日前的失敗便請教王寬大為懷薄責為誡,算是功過相抵,也讓迦夜略存體面。”

  低沉的笑聲響起,漸漸轉為大笑。“好,好……”好什麼教王沒有說,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頓了頓,又意味深長的補充。“況且你說的句句在理,若不答應,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謝教王恩准,屬下定不負教王厚望。”迦夜似乎不曾聽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從始至終,沒看過階下所跪之人一眼。



第二十八章  鄯善

  莎琳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怎樣也靜不下來。

  身為鄯善國的小公主,素來倍受寵愛,率性嬌矜。一向專制的父王看見她便會軟下心腸,縱有再大的怒意也從不對她發作,總是和顏悅色的輕哄,似乎只要她展顏一笑,沒什麼得不到。

  前些日子誤打誤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寵溺氾濫無際。

  想起來仍餘悸猶存,那個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現,輕易將父王身邊的護衛斬殺一空,劍如閃電,殺氣翻湧,無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憶不起怎麼會有勇氣擋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為什麼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臉。

  容貌俊美得像傳說中的神邸,卻那樣的可怕。

  為什麼不曾刺下去?

  因為她的淚?還是……她的美?

  縷次猜測總是不自覺的紅了臉,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見,比鄰國的王子更令人心動。莫名的在心間縈繞不去,突然希望國師不要傷了他,希望他能逃過天羅地網般的追捕,或者……受了傷,在某個無人處被她遇見?

  王宮裏的氣氛緊張至極,國師時刻不離父王左右,她卻癡癡的凝想出神,強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腦海,令情竇初開的公主魂牽夢繞。這樣隱秘的心思,她不敢對任何人講,就連貼身的女奴也只當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驚嚇所致。

  她總是遣人去打聽追捕刺客的進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頭手下的爪牙,父王銜恨已久。如果真個捉到,斷不會輕饒了他。即使是溺愛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會因她的哀求而心軟吧。

  可是他那麼神秘,危險,又俊逸非凡,若能再見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會召喚侍衛。

  美麗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臉上浮出兩朵紅雲,更加俏麗動人。身後的女侍笑著恭維。

  “公主殿下真美,連天山上的雪蓮花也要自慚形穢。到底是鄯善國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國的客人都會為之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國主五十歲壽辰。鄯善國力強盛,威名遠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襲殺。西域各國都遣使來賀,賓朋雲集,冠蓋滿堂,為鄯善舉國之盛典。剛至適婚之齡的小公主將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借此良機替女兒挑選一位合適的夫婿,一切更是極盡奢華之能。

  侍女替她從琳琅滿目的箱奩中挑選合適的珠寶,在如雲的烏髮上比劃配襯,務必讓公主以最動人的模樣出現。

  華麗的紫衣掩映著玉人,每走一步,發上的步搖輕輕顫動,宛如柔風拂過細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嬌媚,連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輕巧的旋了個身。“謝謝父王送來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輕撫女兒粉嫩的臉。“莎琳長大了,美得父王都驚訝呢。”指尖摩挲著面頰,一貫慈愛的父親眼神有些奇異,似讚歎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說笑了,誰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遠嫁的姐姐美名冠絕諸國,成年之後求親者多如過江之鯽,與她感情甚好,最後嫁給了疏勒國主,嫁妝之豐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時佳話。

  撫在頰上的手很熱,讓她略有點不適。

  仿佛不曾感覺到她微避,男子托起她的臉細細審視。“莎琳這麼美,倒是讓我捨不得這麼快將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幾年可好。”

  “莎琳願意陪父王一輩子。”她嬌嬌的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來,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釵。“去吧,讓各國來使都看看,本王有一個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晝。

  數百張筵席高朋滿座,在精緻的王宮花園內露天而宴。所到的皆是各方上賓,金杯銀盞盛著美酒珍釀,妖嬈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飲自醉。胡姬歌舞,聲樂柔靡,庭內語笑盈盈,誇讚著鄯善王的文冶武功,祝壽賀詞不絕於耳,極口稱讚公主的妍麗出眾,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顏色。

  莎琳端莊的坐在父親身側,符合身份的微笑。

  眾多傾慕的眼光如影隨身,她一個也到不了心頭。人皆期待的宴會長得令她覺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一個呵欠。

  樂聲漸漸停了,舞女們退下去,下一個節目會是什麼?這次的宴會請來了各地頂尖的藝人,看來也不過爾爾,實在提不起多大興趣。

  咚!

  一聲沉重的鼓聲震撼了天地,四周驀的靜下來。

  細微的鼓聲如蠶食桑葉,春雨潤物沙沙響起,漸漸至大。數盞特製的華燈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碩大的巨鼓不知何時豎立,中間一個瘦小的身影迎風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臨,轟然入耳,如萬馬奔騰,肆意縱橫,聽者熱血沸騰,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為之擄。

  鼓槌在鼓上飛舞遊走,姿勢極其優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風驟雨,密而不亂,疏而有制,聲聲懾人心魂。四周立有數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槌持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俐落。

  鼓聲在一片摒氣中持續走高。越來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敵陣緊逼兵臨城下。黑雲壓城畫角連天,殺氣嚴霜一觸即發,就在心都要從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靜。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聲和讚歎之聲滿盈園內,所有人都被鼓聲吸引,由衷的歎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讚歎,詢問一旁隨立的內廷侍長。“這是哪的藝人。”

  “回主上,此乃烏孫國的流浪藝人,以鼓藝聞名,此次恰好途經我國,被召來獻藝。”侍長抑不住得色,“全賴司禮官於市井偶見,不然就錯過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禮官是內廷侍長的親侄,此次所薦之節目大大出彩,難怪得意不已。

  侍長忽然俯在王耳邊說了句什麼。鄯善王眉梢輕揚,眼中流出曖昧的趣致。“果真如此?傳他們上來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許是多方歷練,並無緊張局促之色。領頭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鎖環,臉上戴著一個猙獰的面具,魔王般張著鐐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賜賞。”

  “多謝國主厚賜。”齊齊伏下頭去叩謝。

  “你們是烏孫人?” 鄯善王盯著領頭的童子,目不轉睛。

  “回國主,我們大多是烏孫人,也有些是各國流浪的孤兒。”領頭的童子一直不曾抬頭,語音微冷,說不出的好聽。

  身邊沉默的國師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場中多人聽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卻懂了,同樣以烏孫語回答。

  問答數句,國師點點頭不再開口,顯是確認了對方的出身。

  “為什麼要戴面具?”鄯善王又問起來,像是頗感興趣。

  “回國主,授藝的師父說鼓藝來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視,以表敬畏。”

  “現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麼樣的人能擊出這樣的鼓。”

  童子躊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緩緩抬起了臉。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個女孩。

  黑髮垂髫,明眸流光,肌膚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鮮紅。腰身細小,雙腿纖長,微曲的頸項白如玉瓷,額際微微見汗,想是一番勁鼓頗為不易。稚齡年少,身量未足,卻已有驚人的麗色,在夜境的華燈下猶如傳說中的姹女,奇特的誘惑心神。

  一時眾人皆靜,偌大的庭院只聞呼吸之聲。

  早早退席的莎琳悶悶的扯著紗巾一角,糾來扭去。

  什麼鄯善國第一美人,自從那個女孩摘下面具,所有人都盯著不放,哪還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連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嚇人,還低聲咐咐了內廷侍長什麼。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復了熱鬧。

  貼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悅,輕聲安慰。“殿下何必生氣,今日公主的美名將遠揚諸國,屆時求親的才俊多不勝數。”

  “那個丫頭真的很美麼?”她不悅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貴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頭上的釵環。

  “為什麼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覺得嚇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個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氣,說不出哪里不對,像大漠裏的妖魔專惑人心呢。”

  “妖?”

  “對呀,據說有種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過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種東西怎麼可能到得了王宮。”她撇撇嘴,不為所動。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輕輕理順烏髮。“公主說的是,什麼樣的妖魔也抵不過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張冷漠的俊顏,心情忽然好起來。

  說說笑笑的嬌聲軟語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宮漸漸沉入靜謐的黑暗。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0 PM

第二十九章  度劫

  鄯善王在侍女的環繞下除去華麗厚重的王服,畢竟是五十餘歲,儘管保養得法,持續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憊。但一想到某件事,體內湧起熱流,再度興奮起來。

  國師悄然出現在身後。“稟國主,已經探過了,那個女孩不諳武功,身份無誤,應該安全。”

  他無聲的笑了笑,揮揮手,周圍的人退了下去。

  他移步走入寢殿內室,豪華寬大的床上,蜷著一個纖小的身影。

  “皮膚真好,滑得像絲綢……”低喃的男聲帶著濃厚的情欲,“做流浪藝人真是可惜了……這副身子服侍過多少貴人?”

  “為什麼不說話,怕了?”

  “腰很美,又細又軟,還有胸……”歎息般的話語,呼吸漸漸粗起來。“別發抖,我會好好疼你。”

  “真是漂亮的腿,這麼直……”喘息越來越重。

  “為什麼抓我,是咬得太重?”

  “別怕,讓我好好品嘗……”

  “臂環很礙事,咦……底下有什麼?守宮砂……你怎麼會……”

  銀燭跳了跳,死寂的室內猝然閃過一絲極細的微芒。


  沉重的牢門在吱啞聲中打開。

  九微沖進來,興奮得抓住他的肩。“迦夜成功了,她殺了鄯善王,教王依約免了你的過錯,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他有點不敢置信,沒人會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殺的風險難度。“她……可有受傷?”

  “看來沒有,業已去殿內複命,現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綻出笑意,“總算她還有心,沒有撒手不管,不枉你為了她回來認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

  “她用了什麼方法。”

  “誰知道,反正有效。” 九微聳聳肩,“我們都被騙過去了,以為她準備撇清關係推個乾淨,沒想到反而被利用了說辭,連教王都找不到拒絕的藉口,現在她一擊成功,你總算不會有事。”

  “九微……”他張張嘴,說不出謝字,那樣重的情誼,怎是一個字能言說。

  九微了然的擺手。“少廢話,看你一身狼狽,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經,難道在死牢裏還沒呆夠,我還當紫夙打點的不錯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來。

  現在的囚牢乾淨整潔,被褥齊全,飲食也好上許多。比起初時的糟糕,幾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會不知,能獲得這般優待,必定是九微托囑紫夙的結果。

  九微挑了挑眉,憂心既去,一貫的促狹又泛出來。“聽說紫夙來過幾次。”不懷好意的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說過些什麼?”

  “無非是拉攏之類。”

  “就這?”九微壓根不信,笑得極其曖昧。

  “嗯。”看著對方的詭異的表情,他好氣又好笑。“你想聽什麼。”

  九微遺憾的撇嘴,把他拉起來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沒什麼樂子,你那死腦筋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翼喜出望外,圍著他說個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強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潔如常。

  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綠夷端著託盤而至,盤中放著大大小小的藥瓶紗棉,他心中一緊。“她受傷了?”

  “回公子,雪使說略有輕傷,吩咐小婢取來候用。”綠夷自然知道問的是誰,斂妝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現下大概已休憩。”回答並不太肯定。

  他接過託盤,輕輕敲了敲門,全無聲息。“你先下去。”

  看著綠夷走遠,他推門踏入室內。

  偌大的房中空無一人,他微一猶豫,走入相連的隔間。瀲灩波光在室內明滅,搖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溫熱,她每次殺人後都有沐浴的習慣,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錦屏擋住了視線,他將託盤輕輕擱至屏邊,正待退回,嘩的一聲水響,仿佛有什麼自水底翻上來,一聲疲倦的歎息回蕩在室內。

  靜了半天,聽得離水的腳步,一隻手從屏障後伸出,撈過了託盤。

  雪白的臂上綴著鮮紅的守宮砂,但令人震訝的卻是青紫咬痕,掐痕,淤傷的印記觸目驚心。

  渾身的血液驀然冰冷。

  一瞬間明白了許多,卻不敢相信。

  腦中空白一片,無意識的沖過錦障闖入了水霧氳氤的室內,他本能的想求證什麼。

  迦夜坐在池邊,纖細的腿垂在水裏,濕淋淋的長髮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猙獰的裂傷,她輕曲腰肢,艱難的給自己上藥,小臉在水氣中更顯蒼白。身上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為驚心。

  猝然聽見腳步,她抬起頭,刹那怒極,素手一掀,託盤連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併飛起,破空砸來。

  他沒有避,一隻玉瓶擲中了頭部,力道如著重捶,眼前一黑,衝力帶著他退了幾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

  一縷鮮血順著額角流下,他只是愣忡。耳畔嗡嗡作響,適才見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燙得神智全無,心神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迦夜自屏後踏出。

  黑髮猶在滴水,零落的披散兩頰。衣襟略為散亂,仍帶著霧氣濕意,淡淡的掃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你出來了很好,下去休養吧。”

  寂靜許久,沙啞的聲音響起。“你……用了什麼辦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隻手拭著長髮,臉白的近乎透明。“色殺。鄯善王多詐難測,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這一點。”

  “你從來……不用色殺。”

  “總有第一次。”她無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沒什麼損失,它很有效。”

  翻湧的情緒塞住了胸臆,他無法再開口說話,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點上,選淡雅安眠的那種。”

  他沉默的照辦,一絲絲香氣蔓散開來。又垂下簾幕,室內光影轉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聽著腳步漸去,她小心的躺在柔軟的絲褥上,儘量不碰到傷口,緊繃的情緒終於一點點放鬆。

  殺了鄯善王算是暫時應付了教王的難題,接下來仍是不能絲毫懈怠,還有積壓的事務連篇累牘,休憩的時間不多,她合上眼睫,漸漸被睡意侵襲。

  朦朧中,有人接近了床邊,挨得越來越近……

  她猝然醒來,袖中的短劍閃電般探出。

  去而複返的人半跪在床邊,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間,他似乎不曾感覺,靜靜的看著她。

  不知是不是受傷所致,她的頭昏昏然。一寸寸挪開劍,牽動了背上的傷,沁出一身冷汗。“你又回來做什麼。”

  黑眸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盤,“我已經上過藥,不妨事。”

  “背上的傷包紮不易,我替你敷藥。”

  “用不著,也不是什麼重傷。”額頭的溫度越來越高,她有點撐不住了。“你出去。”

  “我會很快處理好,你也不希望別人發現你受傷。”他逕自拔開瓶口,探臂將她翻轉至俯臥,動作輕而堅決。“稍為忍耐一下。”

  或許是傷勢帶來的虛弱,她沒有再拒絕,手邊的劍被他取下擱在一旁,軟軟的伏在榻上,呼吸微亂。

  他以銀剪破開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僅僅胡亂的裹紮一下,並未仔細護理。他仔細的清潔上藥,綻裂的傷口根本不該沾水,她卻浸泡許久,癒合的時間必定會滯後了。

  指下的肌膚發燙,蒼白的臉泛出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沒了以往的淩厲,看起來孱軟無力,像個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傷……是誰。”

  良久,低弱的聲音微帶恍惚。“鄯善國師。只怪我逃走的時候經脈初通……反應慢了一點。”

  “經脈?”

  “他們防得很嚴……我用金針自閉武功才瞞了過去。”藥粉裏麻痺催眠的成份逐漸生效,她的精神鬆馳下來。

  “你用了毒殺?”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下自禁武功,他無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藥,劃破了他的皮膚……再以金針刺入心室……”女孩的聲音越來越輕,模糊難辯,傷熱和疲倦一同襲來,侵蝕了神智。

  他默然包紮,動作極輕柔。

  昏沉的人兒無知無覺,淡粉的唇角有些潰破,他知道必是出於她自己的咬齧,輕挑了一點藥粉敷上。

  幼嫩的肌膚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礙眼。修長的指尖輕輕觸摸,凝滯良久。

  潛藏的心事如燃燒升騰的暗香。

  在半空彌散,不為人知。



第三十章  心瀾

  斜陽從視窗灑入,帶來柔和的暖意。

  寬大的書桌邊,男子翻閱著各國的情報,檢點歸類。聚精會神的執筆摘錄重點。桌子對他來說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傾,飛揚入鬢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側面的輪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銳如鋒的氣質,足以教人失魂。

  這樣的男子,怎會落至如此地步。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為臣屬,該是委屈至極。冷酷無情的命運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著人的際遇。彈指便將江南鮮衣怒馬的少年扭曲為伏首驅策的影奴。

  在橫蠻粗礪的現實之前,除了順應,又能如何。

  他已算適應得很好。沒有怨懟,沒有愚蠢的掙扎,沒有自毀自傷的舉動。即使忽遠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沒有背叛的行徑出現。易地而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惡如淵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多麼不易,長期堅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還能撐多久?

  男子忽然望過來,正對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著陽光,刹那間迷失了心智。

  默默對望良久,他走過來,拂開一縷落在頰上的發,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將她扶起。

  受傷之後,她總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過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嗆咳起來。牽動了傷口,背上驀然抽痛,他避開傷處輕撫著背,平抑急促的氣息。

  待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慢一點,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話語在耳畔,說不出的溫柔。

  她不自覺的點頭。

  “可還要再睡?”

  “不必,堆積了太多事情,得儘早處理。”熱度已經退去,只要不動傷處,除了綿軟無力其餘尚好,她試著撐起身子,被他攔下。

  “我歸納了一部分緊要的,一會拿給你看,急待處理的我念給你聽。受傷之後又連日趕路不曾調養,現在還很虛弱,暫時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態度溫和又強硬,她很不適應,素來他只是聽從命令,何來這般主動決定一切。

  不等她說話,他取過數個軟枕,密密墊在身後,讓她得以較為舒適的側伏,又取過適才謄抄的要點任她展閱。

  一筆瀟灑飄逸的草書入眼,她不禁微訝。“你寫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頭傳達,鮮少見他動筆,文書類的事情丟給他後也未曾過目,比起自己隨意潦草的字跡,著實漂亮許多。

  “平日總看我寫的東西,倒是委屈你了。”想來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實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練得較少。”他沒有笑,認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見識到家學了。”她些微調侃,感覺到身邊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覺的說下去。“我四歲後即未曾練過字,直說差勁無妨。”

  “練字並沒什麼用處。”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箋紙。“你說的是,這裏唯有殺人的功夫最實用。”

  “你不該在這種地方。”

        他的話音極低,她只作未聞,隨口岔開。“對了,我見到了鄯善國的小公主,確實美貌,尤勝煙容,難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俊顏不自在的撇開,說不出真正的緣由。

  她並未追問,淡淡的提醒。“不管什麼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給了她機會,等於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靜了半晌。“為什麼救我。”

  歷來最擅長權衡利弊,斟酎損益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可能近乎為零,其中的風險遠遠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臨的將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還有利用價值。”她垂下睫,語氣平淡。“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貫風格的回答。

  看著淡漠的素顏,竟然一無波瀾,仿佛這個答案早在意料之中。“迦夜。”

  “嗯。”

  “你想要什麼?”他凝視著她的臉,“什麼原因讓你甘願留在這個鬼地方。”

  什麼理由讓一個並非貪圖權勢富貴的人緊握大權,不是陰暗嗜殺的人不離殺戳征掠,不是冷漠無情的人心如鐵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種陌名的東西閃動,卻難以解讀。“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難得到。”她有點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價,包括性命?”他輕輕的問。

  “嗯。”她合上眼,隔斷了可能洩露的心緒。“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計生死。”

  “是什麼。”

  她笑起來,長睫輕顫。“我的願望與你無關。”睜開眼,僅有的一絲迷惘消逝無蹤,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細緻的指尖輕輕觸上他的臉,劃過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線條優美的唇。“或許某一天,你會得償所願。”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誘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須足夠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綻的蕊,微微開合。

  仿佛被什麼蠱惑,他握住了冰涼的指,細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這一刻,想要的卻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邊依稀有貝鈴輕響,一聲又一聲。

  唇很冷,他輕柔的觸探,滑入齒間採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睜的極大,她茫然而驚愕,對突如其來的意外不知所措,無形放縱他恣意而為。

  雪樣的肌膚有種清冷的香氣,極近才能聞到,他漸漸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滅無蹤,陷落在失魂的誘惑中難以自拔。蒼白的素顏湧上了酡紅,她忽然推開他急促的喘息,險些窒在持續的親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沒呼吸?”

  他幾乎想笑出來,又極力忍住。

  對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對親熱一無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著他,若換了平時倒是威勢十足,可惜現在軟軟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嬌顏如紅霞暈染,哪還有半點可怕之處。“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適當的詞,臉越來越紅。

  “我不會再碰你。”他斂住笑,低低的替她說出。“從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後,他們真正攜手應對一切挑戰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測迦夜的心思,竭盡心力分擔了過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務。沿襲以往對西域諸國的手段,從被動執行改為全盤謀策,摒棄了一切顧慮,冷血的以最小代價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無情也罷。他放棄了思考值不值得,放棄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著一日,他的命運便與她休戚相連。再沒有掙扎,心甘情願的用盡種種陰狠卑鄙的伎倆。

  他執掌了對外一應事務。她騰出手築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隱蔽的方式擴張許可權,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千冥非但沒有因不能得手而疏遠,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過清嘉閣,煙容派人請過數次,他以事務繁忙為由婉拒,心下歉疚,卻已決意不再踏足媚園。

  唯一能拔動心弦的,只有那個永遠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著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微涼而甘甜的吻,混合著清冷的香氣;想起她纖秀的頸,單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濕淋淋的黑髮披落,眼眸中水氣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優美的歌,在廢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澀羞怯,她極少流露的脆弱無助和無緣由的渴望,占滿了全部思緒。

  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卻如星辰般遙遠,如日夜般絕望。

  他知道他已徹底淪落。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1 PM

第三十一章  密議

  迦夜近日越來越沉默。

  教務由他一手接過,洞悉一切,實在找不出讓她憂心的理由。

  凝望著水道盡頭的纖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靜的深夜,時至三更。

  嬌小的身影坐在水階之上,細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著大朵青荷,夜晚的溫度極低,她仿佛未曾感覺,一徑出神。瑩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開出的雪色曇花。

  他緩緩走上前,從身後攬住她,小小的身體冰涼。她並不意外,放鬆的倚入懷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
  
        輕輕的話音響起。“殊影。”

  “嗯。”

  “莎車國上將軍滅門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錯。”

  “為什麼不是殺上將軍一人。”

  “將軍夫人出身宮廷,其子又受國主器重,斬草除根才能根除所有隱患。”

  三十六條人命,包括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他說得全無猶豫,思慮也很周密細緻,滅門或許是最乾脆的作法,但……

  “你不希望我這麼做?”她的沉默讓他微感詫異。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乾淨俐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務,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點挑剔之處。

  只是……

  他……不該是這樣……

  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細瘦的手臂繞上他的脖子,螓首輕依胸膛。“夜深了,送我回房間。”

  重重守衛的密室。

  男子緊盯著軟榻上筆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說不出話。“你確定真要這麼做?”

  “我以為你會高興。”

  白生生的手執起壺,不緊不慢的調弄著茶具,動作輕靈柔美,並不因對方的質疑而有半分不快。“為什麼。”他不掩懷疑。“你不像是好心的人。”

  “你這麼想是好事。”她漫不經心的垂下睫,“我確實不是好人。”

  “那你為什麼甘願冒險放了他。”

  無聲的笑笑,她斟上了兩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首先,我並不認為是冒險。”嫋嫋升騰的熱氣中,她的面容平靜而澄定。“比起後面要做的事,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計畫的目的。”精銳的目光不曾稍離,“沒什麼理由需要你鋌而走險。”

  “請相信我有足夠的誠意。”她淡淡的回視,“對你也同樣有利。”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他的事也就罷了,可後續的……”

  “我以為那才是你內心深處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騙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麼?”濃眉一軒,他不動聲色的反問。
  “疏勒。”

  僅僅兩個字,男子的眉暫態顫了顫。“我聽不懂。”

  迦夜輕笑出聲,捧起玉杯汲取溫度,閑閑的道出話語。“月使何必佯裝,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目泛起一絲興味,“數年前我平莎車之事,陷龜茲之誤,無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過是表面恭順,有不臣之心,卻不曾著手重處,月使可知為何?”

  “想來雪使思慮長遠,非我等所能臆測。”

  “西域三十六國我知之甚詳,近年所出種種逆教之事,皆有暗線隱伏其間,細細想來,實在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機謀之深。”

  “雪使歷年辛勞教中盡知,只是不懂這與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縮,臉色絲毫未變的淡問。

  “當年疏勒連失兩位國主,一時風聲鶴唳,直到沙朗若即位,譴長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為質至今。”

  “當年之事,九微也略有聽聞。”

  “沙朗若即位前為疏勒王弟,生性風流不羈,雖有王邸,卻喜流浪混跡于大漠諸國之間,其幼子即是遊歷時與異域女子露水姻緣後而得,自小長於鄉野,直至十歲才迎回疏勒,五年後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聲,深刻的五官隱入暗處,神情莫測。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沒沒無聞,本不足為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為質的同時,其子之貼身僮僕遁逃無蹤,這一點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戀鄉,倒也不足為怪。”男子緩緩回答。

  “說來恰好,同年月使入戰奴營,迦夜曾聽夔長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蘊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晉升至淬鋒營,令人印象頗深。”茶杯漸漸變冷,她隨手擱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質子的下場?”

  “願聞其詳。”

  “質子入教三月,衝撞了梟長老,被錯手殺死。”

  “不過是個小國人質,梟長老歷來行事放縱,人所共知。

  “一年後教中左使謀叛,梟長老附逆,被月使誅殺身亡,也算是天道好還。”

  “雪使究竟想說什麼?”男子的聲音低沉,隱然伏有殺意。

  迦夜仿佛不覺,輕鬆的介面。“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曉,會不會如月使一般認為是巧合。”

  “雪使若真好奇,何不試試。”

  僵冷的空氣有如凝定。

  半晌,迦夜忽然笑起來。“月使是聰明人,自然不用把話點透。”她換了個姿勢,稍稍放鬆下來。“如今可信了我的誠意?”

  九微眼神複雜,探究般看著她。“我不明白你處心積慮究竟為何。”

  “或許我們想的一樣。”

  “你不像對權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這一點足矣。”她坦然直承。“我們所求不一,並無衝突。”

  “你想我怎樣。”

  “策動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說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纖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熱燙的新茶。

  “事成之後又如何。”沒有理會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宛然一笑,執手相敬。“鹿死誰手與我無干。”

  “你能得到什麼好處。”他拿起杯,卻沒有飲下去。

  “我所求的,無非是事成。”輕啜香茗,她緩緩咽下。“屆時我不會參與紛爭,你無須過慮。”

  “越說越是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鈍。”看著清冷而無欲望的眼,一線靈光猝然閃過,他不敢置信的試探。

  “你……難道……記得?”

  素顏忽然不見了笑容。

  對視良久,她終於點了點頭。

  他靜靜的凝視許久,綻出一個了悟的微笑,一口飲盡了茶。



第三十二章  子夜

  夜,靜如死。

  整座天山都進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猶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著淡淡螢光,映出幽暗的桌幾。

  密閉的室內忽然有風拂動,一個身影悄然出現,移近床邊,俯看著俊美的睡臉。或許是感覺到異樣,沉睡中的人忽然睜眼,未及反應,纖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聲音讓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懸起來,猝然間穴道受制,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你……”問話被一記刺痛打斷。

  迦夜翻開針卷,數十根粗細不等的金針赫然入目,她隨手抽出,毫不遲疑的釘入大穴。纖手起落,轉眼已十餘針刺過,頭上涔涔有汗滲出。

  他也好不到哪去,金針刺入的疼痛易忍,體內隨之而起的真氣卻激蕩起來,一股熱氣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游走,時而四散,在經脈間左沖右突,臟腑間一陣劇痛,剛一張口,一隻手便堵住了嘴,將所有聲音捂了個嚴嚴實實。

  冷汗如雨而下,隨著金針越落越急,似有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當。牙齒緊合,暫態將細白的小手咬出血來。

  最後一針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針猝然離體迸落地面,被禁制數年的內力洶湧而出,她雙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將遊移的真氣導入正軌。

  這本是極耗精力之舉,迦夜武功雖高,內力卻不強,勉力而為,不出半刻已微微顫抖,撐到最後一縷真氣歸正,她頹然倒下,再沒有半分力氣。兩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盡。

  靜謐的室內,只有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終於能抬手,環住她的背心輸入內息。持續之下,蒼白如死的臉漸漸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來,仍將她擁在懷中,軟綿綿的嬌軀稍掙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觀察了下她的面色,確定無恙後止住了內息,執起垂落的手。


  細白的掌緣有一圈青紫的齒痕,仍在滴血,痛極之下咬得極深。

  沒力氣下床取藥,他以舌尖輕舔,權作止血。腥鹹的味道盈散齒間,她試圖抽回,他固執不放,直到確定血已停住才又放下。

  全身的衣物都已汗透,他費力的扯過絲被覆住兩人,迦夜的體溫本就較常人低,極易受寒。他以雙手環住她的腰,盡可能的保留一點溫度。

  她的頭倚在胸前,嬌小的身體契合懷中,無形中腰腹緊貼,幾乎可以感覺出所有曲線。黑暗的空間,唯有發際的香氣縈繞,熨燙著每一根神經。

  低頭看輕翹的長睫,挺秀的鼻尖,雪白而光潤的面頰被汗氣潤澤,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為什麼……替我解開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經脈,叛亂過後右使身亡,他一度以為終身無望。

  “……這一次的任務風險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應付。”她的聲音低弱而飄忽,依然無力。

  “你怎知該如何施針……”迦夜雖然讀過不少旁門左道的醫書,卻是博雜而不專精,多為旁技,所知有限,按說不可能解開右使的獨門手法。

  她沒有回答,一室靜默。

  “若教王知道會怎樣。”

  “他不會知道。”低啞的笑了一聲,迦夜疲倦的仰起身,看著他的臉。“殊影,你聽好。”

  “對外我會宣稱你去了莎車打點要事,除了赤雕玄鳶、你把其餘四人都帶上,一路小心行事。”

  “七月半以前,你必須趕到敦煌,我會安排人接應,屆時他會告訴你新的任務。記住,絕不能晚於這個日子。”

  “什麼樣的任務。”

  “到時候你會知道。”

  迦夜極少如此重囑,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著什麼心思,難以窺見。

  “是要殺什麼人?”

  她模糊的應了一句,似乎恢復了點力氣,翻身下床。

  “迦夜。”單手扣住纖腰制止了她的離開,他沒來由的心慌。“你在計畫什麼。”

  “到了敦煌,你自會明白。”她避而不答。

  什麼樣的任務需要冒著教王發現的風險解開禁制,他想不通。“你不信我?”

  迦夜靜了片刻。“你可信過我?”

  “我現在信你。”過去或許不曾,但鄯善之後,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別再問。”

  斬釘截鐵的阻斷了探問,他的心刹時冷下來。“我想知道……你曾信任過誰?”他無法抑制的流露出澀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覺的挺直。“誰也沒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終是忍不住。“淮衣呢?他是誰。”

  “你怎知道這個名字。”一瞬間目光雪亮,淩厲得刺人,毫不掩飾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墜冰窖。“你昏迷時提過。”

  她愣了半晌,眼神漸漸柔和起來,仿佛略帶歉意,猶豫後給了答案。“淮衣……是……我以前的影衛。”

  “被你殺掉的那個?”他一時錯愕。

  “嗯。”或許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她的神色莫名的傷感,幽深的眸子柔軟而哀痛。

  “你怎會……”

  明白他有千萬個疑惑,她沒有多說,細指輕觸他的臉,像是要把每一分線條記入心底。“他和你一樣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

  “我希望你的運氣要比他好。”隨著歎息般的話語,冰涼的指離開了臉龐。來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濃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氣猶存,佳人已逝。

  只留下滿腹疑惑的人,看著天光一點點透出。

  受制已久的內息忽然運轉自如,他幾不敢信,充斥肢體的輕盈更勝從前,能輕易完成任何過去一度遲滯的劍招,功力不可同日而言,他暗自度量,約摸可與四使中最強的千冥抗衡。

  迦夜……

  那晚之後絕口不提,稍一提起便被她打斷。冷漠的神色讓他險些以為是一場錯覺。


  九微私下傳了消息聚首。

  見面卻只是飲酒,完全沒提過正事。聽說了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並不意外,轉首吩咐煙容多取了幾壇酒,看架勢是要不醉不歸。不顧他的推脫,倒滿了白玉碗不容分說的灌下去,來不及咽下的酒液潑灑而出,浸濕了衣襟。

  九微灑脫,卻絕少如此放縱。

  幾番來去,他亦激起了意氣,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飲在腹中火辣。聽不真切九微的話語,一切模糊而淩亂。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來……她對你……確是不錯……”

  “殊影……你本名叫什麼……”

  酒至酣處,九微突然問出一句,昏沉的神智立時清醒。

  他靜了靜,終吐出一個名字。“雲書,我本姓謝。”

  “我知道你絕非尋常出身。”九微展顏而笑,雙眸竟無一絲醉色,光亮奪人。“你也不曾問過我的來歷,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許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讓猜忌化為烏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對方的隱瞞。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擊碗唱起歌來,歌聲慷慨激昂氣勢非凡,竟似一首戰歌,約略聽得出是大漠裏的古語,樸拙悍勇,悲音淩淩。精緻的玉碗不堪擊打,生生裂了開來。

  “好歌。”他脫口而贊。

  似觸發了性情,九微大笑,“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當是為你助行。”

  “等我回來再和你喝酒。”

  “定有機會。”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來媚園,難道我不會去找你麼,下次我們換個地方痛飲。”

  “自當奉陪到底。”

  語音擲地,兩人相視而笑,九微正經了半天,又開始戲謔。“對了,我記得你說你訂過親。”

  “多少年前了。”記憶被時光銷磨,如一張漂洗過後的淡墨宣紙。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緣。”九微開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覓佳偶,哪還會拖到現在。”

  “漂亮嗎?”

  “稍許吧,家裏訂下的。”

  “必定是個大家閨秀。”九微嘖嘖調侃。“配你剛好是悶死人的一對。”

  他不客氣的踹過一腳,正中椅側,九微俐落的騰身,翻至離他稍遠的軟榻上,不改促狹本色。

  “不是我說,你還只適合這種,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難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為所動,可憐你壓根就不懂什麼叫風情。”

  磨了磨牙,他開始手癢。

  躲過他的飛襲,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上山這麼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沒敢問,你該不會現在還是……嗯……”只顧貧嘴,冷不防中了一腳,狼狽的撞上了雕花幾案,嘩啦啦的倒了一地東西。

  扶著腰爬起來,齧牙咧嘴對聞聲而來的煙容擺了擺手。“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談。”

  待清影剛一消失,擋過襲來的酒壇,九微揉身撲上。

  一場龍爭虎鬥的攻襲在天山深處的銷魂鄉展開。


  揉著臂上的青紫,九微瞪著他離去的窗口。

  這小子,確實厲害了很多。

  煙容乖巧的收拾一片雜亂的房屋,將碎裂的瓷器掃在一堆。無聊的看纖麗清婉的佳人整理殘局,九微忽然道。“他一直沒碰過你?”

  煙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也許是……煙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懶懶的踢開幾案,架起了雙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煙容不懂。”她終於道出了長久潛在心底的話。“來這裏的哪個男人不是……雪使縱然貌如天仙,也不過是個孩子,怎麼就讓那麼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沒有回答,她又說了下去。“難道是因為她素日冰冷不假詞色,才……”

  “算你說對了一半。”九微打斷她的話,倒並無責難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這樣。”戲謔的一笑,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閣也就不過爾爾,可她現在高高在上,沒有哪個男人能近一根指頭,連教王都無法得手。這份功夫,不是每個女人有的。”

  煙容默然無語,九微卻話多了起來。“論容貌或許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別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搖頭。“她更激起男人的興趣,渾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興致,不惜代價去一親芳澤。”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傢伙……”九微當然明白她為何糾結。“不一樣,他是真愛上了那個女人,不為征服。雖然我覺得傻了一點。”

  所以……這樣的安排也好,否則異日與迦夜爭鬥起來反而為難。九微從心底吐了一口氣,輕薄的挑起煙容的頷,不正經的吻了上去。“他不會抱不喜歡的女人,這一點,我倒是挺佩服他。”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2 PM

第三十三章  自由

  莎車的事極為順利,在暗中誅殺上將軍滿門後,全無敢於拂逆教王旨意者。親身前來處理已算破格,按說更不必帶上四翼,他開始猜測敦煌是何許事務,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馬,提前了數日抵達敦煌,潛意識裏仍在惦記她的反常,始終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與西域的關隘城市,異常繁華,各類族人來往不斷,有一擲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貧如洗的窮厄,任何能想像的娛樂都能在這裏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應的地方,一處華麗開闊的私宅。

  守門的昆侖奴一見暗記,立即伏首,謙卑的將他們引入內室。隨即現身的卻令他訝異,錦衣華服深目濃髯,儘管說著漢話,卻分明是個疏勒人。

  疏勒雖有歲貢,私下伏有異心,迦夜不讓妄動,他也樂得裝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轉達,若非確定她叮嚀無誤,真要懷疑真偽了。

  疏勒人恭敬的肅手引客,將他們引入客房,隨著機關軋軋轉動,一間設計精妙的密室呈現於眼前。如此隱秘的佈置,這座扼於西域要衝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於收集情報的掩護。

  暗地使了個眼色,墨鷂藍鴞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銀鵠碧隼隨他走入,空蕩蕩的室內,正中一隻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顯眼。

  “打開它。”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個男子微微一愣,隨即馴服的上前掀開箱蓋。

  耀眼的寶光刹時盈滿了密室。

  箱內整整齊齊的分為三格,一格盛滿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疊摞著剔透燦亮的珠寶,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隻樸素的玉瓶。以木箱的大小來看,單是各類珍罕的珠寶已可敵國,其中居然還混有教王賜給迦夜的整套綠寶石首飾。

  銀鵠碧隼張大了嘴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所措。

  千想萬想也想不到這種情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壓有一張素箋,展開來看,飛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跡。

  就地分金,離教遠遁,天高海闊,永絕西域

  躍動的字跡下方還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藥可解赤丸之蠱,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藥握在掌中,竟是一陣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麼?

  呆愣了半天,身後的兩人捺不住驚訝。“什麼意思?看起來像是讓我們自謀出路。” 碧隼湊過頭,反復掃描那幾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讓他的好奇壓過了理智。“我們被雪使趕出教了?”

  “真是趕出來何用這麼麻煩。”銀鵠茫然搖頭。“還倒貼一堆金珠?”

  魔教教規森嚴,從無出教一說,擅自離教視同叛逆,不中用的屬下通常直接扔進奴者之列,滅口的也不在少數,看著大堆金銀,兩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懼之心居多。

  拔開瓶口,一粒墨色藥丸滾入手心,散發出一股清香,迥異於平日所服的解藥,真正的秘藥由千冥執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驅走了影衛和旗下的精銳,何以應對教王的質詢?

  那一夜解開禁制,她說教王不會知道。若真遠走,教王怎可能不聞不問,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絕不會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們都支走,雪使不怕觸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縱然是四使也沒膽子私縱下屬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麼?

  無端授人以柄,真個不懼教王的問罪?放縱至此,唯有一種可能……教王已不再構成威脅。

  為什麼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趕到?七月半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教中生變,再一次叛亂?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逆謀……為什麼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會傻到一個人挑戰,還有誰?

  極力回憶離教前的種種。

  與千冥的密室相談、解開內力禁制、含糊其辭的囑咐、疏勒人……九微……戰歌,反常的話……當初未能察覺的關竅暫態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千冥,迦夜,九微……或許還有紫夙……

  四使聯手……弑上。

  胸臆驀然抽緊,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懷疑起推斷的正確性。

  數年前的叛亂,她選擇了袖手觀望,為何此次捲入其中。冒這樣的風險,她想得到什麼。

  點點細碎的記憶飛散,快得來不及抓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作賭注在追逐什麼?

  她說不計生死。

  她說終有一日他會得償所願,而今竟真個……

  凝滯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箋,思緒淩亂破碎,心慌而迷惑。那一筆潦草的字跡入目驚心。

  字……很亂……

  她說……四歲以後,不曾練過字……

  她……四歲……以後?

  目光一跳,刹時覺出了異常所在。

  九微說她忘記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歲前練過字。

  從來不提,卻無日或忘。

  “老大,我們怎麼辦?” 碧隼耐不住的探問。“難道真照雪使的命令離開西域?”

  “萬一教王下絕殺令……” 銀鵠猶豫不決。教中的刑律之嚴,非常人所能想像,久處其威,縱使任務苛刻兇險,也無人敢擅動心思。一旦行差踏錯,教王必定搜遍西域,徹底剷除,威影之下,絕無容身之地。

  “收起東西,我們回客棧。”抬手合上箱蓋,他轉身出室

  字條擺在桌上,五人圍坐。

  寂靜良久,他沉聲開口。“這條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這堆珠寶,永遠離開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務。”

  頓了頓,犀利的視線依次掠過四張年輕的臉。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變,你們可以仔細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勢力不及之處。這些財富足供享用一生,揮霍不盡。”

  “你們的身份不管如何變幻都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勢,必然會被一同清洗,這張字條算是她一念之仁,點了條生路。”

  “如今所處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露魔教的來歷,海闊天高盡可肆意。想留的轉程回教,至於入山際遇好壞,須得聽天由命。你們考慮清楚。”該說的已說完,他靜待結果。

  “雪使……會怎樣。” 墨鷂首個發問。

  靜了許久,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比誰都想知道。

  “不做殺手,我們以後做什麼?”碧隼茫然。

  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殺人訓練,有記憶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還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樣了。” 藍鴞抱怨,神色卻有些期待。“難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說的對,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羅網。”銀鵠開始檢點金珠的份量。

  “為什麼留下赤雕玄鳶,若是一起走多好。”碧隼遺憾的歎氣。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個已經是恩赦,七個一起走,教王立刻就會起疑。”銀鵠不屑一顧的反駁。“動動你的腦子,莎車那點小事怎麼會需要出動那麼多人。”

  “希望中原是個好地方。”碧隼摸摸頭放棄了話題。

  “散開還是一起走。” 藍鴞興致勃勃的提議。“還是一起的好,兄弟們也熱鬧。”

  點完了數額,銀鵠咋舌報了一個數字。“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突然擁有了巨額財富,又沒了約束,四個少年都有些興奮雀躍。

  “明天就走?”銀鵠抬頭詢問,看向眾人的首領。

  “雪使說越快越好。”藍鴞心急,又畏懼教威,下意識的想儘早。

  “入中原……”碧隼開始神遊。

  “老大,你認為去哪里較好。”墨鷂問出了重點,眾人都靜下來。

  四雙眼睛盯著他,等待回答。

  他微一遲疑。“明天你們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裏,離魔教也遠。”

  “老大不去?”

  “為什麼?”

  “那我們也不走。”

  “因為赤丸的蠱毒?不是解了?”一言激起了錯愕,眾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這箱四人分了。今後自己小心點,應該能過得相當充裕。”他作了個手勢,讓四人靜下來。“我留下另有打算,你們還是按計劃行事的好。”

  “老大本來就是中原人,為什麼不一路走。”

  “留在敦煌也不安全,萬一教中派人來襲……”

  “我們一直跟著老大,沒理由分開。”

  ……

  ……

  勸說良久,俊臉一沉,雜亂的話音頓時消失。“我知道你們的好意,無須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緩下語氣。“不必擔心,或許數日我便回轉中原,屆時重逢也非難事。”

  “你們去吧,記得行事低調,別讓中原人發現了身份,謹慎些的好。”

  堅決而無可商量的口氣讓眾人無法再勸,眼睜睜的看他走出。

  “老大為什麼不走。”藍鴞困惑不解。

  “還是擔心吧。”碧隼推測,銀鵠點點頭。

  “雪使……”墨鷂說了半句。

  “其實最該走的是他。”碧隼歎息。

  “虧得雪使還弄出了赤丸的解藥,我們不過是沾光。”墨鷂同意他的說法。

  “那兩個人……”藍鴞繼續困惑。

  “有姦情。”碧隼好心的告知,很習慣夥伴的後知後覺。

  “真難聽。”銀鵠不客氣的鑿他一把,“那叫感情。”

  “感情真麻煩。”藍鴞一知半解的下了結論。

  “你說的對。”三人異口同聲。

  室內響起一片歎息之聲。



第三十四章  襲殺

  縱蹄如飛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馳,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說不清為什麼,在企盼已久的自由來臨之際卻又放棄,甘心回轉生死一線的殺場。

  當重重束縛被斬斷的一刻,心中暗湧的竟不是狂喜。七年受制,日受驅策,解脫該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著本心飛馳,飛蛾撲火般投向危機四起的天山深處。

  迦夜放他走。

  九微要他走。

  清楚什麼是正確的選擇,卻還是抑不住著焦灼的心轉回。數日目不交睫,恐懼和憂慮如火焚般炙著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馬。

  山口一切如常,毫無異樣。

  他按住驚疑,飛身入水殿,青荷搖搖花香襲人,卻一片死寂。迦夜的房中空無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上中了一劍,已死去多時,臉上仍殘留著不甘。檢視傷處,正是迦夜的短劍所為,未出幾步,玄鳶死在階下,與赤雕如出一輒。侍從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靜得滲人。

  遠處高樓上猝然響起寬宏的鐘聲,僅僅半聲便戛然而止。他猛然抬頭,窗外正殿聳立如山,天邊殘陽如血,淒豔而不詳。層層疊疊的層宇延伸無盡,拱衛著正中的大殿,比山巒更高,巍峨莊嚴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視群峰。天風勁吹,松濤翻湧,七寶玲瓏塔下的風鈴不停搖晃,鈴響紛亂,竟似帶上了殺音。

  大殿四處流淌著鮮血,階上伏了無數的屍體,腥氣直沖天際,死傷多是少年,弑殺組和戰奴營傾出,遍地是殘肢斷臂。正殿的守衛盡亡,連跟隨教王左右的數名隨侍都在其中,可見情勢之烈。掠出沒多遠,幾個廝殺的人映入眼簾,熟悉的身形讓他的心登時平了一半。

  “九微!”眼見居於劣勢,他上前接過劍招,並肩而戰。

  九微的額上滲著黃豆大的汗,身上已有幾處創傷,對敵並不輕鬆。若非是數人圍攻,早落下風。

  “你回來做什麼。”乍見是他,九微錯愕分心,險些著了一劍。“迦夜不是說好放你回中原,她沒給你解藥?”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長劍交至左手,劍勢一展銳氣逼人,對方的攻勢頓時被壓下。

  “白癡!”九微脫口的斥駡,“難得的機會,你居然……”對方的內力襲至,呼吸一窒,再罵不出來。

  “少說兩句,留點力氣殺了對手再說。”看九微紫漲的臉,他略為幸災樂禍。“迦夜呢?”

  “知道你想問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的攻擊,成功的也讓對方添了一道血口。“她和千冥紫夙在內殿對付教王,我負責搞定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衛,七年前將他擒至天山的人,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戰九微及數名殺手,仍有餘力反擊,只是久戰不下,漸漸開始焦燥。

  “聯手?”他盯著宿仇,不曾稍瞬。時隔已久,仍記得對方神鬼莫測的身手,在腦海中對決過無數次。

  “按當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掠過一抹狠色。

  靜滯了片刻,兩道雪亮的劍芒如閃電猝起。

  “劍法高明了不少。”九微掛在他肩上調侃,渾身多處血口,嘴仍是一如既往的嘮叨。“看來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蓋的。”

  “你還頂得住?”他隨口而問,倒並不甚掛慮,心知多是皮外傷。

  “小事,現在就看他們有沒有殺掉教王。”

  “怕沒這麼容易。”區區一個修蛇已這般費力,教王可想而知。

  “老實說我真沒想到,最想殺教王的居然是迦夜。”九微低頭悶笑了幾聲,“你一定猜不到,所有這些皆是她在策動。”

  “連你也是?”他眉目不動,一邊應付著九微的囉嗦,一邊擺平偶爾躥出來的守衛。

  “我們都是。”牽動了傷處,九微的臉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動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點,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動手,為了萬全,我只好去勸說紫夙。”

  “為什麼不告訴我。”

  “迦夜說放你回中原,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九微坦白的道出,“誰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個是一個。”

  他沒好氣的橫了一眼。

  九微視而不見,繼續挖苦。“結果你這個傻瓜又自己沖回來,枉費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迦夜縱然地位優越,卻對錢財不甚在意,聚斂不多,其中必然有九微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敗了留著也是無用,事成了還怕少了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是悻悻然。“現在可好,萬一不成得在黃泉裏做兄弟了。”

  眼前的屍體越來越多,險無落足之處,未至內殿已聞得兵刃破風之聲,尖利呼嘯,刺得幾欲抬手掩耳。室內的場景慘不忍睹,地上俱是殘缺不全的人體,光潔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還黏著破碎的臟器,暗紅色的液體沒住了足徑,血氣逼得人險要窒息。

  帶入的精銳已消亡殆盡,偌大的室內只餘了三人與教王對峙。超然尊貴的教王再沒有神邸般的氣度,花白的頭髮散亂的披下,瘦削的雙手染滿鮮血,長甲猙猙,殺氣盈室,獰笑有如惡魔。

  千冥被他一掌擊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劍本待斬下教王的手臂,卻被滑開,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劍猝襲背心,逼得他放開了千冥,三人第一次聯手,摒棄了所有嫌隙,心無二致的擊殺眼前的魔頭。

  一向最重容貌的紫夙披頭散髮,臉上有一道擦傷,或許是攻擊持續過久,喘息不止,手也開始發顫,嘴裏恨恨的詛咒。“妖怪,這樣還不死。”

  黑衣王者的腹部中了一劍,左腿重創,勉強支撐著不倒,招式卻仍殺機淩厲,眼紅如血,望之心悸。

  千冥臉白如紙,微微咳血,一隻手已無法抬起。“他也快不行了,撐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攸忽來往,襲殺莫測,久戰之後仍然輕捷,竟平比日高出了許多。三人俱是一身狼狽,大小血口無數,全憑意志力苦撐。

  一疏神,她被踢得飛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

  他拋下九微騰身而去,探指抓住帶入懷中,好容易消掉了衝力,在地上翻滾了幾落,沾了一身汙血。

  迦夜痛得發抖,他才覺出不對。

  輕輕按捏,掌中的細臂竟已被教王拗斷。

  “你……回來做什麼!”她的聲音疼得斷續,卻吼出了和九微一樣的話語。

  明知時候不對,他還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試臂傷後收住。“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著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見的怒意勃發,若非被攬在懷裏不便,摑上一記耳光也不奇怪。

  來不及再說,千冥紫夙已然頻頻遇險,他亮劍加入了攻殺的行列。

  五人齊攻,教王縱使功力深厚也架不住輪番上陣,加上腿腳不靈,沒多久已頻受重創,發出驚天震吼,瘋狂的攻擊。內力過處,堅硬的玉壁四散迸裂,擊在身上有如重錘。

  趁著前方圍攻,教王痛極分心,迦夜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身後,寒光乍閃,俐落的斬下了左臂,代價是反震之力傷了內腑,跌出數丈之外,當場噴出一口鮮血。九微揉身而上,以內力震碎了劍身,化作了漫天飛刃襲向對方,失了左臂餘威仍在,教王五指箕張,赤手截住了飛刃,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重傷之下仍有這等功力,人皆色變。

  千冥和紫夙交剪而上,憑著多年練出的狙殺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勢,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綻,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長劍脫手擲出,連連三劍如白虹貫日飛襲而至,最後一劍終於趁隙而入,將創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釘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劍上有特製的血槽,利刃穿胸,鮮血不斷湧出,迅速帶走了可怕的力量,縱橫不可一世的老人明顯衰竭下來,嘴角滲出紫黑的血沫,無可挽回的走向末路。

  室內只聽見混著嗆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都消逝一份生機,大量的血以驚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極快的匯成了一窪血泊。

  五個人靜靜的看著,沒有人再動手。

  見慣了生死,誰都知道油盡燈枯僅是時間問題。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點點暗淡,蒼老的聲音響起。“……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劍尖挑起斷臂甩在他眼前。“不可一世的威風哪去了。”

  “這個位子你也坐得夠久,是時候讓給別人了。”儘管臉色青白,千冥仍是快意的譏嘲,久處威壓之下,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該你罪有應得。”九微稍稍鬆懈下來,“你不也是殺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

  迦夜沒有出聲,倚在他懷裏,冷冷的看著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誘人的餌……”動彈不得的人嗆咳起來,大口大口的吐出紫沫。“……你們都是……”

  靜了靜,九微忽然笑起來。“我們確實是為了野心,迦夜可不是,沒想過會栽在她手上吧。我雖想殺你,卻不至發動得這般快,本來還打算讓你多活幾年。”他轉頭看一言不發的女孩。“如今你算稱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轉了一下,“……為……什……”

  千冥紫夙都禁不住現出了好奇之色,等著她的回答。

  迦夜掙扎著坐起來,橫劍當胸。

  清亮的劍身猶如一泓秋水。“你賜這把劍給我,就該想到有一天它會刺進你的身體。”幽暗的眼神陰狠淩厲。“還記得它的來歷?”

  一時寂靜如死,喘息聲越來越重,昏濁的眼神漸漸了悟。

  “我母親的劍。”她垂下手,劍尖墜地,撞出金鐵之聲。“你以為五歲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賜給我。”仿佛從心底迸出的話語,蒼白的臉上有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記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當她是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長劍,露出從未顯現的怨毒。“她有辦法讓我忘記,更有辦法讓我想起,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甘心替仇人賣命?”

  “……你……會……”

  五指狠狠一擰,長劍翻轉,攪碎了心肺,壓出一聲喑弱的殘喘。

  “這一劍為淮衣,也是你逼我殺了他。”冰冷的眼神注視著抽搐的老人,像看著一堆破碎的腐肉。“從那一刻,我就發誓要你死。”

  “不是很喜歡裁斷他人的命運?現在該你上路了。”

  “……你……親手殺母……弑上……也不會有……好下場。”翕動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話語,宛如惡咒。

  迦夜爆出一陣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站不住。“誰想過什麼好下場。”

  “我心心念念,不過是與汝偕亡。”

  “今日能看著你死,已是心滿意足。”

  殘酷而快意的話音落地,清亮的短劍破空斬下,花白的頭顱齊頸而斷,骨碌碌滾落了狼籍的地面,雙眼猶透著怨毒。

  素顏全無表情,定定的看著失去腦袋的殘屍,一身白衣血漬斑斑,幾乎看不出本色,虛軟的腳踉蹌踩入血泊,濺起了咯吱輕響。

  他默默的看著,上前扶住了她。

  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小小的身子在懷中發顫。

  良久,疲倦的合上眼。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3 PM

第三十五章  奪勢

  劍長一尺三寸,寬兩指,劍身極輕。

        金絲纏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視,仍辨識不出涵意。劍尖吞吐著寒芒,森森侵人毛髮,如清光凝定。劍鞘不知是何種木質,形式古拙,烏黑細緻,質逾金石,叩之沉沉作響。

  指尖輕輕摩挲兩個微凸的銘文,他靜靜思量。

  床幔微動,迦夜睜開眼,單手撐著坐起來。蒼白的臉脫力一般的恍惚,試著活動著綁紮起來的傷臂。

  “別動。”扶起嬌軀倚在胸口。“剛接好骨頭,至少要幾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聲音微嘶,久睡後仍然有無法消融的倦。

  “嗯。”不單是她,連他也覺得不太真實。

  靜了半晌,他開了口。“額頭有點燙,要不要再睡一陣。”

  迦夜搖了搖頭,多年心願得償,只剩下疲憊和空茫,又不想寂靜的發呆,半天才扯了個話題。“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們本想跟回來,我怕不妥。”

  她倦倦的笑了下,並無意外,倒是讓他想起另一樁縈繞不去的疑問。“我知道玄鳶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麼回事。”

  任他輕握著手,迦夜神色平淡。“赤雕也一樣,比玄鳶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絲毫破綻。

  “千冥說的。”微微冷笑了一聲。“可還記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敗與他並無關聯,是我自己失手。”

  “不錯,但假若未曾失手,他會在事後向鄯善國師密告藏身之處,絕不會放你活著回天山。”

  “教王要殺我。”乍聽入耳,他愣了半晌。“是為……”        

  “我。”她淡淡的閉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當其衝。當然,最好是刺殺失敗,教王可以故示寬大,不追究我的失職,卻憑此將六翼併入弑殺組……失了獨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箝制。”

  教王明知九微與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然遷怒於迦夜處處摯肘,她自顧不暇之下唯有收斂行事,無法再幫襯千冥……好算計,無難怪赤雕一直力勸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幾許暖意。她亦未曾想到,他失了手……卻選擇回來與她共同承擔。

  “你何時知曉。”

  “你下山後,千冥探出來密報給我,已經來不及……”歎息了一聲。“我……很後悔沒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卻不能揭破,表面上還得一切如常,對赤雕重用親信,這份忍耐的功夫,著實已至巔峰。不如此又豈能瞞得過教王,那個上位者素來機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謀摒棄前嫌,合力發難,未必能狙殺成功,此番行事的風險之大,想來猶自驚心。

  他私下惻然,捺住了暗歎,見她要取過短劍,無意識的詢問。“這劍上……是什麼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給了答案。“這把劍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實在看不出來。

  “南越一帶山澤深處有些隱秘的小國,各有不同的文字習俗。”迦夜愛惜的凝視著劍。“我也不認得,是娘告訴我的。”

  “令堂是那裏的人?”

  “她是一族裏僅存的人。”那樣久遠的往事,不見情緒牽動,只剩平淡的陳述。“其餘全被鄰國所滅,房屋夷為廢墟,一切化為灰燼,再也回不去。”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藏起憐意輕問。

  黑瞳眼神迷離,墜入了遙遠的回憶。“非常美,又很溫柔。會唱好聽的歌,最動人的時候路過的飛鳥都會停下來,又擅舞,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

  “因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的遮掩,帶著我四處流浪,異常辛苦,可從不對我發脾氣……”

  “她總是輕聲細語的哄我,做好吃的點心……在她懷裏很溫暖,對我爹也……”

  一線冷光忽現,她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當年你不過五歲,怎能瞞得過教王。”他換了個問題。

  “沒有隱瞞……”迦夜垂下頭輕撫著劍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麼都不記得,直到十一歲……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出疑惑,卻沒有詢問。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裏有種罕見的秘術,一名鎖魂,一名移識。娘被擄上山后迫於無奈,就對我施用了。”

  “秘術?”聽名字已十分詭異。

  “‘鎖魂’能讓人忘記指定的事,直到預設的提示出現之前,沒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簡單的解釋,忽然浮起微笑,“據說原是用來安慰遇到負心郎的癡情少女,讓她們淡忘被棄的痛苦。”

  “另一種?”

  “‘移識’比較危險。”她抬頭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強迫對方按自己的指令行動,被制者猶如傀儡,但這種方法僅對毫無防備,心志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無法逃走,又不願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讓我……殺了她。”

  素白的臉有一瞬的扭曲,聲音卻平平如常。他默默的聽,心底波瀾翻湧,緊緊扣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顫,又說了下去。“用了一夜……囑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記的事,再鎖住了記憶,直到十一歲時開啟。教王看出劍有些古怪,卻沒猜到秘術,幸好他試探的賜劍之時我才十歲,混沌未開,好歹瞞了過去。”

  “你十一歲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頭,指尖輕輕摳著鞘上的飾紋,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擁有纖細而繁麗的花瓣,絲絲舒卷,像暗夜中隱秘的心事。

  “她囑咐你報仇?”

  纖白的頸項如玉,發尾有點輕翹的細茸,讓人極想觸摸。

  她的話音很輕。“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循機逃走。”

  “她很疼你。”

  心變得極軟,幾乎想側頭去吻一吻粉頰,安慰那一抹憂傷。

  或許被溫柔的語氣觸動,迦夜仰起臉笑了笑。

        眉目若畫,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氣,柔美得不可思議。全然不同於過去面具般的表情,像一卷仕女圖中的佳人突然活過來,明媚而眩目。

  一笑,花開。

  腦中驀然眩暈,渾然忘了一切。若非那一瞬傷口壓痛,險些……

  險些怎樣,他不知道。

  只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與千冥合力壓下了教中的波瀾。只稱教王病重,由兩人暫代一應事務。

  那一場驚心動魄的逆謀,在乾淨徹底的清洗後已無一絲跡象可尋。

  代價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盡,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鋒營的半數精英,再無多餘的武力。這點也為千冥深忌,目前與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續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靜的上層暗流洶湧,隨時可能打破均衡。

  事變過去了三個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權力之爭趨向白熱化。

  “……如今各國都在刺探教中動向,三個月已是極限……”

  “……要是還沒有一個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勢怕也穩不住了……”

  “……多方理政頗有滯阻,許多執事探問教王……”

  “必須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語道破眾人的心思,場面暫態靜下來。她淡漠的笑笑,對周圍灼灼的目光視而不見。“迦夜自慚無德,對玉座並無非份之想,只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輔佐,絕無二話。”一句話撇清了自身的立場,退出了爭奪至高權力的中心。

  “雪使真個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轉。“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競逐玉座,只有等風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實力較弱,兩人直言避讓,局面頓時明朗。

  千冥與九微對視一眼,鋒芒畢露。兩個強勢的男子對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語中分毫不讓,火花四濺,辯至最後幾乎白刃相見。

  迦夜抿著茶水,紫夙支頤淺笑,坐看兩虎相爭。

  撕下了協力的面紗,利害的分野足以觸動殺心,眼前不過是再度拉開的權爭序幕,隨著裂痕擴大,言語漸漸失去了效力,室內鼓蕩的敵意壓過了一切。

  僵滯了許久,無一人開言。

  迦夜合上杯蓋。“時候已晚,無庸多談,兩位還是改日再議吧。”言畢轉身而行,竟似毫不關心。

  “迦夜。”千冥的殺氣忽然隱去,踱至她身後。拉起細白的手,衣袖滑落,他將唇壓下去,輕舔臂上的一點鮮紅,如焚的目光掃過她身後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該輪到你遵守諾言。”

  室內一片寂靜,曖昧的氣息彌散,紫夙興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麼著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緒。“我答應過的自會信守。”

  感覺到僵硬,千冥笑了,輕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認真。“你的狗馴養得太好,攆走了都能自己回來,我怕再晚一點,屬於我的會落到別的嘴裏,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卻默不作聲。

  迦夜靜立不動,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今天晚上,我會去你房間。”



第三十六章  同歸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觸碰過的地方。無法掩飾的厭惡,嫩薄的肌膚被反復摩擦,滲出了點點血紅。

  “別擦了。”待醒過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奪過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沒有反抗,愣愣的一動不動。

  呆了很久,天色一點點轉暗,她起身坐在妝台前,拆開微散的發,用牙梳細細整理,重又挽得一絲不亂。

  臉很白,她取出從未用過的胭盒,吸了幾口氣都探不下手,煩亂的摔落在屋角。豔麗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氣旖旎,給房中添了幾許柔媚。

  “別去。”他攬住單薄的肩,鏡中的素顏白如霜雪,近乎透明的脆弱。“你會後悔。”

  千冥在眾人當前要求踐約,無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態度,在紫夙與九微同盟的現況下,她確實太過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態的情勢出言支持,多數都在觀望,難免會引來千冥的猜疑。

  “……能殺教王,我不在乎這個身體怎樣……”長睫微顫,她的聲音清冷脆利,如冰斬雪。“他肯忍到這個時候,不可能再讓。”

  “或者離開,不捲進這場是非可好。”知她素來意志堅決從不更改。他低聲懇求,五內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別人碰你,何必為難自己。”

  “我答應過……”她說不下去,緊緊掐住了手心。

  雖然殺伐無忌,迦夜卻一向守信,言出必踐。若非如此,千冥也不會放心等到事成之後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不如一走了之。”從未想過的隱秘希翼猝然脫口,他一時摒息。“或者放棄權位,和我一起離開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頭。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難測,突然浮出譏諷。“和你一起走,你以為你是誰。”

  鋒銳如刀的話刺入心臆,立時見了血,冰冷得凍僵了感情。

  “我的決定,與你何干。” 她沒有多看一眼,邁步出門。

  在門口頓了一頓,纖小的身子有種柔婉的倔強。“你趕回來我很高興。”

  “但,這改變不了什麼。”

  水殿之外,白石路徑在夜色下延伸至遠方。

  她忽然頓住腳,盯著遠處一株高大的碧樹,花期已過,層層青葉婆娑隨風,夜鳥棲宿,萬物一片幽靜。

  樹下,有重重的陰影,仿佛隱藏著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還活著……看到今天的我,會不會很失望。

  假如當年我不是那麼無能……也許……

  女孩立了許久,默默低下了頭。


  房間一片漆黑。

  姿勢都不曾變過,第一次覺出寒意徹骨的絕望。

  夜,一分分深沉。每一分都如水火交煎。

  他不願去想迦夜現時的情景,卻又無法不想。想她微涼的肌膚,清冷的體香,想她在別人身下任憑輕薄,必定又是緊咬著唇。

  想她絕情的話語,譏諷的目光。那一抹冷漠孤絕的秀色,刺得人鮮血淋漓。

  由人輕鄙卑微至此,仍無法轉身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義,他恨不得將自己痛毆一頓。

  窗外瀝瀝下起了雨。

  不知過了多久,黑夜長得沒有盡頭。

  仿佛過了一百年,終於傳來了幾不可聞的腳步。

  門輕響,迦夜踏進來,衣上沾滿了泥土,鞋汙得不成樣子,手裏還提著一件東西,鮮血從腕間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濕漉泥濘的足跡。

  沒有著外衣,一身中衣透濕,緊緊貼著嬌軀,黑髮狼狽的搭在臉頰,水珠從小巧的下頷滾落,微寒的輕顫。“你……還在……”她露出一絲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細白的指尖滿是劃傷,混著汙髒的泥,捋起袖子,橫七豎八的傷口在素腕上怵目驚心,緩緩滲出鮮血。

  無法按捺的殺機湧動,他轉身便走,被她拉住。“你去哪。”

  “我去殺了他!”他振臂掙脫。

  未出幾步被她從背後扣住,濕淋淋的手臂環住他的腰。“和他沒關係。”她的聲音很低,背心漸漸浸濕,他覺不出是冷是熱。見他不出聲,她將衣袖往上卷了卷,鮮紅的守宮砂仍在。“傷是我自己劃的。”

  僵硬的身體轉回,目光詫異而迷惑。她卻不再解釋,放下了一直拎在手裏的東西。“衣服很髒,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從浴室中出來,他正盯著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兩塊,分別包裹著一堆骨骸。一堆屬於女子,顯然年限較長,另一堆應該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遺骸。

  迦夜默不作聲的取出兩隻玉壇,將骸骨小心的放入,細緻的一點點裝好。“這兩具骨骸,一具是我娘,一具是淮衣。”膚色明淨如瓷,迦夜黑髮垂肩,神情平靜,並無悲慟之色。“我夜裏去挖了出來,我娘當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確定,所以滴血驗骨,費了些時間。”

  “你……”放下了對傷口的疑問,另一個懸念接踵而至。

  “我沒讓他碰我。” 馴服的任他上藥敷紮。看出他的迷惑,迦夜宛然一笑,似一朵冰綃的花。“用利益作餌,換得他答應再等幾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開窗看了看,滿天的繁星閃爍。

  她提起玉壇,示意他跟隨,悄無聲息的踏出水殿,穿過雨跡猶存的石徑,越過黑沉沉的屋宇,來到了位於山道出口的司駟監。

  司駟監中一片寂靜,一處偏僻的馬廄懸著一盞孤燈,散出昏暗的黃光。

  推開門,裏面竟然有一匹鞍轡齊備的駿馬,背上馱著必要的行囊,正懶洋洋的嚼著草料。

  “時間緊急,我只來得及備了一匹馬,可能……”她有點不自在的別過了頭。
  身畔靜了半晌,她正想再說什麼,男子忽然翻身上馬,一把帶起她攬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環繞。

  “坐穩。”沉沉的男聲響在耳邊。

  縱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靜謐的山道。

  遠離了沉沉山影,漸漸放緩了韁繩。

  一輪明月從天山層層峰巒間穿出,浮于蒼茫雲海之上,連晨星都失卻了光輝。
  萬里不斷的風掠起,拂過江南舞榭,吹過邊關冷月,浩蕩連綿不息。如練清輝遍撒天地,自然的壯景讓人心神俱醉。

  縱已見慣,懷中的人兒仍不自覺的讚歎,他收緊了雙臂,胸臆充盈,忽然間心情澎湃,一聲清嘯出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輾轉殺戮,兵戈七年,終有一日放蹄還鄉,脫出囚禁已久的牢籠。

  他低頭輕吻風揚起的發。“我們,回去。”


  上卷終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4 PM

第二卷  江南篇  第三十七章  江南

  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春日的江南,和風細細,楊柳依依,正是深濃嬌綠競芳華的時候。

  小橋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牆。往來行人如織,熙攘的商販店鋪挨門聯戶,售賣著各色針指細物,還有愛俏少女最愛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沽量議價的聲調輕軟,呢噥動人,空氣中浮動著桃花般的香豔旖旎。

  風塵僕僕的塞外行客踏入了江南,仿佛到了一個新鮮異樣的世界。洗漱過後,迦夜披著一頭濕發,倚在窗畔看了許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發上滴落的水。

  “這裏真美。”她伏在手臂上歎息,唇角有抹清淺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初到大漠的雪峰落日也曾令他驚歎。

  “回中原你不高興?”

  “沒有。”

  她不會懂。離家多年,越近鄉情更怯。

  家中的一切既懸念又畏縮,該怎麼解釋這無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許久,忽然別開眼。“我們在這裏分開吧。”

  他的手頓了頓,她徑直說下去。“你有你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去處,沒必要再耽在一起,儘早分開行事的好。”

  “你想去哪?”寂靜良久,身後的手又開始拭著黑髮。

  “我?”她拈起一縷掉落的發絲,細細在指尖盤繞。“我只來這裏看看風景,其他的與你無關。”

  “那就一起走。”

  “沒必要。”她冷靜的否決。“離開了天山你已自由,無需再聽從我的命令,何況你現在的功力已經高過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裏輕哼一聲。“你指什麼。”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脅到你。”布巾換成了牙梳,他徐徐梳順如雲秀髮,動作和話語一樣不疾不緩。

  “有必要麼?想殺了我,你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剖析。“就算你怨憎屈身為奴的幾年,也必然會掂量行事的後果,恨我也不致於行險。”

  “你認為我恨你?”

  “恨我也很正常,沒有人喜歡被馭使,何況還是像你這樣的人。”她接過梳子慢慢的挽起烏髮,依舊看著窗外。

  “你一直對我不錯。”

  “我可不至於傻到認為你會感激。”她嘲諷的笑了笑,“不過是互相利用,最後能各不相關已屬難得。”

  “為什麼答應和我一起走。”不曾被激怒,深遂的眼睛像在探測。

  “你想聽什麼?”迦夜轉過身,迎視著他的目光輕嘲。“我一心想殺教王,卻沒想過成功之後怎麼辦,碰巧千冥的挾制也令我噁心。既不想應承,自然只有離開天山,與你同行僅僅是順途而已。”

  她的笑冷漠而寡情。“別想太多,錯判可是會致命。”

  “聽起來真無情。”男子的話似惋似歎,雙臂支住窗臺,困住了她。“原來七年時間,你對我純粹是利用。”

  “那又怎樣,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試圖推開他,卻紋絲不動。

  “說到底你還是怕我。”

  “什麼意思。”不喜歡弱勢般的姿態,她用真力震開,走至床邊收拾包裹。

  “怕我尋機報復,不如趁早躲開。”他仍靠在窗邊,聽不出話裏有幾份真切。

  “你要這麼說也行。”她無所謂的回答,頭也沒抬。

  “或者……”靜了片刻,走近按住她的手,男子的眼神奇異。“你怕和我在一起時日久了,再離不開?”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隱然挑釁,蘊著飛揚奪目的神采,緊緊盯著她的眼。

  一時愣了愣,腦中竟找不出回語。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臉笑容忽綻,如雲破日出,不容拒絕的一手拉起她。“若非如此,何必分道。”

  “走吧,我帶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鬧的街道,她輕輕探額,仍想不通那一瞬為何失神。

  頭頂被彈了一下,他笑吟吟的看著她。“走路觀景,江南的地面沒什麼好看的。”

  調侃的語氣讓心裏一動,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對。自離開天山以後,他越來越強勢,再不是那個跟在身後沉默的影子。隨著身份實力的轉換,許多事都脫離了掌控,以他為最。

  感覺並不舒服,儘早各奔東西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心中下了決定,再無迷惑。

  她抬起頭流覽街景,聽著他指點江南風物,欣賞著與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須臾便被吸引。

  時近上巳,遊人如織,不少女兒家簪楊戴柳,穿紅著翠,打扮得份外妍麗,曲橋清池,處處有小販兜售著香囊零嘴,甚至還有各式各樣的紙鳶,樣式精巧,細筆繪有美人湖燕,令人愛不釋手。

  “你想要?”

  沒想到迦夜會喜歡這些小玩藝,見她眼望著一個蝴蝶樣的紙鳶呆呆出神,他過去買下塞在她手裏。

  “不……不是……”接在手裏,她恍惚了一下。

  河灘上草色青青,無數紙鳶上下翻飛,爭奇鬥豔。花香與人聲笑語混雜,天空哨聲不絕,熱鬧非凡。

  “你不會?”看她一動不動,他扯了扯紙鳶。“這種蝴蝶鳶竹骨太綿,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給你換一個?”

  她下意識的攥緊,脫口拒絕。“不用。”

  “……我……”迦夜扭過頭,踏著石階奔下河灘,迎風試了幾下,手中的紙鳶已歪歪扭扭升了起來。

  沒想到她真去放了紙鳶,臉上的神色不像歡喜,倒似夢般幻然。

  想來是頭一遭玩這種東西,放得並不甚好,總也飛不高,盤旋翻著筋斗。她輕輕扯著絲線,咬著唇發急,烏髮覆在額上,如鴉翅覆雪般分明,極是稚嫩可愛,身邊已有些年輕人忍不住要上前指點。

  替她技巧的扯線,又退了幾步,一路下滑的紙鳶逐步攀升,跌跌撞撞的飛上了半空。確是骨架稍軟,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緊緊張張的看,生怕和別的紙鳶攪在一起,從未見她為一點小事這般慌張,不禁失笑,手中幫她按著,不讓她太用力的拉斷了線。

  “能不能飛得再高一點?”她盯著空中那一個小點,頭都不敢回。
  “三月風大,再上去就危險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過纖小的手,擁著她退開幾步,避過險些打攪的線。

  “我以前放的要比這個高。”她悶悶的惋惜,半靠著他凝視天空。

  放紙鳶是江南習俗,想來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聲的引了引,鮮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漸漸開心起來,歡悅的指點。“再高一點……別歪,小心那邊……哎呀!”

  孩子氣的歡呼突然中斷,她冷冷的投視側方,氣息猝然冰冷下來。

  一個美麗的黃衣少女柔婉的笑,走上前安慰。“好可惜呀小妹妹,風把線吹斷了呢。”言語溫和,眼睛卻亮亮的看著身後的他,面頰微紅。

  他垂下眼,只看懷裏的人。

  那一枚隱蔽的青蜂針,迅捷的打斷了線,既瞞不過他,也瞞不了迦夜。失去了牽引的紙鳶翻落著下墜,轉瞬已落入了河中,隨水流去。

  黃衣少女見兩人都未介面,微微有些尷尬。“要不姐姐替你再買一個,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他默默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動了殺機,怕是要引起風波。

  站在少女稍遠處的錦衣青年見情勢不對,立即上前。“實在對不住,請二位原諒舍妹的遊戲之舉。”他深深鞠躬,長袖觸地,態度謙和有禮,巧妙的攔在黃衣少女身前。“請容在下賠禮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腳,粉臉現出羞紅。

  “請恕堂突,舍妹只是見兩位人品出眾,心存結納之意,並非有意得罪。”

  氣氛僵了半天,迦夜忽爾一聲冷笑。“公子何必多禮,本是意外,適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陣春風。”

  素來知道迦夜口才便給,卻罕見她這般譏諷,錯非是對面的人臉紅到脖頸無地自容,險些笑出來。

  “你……”少女嗔怨的瞪著她,約摸是想不到一介稚女這般厲害。

  “小姐真該慶倖有個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的點點頭,轉身即走,話都懶得再說一句。

  他的目光在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隨而去。

  拋落下兄妹兩人,一個懊惱羞嗔,一個若有所思。



第三十八章  噩夜

  “要不要再給你買一個。”默默的走了一程,他輕聲問。

  迦夜意興闌珊的搖了搖頭。“你倒真是……”她想想又開口,半諷半戲。“禍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無話可說。

  “那兩個怕是世家子弟,看來出身不錯。”迦夜懶懶的走慢了些。“你以前也是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天山。”他自嘲的開解。“我已受過懲罰。”

  氣平了下來,她淡掃一眼,有些驚訝於他的坦然。“你是怎樣惹到了教王。”

  “當時年少氣盛,看他們折辱一個落敗的武林中人,手法過於殘忍。”他淡淡的道,時過境遷多年,早已不再糾結。“結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廬的少年,有劍試天下的雄心,卻遇上了最強的魔頭。

  “你運氣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會撞上修蛇。”

  “現在知道了人外有人。”他蘊含深意的笑笑,“他們也僅是輕率無知。”

  “你擔心什麼。”聽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譏諷。“怕我去殺了她?我還沒那麼空閒,那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與我何干。”

  執掌西域多年,迦夜並不嗜殺。說不準會給點教訓,那兩人衣飾鮮亮談吐有度,必非尋常人家,還是少一事的好。

  “你說的倒也不錯,有一線我還真動了殺意……”她低聲輕喃,眉間悵然,“恃藝驕人縱容無端,真個討厭,我不過是放個紙鳶……總是這般……”

  一隻手伸過來揉了揉頭,他的眼憐惜而理解,奇跡般的化掉了抑鬱。“江南有趣的東西很多,下次帶你一一賞玩。”自然的牽起她的手,他溫柔一笑。“餓不餓,嘗嘗江南菜如何。”

  暮色漸濃,街市攤販的上方挑著一盞盞風燈,依舊喧嚷如潮。

  “晚上也這麼熱鬧?”她有點新奇。樓船畫舫的紗燈映在湖面,清風徐來,美得不似人間。

  “這裏是中原最繁華的所在,加之上巳節將至,人會比較多。”他牽著她在人流中穿行,時而詢問可有喜歡的東西,她一直搖頭。

  “為什麼很多人看我們?”在西域並不曾招來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腳打量自己。

  “衣服。”他掃了一眼,道出緣由所在。“江南人很少見到這樣的式樣。”俐落的常服是西域人偏愛的款式,卻在江南格格不入。

  不喜歡招來異樣的目光,但訂制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惱的蹙眉,一時茫然。他笑而不語,拉著她向另一條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貿極盛。她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鋪,除了訂制也有現成的服飾售賣。聽著耳邊婦人喋喋不休的誇讚,她極力抑制塞住對方嘴巴的衝動。

  “……這是預備給郡王府小郡主裁制的華服,可算姑娘來得巧……”

  “……姑娘的模樣多可人意,這衣服竟像是長在身上的……”

  “……說起來我們坊裏出的衣服,那是宮裏都出了名的……”

  “……再過幾年必定是一位絕色佳人……”

  “……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併試試……”

  她試了幾件,終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內室,驕傲不容許她對一個無知婦人動用武功,何況對方除了囉嗦,態度是極親切的。

  雖在外間,仍能大概聽到內室的聲音。見她逃也似的出來,難得一見的狼狽,俊臉忍不住笑意。

  水袖輕羅的紗衣,淡綠色的春衫襯著雪色肌膚,益發顯出纖腰一握,弱不勝衣,江南女兒家的婉轉嬌柔。別有一種冰清剔透的明淨,教人憐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低誇讚,那樣的目光……

  她不自在的偏過了頭,耳根微微發燙。

  身後跟出來的婦人打破了靜滯。“姑娘怎麼走了,還有好幾件上好的衣服都未曾試過。”

  “這幾件可以了。”大嗓門驚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邊,不知該如何應付過剩的熱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這般容貌便是添個百件也不算多的……”婦人又開始口沫橫飛的推薦,他好笑的擋在身前,截斷了滔滔不絕的話語。

  “多謝,她試過的都包起來。”

  婦人待要再說,幾粒黃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時打住了話頭,一迭聲的應是。

  “姑娘稍等。”迦夜抬腳要走,婦人趕緊攔在門口,從懷裏掏出一條銀鏈,“送姑娘一條時下風行的鏈墜,這般精緻的衣物豈能沒有飾物相襯,只盼姑娘系上,必然更添風姿。”

  看勢容不得拒絕,迦夜咬了咬唇由得她系上,眉間的不耐險些藏不住。在天山縱橫多年,向來說一不二,哪有應付這般生意人的經驗,又不便發作,只盼能早一刻離開。

  走出店鋪,足鏈一路細微的呤啷,感覺到他在身後低笑,她忍了又忍,終忍不住,伏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過去。

  足鏈製作得相當精巧,細帶上綴著密密的銀鈴,稍微一動便有清脆的聲響,小巧可愛,悅耳動聽,確與她這一身極襯。

  他將她抱至扶欄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上,鏈子在纖細的踝上有點松,他耐心的打結收攏。

  見她要說什麼,他微微一笑。“很好看,戴著吧。”

  她伏在枕上,凝視著手中的銀鏈。

  第一次戴這種累贅的飾物,並不喜歡,叮噹作響的銀鈴更是與習性相忌,若是過往,根本不會容許這種東西落在身上。

  為什麼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煩亂的丟開飾物,轉向另一側。

  一陣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劃過雙腿,她驀然捲曲起來,再沒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從沉睡從醒來。

  室內一片靜謐,心卻跳得很快,無由的不安。

  找不出任何異常,他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耳畔傳入一聲細微的鈴聲,幾如錯覺。閉目摒息,凝神細聽,忽然聽得隔室有墜地之聲。

  他霍然張目,抓起劍沖了過去。

  室內一片黑暗。

  沒有別人,迦夜蜷在地上,嬰兒般縮成一團。一時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顯出異樣。

  她縮的很小,雙手緊緊環抱,指尖掐進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紅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臉白得發青,繃得像一條被刺穿身體的魚。死死咬住唇,痛得幾乎昏過去,卻沒有一點聲音。

  “哪里不對,是哪里不對?”他環住她,用力扯開她的手,不讓她傷害自己,肌膚冰得讓人發慌,所觸儘是冷汗。

  剛一掰開,她又蜷起來。

  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的喘息,咬破的鮮血從嘴角滲出,險些痙攣。

  “我帶你去看大夫。”

  剛抱出幾步,她用力推開他,從懷中滾落下來,撞得一聲悶哼。

  “迦夜!”臂肘浮出一塊青痕,她勉力搖頭。“……我……沒事……”牙縫中擠出的聲音抖如落葉,她再忍不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驀然發現了異常之處,她所有動作都是上半身,雙腿一動不動。

  撕開褲管,幼細的腿令人驚駭。青色的經脈暴出,像無數條小蛇蜿延在腿面,觸手燙熱,膚色透紫,如暗地隱伏的熔岩,能感覺到手下的肌理顫縮,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看著她痛苦到極點的臉,他心悸而慌亂。

  “……不用……大夫……忍……就好……”她困難的擠出聲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沒有離開,緊緊抱著她,制止她一次又一次自傷。

  漫漫長夜成了難熬的折磨。

  她輾轉掙扎,始終不曾喊過痛。待劇痛終於平息,整個人如水裏撈出來一般,筋疲力盡。

  感覺懷裏的人漸漸放鬆,他也松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緩下來。

  迦夜的腿恢復如初,血管經脈都隱入了肌膚之下,仍是瑩白如玉,纖細秀致,全無發作時的猙厲。汗把秀髮印在了臉上,他替她拔開,迦夜虛弱到極點,呼吸都似極耗力氣。一夜淩遲般的痛苦過去,憔悴了許多,嘴唇都乾裂了。

  閉目半晌,她勉強擠出話語。“……出去……讓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鋪,俱已被汗浸得潮濕,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房間。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聲走動。

  喚人送來了一桶熱水,他試了試水溫,小心的將迦夜放入,冰冷的身體被熱水浸潤,臉上逐漸緩過了顏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幾乎透明,他背過身聽著水聲。“若是好了喚我一聲。”

  或許恢復了些力氣,迦夜的答話不那麼斷續了。

  良久,聽得水聲嘩響,繼而撲通一聲。

  他顧不得尷尬轉身趨近。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邊卻腿腳不靈,迦夜狼狽的摔在地上,懊喪而氣惱。襟口微開,呈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如絲般柔滑的肌膚,還有若隱若現的……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頭偏至一邊。

  “把濕衣服脫下來。”

  她含糊不清的嘀咕了一句,依言脫下濕淋淋的衣物,扯起了被子覆住身體。溫熱的手按在額頭,疲倦不可遏制的襲來,迅速墮入了無夢的沉眠。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5 PM

第三十九章  代價

  醒的時候,抓傷的臂膀都已上過藥,散架般的身體仿佛重新拼湊了一遍,與平日的感覺相同,初時的衰弱無影無蹤。

  他不這樣認為,扶起她喂著溫好的粥,眼神藏不住擔憂。“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沉睡的時候他請過大夫,卻完全診不出所以。

  “舊傷復發。”香糯的粥滑入喉間,喚起了饑餓,他卻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進食,慢一點。”調羹拔弄了半天,他才喂了下一口。“我不記得你有這種毛病。”

  想取過他手中的碗,剛一動,發現身無寸縷,立即又縮了回去。或許是羞窘的神態過於明顯,他眼中流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你剛恢復,別急著動。”他輕柔的喂了一匙,繼續追問。“怎樣的舊傷?”

  “練功時留下的。”

  “你以前沒發作過。”他似下定決心不讓她敷衍過去。

  她頓了頓,說得極不情願。“我練的當然不是摩羅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給我的秘術。”

  “說細一點。”深暗的眼睛盯著她,不容回避。

  或許是昨夜所致的衰弱,又或是他罕見的堅持,她稍稍滑下去一點,勉強開始解釋。“我並不是什麼武學奇才,有今天的身手,是所學的比較特別。”

  “這種功法練的時候並不容易,但行功奇特,短時間即可淩駕于常人之上,異常輕靈迅捷。不過會給經脈造成相當的負擔。”

  “一旦練至頂點功法反噬,隔一斷時間會經脈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心底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痛。

  “多久會發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輕。“昨天是第一次。”

  照這樣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習至巔峰……必定是為了對付教王。

  “距離下次間隔時間多久。”他極堅持。

  她乾脆側過了頭。

  他盡力按捺住情緒。“會反復發作到什麼時候。”

  她沒有看他,淡淡的語氣一無所謂。“到我死。”

  “你怎麼會練這種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聲擱下了碗。

  眉尖微蹙,對他的怒意視而不見,她漠然吩咐。“把衣服拿來。”

  “你一點都不在乎自己變成怎樣?”男子眼神複雜。

  “我願意付出代價,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無波。

  他臉色鐵青看了她許久,扭頭走出房間。隔間猛然傳出傳出桌椅倒地的巨響,沒多久又走回來,所有的行裝衣物都被他提了進來。

  “做什麼。”無視他難看的臉色,她皺了皺眉。

  “你以為我還會讓你一人獨處?”深暗的眸子迎視著她。“從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間房。”

  “用不著。”她冷冷的拒絕。“我有能力照顧自己。”

  “若你知道什麼是好,就別拒絕。”他走近床邊,神色顯出並非虛言。“或者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氣息瞬間冰冷下來。黑瞳凜人。“別逼我將你視為敵人。”探出一隻細臂,她按住榻邊,淩厲的氣機盈散,凍結了室內的空氣。“那並不明智。”

  “你知道我是關心。”

  “我的事,與你無關。”她一字一頓,堅冷如冰。“別妄作主張。”

  對峙半晌,他伸出手,替她將滑落的被子扯上來。語氣緩下來,甚至有幾份請求。“我不是你的敵人。”他歎息著低喃,“你救過我多次,我一次也沒有忘。”

  她的神色始終僵冷,任由他裹住身體。“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為什麼怕。”他端詳著她的眉目,道出潛藏的疑惑。“你怕與人接近,更怕別人對你好,為什麼。”

  “每次只要稍稍柔和,就會以冰冷生硬的態度拉開距離。”

  “你從來不給別人留餘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點。”

  “你……累不累?”

  低沉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如有魔力般侵蝕著意志。

  她垂睫沒有說話。

  “我不會碰你,我只是擔心你下一次發作又傷了自己……”拉過她的手,指尖輕摩著青紫的牙痕,深深的歎息。

  “……能不能,試著信任我?”

  ……

  寂靜了許久,感覺到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柔軟。“我餓了。”


  枕邊多了個人。

  極不習慣,勉強忍住翻身的欲望,一動不動的盯著牆壁。很想痛駡自己自找難過。

  認真的考慮把旁邊的人踢下去後果會如何,為什麼沒有堅持分道揚鑣?莫名的牽扯越來越麻煩,失去了對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歡。

  怎麼會竟……妥協了?

  雖然他在身側相當守禮,中間還留了一定的餘地,她還是……

  防衛範圍被人侵入的感覺縈繞不去,折騰到天明,才抗不過倦意漸漸朦朧,也許……還是該……離他遠一點……

  呼吸平穩後,身側的人靜靜睜開眼,看著睡夢中仍輕蹙的眉。目光滑過粉嫩的臉,垂落的睫,小巧柔潤的唇。

  微笑無聲的綻放。

  此後他異常溫柔。

  幾次想提都沒機會開口,他小心翼翼的避免觸及底線,細緻安排生活,在適當的距離中盡可能的周到,讓她無話可說。

  至於共寢……她更無言以對。

  抗不過疲倦睡去,醒來發現自己居然偎進了他懷裏,反復思量過後,不得不極不情願的承認,確是自己下意識的舉動。

  練功讓體質轉為陰寒,即使是夏夜也溫度極低,習慣了肢體冰冷的感覺,或許是身邊有了熱源,竟不自覺的依近……

  他知趣的不置一詞,沒有輕薄或是過份的舉止,僅是摟著她。

  她……

  繼續在他懷裏醒來。

  人的體溫,很暖。

  逐漸習慣了身畔的男子氣息,偶爾會錯覺不那麼孤獨。

  或許……暫時的信任……是可以的。



第四十章  上巳

  上巳之夜,華燈齊放。

  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語人聲。

  繁花千樹,燈火萬家。酒肆畫舫儘是倚紅偎翠,紅牙拍板的妙齡少女清歌隱隱,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間。文人士子憑水流觴,以詩逞才,無數麗人粉黛精心巧飾,如春日群芳鬥豔。

  酒香飄市,舞榭不息,整條街市望過去,竟似通明一般。

  迦夜對街市上售賣的東西興趣不大,就著攤子看了看月下剔透流光的寶石玉佩,望了一眼就擱下了。倒是對竹哨水鳥之類頗為喜歡,隨買隨玩,沒多久又扔下,捉過了一個昆侖奴的面具。

  “這個倒有點像我殺鄯善王時戴過的。”細白的指尖劃了劃黑黝黝的面具,“原來江南也有。”

  孩子氣的嘴微翹,黑亮的眼閃閃發光,說的卻是與外貌截然相反的話,她笑笑遮上面具,輕快的在人群裏穿行,黑髮雪膚,纖腰秀項,行止輕靈而無聲,可怖的面具戴在這般身形上,反像是獨屬於夜的精魅。

  拋下錢幣給攤主,他盯著前方的人緊緊跟上去,過於擁擠的街市令追逐並不容易,前頭隱隱出現了幾個形跡猥瑣的人,其中一個正向迦夜擦去。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人群驀的散開了一個大圈子,趕過去一看,果不其然。

  迦夜靜靜的立在一旁,一個地痞樣的人捧著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滾,殺豬一樣的慘號。想是看她衣飾華貴,動了偷竊之意。

  周圍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見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嚎,幾個同夥暫態圍上來,氣咻咻的叫嚷,張狂的在她面前粗言穢語,想趁勢把暗竊轉為恐嚇勒索。周圍許多人不明所以,指指點點的猜議,多數對嬌弱的女孩懷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來的更少。

  他不知該同情還是慶倖,那個混混痛得臉色青白,絕不是偽裝,右手必定是折了。

  若在西域,迦夜會直接用劍,她很不喜歡與人接觸,劍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倘若幾個叫囂的地痞再挨近一點……

  一道青影閃過,前一刻還破口大駡的數人翻倒在地,場中又多了一個俊美的青年。

  影子都未看清已俐落的解決了爭鬧。圍觀的人一時鼓噪起來,對英雄救美的戲碼激動不已,甚至傳出了喝彩。

  “還好?”他象徵性的問了問迦夜。

  面具後的她看不出喜怒,將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顯嫌惡的動作令人哭笑不得。

  稍遠處,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鬧的聲音吸引望過來,暫態睜大了眼。


  好容易擠到湖邊,人潮仍是洶湧,隨風傳來絲竹管弦之聲,配著疏星淡月,柔婉的曲樂別有一番意境。

  “可否能上船看看?” 看著宮燈搖曳的樓船畫舫,迦夜有點好奇。

  “這些畫舫早已租給達官貴人,此時怕來不及。”

  “那邊也是?”有別于寬綽的樓船,湖面同時散落著一些掛五彩燈籠的精緻船舫,船頭儘是輕衣雲髻的豔妝女子。

  “那些不一樣的。”他只瞥了一眼。

  “怎麼?”

  “她們……”略有些尷尬,他頓了一下。“與媚園裏的情形差不多。”

  迦夜半晌沒有作聲。“說起媚園……”她忽然開口。“你不擔心煙容?”

  “煙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九微自會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聯手,千冥必然落敗。下一任教王將落誰手不問可知,他並不擔心九微的處境。至於煙容……她是個好女子,但對他而言也僅止如此,無甚掛心之處。

  “你不是曾在清嘉閣留宿,怎的恁般薄情,我以為你是喜歡的。”迦夜淡淡的掃了一眼,聽不出情緒。

  腦中立時昏眩,未曾想過迦夜居然知曉。

  待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語塞。

  見他說不出話,迦夜籠起雙袖,黑眸映著迷離的燈光水色,絢亮而詭異。

  “你倒是對九微很有信心,篤定他一定能繼位?”面具後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什麼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份之想,猜我用什麼手段推了時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並非易與之輩,卻被她施用了緩兵之計,必有緣由。

  “很簡單,條件交換。” 沒有理會他的沉默,迦夜自顧自的說下去。 “我告訴他,九微的弱點根源在於疏勒,掐住疏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舉一動。”

  “一時寢席之歡,一世至上尊崇,何輕何重千冥分的很清楚,何況在他眼裏,一旦成為教王,我遲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驀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擊岸的輕響。“你……”

  “你擔心了?”迦夜突然笑起來,笑聲清如銀鈴,歡悅而促狹。摘下面具,眉眼隱有一絲嘲弄。“三年前我已在疏勒王廷伏下密探,離教之前,得知疏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過數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樣拿不到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戲謔的淡笑,簡直不知該喜該怒。

  “我是戲弄你。”迦夜偏了偏頭,如一只任性的貓,不負責任的品評。“生氣的樣子倒還真有點嚇人。”

  “很有趣?”

  仿佛未曾聽出他的不悅,她點點頭,“你是關心則亂,讓千冥繼位對我有何好處,我怎可能便宜了他。”

  “你對九微也沒好感。”

  “說的對,但九微不像千冥那麼貪心,成為教王后必定有數年用於鞏固權位……”

  “不至將手伸至中原,你也可以樂得逍遙,可是?”男子沒好氣的道。

  萬一千冥執掌大權,基於多年執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出盡手段入中原探察,迦夜雖不一定畏懼,卻也多了顧慮,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的好。

  迦夜並不否認,微微一笑。“現在倒是旁觀者清。”

  “九微千冥嗜權,紫夙貪色重利,你呢?”凝視著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問。“殺掉教王之後,你想要什麼。”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來,少了戲謔,多了一份微倦的慵散。“我只想看看不同的景致……”清冷的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和我印象中的……有什麼不同。”

  他的心一動,正要探問,忽然感到側方有人。

  “雲書!”

  多年不曾用過的名字猝然喚起,幾疑幻聽。

  不容錯辨的臉映入視野,他脫口而出。“羽觴。”

  眼前意氣昂揚的青年男子,正是當年攜手游江湖的夥伴。滿臉不可思議,掩不住的驚喜,一拳打上他的肩。“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這七年去了哪里!”

  宋羽觴,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雙方家族世代交好,少年相識,連袂闖蕩,一起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誓要蕩滌天下的不平事。橫刀立馬,快意恩仇,那樣鋒芒畢露的銳氣,現在憶起如同一個笑話。

  重逢的喜悅過後,兩人都有些難以置信,互相打量著變化,一別七年,再見恍如隔世。

  肩上傳來的疼痛提醒現實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記飛來的拳頭,他不答反問。“你何時來了江南。”

  “一個月前。”好友一迭聲追問,“消失了這麼多年,你究竟去了哪,當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瘋了。”

  心中湧起無數話,洶湧的幾乎要衝喉而出,可到最後他只是淡笑。“去了西域,才回來。”無聲的吸了吸氣才能問出口。“你可知我家裏如何?”

  看出他的保留,宋羽觴疑惑不已。“西域?為什麼會突然……”瞥見對方的神色,又改口。“據我所知還好,世伯這些年為你的事很憔悴了一些,年前我去祝壽時還提起,另外就是聽說伯母近些時日身子不太好。”想起歷來剛毅寡言的長輩在見到世家後人時無法隱藏的傷感,他也不禁唏噓。

  空氣一片靜滯,連樂聲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這種表情,只要回去轉一圈,包管伯母什麼病都沒了,必定康健如昔。” 宋羽觴趕緊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語。明知高堂在望,卻在脫困後遲遲未歸,無邊的痛悔如潮水湧至,淹沒了所有思慮。

  “若不是你這張臉太醒目,我真不敢認,去西域也就罷了,怎麼連個信也不捎回來,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來就好,對了,你大哥也來了江南,要是知道一定喜壞了。” 宋羽觴見他似有難言之隱,暫時放棄了追索盤問,只是欣慰。

  “大哥也來了江南,你們怎麼會一起?”

  宋羽觴歎了口氣,攬住他的肩,言語滿是憾意。“說起來都是因為你。”

  “我?”

  “七年前你是為什麼來的江南,可還記得?”

  怎會忘記,他默然不語。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見訂親而未謀面的白家大小姐,結果突然失蹤,生死不明,遍尋不至。” 宋羽觴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仿佛難以啟齒。“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後世伯說不能再誤了女兒家的青春,親自上門退了婚……”

  “這次我代表宋家與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賀喜,三日後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遺憾,一場陰差陽錯葬送了一段良緣,聞者無不可惜。

  “如今他被白老爺子留在府中待作上賓,我這就帶你去。” 宋羽觴是個急性子,迫不及待的行動。

  “別……”他避過了朋友的拉扯,“我現在還有什麼臉面去白家。”

  “那我們換個地方談,我幫你叫他出來。” 宋羽觴頓了一下,“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霍然回首,那個立在樹下的纖小身影早已不知所蹤。

  只剩了細柳迎風,輕歌隱隱。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7 PM

第四十一章  親情

  “你要走?”仿佛印證了某種預感。

  房中的人摩挲著玉壇,瑩白的臉上有種凝定的沉思。東西都已歸置整齊,簡單的包袱一挽即可上路。

  “你回來得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別了。”她並無留戀,也無惋惜,口氣宛如在說一次輕而易舉的出行。

  “為什麼。”

  迦夜浮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你不覺得?名門謝家的公子,和魔教中人來往,恐怕多有不便。

  靜寂了半晌,男子神色複雜。“你何時知道我姓謝。

  “那一次征龜茲,歸途時力戰馬隊,你用了左手劍。”她大方的提供答案。“我才發現你真正的實力遠不止平日所展現的,劍法也相當特別,回去後翻了翻有關中原武林的秘錄,像是謝家獨門的回風舞柳劍。”

  “無怪當年敢強出頭。雖在西域,我也知謝家訓持極嚴,英材輩出,非到一定火候不允許踏足江湖,你十五歲即能外出,修為不問可知。”俊目深沉幽暗,迦夜仿若未見。“聽說你是中毒受擒,想必修蛇也未曾覺察,他死在你劍下的時候一定很驚訝。”

  笑了笑,她稍稍嘲謔的說下去。“如今既是自由之身,自當愛惜羽毛,還是儘早回避的好。”

  “你……什麼都知道。”

  “那也不儘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資料獲取比你方便。”避過了他的視線,她用軟布束好玉壇提起。“中原人對魔教多有敵視,隱藏起這七年會更有利,想來不會再見了,你好自為之。”

  “若我說不想你走?”他微移一步,無形中擋住了去路。

  “你不怕身敗名裂?”她詫異的揚眉。“看不出你有什麼理由冒這種風險。”

  深遂的雙眼晦澀難解。“你呢?為何這般為我著想,迫不及待的離開。”

  聞言愣了下,迦夜又笑起來,語氣忽爾譏諷。“謝公子大概是誤會,我不過是想你出身名門正宗,往來皆是江湖俠士,洩露了行藏多有不便而已。”冷淡的聲調不無挖苦。“論實力我這等自然無法與謝家相提並論,儘早回避也省得將來大家難堪。”

  “你很怕我把你當好人?”他走近,俯看她的臉。

  她無動於衷的繞開,“別用那種噁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別走。”他展顏一笑,竟有種愉悅。“反正你又不顧忌我的處境。”

  “我有什麼理由要和你們這些白道中人攪在一起。”她不可思議的反詰。

  “理由很多。”他慢吞吞的道出,眼神晶亮,眨也不眨的看著她。“比如可以探知中原武林的秘辛……又或是有人打點,放心遊樂無須掛慮其他……沒人會發現你的身份,依然可以輕鬆愉快的享受,我會給你介紹各處最好的風景。”

  “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這個……”他略一思索。“或許能尋機報復?畢竟你奴役我那麼多年。”俊美的笑顏略帶調侃。“你怕麼?”

  “不錯的激將,可惜找錯了人。”她不為所動,淡漠的轉身。

  攔住清影,他轉了個話題。“假如有想找的人,也許我能幫忙。”

  她頓住腳,表情忽然空白。“你指什麼。”

  “離開江南的時候你才幾歲?應該還有其他親人,不好奇他們過得怎樣?”探測著她的反應,聲音輕而柔和。他的話如一滴露珠墜入了深暗的死水,波瀾不起。

  “自作聰明不是好事。”她扯了扯唇角,卻沒有絲毫笑意。“若我想過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我唯一的親人死了十多年,眼下的願望是找個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無他。”

  漠然的面孔下,隱藏著某些難以觸及的情緒,像冰封下的寒潭。每欲探知,總會遇到堅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我和你是兩種人。”雪頷輕仰,她直視他的眼。“對你來說回憶是支持你活下去的力量,對我來說卻是初始即已拋卻的過往,別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斷。”

  冷硬的話語如冰珠迸散,瞬間劃下了鴻溝。

  靜默的空氣蔓延,他極低的歎息。“對不起,我無意……”

  “怎樣你才肯多留些時日……哪怕為了風景……”

  “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改變……儘管你從沒把我當奴隸。”

  “我不會違逆你的意志,也不會再多問。你盡可以照自己的意願去做。”抬手握住細腕,白嫩的肌膚細緻柔滑,他柔和而略帶懇求。“或者,讓我略盡地主之宜?”

  “就算是……報答你曾經救過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視線,陷入了沉默。


  “這些年你都在魔教?”謝家的長兄謝曲衡聽完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說得出話。年近三十的男子,自然而然有種沉穩安定的氣質,有著正直剛毅的名聲,屢屢代行謝家需要出面對外的事務。

  “嗯。”

  “最後還殺了教王?”未曾想過摯友數年間翻覆如此,宋羽觴舌矯不下。

  “是四使殺的,我僅是一介影奴。”

  “難怪你失蹤得那麼徹底,翻遍了中原也找不著。”謝曲衡深深歎息。“既然你數日前已抵江南,為何不儘早回家。”

  “我……”他猶豫了片刻。“想回去看看,不打算留在謝家。”

  “為什麼。”宋羽觴詫然脫口。“你明知道家人有多惦念。”

  “猜猜這些年我殺了多少人?”俊顏不無澀意,陰謀暗間,殺伐傯倥,再不復年少時的純粹。“根本數不過來,不回去還好,弄不巧反而連累了家聲。”

  “你不說誰會知道。” 宋羽觴不以為意。

  “三弟。”謝家的長子開口,關切中有一抹微責。“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蹤後背地裏不知哭了多少回。”

  “當年你遇到魔教教王被擄至西域,本是身不由已,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負重,何須多想。退一萬步說,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難道謝家還護不了自己的兒子?流言非議管他作甚,身為人子,勿讓雙親過憂才是至要緊的。”

  “大哥教訓的是。”他的嗓子有點噎哽,簡短的答了一句。

  “以後別再說這樣的傻話,爹一直很看重你,說你是兄弟幾個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強的,得悉你無恙不知多高興。

  來自至親的回護勸慰,他無言以對,唯有應是。

  “後天白家小姐婚慶之喜,你隨我一同去吧,也給白老爺子致個歉,雖說天意,到底還是耽擱了人家。”

  “我去怕有些尷尬。”

  謝曲衡想了想,點頭稱是。“那待吉日過後再擇期登門。”

  “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宋羽觴插口,賊賊的偷笑。“不然旁人還以為雲書是逃婚,回來的未免太巧。”

  想到同一點,謝曲衡也贊成。

  “除了自家人,此事只能讓白老太爺一人知曉,對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說你前些年大病一場,被帶至塞外尋覓良醫,治了數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連家人都不知曉。” 宋羽觴搖頭指出荒謬之處。

  “就說是急病。”

  “那也不對,好歹也會捎個信,怎至於音訊斷絕。”

  “說……練功突然走火入魔,動彈不得。”摸了半天腦門,謝曲衡儘量讓理由合乎邏輯。

  “家傳之學練到走火入魔?這也太……恐怕謝世伯第一個聽不過去。”

  “被仇人追殺,跳崖失憶如何?”放棄了破綻百出的藉口,謝家老大對說謊一事頗為力不從心。

  “能逼到雲書走投無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型大小,該說誰?”宋羽觴笑出聲,輕而易舉的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帶去人跡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偽裝潛入敵對世家刺探?”

  “……”

  看著端方耿直的兄長絞盡腦汁的尋找一個合適的說辭,漲紅了臉與宋羽觴爭議,一股暖意在心間盤繞。

  家,真好。


  與一干武學世家的青年子弟閒談會友,滋味懷念而生疏。坐中的每一個都是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客,皆因白家婚慶賀禮而到此,三日前與兄長拜望過後,白老爺子極力挽留,兼派長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輩的多多親近往來。

  歷練七年,沉潛內斂了許多,再不復年少輕狂的跳脫,多數時候聽著坐中高談闊論,極少插話。只是白家長子一意盡地主之誼,存心結納交好,無形中使他倍受注目,想低調亦不易。

  不過比起迦夜,應該還算輕鬆。

  得知他有同行之人,白老爺子極為熱情,不容拒絕的力邀兩人入府。如今他被留在花廳會友,而迦夜……身處一群江南名門的閨秀之中,在雅亭閑聚怡情。

  這些名門淑媛泰半出身武林世家,多少會些拳腳功夫,有些甚至有俠女之名,英姿颯爽芳名遠播。迦夜坐于其中,如一個天真稚弱的少女,格外惹眼。

  “……與謝公子並不熟……自敦煌同行……順路……”

  “……家人過世了……略有薄產,仰慕此地風物……”

  “……不太瞭解他的性情喜好……”

  “……謝公子僅是好心……過幾日……”

  “……各位姐姐說笑……未想過其他……”

  片斷的話語穿過長窗飄入,她始終是談話的中心。眾女仿佛都對這位與謝三公子同行的嬌客極感興趣,不斷的圍著她發問。從身世經歷至日常喜好都被詢了個遍,對她來說,隨意編些謊話搪塞這群女人不費吹灰之力。

  在一群高談闊論的俠女之間,她沉靜的回答,貌似溫順而好脾氣。只是……他約略能感覺出隱藏的不耐,心神壓根不在談話上。

  無怪她覺得無趣,以她的性情去敷衍一幫嬌矜自傲的世家小姐,著實乏味,他也有同感。此時只能暗地祈禱迦夜的耐力足夠,不至於拂袖而去。

  迦夜身邊的一位美麗少女對頻頻的詢問微嗔。“各位好姐姐連珠似的問,也讓葉姑娘歇一歇才是。”

  眾女相顧失笑,一時略為冷落。“還不是白大小姐剛剛出嫁,姐妹都有些失落呢,不自覺就成了話嘮。”

  “說的也是,下一個出閣的想必就是二小姐啦。”

  “不知怎樣的才俊能合了二小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位一表人才的?”

  “說起來倒真是郎才女貌。”

  七嘴八舌的調侃令美麗的少女暈紅了頰,嬌嗔的打斷。“各位姐姐怎麼說著說著,淨拿鳳歌取笑,看著姐姐嫁了就欺負我麼。”

  “誰敢欺負白家二小姐,怕只有將來的姑爺啦。”手帕交的姐妹戲言調笑。

  “說的哪里話,白家和謝家也算門當戶對,謝三公子又知禮謙讓,怕是鳳歌壓著人家也說不定。”閑閑的戲語指名道姓,點破了隱秘的心思。

  “壞姐姐,再說笑,仔細我撕你的嘴。”少女羞惱的掐過去,眾女爭相躲讓,笑鬧成一團。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郎笑避。“好妹妹,你這擒拿手該對付將來的相公才是,怎麼倒來針對我了。”說著爆起了一陣嬌笑,引得廳內的男子們紛紛望過去。春日明媚的陽光下,一派活潑動人的佳人佳景。

  “說了半天嘴都幹了,妹妹要是給摘串枇杷,准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說話的是白家的密友,存心逗引著讓白鳳歌一展身手。

  “白家還能少了待客鮮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聲就是了。”二小姐白鳳歌隨口便待吩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姐親手摘的才甜。”女郎指了指斜側一株高大的枇杷樹。“就那串最大的,也讓我看看妹妹的燕穿林到了第幾層。”

  白鳳歌笑吟吟的站起身,存心逞技,在欄上借力一點,真如一只靈巧的燕子飛了起來,纖臂一掠,如乳燕回巢,優美的穿回了亭內,指尖掛著一串黃亮的枇杷,氣息分毫不亂,大方的掠了掠秀髮,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滿堂喝彩。



第四十二章  花毒

  美人如玉,身法輕妙,廳內的男子皆在讚歎。他看著迦夜似笑非笑的隨眾鼓掌,忍不住也笑起來。這種花架子的功夫純屬花梢不實,迦夜想必是當了看戲。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那位葉姑娘是敦煌人?”

  這個版本在數日內被解說了無數遍,他轉回視線禮貌的應是。

  “當日不知是雲書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請見諒。”謙和的笑容十分真摯,一如初見的得體。

  白昆玉,白鳳歌,當日打斷紙鳶的兄妹二人。七年前到訪時仍在山中學藝不曾見過,卻在回返江南的第一天意外邂逅。

  那一場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輕描淡寫的揭過,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顯。

  “葉姑娘可會武?”白昆玉隱隱感覺那個年幼的女孩並不簡單。儘管鳳歌的暗器手法相當隱蔽,但出手的一刹對方已望了過來,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沒打算徹底掩飾,含糊其詞的帶過。

  迦夜的外形不會教人過多提防,除了步履輕靈,看來一如尋常豆蔻少女,清麗的相貌極易生出好感,加上敏感機變察顏觀色,她若想隱藏什麼輕而易舉,絕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憐,既是一路同行,總不好再任她四處漂泊。雲書打算將來如何安置?”

  “眼下還未想過。” 感覺出對方的試探,他含笑而答。“應該是跟我一起走。”

  “葉姑娘性情溫雅,小妹頗喜歡與她親近,三公子與她年齡懸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將她留在白家,鳳歌也好多個姐妹。”一襲香風,適才大出風頭的白鳳歌走近微笑著介面。盈盈秋水蘊著點點情意,投在謝雲書身上。

  “多謝二小姐好意,我答應攜她同行,自當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擾白府。”不動聲色的回絕平和而客氣。

  “葉姑娘到底是女兒家,怎忍心讓她一介稚齡風雨飄零,輾轉跋涉。謝夫人素來柔弱,雲書又無姐妹,未必能妥貼盡善。”白昆玉笑著與妹妹一起勸說。“白家雖不及謝家,卻也衣食富餘,定當自家小姐一般照應,絕不讓雲書掛心。”

  “三公子若是不放心,常來看她便是。”白鳳歌溫婉而熱情,“姐姐出嫁後,我正覺得有些寂寞,有葉姑娘相陪正是再好不過。”

  “她疏懶任性又不諳中原人情世故,換了陌生的環境難以適應,實在不敢勞煩。”

  “雲書說哪里話,莫非是擔心我們招待不周,委屈了葉姑娘?”

  “我看葉姑娘舉止言談,倒像是出身大家,極是懂禮有分寸的人,哪有三公子說的那般。”白鳳歌輕嗔,暈生雙頰。“難道真讓哥哥說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麼?”

  這對兄妹言語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觴從旁幫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是怕葉姑娘不願,畢竟事關本主,縱然是雲書也不能代為決定。”

  私下也曾問起她的來歷,謝雲書只說是魔教中人,曾與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餘的半點不肯透露,任是謝家大哥與他好奇萬分,始終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癢難耐,極欲探知,不過當前還是出言相助。

  “一點小事教二位費心了,家母歷來遺憾沒有女兒,如今雲書無恙歸家,又帶回一位小嬌客,不知多高興。”謝曲衡也代為解釋,兼以致謝。“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兩家的交情何須多言,多禮反是見外了。”

  “你們說的可是雲書帶回來小姐,是哪位?”聽得這邊熱鬧,一位青年男子探頭過來,好奇的望過去。

  “那個……”順著宋羽觴的指向看了半天,砸砸嘴不無惋歎。“再過五年必定是個大美人,可惜太小。我還以為謝三公子帶回了意中人呢。”

  無心快語令白鳳歌一僵,下意識的看向謝雲書,俊美無儔的臉上並無不悅,也未反駁,竟似默認了一般。

  “兄台謬誤了,葉姑娘身量未足年紀尚稚,怎可拿來說笑。”白昆玉淡淡的斥責。

  對方不服氣的道。“看她小小年紀已是這般容貌,再等幾年定是國色天香,未必遜于白府的兩位小姐。換了我甘願靜待其成,怎算是謬誤。”

  “別將三公子與你這等色鬼相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鳳歌笑責,“誰似你這般連小妹妹也不放過,拿來說嘴。”

  “英雄美人,說說有何不可。”青年毫不在意的打趣,“佳人難得,既然雲書錯失了江南第一美人白大小姐,還好尚有二小姐待字閨中,不然真是讓我這個局外人都扼腕歎息。”

  “休要亂說,我哪及得上家姐。”當著意中人被戲笑,白家小姐俏臉立時通紅,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面上淺笑,見謝雲書仿若未聞,時時不落痕跡的留意著窗外伊人,心下一咯,或許……父親的心願達成起來……有些困難。

  同一時刻,入目三弟的神色,謝曲衡微微皺起眉。


        “這幾日感覺如何?”

  “無聊。”

        迦夜擰了布巾拭面,沁濕的眉睫越發黑亮,襯得肌膚冰雪般明淨。

  “就這樣?”他並不意外,含笑看著她。

  白了對方一眼,她走出房間坐在廊畔欣賞暮色,似是心情不錯。

  房外正對著花苑,白大小姐愛花,家中收羅有各地珍奇的名花,多數正值開放之季,異色繽紛,斜陽下美不勝收。

  “你行情不錯。”對著跟出來的人,她回眸一笑,皓齒如玉。“數日圍著的小姐都在打聽你,謝家三公子真個炙手可熱。”

  “你怎麼對答。”他揚揚眉,頗有興致的問。

  “還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無所知。”她輕易推脫得一乾二淨。“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淨。”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我以為近幾年算是朝夕相處。”

  “那時你可不是謝雲書。”她一語撇脫,垂目注視圓門跑進來的孩子。

  小男孩約摸三四歲,肥白可愛,衣飾精緻,藕一般短臂上還帶著金釧,一望即是富貴人家,笑嘻嘻的十分討喜,見廊下有人也不畏怕,仰著小腦袋看著她。

  “抱抱。”小人兒扯著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圓圓的眼睛滿是親近之色。
  迦夜不習慣這樣的場面,只是看著,也不伸手。

  他瞥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卻不甘心,小手推著他,口裏嚷嚷。“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話語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亂揮,撲著要過去,小小年紀已喜好親近美女。

  他悶笑出聲,看迦夜退避的姿勢,惡作劇的把孩子塞過去。“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無可退,猝不及防的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無措,一掌擼下孩子扔回他懷裏。

  剛摸到紗衣便撲了個空,男孩失望的大哭起來,胖胖的手腳亂扭,執拗的要姐姐,漲得小臉通紅,他抱著輕哄,怎麼也止不住聲嘶力竭的號啕,啄花的小鳥嚇得四處飛散。

  哭了半天,迦夜終忍不住,無可奈何的接了過去。僵硬的懸在半空,宛如拎著一個麻煩的包袱。

  “別哭了。”她沒好氣的輕喝。

  小人兒轉瞬破涕為笑,變化之快令人歎為觀止。努力伸著手要摸她的臉,見她不理,手短又夠不到,便掙扎著要下地。

  剛放在地上,潑開短腿在花苑中亂穿亂拔,也不顧是何等辛苦才養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滿把的花,討好的遞給她。“姐姐,花,抱。”

  迦夜的臉色實在難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滯悶無語。他一忍再忍,終於放聲大笑,興味十足的看她左右為難。

        她挫敗的歎了口氣,任男孩攀上膝蓋偎近她,對手中硬塞過來的花哭笑不得,勉強忍著不自在。

  願望得償,男孩開始倒還老實,拔著花瓣玩,時而塞一把到嘴裏,淘氣的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動了動,仿佛想制止又忍住了。

  自得其樂的玩了半天,男孩探進她脖頸磨蹭,似嗅到了什麼。

  “姐姐香。”確定了事實,他努力直起來嘟著嘴撲近,眼看要貼上粉頰,纖手微動,懷裏的重量忽然被一旁觀望的人拎開。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的懸在空中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又被拖離了軟玉溫香的懷裏,再次大哭。

  這次謝雲書可不同情,任小人在空中踢腳亂揮,冷著臉不理。提出了圓門,聽著哭聲越來越小,不一會兩手空空的轉回,想是交給路過的丫環抱去了。

  “那是誰家的孩子。”

  “白老太爺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一襟的花,他取下一朵,候她拍乾淨遞過。雪白的花瓣如細指舒卷,清香隨晚風飄散,正是迦夜在天山常摘的一種,他嘗過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過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你與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家來往,還不錯。”他不解其意。

  “勸他把這花拔了吧,有毒。”垂睫看著掌心的花,不經意的隨口,指尖又扯下一片噙入齒間。

  他驚疑的盯著她,怔了片刻。“什麼樣的毒。”

  她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倒也不是什麼劇毒,久服才會顯現。”

  “會怎樣?”

  “成人沾了無妨。”她嗅了嗅花香,漫不經心。“但對孩子有效,時間久了會停止生長,終身如孩童。”

  他靜了半晌,忽然握住纖細的手,制止了她拂弄花朵。“你不是經脈受損!”

  “當然不是。”腕間傳來痛楚,她任他握著,神色不變。“那是給教王的說辭,我長年食花才會如此。”

  “你明知有毒,為何……”靈犀一閃,蘊著怒意的話語突然頓住,心頭一寒。

  “你猜的不錯,是我心甘情願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後塵。”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明茂,勻美的側顏柔似靜月。“可惜找到這種古籍殘卷裏所錄的花需時良久,不然該看來更小些,可以多省點麻煩。”

  “……”

  “不嫌費事就讓白家鏟了它,不提也無妨,反正與我無關。”她偏過頭,小小的身子憑欄輕晃,無端生出苒弱無依之感。

  她言辭輕鬆,毫不在意,他卻難以平抑乍然聽聞的驚駭。

  明知後果,持續一年年的以身就毒,隱秘的堅持,究竟出自怎樣的意念。每一瓣咽下去,就斷絕一分正常的可能。維持著孩子似的外貌,背負著妖異的傳言……

  “迦夜。”他沉默的靜了許久。

  “嗯?”

  “難道今後永遠這般,再也恢復不了?”

  “大概吧,也沒什麼要緊。”她不甚看重。“這是我願意付出的代價。”

  “你……一點都不在乎?”

  “總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的直承。“兩害相權取其輕。”

  ……

  “你那是什麼表情,和你又沒關係。”略帶奇怪的劃過他的臉,她疑惑的問,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將唇貼上冰冷的掌心,他的聲音很澀。“我在想……這種代價實在大了一點……”

  “我認為值得。” 心神有點恍惚,手心溫軟的觸感令她陌生,不知為何沒有抽回。“哪怕是附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話語到最後變得模糊,她半猜出來,詫異的凝望。

  天已經全黑,背著月光,看不清俊臉上的神色。

  ……他似乎……很難過……?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19 11:59 PM

第四十三章  閨怨

  數日後,新嫁伊始的白家長女白瓔絡回門省親。

  上上下下都喜氣而熱鬧,連帶暫棲的賓客都騷動起來。不少慕戀已久的江湖俠少對白瓔絡出嫁甚是遺憾,企盼能今日再見一見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並未去前廳,留在苑內與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連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資聰穎,棋風縝密不易中伏,進步極快,靜謐的院內除了落子再無餘聲。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長長的睫毛閃動,認真的盯著棋坪,單手支著頷,小臉秀氣而稚意,纖弱可愛,令她困擾都像是一種罪過。

  細細的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冷的聲音脆而好聽。“我輸了。”

  仿佛從夢中驚破,他回過神收拾棋子,迦夜的驕傲不許人讓棋,這是她輸的第四局,也逐漸需要認真起來應對。

  在中元落下一記應手,他似隨意的開口。“迦夜。”

  “嗯?”

  “過幾日去揚州可好。”

  懸空的手靜了一下,輕輕放下黑子。“去那裏做什麼。”

  “天下三分明月,兩分獨照揚州,不想去看看?”

  “聽起來是個好地方。”

  “確實不錯,我可以保證。”

  “不過……我也聽說中原四大家,首重揚州謝。”

  “你還聽說了什麼?”

  “據說到揚州的武林人士都會去謝家登門拜望,令尊的聲望比一方太守猶有過之。”一邊說,一邊落子依舊。“還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麼?”

  “或者不去我家,只是看看風景?”

  “風景哪里都有,何必自尋煩惱。”

  “我不會讓你覺得麻煩。”他耐心說服。

  “和謝三公子牽扯本身就是麻煩。”她不為所動。

  “到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為那群女人還沒皮厚到圍住你盤東問西。”她冷冷的瞥過一眼“我一定是昏了頭才會與你同行。”

  “你很後悔?”他眯起眼,按住一聲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他的不滿視而不見,她繼續埋頭棋局。

  “一人獨行未免寂寞。”

  “無所謂,習慣就好。”

  “我是說我。”他閑閑的調侃,落下一記殺著。

  “你寂不寂寞與我何干,再說還有你大哥陪著。”她蹙起眉,謹慎的思考。

  “或者我們以這一局作賭,贏了你與我同去。”

  “我從不用沒勝算的事打賭。”

  “那換一局,我讓你四子。”他撒下誘餌。“如此應是五五之數。”

  “你輸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遊歷他方,不回揚州。”

  “你很有自信。”

  “難道你沒有?”他勾起唇,笑吟吟的看她。“我已答應讓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坪。“收子,開局。”


  兩個時辰後。

  “你使詐。”她盯著密密麻麻的棋局,語氣冰冷。

  “願賭服輸。”他心情極佳,從盤中取過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齒像在嘲笑。

  “你故意隱藏了實力。”她直接挑明。

  “兵者詭道。”他痛快的承認。“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於藍。”她面無表情的挖苦。

  “尚求更進一步。”他一臉找打的謙虛。

  險些氣結,她瞪著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


  多年後,一對曾經訂親共偕連理的無緣男女再度相見,何等尷尬。本打算避開,卻在中庭撞見了剛從內宅敘話出來的白瓔絡。

  一別數年,端莊嫻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嫵媚,秀眉鳳目,唇若紅菱,玲瓏有致的身段高挑動人,行止自有無限風情。

  新婚燕爾本該是喜氣盈盈,她卻有些蒼白的恍惚。目光移過謝曲衡,看見了隨在其後的人。

  時光仿佛瞬間逆流。

  她還是閨中守禮的姣姣少女,為父親對未來夫婿的誇讚而臉紅,為那一次遠道而來的會面心跳,將衣飾挑了又挑,在鏡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羨贊中芳心暗動,又在簾後窺見的一刻……失了心,丟了魂。

  騎著白馬而來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舉止優雅。在父親面前長身玉立,風姿不凡,說到興起時神采飛躍,自信昂揚,耀眼而奪目。面對長輩進退有度,言辭落落大方,就連挑剔的叔伯們都不掩欣賞之色。

  長期追逐於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時失了顏色,被比得黯淡無光。父親說會選一個配得上她的人,竟是真真切切,再沒有誰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彈指,她已嫁作人婦。

  替她畫眉弄妝的夫君,換了別人。而那個本該忘卻的人……也變了。

  修長挺拔,俊貌非凡,氣質沉潛而內斂,如一把利劍被鞘隱去了鋒芒。炫目的飛揚轉為難以捉摸的撲朔,卻更加致命。那雙深遂的眸子,在看見她的一瞬垂落下來,覆住了所有心緒,教人無從窺視。

  如一枚利刺紮入了心底。

  周圍一片沉默,意外的場面措手不及,誰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明明是溫暖的春日,她卻覺得陣陣發冷。看他隨謝家長兄行禮問候,宛如對著一個不曾見過的陌生人。

  淡淡的眸子掠過,全無一絲波瀾。

  本該是她託付終身的良人,已成天涯陌路之隔。“三公子……何時回了江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數日前方至,未及恭賀,尚祈見諒。”清朗的男聲平靜逾恆。

  錯過了……終是擦肩……

  ……縱是萬般不甘……

  “你為什麼回來……”一滴清淚墜落,心緒百般按捺藏不住,衝破了唇齒的禁制。“……為什麼這個時候……為什麼要出現。”

  他似乎愕了一愕。

  “要是永遠沒有回來多好……”白家長女淚如雨落,一改溫馴自製的性情。“永遠不見……我……”語音漸漸哽咽零落,難以說出更多,她忍著淚踉蹌離去。身側的丫環婆子這時方醒悟過來,匆匆忙忙的趕上去,還不忘同情的多看他幾眼。

  身邊的兄長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數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支持他撐下去的力量之一。何時起,那一抹清淺的甜意逝去無蹤,連面容都淡薄得不復記憶。心頭縈繞的,早已是另外一個身影。

  看到她的淚,不是不歉疚的。聽聞她覓得佳偶依禮嫁娶,花開花落,他以為再不相關。若不是猝然撞破,誰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


  獨自坐在花樹下,試著回憶多年前的印象,最終還是放棄。

  纖小的身影漸漸走近,打量著他的神色。“還好?”

  “嗯?”

  “聽那群女人說了。”如此盪氣迴腸的重逢被一傳再傳,白府人盡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麼傷心。”

  他一時失笑,略微的傷感煙消雲散。“你是來安慰我?”

  “我可不會。”她不客氣的否定,甩過一壇酒。“要難過你自己多喝點。”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開封泥飲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彌散,熏人欲醉,她略退了一步,避開撲鼻而來的香氣。“江南的酒太軟,和塞外真不相同。”

  “也有厲害的,你沒喝過。”他擱下酒壇,糾正她的評論。“有些入口香甜綿軟,後勁十足,不小心很容易喝醉。特別是女兒紅,釀了十幾年的飲前還得兌新酒,下次我帶你去嘗嘗。”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

  “忘了你不喜歡飲酒。”

  “也不是……”她沒再說下去,推開棋坪坐上了石桌,纖足輕晃,神色有些悵然。

  “謝謝你的好意。”他彈了彈酒缽,心裏是高興的。

  “你真不在乎?”她略微好奇。“江南第一美人呢。”

  “我只見過她一次。”他並無鬱色。“註定無緣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開。”

  “怎麼說。”

  “揚州謝家的三公子,家世出類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強,又有一段人人稱羨的好姻緣,可惜禍從天降錯過了七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餘恨,徒留兩情依依……”

  “你從哪里聽來的。”他沒好氣的打斷她的揶揄。

  她聳聳肩,淡淡中不掩幸災樂禍。“所有女人都這麼講,還有不少為你們掬了一把熱淚,說是趕得上話本傳奇了。”

  “少聽這些無聊的東西。” 一時很想在她身上磨磨牙。

  “是你帶我來的。”她不忘提醒罪魁。

  “我以為你是打算勸慰我的。”

  “其實我是來嘲笑你的。”

  忽然發覺鬥嘴意氣的滑稽之處,倆人同時笑起來。

  “迦夜。”

  “嗯?”

  “唱首歌吧。” 他的聲音低下來,柔如春風。“你在龜茲唱過的那首,我很想聽。”

  靜了半晌。

  清澈透明歌聲在樹下響起。穿越了花繁葉密的枝椏,在澄藍的天空下飄散。女孩在石桌上微微後仰,望著變幻的雲彩,吟唱著神秘難解的歌謠。歌聲仿佛有種溫柔的力量,撫慰著一切哀傷澄定,直入心底。

  陽光落在迦夜的額角,像踱上了一層金芒。細嫩的臉上也有了微紅,如一只鮮美誘人的春桃,頓生愛悅之念。

  歌聲緩緩消失,當最後一個音符湮滅,她低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他默默凝視了許久,探手拉住細腕用力一帶,纖小的身子跌進胸膛,重重的撞入懷中,連帶身後的大樹受震,落下了漫天花瓣。

  猝然變化,她有點惱火的抬起頭。“你幹什麼。”

  紛飛的花雨落滿了一身,揚揚灑灑猶如細雪,忘了生氣,她愣愣的仰望,黑眸映著一天一地的落英,像蘊著無數星芒。

  “真美。”

  喃喃的歎息響在耳畔,還來不及應答,溫熱的吻便落了下來。



第四十四章  佛音

  甘甜的酒氣盈散齒間,她的意識有點模糊,不自覺的環住了他的頸。強勢的在唇上輾轉,肆意索取著甜美,幽暗的眸子仿佛隱著火,熟悉的氣息又莫名的安心,連帶著她也熱起來,益發昏然。

  吻越來越深,糾纏難分,呼吸逐漸紊亂,撫在她頸後的手很燙,健臂慢慢收緊,窒息般的貼在一起,忘了世間的一切。

  直到一聲驚叫劃破了靜謐。

  抬眼望去,白鳳歌在苑門邊驚愕的看著兩人,玉手掩住唇。

  “二小姐有事?”他鬆開了迦夜,客套的詢問,並無半分窘迫難堪,倒顯得對方的驚惶失態有些可笑。

  “三公子,葉姑娘……你們……你……”美麗的眸子浮上了失望的淚意,困惑不解。那個纖小的女孩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花,一般的坦然自若,黑亮的眼直望過來。“白小姐有何指教。”

  到底是世家之女,震驚過後迅速鎮定下來。只是藏不住酸澀,眼眶微微發紅,想了半天才勉強說出來。“外廳的許多朋友商議著去靈隱寺上香遊春,我想葉姑娘初來,或許想去看看……”

  “多謝二小姐好意。”他看向迦夜。

  “我對禮佛進香沒什麼興趣。”

  “那裏景致不錯,頂多不進大殿便是。”他出言勸誘。“出去走走也好。”

    迦夜想了想,點了下頭。

  無視一旁複雜的明眸,他攜起她的手。


  數十丈外的小樓上,謝曲衡與宋羽觴對望一眼,均是一臉震駭。

  身處一堆鬧哄哄的青年男女之間,氣氛極是怪異。

  大哥隨著他閒談,話題泛泛,左右不離。白鳳歌被一群閨中好友簇擁,偶爾投來一瞥,掩不住幽怨難過。白昆玉時而投注這方,時而留意迦夜,仿佛在思索什麼。宋羽觴偶爾看他,間或不忘注目來進香的各色麗人。

  迦夜倒是空閒,落了孤身一人也不介意,儘自個的興趣遊賞著景色。

  走馬觀花的掃了一眼,果然未進佛殿,她徑直繞向後山,撇下一幫熱鬧愛玩的世家子女各祈心願。

  比起前殿的香火鼎盛,後山確是靜了許多。

  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濃的綠意中錯落著佛像佛塔,古意森森,偶爾有佛鼓頌經之聲,極有清平心境之效。她專挑人少客稀的地方去,越走越是僻靜。鳥鳴啾啾,如在林間互相應和,聲聲清脆動聽,山道的石徑上爬滿了綠苔,合抱粗的巨木參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年頭。

  偶爾瞥見殘舊的佛像立在道邊,她冷笑一聲,只作未見,信步往更幽深之處尋去。

  未走多遠,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江南春雨如煙,並不甚急,卻也沾得衣襟洇濕。遲疑了片刻,身後傳來人語,回眸一看,可不正是同來之人。

  沒兩步,寬大的衣袖遮住了頭頂,擋住了綿綿雨絲。“聽說前方不遠有個棋亭,且去避一避吧。”俊目隱含笑意,也不顧旁人的眼光,護著她沿路行去,留下後方紛雜的心思不一而足。

  白鳳歌由兄長護著,咬咬唇跟了上去。

  謝曲衡擰了眉頭,又不便說什麼。

  宋羽觴看著兩人的背影極是不解的隨在其後。


  確實是有亭的。

  轉過山道彎折處,一角飛簷入目,恰恰坐落於險崖之上。

  亭畔有泉。

  山水從崖上披落垂瀉,揚起陣陣水霧,飛瀑如煙。

  亭下有人。

  一位老僧與一個青年正在對弈。

  一名青衣小僮垂手侍立,時而續上香茗。

  “抱歉擾了諸位雅興,山雨忽來,前後無遮頭之處,不得已暫避,還望見諒。”

  弈中的二人抬起頭來,心裏俱是一聲喝彩。

  男子清俊非凡,女孩容顏似玉,雖被雨淋得浸濕,仍掩不住光華。男子著黑衣,明明是低調的潛藏,卻反成了冷峻卓然。女子穿白衣,原該是不染的純淨,卻無端帶出了冰峭。

  錯非是年紀有別,真是一對璧人。

  “公子說哪里話,此亭又非在下所有,何須客氣,請速速進來躲雨便是。”下棋的男子舉手揖讓。老僧默然不語,白眉下的眼睛打量著女孩,仿佛對二人十分留意。

  一行人魚貫而入,小亭頓時擁擠起來。

  春雨漸漸急了,銀鏈般從簷邊掛落下來,迦夜立在亭邊,時而伸手去接一接,白生生的手沾上了水珠,玉一般好看。謝雲書立在一旁,也不制止,偶爾替她擋一擋濺落的水。

  眾人無事,宋羽觴湊近棋評,看兩人對弈,也不顧觀棋不語的成規評頭論足。謝曲衡轉過了頭,與白昆玉一般打量著弈者,心下暗自估量。

  白鳳歌怔怔的望著謝雲書,一時竟像癡了。

  對弈的老僧鬚眉皆白,淡泊平和,慢慢的呷著茶,等待對方應手。下棋的青年錦衣玉服,優雅自若,舉止矜貴,手上的板指瑩潤如脂。

  江南本是臥虎藏龍之地,下棋的兩個也必非尋常人物。不過迦夜漠不關心,他也只當路遇。

  “大師果然厲害,棋到此處,我也唯有束手認栽了。”下了不多時,青年朗笑認輸,全無失局後的鬱色。

  “阿彌陀佛。”老僧合什念誦。“公子殺著淩厲,銳不可擋,唯一可歎失之輕率燥進,否則老衲萬無勝理。”

  “確有此弊,大師慧眼如炬所言極是。”青年從僮兒手中取過濕巾拭手。

  “剛不可久,強極必衰,生殺有度始成天道。”雪白的長眉幾乎覆住了眼睛,“成魔成佛,皆在乎一念之間。”

  “何者為魔,何者為佛。”宋羽觴笑嘻嘻的反駁。“要我說佛魔本一家。”

  這話是有些不恭,拿了佛祖笑謔。白昆玉輕斥無禮,老僧卻不以為忤。“這位公子所說倒也不錯。佛家有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也是這個意思。”說到末了,老僧抬起眉,精光四射的眼投向亭前,“這位姑娘認為可是?”

  迦夜正神遊物外,忽然聽得喝問,微愕的回頭。

  “老衲請問姑娘,可曾聽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目視著她,語音沉厚。

  年高德邵的僧人突然質問這般年幼的女孩,不說旁人,連對弈的青年都現出訝色。

  迦夜愣了愣,黑眸漸漸冷下來,止住了謝雲書,緩緩走上前。“大師此言何意。”

  “老衲並無他意,只是奉勸女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亭中一片寂靜,唯有山瀑奔流。她微一沉吟,踱了幾步。“我們可曾見過。”

  “老衲曾於數年前,有幸恭為莎車國公主彌月大宴之賓。”

  “大師好記性,難怪意有所指,原來竟是沖著我來的。” 恍然而悟,迦夜輕輕擊掌,眸子瞬間凝成了冰。

  “葉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白鳳歌囁嚅的問出口,張望著場中數人。

  謝雲書沒有表情,緊盯著老僧。

  對弈的青年也頗為意外,興味的揚眉,仿佛覺得甚是有趣。

  宋羽觴與白昆玉不解其意,詫異的望著迦夜,又看謝雲書。謝曲衡適時上前一步,按住了弟弟的肩。

  “久處幽暗之室,不辯日月之光;久入鮑魚之肆,不聞蘭麝之香。以姑娘之明,當知是非曲直……”

  尚未說完,迦夜彈了彈手指,打斷了他的話。以她的年紀作這個舉動相當無禮,卻無人開言,眉間漸濃的煞意壓過了稚色,隱隱透出邪氣的森寒。“大師究竟想如何?”她毫無笑意的打趣。“要我出家作尼姑是絕不可能的。”

  “不敢,老衲只希望姑娘能秉持慈悲之心,偶爾來敝寺聽聽講經,時日一長必有裨益。”

  “多承好意,倒是不必多此一舉了。”她意興闌珊的把玩黑白棋子。“大師留了顏面,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棋子從她指間落下,在竹坪上砸出啪啪輕響。“實在是過慮了。”

  “年紀大了難免想得太多。”她似笑非笑,清冷的神色戲謔輕嘲。“明明弈事已了,大師卻以為猶在局中?”

  “姑娘是指……”白眉一軒,老僧略為猶疑。

  “我已無心入局,何必以己心度我,世事與我有何相干。”

  “果真如此,便是老衲妄言了。”默然良久,老僧抬起眼,“但若是……”

  “但若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也請恕我無禮。”輕描淡寫的點點頭。“大師覺得如此可算公平?”

  “阿彌陀佛,願姑娘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若有雅興弈棋,老衲必定焚香以待。”

  “多謝。”她淡淡一笑,首次執禮相辭。“山雨既停不敢再擾,請兩位繼續。”


  “大師為何對此女這般慎戒。”續上了熱茶,棋坪上又擺開了另一局。

  落了數子,老僧才慢慢出言。“此人在西域可算是翻雲覆雨的人物,不知怎地來了江南。”

  “翻雲覆雨?大師說笑了,以她的年紀……”

  “五年前我在西域見她,已是這般模樣。”長眉被熱茶一熏,掛上了水霧,與煙雲彌漫的山林相映成趣。

  “你是說她五年不曾變過?”

  “未必僅只五年。”

  “怎麼可能,她究竟是什麼身份。”

  老僧搖了搖頭,無意細說。“我本擔心她在中原橫生事端,眼下看來似無此意,也算造化之福,世子無須多問,還是各自相安無事的好。”

  “大師未免過慮,江南與西域萬里之隔,再厲害又能怎樣。”

  “世子莫要動爭鬥之念。”似看透了他的內心,老和尚出言勸告。“她雖有來歷,到底形如稚女,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還是罷了此意的好。”

  “她到底有多大?”終是按不住好奇。

  “這個麼……”老僧微笑起來,“怕是唯有佛祖知道了。”

  啪!一聲落子響在了山間。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00 AM

第四十五章  情衷

  “她究竟是什麼人。”謝曲衡嚴肅的質問。“看來不是普通的魔教教徒,否則玄智禪師決不至這般言語。”

  “玄智禪師?”

  數十年前便已名揚天下的得道高僧,他也有所耳聞。據說身兼少林派數種絕學,性喜雲遊四方,多年來行蹤飄忽罕見其人,甚至有傳言說已圓寂於某處,居然日前在靈隱寺偶遇,還識破了迦夜……

  “不會錯,白昆玉去查過。和他對弈的人也不簡單,至今尚未探出。”

  以白家在杭州的勢力都查不出,自是有來頭的人物了。

  “還有那天她的神態……”謝曲衡不知該如何描述,小小年紀竟然有如許可怕的殺氣,言辭之間充滿了睥倪一切的傲意,迥異於平日所見,那般淩厲的氣勢,決不會是庸常之輩。

  “我本以為她是魔教下役,被你好心帶至江南。”雖也隱隱覺出兩人的牽絆比想像中深,卻未料想竟至於此。“我見你……你……就算謝家不計較她的出身,你們的年紀也……咳……”

  大哥看見了?難怪……入眼謝曲衡尷尬難言的模樣,他倒是笑了。“迦夜不是孩子了,她只比我小兩歲。”

  “怎麼可能,她看來不過十三歲。”不出所料的難以置信。

  “因為……某些特殊原故,她不會長大了,但心性閱歷卻已是成年女子。”他含糊的解釋了一下,又展顏一笑。“大哥放心,我還不至於對一個孩子下手。”

  “魔教果然邪得很。”謝曲衡詫然自語,仍是不解。“她的真名叫迦夜?身份……”

  “她是魔教四使之一,天山執西域三十六國事務的雪使,過去的幾年是我的主人。”他平靜的道出。

  謝曲衡猝然站起,“她是驅你為奴的人?!”

  “嗯。”

  “這種人留她做甚,還帶至江南。”謝曲衡怒意勃然,出言責難。“接下來你是不是還想把這個禍胎帶到謝家,居然多方回護,你莫非失心瘋了麼。”

  “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親眼看見她和玄智禪師是怎麼說話的,那般狂妄放肆,囂張無忌,哪一點可取,她是怎樣蠱惑了你,連大哥的話都聽不進去。”

  “如果不是她,我早死了無數次,根本不可能活著回來。”比起謝曲衡的憤怒,他只是淡淡的堅持。“她是個好女子,真說起來,也是我配不上她。”雖然心狠手辣,詭秘多詐,反掌無情,她仍是難得一見的好女人……他一直這麼認為。

  “我知你這些年受盡折磨,竟連心都變成奴隸了麼,當年可不是這樣。”看著弟弟替那個魔女辯解,謝曲衡難過之極。“老三,你太讓我失望。”

  他沉默,過往的種種,那樣複雜的糾纏,豈是言語能說清。迦夜於他,早已脫離了單純的臣屬,縱然是至親也無法理解。“她已退出魔教,來江南也只是觀物賞景,無意介入江湖紛爭,大哥無須擔心。”

  “你們到底是怎樣的關係。”他愣了一下,瞥見謝曲衡的神色又頓悟過來,幾乎想笑。“我們暫時沒有任何關係,她還是……”他沒說下去,謝曲衡大略猜到,有些意外。“你說她……魔教不是……”

  “中原對魔教並不瞭解,多指為淫魔妖邪一類,其實也不過是及閘派相類的組織罷了,所不同的唯有等級森嚴,刑罰酷厲,手段詭密而已。她絕非大哥所想的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實力才有對等的身份地位。”

  再怎麼想像,也無法想出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少女是如何號令。謝雲書揀了一些簡要的說了說,讓大哥約略瞭解一點。雖是簡述,等說完天也黑了。

  沒有提得太細,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夠讓謝曲衡心驚。那一層層血腥的殺戮甄選,一次次奪命的王廷刺襲,一場場翻覆的逆謀策亂,遠遠超出了臆想。

  “……她本是江南人,和我一樣陰差陽錯流落至天山……處心積慮復仇……待殺了教王便再無留戀,拋卻權位遠走……”

  聽完了良久無語。

  “或許是大哥想錯了,縱然她對你有恩,還了也就是了,何必……”

  “大哥,我早就不是七年前的我。滿手血腥殺人如麻,不敢自認還是謝家人,或許在你眼裏一如既往,可在我心底,自知與迦夜無甚分別。”

  “所以你自甘墮落,不與名門閨秀來往,專與這魔女廝混?”

  “……在我眼中,她是最好的。”他有點累。說了許久對方仍不明白,他並未看低自己,大哥卻瞧低了迦夜。“我喜歡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你也不為謝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有此之累。”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我本想私下回家看看……”

  “只要和她分道揚鑣,你仍是人人稱羨的謝家三公子,過去種種身不由已,爹絕不會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他無言以對。

  縱然家人寄望,經歷過的卻不會抹去,他已不願再粉飾虛詞,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扮演一個完美如斯的謝家子。曾經奉為圭臬的種種,早在七年裏轟然崩塌,斷絕了回復的可能。


  推開門,迦夜獨坐桌前,自己與自己對弈。無聊的拎著棋子玩耍,黑白雲子在指間泛著幽光。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他從背後攬住嬌軀。

  她斜著眼睛瞟了一下。“我可不記得和你有約。”

  “迦夜。”

  “嗯。”

  想了半天又咽回去,他鬆開她在對面坐下。“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殘局,一隻冰涼的手拂過眉間。“你瞧著有點倦。”

  “還好。”

  “因為我?”

  他笑了笑,拉過她的手貼在唇上。“你在關心?”

  “你自找的。”她用力想抽回。

  他握住不放,甚至進一步攬住了纖腰。“說的對,你可以開始嘲笑了。”

  漸漸習慣了他這樣的舉動,也就任之。“當時還是應該殺了那個老傢伙。”

  “他不是等閒人物。”

  “嗯。”若非無一擊必殺的把握,怎會留此隱患。“不過他沒認出你,明日我離開便是。”

  “迦夜。”他將小小的身子抱至膝上,語氣稍稍加重。“你答應過一起去揚州。”

  “你確定?”她安靜的蜷在臂間,“我的身份已經讓你頭疼了吧。”

  “無妨。”

  “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噓,別說話。”他輕輕比住了她的唇。

  她側耳聽了聽,“為什麼,外面又沒有人。”

  “因為我想吻你。”

  隨著話語,他觸上柔軟微冷的唇。



第四十六章  亂雲

  “三哥!”一個少年飛撲入謝雲書懷裏,抱得死緊。

  “青嵐。”他十分意外,看著幼弟。“你怎會來杭州。”

  見到許久不見的兄長,謝青嵐眼睛都紅了。“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飛鴿傳書說你回來了,我求爹准我來接你們。”

  “爹讓你出來,你通過了試練?”他拉開一點距離上下打量,當年還僅是個十歲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氣勃勃的少年,幾乎不復舊時記憶。“一個月前剛過,在床上躺了二十多日,剛爬起來就磨著出門,幸虧娘說情。”

  “娘身子可好。”

  “一聽說你無恙歸來,立時好了許多,現下日夜盼你早些到揚州。”

  他沉默了一下,謝青嵐急急開口。“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裏說了,爹只說回來就好。”眼珠轉了轉,少年附在耳邊小聲道。“我偷偷見到爹看信手都抖了,把那幾張短闌瞧了很多遍。”

  向來不苟言笑的父親……

  “三哥,你不知道家裏多高興,過去的幾年,娘總要在你房間裏呆好久,出來眼淚汪汪,誰勸都沒用,現在總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爹可是有什麼吩咐?”

  謝青嵐撓了撓頭,鬼頭鬼腦的看了看窗外。

  “周圍沒人,你說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嚴父的性情縱然是聆得佳音,也斷不致激動到放青嵐趕過來的地步,只須等上十餘日自會與大哥回轉,何必多此一舉。

  謝曲衡狐疑的接過青嵐遞來的密信,展開細閱。“真有暗囑?怎不用飛鴿傳書?”

  “爹說事關重大,橫豎我要過來,就一併帶來了。”他笑嘻嘻的表功,“再說我來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舉兩得。”

  閱畢謝曲衡將信交給他。

  入眼熟悉的字跡,他心猛然一跳,又按捺著讀下去。一目十行的掃過,疑惑的詢問。“這個南郡王世子是什麼來頭。”

  “南郡王是皇帝數年前冊封的異姓王之一,聖眷正隆,權勢不凡,有朝廷的背景,官府江湖均會避讓三分。本來官民互不相干,但世子野心勃勃,有意挾其地位一統江南武林道,已經被他鏟平了不少幫派。首當其衝的障礙便是我們謝家,無端成了他的眼中釘。”

  “他行事手段如何?”何時出了這樣的人物。

  “狠辣陰毒,被他併入的幫派首領多是舉家覆滅,老幼不留。官府歸結為江湖仇殺,武林中又不便正面衝突,屢屢有尋仇的夜刺。他收攬了一幫高手為虎作倀,迄今無人能得手。”謝曲衡面色凝重。

  “看他這駕勢倒是想學君王府了,也不瞧瞧人家是何等手腕,豈是他這般小人行徑。”謝青嵐插口,極是不屑。

  謝曲衡頷首認同,冷笑一聲。“我看他確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謝家而代之,好與北君王府比肩,可惜……未必能如他所願。”

  “可有交過手?”

  “暗裏也曾過手,雙方均有折損,不是易與之輩。”謝曲衡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對謝家也是這般計量,爹信裏說他近期有異動,私下計畫暗舉,必定是沖著揚州。”

  南郡王世子……

  又是一場風波將起,他默默思索了半晌。

  耳畔聽得孩子的嘻鬧,下意識的移近窗前。

  暮春將至,園內落花無數。

  重重花葉間,荏弱的身影盈盈而立,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她的腿,雖有些不耐卻未曾躲閃,由著他撒嬌,三兩隻蝴蝶在身邊飛舞,映著微紅的晚霞,如一幅絕美的畫。

  黑眸不經意的望過來,很快別轉,仿佛有些狼狽。

  那一刻,滯重的心忽然輕鬆起來。

  “你是誰。”少年瞪大了眼睛,口氣不善的置詢。

  瞪著悠然落座的女孩,又看看謝雲書。後者正替她剝著新鮮橙紅的櫻桃,剝好的置在細瓷碗中推過去,她懶懶的食上幾粒,眉尖因酸甜輕蹙。

  享用的與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很不順眼。

  謝曲衡倒也罷了,已能視若無睹,謝青嵐卻是年少氣盛,看不慣心中神人一般的三哥替一個比自己還小的丫頭服務。

  “他是誰。” 迦夜瞟了瞟對方,懶洋洋的問。

  “五弟青嵐。

  “你家兄弟真多。”

  不帶惡意的話語聽來令人不悅,謝青嵐按捺不住。“你到底是誰,憑什麼讓三哥替你剝,你自己沒手嗎?”充滿火氣的聲音響在庭內,在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迦夜擺了擺手,示意謝雲書。“別剝了,吵。”

  慢吞吞的話險些氣炸了青嵐的肺,受不了一再被無視。“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是鳳歌姐坐這兒。”

  “說起來他有點像你剛上山的時候,好在你沒他囉嗦。”掃了一眼,她充耳不聞的對身邊男子道。

  “青嵐,坐下。”謝雲書含笑看了看漲紅臉的弟弟,取過濕巾擦拭著指尖。

  “不得對葉姑娘無禮。”謝曲衡象徵性的呵斥了一聲。

  迦夜興趣缺缺的想走,被謝雲書拉住了手腕。“再坐一會,夜色正好。”

  迦夜瞟了一圈,細紗宮燈高挑,映著花影重重,晚風細細。

  確實不錯,不過……

  她搖了搖頭。“太吵。”

  “你……!”

  一隻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將滔滔湧出的話。“青嵐,從現在開始不許出聲,想知道的事我稍後會告訴你。若不同意自己先回房。”靜默了片刻,直到少年悶悶的點點頭,謝雲書才鬆開手,裝作沒看見弟弟委屈的眼神。

  謝曲衡咳了一聲,沒有說話。“坐吧。”

  迦夜無所謂的落座。

  半晌,謝青嵐重重的坐下來,恨恨的盯著她。“我討厭你。”

  迦夜翻著書,倚著廊柱半看半打盹,像是沒聽到。

  “你聽見沒!”少年的聲音大起來。

  吵死人的傢伙。迦夜歎了口氣,卷起書準備換個地方。

  少年不依不饒的擋在前方。“我在和你說話。”

  “說什麼。”

  少年語塞,想了半天。“我討厭你。”

  “……”

  “你最好離三哥遠一點。”

  “……”

  “你根本配不上他,瓔絡姐和鳳歌姐那樣的名門淑女才配和他一起。”

  “……”

  “像你這樣的邪魔外道識趣最好趁早離開,休想攀上謝家的門。”

  “……”

  見他絞盡腦汁的苦思,半天說不出下句,她揚了揚眉。

  終於沒了,很好。

  轉身逕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總有辦法繞回自己的房間。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少年愣了半天,騰身追上來。

  “聽見了,你還想怎樣。”她的眼睛微微下瞟,一個胖胖的小人從門邊探出頭,暫態暗叫不妙。

  見她似乎心虛,謝青嵐有點得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離開。那樣我就放你一馬,不把你的來歷宣揚出去,不然連白家的門都出不了,魔教的人可是武林公敵,就算你年紀再小……”

  “我起先覺得你們有點像,現在我收回前言。”

  少女冷冷的打斷他的話,耐心所剩無己。“你比我想的要蠢得多,偶爾也該用用腦子,否則我會懷疑離了謝家你還能活多久。”乾脆俐落的說完,一手撈起撲至裙邊的小鬼塞進他懷裏。

  “既然那麼喜歡白家,這個小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張揚悉聽尊便,恕不奉陪。”話音未落,人已從眼前消失。

  去向都沒看清,他愣了半天,又望向懷裏多出來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半晌,白胖的小人張開嘴。“要姐姐,我討厭你,哇……”


  “我可能要離開幾日。”

        伏在榻上的女孩頭也沒抬,埋首於一把竹制的算籌。

  “家裏有些事。”摸了摸烏黑的發,“應該用不了太長時間。”

  “很棘手?”

  “你怎知道。”

  “能讓令尊出動三個兒子,會是小事?”美麗的唇邊有抹輕嘲。“你回來的可真是巧。”

  他無聲的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我們五兄弟。”

  “大哥性情剛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長輩帶至山間學習醫術,聽說已略有小成;四弟隨著膝下無子的三叔,留在了泉州;最小的便是青嵐。”

  “我失蹤後,娘膝下只有青嵐尚小能逗她展顏。爹心裏不忍,也就放鬆了管束,他雖然過了試練獲許出門,性情卻仍是個孩子。言語有什麼得罪之處,你別見怪。”

  迦夜勾了勾唇算是笑。

  “爹放他出來大概是想歷練一番,但此次麻煩重重,我和大哥商量還是讓青嵐留在白家,萬一對你不恭薄懲無妨。他不小了,偶爾也該知道分寸。”頂著謝家的頭銜旁人多有容讓,加以年少心高,驕縱而不自知,絕非好事。

  “他要是能讓我生氣,也算是本事。”無聊的拔弄著算籌,那個無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心頭。“何況我也沒義務替你教訓他。”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微微一笑,指尖輕撫嫩白的臉。

  迦夜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你自己小心,沒死在天山,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話。”

  “那還不至於。”

  把散落的長髮拔到一邊,迦夜轉了個話題。“口渴了,替我剝幾粒櫻桃。”

  “我以為你不喜歡。”端過素碗,指尖輕輕一劃,細小的櫻桃核掉出來,只餘細嫩多汁的果肉。

  迦夜懶懶的倚在榻上,細品著嘴裏的櫻果,如一只等待餵食的貓。“要去幾日?”

  “十日左右。”

  “十五日你若沒回來,我便不等了。”周邊的景致賞玩得差不多,漸漸有些乏味。

  “好。”他想了一想。“幫我看著點青嵐,莫要讓他闖了禍。”

  她輕哼了一聲。“我討厭做保姆。”

  “下不為例。”他眉目含笑。

  鮮紅的櫻果墜在唇上,被細白的牙齒咬入,落至舌尖,嬌嫩而誘人。

  “櫻桃滋味如何。”

  “你自己嘗嘗。”她不甚上心,素手又掂過一枚。

  唇角忽然被舔了一下,她瞪著近在咫尺的俊臉。

  “確實不錯。”他別有深意的笑謔,再度俯下了頭。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02 AM

第四十七章  死間

  謝青嵐剛一踏出,恰好看見一襲身影走入了隔院。

  暗地裏皺了皺眉。那個厚顏的女人竟然仍未離開,外出了一陣又晃在他眼前。若非三哥和大哥數次叮囑,真想把她丟出去,或是乾脆告訴白家她的出身來歷,想必那時就該哭著求饒了。

  大哥說她比自己還大。

  見她仗著年幼的模樣招搖撞騙實在厭惡。神色永遠是一種疏離冷淡的倨傲,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弄不懂三哥何以處處順著她,甚而對她那般溫柔。鳳歌姐背地裏黯然傷神,連帶他都覺得愧疚,險些要將所知的合盤托出。

  不是那年的意外,三哥應該已娶了白瓔絡。縱然無緣錯過,幸好還有白鳳歌,他很希望多這樣的一個三嫂,家世良好又美麗優雅,知書達禮,相信爹和白老太爺也是如此之想。

  若是沒有那個妖女就好了,一切都會像從前一樣。

  每每見卓然出色的兄長對一個魔教妖女容讓回護,屈情下意,那般優秀的人被迷惑至此,委實氣悶得難以忍受。

  聽到白家暫住的江湖人士、家丁使女的私下議論,不避諱的在近處對她指桑駡槐,刻薄嘲諷兼而有之,心下說不出的快意。可惜種種譏罵對那個厚顏無恥的妖女來說直如東風過耳,一個眼神都欠奉,只顧自己出門尋樂,甚至還耐不住寂寞消失了數日,等三哥回來他一定重重告狀,最好能羞辱一頓趕出去。不是大哥吩咐不准妄動,他會很樂意代勞。

  相較之下,到底是江南的女兒家惹人憐惜。

  想起數日前在茶樓救下的霜兒,便不自覺的帶出了笑。那樣嬌柔似水的女孩,被惡霸欺淩時梨花帶雨般的淒然,在他出手相助後不勝羞怯的致謝,白家收容後伶俐體貼的為人,都是萬般可愛,讓人從心底疼憐。

  可惜爹治家甚嚴,不然……

  玉面一紅,他快步向廚苑走去。

  除下了肩上的包袱,侍女送來了一盤鮮果和一壺溫茶。

  想是礙于謝雲書的面子,雖然目光輕鄙,白家禮數上還是周到的。

  他離開有一陣了,料想事情該辦得差不多,過兩日便到了十五天,若再不回來,她也無甚耐心再等。以他過去數年的歷練,縱是棘手也不至有性命之危。既然遲早要分道,這個時機倒好,不算有背諾言。

  思索了半晌,她倒了一杯茶,喝下了第一口。


  筆直的官道上,幾騎健馬四蹄騰空的飛馳,黑亮的皮毛下汗如漿出,喘息如雷。

  “不行,必須歇一歇,馬受不了。”第三騎上的人揚聲勒馬,希律律一聲長廝,迅馬緩下了速度,馬腿都有些發顫。

  連日的急奔讓人也有些疲憊,停下來的人捺不住焦急之色。

  “說不定對方還未動手,興許我們能搶在前頭。”宋羽觴往寬處想。

  “怕是來不及,如果我們在南郡查到的消息屬實。”謝曲衡眉頭深鎖。

  “臨行之前我托迦夜照看青嵐,他不會有事。”謝雲書出言寬慰,心下也不無憂急。

  “我最擔心的不是他,沒想到這次密謀針對的不是謝家,而是要拔掉杭州的白家。以南郡王世子的手段,實在不敢想那邊情形如何。”

  “有雪使在,公子盡可以放心。”首先勒馬的人跟著勸了一句,轉過頭又對同伴私下嘀咕。“如果她真會管這檔子閒事的話。”

  “我看難,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樂觀的聳聳肩。“能護著老大的弟弟已經算很給面子,還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沒想到老大還真有來頭。”

  “我更沒想到他能勾了雪使一起回來。” 說動冰山一樣冷心冷情的人,拋卻了恁般顯赫的權勢飄然遠引,真個匪夷所思。

  “而且還殺了教王。”

  “我們錯過了不少好戲。”

  兩人竊竊私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惋惜之色。

  宋羽觴耳朵伸得老長,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幾欲出口探問。

  “銀鵠碧隼。”一聲低喝傳來。

  “在。”兩人不自覺的挺直。

  “多吃點東西,一會還要趕路。”謝雲書淡淡的掃了一眼。“少說廢話。”



  “霜兒。”尋到嬌弱的身形,他放輕了聲音喚。

  楚楚憐人的秀顏轉過,隱約有些慌張。“謝公子。”

  “你在做什麼?”他不疑有他,當是自己冒昧嚇著了佳人。

  “小婢在準備銀耳湯,正準備送至謝公子房裏去。”

  “那我可是替你省了力氣,自己過來取了。”少年笑嘻嘻的調侃。“怎麼謝我?”

  少女羞澀的低下頭。“小婢是謝公子救的,恩同再造,怎麼報答都是應該的。”

  “這樣啊,那你替我把銀耳湯喝了。”他促狹的逗弄。

  圓亮的眼睛閃過一抹微疑。“公子的意思是……”

  “我從小就不愛甜食,你喝了可是幫了大忙。”他做了一個拜託的手勢,女孩掩口笑起來。

  “那可不成,我們婢女哪能喝這些,再說……”她嬌怯的一笑,“再說這是我專為謝公子燉的。”

  “單為我燉的?”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心頭喜滋滋的。

  “若是公子嫌棄就罷了,反正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女孩咬咬唇,帶上了幾分幽怨。

  “既然是霜兒專為我備的,那可一定要嘗嘗。”謝青嵐掂起碗,舀起一勺往嘴裏遞去,女孩笑吟吟的看著。

  猝然一聲裂響,少年手中的碗粉碎,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住了兩個人。

  廚房門口,迦夜靜靜的站著,黑幽幽的目光盯著一臉驚愕的少女。

  “你幹什麼!”謝青嵐愣了半晌,一股怒氣竄上來,怒喝出聲。

  沒看她怎麼動,人已到了身前,本能的探手阻擊。腕上忽然一緊,如有鐵箍,半邊肩臂都酸麻了,身子一輕,跌出了七八步之外,勉強站穩了一看,她已和霜兒動上了手。

  霜兒……竟是會武的。

  嬌嬌怯怯的少女動起手來陰狠淩厲,招招殺著。可惜遇錯了對手,沒幾下被迦夜制住了要害,精准無誤的掐住了要穴,顯然落手不輕,霜兒直翻白眼,臉漲得通紅。

  “妖女,放手!”怔了半天,仍見不過救回來的人兒受苦,沖過來制止。一枚石子攸的彈出,在他的臉頰擦出一道血口,也滯住了他的行動。

  “你想救誰?”迦夜目露譏嘲之色。“也不先看看自己還剩多少真氣。”

  聞言一愕,暗中提氣,丹田中竟是空空蕩蕩,真氣幾欲散盡,“你做了什麼。”一時驚駭莫名,看了看霜兒又看了看她,一個隱約的念頭模糊浮現,心下卻不肯相信。

  “蠢材。”迦夜對他道出了兩個字,黑瞳盯著手中的俘虜。“誰派你來。”

  霜兒不開口,眼中驀然掠過一抹狠色。迦夜重重的摑了一掌,清脆的耳光打得她臉一歪,唇角溢出血來。

  謝青嵐不忍,正要開口,迦夜抬手卸脫了她的下巴。一枚沾著血的牙齒掉落出來,她瞥了一眼,浮出冷笑。“死士,還真是調教得不錯,讓我更好奇了。”隨手合上頷骨,“你主人是誰。”

  “我不會說的,你死了這條心吧。”俏麗的臉扭曲,現出從未顯露的怨毒。“主人自會替我報仇。”

  “你不說,難道我會不知?”迦夜倒也不惱,指間略微用力,看對方的臉漸漸發青。“處心各積慮的下了這麼久的毒,不就是為今天。”

  “忍得住痛你盡可不說。”她冷冷的望向一旁呆怔的少年。“你要看不下,就給我滾出去。”

  “你想做什麼,她是要害我,可用刑……”震驚和恐慌交織,滿布敵意的麗容令他無法置信,怎樣也恨不下去。

  “你以為她是想害你?”冰冷的臉幾乎有點發遽,“你有什麼價值需要她費盡心機,單為殺你,十個謝青嵐都死了,用得著千金難買的淚斷腸?”

  “你怎知是淚斷腸,你到底是誰。”霜兒勉強擠出話語,一臉的不甘。

  “該不該誇你運氣好?若是我不曾出門,第一天就該發現了;若非我今日回來,你已可功成身退。”淡淡的話中寒意凜人,瞧著無力掙扎的對手。

  “忠心耿耿是嗎?既然是死間,就讓我看看你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第四十八章  遊戲

  盯著地上癱軟成一團泥般的人,汗一滴滴滲出來。

  比起片刻前的慘哼更令人心悸,聽到的消息險些讓他站不住腳。他終於明白淚斷腸是什麼樣的毒。

  無色無跡,混入水中瞬息不見,卻在數次服用後蝕掉練武者的內力,不知不覺變成普通人,無論怎樣的高手都僅能任憑宰割。

  那一場可笑的英雄救美,不過是別人覷准他設下的圈套。真正的目的卻是借他的糊塗進入白家,成功的將毒混入水井。

  白家對於下人馭使甚嚴,輕易不招外人,無隙可乘。對謝家五公子帶回來的卻又不同,白昆玉存心交好,又未曾提防暗中算計,始釀今日之禍。

  南郡王世子,霜兒的主人。精心策劃一切,只為拔掉謝家最緊密的同盟,杭州一方的龍頭,白家。

  外廂忽然吵鬧起來,似來了無數人。呼婢喝罵之聲頻頻響起,尖叫慘號不時傳來。

  “來得可真快。”迦夜皺了皺眉,一手定住了返身沖出去的他。

  “放開!”謝青嵐目眥盡裂,自責與懊惱幾乎將他淹沒。

  “現在你武功盡失,出去送死?”迦夜無表情的譏嘲,探出金針刺入數處要穴。

  喧嚷之聲越來越大,他憤怒欲狂的掙扎,丹田竟恢復了些許真氣。

  迦夜收回了金針,仍扣住他的腕脈。“暫時壓一下,沒解藥還是不行。”

  “放開我。”屢掙不動,他怒吼出來。

  “少說廢話。”迦夜置若罔聞,眉目無波。“我只答應照看你。”換而言之,白家人的死活與她無關。

  “如果白家有什麼不測,我寧可和他們一起死。”謝青嵐咬牙切齒。“你這妖女怎麼會懂,用不著你假惺惺的救我。”

  “可惜我答應了謝雲書。”任性的小鬼著實討厭。她懶得再說,運指點了幾處穴道丟到牆角,任他惡狠狠的怒瞪,自顧自的換到較為隱蔽的地點觀察外面的動靜。

  待嘈雜聲小下去,拖了幾個人回來拷問,約略探出了大致情形。

  淚斷腸很有效,沒遇到什麼像樣的反抗。唯一因應酬在外而中毒略淺的白昆玉,在看到壓在父親妹妹頸上的鋼刀時放棄了抵抗,束手就擒。被戳了一刀後與家人一道拖至白家的練武場,

  死掉了幾個門內弟子和隨侍,白家主要成員暫時無事。

  暫時多久就不太清楚了,這次南郡王世子親臨,精銳盡出,一意在江南殺雞儆猴。照過往的行事手段推測,結局堪憂。

  悄無聲息的窺看了一圈。

  來的不少,趁著夜色明火執仗,完全不避人。紀律嚴格訓練有素,各類職責分得很清。

  熊熊的火把將寬大的習武場照得通亮。場中一片靜謐,白家的成員全坐在沙地上,大馬金刀的白老爺子狼狽不堪,鬍子都沾上了血。一兒一女環在身邊,一群妻妾抖抖索索的躲在身後,白家歷來在杭州德高望眾,哪見過這般場面,膽小的女人已涕淚交流,低哭不休。

  “實在是失禮。”一身貴氣的青年爾雅的頷首,仿佛覺得甚是歉意。“下人手粗,讓各位夫人受驚了。”

  “蕭世成。”三個字從齒間迸出,有如三塊鋼錠砸在地上。

  “初次謀面白老爺子即一眼認出,蕭某不勝榮幸。”南郡王世子好整以暇的微笑。

  “你我素無冤仇,下毒暗害,率眾襲家,砍殺無辜,可也配得上你的身份。”

  “我今天是以江湖人的身份行事。”他從容以對,“白老爺子自然知道江湖上的規矩便是成王敗寇。”

  “驅人下毒算什麼英雄。”白鳳歌怒駡出來。“原來那日棋亭中你就認出了我們,處心積慮陷害。”

  “白家名聲在外,多年經營確有過人之處,不用此計豈不枉折手下性命。二小姐當知兵不厭詐。”蕭世成一曬,自有勝券在握的大度。“棋亭純屬偶遇,我依約與玄智大師對弈,是你們自己撞上來。”

  “閣下今日意欲何為。”白昆玉捂著臂傷,隱隱有些焦燥。原也怪不得他,情勢糟糕至此,多半已無幸理。

  “我與白家並無過節。”蕭世成踱了幾步,言若有憾。

  “揚州的謝家是我心腹之患,而白老爺子堅拒我的好意,執意與謝家同盟,蕭某無奈才出此下策。”他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地上的一群人。“除謝先去白,事總要一件一件的做,白公子覺得可有道理?”

  “卑鄙小人。”白鳳歌唾駡,明眸滿是不屑。

  “到底是白家人。”男子輕輕鼓掌,不無讚賞。“成砧上之肉尚能全無懼色,令人佩服。”

  “白家樹大根深,一朝覆滅我也深覺惋惜。”男子話鋒一轉。“若是老爺子保證從此效忠南郡王府,與謝家誓不兩立,助我成就一統江南武林大業,我立時解縛,以長者事之。”

  鬚髮花白虎氣猶存,靜了半晌,白老爺大笑起來,聲如金石。

  “白某豈是背信棄義之人。”鏘鏗有力的話語擲地,猶是豪氣不減。“莫說我與謝家幾十年的交情,即無此因,也不會在利刃前俯首稱臣,葬送白某一世聲名。你狼子野心誰人不知,今日滅我白家,來日必有覆應,無非早晚而已,白某在九泉之拭目以待。”

  “白老爺子可知今日之亂,皆因謝家五公子引狼入室,我才有機可乘。”

  老人哼了一聲。“小兒輩無知,哪敵得過歹人算計。老夫死則死亦,還不于於錯怪世交。”

  “老爺子不顧惜自己就罷了,難道兒女都不顧了?這孩子才四歲吧。”他隨手提起白家幼子,如拎著一個酒壇隨時可能拋出。

  “禽獸。”場中一陣驚呼,白昆玉與白鳳歌都露出惶急之態,盯著搖搖晃晃的幼弟。男孩倒沒哭,費力的仰頭看,小嘴扁扁的,極是不喜眼下的姿勢。

  老人激紅了眼,“反正白家萬無生理,何須故作姿態,給個痛快便是。”

  “好。”蕭世成一頓,唇角殘忍的一笑。

  小小的孩子立時撞向擺在場側的石碾,眼看慘不忍睹,半途飛撲出一個身影撈住了孩子,堪堪止住了慘劇。

  迦夜無奈的默歎了一聲。

  看來下手太輕,那個傢伙居然衝破禁制找了過來。立在場中的人緊緊抱著險些喪命的孩子,年輕的臉上怒發欲狂。

  正是謝青嵐。

  “謝五公子。”蕭世成並不意外的揚眉,語氣揶揄。“終於肯出來了?我正在猜你要羞羞答答的躲到什麼時候。”

  少年沒有回答,把孩子往院角推了推,男孩似也知道不妙,乖乖的沒有掙動。

  “要說還是逃走比較明智。”對方一副不甚苟同的模樣。“憑你一個人救得了誰?據密報說你也中了淚斷腸,還剩下幾成功力?”

  “世侄不必顧及我們,能脫身儘量走,留得一個算一個,將來有機會再替白家報仇雪恨。” 白家人隱約浮現的希望被無情的話語澆熄。老人精于世故,早知無望,揚聲勸誡提示。

  謝青嵐拔劍而立,眉目慍怒,誓有必死的決心。

  “別擺那種架勢。”蕭世成隻覺好笑,不遺餘力的打擊。“瞪我做什麼,一切的禍首是你。謝五公子學人英雄救美,卻引入了覆家滅族的禍水,這筆帳該算在你頭上才是。說起來還真該致謝,若無你的幼稚,計畫執行起來還沒那麼容易。”

  劍一般筆直的身形開始發抖,像被無形的力道摧折。

  “你以為江湖是什麼,小孩子過家家?容得你快意行俠縱情遊戲?要是江南武林都是你這等角色,我也不必費盡心機蠶食了。男子惡毒的挖苦,揚手掠過白家眾人。“看見沒,那些人命系在你頭上,害死他們的不是我,是你。”

  “住口!”謝青嵐嘶聲大吼。

  蕭世成的話語很有效,涉世不深的少年被山一般的負疚壓力逼得形近崩潰。用力握住劍,骨節白得泛青。

  “拔你的劍。”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

  “對你,還輪不到我動手。”蕭世成輕蔑的看著他,視如螳臂擋車。“別說我不給機會。”像貓捉老鼠般戲弄,一種穩操勝算的快意。“要能依次勝過我手中的五人,我就放了白家上下。如何?”

  “這是你說的。”突然有了一線生機,少年眼睛亮了一下。

  “當然,以我南郡王府的名義保證。”男子笑吟吟的負手。“你盡可一顯身手,讓我看看謝家子弟功力如何。”

  白鳳歌摒住了呼吸,白昆玉卻和父親一起垂下了頭。

  以一敵五,不過是個殘忍至極的遊戲。或許對蕭世成而言,摧折謝青嵐的精神意志才是真正的樂趣所在。

  隨著擊掌,站出了第一名隨從。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03 AM

第四十九章  出戰

  時間在靜靜推移,習武場仿佛凝固了一般。

  跳躍翻滾的人猝然彈開,分出了勝負,一個人再沒有爬起來。

  凝視著場中搖搖欲墜的少年,蕭世成擊掌讚賞。“不錯,中了淚斷腸仍有這等身手,不愧是揚州謝家的人。”不等對方急喘平復,他無情的喝令。

  “第二個,上。”

  第二人的攻勢更強,而謝青嵐本就不多的真氣拼過第一輪後僅剩了苦撐,漸漸連撐下去都難,轉眼添了數處血口。白家眾人自知勢去,不忍再看,許多都低下了頭。

  “強弩之末,不穿魯縞,何況你頂多算流箭。”蕭世成刻薄的評論,少年左支右絀,勢如危卵,與對手的遊刃有餘對比鮮明。“廢了他的手筋,留下一條命。”遊戲接近尾聲,男子揚聲吩咐。“我要看看謝家老兒瞧見成了廢人的兒子有何反應。”

  “是。”

  對答間劍芒如水,順勢抹上了謝青嵐的右臂,不無得意的結束一場毫無懸念的拼鬥,劍鋒割破衣料的一刹,身體驀然刺痛,登時軟下了手,幾不置信的望著胸口的劍柄。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攻襲的二人之間突然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迦夜皓腕輕振,已將謝青嵐隔在了身後。對陣的男子無力的軟倒,不知何時一把短劍沒入了胸膛,瞬間剝奪了生命。

  猝變忽來,所有人都驚住了。

  “怎會是……葉姑娘……”白鳳歌驚愕的消失了聲音。

  白昆玉愣住了,白老太爺第一次認真的打量少女,越看越是驚異。

  女孩若無其事的上前,從死者身上拔出劍輕輕一揮,一溜血珠從刃上迸散,劍身清澄如水,不染分毫。

  “是你。”良久,蕭世成緩緩開口。“密報說你離開了白家。”

  “你的情報沒錯,一個時辰前我剛回來。”女孩點點頭,也有些遺憾。“真是不巧。”

  “我本不想對上你。”男子謹慎的看著她,喜怒莫測。“玄智大師勸過我。”

  “那老和尚?”她笑了笑,不無嘲謔。“他肯陪著下棋的果然都是些妖魔鬼怪。”

  “佛心慈悲,欲渡魔劫。”蕭世成也笑了,轉為赤裸裸的打量。“我很好奇,怎麼看你也不像能在西域翻雲覆雨。”

  “他誇大其辭了。”

  “你想插手?”他很客氣的問。

  “我答應過照看他,總不能讓你廢了。”她並不情願。

  “你和謝家有交情?”

  “素無往來。”

  “能否退上一步?”男子彬彬有禮,“我會當你不曾出現。”

  她瞟了眼地上的死人,蕭世成識趣的補充。“我可以不計較。”

  “不行,我不能讓他有事。” 女孩想了一會,煩惱的歎了口氣,踢了踢倒在身前的人。“你說過,勝過五人即放了白家,這就算是其中之一吧。”

  男子眼瞳收縮,細刺般尖厲,盯著垂手而立的少女。

  謝青嵐醒過神,“妖女……你……”一句話未出,被一股大力一掀,砰得撞上了丈外的土牆,四肢麻木的滑下地。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迦夜神色淡淡,順手拎起挨近身邊的小人兒甩入少年懷中,挾帶而來的重量砸得他險些背氣。

  若不是情勢如此危急……

        蕭世成已經笑不可遏,身後的隨從也多在低低悶笑。

  場中瞧來最小的便是盈盈而立的少女,身量尚不及男子肩頭,卻一本正經的斥責遠遠高過她的少年,著實怪異無比。

  “笑完了?你可以開始了。”

  看著迦夜出手,沒人能笑得出來。

  所有人呆呆的望著那個形似鬼魅的身影,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中時隱時現,出現在不可思議的角度,淬厲奇詭,數招內逼得對手回身自保,又過了十餘招,鮮血飛濺出來,一記俐落的閃擊切斷了對方的喉嚨。

  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血在沙地上浸開,猶如黑色的暗影。

  女孩立在稍遠處,裙裾輕揚,雪衣拂動,似輕悄的摘了一朵花,雙手籠在袖中,全不像剛剛割斷了一個人的咽喉。“下一個是誰?”長長的睫毛微抬,素顏澄定如水。

  夜色中,五匹健馬飛掠而過,馳入了杭州城。

  蕭世成確實有手腕,帶來的隨從也非尋常之人,放在別處必是一方豪強,卻甘心做了他的手下。

  第三個明顯強了許多,但仍敵不過她,短劍在瞬間三次透入胸膛,任是強橫也得頹然伏倒。

  迦夜未能全身而退,小臂劃了一道傷口,鮮血涔涔而出,浸濕了半幅衣袖。她索性撕下了外袖,細白的牙齒咬住布頭,適度勒住傷口。

  “藍鴞,這一次你上。”聽著蕭世成凝重的聲音,她錯愕的抬起頭。

  南郡王世子身後,一個人從暗影中踏出,臉色變了又變,尷尬而狼狽,局促得手腳都無處安放。

  迦夜側頭看了半天,似笑非笑的彎了彎唇角。“你要和我動手?”

  喉間響了幾聲,少年鼻尖冒汗,驀的跪下去。“屬下不敢。”

  場中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蕭世成也不例外。“藍鴞!”

  少年苦著臉,卻不敢起身。“屬下不知雪……主上何時到了江南,未能相迎,尚請恕罪。”頓了頓,終是咬牙低喊。“墨鷂,你也給我死出來。”

  又一個黑影沖過來跪倒。“墨鷂參見主上。”

  顧不得身後目光如刀,倆人俱是大汗淋漓,頭都不敢抬。

  靜了良久,清冷的話音響起。“當日放了你們,再無主僕之屬,你們也不用叫我主上。”她含意莫名的笑了笑。“倒是沒想到你們改換門庭如此之快,那一箱金珠恁般不經耗用?”

  “主上恕罪,我們本是遊玩渡日,碰巧遇到世子招納,一時好玩便加入了南郡王府,並非是為錢財效命。”墨鷂私心暗悔,這般窘迫的場面始料未及。

  “敢情多年殺人,倒是過不慣清淨日子了。”迦夜點點頭,語帶輕諷。“我還以為世子高明,這麼快收得你們服服貼貼。”

  “屬下不敢。”兩人異口同聲,不約而同的頭皮發寒。

  “他們是你的手下?” 蕭世成臉色鐵青。

  “現在是你的。”她無所謂的笑笑,繼續綁著手臂,直到確定不礙事。

  “銀鵠碧隼也是?”曾經慶倖一次延攬了四名高手,現在卻成了鬧劇。

  “能收了他們四個,你手段不錯。”雖是尋求刺激,讓四翼應承效命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她頗為嘉許的贊了一句,聽在蕭世成耳中形同諷刺。

  “我真懷疑是你是否一早精心安排,好看一場笑話。”

  “若真如此,你沒機會迫我出手硬拼。”泠泠的聲音不無自嘲。“這或許是我做過最蠢的事。”

  心知她說的是實情,瞥過跪得筆直的兩人,他仍捺不住怒火,話語帶上了銳意。“你們想清楚了,還是決意跟著舊主?”

  藍鴞墨鷂默不作聲。

  迦夜不以為然。“別逼他們和我動手,那樣很傻。”

  “以你之見?”他怒極反笑。

  她微一沉吟。“你們起來,站一邊去不許插手,等事情了結再決定跟誰。”

  猝然入耳,兩人幾不敢信,怔怔的抬起頭。

  “去。”

  清音一喝,本能的起身退至一邊,擺定了姿勢作壁上觀。

  蕭世成面如寒冰。

  “你倒是體恤下屬。”他皮笑肉不笑,激怒中已動了殺念。“怎不讓他們助你一臂之力。”

  “勉強驅使有什麼意思,世子不覺得?”她輕描淡寫的揭過。“藍鴞就算認輸了,請下一位吧。”

  “恭喜姑娘不費吹灰之力勝一場。”蕭世成譏道。

  “多仗世子成全。”宛如聽不出諷刺,她平靜的微笑。

  算來當屬最後一位對手,實力遠遠超出了同儕。迦夜戰了很久,誘得對方露出一個破綻,從背後刺穿了臟腑。她多了幾處輕傷,臉色發白,額際微微見汗,耗了不少力氣。連番簏戰,即使是她也相當吃力。

  眼見獲勝,白家的人皆露出了喜色。

  “的確是好身手,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練成。”蕭世成沒放過她的一舉一動。“玄智大師說你的外貌不曾變過,到底多少歲。”

  “與你無關。”她穩了穩呼吸,收劍入袖。

  “莫非你已是個老太婆?”他有些惡意的推測,尖銳的目光上下逡巡。

  “或許你猜對了。”

“到底受誰之托,謝三公子?”蕭世成大方起來,“他給你什麼條件,我可以加倍。”

  “條件是帶謝青嵐回去,完好的。”她淡然笑笑,應答如流。

  “我放他跟你走,只要不插手白家的事。”

  “你休想,我寧可和白家死在一起,絕不忍辱偷生。”謝青嵐直著嗓子喊出來。“要是我們都死了,我看你對三哥怎麼交待……”壓抑許久,滔滔不絕的話語流出,懷裏的男孩被猝響的聲音嚇了一跳,蹬著腿想下來。

  “你聽見了。” 她有點可惜的歎氣,忽然提高了聲調。“墨鷂,讓他閉嘴。”

  “是。”

  乾脆俐落的動手,謝青嵐別說出聲,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怒瞪著她。

  “主上為什麼非要死扛,把這小子打暈了帶走不就得了。”藍鴞走過來嘀咕,索性連孩子的穴道也一併點了,免得小人兒亂掙。“她從不幹這種麻煩事。”

  “我也想不通,這傢伙討厭的緊,被救還一臉囂張,像欠他的一樣。”墨鷂不解的搖頭,重重的踹了一腳。

  “五戰已過,世子是否願意如約放人?”場中的人沒有理會這廂低議,神情自若的相談。

  佯裝思量了一下,蕭世成全無愧意的搖頭。“抱歉,姑娘僅過了四戰,暫時難以踐約。”

  “哦?”

  “姑娘所殺的第一人純是為了救謝五公子,怎能算正式一戰。”他面不改色的解釋。“所以還要再過一關,蕭某方能放人。”

  白家多人為之氣結,不少門下弟子喝罵出來,什麼樣的粗言穢語都有。看守的人連踢帶打都止不住。

  “那下一戰的對手是?”她有禮的詢問。

  蕭世成靜了靜,露齒一笑,銳氣而自負。“我。”

  迦夜也笑了,輕而柔,像看著指尖一隻淘氣的蝴蝶。“你真沒讓我失望。”



第五十章  俱傷

  “你贏不了我。”

  “你很自信。”

  “身法我已瞭若指掌,確實鬼魅,經驗十足殺著淩厲,你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但內息不強無法持久,加上屢戰之下疲憊非常,不會是我的對手。”

  “你的確占上風。”她頷首承認。

  “若肯跟隨于我,必定以上賓相待,何必堅持必敗之戰,自蹈死地。”

  “多謝抬愛。”

  “你……”

  “請。”

  一藍一白兩道身影,在月下猶如舞蹈。

  進退攻襲,利刃翻飛,明明是兇險無比,卻看來賞心悅目。

  蕭世成雖為世子,功夫不容小覷,看破了迦夜的弱點,憑深厚的內力相迫,以靜制動,漸漸占了上風。白影輕靈如夢,進退全無聲息,一柄清亮的短劍神出鬼沒,險險的掠過要害。

  時間逝去,虛耗過損的徵兆顯現出來。又過了一會,白衣上綻出了點點深紅,像初日映雪,雪上落梅,卻滿是驚心的不祥。

  她一步步退,慢慢退至了場邊。他步步進逼,劍法愈加淩厲,眼看間不容髮,纖影宛如被一陣夜風吹起,全不著力的淩空翻了過去,他探身揚擊,半空只聽一聲金鐵交鳴,脫手的短劍劃了一道長弧紮入了沙地,半截劍身在夜風中反射著冷冷寒光。

  所有人心下一沉,迦夜被劍勢逼到極處,鋌而走險,竟合身撲了上去,蕭世成長劍一振,千重劍影忽爾化為直刺,登時變成對著劍尖沖了過去。

  一陣驚呼,利劍穿透了小小的身體,從背後刺出來,雪亮的劍身沾著鮮血,直沒至柄。

  場中靜得可怕。

  只聽得鮮血一滴滴墜落。

  迦夜的臉白得近乎透明,緊緊咬著唇。兩人貼得很近,從旁看簡直像一雙情侶相偎。她仰著頭,有點費力的凝視上方的臉。那張臉沒表情,低頭看著她。

  許久,露出一絲苦笑。

  一隻白生生的小手扶在他的頸上。冰涼柔膩,像情人的手,溫柔而多情的按著。隨著他的血脈微微起伏,令他喪失了所有力量。

  “你輸了。”黑亮的眼瞳很靜,話音很輕,淡淡的宣告了他的失敗。

  血,自劍上滴落,穿透了秀窄的肩。

  “殺人,不一定要靠劍。”她扯扯唇角,淡漠的提醒。“有時我也用手。”

  “你真狠。”他只說得出這三個字。

  這個女人犧牲了半邊肩臂,換得了貼近身側的機會。

  “不狠一點,怎麼贏你。”她溫和的笑笑,仿佛劍是刺在別人身上。“我已是強弩之末。”

  “值得麼?”他實在無法理解。“像你這樣,何必替不相干的人賣命。”

  “我也想問你。”她的額上冒出冷汗,神色仍然平靜。

  “什麼。”

  “為了野心搭上自己的命,值得麼?”

  素顏毫無血色,白如冰雪,按在頸上的手也越來越冷,他低頭著看蒼白微顫的人,虛弱而堅定的臉,一時失了神。

  “請世子以南郡王的名義起誓,五年內不對白謝兩家動手,可好。”

  “否則就殺了我?”他再笑不出來。“你可知殺死郡王世子的後果。”

  “我確實不清楚,或者試試?”黑眸殺意流傳,危險而詭魅,散發著奪人神魄的煞氣。“反正無論結局如何,你是看不到了。”

  一片寂靜的僵持。

  墨鷂清了清嗓子,“世子,勸您不要冒險,我們主上……不知殺過多少比您地位更高的人。”

  藍鴞在一旁點頭佐證。

  頸間帶著殺意的手不容忽視,他苦笑著開口。“我以南郡王的名義起誓,五年內不對白謝兩家動手。如背此言,天人共棄。”男子的聲音傳遍了白府。“行了麼?”

  “今日率眾退出,決不再動兵戈,如違此誓,列祖列宗永世不得安寧,家族門宗一夜之間化為灰燼。”迦夜淺笑著補充。“既然世子誠意無違,誓再毒一點也無妨。”

  蕭世成從未被人如此要脅,眼中如要冒出火來,迦夜指下內力一透,他暫態喘不過氣,臉越來越青,終於勉強點了點頭,照著念了一遍。

  隨著話語,急如擂鼓的馬蹄聲傳入耳際,不出片刻,五道人影猝然掠了進來。看見場中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謝雲書張口待喚,聲音都啞了。

  慢慢走近,劍尖墜落的血滴形成了一小窪血泊,紅得刺人眼目。

  “來得真慢。”迦夜低聲抱怨,抑住顫抖,一分分鬆開指。

  “請世子鬆手。”直到她提醒,蕭世成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劍柄,半條臂膀都被她的冷汗浸透了。

  趕來的男子把她接過去,小心翼翼的不觸及長劍。

  “拔出來吧,我避過了要害。” 小小的身子依在懷裏,她在耳畔輕語,忍不住發顫。

  “忍著點,咬住我的肩膀。”盯著那柄長得可怕的劍,他啞著聲音提醒,臉比受傷的人更白。

  雙手搭上劍身,隨著一聲錚然脆響,精鋼長劍斷成了兩截,指緣被利刃劃破,流出了一縷鮮血。

  僅是這樣的震動已讓她痛得險些暈過去,細齒深深切入肩頭,謝雲書乾脆俐落的抽掉斷劍,血迅速湧出,敷上去的藥粉都被衝開,他撕袖為巾緊緊縛住,勉強控制住了傷情。

  眾人靜謐無聲的看著這一幕。

  蕭世成首先回過了神。“姑娘智勇令人折服,可惜未竟全功。”

  白家眾人皆怒瞪著他。

  他咳了咳,無視激忿的目光。“我會依約退出白家,但淚斷腸若無解藥……”

  “你這惡賊還想怎樣。”白老太爺痛斥,恨不能食其之肉。“帶上你的人滾出去。”

  “若無解藥,三日後功力散盡形如廢人,終身不復。”恢復了鎮定,蕭世成回問。“苦修多年的武功付諸東流,白老爺子不覺得遺憾?”

  謝曲衡與宋羽觴拔劍踏了上去,蕭世成的親隨隨之應變聚攏成形,長劍對峙,再度緊張起來。

  “如果謝三公子肯把葉姑娘交給我,在下自當奉上解藥。”南郡王世子終於道出了交換條件。

  相當誘惑的條件。儘管幾個人及時趕至,實力對比仍然懸殊,即使蕭世成不再以白府眾人性命相挾,從他手中硬奪解藥仍是困難重重,此役南郡王府精銳盡出,絕不是輕易能夠打發。

  空氣僵滯如死。

  謝曲衡眼中微一遲疑,回望三弟。

  謝雲書沒有抬頭,探臂護住了懷中的人,左手已執住了劍。銀鵠碧隼站在身後,只待一個命令。

  迦夜忽然笑起來,牽動了傷處,痛得臉發青。

  謝雲書輕柔的攬緊,儘量減少她的震動。

  “葉姑娘不必擔心。”蕭世成看她的目光相當複雜。“我一定妥為善待,決不讓姑娘有半分不適。”

  她還是笑得太厲害了,以致許久才能說話。“你以為……有什麼資格談條件。”絲絲吸著冷氣,她嘲謔的譏諷,未受傷的手勉力探出,指際拎著一隻精巧的玉瓶,看起來十分眼熟。

  蕭世成反射性的摸向懷裏,空空如也。“你什麼時候……”瞬間想通,他又換了問題。“你怎知我身上有解藥?”

  迦夜輕笑,素手一拋,玉瓶劃了一道弧線,落入藍鴞手中。

  藍鴞接過去,立刻拔開瓶塞放在白老太爺鼻端,一嗅已解了毒。人群騷動起來,玉瓶迅速在一雙雙手中傳開。

  “主上讓我們站開的時候就問過了,那時已稟過解藥在世子身上。”墨鷂釋疑,站在一旁防止搶奪。

  “我們跟隨主上數年,僅憑手勢即可傳遞消息。” 藍鴞補充,轉而走至謝雲書身後。

  “……好……好……”他死死盯著蒼白如落花的清顏,脆弱得像經不起一根手指之力。“蕭某輸得心服口服。”

  一重一重的設計,竟是全無蹤跡可尋,硬是不知不覺墜入了圈套。

  她什麼也沒再說,軟軟的偎在身畔人懷中,笑容嘲謔。付出這般代價,怎可能僅為了無用一諾。

  謝雲書極溫柔的抱著她,小心的避讓傷口。

  待轉眼看向蕭世成時,已是冷峻如冰。“世子最好回南郡看看,或許會出乎意料。”

  蕭世成青了臉。

  南郡是他的本營所在。此次精銳盡出,南郡空虛無憑,乍聽之下不得不心驚。“謝公子去了南郡?”密報他們離了揚州,卻未能探出去向。

  “恰好途經。”俊顏冷冷一笑,宛如刀鋒掠過。“聽說那一帶的九門三派不滿世子前些時日倒施逆行,誓約為盟,很是生了些事端。”

  短短的一句說完,謝雲書抱著懷中的女孩轉身自去。

  領悟過來的白老太爺與兒子對視,又看了看謝曲衡宋羽觴,霍然綻出笑意。“蕭世成,你也有今天!”咬牙切齒的咒駡,老人爆出大笑,一掃先前的屈辱憋氣。

  蕭世成緊緊咬牙。

  在春日的夜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04 AM

第五十一章  蹀躞

  “對不起。”他喂下一勺藥,低低的開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讓你傷這麼重。”請托之初,並未想過事情會這般嚴重。既慶倖她的承擔,又痛見她流血,內疚得難以自處。

  迦夜想了想,淡淡一笑。“好在你沒真把我交出去換解藥。”

  盯著失血過多的臉,他捺下了怒氣。“我不會那麼做。”縱然白家與謝家相交多年,縱然這場橫禍可能導致青嵐一厥不振。“你到現在仍不信我。”

  “那個字對我來說太奢侈。”迦夜對他的不悅無動於衷。“況且事關至親,答應對方的要求也不奇怪。”

  “你覺得我終會背叛?”

  “無所謂會不會,你自己斟酎後果即可。”她輕籲一口氣,按了按肩。“這就當我驅使你多年的代價,以後再不相欠。”

  “你何時虧欠過我,一直是我欠你良多。”心潮起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沒看他的神情,她緩緩咽下苦澀的藥汁。

  “當年的你與現在可是相去甚遠。”

  不用回憶她也記得那個沒有任何陰暗的少年,正直而堅持,驕傲而自律,年輕一代世家子弟中完美的人物。

  “那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執行的任務俱是出自我的命令。”她平靜坦然的道出事實。“是我讓你變成了一個殺人者。”

  “你說過罪衍皆由殺人者自己背負,為什麼要替我開脫。”

  迦夜沒有回答。

  “你不也是受教王指令,為什麼不用同樣的理由說服自己。”他輕輕定住她的臉,不容逃避的追問。

  沉默對峙良久,迦夜無表情的撇開眼。“你和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面對緊緊追索,她又是一貫的疏離。“你的出身,教養,家人,朋友……在他們眼中,你和過去無甚分別,輕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七年不過是場意外。忘了它,你仍是人人稱道的謝家公子,短暫的折墮不會對你有絲毫影響。”

  “你又如何。”他凝望著淡漠無波的黑眸,仿佛要看透她的心。

  “我?”虛弱的身體有些疲憊,迦夜微倦的回答。“我自幼就在污穢中打滾,那些陰謀算計冷血殘忍早就溶進骨子裏,將來也是如此,我們根本就是兩種人。”

  這一次輪到他沉默。

  “當初你不曾選擇逃避,盡其所能的生存下來,這很好。”她審視著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語。“現在你盡可以做回本來,一個清白乾淨的好人,你有這樣的機會。”

  “不是遇上你,我活不到今天。”

  “與我無關,那是你自己掙來的。”

  “你很希望我忘了這七年?”

  “如果你夠聰明,該知道怎樣做對你最好。”

  “也許我比你預計的笨。”他牽過微蜷的小手,柔軟白皙,令人珍惜的心動。

  迦夜抽回手,話音冷淡。“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你指什麼?”

  “沒什麼。”肩膀開始疼起來,她往下滑了滑,疲倦的閉上眼,不打算再談。

  “迦夜。”

  一動不動,她似已睡著。

  “迦夜?”

  指尖輕觸著她的臉,仍然全無動靜。“迦夜……”

  每每吐出這個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處的呢喃。他幾不可聞的低歎,輕柔的在眉間落下一吻。

  濃密的睫顫了顫,沒有睜開。

  他也沒有停,一個又一個吻烙上清秀的眉,閉合的眼,挺翹的鼻,粉嫩的頰……纏綿在微涼的唇,苦澀的藥味喚起了疼憐,越發溫柔至極。

  清冷的香氣令心神搖曳,著魔般的難以停止。

  她再無法漠視,長睫猝然睜開。他不讓她躲避,靈巧的捕捉,慢慢誘她陷落沉醉。由被動到情不自禁,蒼白的臉一點點紅起來,細指無意識的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漸漸朦朧。

  不知何時,他的唇吻上小巧的耳,輕嘗薄得近乎透明的耳垂,讓她像一朵被風吹過的蓮花般輕顫,又落在纖白的頸,印證是否像無數次想像中一般柔滑,細緻的鎖骨誘人的凹陷,他烙下一個個印記……黑髮如水披散,修長的手在發間穿梭,恣意撩撥著溫度……

  ……放肆的手指順著衣緣,不安份的滑入……

  他忽然不動了。頭埋在涼絲絲的秀髮中,許久才抬起來,幽暗的眸子含著笑。“對不起,我忘了……”

  低頭看了看半開的襟口,她驀然燙紅了頰,一時竟說不出話。

  他的指尖搭在層層繃帶上,掌心……

  覆住了柔軟如鴿子似的胸。

  隔著褻衣,隆起溫潤酥軟幾乎讓他瞬間喪失了理智。

  不是指下的繃帶提醒……

  有那麼一刻,倔強冷漠的素顏褪去了層層防衛,無力的任他放縱,柔弱而無措,美得不忍釋手。

  恁般彆扭的人兒。

  每每在稍微接近的時候拉開距離,置身事外的疏落,重重戒備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絕任何探索,隨時可能轉身遠逝。

  唯有情動的一刻,方能約略窺見真實。

  想起迷夢驚破後迦夜說不出話的羞窘,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俊顏和悅而欣然。

  至少在謝青嵐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了頭。“那天的事情就是這樣。”

  謝曲衡歎了一聲,對這個小上甚多的弟弟既疼又責。“你可知錯在哪里。”

  “青嵐不該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還有呢?”

  反思了半晌,謝青嵐搖搖頭。

  “以你自省,該當如何懲處。”少年遲疑不決,久久未能答腔。

  白家並未對他過於譴責,輕易原諒了這場失誤。白昆玉只道己身不察,攬過了大半責任,反是對他的愧疚多有勸慰。

  “回謝家入刑堂領二十杖,重修德訓,與初學弟子一同受訓持誡,三年不准外出。”謝雲書替他作了決定,謝青嵐聞言色變。

  “三哥!”

  謝曲衡也皺了皺眉,微有猶豫。“會不會重了一點。”

  青嵐自幼嬌寵,如此之重的責罰從未領過,尤其是貶為初學弟子,更是添了一層羞辱。

  謝雲書看著那張不服氣的臉,輕笑了一聲。“你認為自己只錯了一處?”

  “青嵐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揚起頭,聲音也硬起來。

  “未能明辨是非,貿然出手妄解市井糾紛,此其一。”

  “倚仗家世擅作決定,妄自將敵人死間帶入白家,此其二。”

  “時有過往,卻對敵人行止一無所察,全無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惡不分,確知對方身份後仍心慈手軟,缺乏決斷。此其四。”

  “未察形勢,衝動無謀,輕易被敵攻心致慍,此其五。”

  “言辭無禮,對救困之人惡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寬已責人,對自身之過放縱,全無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種種,有什麼理由辯稱懲處過重,沒讓你入後山禁足十年已算輕的。”一聲比一聲嚴厲,說到最後,謝雲書面如寒冰,毫無轉寰的餘地。

  謝曲衡沉默下來。

  謝青嵐終是不服,“只怕在三哥心裏,第六條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還有臉爭辯?”謝雲書倒也不惱,冷冷道。“我問一句,假使那日她不在,後果如何。”

  謝青嵐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氣難平。

  謝雲書收入眼底,又道。“我再問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白家弟子,依你看白老爺子將如何懲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頭。

  “引來舉家傾族的大禍,縱然是親子,白家也決不會輕饒。”

  “如今白家不提,不過是看在兩家世交的情面,又恰逢謝家的朋友消彌此禍,驚而無險。誰敢說他們心底對你無怨。”

  “這件事傳出去,江湖上懂的說謝家教子無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的說白家仰謝家鼻息,潑天大禍都忍過了不提,顏面何存。屆時白謝兩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該當何種罪罰。”

  謝青嵐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護不忍苛責,卻不該成為你無知輕狂的由來,你要尚有一線清明,就回去躬身自惕學著收斂,莫要仗著家世張揚放任,目空一切,以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無餘子。”

  謝青嵐張了張口,無法出聲。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責如鞭子打在心頭,羞慚自鄙的感覺山一般沉重,壓得少年險些窒息。

  謝曲衡到底不忍。“你先下去好好想想,過些時回揚州再由爹親自裁斷。”

  ……

  “別再慣著小弟,他不是個孩子了。”謝雲書目送弟弟佝僂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惻然。“爹既放他出來,就是要他嘗點苦頭,不然將來何以行事。”

  “他才十七歲。”長兄如父,謝曲衡看著幼弟長大,見他意氣消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十五歲即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天山,不希望他重蹈覆轍。”謝雲書怎會不懂大哥的心情。“敵人不會因為年紀小就放他一馬。”

  “這次多虧了葉姑娘,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起形勢謝曲衡餘悸猶存。青嵐遭人利用,萬一蕭世成得手,謝家真要無地自容。

  “她傷得可重?”心下是知道答案的,當時的情景歷歷可見。

  “嗯。”眼中掠過一抹疼疚,聲音輕了些。“她很少受這麼重的傷。”

  “我以為她頂多會救青嵐,沒想到……”

  “若是白家滅了,青嵐也就毀了。” 蕭世成蓄意借此事打擊謝家的聲譽,一舉數得。一旦成為毀滅盟友的罪魁,不管是精神上的自責抑或謝家的懲處,都不會再有出頭之日,種種風言足以讓尚未成長的少年沒頂。“她答應照看,就不會讓最糟糕的事情發生。”

  “幸好……”

  謝曲衡沒再說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說起來近日有些流言,關於葉姑娘。”宋羽觴從門口閃入,他終日東遊西蕩消息靈通,此刻眉間隱著好奇,無疑是來探聽第一手資料。

  “什麼內容。”一直在榻邊不離,謝雲書頭一遭聽說,心裏頓時一沉,該不會……

  “傳聞說她與雪衣女有些因緣,極可能有師徒之誼。”

  “根據?”無頭緒的話語讓謝雲書茫然。“還有,雪衣女是什麼人。”

  “她的劍。” 宋羽觴比了比劍長,“在月下泛清光,劍芒透白,說是與當年雪衣女用的一模一樣。”

  迦夜的劍……

  “雪衣女是當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素來著白衣,身法輕捷異常鬼魅。沒人看過她的臉,在江湖上曇花一現,殺過幾個將軍,說不上是正是邪。” 宋羽觴八卦得十分齊全。“按理葉姑娘來自西域,與中原相去萬里,應該不會是一路,可是那把劍……”

  “消息傳出去了?”

  “嗯,白家這般大事,眾說紛紜,許多人都在猜測她的來歷。”以一人之力令南郡王世子弑羽而歸,又是從未露面的稚齡少女,怎不令人揣測。宋羽觴不忘提醒。“你最好小心一點,雪衣女行事詭密,弄不好會有仇家上門。”

  隱約有些莫名的預感,他微微蹙起眉。

  迦夜不離身的家傳,那一柄奇特的短劍,究竟是……



第五十二章  行舟

  初夏的夜晚,風帶著花香水氣,掠過遴遴的河面。溫度不低,他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風,裹住了重傷初愈的人。

  “可喜歡兩岸景致?”

  她點點頭,偎進他懷裏,雪白的素顏被岸邊光影迷離的宮燈一映,帶上了些許顏色。“夜裏有另一番風情。”


  白鳳歌及隨身侍女由宋羽觴謝曲衡陪著,在不遠處賞景。

  白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風景如畫,始終鬱鬱。宋羽觴頻頻張望,對這一方的情形極是關注,看架勢若不是礙于尷尬,必定湊了過來。謝青嵐自那日後一直閉門不出,即使上了回揚州的船仍足不出戶,謝曲衡勸了數度,知他情緒低落,也便聽之任之。

  四翼在船另一頭,圍坐在一處低聲談笑,時而嬉弄打鬧。

  她瞥了一眼,泛起一絲微笑。“說來真巧,居然會在江南遇上。”本以為一別之後相見無期。

  “托天之幸,挑動圍攻南郡王府的事順利了許多。”

  “就讓他們跟著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禍上身。”挑了一枚葡萄填入口中,冰鎮後的酸甜讓她眯了一下眼。

  “我也這麼打算。”他順下眼,指尖輕巧的打結,在她的衣帶上綴了一塊玉飾。

  “這是什麼。”溫潤細膩的玉牌,繁複精緻的雕工一望即知價值不菲。

  “送你的。”他微微一笑,湊近親了親粉頰。“很合襯。”

  “謝家的東西?”她拎在手中轉了轉,很是意外。

  “我的東西。”他糾正她的說辭。“謝家人各一塊,好在當年我留在了家裏。”

  “我不記得你有回去。”

  “青嵐替我帶來的。”他引著她指尖探過凹凸起伏的刻痕。“你看,我的是雲紋,青嵐則是風紋。”

  “有什麼用處。”

  “憑此牌可在江南數大門派暢行無阻,也能自各地銀號調集金錢。”說的很簡單,隱藏的作用必不只此。她打量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這麼麻煩的東西我不要。”

  “戴著就好,就當是普通飾物。”他輕哄,拉開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

  “不會有妨礙,真要不便你再還我就是。”

  “說不定明日就丟了。”玉牌墜在腰間,她實在不喜,隨口嘀咕。

  “丟了也無妨。”他笑吟吟的看著她,心意通明。“我想送給你。”

  像是被套上了什麼責任的物件,她扁扁嘴,懨懨的倚進軟椅。

  “迦夜。”

  “嗯?”

  “你的武功襲自令堂?”

  “她留下的心法口決,還有該知道的一應事務,讓我背了很多遍。”素顏有點懷念,靜靜的看著湖裏的明滅的波光。

  “包括修習的代價?”

  “所有的一切,她也告誡過不要練至頂峰。”

  “你沒聽。”平靜的聲音微帶責備。

  “沒別的選擇。要活下來殺死教王,必須有足夠的功力。”她不以為意,掀開衣袖呈露出纖細的腕。“這樣柔弱的筋骨,力量速度都不夠,做七殺都很勉強。”

  縱然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差點喪命,假如他不曾趕回來的話。孩子似的身體有助於避過貪婪的視線,卻也令體力遠較常人遜色。

  “你計畫和他同歸於盡?”他望著如水星眸,那裏沒有一點後怕。

  “那樣的結局不錯。”她承認,纖指彈落了裙擺上的柳絮,“已是我所希翼中最好的一種。”

  “為什麼不選擇逃走?”他極輕的低詢。“你娘並不希望報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迦夜愣了一下。“以前……也有人這樣對我說。”她低下頭,河水輕拍船身,連帶船體隨波起伏,神智有些恍惚,一時弄不清身在何方。

  “淮衣?”

  每次異常都是因為那個人,並不難猜。“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黑亮的眼睛霧朦朦,仿佛籠了一層迷離薄煙,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他……和你有點像。”說著說著,她自己也開始發呆。“……是個很好的人,非常的……”

  他輕輕應了一聲,等她說下去。

  “只有他救過我。”她收起雙腿,抱著膝蓋回憶。“就像你和九微,從淬鋒營裏殺出來時,我經驗不足險些喪命,他替我擋了一劍……我成了七殺,他礙於身份做了影衛,一直照顧我……再後來……”像被什麼驚破,她中斷了夢囈般的回想。

  凝望著她的臉,他放棄了探問。

  遠處樓船上的歌聲遙遙傳來,哀婉而傷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淒怨悱惻。

  驀然閃過了一線念頭,他沖口而出。“是不是因為我和他很像,你才……”才對他格外的照拂。這個可能一旦泛起,心宛如箍緊般難受,竟害怕她承認。

  迦夜沒有正面回答,微潤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垂落下去。“他和你一樣想回中原,這裏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語像在心底埋藏了許久,“所以我來替他看看,若能去換他多好……反正……”

  反正不會有人等她。

  記憶中的江南山水依舊。

  不見眷戀,只剩惆悵,仿佛走入了一個早已失去的夢,只更清醒的明白再也回不去。

  清顏寂寞如雪,他忍不住擁緊了她。

  雖然柔軟的身子就在懷中,卻像隨時可能消失,無由的盈滿了不安。

  什麼都不重要,哪怕她只是透過他去補償另一個人,種種的因由僅是歉疚他也不介意,初時的窒悶忽然無足輕重,反而生出了慶倖。

  那條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經有一個人給她如斯溫暖,贏得全心信賴,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塊柔軟之地……

  真是一種幸運。

  “星夜行船,謝三公子和葉姑娘真是好興致。”突兀的聲音劃破了寧靜。

  數十丈外,一艘豪華的樓船燈火通明,遠遠馳近。挺拔的男子憑欄而立,距離雖遠,話語卻似在耳邊一般。

  對視一眼,謝雲書鬆開佳人,起身拱手。“一別月餘,不知世子何時來了揚州。”
  船頭立著的人,正是南郡王世子蕭世成。

  曾經劍拔弩張,見了面卻仍是客客氣氣,寒喧有禮,不知情的必以為是莫逆。

  高大的樓船歌樂不休熱鬧非凡,無數麗人簇擁笑語,鶯聲嚦嚦,仿佛一個水上溫柔鄉。

  那一邊的幾個也走了過來,白鳳歌恨怨重重的盯著對方,對著月餘前企圖毀家滅門的仇人,無論如何偽裝不起來。宋羽觴留意著船上的種種,謝曲衡身影如山,場面上拱了拱手,實則全神戒備。

  蕭世成淺笑回禮,身後一群珠光鮮亮的美人好奇的探視,俱是極有興趣的盯著謝氏兄弟與宋羽觴,吱吱呱呱議個不停,混雜著各地的方言口音,大抵是南郡王從四方搜集而來。

  “托謝三公子之福,好容易處理完南郡瑣事,日前陪家父至杭州辦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緣。”說得輕描淡寫,背地裏不知切齒幾回。

  迦夜掩住一縷笑意,懶懶的倚在軟椅上,沒有起身的打算。四翼消失了影蹤,必定是躲進了船艙,大概正從門縫窺探。

  泛泛的閒談了幾句,蕭世成對著迦夜點點頭。“葉姑娘的傷勢可好?看似清減了許多。”

  她皮笑肉不笑。“請世子恕我體弱未能見禮,近日天熱,傷處屢屢反復,總不大好。”

  “那是蕭某之過,改日送上靈藥為姑娘補補身子。”男子展顏一笑,竟似真個抱歉。

  “多謝好意,不敢勞世子掛懷。”她牽了牽嘴角。

  “橫豎幾位也是去揚州,可否賞些薄面同舟共遊,人多也熱鬧。”男子微笑致意,身邊的麗人聽了雀躍,毫不忸怩的拋過嫵媚秋波,大膽的言語邀約,皆是沖著謝雲書等幾名男子。

  “世子盛情相邀卻之不恭,怎奈虛乏消受不起,不敢敗了世子遊興。”閑閑的說著套話,迦夜心下好笑。毫無熱情的推脫頓時惹得美人們嬌嗔不快,嘴上不說,頻頻的白眼煞是明顯,及至掃到左近的男子,又轉成了愛悅。

  謝雲書對眾多火熱的目光視而不見,立在她身邊守護,神色淡淡的。

  “既是如此,蕭某待至揚州再尋機宴請,屆時請諸位務必賞臉。”

  “世子客氣了,至揚州自然由謝家作東。”謝曲衡言辭隱帶鋒芒。“怎敢反讓世子勞神。”

  “客氣了,有緣揚州再會。”蕭世成對著謝曲衡拱手,笑笑的掃了一眼迦夜,轉首叱令船夫駛開。

  奢華富麗的樓船漸漸遠去,謝雲書低頭看了看她。

  迦夜沒事人兒一般的拔弄著冰塊,全不在心上。

  “蕭世成似對葉姑娘甚有興趣。”宋羽觴忍不住道了出來,留意她的反應。

  “宋公子似對那些美人甚有興趣。”她側手支頤,不冷不熱的輕諷。

  討了個沒趣,宋羽觴窘了窘,謝雲書捺下了笑意,只作未聞。

  四翼從船艙中鑽出來,對著遙遠的帆影嘀咕議論。“還好躲得快。”

  “看見了又如何,橫豎是得罪了。”

  “你怕他?”

  “我看怕的人是你……”

  “……”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06 AM

第五十三章  還鄉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船入曲柳輕回的運河,映入眼簾的兩岸的古寺塔影。

  水鄉小橋彎彎懸空,細如羊腸的小道連著綠杉竹蔭下的農舍,來往行船如梭,漁舟上的魚鷹輕鳴,時而一個箭子紮入河中,撲稜起一翅水花。

  人聲越來越熱鬧,樹影連綿,夏陽初透,行人也換上了輕薄的絲衣。船駛入城,順著水道停在了街市最熱鬧處,謝雲書扶著她行上岸,筆直走入市中最豪華的客棧。

  聞訊而來的管事一臉精明之色,迅速將兩人迎入內室,恭敬的單膝跪地。“屬下見過三少。”沉毅的話音到最後有些顫抖,謝雲書扶起他,同樣感慨。“李叔何必多禮,一別數年,可還安好?”

  “一切都好,只是牽掛著三少的安危,夫人一直鬱鬱寡歡,內子時常陪著落淚。”罕有的感情外露,見到自小看大的孩子平安歸來,終忍不住激動。“現在可好了,三少平安無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教李叔憂心了。”謝雲書點了點頭,伸手引過身後的人。“這是葉姑娘,在這裏暫歇一段時日,她身子不好,可能要李叔多費心了。”

  “三少說哪里話,姑娘既來便是貴客,自當小心侍奉,怎敢有半點疏忽。”老練精明的眼不著痕跡,和氣的微笑,已將嬌小的女孩打量了仔細。瞥見她裙上系的玉佩暗裏一驚,面上卻不露分毫。“少爺打算讓葉姑娘住……”

  “夏初苑。”謝雲書截口。“景致可還依舊。”

  “怎敢讓少爺失望,這兩年又引了些新荷,倒比從前更美了。”李叔墳靄然笑答,不敢有半絲懈怠,親身將兩人引至苑前才知機的退了下去。

  “當真不和我去謝家?”

  “嗯。”

  他默不作聲的牽著她穿過了重重垂簾,踏上一座曲橋。

  清涼的水氣撲面而來,長橋兩側開著大朵荷花,粉白粉紅極盡鮮妍,青圓的荷葉重重疊疊覆住了水面,時而有游魚在葉下淘氣的啄咬,引得花枝輕擺,隨風起伏,燥意頓消。

  長橋直入水苑,小巧玲瓏的水閣佈設優雅,精緻大方,令人一見生愛,簷下垂著極細的蝦須簾,細若纖毫,絲絲纏繞,如淡煙懸空,從窗內望去仿佛霧裏看花,更增迷離意韻。

  “這是謝家的產業?” 輕輕撫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她有點意外。

  “是謝家暗裏的,外人不知。”他挑起了簾子,陣陣荷香透入,無需熏籠已雅致怡人。“或者我叫銀鵠碧隼來陪你。”

  “省了吧,一個人還落得清淨。”她不客氣的駁了回去。明知拗不過,他仍放不下心,儘管那次舊傷發作過後再未重現,到底……

  “回去吧,船還在等你。”她淡然一笑,對他的猶豫視而不見。“依約來了揚州即算守信,別想著支配我。”

  “我很快來看你。”他無奈的蹙了蹙眉。“傷剛好不要亂走,有什麼缺的只管吩咐李叔。”

  親眼看著乖巧的婢女送來了清茶果盤,出去細囑了管事,他回望了一眼水苑。玉一般的人兒懶懶的倚在欄邊,僅能窺見半邊如墨烏髮。

  迦夜……似乎也有心事。

  事隔多年,複見舊時門牆,幾欲說不出話。

  謝青嵐悄悄站到了身側,搶先縱上去拍門。“開門,三哥回來了。”清脆的聲音在深宅大院前回蕩。

  沒敲兩下,朱漆大門轟然洞開,家僕護院整齊的排在兩側,迎接著出行而歸的遊子。一位柔弱的美婦人在丫環侍女的圍繞中盈然而立,淚光點點,注視著久別的愛子。

  “娘……”

  顫抖的手摸著他的肩臂,似在肯定眼前的真實,謝雲書眼睛也紅了,屈膝跪倒塵埃。

  “雲書不孝,讓娘憂心了。”

  婦人摟著他痛哭,夢一般的不敢置信,青嵐在一旁低聲勸慰。

  謝曲衡滿面傷感,宋羽觴惻然觀望,白鳳歌在一旁也是淚光盈盈。

  哭了半晌,身邊的侍女親眷勸了好一陣,謝夫人終於收住了眼淚,拉著他的手不肯放,說了許久的話,倦意漸生,謝雲書才退了出來。

  青嵐或許是想通了,不複數日的沉默,恢復了頑皮愛鬧的本質。“三哥今日回來,聽說娘整夜都沒睡好,現在總算是安心了。”

  “爹呢?”

  “在書房等你,大哥先去報告了此行的經過。”少年突然唏噓,皺出一張苦瓜臉。“爹對我的處罰與三哥定的一模一樣,難怪一直說三哥最瞭解爹。”

  見幼弟垂頭喪氣的臉,他不禁輕笑。“你沒抱怨?”

  “我罪有應得。”青嵐悶悶的歎了一口氣。“沒釀成大禍已經夠走運了,爹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過幾天氣消了就好。”他溫言安慰。

  “我這就要去入刑堂領二十杖,估計半個月都下不了床,三哥可要記得來看我。”想到受刑之痛,他咧了咧嘴不無慘色,手不自覺的摸向後背。

  謝雲書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從懷裏摸出了藥瓶塞給他。“這傷藥止痛效果不錯,叫人幫你敷上會好得快些。”

  謝青嵐感動的眨了眨,“謝謝三哥,我以為你不理我了。”一邊抹著眼睛假哭,看得謝雲書好氣又好笑。

  “我什麼時候不理你。”

  “都是我害葉姑娘受傷,你那麼寶貝她,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氣。”他邊說邊觀察兄長的臉色。“雖然我不怎麼喜歡,但她確有囂張的實力,人……怪是怪了點,三哥看重的應該不會錯,就當是多了一個古怪的嫂子,就算別人說三哥戀童我也……”一看謝雲書表情不對,立馬打住話頭閃得老遠。“不說了……三哥別怪我胡言亂語,爹在書房等你過去呢。”

  目送弟弟的背影,意外的發現了一個事實。

  這小子……輕功學得不錯。


  屋裏陳設清雅,備有琴台書案,仿佛隨時待人落筆勾描窗外的美景。比起天山,夏初苑的荷花更盛,也柔和了許多。少了大殿的空洞冰冷,多了些旖旎風情。

  水殿那一池青荷,總有格格不入的錯落之感,不比眼前一番絢麗肆意的鋪陳,開得無邊無際的放縱。

  夜色漸濃,長橋上的紗燈點亮,映在池中宛如粒粒明珠,白日的炎熱散去,摒退了隨侍的婢女,她松松墜著長髮在廊外戲水。時而有小魚把玉足當成了雪藕,遊戲著碰啄。

  怔怔的望著大朵的粉白發呆,離開了天山,日子閑得發虛,無怪四翼不肯安份。十餘年處心積慮,小心慎謀,忽然入了煙色迷離的水鄉,被當成孩子般呵護照料,極不適應。

  揚州……陰差陽錯到了這裏,總想起許多不該想的,還是儘早離開的好。磕絆牽扯了這麼久,也該有個頭。

  接下來往哪里去?

  要不要尋去南越,看看母親死前猶念念不忘的故土?

  從未踏足又僅剩焦土的故園,實在勾不起多少興趣。

  不知還有多久,怎麼打發都無妨,她下意識的咬著指甲,盤算下一個目的地。

  長橋另一頭,男子靜靜的凝視,俊顏在夜色中看不太清。“在想什麼?”隨著溫朗的語聲,他在她身邊坐下,牆外剛剛響過了三更的梆子。

  “沒。”她懶懶的掠了一把散落的頭髮,無甚情緒起伏。“這麼晚來做什麼。”

  “白日比較忙。”不在意她的冷淡,他打開提來的紙包,“嘗嘗看,翡翠燒賣和銀絲卷,可算是揚州一絕。”

  拈起猶帶熱氣的點心,她心不在焉的咬了一口。“謝家廚房做的?手藝不錯。”

  見她入口,他亦湊上來啃了一下,落在纖白的長頸。迦夜縮了一下,手中的東西險些掉落。

  “別鬧。”她羞惱的低斥,他避開摯肘,攬住了細瘦的肩。

  “迦夜。”

  “嗯。”

  “為什麼不肯跟我回去?”

  “沒必要。”懷裏的身子僵了僵,她放下了點心,聲音硬起來。

  “是不屑,還是不想?”

  “隨你怎麼猜。”

  “你怕麻煩?”靜了片刻,他攬緊了掙扎的人。

  “你不怕?”她沒好氣的反詰。

  “我不怕。”堅定沉穩的回答如同承諾,她別過了頭只當未聞。

  “你不信?”

  “現在說這些不過是由於麻煩還未出現,誰知道屆時是哪種情形。”她冷笑一聲,“別把話說的太滿。”

  “你總是這樣。”他低低的歎息,挫折而無力。

  “我怎麼想與你有何相干。”

  “你真不懂?”他望著她的眼。黑白分明,似春雪般蒙懂,也如玄潭般無情。

  “勸你省點力氣,別在我身上浪費心思。”她垂下睫,第一次點破了迷局。

  “為什麼。”

  “不值得。”

  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輕易激起了情緒。“你說清楚一點。”

  “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彼此再瞭解不過。”話語中不帶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發寒。“出了天山即是涇渭分明,本就不應攪在一起。”

  “你真這麼想?”低沉的聲音慍怒而致氣。

  她掙開他的束縛站起身,“你是個好人,可惜我不是適合你的那種女人,目前僅是因為多年相處的一時迷惑,或者……”不理腕間越來越重的壓力,她嘲謔的一曬。“被我驅使多年,打算徹底征服一逞快意。”

  “不管是出自何種意圖,糾纏下去對雙方都沒好處,這點你心裏明白。”
  胸口的怒氣越來越膨脹,眼見要道出更絕情的話語,他狠狠捉住她,重重的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憤意的言辭。

  為什麼不肯放?

  明知麻煩無數,未來隱憂重重,卻仍是不想放手。

  費盡心機拉住隨時要轉身離去的人,寧願背負著父兄的責備、家世名聲的束累,一意留住懷裏難測的嬌顏。

  可她只是退。

  一次次推開他,用冰冷的話語回絕他的接近,一味將他推回七年前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反對,這場紛亂唯有他一人執拗,像極了毫無意義的任性。

  他簡直忍不住生恨。

  或許是被怒氣懾住,她放棄了推避,任由他緊擁。

  星影西移,他將她輕輕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來,雙手環著纖腰不放,誰也沒有說話。

  一輪殘月印在蝦須簾上,暈著朦朧的淡黃,像一彎欲滴的淚。

  直到天色透白,他鬆開手臂,望了輕合的雙瞳半晌,出門自去了。

  她靜靜的睜開眼。翻過身,細白的指尖摸索著余溫猶存的席面。無聲的咬住了唇。



第五十四章  相請

  揚州最負盛名的醉仙樓照例是賓客滿盈。

  三樓卻是清淨閒適,只坐著少數幾名貴客。

  幾個巨大的冰桶散發著寒氣,輕易驅走了暑熱。冰好的瓜果點心列在盤中,水潤鮮嫩,夏日倍加誘人食指。

  四翼看著街景品頭論足,白鳳歌與侍女倚在美人靠上逗鸚鵡,謝曲衡在一旁作陪,宋羽觴輕搖摺扇,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

  “老大去哪里接主上,這麼久還沒過來。”藍鴞耐不住性子。

  “約摸快了。”墨鷂估了下時間。

  “她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謝家。”碧隼問出糾結多時的疑惑。

  “誰猜得出她怎麼想,越來越古怪了。”藍鴞聳聳肩。“至少以前還有脈絡可尋……”

  “你覺得很怪?我倒覺得她現在比較像正常人一點。”墨鷂反駁。“不像以前那樣完全沒人味。”

  “這麼說倒也……她有正常過麼?”銀鵠摸了摸下巴苦思。

  四翼面面相覷,皆是心有戚戚的搖頭。

  “你們說的是葉姑娘?為什麼都怕她,她過去對你們很凶?”不甘心一知半解,宋羽觴擠入了八卦的行列。

  “不凶。”藍鴞誠實的提供答案。

  “手段殘忍?”宋羽觴鍥而不捨。

  “還好。”墨鷂出言否定。

  “你們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沒有。”碧隼撓撓頭,“她早就放我們自由。”

  “那你們的畏懼所為何來?”宋羽觴百思不得其解,四翼對那個冷淡的女孩的敬畏超乎尋常,按說他們該是謝雲書的手下,卻更戒慎她。

  “那是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碧隼好心的答了一句。

  “她是什麼人?”宋羽觴從善如流的問。

  碧隼啞然,眼睛瞟向銀鵠,同伴會意,微笑著替他帶過。

  “說起來我們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謝家的人,宋公子可知他過去是怎樣的?”

  “這個我當然清楚,畢竟我和他相交多年……” 宋羽觴十分知機,大方的提供對方想知的答案。

  雙方熱切的交換各路消息,獲得想瞭解的小道訊息,儘是皆大歡喜。

  謝曲衡在一旁好笑的搖頭。


  謝雲書攜著迦夜踏入,看見的正是一派親密無間的融洽,不覺稍稍詫異。

  迦夜瞟了一眼,半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唇。“你教出來的。”

  四翼瞥見兩人,反射性的筆直立起,訕訕的心虛。

  謝雲書一笑,引著眾人落坐。

  機伶的店夥招呼著上菜,隔壁的伶人彈起了琵琶,絲竹入耳,嬌柔婉轉的歌聲清揚,帶來情致纏綿的意韻。

  菜色是極精緻的。

  色色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膩,鮮嫩適口。甚至雕出了精巧的花鶴造型襯飾,更添了幾份顏色。似這般鹹中微甜倒是合了迦夜的口味,較往日多下了幾筷。

  迦夜本身相當挑剔。

  長期處於高位,起居無不雕琢,平日享用的雖然隨意,卻都是頂尖的器物。不過她極能忍耐,出行時飲食粗礪,著布衣粗棉,數日不眠不休皆是尋常,從不因之抱怨。即使來了江南諸多不合意也不著片語,唯有極近的人才能覺出一二。

  白鳳歌坐在她身畔有心示好,淺笑著搭腔,迦夜淡淡的回應,氣氛還算融洽。四翼罕有的與她同桌,拘謹而不自在,全無先前的笑謔,幾乎不開口。只剩了謝氏兄弟和宋羽觴談些漫散的話題,場面略為冷落。

  白鳳歌挑了一筷獅子頭給迦夜,溫言婉笑。“太瘦了對身子不好,葉姑娘該多吃些才是。”

  迦夜垂目看了看碗,一旁的謝雲書順手替她挾了過去。“多謝白小姐好意,只是她素來不喜葷食,由我代了吧。”俊顏平常,瞭解而默契,做來再自然不過。

  櫻唇忽然發白,白鳳歌勉強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緊緊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入眼小姐神色幽怨傷心,不禁暗裏不平。

  謝曲衡默歎一聲,扯開了話題,努力化解僵滯的氣氛。

  迦夜仿如不覺,略略喝了一點湯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遠處飲茶。

  她一離席,四翼心思一松,又開始與宋羽觴交頭結耳。謝雲書禮貌性的與白鳳歌攀談了幾句,畢竟是謝曲衡秉持父親的授意請至揚州,不便過於冷落。“數日賞玩,白小姐可還適應此地風物?”

  “揚州風景絕佳,鳳歌所見處處皆是美景,哪會不喜。”白鳳歌盈盈一笑,矜持而文雅。連日遊玩俱是眾人一起,期間謝雲書多是全神陪著迦夜,少有近談,難得此刻稍稍接近,她力持鎮定,仍是些微暈紅了臉。“多賴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機緣。”

  “家母近日時常誇讚,說白小姐溫雅可人,一解膝下無女的遺憾,直是希望能常駐謝家才好。”謝曲衡頗有深意的微笑介面。

  謝雲書瞥了一眼對面,迦夜倚在樓另一側欄邊,捧著一杯香茗看花。數盆碩大的茶花色澤嬌麗,花葉繽紛,絢爛而招搖。

  “白小姐有暇盡可多留些時日,揚州有不少好去處。”他忽然附和。

  四翼呆了呆,一時皆側著頭望過去。

  白鳳歌有些意外,美麗的眸子亮了起來。“多謝三公子,如不麻煩,倒是想請三公子指點些名勝殊景。”

  “這有何難,讓雲書陪著四處走走即是,也可嘗嘗街巷名點。”謝曲衡大喜,立時替三弟包攬。

  “若是三公子方便的話。”期待的麗容略帶羞意。

  謝雲書眼神閃動,倏然淺淺一笑,“份內之事,自當盡力。”

  遠處的女孩俯身摘下一片朽葉,在指尖轉了轉。隨風一送,幹黃的葉片飄然翻落,旋轉著墜下高高的樓臺。

        一騎快馬踏著落葉在樓前停住。騎者俐落的翻身下馬,快步走入醉仙樓。

  “南郡王世子下屬請見謝家兩位公子、葉姑娘、宋少俠及白小姐。”朗聲通傳響在梯下,空氣頓時凝肅起來。

  眾多目光盯著來使,那名漢子大方的抱拳當胸。“世子令在下前來送柬邀客,誠意相請,請諸位務必賞光蒞臨十日後的瓊花宴。”隨話語一同附上製作精美的金柬,一份恭敬的呈給了迦夜。

  席中數人暗地交換眼色,俱有些驚訝。

  迦夜翻了翻亮晃晃的柬書,沒什麼興趣,隨口推脫。“承蒙抬愛,近日舊傷未愈不便赴宴,替我辭謝了吧。”

  來使似已料到,立時躬身致意。“來前世子另囑,葉姑娘的傷是他一手所致,時時心下愧疚。請務必賞臉容當面致歉。”不等開口,取出一物雙手置上。“此物為千年雪參,聊表寸意,若能略補玉體,也算稍平世子心頭之憾,請姑娘萬勿推辭。”

  眾人驚疑不定,猜不出是何用意。

  千年雪參本屬珍物,蕭世成送給害他功虧一潰的對手,又婉言相請,究竟所為何來。

  難道真是為了三歲小兒都不會相信的致歉。

  “東西是好的,可惜我用不上,連這帖子一併帶回去吧。”迦夜眼都沒抬,指尖一彈,將金柬送了過去。

  未料到回絕得如此乾脆,來使窘了一下,再度開言。“葉姑娘何必拒于千里之外,除了世子,尚另有一位故人殷勤相盼,亟待與姑娘重逢相會。”

  “我可不記得在江南有什麼故人。”

  “這位故人自西域而來,曾與姑娘有一面之緣。”感受到無形的壓力,來使竟不自覺的退了一步。“對姑娘風采印象極深,多年無日或忘。”

  “其人姓甚名誰。”謝雲書冷聲質問,笑容早已不見。

  “屆時一見便知。”使者鼻尖微微見汗,強令自己挺直了背。

  “我現在就想知道。”謝雲書踏前一步,空氣緊得一觸即發。

  “謝家何等聲名,三公子必定不至對來使以武相襲,在下深信。”使者面上變色,再退了一步,力持鎮定。

  以家門名譽相挾,謝雲書不能不猶疑。僵滯了半晌,迦夜起身一動,金柬又回到了纖白的細指。“回去告訴蕭世成,我很期待。”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35 PM

第五十五章  漢廣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

  一把漆黑的長發散在榻上,懶懶的蜷著身體,翻著一本醫書。

  叩門沒聽到回音,他掀開了窗。

  額發落下來覆在眉間,雪色的容顏比平日更白,長睫微動,抬了下又專注于書本。

  “怎麼不起來?”

  “睡晚了。”她簡單的回答,將書拋到一邊,慵倦的伏著軟枕素席,身上絲被淩亂。

  他剛待伸手撩開散發,被她一掌打開。“怎麼了。”指緣微微生疼,他不解的問。

  迦夜沒作聲。

  愣了半晌,一個異樣的念頭浮出。

  “你在生氣?”他不太相信,不過似乎沒有別的理由解釋她莫名的異常。

  “聽不懂你說什麼。”她蹙了蹙眉,掀開被坐起來。衣衫整齊,略有壓痕,一夜和衣而臥。

  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他換了個問題。“蕭世成的宴請打算怎麼辦?”
  迦夜在鏡前整理長髮,口氣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說。”

  “宴無好宴。”

  “那又如何。”她從銅鏡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與你無關。”

  又是拉開距離的疏冷,他只當沒聽見。“你猜那個人是誰。”

  “管他是誰。”她漫不經心,眉間甚至帶點嘲諷。“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數都數不過來。”

  “會不會是故意布下的餌。”

  “或許。真有故人我會相當驚喜。”沒表情的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這裏到底是謝家的地盤,諒他會有分寸。”

  “他知道我們的來處,卻不曾宣揚……”

  “易地而處,你會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脅之勢延攬。”靜靜的看她一舉一動,深遂的眼睛不曾稍瞬。“實在不成再傳揚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絞殺。”

  “說的好,依你之見又該怎樣化解。”

  “殺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了唯一的人證,單憑蕭世成的一面之辭,大大削弱了可信度,駁斥應對輕易即可控在掌中。

  “差不多,所以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酎處理。”

  “你要我袖手旁觀?在你因我而惹來麻煩之後?”他不可思議的質問,凝視著鏡中的清顏。“這算不算一種關心保護?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你想如何,隨我到南郡王行宮去殺人?”迦夜不留情的冷嘲。“以為還是過去無名無姓的影子?你現在的身份只會帶來麻煩。”

  身後的人頓時沉默,她停了停又說下去。“這次解決之後再沒什麼牽礙,好好扮演謝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樣選一個合適的妻子,你會得到想要的一切。”輕漫的話語透出幾分真意,細指揉了揉額角,略帶蒼白的倦怠。“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忠告。”

  “然後你就要離開。”靜了許久,他雙手支著鏡臺,無形將她困在懷中。“安排好別人,你要怎麼籌畫自己?”

  她閉了閉眼,嘴唇微動。

  “你別說與我無關!”打斷即將出口的話,他的怒氣瀕臨爆發的邊緣。“既然周到的安置了別人,也該公平點說說自己。”

  “你沒資格過問我的事。”

  “就因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資格不顧我的心意擅作決定,強行塞給我不想要的生活?”冷漠的拒絕更增怒火。“你說過出了天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不想要?”她也動了意氣。“你在天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該有的身份地位,現在一一實現,還有什麼不滿。”

  “你真的知道我要什麼?”扣住細巧的下頷,他望入幽亮的清眸。“也許比你料想的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給。”長睫顫了顫,語音堅如金石,全無猶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給。”他咬牙切齒,愛怨交加中幾欲失控。“為何偏偏是你,為何除了你別人都不行,為何你什麼都不要只是想離開。”

  “別再說忘了一切,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當從來沒遇見過你。九微說你沒有心,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狠,不留半分餘地,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是怎麼做得到。”

  雪色的臉上漸漸激起了緋紅,她緊緊咬住唇,沒有說一個字。

  “對你好理所當然,對你不好你無所謂,怎麼做在你眼裏都是白費,到底要我怎樣。為什麼放縱我吻你,為什麼一再推開我……”修長的指尖撫過眉睫,猜不透曲折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氣,勉強開言。“那些……是我一時……”

  沒說幾個字,他緊緊把螓首按在懷裏打斷,半是絕望半是傷心。“別說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說出真心話。”

  懷裏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嬌軟的身體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點點凍結了年輕而熾熱的心。


  “這是去哪。”

  馬車駛過寬闊的石板路,在鬧市中穿行,街景相當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簾子,直接問對面的人。

  無表情的俊顏,聲調有點冷,還是及時回答了她。“你不是說要查東西,我知道有個地方醫書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過了她的問題,他側過頭看車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開口,車內只剩下單調的車馬遴遴聲。

  飛揚的眉微蹙,雙眼暗沉,適才的情緒影響仍在。唇角分明而執拗,那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無由的生出歉意。

  細細看自己的掌心,淩亂而細碎的印痕鋪滿,幾乎找不出短而弱的命紋,多年握劍,旁的碎紋加深,命紋反倒是更淺了。曾約略的看過相書,多是預示早夭之相,數一數年紀是不必擔心了。

  感覺到對面的目光,她若無其事的收回手。

  指尖觸到袖中的短劍,冷而硬的質感熟悉親切。多年相偎,沒什麼比隨身寶劍更能讓心安定,唯一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夥伴……她緩緩輕摩,或許這樣就能恢復一貫的堅定,剪除掉無由的軟弱。


  車在一道長長的矮牆邊停下,看似某間宅邸的側門。

  男子在烏木門前叩了幾下,緊閉的院門豁然開啟,大方的牽著她走入。

  重門深閉的院內曲折迂回,穿過幾扇月門,一片瀲灩水光。臨水山石玲瓏,回廊蜿蜒如帶,漏窗透出清竹碧枝。林蔭匝地,水岸藤蘿蔓伸,古樹蒼蒼,巧妙的將水色山石聯綴成一體,雅致而古拙,襯著白牆黑瓦綿延,不知幾許深遠。

  隨著入了一層層苑門,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隨步而換,異地變化不同,自然而雅逸。他對複雜的路徑瞭若指掌,她越來越覺察到異樣,立時停下腳步。

  俊顏回過頭,無聲的詢問。

  “這是哪。”她瞪著他。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再不見冷意。

  她的臉寒起來,拔腿就走。

  謝雲書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說要看醫書,揚州城這裏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掙開,反被他執住不放。

  “不會有別人,你在房裏等,我去把書取過來。”他輕聲誘哄,口氣放得很軟。“我沒別的意思,二哥學醫,各類善本最為齊全,你想查的必定能找到。”

  “你為什麼不早說。”腕間握得極緊,她後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溫和的解釋。“知道你不喜歡見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徑,你盡可以放心。”

  ……


  若不是必須查探醫書,她必定不管不顧的避開,哪會被誘入謝家。

  獨自坐在房中,她勉強按捺住焦燥打量。

  水磨方磚,粉壁竹屏,壁懸長劍。佈置簡潔而硬朗,全無多餘的贅飾。屋頂嵌著琉璃亮瓦,陽光投下筆直的光柱,益發窗明幾淨,映著屋外的綠竹森森,渾然的男子氣息。

  牆角置著畫筒。隨手抽出一卷,畫的江南山色,霧氣朦朧的斜柳輕舟,落款卻是數年前。黑木幾案上還鋪著一席未完的書法,筆走龍蛇,寫的是一闕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隨眼一看,暫態亂了心。

  那一筆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動,其間蘊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

  心扉一亂,隱忍的腹痛泛上來,變得恁般難以忍受。

  素顏越來越白,額上滲出了泠汗,驀然推門沖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溫柔

  本待離開,掠過數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靜謐幽深的庭院層層疊疊,已找不到來時的小徑。迷路對她而言是不可能出現的事,在這曲折秀致的江南園林,竟成了再確定不過的現實。

  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總在不大的地方來回打轉,像墮入了迷障。她靜下心細細觀察,一石一木的陳設佈置看似隨意,卻暗含規律,分明是一種不知名的陣法。

  明明觀好了出路,轉折過後又成了園圃。她翻上牆頭試圖窺見全貌,足尖險些踢到一根細絲,若不是餘光一瞥,那根細若遊絲的牽引必定已被觸發,遙遙可見隱蔽處聯著極小的銅鈴。

  好一個揚州謝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腳踏空,她半空挪開,躲過了一根彈襲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處處迷陣,機關重重,陌生人一旦誤入極難脫出,無異於一個隱形的牢籠。

  “誰!”一聲斷喝。一個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隨在一位鬚髮微蒼的中年男子身後,盯著落在池畔的人。“閣下何人,在此亂闖。”

  她掃了一眼懶得答話,遁著試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後悔當年對陣法一途草草翻過,完全不曾研習。

  勁風從身後襲過來,她翻身躲過換了個方向。眼前的隔斷驀然變成了假山,極快的反手一撐避了過去,教身後的掌力落了個空。

  一聲驚訝的微咦。男子越發激烈的纏鬥,中年男子在遠處負手而觀,威嚴的面上頗有訝色。

  過招數個回合,她開始不耐。

  對手的男子功夫雖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陣法攻襲防不勝防,逼得有些狼狽。她索性閉上眼,憑著耳力與細微的空氣變幻應對,一線錯身短劍出鞘,清光暫態掠過對方胸膛,裂了老長的一道。

  寒氣侵體男子只覺一涼,垂首一看全無血跡,顯是對方留手。還未回神,聽得一聲冷哼,嬌小的女孩業已不知去向,轉瞬失了影蹤。

  掠過數間院落躲入一處矮籬後,拋掉了身後的追逐。腹部的疼痛更為劇烈,忍不住彎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額上墜落,她儘量蜷得小一點,希望能不驚動任何人,痛楚似乎沒有止境,女孩緊緊咬著唇,意識漸漸模糊。

  暈沉中有什麼聲音在耳邊喧吵,有人驚叫,還有人推搡,她很想打開,可身體全無半份力氣,疼痛侵蝕了一切。只覺得冷,無休止的寒冷纏繞著她,像落進了不可及的深淵,跌入了結冰的湖底,思維都變得斷續。

  迷朦中有一雙溫軟的手接近,輕觸著她的臉,又托起她的頭。淡雅的香氣飄入鼻端,似曾相識的溫柔。

  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溫情的照拂,當她是懷中的珍寶百般愛寵,所有心願都得到滿足,天真的以為快樂可以永遠……

  刻意遺忘的記憶浮上來融化了防衛,她終於放縱自己墮入了黑暗。


  謝家唯一醫者的房中全是各類藥草,相當淩亂,一方精舍盈滿藥香,室內只有煎藥蒔草的小僮,他走近書牆翻揀了半天,拿不准哪些會讓迦夜上心,她始終不肯說查什麼,他便也茫然無緒。

  “你在找什麼?” 謝景澤剛回來就見三弟對著滿牆的醫書挑挑揀揀,不由稍詫。“幾時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

  “二哥回來得正好,幫我找些少見的,我有個朋友想看看。”當初迦夜逼著他看了些毒理醫書,似懂非懂,僅在使毒防範方面略為瞭解,到底不夠專精。

  “真稀奇,什麼樣的朋友?”謝景澤隨口問,抬手拔下了幾本色澤暗黃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爾破例一次?”他半是請求。

  謝景澤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幾本殘缺不全的醫書。“是不是青嵐提過的那位?”

  俊顏略帶尷尬,“現在家裏還有人不知道?”

  “恐怕沒有。”謝景澤笑出聲,“不管爹的態度怎樣,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時把人帶回來瞧一瞧?”

  “她在我房裏等,不肯見其他人。”他也無奈。

  “這麼寶貝?原本還以為老五誇大其辭,你真喜歡上一個小女孩?”

  “二哥,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毒花會讓人停止生長,形如孩童。”長期出門行醫,難得謝景澤在家,他問起糾結已久的懸念,順帶把迦夜的情形說了一點。

  謝景澤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認真的回答。“我曾聽人提過西域有這麼一種奇株,名為玉鳶蘿花,應該是近乎絕跡,她怎會誤服,按說久服才會致此。”

  當然不是誤服,而且還是她千方百計搜尋出的罕見毒花。解釋起來牽扯太多,一時只能苦笑。“有沒有辦法解毒?”

  “這要看具體情形,若是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也錯過了成長期,回復正常的可能性很小。” 謝景澤中肯的評述。“她今年多大?”

  “雙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大概。”

  “得先診脈才能確定。” 謝景澤生出了醫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躍躍欲試。“或許你把她帶來?”

  “我想辦法。”說服迦夜是個棘手的難題,他開始頭疼。

  精舍門口人影一閃,青嵐撲了進來,口裏直喚著二哥,及至看到謝雲書,立時叫起來。“我說三哥到哪去了,原來在這裏,害我一通好找。”一迭聲的叫喚有些氣急。“葉姑娘那邊出事了,娘讓我過來找二哥去瞧瞧。”

  謝雲書立時的變色,一把捉住小弟。“怎麼回事,她怎麼了。”

  明明還在房內等他回去,怎會……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時把人帶進來的。娘在花苑裏發現了她,好像暈過去了,又不見外傷,不知是怎麼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雲璧,那些嬸姨還說要把她送刑堂去審呢,怕是奸細什麼的,娘著人喚我去問才辨出是她,交待讓二哥去把把脈……”

  還沒說完,謝雲書已丟下他沖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後腦被人拍了一下,謝景澤微微一笑。“還不快去帶我去,你沒見老三的樣子?”

  謝夫人的房外鬧哄哄,不知擠了多少人。一些叔嬸伯姨帶著各自的丫環興味的窺探,忽然出現的陌生人無疑帶來了刺激的談資。見謝雲書趕至,自覺的閃開了一路,無暇去聽躲在手帕後的低議,他只盯著內室榻上蜷緊的身體。

  迦夜的額很冷,肌膚觸手冰涼。不同於上次發作的慘烈,昏迷中縮成一團,蹙著眉涔涔滲汗,他在一片抽氣聲中撕開褲腳,瑩白如玉的小腿並無異樣,不像是經脈逆轉。顧不得旁人的視線,抱起她單手按住了背心。

  時間漸逝,傳入和熙的內力讓素顏隱約有了一抹血色。

  謝景澤也趕了過來,青嵐一看,知機的勸說眾人離開,打躬作揖的請著各路嬸姨回避,斥開了丫環僕婢,最後乾脆關上了門,把所有視線隔在了門外。

  “景澤看看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謝夫人輕柔的催促,並未斥責謝雲書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園子裏,還躲得那般隱密,若非玉點叫得厲害怕到眼下都沒人發現。”

  玉點是謝夫人養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在主人腳邊,忽哧忽哧的喘氣。

  雖已屆中年,謝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麗,完全不像五個孩子的母親。坐在榻邊還握著迦夜的一隻手,目中滿是憐惜。“手這麼冰,莫不是受了風寒,要不要多取些錦被來。”

  謝景澤的指尖按上了細腕,仔細的切了好一陣又換了一隻手,剛放上去即被震開,迦夜睜開了眼。

  覺察到她想坐起來,謝雲書藏住心焦勸慰。“這是我二哥,自幼隨國手學醫,相當高明,且讓他幫你診一診。”

  早該發現她的異常,晨起初見就有什麼地方不對,被她掩了過去,僅說是想翻翻醫書。以迦夜的警惕多疑,必定是覺得身上極度不適才會如此,他卻大意的忽略,心下極是懊悔。

  迦夜仍是蒼白羸弱,勉力搖搖頭。“我要回去。”

  “那怎麼成,你這孩子未免太不愛惜身體。”謝夫人薄責,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額上的汗。“連病著也不顧,看都疼成什麼樣子了。既是書兒的朋友,又救過嵐兒,難道還怕謝家吃了你不成,安心的在這養好了再說,若是繼續這般糟蹋自己,別說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氣的。”

  懷裏的人不動了,謝雲書訝異的看著迦夜收起了桀驁執拗的性子,沉默的任謝夫人碎語嘮叼,沒再說反對的話語。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37 PM

第五十七章  駐留

  “二哥可診出是何原因。”謝雲書擔心是她舊傷又犯。

  謝景澤微一躊躇,不知從何而說。

  謝夫人出言催促,“景澤還不快說,我看葉姑娘疼得緊,別是什麼要緊的病。”

  謝景澤咳了咳略為尷尬,把一旁拉長耳朵的小弟驅出了門外,才轉頭面對母親和三弟。

  “葉姑娘腹痛倒不是什麼大礙,她是……”吞吐了半天,聲音壓得很低,“天癸將至。”

  愣了半天,謝雲書不自覺的紅了臉。

  “會不會弄錯了,就算癸水初來也不至疼成那般才是。”謝夫人疑惑不解。

  “這與她練的功夫有關。”謝景澤窘得咳了又咳。“不知她練的哪一路,但確是極陰寒的一種。她雙十之齡才癸水初至,必定是由此所致,發作起來也比尋常女子更重。再加上真氣冰寒,越是運功痛得越厲害。”說著說著突然想起。“青嵐說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過她,還動上了手,約摸錯不了……”

  “可有辦法讓她痛苦輕些。”約略明白了大致,謝夫人問道。

  謝景澤點點頭。“我這就寫張活血止痛的藥方,另外得小心別讓她受寒,她身子太虛要多留意,不然極易落下毛病。”

  “這還用你說,我一會就去叮囑她,這孩子的娘親不在身邊,我自會代為關照。”謝夫人嗔怨的轉向謝雲書。“說來也得怪她的父母,怎麼忍心讓這般可人的女孩練勞什子邪門武功,他們是哪里的人。”

  母親的問話讓他愣了一下。“她的雙親早過世了,大約五歲的時候。”

  謝夫人怔了怔,心疼的歎了一口氣。“真是可憐的孩子。”說著說著紅了眼圈。“我去和她說說話。景澤寫完藥方叮囑下人趕快煎了送進來,書兒吩咐廚房做碗姜片紅糖湯。”

  見母親去了鄰室,謝景澤攤開筆墨龍飛鳳舞的寫藥方,一邊和弟弟交待。

  “適才探脈發現她確實中了毒,時日甚久,大概就是提過的玉鳶蘿花,此花過於罕見,具體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細診,不然沒有把握。”

  “有勞二哥。”謝雲書微微松了口氣。

  “不過……”謝景澤皺了皺眉,惑而不解。“她的經脈有些問題。”

  “二哥是指什麼?”一顆心又提起來,他盯著苦思的人。

  “還是與她練的功夫有關,她全身經脈相當脆弱,與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憑真氣撐著。”

  他心裏一寒,把迦夜的舊傷定期發作,所知有關功法的一切悉數道了出來。

  謝景澤默然良久,神色也凝了起來。

  “照你的說法這種功夫很危險,短期耗損經脈以求速成,長遠必釀禍患,一個不好後果不堪設想,明知下場難測,她怎會魯莽至此。不說旁的,單只定期反噬已非一般人能消受,持續發作必然日趨厲害。”

  他半晌說不出話,只能問最關鍵的。“有沒有調治的方法?”

  “方才我診到一半被她震開了,必須察看受損到何種程度才能把握。”謝景澤頓了頓不無猶豫。“目前來看……真要補救,至少得先廢了這門武功。”

  廢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對她而言只怕比死還要可怕。

  迦夜的性情那般驕傲,斷不會容許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他倚在門邊心事重重。

  謝夫人正在輕言細語的叮囑女兒家該注意的點點滴滴,迦夜難得溫馴的靜聽,不知是痛是羞,黑眸霧洇柔軟,看上去如一個乖順聽話的小女孩,又蒼白得惹人憐愛。

  這樣年幼的外貌,身體卻是千瘡百孔,全倚仗飲鳩止渴般的苦撐。他沒資格苛責她的輕率自傷,也不敢去想爭得如今的自由她付出了多少代價,遠比他的七年更長,更多,更沉重。

  丫環送來一個溫好的手爐,謝夫人親自替她放入懷中,將絲被掖好。見他在門邊癡望,了然一笑,領著丫環出去了,還順手揪走了窗邊探頭探腦的青嵐。

  看著他走近,迦夜的臉一點點紅起來,竟不敢對視。更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紅了臉,越發羞得無地自容。

  本以為是練功造成的內腑受創,卻未想到是這個緣故,得知的那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寧可忍著也好過在人前出醜。

  “可還疼得厲害?”清朗的男聲很輕很柔,溫熱的手探過雪額,服過湯藥又擁著暖爐,溫度趨近正常,不再冰得嚇人。

  迦夜的體質總是偏冷,他這時才明白是氣血極虛,陰寒入骨的後果,原因當然還是所練的獨特武功。

  “你的身子很弱,務必得多方留意。”他壓下心緒勸說。“以前又受了那麼多傷,我讓二哥給你開些方子好好調養。”

  黑亮的眼睛終於瞄過來,羞紅漸漸淡去。“已經好多了,明日我回客棧。”

  “別說傻話,還得喝好幾天的藥。”

  “本想現在就讓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她不無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動不了,沒人帶又很難走出謝家的迷陣,只有等明天。”

  “和謝家牽扯讓你那麼難受?”險些忘了她是多麼容易激起他的怒氣。

  長睫閃了閃,她又蜷得緊了些。“我不喜歡在別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屬於自己的地方?”話一出口他就知道犯了錯。

  “多謝提醒,這一點不勞你費心。” 迦夜的臉忽然湮去了感情,只剩下一片漠然,瞬間變回遙遠的疏離。

  後悔已來不及了,室內一片僵滯。

  “……你一定要這麼倔強,讓自己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沒什麼不好。”她丟開暖爐,坐起身隨手挽了發,冷得讓人無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門道謝了。”

  “你現在要走,忘了還在病中?”他一時氣結探臂要拉住,她右手微動,指尖拂過,逼得他不得不縮手。“別再逞強,一會你會痛得更厲害。”他盡力忍住低吼,不敢再上前。“你明知道這時根本不能再動真氣。”

  “那又怎樣,忍了就是了。”黑眸全然無波。“你肯帶我出去自然好,不肯我最終也能尋到路徑。

  他氣極而無法可想的看著她離開,心疼又無計可施。她什麼都能忍,怎樣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這副模樣,完全不在乎傷人傷已,卻教旁觀的人痛徹心肺。

  踏出房門辨了下方向,她徑直往右邊的月門行去,沒幾步就被人堵住了。

  謝夫人帶著兩個貼身丫環行過來,驚訝得看著本該臥床靜養的人在面前微窘的駐足,愛子又氣又怒的跟在後頭不知如何是好。

  空氣靜止了片刻。

  柔弱的婦人靄然一笑,上前拉住迦夜的手。“你這孩子起來作什麼,缺啥叫書兒幫你吩咐就是了。身子還虛著呢,瞧你這手又冰了不是,廚房給你燉了溫補的雞湯,快回去躺著喝了,別讓我放心不下。”

  “謝謝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許多,實在不敢叨擾……”溫熱柔軟的手緊握著,她不便掙開,磕磕巴巴的拒絕輕易被打斷,謝夫人關切又嗔怪的埋怨。

  “你年紀太小不懂,這女兒家的病說起來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別嫌我嘮叨,起碼得歇上好幾日,謝家的床又沒長釘子,怎麼就硬是要走呢?再這樣我可要替令堂罵你了。”婦人一邊輕柔的紊叨,一邊拉著她回房間,迦夜不好運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不容分說的按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從頭到尾沒半分插嘴的餘地。

  “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仗著自己練了些功夫打熬得住,強著不肯好生休養,讓長輩看了就心疼。湯是廚房照我慣用的方法燉的,加了些藥材,比尋常的更要滋補,可得多喝點。”

  謝夫人自不待說,兩個伶俐的小丫環也在一旁幫腔,三個女人圍成一團,將她的冷定數落得點滴不剩,好容易得了個話縫,沒出聲就被喂了滿口雞湯,前所未有的狼狽。

  謝雲書在一旁看得兩眼發直,先前的怒氣去了九霄雲外,若不是怕迦夜惱羞成怒,幾乎要大笑出來。怎麼沒早發現迦夜也是有剋星的,慈愛善良母親正是克制她的絕佳人選。雞湯他也被母親強著喝過,雖然營養,味道著實不佳,向來不喜葷的迦夜要喝下那麼大一碗……

  果然,沒過多久迦夜已招架不住,投來尷尬求援的目光,他還以同情而無能為力的眼神,忍笑忍得……相當辛苦。



第五十八章  回絕

  被一群女人包圍得動彈不得是什麼滋味?

  她原先不知。

  直到謝夫人善意體貼的親問起居。

  白日時常在她身邊閒談做針指,夜裏譴貼身丫環來照料起居,連帶著她休息的房間成了謝家女眷的八卦娛樂室。

  謝夫人的重視徒然顯出了她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眼光往來不絕,每日唯一的事情即是看謝家眾多的姑嫂姨婆來來去去,用無止境的耐心回來各類重複了又重複的問題,從沒覺得這麼累人。

  出身來歷、學藝經過、相遇緣由、個人感情、怎樣入府、何種病情、交遊喜好……當然,最感興趣的是因著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佩。

  唯屬謝家男子所有,連妻子都不給的身份信物。拜此物所賜,她沒被視為奸細丟進謝家刑堂。一直當他是暫時寄放,未在意這東西的重要,難怪白鳳歌看她的眼睛幽怨至斯。

  “你在聽什麼。”謝雲書在弟弟身後問。青嵐回頭訕訕的笑了。

  “二哥三哥。”他低叫,做了個鬼臉。“我在聽她們說話,葉姑娘好慘,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的問。”

  “今天是誰?娘也在?”謝景澤偷覷了一眼,忽然有點尷尬。

  “是大嫂二嫂,還有白姑娘。”謝青嵐如實報告。

  “好像氣色不錯。”謝景澤不自在的岔開。

  “有嗎?我倒覺得她表情有點怪。”謝青嵐又回頭看了看,“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娘方才讓她喝了一大碗湯。”

  “又是雞湯?”

  “嗯。”謝青嵐比了比手指,“每天兩次,我看她喝得快吐了。”

  三人的臉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陣你不也被娘灌過。”還記得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慘,那時同樣是母親親自照料。

  “那時我撐死了不喝,私下賄賂了侍兒幫我倒了。”青嵐洋洋得意。“可惜這招葉姑娘用不了,娘要親眼看著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說她的病不宜多喝雞湯。”再灌下去後果堪虞,謝雲書把目光轉向二哥。

  謝景澤較為實際。“娘會換成排骨湯。”

  三人同時默然。


  謝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門閨秀,不諳武功,謙柔解意,與妯娌親眷相處融洽。謝景澤的妻子卻是武林世家出身,性情爽落,與白家兩位小姐都是手帕交,素來親厚有加,這次白鳳歌至揚州,多由她們陪著四處遊玩。今日過來閒談既是好奇,也有替白鳳歌一探虛實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並無旁人,大嫂還好,二嫂的問話漸漸藏不住刺詰。

  “聽說葉姑娘中了毒,終身都是這般年紀相貌?”儘管夫婿叮囑過不得多言,她仍直直的道了出來。

  “確實如此。”迦夜隨口對答。扯出一抹淡笑,數日間已養成了習慣。

  “那也不錯,將來不必擔心容顏老去了。”二嫂輕笑調侃。“總像個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緊。”

  “那是謝夫人仁厚。”迦夜像沒聽出譏諷。

  “娘就是心腸軟見不得人落難,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還為這跟爹吵了幾句。”不顧嫂子在一旁輕扯,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沒紅過臉,我們這些小輩都有些不安呢。”

  縱然迦夜不快,臉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給謝家添麻煩了。”

  “哪敢這麼說,該是我們致謝,多虧葉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無歉意,溫婉的轉過話頭。

  “葉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職?必定不低吧。”二嫂不依不饒。

  “不值一提的虛銜。”她單手支頤,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著的人心裏一虛,想起身處何處又氣盛起來。

  “一介女子要居於人上,想必代價不小。”二嫂目光閃爍。“尤其葉姑娘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當知魔教並非善男信女的所在。”迦夜落落大方的承認,倒教對方一時無詞。

  “怎的想到與雲書一起至江南?”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葉姑娘接下來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沒脫口問出何時離開,謝景澤在外邊聽得直皺眉,歉意的看著三弟。

  青嵐暗裏搖頭,聽著二嫂步步緊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擔心。”早知對方的潛意,迦夜似笑非笑。

  “葉姑娘別急,還是歇養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無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領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設宴的時日,我在此叨擾得夠久,也該辭謝了。”

  “都說蕭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對葉姑娘甚有好感,那枝千年雪參可不是常人能得見的玩藝,當日真個是生死相搏?”

  這話說得過份了,青嵐忍不住要衝口而出,被謝雲書一掌捂住,眼色沉沉的搖了搖頭。謝景澤在一旁極是尷尬,又不好說什麼。

  迦夜沒事人一般的拂了拂衣襟,“江湖中哪分得了那麼清,化敵為友也屬尋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卻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瓊花宴不是請動了姑娘去麼,換了鳳歌是絕不會給他這份臉的。”被提到了名字,白鳳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從頭至尾不發一言,像是被拖來做了擺設。

  “白小姐是白道名門俠女,與我自然不同。”眼見著謝夫人的隨身丫環又端來了參湯,她嘴開始發苦。

  “我們……不是那個意思。”聽得弟妹咄咄逼人的言詞,大嫂過意不去,親手從盤裏接了湯遞過來。

  迦夜端在手中頓了片刻,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雖然口味不佳,連日進補的效用卻是勿庸置疑,素白的臉透出了粉色,吹彈可破嫩若嬰兒,引出由衷的感歎。

  “葉姑娘生得真美,再長上幾歲必定是傾國傾城,真是……”大嫂歎了一聲未再說下去,頗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沒什麼憾色,一旁的二嫂聞言介面。“大嫂說的不錯,將來婚嫁倒是個難題,不說站在夫婿身邊,生子怕也多有困難,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作婚嫁之想。”她截口淡笑,眼神已冷了下來。“風霜多年仇怨無數,隔日殞命也屬尋常,從未臆想過有此福份。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委實浪費,還是多多關心白小姐為上,若能成妯娌之親必定是合府皆大歡喜。”

  座中人豈會聽不出諷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個結結實實,頓時僵住了。

  謝景澤趁機命路過的丫環喚妻子出來。

  謝雲書忽然放開弟弟快步走出了花苑,遠遠至偏院的碧池旁才停下,臉色極是難看,青嵐追了上來小心瞥了瞥,囁嚅著勸解。“三哥不要見怪,二嫂她……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給人難堪?少年想了半天還是語塞,唯有陪著默默站著。

  雖然他一度不喜歡那個會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過二嫂的含諷帶譏,更對白家小姐隱然失望。不提其他,怎麼說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來的,可休言感激,連句幫著分辯的話也沒有,一味沉默,未免令人齒冷。第一次覺得正派世家的作為不過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達坦白。

  那女人冷歸冷,卻有一番旁人難及的氣度……難怪三哥……

  許久,俊顏回復了常態,拍了拍弟弟的肩。“我沒事,回去吧。”

  “三哥還生二嫂的氣?”

  “我沒生氣。”

  “那你……”青嵐仍是擔憂。

  “你不懂。”謝雲書勉強笑了一下,眉間滿是澀意。“那是她說給我聽的,她知道我在。”

  她?是指二嫂?還是……青嵐回憶著剛才的對話,漸漸不敢置信。“葉姑娘?她對三哥……”

  那些話是……拒絕?

  有人能拒絕這般優秀的三哥?甚至還暗示他去娶白鳳歌……

  謝雲書沒有再說一個字,緊緊抿著唇,掩住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

  從頭到尾她就不曾想過和他在一起。

  固執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靜。

  門無聲的動了動,迦夜已睜開了眼。

  確定了來者,纖白的手從劍柄上鬆開,放下了戒備。

  修長的人不發一語的走近,路過守夜的丫環之際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時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撐起來壓低了聲音。

  他沒有回答。趨近深深吻住粉唇,雙臂將她箍入懷中,緊得令人透不過氣。迦夜想推開,被他勒得死緊。重重的一拐落在腰際,他哼也沒哼一聲。纖手並掌如刀,不知該不該擊下去,遲疑之間,頭腦漸漸昏然。

  執著的眼睛在暗夜裏亮如寒星,一分一分的索要。炙熱的氣息火燙,燙得僵硬的身子一點點軟下來,手慢慢摟住了他的頸。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開單薄的褻衣吻上了白皙瘦弱的肩。指尖輕挑,極細的帶子無聲而斷,最後一絲遮蔽滑落,露出了幼蕾般賁起的胸。掌心觸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間響起了呻吟般的低歎。

  她驀然恢復了神智,卻沒有力量阻止,身體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過玉蔥般的指,舌尖輕舔手心,她無法抑制的輕顫,陌生的悸動迷亂而無措。

  他卻沒有更進一步的侵襲,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靜,隱隱有危險的火焰。細看她的臉,像要從中找出隱藏的一切,或許發現了什麼答案,神色逐漸柔和下來,不復剛才的狂烈。

  忽而輕如蝴蝶般吻了吻頰,替她拉上了衣襟,溫柔的把嬌軀放回床上。

  “你……”她的頭腦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輕點了點,他燦然一笑,俊美得讓人停住了呼吸。等回過神,人已從室內消失。她扶著頭坐起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膚上密佈著點點紅痕,真切的提醒她所經歷的荒唐。她怔怔的呆了半天,臉頰激燙的燒紅。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38 PM

第五十九章  故舊

  借著赴宴,她得以從困了近十日的謝家脫身。

  謝夫人殷殷叮嚀了好一陣才放手,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她只能回以微笑。謝雲書扶著她上了馬車,隨之而行的還有一堆謝夫人硬塞過來的滋補調養的藥品,她隨手撥了下,表情有點複雜。

  “回頭我讓李叔派人熬給你喝。”俊顏噙著笑意,不出意外的立時見她搖頭。

  “不必,這些天我已喝得夠多。”想起來猶有餘悸。

  修長的手指摸了摸粉臉,滑嫩的觸感令人戀眷。“效果不錯,你現在氣色好多了。”

  迦夜史無前例的翻了個白眼,“你弟弟都不肯喝。”

  他悶笑出聲,自然而然的攬住了纖腰。“娘確實太熱情了。”馬車隨著石板路面駛過,車廂震動頻頻。

  她略微放鬆了一些,頭依在他懷裏。“你有一個很好的母親。”

  清麗的面容有些傷感,他溫柔的看著她。“嗯。”

  “我娘也很好……”她輕輕低喃,恍惚的回憶。“只是死得太早了一點,假如當年一切都沒有發生……”

  “……你四歲以前是什麼樣。”

  迦夜微瞌上眼,綻出幾許稚氣的笑。“很調皮,愛玩,每次都纏著人不放。又任性胡鬧,那些叔叔姐姐拿我沒辦法,我一笑他們就不忍心說我了,再不行就哭,娘說我最會騙人,眼淚像水似的……”

  “你愛哭?”完全難以想像的描述,他深覺不可思議。

  “曾經是……因為哭很有效。”她的聲音低下去,無意識的撥弄他的手指。

  “我從沒見過你哭。”

  “……我忘了。”做夢般迷離的眼神淡去了,他不想這樣,俯身吻了吻長睫。

  “你以前最喜歡什麼?”

  她想了半天,黑眸像汪著水,格外誘人憐愛。“我常賴在娘懷裏躲懶,不肯學東西。好多師父對著我歎氣,看他們搖頭晃腦就覺得有趣。”

  幾乎可以想見童稚的無賴,他不禁失笑。“想不到你比青嵐還皮。”

  “反正爹也不會打我。”她笑的微微得意。“他比娘還心軟。”

  “很寵你?”

  “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有一次我把他最心愛的和闐漢玉耳杯打碎了,爹一點也不生氣,只擔心我是不是劃傷了。”

  和闐漢玉耳杯……?

  “或許是東西太多,一個耳杯算不了什麼。”他不著痕跡的應。

  “才不是,雖然家裏的東西都是珍品,可那個耳杯是我見過玉色最好的,連天山上也未必……”突然發現自己說得太多,迦夜收住了口。

  馬車正好停了下來,靜了片刻,她推開他跳下車,隱約懊惱失言。

  儘管話未說完,謝雲書已猜出了未盡之意。

  天山上都無出其左右的漢玉名器……

  這樣的家……怎會讓母女二人流落西域?

  童年受盡寵愛,迦夜為什麼從來沒想過重尋舊宅……


  東方萬木競紛華,天下無雙獨此花。

  瓊花之美,舉世皆知。隋帝三下江南,敕開運河,盡為看花來。

  揚州獨一無二的名花,數百年聲名遠揚。花期常在四、五月間,南郡王行宮建於山中,借了清寒幽冷的山氣,開得比別處要遲,才有了夏日賞瓊花的機會。

  樹高數丈,如雪般的玉花綴滿枝丫,璀燦而晶瑩。香氣清馨,望之如雪衣仙子臨凡。花大若玉盆,八朵五瓣大花圍成一環,簇擁著一團蝴蝶似的花蕊,輕風過處花枝搖曳,翩然有冰雪之姿。

  蕭世成身著華服,一身富貴氣。談笑生風,舉止得體,全無在白家時的威煞,恰如一個風流自賞的貴介公子。

  南郡王長期沉眠於酒色,身材肥胖面容鬆弛。初時露面即回了寢殿,對賓客的一應招呼全交給了這個精明強幹的兒子。來客多是官場中人,時時可聞官場上的套話虛禮,蕭世成遊刃有餘的應對,若有機會世襲勳爵,必定比其父手段更為高明。

  沒有去賞花最佳的無雙亭,迦夜挑了一處人稍少的地方坐下,默默的望著燈火極盛下的玉樹瓊花,謝雲書則靜靜的看著她。

  一襲淡色輕羅,烏髮素顏,幽麗而清婉,隨著夏日的涼風衣袂輕揚,極似瓊花幻成的玉人兒,美得極不真切。

  行過來的蕭世成也呆了呆,隨即灑然一笑,從身後侍從的盤中拈起一朵瓊花送至面前。“如此歌宴,姑娘偏偏落于燈火闌珊處,必定是我招待不周了。”

  迦夜伸手接過,纖指瑩白如玉,竟似與花同色。

  瓊花在掌上潔白馨香,比臉猶要大上許多,她不出聲的笑了笑。“好花。”

  “比不上姑娘的容色。”恭維的話雖輕佻卻也出自本心,蕭世成贊了一句。“難怪謝三公子片刻不離。”

  話裏透著諷刺,不過對二人全無作用,只當沒聽見。

  “多謝世子盛情,花已看過,若無他事請容我們先行告退。”謝雲書禮貌的問了一聲,提醒對方重點。

  “倒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賞花之外另有故人想見姑娘一面。”蕭世成故作頓悟,揚眉示意身後的隨從。沒多久,一個人從玲瓏錯落的宮苑山道行來。看身法並無多高的武功,仔細打量對方的眉目,僅是普通的西域少年,並無絲毫印象,兩人交換了眼色,俱是茫然。

  少年並未留意,對蕭世成恭敬的行禮,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

  “索普,你可認得那位姑娘。”

  少年這才抬頭看過來,明亮的眼睛愣了半晌,猝然激動起來。

  不管迦夜想過什麼樣的場景,都不曾料到這般情形。少年忽然雙膝落地,眼裏湧出大滴的淚,滿懷真誠的感激,毫不掩飾傾慕之色。“我以為今生再見不著仙女姑娘,請容索普致謝。”少年嘴裏的龜茲語提醒了某個被遺忘的記憶,謝雲書迅速想起了一張血淚狼籍的孩子面孔。

  迦夜退了一步,怔怔的僵了一瞬。“我不記得……”

  少年綻出帶淚的笑。“龜茲邊境的村子,多虧了仙女姑娘迦陵鳥一般的歌聲才救了我,我一直記得姑娘的臉,美得像天山的雪蓮花。”

  少年的眼誠實而真摯,盈滿了謝意。謝雲書卻開始頭疼。

  蕭世成笑吟吟的看著這一幕,顯是相當滿意。

  迦夜深吸一口氣,垂下長睫細細的看自己的掌心。“果然是一場驚喜,除了他應該還有一位故人吧,何不一起請出來?”

  靜了片刻,蕭世成朗笑揚聲。

  “姑娘真是冰雪聰明,請赤術王子。”

  隨著話聲踏出來的人高大而英挺,換了漢地衣著仍有種藏不住的英悍之氣,正是當年結怨頗深的龜茲大王子。

  細緻勻美的頸項皓白如葦,迦夜微微抬起了頭,一想到身畔的人就更添了一層煩憂。

  赤術先開口了,深目閃亮。“想不到能和天山上的雪使在江南相見,實在是有緣。”

  “殿下何時來了中原?”她實在懶得扯出笑容。

  “還是拜雪使所賜。”赤術一笑,雪白的牙齒如狼。“當日雪使的妙計令父王震憤,一怒之下將我送入中原作了質子,才有今日之會。”

  從一國儲君轉為質子,心氣高傲的赤術之恨可想而知。她雙手籠在袖中,嘴上仍是淡淡。“你何時見到我?”

  “世子來揚州的樓船上,我恰巧也在。”赤術配合的回答,仿佛甚是愉快。“雪使容顏數年未改,莫非真是索普所言的仙女?”

  少年已經在赤術的命令下退至遠處,迦夜瞥了一眼。“沒想到你真收養了他。”

  “畢竟是我的同族。”

  “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她厭惡這種感激,寧願面對仇恨。

  “何必打破他的美夢。”赤術意味深長的笑笑,眼神微妙。“再說……那時候的你,看來確實如天女一般。”

  清揚婉轉的歌,如夢似幻的人,錯認的何止是索普,一度他也把魔女誤作了仙子。

  迦夜歎了口氣,轉向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蕭世成。“人我都見過了,世子意欲何為。”

  “蕭某並無惡意,只是想請雪使留在南郡王府作客,必定以上賓之禮厚待。”

  “這是要脅?”

  “是邀請。”蕭世成含笑以對,有一抹志在必得。

  “若我拒絕?”

  “魔教在中原的名聲雪使不會不知,屆時中原武林道上的同源或許敗了雪使的遊興,豈不大煞風景。”

  “你以為這能奈何我?”黑眸靜若幽潭。

  “縱然雪使身手超凡無懼風浪,謝三公子卻大不相同。”蕭世成背負雙手相當自信,拋出了另一張牌。“謝家公子曾淪為天山四使之影衛,此事非同小可,足以轟動武林。尤其是……”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曖昧一笑。“離了西域仍與魔教牽扯不清,甚至將雪使請到了家裏,一旦傳揚出去,執白道牛耳的謝家必將聲名掃地。雪使為救謝青嵐不惜捨身相護,又怎忍心坐視事情嬗變至此。”

  謝雲書沒表情,迦夜卻笑了。

  “世子既知我的來歷還這般苦心延攬,實在讓迦夜愧煞。”她一根根瞧過手指,仿佛在研究隱藏的脈絡。“想馭使我,知道會有怎樣的代價?”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蕭世成的笑容收了收,身邊的侍衛警惕起來。

  “放心,我不會對你動手。”迦夜的笑冷若玄冰,帶著三分煞氣。“殺南郡王會更有用,他一死,你的權勢還剩下幾成?”

  “你不敢這麼做。”蕭世成臉一青,也透出狠意。“刺殺一方王候,即使是你也休想善了,必成公敵。”

  迦夜唇角一彎,透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世子大概不知,在西域能讓我親自出手的必是一國至尊權臣。我舍了半邊肩臂即可殺你,取南郡王的性命又有何難。”

  “你以為我在乎中原人的圍攻?還記得我對玄智說過的話?我本無心江湖事,但若有人執意不肯放,就別怪我辣手無情。”桀驁淩厲氣勢逼人而來,一時無不色變。

  “你所仗的權勢熏天,我所恃的性命一條,不妨試試誰輸不起。”

  說的是極狠的話,語音卻平靜逾恆。

  蕭世成的目光閃爍不定,靜寂的一角與宮苑的熱鬧成了鮮明的對比。

  風,送來了瓊花的清香。

  對峙良久,蕭世成突然一笑,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世子形象。“如此良夜,盡說些煞風景的話,確是我的不是,請葉姑娘勿怪。”

  “哪里的話。”迦夜也笑了,殺氣褪得分毫不剩。宛若一片隨風飄落的雪羽,點塵不驚。“我來江南但求平靜渡日,還望世子成全。”



第六十章  偶遇

  望著兩人的背影,蕭世成長歎了一口氣。“你說對了,她果然不可收服。”

  赤術也在目送,神色有些複雜。“離了天山,她仍是雪使。”

  “她真這麼厲害?”他不甘心的自語,對答案一早是心知肚明。

  “世子也見識過了。”想了想,赤術不無自嘲。“當年她身中青珈散仍從密室逃了出去,還殺了我六名親隨,至今仍想不出她是怎麼做到。”

  “真是可惜……”

  “井水不犯河水或許是件好事,她承諾不會再插手謝家的事。”

  “那是因為我不可能再有機會。”蕭世成冷冷的道。“恢復南郡的勢力起碼要五年。”

  “此番失手純屬造化弄人。”原本該在西域的魔星居然牽扯進來,巧合得令人歎息。

  “謝雲書……算他好運。”

  “世子不打算宣揚?”

  “她說的對,我賭不起。”蕭世成浮出一絲絕不會在人前顯露的無奈。“再說徹底激怒了謝家只會更糟,眼下還不是時候。”

  “世子英明。”不知為何,赤術暗裏松了一口氣。

  蕭世成默然片刻。“她和謝雲書究竟是什麼關係,不像單純的主奴。”

  身邊的人沒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答案,自顧自的尋思。“以謝雲書的身份自甘居於人下,一言不發……也算異事。”


  迦夜在侍女的指引下步出宮苑,彩繪富麗的回廊側面來了一位紫衣麗人,身後跟著低眉順眼的侍奴。發上金飾累累,步搖隨之輕晃,行過處處生香。雙方錯身而過,未出幾步,麗人驀然回首,直直的盯著已出月門的人。

  呆愣了片刻,拔足飛快的穿越回廊花徑,匆匆奔上了臨近的角樓,氣喘吁吁的望著踏上山道的身影。

  黑衣俊貌的男子幾乎融入了夜色,與纖小的素衣女孩並肩而行,高挑的宮燈下,女孩仰起臉說了句什麼,男子面上閃過微笑,冷峻的氣質暫態柔下來。

  她久久的注視,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兩人的蹤跡。玉手緊緊捏住了羅帕,壓住了心底的一聲驚喊,無法抑制的愛恨呼嘯而來,清淚如珠滑落了粉頰。

  “公主,公主……”身後的侍奴趕了上來,不知所措的看主人痛哭,暈花了濃濃的眼妝。“您怎麼了,王爺還等著您過去,再晚怕要發火了……”

  哽咽了半晌,重新理好了妝容,她順著被意外中斷的路來到了宮苑深處,堂皇奢華的寢殿正中置著一張大床,點著西域秘制的合歡香,幾具雪白的女體如蛇糾纏不休,淫靡的氣息充斥滿室。

  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的用力一拉,她軟軟的跌倒在床邊,戴著玉扳指的粗手毫不留情的撕掉了半邊衣裙,按上了酥軟的胸。

  “來這麼晚,越來越來不聽話,還想擺公主的臭架子?”男子粗魯的捏撫,她忍痛擠出一個媚笑。“王爺錯怪了,莎琳聽說王爺傳喚,一時歡喜得不知穿哪件新衣才好,沒想到反誤了時辰讓王爺久等。”

  似被取悅了少許,男子略為放輕了力道。“穿哪件都一樣,反正……”隨著一聲裂帛輕響,最後一點衣物離開了身體,姣好玲瓏的曲線在燈下誘人血脈賁張,粗喘越來越重,男子翻身摁住了柔軟嫵媚的身體律動。肆意的舉動打翻了置在床邊的銀盃,鮮紅的葡萄美酒在波斯地毯上流淌,無聲的滲入了一片雪白,留下了抹不去的印漬。


  “大哥找我?”

  步入迎客的大廳,謝曲衡正與一名青年客套的交談,聞言側過頭來。

  “三弟,這位是玉隋玉公子,剛從北方來。”

  一位青衫玉貌、氣度從容的年輕公子朝他拱了拱手,溫和的微笑。“久聞謝三公子人才出眾,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溫泉漱玉般的聲音極是悅耳,聞之如沐春風。

  知他不解,謝曲衡從旁出言。“玉公子是北方武林道上的老前輩引見過來,到江南熟悉風物人情。”

  玉隋淺淺一笑,“恰好聽聞謝三公子的英名,在下存心結納,便冒昧請見了。”

  “玉公子抬舉了,雲書在外飄泊多年,哪里談得上英名一說,教公子失望了。”這般上門交好的並不鮮見,但人品氣質如此出眾的卻是獨一無二。大哥通常會幫他擋下,此次破例,想必是引見的前輩聲名赫赫,他不由留上了心。

  “三公子過謙了,縱然玉某對江湖所知甚少,也聽說過兩位隻身重挫南郡勢力之壯舉。”

  “那不過是傳聞,全是各路江湖朋友抬愛。”謝曲衡謙詞。

  “此舉大快人心,口耳相傳皆是讚譽。” 玉隋優雅的躬了躬身,“在下佩服之極。”

  “謬贊了。”冷眼旁觀,只覺眼前之人神秘莫測,觀其容貌氣度絕非庸常,形態又不似江湖客,倒像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一般。“玉公子是哪里人?家中做何營生?”

  “在下是西京人氏,家中以商道經營,些許生意不值一提。”對方含笑而答。“對俠士英風素來是心嚮往之,謝兄如不嫌棄,交個朋友可好。”

  “進了謝家即是朋友,玉公子何必客氣。”

  “三弟有暇帶玉公子四處逛逛,賞賞江南風光。”見他要推脫,謝曲衡咳了一聲。“這也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究竟是玉公子來頭甚深,還是不滿他整日陪著迦夜?想來是兩者兼而有之。入眼兄長的眼色示意,他著實想笑,又不無苦澀。

  迦夜的去意日盛一日,若非南郡王世子的情形尚需留意一段時間,她早已遠離了揚州,何用父親這般設計。


  兩三天的相處,疑竇越來越深。

  玉隋行止用度皆是平平,來江南的馬車卻是四匹日行千里的駿騎;穿的是隨處可見的青衫,儀態氣度卻勝王孫公子;謙和溫雅,言辭卻進退有度,不欲人知的滴水不漏;待下寬厚,親隨卻極是恭謹,對答之間敬若神明。

  西京哪一玉姓世家有這等人物,連大哥都不知曉。

  此刻坐在茶樓品茗閒談,泛泛的話題天南海北,應答相當巧妙,對事情物理的分析頗具見解,印象又深了一層。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友則是無上之喜,若是敵……

  喧鬧街頭的一個不容錯辯的纖影吸住了他的目光。

  隔得極遠。迦夜持著一把團扇細看,又挑選著攤子上的其他紋樣,仿佛猶豫不定。指尖碰了碰攤上懸的各色銀鈴,抬起的皓腕明淨如玉。

  三天未見。

  思念難以遏制,他隨口向對面的人告了聲罪,顧不得失禮暫退了出來。“我覺得這柄桃花扇不錯。”

  聽見熟悉的聲音,女孩往後仰了下,頭頂上一張俊顏對著她微笑。心情忽然好起來,接過他挑出的扇子,細紗扇面上繪著滿屏燦爛灼人的嬌紅,有一種俗世的熱鬧喧麗。

  “你日常的衣服多是素淨,配這把較好。”他中肯的建議。

  “這把不好麼?”她執的另一柄繪著貂嬋,另有一番月下美人的風情。

  他瞥了一眼湊近耳畔。“沒有你美。”

  不知是耳邊的熱氣還是讚美,她的腮有點紅。

  他笑了笑,示意攤主取下一串銀鈴。“喜歡這個?”

  “我只看看。”她執著晃了晃,桃紅果然與她今天所穿的淺碧相襯。

  “上次是佩足上的,這一種是手鏈。”呤呤叮叮的脆音混著低聲解說,她忍下了不慣由他系上。正說著,街面忽然跑來一隻雪白長毛的小狗,東嗅西嗅極是可愛,脖子上赫然也系著一串銀鈴,一路清響十分招搖。

  迦夜看了看小狗,又瞪著手上的銀鈴,再看看他。

  他忍不住笑出聲,替她解了下來放回攤子上。迦夜咬了咬唇,尷尬又不便發作,轉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這幾日有點忙,我明日陪你坐畫舫,去瘦西湖遊玩可好?”

  她沒回頭的點了點,掙脫了手自去了。

  望著淺碧的絲裙沒入人群,線條優美的唇不自覺的上揚。

  不遠處的人群中,來自西京的玉公子凝視著隱沒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40 PM

第六十一章  樂遊

  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

  十裏瘦西湖,六朝以來即為風景勝地。

  沿途畫舫行過,湖光山色美不勝收。謝雲書從旁指點傳說掌故,評敘六朝人物風流,一一如數家珍。迦夜聽得興致盎然,兩人在舫內猜枚耍鬧,下棋觀景,俱是快意無邊。至二十四橋邊已是暮色四合。湖內的行船漸漸聚攏來,皆在二十四橋畔的吹蕭亭下暫歇。

  迦夜有些詫異,“他們在等什麼?”

  “稍後你就知道。”謝雲書攬著她從畫舫裏出來,立在船頭若有所待。

  吹簫亭臨近水邊橋畔,小巧而趣致。月明如霜,清光籠罩了一天一地。波蕩月影,畫舫輕搖。靜得一柱香的時間,十余名樂女魚貫行出,梳雙鬟望仙髻,著淡紅榴花裙,長袂如雲似霧,步履飄渺似仙。一時萬籟俱靜,只聞水聲輕響。

  須臾,簫聲起。

  簫聲清揚,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脫了纏綿只餘疏朗。和著天上月華如洗,畫舫燈影如夢,水面波光鱗鱗,仿如銀河墜地,清輝滿目,天地唯此曲入耳。技巧未見得特別出色,但襯著此景此情,無複能有過者。

  樂聲結束良久,迦夜才回過神,輕倚著身畔的人籲了一口氣。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傳言著實不虛。”

  “每逢晴夜月圓即有此奏,你喜歡下次再來看。”他含笑回答,因她的喜愛而愉悅。

  一面說著,船家知趣的將船撐離亭下。

  樂聲既停,橋下的行船各自緩緩散去。二十四橋邊的紅樓花坊,尚未退入樓內的花界女子嬌倚扶欄,發現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喚。及至兩人所乘的畫舫行過,一時滿樓紅袖招。花顏笑影,鶯聲嚦嚦,場面蔚為可觀。

  謝雲書瞟了一眼,攜著她就要進艙,迦夜看著胭脂粉黛軟語輕喚,笑不可遏,不忘戲謔的調侃。“除掉謝家公子的名號,你仍是風頭極盛。看陣仗只怕沒銀子人家也願意倒貼。”

  謝雲書還未回話,一旁傳來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潑了過來,謝雲書摟著迦夜足下微移,躲開了忽襲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惡作劇的可不正是宋羽觴。

  兩人心無旁鶩,竟沒發現跟在後面的畫舫上是熟人,四翼在宋羽觴身後暗笑。數日來這幾個傢伙跟著宋羽觴四處亂晃,極少留在謝家,不知怎麼混來了瘦西湖沆髒一氣的惡作劇。

  “雲書美人在懷,哪里還看得進閑花野草,葉姑娘真是未見他當年勝況。”丟下木桶,宋羽觴扯開摺扇忽拉拉的扇風,頗有翻陳年舊史的興致。“那時我和他從二十四橋上過,他一騎白馬不知贏取了多少芳心,甚至還有閨秀在橋上苦候,盼著能瞧他一眼,禍害相思無數,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債數都數不完……”

  最後幾句說得頗為費力,必須不停的左挪右閃,一旁的果盤被謝雲書當作了暗器,飛襲而至的葡萄冰梨讓宋羽觴狼狽不堪,腳下一滑,幾乎墜入湖裏,趕緊告饒。

  “雲書住手,我再不說了……決不讓葉姑娘知道你過去的風流往事……更不說當年我們一起看花魁……哎約……咚……砰……”

        分心的結果是倒楣的踩到了落下的香梨滑跌,待撐起肘上又中了一枚葡萄,跌了個十成十,這聲痛呼絕對貨真價實。

  四翼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大笑,迦夜冷冷的一橫,笑容立時僵在了臉上。見少年們畏縮禁聲,迦夜明眸微閃,身形一動掠了過去。

  銀鵠扎手紮腳的被丟進了湖面,不等回神墨鷂也落了下去,接下來是藍鴞,平靜的湖面登時熱鬧非凡,打水之聲不絕。碧隼看了看在水裏掙扎的同伴,又看了看面前袖手以待的纖影,乖乖認命的自己跳了下去。

  一旁的宋羽觴張大了嘴,半晌才從愣忡中恢復,捧腹狂笑起來,笑得臉都扭曲了,直到兩人的行船駛出老遠,四翼才從水裏攀上船,濕淋淋的好不狼狽。

  “沒想到……”墨鷂傻傻的望著船影。

  “雪使她……”銀鵠一臉不可思議。

  “居然真的……”碧隼擰著衣服,咋舌搖頭。

  “變了。”藍鴞吐了一口水,說出四人共同的心聲。

  宋羽觴還在一旁狂笑,聽起來甚為刺耳。四人對視一眼,俱是陰惻惻的一笑。

  撲嗵!

  美景如詩的瘦西湖又多了一個載沉載浮的人。

  唯一不合襯的,是間歇傳出的叫喊。

“救命……我不會游泳……咕嚕嚕嚕……”


        “太過份了。” 宋羽觴攀在剛進門的謝雲書肩上哀怨的控訴。“你居然放任那四個混小子把我丟進湖裏,明知我不諳水性,差點害我丟了性命。”

  “我看你跟他們混得不錯。”他用一根手指推開對方的額,避免口水噴到自己臉上。

  說起來宋羽觴頗有些憤憤。“那幾個傢伙年紀不大鬼點子倒多,都不是相與之輩,真是你教出來的?”

  “我只負責督導任務,其餘的很少管束。”謝雲書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們讓著你一點?”

  宋羽觴很想點頭,終拉不下老臉,咬牙切齒了半晌。“算了,我就不信還治不了幾個小鬼。”

  謝雲書不甚看好的提醒。“天山上出來的沒一個好惹,你自己小心。”

  宋羽觴暫時把麻煩甩到腦後,四顧無人,賊兮兮的開始八另一件事。“不說這個,你真打算娶葉姑娘?”

  謝雲書愣了一下。“現在說這些太早。”

  “你不正在朝這個目標努力?”看對方回避的臉,宋羽觴很不滿意。“少裝了,你看她的眼神足以溺死人了,傻子才瞧不出來。”

  “你想說什麼。”

  “你不在乎她永遠這副模樣?你們站一起雖然好看,可確實差別太大,再過十年恐怕會被當成父女。” 調笑的話裏有幾分正經,謝雲書沒作聲。

  “還有子嗣也是問題,不是我說,她那副身量……一旦有孕八成會難產,到時候有什麼萬一……”

  “再說她的出身來歷必定過不了世伯那一關,不然也不會請白家小姐來揚州,況且世伯到此刻都沒見葉姑娘的意思,你……不會不明白吧。”

  “你還想了些什麼?”

  “還有?”宋羽觴沒聽出冷意,真個又想了想。“你治不住她,她性子太剛性情又冷,不喜與人接近,極易得罪人,和這種女人在一起非常累。這麼說有些失禮,但兄弟一場我不想你日後難受,趁來得及你趕緊放棄,不然麻煩會……”

  “來不及了。”輕而冷的話打斷了宋羽觴的滔滔不絕,一時錯愕。

  “你說什麼?”

  “來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 謝雲書回眸望了他一眼,平靜如水。“你說的我都想過,也知道將來有多麻煩,但我控制不了,沒辦法放手。”

  “你說的對,她的性子剛硬執拗,從來不顧惜自己。又驕傲得要命,絕對不會踏進一個不歡迎她的地方,她不屑于進謝家的門,更不會委屈自己討好別人,若真逼到極處,她寧可狠心割捨……”說著他笑了笑,歎息又無奈,眼神卻帶著疼愛。“像她那樣的女人,再不會有第二個。”

  “聽起來一點也不值得你傾心。” 宋羽觴看他的表情,心知說服不了,不甘心的嘀咕。

  “你不會懂。”提起那個人,謝雲書的神色極溫柔。“不是這樣的性情,她不可能在天山活下來,更不可能護佑我讓我活著回江南,那些驕傲堅定是支持她撐下來的根本。到了這裏卻……”

  “就像一柄絕世神兵,作戰的時候愛其鋒利,日常又嫌太過刺手,你們只見她不合時宜的格格不入,卻不懂她是在何種環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麼把她說得這麼好,簡直被蠱惑了一樣。”聽著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觴微微動容,嘴上仍是不服。

  “聽說她出身魔教,你們就認定她是用了什麼秘術邪法迷惑了我。”謝雲書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這樣,至少還表示她對我存了心思……”

  “你說她對你無意?怎麼可能,四翼說你們在天山就有情份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會笑,也不是說她平時不笑,而是……” 宋羽觴抓了抓頭,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

  “她是喜歡的。”謝雲書當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不禁莞爾。“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種種麻煩,她寧願捨棄。”

  “那就證明她不夠喜歡。” 宋羽觴終於理直氣壯。

  “她不想我後悔。”謝雲書微一遲疑。“或者說,她認為我終有一天會後悔。”

  “光想會遇上的難題,我也覺得你肯定後悔。” 宋羽觴默然片刻,低聲勸道。“還是換一個吧。”

  “你以為喜歡上她之後,還能看得進別人麼?”他沒生氣,平平的反問。

  “對,其他都成了凡鐵。”宋羽觴沒好氣的伸臂勒緊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廢話。既然執意如此,我祝你好運。”

  “多謝,我的確需要這個。”看朋友裝模作樣的仰天長歎,謝雲書好笑的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觴馬上來了精神。

  “要伯母手釀的醉花蔭,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種。”謝夫人私釀的春酒是揚州一絕,可惜因著身體欠佳,每年所制極少,連謝家自己人都視若珍品,輕易捨不得品嘗。

  謝雲書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夢。”肩一震抖下了對方的手,又迅速被親熱的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情份最低限度也該值這個。”宋羽觴涎著臉要求。

  對這種厚顏無恥的人,謝雲書只回了一個字。

  “滾。”



第六十二章  紙鳶

  二十天后是謝家龍頭謝震川的六十壽辰。執江南武林道多年,威名赫赫倍受尊崇,又逢整壽,想從簡都不可能。遠道祝賀的賓客陸續登門,平靜有序的謝府開始熱鬧忙碌起來。所有客房被整飾一新,隨時準備迎接遠客下榻,門人弟子打疊起十二分精神,務必令一切盡善盡美。

  有些賓客攜妻眷同行,自然由謝夫人出面款待,連日下來頗感疲累,謝震川心疼愛妻,命令兒子媳婦從旁協助,儘量避免過於操勞。致使謝雲書整日忙於家中瑣事無暇他顧,每每在深夜才有機會去一趟夏初苑。

  出於某種刻意安排,白鳳歌被謝父借長媳之口請托協助,且時常安排與謝雲書一同出面待客,數日下來已被默認為一對。

  當年謝白兩家的遺憾人盡皆知,也有傳聞說謝三公子重現後行徑古怪,與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雙入對,及至這位稚齡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種種繪紜更是招人垂目。白家療傷之際閉門謝客,又在謝雲書請托下守口如瓶,低調隱秘的應對勾起無數猜議,不少人均有一睹好奇之心。

  此來唯見謝白二人協力款客,均以為傳聞有誤,兩家必擇日再結姻親之好。賀客樂見其成,兩人接連遇到善意的笑語垂詢,久而久之,謝雲書也沒了解釋的耐性。

  這場熱鬧中最高興的大概是青嵐,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對活潑好動的青嵐來說最為難受,遠勝杖責之痛。眼下諸多前輩攜子到訪,無異於多了玩伴。除了在長輩面前恭敬聆訓裝乖,其餘多是和同齡人一起廝混,日子充滿了樂趣。

  那位令父親另眼相看的玉隋卻在壽誕臨近之際托詞搬出了謝府,入住謝家在揚州暗業之一,指名要住春澤苑。李叔來報時他心下暗疑,春澤苑緊鄰夏初苑,這位玉公子選的……僅是巧合?授意李叔尋了個藉口,延客入住秋芙苑,遠離了迦夜的居所。儘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還是暗地裏加強了戒備,著人監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時疲累在見到迦夜之後消失,有時則更甚。只要不談及將來,不誘她承諾,不窺探她的過去就會融洽無事。可少了這些,即使擁著她心裏仍然空落,總擔心不知何時就會轉身而去。恐懼失去的感覺一再侵襲,明知不該,還是逼得迦夜越來越焦燥,他也日漸陰鬱。

  細心的母親首先發現了愛子的異常。

  “書兒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帶憂慮的目光掃過他的臉,母親永遠有最敏銳的直覺觀察。

  “沒,只是有點累。”他擠出一個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這裏交給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務一樁接一樁,他的心確實在煩燥,卻不願讓母親擔憂。

  “書兒不是被這些瑣事影響的人。”謝夫人並不那麼容易哄騙。細思了片刻,一語道破。“因為葉姑娘?”

  他已倦於掩飾,就只能沉默。

  謝夫人了然的笑笑,眼神慈愛。“別太擔心你爹,雖然他不贊成,時間久了未必會那麼固執。我知道葉姑娘是個好女孩。”拍了拍他的手背出言安撫。“雖說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澤在,謝家又有這個能力,慢慢調養也就是了。只要你喜歡,門當戶對什麼的娘不講究。”

  “爹不會答應的。”他心下清楚。父親對他期許甚高,絕不會容許他娶一個出身不名譽的妻子,怎麼看迦夜也不是一個合適的三少夫人人選。

  迦夜……也知道。

  所以想都沒想過踏入謝家,她不願自己的驕傲有半分折損。

  “娘,如果我離開謝家……”

  話一出口,謝夫人的臉立刻白了,嘴唇微微發顫,半晌才能說出話來。“娘老了,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在身邊,不想再擔驚受怕的惦記……”傷心的神態讓他愧疚得恨不得撿起話吞回去。謝夫人頓了頓,繼續說下去。“你和葉姑娘的事慢慢來,娘儘量說服你爹,做兒女的不要為一點小事和爹娘嘔氣,輕易說離家,好不好。”

  他除了點頭,再道不出半個字。

  “這次你爹大壽,你把葉姑娘也帶來坐坐,讓娘好好跟她談談。有些話你不便跟她說,由娘來可好?我看她聰慧有禮,必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當然懂。

  就是因為太清醒,才對許多事洞若觀火,從不幻想。

  她睡覺總是蜷著,縱然在懷裏也是背對,稍稍一動就會醒來,時刻都在防衛,心像密密層層的鎖。唯一的方法或許是用時間來融化。

  他有這樣的耐心,可時間呢?


  “三哥。”青嵐精神十足,笑嘻嘻的跑近。身後同齡的一位少年也隨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讓人頓生好感。

  “這位是?”

  “這是洛陽沈家來賀的沈淮揚,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氣質乾淨明朗,略帶書卷氣,若不是腰懸長劍,很難讓人聯想起同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

  “謝世兄。”恭敬下藏著好奇,顯然對失蹤七年複還的傳說主角有濃厚的興趣。

  “沈公子遠道來賀請務必隨意,不周之處只管告訴舍弟。”

  “多謝世兄,我與青嵐一見投契,再隨便不過。”兩個少年年齡相近,家世相當,幾日間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當年與宋羽觴初見,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這種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結識閱歷的最佳場合。

  寒喧了幾句他便待離開,青嵐拉著不放,鬼鬼祟祟的湊近。“三哥是不是要去找葉姑娘?”

  他沒說話,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擰,青嵐立刻眥牙咧嘴的叫起來。“三哥我錯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哎呀呀……輕點。”

  謝雲書這才滿意的鬆手,青嵐馬上跳開幾步。

  “我絕不告訴爹娘你經常夜裏出去,更不會說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來。”

  他眯了眯眼,青嵐又退了兩步,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你想要什麼。”

  “求三哥幫我說說情,免了我這些日子的訓修,延至爹壽宴之後可好。”

  “家裏的規矩你也知道,沒這麼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嵐無賴的眨眼,“你勸爹一定會答應的,三哥怎麼忍心自己一個人快活。”

  他一時啼笑皆非。“你若能守密,我找機會幫你問問。”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也不說。”青嵐大喜,立時大義凜然的承諾,頗有一言九鼎的氣概。

  只是沒走出多遠,耳際就聽見兩個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麼要脅謝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歡上了一個人,每天溜出去夜會,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姐?”

  “當然不是,我告訴你……”

  “青嵐!”

  喝聲驚得青嵐一跳,隨即回過頭諂笑。“三哥走好,我……什麼也沒說……嘿嘿……” 一面尷尬的笑,一面拖著沈淮揚一溜煙的跑遠,心虛顯而易見。


  今夜出來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

  攤了一床的竹枝棉紙,皺著眉頭摸索拼綴,跳動的燭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麗色。

  “想做什麼?”見她苦惱得頭髮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愛憐的輕笑,替她用絲絛松松的挽起。

  “上次那個蝴蝶紙鳶,我瞧著挺容易的,怎麼總糊不起來。”比了比手中的蔑條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對。”

  他細看頓時失笑。“你把蔑條劈得太細了,這樣的紙鳶不用上天就散了,何況鳶形也不對。”拾過一旁的竹枝重新破開,幼時常與大哥二哥玩鬧,也曾自製紙鳶,做起來倒是駕輕就熟。

  他一步步做得很細,儘量精緻。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棉紙,翻覆之間,一個漂亮的紙鳶呈現在眼前。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還缺了點什麼。”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書案上研墨調色,幾筆輕描淡抹,又換色勾了勾,立時成了一隻活靈活現的蝴蝶,斑闌得似乎能隨時翩翩飛舞。

  迦夜拿過去對著燈看了看,漸漸浮起稚氣的笑,無比單純的欣喜。甚至在屋裏試著引了引棉線,蝴蝶鳶隨著她的牽引時而跳躍,像一個容易取悅的天真孩童。“你真厲害,一下就做好了。”她高興的臉微紅,猶如緋色的輕霞。鮮少見她如此歡欣,連帶他也心情極好。

  “你喜歡?”

  “嗯。”她愛不釋手的摸了又摸。倒下來舉著看,又翻過身鋪在床上研究,興致勃勃。

  “為什麼突然想做紙鳶?這季節怕是沒什麼風了。”

  “不放也沒關係,只是想要一個。”纖指順著蝴蝶的翅紋移動,“我以前也有個一模一樣的。”

  “令尊給你做的?”

  她點點頭,長長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了很長時間才弄好,飛起來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臉笑了笑,隱約有點懷念。“不過我還是很喜歡。”

  “後來呢?”他愛看她這樣笑,黑眸像盛滿了光,一閃一閃。

  聽到這一句光忽然暗了,迦夜咬了咬唇。“後來線斷了,紙鳶沒了。”

  他後悔失言,探手輕輕摩挲著黑髮。“現在又有了。”

  “嗯。”她又笑起來。“謝謝你。”

  他反而愣住。過了那麼多大風大浪,幾度生死並肩,從未聽過的三個字,居然用一個紙鳶換到了。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41 PM

第六十三章  借劍

  身邊的人如每次黎明之際一般悄然離去。

  走前還吻了吻頰,她懶懶的翻了個身,臥在他留下的溫暖中不想起床。寒涼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涼的冰蠶絲,他說氣血不足的人換這個會好一點。

  其實不管哪種都一樣,離了身後的熨燙依舊冷下去,寒氣早就滲入骨髓,墊什麼都沒差。

  近段時間偶爾有人在附近窺探,極隱蔽,但瞞不了她。

  懲誡過兩次後收斂了許多,她懶得朝相,更不想費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馬,那兩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過了要害,對方不會不懂。

  假如在天山,她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點可能的隱患,勢必查清楚了才甘休。但到了這裏,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門之前根本不願搭理。若他知道,必定又要溫柔的輕斥了。

  想起離開的人,她泛起一絲自己都未覺察的情緒,淡漠的眼有了些溫度。

  抱過案上的孤零零的玉壇摩挲了許久,始終拿不定主意。娘……希望留在哪里?該不該……發了好一陣呆,悶悶的歎了一口氣。

  這幾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將揚州逛了個大概。

  買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回來隨手一扔,堆亂了又讓侍女收去丟掉,周而復始,慢慢厭倦。此刻坐在曲苑看臺上的女樂鶯歌婉轉,一徑支頤發呆。

  二樓人少,到底不是隔間,未過多久身邊有人坐下,沒感覺到威脅性也就聽之任之,隨手拈起點心品嘗。

  有視線在看她,她沒轉頭自顧自的邊吃邊聽,一會碟子就空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剛出爐的熱點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現的點心,她終於瞧了瞧對面。

  一個極溫雅的男子,通身氣息平和,正微笑著看她。身後跟了一名隨侍,看上去……不太好對付。她默默的估量,相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讓她留意,若非不諳武功,必定已到了精華內蘊的地步。

  “姑娘不妨嘗嘗,此處千層油糕可稱一絕,必定不會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塊嘗了嘗便推開碟子。“多謝。”淡淡的丟下兩個字,她逕自付帳離去,走出老遠還能感覺到身後的目光。

  不明對方的來意,無心深究,只當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點。


  從那日之後,凡是出門,總會遇到此人。

  全無異樣舉止,時請一碗羹,一碟酥,有時送幾張彩箋,一卷字畫,種種零碎的玩藝,端看她那天逛的是什麼門類。所贈均為上品,也無多餘飾詞,對她轉身而去的行為並不在意,永遠不變的微笑。

  她不問,他也不言,雙方似有默契的耗下去,看誰更有耐心。

  她依舊隨興而遊,見採蓮女行船打槳有趣,出錢租了一架空舟。

  劃船比想像中麻煩,卻也難不倒她,漸漸劃到了湖心。鋪天蓋地的荷葉仿佛與天水相連,碧色無邊,遠遠的傳來採蓮女的輕歌,水聲棹聲混為一色,襯著晴空萬里心曠神怡。

  在層層疊疊的花葉間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高過了人頭,隔絕塵世般的清寧。垂手撈了幾株野菱,玩了一會荷花,剝出碧圓的蓮子,她沒有挑出蓮心,一併咽了下去,品味著與清香揉合的苦澀。日光曬得刺眼,摘了一片圓大的荷葉覆在臉上,枕著水聲睡了。

  波浪起伏,輕舟搖搖,極熱的陽光驅散了陰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夢,朦朧中有什麼東西漸漸挨近了小舟。

  拿開遮臉的荷葉,一雙溫和的眸子靜靜注視著她。同樣一葉輕舟,這次沒有帶隨從。比起那個人,俱是長身俊貌的出眾。只是那個人氣質偏冷,而這個沉靜如水。

  對方遞過來一個提籃,爾雅的一笑。“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蓮子。”

  精緻的提籃中所放的果然是一壺上好的香茶,還有一碟細點,一雙烏木鑲銀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頭。“不管你要找的人是什麼樣,都不會是我。”僵持了半個月,終於說了超出兩個字以外的話。男子平和的眼光總在透過她看什麼人,可以確定無惡意,但並不讓人愉快,她決定作一個結束。

  “你怎麼知道。”對方笑起來,眼中掠過一抹讚賞。

  這個人身上有某種讓人放鬆的氣質,她扯了一方荷葉作杯,遞了一捧茶過去。“謝謝你數日相請。”啜了一口帶著荷香的清茶。“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來此,你必定是認錯了。”

  男子點了點頭,相當坦白。“我也不能確定,或許真是錯了。”

  “希望能找到你想找的。”她喝完了茶,隨手將荷葉拋入湖中,拾起漿準備劃開,天色已近黃昏。

  “有個不情之請。”他適時道了一句。

  “說說看。”

  “是否能借你的劍一觀。”

  話語平常,仿佛是借把扇子一瞧,空氣卻忽然冷下來。

  迦夜黑眸如墨,沒什麼笑意的抿唇。“殺了我就可以。”

  “我不想和你動手,只想看看劍。”他歉意的解釋。

  “不管劍是怎樣,都不是你要找的那把。”

  “為何這麼肯定?”對方仍是溫和的笑。“你並不知道我要找什麼人。”

  “你也無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劍。”

  “你說的對。”男子歎息。“離別太久,許多事都很難確定。”

  “放棄吧,或許會輕鬆一點。”

  “難比絕望好。”他又在透過她看不知名的人。“縱然人非,物件不變,所以我想看是不是。”

  “你堅持要動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覺得好笑。“這句我原封不動還你。”

  男子也笑了,神色寧熙,衣袖輕拂,氣質溫良如玉。“算了,也許確是我認錯。”

  她拾起槳劃開,漫不經心的道別。“但願不會再見。”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悅的聲音似響在耳邊。“最後問一聲,你的劍可叫寸光?”

  暮色中僅能看見彼此模糊的身影,搖槳的手停了一瞬,話音平平送出。

  “你找錯人了。”


  踏出房門,青嵐緊張的盯著他,試圖從神情中看出蛛絲馬跡。

  “爹答應了?”滿懷期待的目光簡直令人不忍心說不。

  “沒。”

  一個字澆熄了熱望,青嵐的頭頓時垂了下去,喪氣失望。“不過……”他慢吞吞的開口,不意外的看弟弟又緊張起來。“爹答應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間可免例行修習。”

  “真的?”青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驚喜得嚷起來。“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撲上來熱情過度的抱著不放,“謝謝三哥,三哥真好。”

  被當樹一樣搖了半天,謝雲書掙開小弟正色叮囑。“這是讓你陪來訪的朋友,別光顧著自己玩。”

  青嵐爽脆的應是,不一會賊兮兮轉了轉眼珠。

  “你想什麼?”一看就在打什麼鬼主意。

  “正巧這幾天沈淮揚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麼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著他。”青嵐笑得極是詭秘,心已經飛到九重天外。

  瞧得他直搖頭,好在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騰出事來。

  謝青嵐沒想到兄長的心思,興致勃勃的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後。

  穿過鬧市,走過小巷,仗著輕身功夫飛掠,幸未被快馬拉下,最後竟然出乎意料的到了山中一座奢華的別苑後門。

  險些要懷疑是不是好友發現了被人跟蹤,特地將他引到這等偏遠之所。神色卻又不像。沈淮揚安靜的在邊角等了許久,門忽然開了一條縫,一個窈窕麗人閃身出來,一見面就綻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宛轉,年紀似與沈淮揚相當,竟是個西域美人。遠望去曼妙有致,已現出成熟女子的嬌媚。

  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揚的臉上可疑的輕紅,心底不禁哀叫。繼三哥之後,又一個親近的人成了情場上的呆子。

  只是……這傢伙來揚州才多久,動作居然這麼快。

  眼見一雙少年男女半羞半喜的交談,鬱悶的怨念在青嵐心中揮之不去。



第六十四章  宿怨

  那日遊湖之後,她沒再出門。

  再過幾日蕭世成即離開揚州,她給自己排的時間也大約相應,想來不致再有機會遇見。不管那個人是誰……

  並未費心思慮,更不曾告知夜夜來會的人。一切都將過去,未來似乎清晰可辨,沒什麼是意外。

  “葉姑娘,苑外有人請見。”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揚聲,親自通報。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別無一字,僅在正面繪了一個繁複的印記。

  龜茲王室的徽記。

  她略一思量。“請他在前面酒樓雅座稍待。”

  拒絕了李叔派護衛隨侍的好意,施施然走入雅座,等在其中的果然是赤術。

  “殿下有何見教?”摒退了侍女,她淡淡的開口。

  赤術實是一個英挺的男子,有西域人特有的鮮明輪廓,勇悍和尊貴兩種氣質矛盾的交織,使他充滿了男性的力量感,隨意坐著仿佛已蓄勢待發。

  “也沒什麼,畢竟我到江南均拜雪使所賜,故人異地重逢,請上一席也是應該的。”他含笑而對,目光奇特的閃亮。在那般眼神籠罩之下,總使人錯覺自身成了獵物。

  可惜對迦夜無效。“原來殿下離了龜茲這麼悠閒。”

  “雪使離了天山不也一樣?”他微笑著替她續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況本是舊相識,更該好生聊聊。”

  “你漢話說得不錯。”聽著龜茲聲調的咬文嚼字頗為有趣。

  “中原居,大不易。”赤術倒是坦白。“尤其是做一個質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寵,炙手可熱,或許能讓我回去。”他並無自慚自愧之態。“卑躬屈膝附諸尾翼非我所願,卻是勢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會。“你倒是王候之材。”

  能屈能伸,迅速適應從頂峰跌落的猝變,又與仇人笑顏相對,款款而談,非一般人能為。

  “得雪使一贊,赤術倍感榮幸。”

  “怎麼不借蕭世成的手除掉我,這可是個報復的良機。”

  “能殺雪使的人,目前我還沒遇到。”赤術的神色說不出似憾似歎。“再說我現在的身份也不容自招麻煩。”

  “你很聰明。”她盯了對方一眼,“我奇怪你竟忍得住。”

  “沒有想像中難。”他露齒一笑,“蕭世子不也忍下來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找錯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想回龜茲,以為從南郡王著手打通朝廷一關即可。”她不出聲的一笑,“你帶的金珠足夠填平各級官員的胃口?”

  “確實不夠。”赤術一瞬不瞬的盯著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枝筷子沾著茶水寫了一串人名。“你來中原上下活動數年,勢單力孤難成其事。最好的辦法是借龜茲一國之力,由龜茲王派使者攜國庫珍寶打點,勝你百倍。”

  “龜茲王當年遣你為質,無非是誤會你意圖奪嗣而通敵,只要破開這個結,他必然懊悔自責,費盡心思千方百計接你回國。”

  “癥結關鍵在於姑墨,你自身不能回西域,卻可派親隨往來,伺機挑動姑墨主師狼幹與國相之間的矛盾。狼幹為外戚姻親一系,性情剛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誣其無能怯戰,致使姑墨當年與你一戰失利,全仗國相巧妙設計方令龜茲退兵言和……”

  赤術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幹必定憤憤不平出言爭功,當年之事即可大白於天下。”

  “殿下只需靜待姑墨廷爭傳入龜茲密使之耳。”丟下了筷子,她懶懶的倚上靠背。“桌上的這些人可供適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部分金珠。”

  赤術一一默記在心,良久不語,已在盤算具體施為細節。

  半晌,他抬起頭,表情複雜而難解。“你為何指點。”

  “你不正為此而來?”招來侍女換了壺新茶,她看也沒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異樣,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是我害你聲名狼藉離鄉萬里,而今稍事彌補,不過也有條件……”

  “你說。”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繼掌龜茲之後,二十年不得對姑墨動兵。”

  “這是為何。”赤術詫然凝視著對面的纖影。

  “你只須說答不答應。”素顏微微現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併姑墨照樣有辦法令龜茲強盛。”

  “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靜思片刻,反而鬆懈下來。“雖不知雪使為何立此規矩,赤術照辦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話聲忽然寒徹入骨。“別以為我離了天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違約我照樣能讓龜茲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領教,豈敢小視半分。”他窒了一刹,重又綻出笑臉。“赤術必不違信。”道最後一句時手已按在額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儀式,語音莊嚴,十分鄭重。

  迦夜點點頭,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願。

  氣氛隨之放鬆下來。

  赤術舉杯答謝,思了半晌,終忍不住詢問。“你不恨我?”

  迦夜一時不解。“恨你?為什麼。”

  “我曾對你用刑,又縱容手下……”不明密室的詳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卻是清晰可見,死的侍衛半身赤裸,些許細節並不難猜。

  “那些鞭笞?”她約略了然,並不在意。“我殺人的時候就想過有這麼一天,算罪有應得吧。至於你的手下……”她笑得很淡,卻讓人無端悚然。“不是已經被我殺了?我從不記恨死人。”

  赤術看著那張清麗與煞氣並存的雪色素顏,久久說不出話。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宮,心中大致有了全盤考量。

  流落中原數年,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計順利,不出數年即有望回歸故國。一心回西域再行設法洗刷汙名,卻忘了還有此一箭雙雕之計。

  思慮間,一個嬌影從廊後閃出,攔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他有些意外。“有事?”

  鄯善國的小公主,同樣被叛亂後的叔父送至中原為質,成了南郡王的禁臠。彼此都來自西域,不過他對這個空有其表的公主興趣缺缺,多為避嫌敬而遠之。

  “赤術殿下,你可不可以幫我。”

  難得嬌美的公主找上門來,他提起了一點好奇,世故的打了個滑腔。“公主何必多禮,假如赤術勢所能及,定當效力。”

  莎琳雙手交握,麗容因緊張而微微扭曲。“我看見了殺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請殿下借些人手殺了她。”

  他錯愕了半晌,幾乎要笑出來。“你在哪里見過她。”

  “她來過行宮。”莎琳說了一個日子,恰是瓊花宴當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如今正是復仇的機會。”

  他頓時對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養尊處優,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兀自認真的計畫。“我已探聽出她住在揚州城的哪一處,只需躲開她身邊的人,殿下手邊的英勇戰士輕易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這件事請恕赤術無能為力。”他再聽不下去,出言打斷,美麗的眼睛詫然睜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絕。

  “公主還是小心服侍王爺,儘量多爭些寵愛才是上策,這種逾距的事最好少提,若是傳至世子耳中,只怕……”這話有一半出自真心,蕭世成不會容許身邊有包藏禍心的人物,一旦被他知曉,不是淪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的剷除,在長安的失勢質子質女命如螻蟻,誰會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負美貌如花卻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寵愛過一段時間後即受冷落,在王府時時受各色美人傾軋,不是無緣由的。

  他的憐憫也僅此為止,言畢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的追在身後。

“難道你就不恨他們?是他們毀了一切,我們根本不應該受盡屈辱,是她讓我們離開了故土流落成這等低賤的身份,你就不恨她嗎!”嬌喊到最後帶上了哭音,求助無門孤立無援,眼見著仇人逍遙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輾轉難眠。

  “我曾經恨過她。”赤術站住了並未回身,低沉的話音發自心底。“到最後我只怪自己不夠強,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來毀滅,而且做得比她更徹底。”

  “命運就是這麼殘酷,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強,我佩服她。而你……”他想了下,藏住歎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麗色,僅能淪為權者茶餘飯後的身心消譴,供人恣意玩樂。

  世上唯有實力能贏得尊重,這個道理,嬌寵過度的公主大概永遠不會懂。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43 PM

第六十五章  受制

  仲夏時節,夜間仍是炎意重重。

  好在擁著迦夜絕不會熱,時間長了如抱著一塊溫涼的玉。

  輕嗅著發間的幽香,他知道她沒睡著。每當呼吸拂過耳際,她會不自覺的輕顫,像風中幽柔無力的白花。

  故意讓氣息稍重了些,她果然縮了縮脖子,小巧可愛的耳垂微微發紅。一時心神蕩漾,待回過神已吻上了她的頸。

        細瓷般柔滑光潔的肌膚,誘人一路品嘗下去。素白的中衣一寸寸褪,漸漸是單薄纖弱的肩,線條勻美的背,不是迦夜的手按住了前襟,必定會翻過來吻個遍,倘若如此,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把持得住。

  深吻淺啄讓迦夜禁不住發顫,微涼的身子也熱起來,卻咬著唇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他試著輕啃了一口背胛,她驀然抖了一下,弓得更緊了,他忍不住低笑,伸指輕輕摩挲,嫩如凝脂的玉背惑人心神,簡直是對自製力的無上挑戰。

  閉上眼拉起了衣襟,冷靜了好一陣才敢睜開,溫度漸漸回復了正常。迦夜依然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仿佛什麼也沒發生。

  “迦夜。”

  沒有應答,他輕輕把她轉過來,白皙的小臉猶有未褪去的紅暈,長睫如羽扇一般微動,就是不肯睜開。

  “迦夜?”他吻了吻輕合的雙眼。

  “再不醒我就……”指尖探入了纖手按住的襟口,迦夜立時睜開眼,盈盈似水的眸子又急又羞,一掌拍開了放肆。

  “真可惜,你若睡了多好。”他壞笑著調侃,故意露出惋惜之色。

  唯有這種時候迦夜會說不出話,鋒利的言辭化作了無措,完全不懂該怎麼應對。他偏愛逗她,混合著羞紅的嬌嫵,稚顏無邪的清媚,令人怦然心動。擁著這樣的她,真是一種甜蜜的折磨。

  他不敢再看,改將頭攬在胸前,臉腮觸著烏髮。“過三日就是我爹的壽辰了。”

  她不太習慣正面依在他懷裏,下意識的用手抵著。

  “你去不去?”拉開她的手,他攬得更緊。

  “何必明知故問。”掙不開她乾脆放棄,無奈的由著他。

  “我娘希望你去,想跟你私下敘敘話。”他軟語溫勸。

  “令尊看見我,會像吞蒼蠅一樣難受。”她冷淡的陳述事實。

  過於反差的形容讓他悶笑,笑完了又有些悲哀,好一會沒說話。

  “我讓你不高興?”

  “沒。”低頭吻了吻黑髮,“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談不上,我本來也不喜歡這些名門正派,麻煩得緊。”兩人只穿著中衣,貼得又近,一時手不知往哪放,被他抓過去放在腰上。她輕輕的搭著,指尖靜靜感受勻實有力的男子身體。

  “迦夜,留在揚州好不好。”他低低的偎在頭上建議,“就像現在這樣。”

  “然後?”

  “我想辦法,總有一天能說服。”他說的有點困難,自己都覺得牽強。

  迦夜只是笑,淡淡的閉上了眼。“我困了,睡吧。”

  “迦夜。”他抓住她的肩,嚴肅而認真。“我要一點時間。”

  “那又如何,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除了我誰也不要?”清冷的話語帶上了三分譏嘲。“你要不起我,你自己知道。”

  “其實這樣也好,我本不喜歡與白道世家牽扯。你自有你要擔當的事,別硬拖著我……”

  腰間的手驀然一緊,他隱約有了怒氣。“我再說一遍,我只要你,無論怎麼麻煩我都不會放手。”

  “可是我想放。”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水,又像冰。“我不想那麼累。”

  冰冷而絕望的寒意暫態包圍了他。

  “沒人敢看不起我,進了謝家,我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她一點點硬拉開他的手,毫無留戀的自懷裏退出。“你希望我淪落到那個地步?”

  “我,做不到。”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他,幽冷。“你知,我知。”

  心漸漸落入了深澗,又壓上了巨石,沉而硬。

  “你很好,非常好,可是我不要。”她的眼終於柔了一點,真心的遺憾歉疚。

  “對不起。”抱歉讓你遇到我。

  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話。

        “你,真的很驕傲。”聲音澀得不像自己的,心痛得像有什麼硬生生的撕去,卻無能為力。再呆不下去,他驀然起身披衣,帶著傷極的心離去。

  靜靜的臥了半晌,她重回蜷曲的姿態,如一個嬰兒。

  迷茫的看窗外黑沉沉的夜,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即將合眼的一刻,仿佛利刃劈裂身體,睽違已久的劇痛再次襲來。

  她緊緊咬著唇用意志苦撐,疼痛一再超出忍耐的極限,眼睛不自覺得掠向丟在床邊的短劍,又強迫自己挪開,她……答應過……此刻是那樣難以忍受,痙攣的抓起劍遠遠甩到房間的另一角。

  豆大的汗滴不斷落下,雙腿的痛楚永無盡頭,一夜長得可怕。當劇痛終於平息,她伏在地上,虛軟的等著氣力恢復。

  這一次,她只能靠自己站起來。

  天,濛濛亮了,東方泛起魚肚白,光影仍暗,但黎明已至。

  耳畔突然傳來極輕的落地聲,毫無疑問,有人踏入了苑內。

  這個時間……步履聲也不對,她連咬牙的力氣都沒了。

  勉強側頭望向不遠處的圓桌,零落的藥瓶擺在案上,還有裝著骨骸的玉壇……她拼盡了一點點蹭過去,汗透的身體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延的印記。


  他的心跳得極快。

  摒息淨慮,小心翼翼的接近,黑黝黝的廂房看起來異常平靜。

  快速翻至窗下,猝然響起了一陣碎裂之聲,似乎有什麼瓷器跌得粉碎。心險些從腔子裏跳出來。明知此一時間謝雲書必定已離去,仍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又靜了半天,聽得客棧早起的夥計傳出了洗漱聲,再無法拖延,亮劍護住了全身,如一只輕巧的狸貓翻進了房內。

  屋裏很黑,地上蜷著一個人,穿著素白的單衣,嬌小的身形告訴他正是要帶走的人。儘管對方是個女孩,毫無反抗之態的伏著,他仍是戒慎戒懼的靠近,足尖一挑,將癱軟的人翻了過來。

  全身像水裏撈出來一般,異常狼狽,要不是胸口輕微的起伏,他會以為是一個死人,臉色白得可怕。

  確定了對方不是偽裝,他從地上拾起蠟燭點燃,燭心有些潮濕,辟叭響了幾下才穩定下來,跳動的火焰讓室內一下亮起來。

  地上有一攤瓷片,混著各種內容打了個粉碎,應是方才那一聲響動的由來。桌巾半墜在地,估計被她胡亂拉了下來,人軟綿綿的虛乏無力,似什麼病發作了一般。

  拎起對方半提在牆上,猶豫不決。畢竟對方是個稚齡女孩,全無威脅性。他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自己看來凶一點。“你是不是魔教的人,說。”懸殊明顯,欺淩弱女的感覺更強了,他又把聲音壓低了一點。“別想騙我,你那些狐媚對我沒用。”

  不知是哪句話起了作用,虛弱的人睜開了眼,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最終在他臉上定住。黑亮的眸子睜得極大,一眨不眨,盯得他心裏發毛。

  “你是魔教中人,殺了鄯善國主,對不對。”他努力瞪回去。

  瞪一個隨時可能昏迷的女人,這對一個初出江湖的少年來說前所未有,清秀的臉龐威懾不足,看起來倒像鬥氣一點。

  女孩卻漸漸笑了,笑容很淒涼,黑眸像泛了水,脆弱得不堪一擊。

  “對。”聲音極微,他幾乎聽不清,全仗口形猜。

  “你真是?”

  她有氣無力的點了點頭,霧氣朦朧的雙眼暗淡無光。

  確定了身份,他不再猶疑。吹滅了蠟燭,扛起她跳出房間,足尖在窗櫺一點,臉上突然一痛,他立時甩開了肩上的人,小小的身子砸在地上滾了兩滾,不動了。

  臉上多了一道滲血的淺傷,是她趁著不備用指甲抓的,顯是不甘心被擄作無謂的反抗。他懊惱的低咒了一聲,過去點住了她幾道大穴,改拎在手上掠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復仇

  天亮晃晃的,空氣有些窒悶。

  赤術走近行宮的偏門,準備離宮安排細務,不想再度撞見了莎琳。

  身邊的近侍先一步離開,只餘了背影。鄯善國的公主眉目舒展,難得的心情上佳,不無得意的斜著他。

  赤術暗裏猜度,或許這位公主放棄了不可能實現的妄想,轉而接受了現實,果真如此,倒是幸事一樁。

  “公主起得真早。”

  “赤術殿下也是。”莎琳巧笑倩兮,明媚動人。

  他略一點頭正待走開,莎琳再度開言。“有一點小事想請教殿下。”

  赤術禮貌的駐足。

  “殿下可知有什麼酷刑能讓人極痛苦的死去?”

  一聽即知她仍在幻想天真的復仇遊戲。他隨口敷衍,“那說起來太多了。”

  “請殿下告訴我最可怕的一種。”

  真正鮮血淋淋的殘虐手段只怕會嚇壞生於溫室的嬌花,他笑了一下。不無好意的勸說。“那不是公主該瞭解的,有失身份。”

  “我想知道,請殿下說一種就行。”莎琳相當堅持。

  赤術想了想,挑了不怎麼嚇人的說辭。

  “據我所知,當年鄯善王常用的有一種……”聽完了他簡短的說明,莎琳綻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仿佛隱著什麼快意的樂趣秘而不宣,優美的頷首致謝。“多謝殿下。”

  這女人今天有點怪。

  走出偏門,他不無疑惑。

  或許是生活過於空洞,借著無謂的妄想發洩?

  赤術搖了搖頭,把剛才的偶遇拋到腦後,策馬而出。


  謝雲書一早開始忙碌,誰也看不出他徹夜未眠。唯有借著紛雜繁複的事務才能稍停心底的鈍痛。

  每一次被無情的話語刺傷,到了夜裏仍會去水榭,飛蛾撲火般停不了。總想改變什麼,儘管明知她心魂如鐵,從不回頭。

  能讓那份嬌柔在掌中多停一刻也是好的。他只能這麼想,悲哀的,無奈的,不去想灰暗而絕望的前景。

  愛她的驕傲,也恨她的驕傲。

  假如她稍有一點眷戀……

  他不能再想下去。

  強打精神與白鳳歌一起迎接絡繹不絕的來客,安排款客棲宿等事宜。家中住不下的分散在謝家左近的客棧,翻著客棧的名錄,瞥見夏初苑,胸口又是刺痛。

  好在傳訊的弟子及時出現。

  “李叔,你再說一遍,究竟是怎麼回事。”謝曲衡疑惑不解。

  李叔的額上微微見汗。“回兩位少主,今日辰時,服侍葉姑娘的婢女依例去了夏初苑,捧著洗漱湯盆叫了半天都沒有回音,想是葉姑娘仍在安歇,未敢打擾。隔了一個時辰再去仍舊無聲,放心不下推門進去,才發現屋裏一片狼籍,葉姑娘不見蹤影。東南角的暗哨被人放倒了兩個,只怕是出了事。”

  “她的身手怎麼可能出事,難道是……”

  他知道大哥的意思,懷疑迦夜自行離開。

  心中一窒,又迅速否定了推想,迦夜真要走何至於放倒暗哨,她根本不會驚動任何人。“我去夏初苑看看。”他抬起眼沉聲喝令。“銀鵠碧隼,走。”

  放心不下的謝曲衡還是跟來了。一涉及那個女孩,三弟的行為即超出了常規,不由得懸心。


  屋裏確實很亂,謝雲書瞥了一眼臉就白了。

  案上玉壇岌岌可危的懸在桌邊,短劍落在屋角,藥瓶砸得粉碎,分明是外人侵襲才可能導致的場面。

  謝曲衡也在看,並不太擔心,那個女孩絕非易與之輩。

  “主上的劍。”碧隼觸了觸,與銀鵠對視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迦夜不離身的劍落在這裏,不用說也明白意味著什麼。

  “碧落散有用過的痕跡,幾乎一整瓶。”銀鵠極其小心的審視著那堆破碎的瓷瓶,又拾起一旁的銀燭細察。“燭芯上有迦羅香。”

  謝雲書在看淩亂得嚇人的床,手掌按著天蠶絲褥一寸一寸的摩過,又遁著一道幾乎不可察的拖痕來到了桌前,案上的桌巾被扯至垂地,邊緣有個極淡的指印,破裂的碎瓷邊有幾滴血,他驀然閉上了眼,狠狠摑了自己一記耳光。

  “老三!”謝曲衡駭然拉開他的手,俊臉上漸漸凸出了指痕,他卻像完全沒感覺。“你別急,葉姑娘武功超凡,說不定是自己……”

  “她被人擄走了。”低啞的聲音半晌才說出來,悔恨萬分,痛入肺腑。“昨夜她舊傷復發,完全沒有應對之力,是我不該離開。”

  銀鵠碧隼頭一次聽說,俱是驚疑的對望,但知此刻不宜多問,默默靜聽。

  “你怎知她舊傷復發。”謝曲衡約略聽二弟提過些情況,頓時察覺到嚴重。

  “床上還有未幹透的汗,只有痛到極處才……”謝雲書說不下去了。什麼樣的汗會幾個時辰猶未幹透。除了那般慘烈的發作,不復有別的可能。

  探過兩名暗哨,皆是未察覺的時候被人從背後擊倒,沒看清來者。出了夏初苑,謝曲衡一時茫然,這般無頭緒的行事手法,該從何尋起。

  多日未見的玉公子正待出行,瞥見二人,遠遠的微笑致意,即使是驚訝于對方的臉色難看,也未曾表露分毫。

  李叔忽然想起。“對了,這一帶的眼線曾幾次見過葉姑娘和玉公子一起,看起來卻又不熟,會不會是……”

  話未說完,謝雲書已走了過去。“請恕冒昧,在下想請教公子一事。”嘴裏說得客氣,眼睛極是可怕,玉公子身後的侍從已按劍在手,隨時警惕。

  玉隋擺了擺手,仍是溫文有禮。“三公子請講。”

  “玉公子可曾見過夏初苑的葉姑娘。”

  玉隋微微一怔,隨即坦承。“我與她有數面之緣,未曾深交。”

  “公子入住此間即是為她而來?”

  咄咄逼人的問話令身後的侍衛面露不悅,玉隋不以為意,淡淡的笑釋。“我一度以為她是一位故人,大概是弄錯,數次打擾確實唐突了。”

  “玉公子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玉隋想也沒想立即答出。“三日前,瘦西湖荷塘泛舟之時。”

  他盯了很久,確定對方沒有說謊,劍拔弩張的氣息終於緩下來,卻更是心悸。

  “三公子……”看他神情異常,玉隋忽然頓悟。“葉姑娘出事了?”

  “不錯,還望玉公子見諒,舍弟一時情急無禮了。”謝曲衡拱手致歉。

  “憑葉姑娘的身手,怎麼會……”

  謝曲衡苦笑,想必所有人皆有此惑。“她昨夜身體不適,有人趁虛而入……”眼見弟弟縱身上馬奔離,他無心再說。“改日再給玉公子陪罪。”

  數騎絕塵而去,儘是厲聲叱馬緊迫之極。

  玉隋在原地目送。

  身後的侍從上前一步。“這謝家三公子未必太過張狂。”

  “這般情急……必定不是小事。”玉一般的面龐透出深思,“我們去夏初苑看看。”


  避開了夏初苑的守衛,破碎淩亂的房間令人心驚。

  在謝雲書查過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最後拾起了短劍。入眼劍柄上藤蛇曲致的微凸金字,再沒了一貫的平靜。

  “真的是……寸光……怎麼可能……”幾不可聞的自語,驚異的眼睛無意識掠過屋角,停在了卡在劍瓶中的蝴蝶紙鳶,多年前的記憶暫態貫穿了思維,短劍從掌上滑落,鏗然墜地。

  緊隨的侍從愕然看主人失去了從容,迅速蒼白了臉。

  “怎麼可能……是她……”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46 PM

第六十七章  心魘

  一路飛馳,謝雲書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老三,你打算怎麼辦。”

  “調動謝家在揚州所有暗伏的線樁。”眼神陰沉而壓抑,潛藏著不顧一切的風暴,“求大哥幫我。”

  “你瘋了,爹壽誕將至,此時調動必釀大嘩,你可想過後果。”

  “我管不了那麼多。”

  閃過一臉驚訝的迎上來的青嵐,謝雲書咬牙切齒的扔下幾個字,轉身進了書房。謝曲衡又氣又怒的跟了進去,激烈的爭吵幾乎掀翻了屋宇。毫不費力的聽了一會,青嵐越來越心慌。眼見三哥徑直去了豢養飛鴿的信苑,大哥摔門去了父親起居的主苑,不禁團團亂轉。

  沈淮揚恰好找過來,見他的模樣不由奇怪。“你怎麼了?”

  “完了完了,謝家要亂了。”終於抓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謝青嵐語無倫次。

  “怎麼回事。”沈淮揚也緊張起來。

  “我三哥要在這時候調動全部人手去找人,爹一定會氣壞了。”

  “找誰?他每天出去私會的那個?”沈淮揚的臉色怪異起來。

  “嗯,葉姑娘不知被誰捉走了,也不曉得是哪個天殺的混帳在這個時候捅亂子,這一屋子的客人……我的天,爹一定會大發雷霆,到時候三哥就慘了。”

  “不至於吧。”聽著青嵐哀號,沈淮揚有些不自在。

  “你沒看我三哥的樣子,簡直跟瘋了一樣……”青嵐心有餘悸的回憶。“不過我大哥也瘋了,是給三哥氣的。”

  “就為了那個魔女,怎麼可能弄到這般地步。”

  “就是為了她,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我從沒見過……”漸漸覺出了不對,青嵐停下了牢騷,詫異的瞪著對方。“魔女?你怎麼知道她……我不記得有告訴你這個。”

  “我……聽別人說的。”沈淮揚驚覺失言,退了一步。

  “是誰?”朋友慌亂的神色加深了懷疑。這件事被父親列為極密事務,除了家中數人一律禁口,誰敢不守規矩。

  疑惑的目光瞧得對方心慌,“我也不記得了,約摸是下人閒談。”說著就要退開。“我還有事先走了。”

  更不可能,謝家治下極嚴。他本能的追上去要問個清楚,沈淮揚反而用上了輕功疾奔了起來,更顯得有鬼。

  兩人功夫相當,一個拼命逃,一個使勁追,好在謝家的院子曲折深晦,沒那麼容易讓他逃出,幾個轉折飛入了圓門,青嵐眼尖,揚聲急喚。“三哥快攔住他,他知道葉姑娘的事。”

  沈淮揚的心倏的沉了下去,眼前出現的人,可不正是寒意凜人的謝雲書。

  聽著青嵐結結巴巴的說了事情經過。

  冰寒徹骨的目光掃過來,沈淮揚頓時打了個冷顫。平日俊美可親的世兄忽然變成了陌生人。

  他把心一橫。“我真的是聽下人說的,什麼也不知道。”

  “哪苑哪房的下人,在何處聽聞。”青嵐駁過,也是氣急。“你倒是說個清楚。”

  他直著脖子硬扛,隨口胡謅,兩人吵了個聲震寰宇。

  謝雲書沒理會,輕聲吩咐了碧隼一句,不一會兩名謝家的守衛騰掠而至,精悍而機警,單膝跪在身前,像兩枚釘子釘入地面。

  “昨夜沈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

  其中一名僵了僵。“回三少,無人外出。”

  另一人躬身而答。“回三少,沈公子于卯時出,辰時歸。”

  “確定無誤?”

  “屬下親眼所見。”

  “很好。”謝雲書轉頭對汗如漿出的另一人。“自己去刑堂領罰。”

  待兩名守衛退了下去,謝雲書抬眼盯著沈淮揚。“請問昨夜沈公子去了哪里。”

  “我……睡不著,出去走走。”被那樣冷銳的目光一看,未出口氣已虛了半截。

  “天都沒亮你出去散步,騙鬼啊。”青嵐氣急敗壞的反詰,對朋友的欺瞞憤怒而不解。

  “想必沈公子也聽說了,昨夜夏初苑的葉姑娘出了事,時間恰巧在卯時至辰時之間,此刻情勢緊急,得罪之處務請見諒,改日我再去洛陽向沈世伯負荊請罪。”謝雲書淡淡一席話說完,示意青嵐禁了聲。

  沈淮揚窒了窒,梗著喉嚨不開口。

  “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下意識的偏頭,徒勞的想避開利刃般的視線。青嵐上去扭著看了看。

  “像……指甲劃的。”

  碧隼上去按了按脈,細細研究了一番,皺著眉頭迷惑不解。

  “他中過碧落散和迦羅香,但主上幫他解了,不然哪活得到現在。看來去過夏初苑的就是這小子。”

  謝雲書的眸光閃了閃。“你說她解了毒?”

  “不會錯,這個就是證據。”碧隼比了比他臉上的抓痕。“過血方解。”

  眾人一時沉默的望著中間的人,都在猜疑。

  “你們在說什麼,我根本沒中過毒。”承受不了靜默的壓力,沈淮揚爭辯。

  “這小子經驗太淺,中了毒都不知道。”銀鵠搖了搖頭,“我很難相信主上會栽在他手裏。”

  “按說他根本走不出房間。”碧隼也納悶,蹲在他身邊耐心的說明。“沒發現房裏的燭芯有毒?你一點火就吸入了迦羅香,又碰了主上,碧落散隨著肌膚滲入,兩毒混和,你根本活不過半柱香。就這點江湖道行,就算主上功力盡失也能弄死七八個。”

  沈淮揚呆了半晌,冷汗一絲絲滲出。“我不信,我一點中毒的感覺也沒有。”

  碧隼歎了口氣。“等你有感覺就晚了,神仙也救不了。在你毒發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她劃破了你的臉對不對,那個時候已種下瞭解藥。”

  “她為什麼這麼做。”他仍是不信,微顫的聲音卻出賣了他。

  “我們也想知道為什麼,這麼看她是心甘情願被你擄走的,真是奇怪。”

  “她一定是想害莎琳……”沈淮揚恍惚自語,想到這個可能性心都涼了。

  “莎琳是誰?”久未出聲的謝雲書問。

  沈淮揚沉默不答,青嵐忽然省起。“是不是你這幾日總是去會的西域姑娘?”隨即迅速把跟蹤所見的情形說了一遍。

  “那處行宮在什麼地方。”謝雲書的眼神越來越冰冷。

  青嵐回憶了下,說了個大概方位。

  “南郡王世子。”殺機盈目,連青嵐都禁不住畏縮了一下。“又是他,這次居然利用了沈家的人。”

  “莎琳沒有利用我,是我自己願意。”沈淮揚抗聲。“莎琳和那個魔女有殺父之仇,是毀了莎琳終身的罪魁禍首,我看她甚至迷惑了謝世兄,才答應動手。”

  “殺父之仇?你知道莎琳是什麼人。”

  “莎琳本是鄯善國的公主,尊貴無比。都怪那魔女以色相誘刺殺了國主,最後叔父爭得了王位,把她送到中原作了質女,現在連王府新納的嬪妃都不如,受盡欺淩,天天以淚洗面,我看不過去自願幫她。”一口氣說完,沈淮揚的臉漲得通紅。“我才不像謝世兄沉泯于美色,是非都不分。”

  鄯善國的公主……謝雲書愣了一下,沒理會對方的指責。碧隼聽不過去,上前踢了一腳。“你敢說明辨是非,還不是被女人騙暈了頭,當槍使了都不知道。”

  “我問過她是不是魔教的人,是不是殺了鄯善國主,她自己點頭承認了還有什麼話好說。若不是魔教的人,我才不會對一個無法反抗的人動手。”

  這回連銀鵠都上去踢他了。“魔教的人怎麼了,殺了你爹還是娘,開口閉口令人冒火,倘若主上有什麼不測,我非剁了你不可。”

  謝青嵐不忍心看朋友挨打,上前拉開了兩人,沈淮揚反而聲音更響了。

        “魔教的人殺了我大哥,我憑什麼不能報復。我偏要見一個殺一個,有本事你們現在就殺了我……”

  “殺了你哥?沈大哥不是失蹤了麼?”青嵐一愕,忘了擋開碧隼,誤中一腳疼得呲牙。

  “聽他胡扯,魔教什麼時候殺到中原來了。”銀鵠唾棄的反駁,“反正在他眼裏什麼壞事都是魔教幹的。”

  沈淮揚死死瞪著銀鵠。“當年大哥無由的沒了音訊,我們家一直等,就盼著他像謝世兄一樣突然回來,結果……”少年紅了眼眶,“月前有人送來了一個玉壇,還有張字條,說大哥十年前就死在天山了,只剩了骸骨。”

  聽著聽著,謝雲書的臉色變得極難看。

  “一個罎子你就信了,我馬上出去弄十個八個。”碧隼不屑一辭。

  “不會錯的,裏面還有大哥走前娘縫的平安符。”眼淚轉了幾轉,硬是忍著沒流出來。“都盼著……想不到早就死了。”

  謝雲書僵立了半晌,走近他身前。“你大哥叫什麼名字。”

  “沈淮衣。”終於有一滴淚突破了禁制墜落地面,砸起了些微塵土。

  “你們長得很像?”

  “你怎麼知道。”沈淮揚意外。“你見過我大哥?”

  果然。

  一時心潮翻湧,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懂了迦夜為什麼明明控制了局面,卻放棄誅敵的機會,反替對方解了毒……唯一的,不堪觸碰的軟肋……

  然後……真個落入了仇人掌中。他根本不敢猜測此刻的情況,一想到她可能被淩虐羞辱,幾乎心神欲裂……

  “你知不知道玉壇是誰送去?誰能在魔教中樞起出骸骨,又不遠萬里送回沈家。”難以言喻的苦澀溢滿了胸膛。蒼涼的命運如一張灰色巨網,纏縛著掙扎的眾生,每個人都逃不開。

  沈淮揚茫然抬頭。

  “是你今晨制住了帶走的人。”



第六十八章  尋蹤

  她只覺得虛軟,身上仍然沒有一絲力氣。

  甚至推不開那些無禮的手,好在沒關係,死亡的青黑從碰過她的地方蔓延至心口,奪去了放肆者的性命,那些人一個個倒下去,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極。

  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駡,有人用厚布纏住了手,把她丟進一駕馬車。顛簸了一陣,被昏頭昏腦的甩入一個冷硬的地方,隨著一聲鈍響,轉入了完全的黑暗。

  一片漆黑中試著摸了摸,沙沙的聲音響在耳畔,她幾乎想笑出來,這樣的結局……

  不是不可以……反正教王死了,淮衣也回了家。至於娘,那個人應該會找個地方幫她好好安葬。

  那麼,這樣的下場……也沒什麼不好。

  她默默的閉上眼。


  “縱然爹不在也不許你恣意妄為,沒有我的令符,你沒資格動用緊急時期才能使用的暗衛。”謝曲衡依然光火。

  “不用全部了,三分之一的暗屬就夠了。”謝雲書冷靜至極。

  “那也不是小事,等爹回來再做安排。”

  “來不及了。”他的聲音很低。“算我求你,所有責任我自己擔當。”

  “你真為了一個魔女不顧一切?連謝家都不放在心上?”謝曲衡看著弟弟堅毅如鐵的眸色,失望又痛心。

  “她是被南郡王世子擒去的,為什麼得罪的大哥難道不清楚?謝家一直秉持的就是這樣的江湖道義?”

  “……你這一動,謝家與魔教扯上關係,便是聲名全毀。”

  “屆時就說我盜用了權杖,請爹將我逐出家門。”他已預想好對策。“這樣可保家聲清白。”

  “你……”謝曲衡委實說不出話。

  謝雲書擘手奪過權杖就走,謝曲衡立即跟了上去。

  “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總不能讓你一個人發瘋。”謝曲衡氣極的低咒。“青嵐留在家裏看顧。”

  聽到後一句,隨之奔出的青嵐垮下了臉。


  短時間內啟用謝家長期伏在揚州的勢力殊非易事。不曾驚動駐留的客人,一重重消息迅速傳遞,如龐大的節點陸續探動,最終收縮為一支驚人的力量。按上峰的指令調動分明,井然有序。

  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烏雲四合,山影沉沉,夏日裏暴烈的急雨飄搖將至,悶得透不過氣。

  路上的行人急著趕回家,遠空隱隱有雷聲滾滾,行商的攤販忙碌的收起物件聚攏一處,提前結束了一天的營生。

  四騎在大街上狂奔,飛縱過街巷石橋,急急趕往目的地。一輛馬車從後方追上來緊隨急馳,謝曲衡望了一眼,緩下了韁繩。“玉公子有事?”

  車內探出一張冠玉般的臉,已無平日的笑容。“我與葉姑娘有數面之緣,今日聞其遭逢意外,無法袖手旁觀,請謝兄准我隨行,或可助一臂之力。”

  “此乃謝家私事,不敢有勞玉兄。”謝曲衡在馬上拱手,客氣的婉拒。

  “謝兄勿作客套之言,在下真心相助絕無旁意,不論今日發生何事,玉某定然守口如瓶,誓不讓外人得知,如違此言天人共棄。”

  玉隋說得極是鄭重,謝曲衡亦不禁動容。“不瞞玉兄,此事牽涉至南郡王世子,非同小可,玉兄還是不趟這淌渾水的好。”

  “謝兄放心,我雖不才卻也不懼些許伎倆。此時救人如救火,在下自知僭越冒昧,萬請准許隨行,只要探得葉姑娘無恙自當退回,絕不令謝兄為難。”玉隋言辭懇切,句句入理,謝曲衡正待砌詞推脫,對方再度開言。

  “我曾聞北方武林道上的前輩談及南郡王世子的秘要,說不定可挾之放人,請謝兄務必相信在下之誠,若能稍減干戈也算報謝家款待之情。”

  最後一句令謝曲衡動了心。思量再三,歎了一聲。“玉兄古道熱腸,謝家銘記於心,請吧。”

  謝雲書沒說話,眼下的一切都入不了心間,只牽掛著那個生死不明的人。


  求見南郡王世子並不難,在揚州亮出謝家的名號,縱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視,何況是曾經交手的蕭世成。

  風光顯赫的世子好整以暇的在山間茶亭品茗閒談,見著眾人來起身相迎,不著痕跡的掃過每一個人,一旁的赤術眼光微動,掩飾著訝異的神色。

  “謝家兩位公子忽然到訪必有要事,可否明示?”蕭世成對謝雲書的眼神極敏感,拋掉了虛辭直問。

  “請世子恕在下魯莽,來此是向世子要一個人。”與過去站在迦夜身後的沉默截然相反,此刻的謝雲書俊顏冰寒,目現煞氣,像一把亟待出鞘飲血的利劍,鋒芒畢露。

  “要人?”蕭世成用笑容掩飾起悚意,很快發現這並不合適,謝雲書的敵意更深,殺氣侵體而來。“不知我這裏有什麼人是謝三公子想要的。”

  “鄯善國公主莎琳。”

  赤術立時錯愕。

  蕭世成想好一陣,隱約想起有這麼個人。“謝三公子所指的可是家父近寵之一?”

  “不錯。”

  “三公子未免太過無禮。”蕭世成冷下臉,“不說你來勢洶洶言語放肆,單憑沙琳是家父愛寵,便不可能憑一詞擅自索人,你將南郡王府的聲名置於何地。”

  “我今日要定了她,世子答應也好,不答應……”沒有委婉虛詞的耐心,謝雲書也說上了狠話,殺機盈目。“在下唯有得罪。”

  蕭世成未料到對方如此無禮,怒極反笑。“你待如何,憑謝家之力掃平王府?”

  幾句話間衝突至此,赤術暗裏驚疑不定。

  謝雲書沒有再說,綻出一個冷笑。

  右手放入齒間打了聲呼哨,哨音異常古怪,如一只折翅的鳥被扼住了喉嚨,尖利而不詳。連響三聲,山壁間重重回蕩,黑如暗夜的山間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一現即隱,仿佛有人在遠處晃亮了火折。光線一點微明,不足道。但連綿不絕的微光閃現,匯成了一片星海,足以令見者目瞪口呆。

  數不清的光點一瞬又迅速熄滅,展示出的數量卻足以使人窒息。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靜靜的等著一個指令。

  赤術頭皮發麻。

  蕭世成僵住了。

  “在下只有一個請求,請世子交出莎琳公主。”謝雲書的聲音鎮定逾恆,也因無波而更加可怕。

  “你仗勢逼人,當知今日所為的後果。”意氣橫梗,蕭世成反而更加強硬。

  “世子若再堅持,未必能看到後果。”毫無顧忌的威脅,謝雲書心志如鐵。

  針鋒相對的場面僵持不下,蕭世成臉色鐵青,陰晴不定,素來心高氣傲貴為世子,何曾被人如此要脅,幾乎要衝口一拼。

  一直在後方的玉隋忽然踏前一步,趨近說了句話。連離得極近的謝雲書都聽不見,顯是用了傳音入密一類的功夫。

  僅一句話,蕭世成瞬間震愕,異常驚詫。在玉隋身上打量了許久,突然松了口。“既然三公子執意索要,必定事出有因,我可以答應你,但要知道理由。”

  蕭世成的猝然軟化令謝曲衡松了一口氣,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與南郡王府正面衝突都非善了之局。

  眼見蕭世成示意隨侍傳喚莎琳,謝曲衡替弟弟道。“莎琳公主于今晨著人劫走了葉姑娘。”不忘自覺的續上另半句。“恰逢葉姑娘身體不適,暫時失了武功。”

  蕭世成難以置信,幾疑聽錯。“莎琳?”那個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擒到了……他脫口置問。“葉姑娘被她擄走,怎麼可能。”該不會是虛言搪塞。心有所想,眼中已流出不信之意。

  “偶然的巧合。”謝曲衡禁不住苦笑。“若非證據確鑿,我們也不會出此下策。”實在是逼上梁山。

  說話間,莎琳被侍衛帶了過來,掃過場中諸人俱不認識,卻在看見謝雲書的一刹亮了眼,玉容雪白。

  “你……記不記得我?”美麗的公主嬌軀輕顫,足以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兩年前……鄯善國,你放過了我……”

  不等說完,纖頸被修長的手扼住,冰冷的雙眼毫無感情,急切的逼問。“沈淮揚今天早上交給你的人,在哪。”

  “唔……”莎琳拼命拉扯,卻掙不開那只殘忍的手。忽然一松,空氣終於湧進了肺。

  “她在哪。”

  “我不會告訴你的。”珍珠般的淚從大眼落下,在衣襟上跌了個粉碎。“她是魔鬼,該死的魔鬼。”

  赤術望著眼前的一切,腦中亂成了一團。

  “她—在—哪!”控制殺意變得異常困難。

  纖細的脖子上出現了指印,所有人等著她吐出話語。

  喘息了半晌,莎琳淚落如雨,委屈而怨恨。“我要她死,她殺了父王,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和她在一起。”

  其餘的倒也罷了,這句謝曲衡實在是心有戚戚。

  “你把她怎樣了。”每過一刻就多一分焦灼恐懼,平日的冷靜理智化為烏有,一想到迦夜或許……謝雲書幾近失控,險些生生扼死了她。

  赤術突然想到,驀然脫口。“莫非你真的用了那個方法!”

  對上利刃般的眼神,赤術急急解釋。“今天莎琳問過有什麼讓人死得痛苦的方法,我沒想過是因為這個,告訴她……”稍一猶豫,轉向了莎琳。“你把她埋在哪。”

  “埋了?!”眾人一齊驚叫起來,連蕭世成都駭然變色。

  所有的思維瞬間凝結,手心冷如冰雪,他斷斷續續的聽到赤術的解釋。“鄯善國主有種喜好的方式,將活人釘進棺材埋入地下,讓對方在絕望黑暗中掙扎窒悶而死,過一日再挖開來欣賞……”

  “你把她埋在哪里!”謝雲書失去了理性,徑直吼了出來,指尖掐入肩骨,疼得莎琳放聲大哭。

  “西郊亂葬崗,那個魔鬼肯定已經死了,你去挖她的屍體吧……”


  數人刷白了臉,謝雲書甩下她狂奔而去。

  玉隋幾乎同時沖入了夜幕,銀鵠碧隼落在了後頭。

  赤術追了幾步,怔怔的目送一行人離去。

  蕭世成心煩意亂,緊張的思索了片刻。“赤術,你跟著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死了,萬一……”頓了頓,抬手指向癱在地上痛哭的莎琳。“把這個女人也帶去,要殺要剮隨謝三的意,別讓我再看見她……險些釀出大禍!”

  說不出口的紛亂如麻,夾著混淆難辨的情緒,那般強勢的女人……怎可能……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48 PM

第六十九章  入棺

  悶雷一聲接一聲的響起。

  風刮起來,卷著塵土掠過了樹梢,青郁的楊柳被狂風吹亂,像無數根鞭子舞動揮打。閃電黑壓壓的雲層隱現,仿佛要擊毀地上的一切。

  謝雲書瘋狂的打馬,去得不知多遠。

  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馬車中,四蹄神駿的速度較匹馬猶有過之,此時在玉隋的喝斥下奮蹄疾奔,車聲如雷,掀起了一路黃塵。

  車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聲不斷,抽泣得幾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裏煩躁,若不是礙于對方是女人,早沖過去痛打一頓。“哭什麼哭,萬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馬上要跟著去,到時候多的是機會哭。”

  謝曲衡橫了一眼,沒說話。

  赤術開口低問。“你何時把她埋進去的。”

  莎琳只是哭。

  “你還有沒有對她做過什麼?”

  莎琳猛然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我想殺了她,讓她嘗嘗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術澀澀的扯了扯唇角。“她不怕痛,我試過。”

  碧隼的眼睛立刻帶上了敵意。“倒忘了殿下是龜茲王子,當年差點讓主上和老大丟了性命。”

  莎琳愣愣的停住了哭。“你也是毀在她手裏?為什麼你不恨她,為什麼不肯幫我……”嬌美的臉困惑不解。“你們都要救那個魔鬼,她到底用了什麼妖術……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可怕的……”

  “你給我閉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駭得眼淚再次滾下來,索性豁出去的叫喊。

  “西域都說她是天山深處永遠長不大的妖魔,不知殺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誘惑父王,下毒手害死了他,還迷惑那個男人對她言聽計從,他是個好人,不應該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術……”

  碧隼的頭上爆起了青筋,一直未開口的銀鵠陰惻惻的看了一眼。“再說一個字,我就撕掉你的衣服,不信你就試試。”

  哭鬧的莎琳立刻閉上了嘴。

  碧隼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謝曲衡咳了咳。“兩位可否說說她剛才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她似乎認得三弟,而且……”頗具好感,與對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這點顯而易見。

  銀鵠碧隼對視了一眼,別過了頭。

  車廂沉寂了片刻,赤術開了口。“她是鄯善國的小公主,鄯善國主當年倚仗實力強盛,觸怒天山教王,招來了殺身之禍。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鄯善國主的弱點刺殺成功,父親一死,莎琳被繼位的叔父視為麻煩,送給南郡王以博取歡心。前些時瓊花宴上認了出來,便處心積慮報復。”

  這麼說還是那個女人惹來的報應。謝曲衡頓時不以為然,對莎琳有了幾份同情。

  碧隼看出來,冷笑一聲。“原本此事無須親為,只是當時雪使拒絕侍寢激怒了教王,以至把該由弑殺組執行的任務丟到我們頭上,先是老大去的鄯善國,功敗垂成,都是因為這個女人擋在鄯善王身前,一時心軟了沒刺下去……”

  “他不是惡魔,是他放過了我和父王,都怪那個妖女……”提起前塵舊事,莎琳忍不住辯言。銀鵠手一動,她立刻噤聲,碧隼接著說下去。

  “對,老大放過了你們,結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當處以酷刑,釘在受刑臺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為我們有資格選擇,做不好殺手,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

  謝曲衡毛骨悚然,才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後來……”

  “後來雪使面謁教王攬過了責任,隻身刺死了鄯善王,才救下他。我敢打賭,老大一定很後悔沒一劍把你們父女倆都殺了。”

  “你胡說,明明是她的錯。害我變成這等下賤的身份;害得鄯善為了爭奪王位血流成河,一厥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疏勒國主冷落,最後連性命都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來過得那麼幸福,是那個女人毀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聲,眼淚沒停過。

  謝曲衡暗自歎息。

  銀鵠架起了雙腿,眉目冷誚。“你真要逼我說實話,那就掀開來說,你仔細點聽好了。”

  “殺人是我們活下去的方式,和身嬌肉貴的王孫貴族不同,我們自幼在血腥殺場裏滾過來,將來也是這麼活下去。詛咒的時候不要忘了先為自己的好命祈禱,不曾像野狗一樣被人驅使著互相殘殺。”

  “鄯善王對你來說也許是個好父親,可對於別人……”銀鵠不出聲的諷笑,目光刺得人發怵。“他以鐵腕治馭冷血無情,擅殺下臣,又嗜好幼女,每個月從皇宮後門抬出來的女童屍體皆有七八具,他若死的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麼,活該被你父親享用淩辱?”

  “至於你姐姐的不幸完全歸咎于你父親。他色欲熏心,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仗著鄯善強盛,又把懷有孽種的女兒硬塞給疏勒,嫁過去不到七個月就產下了死胎,哪一國的國主能容得下這種恥辱,西域第一美人又怎樣,鄯善國力一衰她會有什麼結果可想而知。”

  銀鵠輕鄙的搖頭,殘忍的挖苦。“說句難聽的,不是雪使殺了他,下一個步上後塵的必定是你。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連自己的處境都懵懂無知。”

  莎琳呆住,連哭都忘了,喃喃的拒絕相信。“騙人,父王不是那樣。”

  “不是?我在雪使手下專司收集各國消息,王室骯髒的秘事瞞得了我?再說這種醜事三十六國誰不知道,你何不問問身邊的人。”銀鵠冷笑,抬腳踢了踢赤術。“殿下,我說的可是事實?”

  赤術歎了一聲算是默認。

  謝曲衡聽得瞠目結舌。

  莎琳望了半晌,撲過去揪著赤術的衣領歇斯底里。“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這樣,騙子,你們都是騙子。”絕望的哭罵,跡近崩潰。

  碧隼聽得心煩,轉去坐在銀鵠身邊。“會不會一下說得太多。”並無同情,只覺麻煩。

  “她活該,也不知道雪使會不會……”銀鵠閉眼撞了撞廂壁,吐了一口氣。

  “像她那樣的女人,沒那麼容易死。”赤術掙開了莎琳的手,淡淡的跟了一句。

  銀鵠望了他一眼沒作聲。

  又靜了好一會,赤術複問莎琳。“你何時把她埋下去,派的誰?”

  莎琳再沒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著回答。“……兩個時辰前……我用珠寶賄賂了幾名侍衛。”

  兩個時辰。

  一時心都涼了,隔了許久,赤術又問了一句。“你……還對她怎樣?”

  “我想折磨她,對侍衛說怎樣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淚墜下來,肩抖得越來越厲害。“可是他們不敢,碰過她的人都死了,她一定是鬼。”

  謝曲衡色變。“毒?”

  碧隼半晌才點點頭。“雪使在自己身上下了碧落散。”

  可殺不可辱,赤術半佩服半苦笑,車內一片死寂。

  疾奔的車馬倏然停下來,沖得人滾成一團。跳下車,烏雲如墨,四野空曠,迎面拂來陣陣腐朽的死氣,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錯落的亂墳。

  謝曲衡落在最後,入眼玉隋的背影心下大悔。適才心亂,竟忘了此人在車外駕馭,一番不宜為人所聞的談話必定被聽了去。儘管目前來看是友非敵,但萬一流出於他人之耳,誰知掀起怎樣的風浪,須得設法防範才是。

  謝雲書已挖開了一座新墳,一見不是,丟下改掘另一處,眾人皆散開尋找,荒涼陰森的墳地四處傳來了揚土之聲。

  並非莎琳親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處,癱軟在地上看眾人的舉動,神情呆滯而麻木。

  瘋狂的揮開掩土,腦中只剩了一個意志,冷汗從鬢間滑落隱入潮濕的泥土,隨著不斷探掘,一張扭曲的臉浮現出來。心裏立時一跳,被泥土糊亂的衣飾依稀可辨南郡王府徽號,而黎黑泛青的面色正是碧落散的徵兆。

  屍體摞了幾層,一個墳坑裏竟然丟了三四具人體。他一一丟出去往下挖,最深處的棺板終於顯露出來。異常的動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攏,鴉雀無聲的盯著冷硬的棺木。

  碧隼跳下深坑幫著將掩土掃開,他深吸了一口氣,赤手將棺蓋掀開。長長的棺釘發出了刺耳的擦響,乍裂的木屑劃破了手掌,他完全沒感覺,怔怔的看著呈現出來的內裏。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裏的人極白。

  那個縱橫大漠傯倥殺伐的人,躺在狹小逼窄的棺中,已完全沒了動靜。

  撕得零落的單衣顯然理過,掩住了大部分身體,露出了赤裸的纖足,額角還帶著磕撞後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痙攣的抓在心口,頸上有幾絲血痕。全無面對死亡的恐懼,扇羽般的長睫閉合,紫色的唇邊猶有一抹淡嘲,仿佛在嘲弄這可笑的命運。

  一瞬間宛如凝固。

  碧隼腿軟了軟,險些站不住;銀鵠張著嘴發不出聲;玉隋臉色慘白;赤術無法置信的盯著棺中的人;謝曲衡的目光掃過,憂心的看著一動不動的弟弟。

  謝雲書卻很平靜,除下外衣裹住她,抱著她躍了上來。“迦夜,醒醒。”他輕聲誘哄,像懷裏的人在沉睡,溫柔而有耐心的呼喚。受傷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的輸入內力,試圖讓冰冷的身體回復一點溫度。“迦夜……別再睡,你不是想離開揚州?起來吧。”

  “……你不會死,對不對……”他輕觸著柔嫩的臉,手上的泥沾汙了細緻的肌膚,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這樣子真難看……醒醒……”

  懷裏的人一動不動,像一個精緻的偶人,毫無生命的氣息。

  “你不是喜歡紙鳶,我給你做更漂亮的,你起來……”

  “迦夜……”

  他不停的喚,小心翼翼的誘哄,漸漸開始著急,“……還是這麼冷,你總是這樣……”

  他俯下頭,一次一次把呼吸吹入檀口。

  荒野上閃電一下接一下的炸亮,映出了緊擁的輪廓。古怪的吹氣聲像一個溺水瀕死的人喉間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

  “……那麼多傷你都撐過來,怎麼可能這樣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呢喃輕語,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間溫熱的血墜在眼角慢慢滑落,鮮紅而刺目。“……迦夜……別這樣,睜開眼看看我……”

  “……迦夜……求你……醒醒……”

  絕望籠罩著每個人心頭,極端的靜滯令人窒息,風將墳場腐臭的氣息吹散,無情的掃蕩著一切。

  謝曲衡噎得難受,想上前拉開弟弟,卻邁不動腳步。玉隋趨近探向無力的細腕,被謝雲書翻掌打開。意料之外的猝襲激起了內力反制,衝擊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謝雲書抱著迦夜不曾運力,唇角登時溢出了血絲。

  對方好意探察,三弟過激的反應令謝曲衡覺得抱歉,囁嚅著想說什麼,銀鵠替他道了一句勉強算是解釋的話。

  “雪使身上有毒,碰不得。”

  謝雲書沒有管自己的傷,心無旁鶩的望著迦夜。

  長長的睫毛微不可覺的顫了一下,始終不曾離開視線的玉隋驀的亮了眼,窒得變了聲調。“看!”

  清秀的眉皺了皺,像是被人箍得難受。唇一動,猛然嗆咳起來。

  “還活著!她還活著!”碧隼激動的撲到銀鵠身上猛搖,銀鵠沒推開他,同樣是難以抑制的喜悅。謝曲衡松了一口氣,赤術緊繃的身體懈下來,才發現拳握得太緊,指節都發疼了。

  一陣要命的嗆咳過後,她終於有了微弱的呼吸,發青的臉逐漸趨近正常。

  謝雲書抱著她虛軟的跪倒,冷汗這才滲出來,浸濕了後背。

  時間似乎過去了許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黑黑的瞳孔茫然無光,突然開始掙扎推拒,謝雲書制住了綿軟的手,啞著聲音撫慰。“是我,是我。別怕……”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懷裏的人安靜下來,在他的引導下撫上了輪廓分明的臉。“……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從未叫過這個名字。他拉過她的手覆上眼額,壓制住心底翻湧欲出的情緒,喑啞的回應。“是我,別擔心。”

  她又想起什麼急急的要說出來,卻嗆住了。謝雲書把她稍扶起來,輕輕撫著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

  一道閃電亮過,謝曲衡瞥見弟弟的臉色發黑,分明是中毒之兆,驚得非同小可。“老三!”

  謝雲書回頭對著兄長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劃過被木屑刺傷,猶在滴血的手背,讓解藥進入血脈。“不妨事,這就解了。”

  不再理會謝曲衡的驚悸,他轉向懷裏的人,纖白的手正摸索著眼睛,“是夜晚麼……我什麼也看不見。

  “你剛從……出來,眼睛一時不能適應,過一陣就好了。”低啞的聲音極其溫柔,怕驚嚇什麼似的回答。

  “棺材裏?”蒼白的臉近乎透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亂,頓了一頓,極疲倦的笑。“其實這種死法……不錯,至少是全屍。”

  “別亂說。”健臂又緊了些。

  感覺到他的不安,她將頭輕輕倚在胸前。

  一聲響雷劃過長空,粗大的雨點砸下來,燙出了一股強烈的土腥氣,迦夜忽然夢一般低喃。“我看見娘和淮衣來接我……”

  “……一定是瞧錯了。”謝雲書像是沒感覺到旁人,喃喃的輕哄著她。

  “也對……”瀕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實抑夢境,恍惚而錯亂。“他們都是我殺的,怎麼可能來接我。”

  “是教王殺的,不是你。”他吻了吻蒼白的眉睫。

  “殺人者是我……”她的聲音微弱而虛乏,憔悴的申述事實。

  “是教王。你已殺了他報仇,沒有人會怪你。”謝雲書憐恤的看著毫無焦點的黑瞳,心底柔軟得近乎疼痛。

  迦夜不再堅持,漫無邊際的倦泛上來,她將臉埋入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來,掩去了難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

  蘊釀了許久的暴雨終於落下來,將天地化作了一片蒼茫。

  所有人都離開後許久,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輕摩翻轉過來的棺蓋。

  靜默許久,溫雅的面孔蒼白如死,任雨水傾盆一般澆淋。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8-20 12:51 PM

第七十章  迷夢

  簡單的清洗更衣後,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個健壯的婢女扶著迦夜出來。換了乾淨的衣,散著沐浴後的清香,迦夜仍然蒼白,但已無氣息奄奄的衰弱之態。接過來抱在懷裏,他走入春澤苑的主房,與夏初苑的一池碧蓮不同,春澤苑草木繁茂,夏日仍是詫紫嫣紅的怒放,一如活潑招搖的盛妝女郎。

  “先住這兒,待夏初苑收好了再搬過去。”別的倒無妨,處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須得極其謹慎。

  迦夜點點頭,由他放在了冰蠶絲褥上。

  打開置在一旁的藥匣替她上藥,裹起臂上的掐傷,用藥酒揉開額上的淤青,溫熱的指尖觸著微涼的肌膚,藥酒的味道彌散開來,她漸漸合上了睫。

  嘴角被什麼碰了一下,她睜開眼,是他細緻的敷著藥粉。

  “不礙事,沒什麼大傷。”避開他的眼,拉著他在床畔坐下,改替他處理受傷的手,白皙的指掌猶有殘餘的木刺,她細細的以銀針挑出。

  “迦夜。”

  “嗯。”

  “其實你根本就不想活,對不對。”他的聲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卻燙人心神。

  迦夜沒說話也沒抬頭,繼續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後一根碎屑。

  “你明知解了沈淮揚的毒就算棄了自己的命,卻還是做了。”

  “你明明在棺材裏醒了,卻沒有絲毫掙扎,那時你想什麼?”

  “你沒指望獲救,一味安靜的等死,是不是。”

  “你說累……殺了教王之後你就不一樣,什麼都不在乎,連意志都空了……到底為什麼?”

  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逃避,俊顏緊盯著她。“告訴我。”

  雪白的頸項低垂,連長睫都靜止了。

  “迦夜!”

  “我……”她勉強應了半聲,又咽了下去,“我沒有反抗之力,你知道……虛乏會持續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容虛假的藉口。“沒人會在棺材裏一動不動,連試著推開的意願都沒有。”

  “我試過。”

  “你沒有,棺蓋上一點劃痕也沒有。”憶起發現她的情景,他幾乎要發抖。既慶倖她不曾妄動消耗空氣,又憤怒于她完全放棄了求生的意念。

  被活生生困在漆黑狹窄的幽暗空間裏,呼吸一點點困難,死亡逐漸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靜靜等死,徹底放棄了掙扎。

  “是因為沈淮衣對不對,你覺得是報應?”

  黑瞳呆了一瞬,又別開去。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達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場,是不是這樣!”

  她終是抬起了頭,怔怔的看著氣息激蕩的男子。那樣透徹的眼仿佛探進了心底,俊美的臉痛楚而鬱怒,握著她的手卻堅實溫暖。

  與她完全不一樣的人……有一種吸引人靠近的東西,或許是光,或許是暖……

  想說他猜得很對,想說她不在乎怎樣的死法,想說在令人崩潰的幽閉棺內她曾憶起過他,憶起他的體貼容讓,百般遷就疼愛, 還有……他的吻……

  反正總會死,不過是提前一點,她真這麼認為。

  為什麼……他的憤怒,會錯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

  仿佛被那雙怒氣點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輕輕撫上了俊臉,吻上了稜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動吻他。

  柔中帶剛的觸感十分舒服。

  沒有反應。

  她試著回憶他曾經的做法,探出舌尖舔了舔,對方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藥粉落入唇間漫開苦意,她皺了皺眉放棄,剛離開少許,健臂緊緊箍住了腰,狂烈的吻烙了上來。

  不給半分喘息的空間,帶著心慌急切的索取,動作近乎粗蠻。她沒有退避嘗試著迎合,不再似過去的被動,卻助長了更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連在纖弱的肩背,極力抑住扯開衣襟的衝動。勉強控制著理性,將深吻轉成了淺嘗,發現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幾欲全面潰散。

  迦夜的臉微紅,黑眸中有了輕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嬌豔欲滴,柔美得令人摒息。

  她還活著,在他懷裏……綿延良久的恐懼緩緩沉澱,想繼續方才的問話,腦中卻一片空白,誘人心魂的肌膚香氣撩撥著搖搖欲墜的底線。

  水潤的眸子望了半晌,忽然推開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著是中衣、褻衣,一層層如褪下的花瓣委地,最後袒露出嬌小的身體。漆黑的長髮披落肩頭,雪白的胴體粉嫩柔滑,纖細的雙腿蜷跪在床上,散著瑩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乾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熾熱的眸子意味著什麼,在這種目光下幾乎想立刻遮住身體,可她最終平靜的詢問,仿佛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嗯。”滾燙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強作鎮定。

  靜寂了半晌,他始終沒有動,空氣越來越熱。

  她狼狽的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隻手從背後圈住了她,炙熱的氣息拂在頸側,灼得人心神不定。

  “……迦夜……”飽含情欲的聲音讓她顫了一下,胸前已被修長的手覆住。他輕啃著粉白的耳垂,像在歎息。

  “你身子太小……會有些疼……”

  沒等神智清醒到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吻已沿著秀頸落至肩上,逐步接近了賁起的胸。他的身體很燙,緊緊熨貼著她,視線流連著纖秀的曲線,陌生而鷙猛。衣裳漸漸剝離,赤裸強健的身體糾纏著柔白,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著優美的鎖骨,指尖輕摩細弱的腰,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異樣從體內產生,她只覺得惶亂無措,無處可放的手抓住了他的頭髮,直覺的想拉開。

  他低啞的笑了笑。“別怕,你一向什麼都不怕……”

  “唔……”驀的倒吸了一口氣,幼嫩的酥胸被他噙入齒間輕咬,慢條斯理的輕吮,她不由自主的弓起了腰,白皙的腿想踢開,被他技巧的按住。頎長的身體壓著她,他的強悍抵著她的柔軟,讓她不由自主的顫慄。

  “放開……”從沒想過自己會求饒,可那一聲軟軟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襲來,她突然害怕。

  “來不及了……”肆意撫弄著令人瘋狂的嬌軀,他的背上也滲出了汗,霸氣又溫柔的看入她的雙眼。“我不會放開你。”

  當他挺進,尖銳灼燙的撕痛仿佛要把身體劈開。她死死咬住唇,因欲望而氳紅的臉瞬間慘白,連帶他也僵硬起來。她是那麼小,那麼緊,脆弱得像一碰即碎。按住她又進了幾寸,身下的人疼得全身發顫,倔強的不出聲。猶豫了一刻他決定退出,可她搖搖頭,抬起纖長的雙腿環住了他的腰,他再控制不住身體,一下沖進了柔軟最深處。

  真疼。她咬牙忍耐著,仰起脖子吸氣,秀氣的臉上佈滿了薄汗,像玲瓏的細瓷。從沒想過會和男人有肌膚之親,這樣的身體……看著滿布情欲的俊臉,她很想擁有一些什麼,哪怕是……

  他愛憐的吻著唇,緩解她的緊張,盡力撫慰因緊痛而蹙起的眉尖,按捺不住欲望的悸動,腰身開始馳騁,她無措的攀住他的肩,縱容著這一殘酷又溫柔的折磨。隨著時淺時深的節奏起伏,他漸漸失去了耐心,緊密而兇猛的侵襲,霸道的掠奪。狂野的律動壓過了嘩嘩的雨聲,她窒息般的抽搐,在激烈的糾纏中徹底迷失了心魂。

  醒的時候她一陣茫然,耳邊有種遙遠而熟悉的聲音,有什麼被雨打得不停作響。大雨落了一夜,隔絕了整個世界,唯有身邊溫熱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的看著她,眼睛出奇的明亮,像又變回了十五歲的飛揚少年。

  “什麼時候了?”聲音很陌生,有種奇異的慵懶,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身吻吻額,疼惜而微疚,赤裸的胸膛讓她想起了發生過的事。

  他牽起嫩白的手臂輕吻,那一點鮮紅已消失無蹤。“對不起,我讓你疼了。”

  她只覺得臉更燙,咬了咬唇試著坐起,被他強攬在懷裏。光裸的身體相觸,她本能的想找些話打破尷尬。“那是什麼聲音?”

  他側耳聽了聽,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是紛紛不停的落,心底卻覺得異常靜謐,極為安適。小巧的足趾蹭著長腿,整個身體都覺得溫熱。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這一刻的寧靜彌足珍貴,做夢般的不真實。

  長髮拂在身上癢癢的,她拔到一旁,發現竟與他的發混在了一起,糾結難分。他也瞥見,鬆開她拔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開。等手放下,她才發現亂髮被他理順,居然又打了個結,再度聯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實在說不出什麼話。“你……手真巧。”

  他伏在頸邊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氣息拂過,似春風融雪。



第七十一章  繾綣

  他們在屋裏呆了一整天。

  雨一直沒停,黑沉沉的天色給人以長夜未央的錯覺。

  飯菜是李叔著人送至門口,他去提了進來。她穿著中衣盤在床上吃,赤足散發,仿佛回到了童年。

  他挑著她愛吃的菜喂她,像對一個孩子,笑微微的寵溺。

  “你喜歡揚州菜。”他下了一個定語。

  她點點頭。“好像是。”

  “會不會你曾住過揚州?”

  她略為呆了一呆,黑眸斜斜掠開。“不知道。”

  “你以前住的地方什麼樣?”

  “有個很大的院子,長長的廊簷,每次下雨,娘就抱著我坐在簷下聽雨聲,看階下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她抿嘴笑笑,漾起一絲頑皮。“其實是被我揪的,我總靜不下來。”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麼?”

  她沉默了好一陣,笑容隱沒無蹤。“沒必要。不管我過去叫什麼,現在是迦夜。”

  “為什麼不再叫我殊影。”

  “離開天山,你已經不是過去的影子。”她輕描淡寫。

  “那又為什麼不肯叫我的名字。”他繼續追問。

  沉默了更長時間,她的唇角彎了下,淡漠的回答。“我不認得謝雲書。”

  “你不認得?”他的眸子亮了亮,忽然曖昧的貼近。“昨天晚上抱你的人是誰。”

  沒想到話題一下轉到這裏,迦夜怔了怔,臉驀的發熱。

  他卻不放過,附在耳畔變本加厲的揶揄。“是誰吻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輕佻的指尖拔開襟口,微露的肌膚上密佈著點點輕紅。“當時你對誰求饒?又用這雙腿……”不安份的手探進了衣內,劃過敏感的皮膚。“圈住了誰?”

  迦夜的臉紅透了,縮成一團想躲開他,被他一把撈住。

  “告訴我,是誰?”

  俯視的眼睛燦如星辰,俊臉掛著邪氣的笑,她又羞又惱不便發作,別開了臉不看他。

  “迦夜……”

  “是你是你。”她抵不過魔音般的纏問撩拔,沒好氣的回答,耳根都紅了。

  他又笑了,極愛看她羞不可抑的模樣。

  “昨夜是什麼感覺。”極度私密的問題讓她想捂住耳朵,被他硬拉下來。“我想知道,說一句就好。”他軟語輕哄,像一池春水足以將人溺斃。

  她死咬著不肯開口。他眼睛一眨,指尖落到了腰際,氾濫的癢意讓她扭成一團笑得幾乎斷氣,提不起半點勁,掙又掙不開,只好告饒。

  枕在膝上想了半天,烏髮蜿延鋪了一身。“很疼,還可以忍受。”

  “只是疼?”他把玩著散發,戀眷絲滑的手感,不太喜歡忍受兩個字。

  她斜了他一眼。“嗯。”

  “這樣……”他微微一笑,將她翻成了俯臥,手不輕不重的在背上按捏。略酸的肌肉松緩下來,舒適的感覺極為愜意。

  雨聲瀝瀝,燈影搖搖,前所未有的閒適,她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軟了下來,一根手指也不想動,如一只懶洋洋的貓。肩頭的衣剝下,她沒有阻攔,溫熱的手碰著肌膚,捏壓的感覺更為直接,她享受這種親密的服務。

  指尖漸漸往下,悄悄移到了俯臥的胸,刻意逗弄著幼嫩的嫣紅,剛一驚覺,纏綿的吻融化了拒絕,他的唇遊移在柔膩的身體,留下一處處專屬的印記,修長的手指拔弄著脆弱的神經,靈巧的挑逗。

  漾起的情欲令手腳酥軟,再也無力抗拒。衣物很快從身體上消失,代之肌膚相接的熾熱。肢體的交蹭廝磨泯滅了他的克制,不再忍耐,他扣住纖腰一寸寸侵入她的身體,緩慢地摩挲,撩撥著激昂的欲望。她緊窒而濕潤的束縛著他,生嫩的嬌顏因情潮而暈紅,貝齒咬住了溢出的呻吟,初時的痛苦消失了,赤裸的胴體上密佈晶瑩的細汗,因神秘的歡愉而喘息。

  感覺到她已適應了他的存在,他開始放縱自己的節奏,瘋狂而緊密的衝擊,本能驅使他征服身下嬌軟迷亂的人。原始的力量如此強大,她顫悚的輕哼,無助的迎合,承受著一波波的狂潮襲來,在難以言喻的刺激下痙攣失控。

  當欲望如海水退下沙灘,只剩了戀眷情濃的肢體相纏。

  霧氣氤氳的眸子有極歡後的失神,長髮貼在汗濕的嬌軀,他愛戀環住不放。她完全沒了力氣,軟綿綿的依在胸膛,任他輕柔的撫慰。

  “還疼嗎?”他含笑低問,滿足的感受著懷裏的溫度,冰一般的人化成了柔軟嬌癡的水。

  她搖了搖頭,美麗的身體還帶著激情所致的緋紅。

  “我不想你疼,但這會有補償。”撫著柔滑馨香的肌膚,他在耳畔輕語。說著說著又笑了,不無逗弄。“我喜歡這種補償方式。”

  回答他的是腰側的重重一掐。

  男子吃痛,壓緊了她,不依不饒的用唇舌懲誡,帶出嬌喘連連的笑。

  說笑癡纏之間,窗外的雨漸漸停了,烏雲散去,金陽再度籠罩大地,已是黃昏時分。鳥在草葉林間歡唱,充滿了夏日的勃勃生機。

  迦夜在枕上側著頭看,有些微的茫然。

  “在想什麼?”他敏感的覺察到情緒變化。

  “雨停了。”這一日夢幻般的風雨也將過去,像偷來的歡愉時光。

  他撐起頭凝視著她,明亮的眼眸璀璨溫柔,了然而癡愛。“迦夜,嫁給我吧。”

  臂彎裏的嬌軀一顫,他掀起覆在頸上的發,貼近玉一般的耳。“我們在山明水秀的地方買一間宅子,種你喜歡的花,下雨的時候我擁著你聽雨打芭蕉,晴天放舟垂釣飲酒,雪天折梅觀景弈棋,每一天都這般快活。”

  迦夜久久沒有答腔,恍惚的盯著窗外的一叢綠竹。娓娓低訴的聲音輕柔悅耳,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明知走不進去,所以愈加憧憬。

  “迦夜……”

  她輕輕合上了眼,隔斷了最後一點幻想。

  “不。”

  短暫的脫軌逝去,他們終究生存在一個現實得可謂殘酷的世界。一度無間的親密並不能改變什麼。

  “迦夜!”

  “忘了吧,這只意外。”轉過頭,黑眸逐漸隱去了感情。

  看著她一點點回復,他伸手攬緊了纖弱的肩。“別再騙自己,你喜歡我,就如我愛戀你,我們應該在一起。”

  迦夜的眼睛動了一下,忽然漾起諷刺。“你想要我?要這個破敗畸形的身體,這個血債累累聲名狼藉,到了中原仍仇家不斷的人?你真有仔細想過?”

  “我喜歡你的身體,很銷魂。”他輕笑著吻了吻粉頰,目光似有形的遊移過纖美的輪廓。“我知道你不會長大又有寒毒,也知道你經脈受損反復發作,還有你的身份,沒人會比我更清楚。你怕我將來後悔,我卻只擔心留不住你會是怎樣的難受。比起那些我更在乎這。”

  迦夜半天說不出話。

  他的手覆上平滑的小腹,俊顏柔和。“再說經過這一天,或許你已經有了孩子。”

  淡漠的臉刹那蒼白,很快又恢復了鎮定。“我體質陰寒,不可能有孕。”

  “我是說或許,你身子太弱,真要還是等調養幾年才好。”他想得更遠,“得請二哥再替你把把脈。”屢次提及看診皆被她堅拒,練的又是那樣詭異的武功,他實在不放心。

  “你一定是瘋了。”她只覺匪夷所思,怪異的瞪著他。

  “失去你我才會發瘋。”他微微一笑。“所以現在還算正常。”

  她跪起來坐在床上,赤裸的身體在長髮遮掩下越加誘惑,孩子般的纖弱別有異樣的美,神色卻是冷誚如雪。

  “看清楚我是什麼樣子,根本不算一個真正的女人,更別提什麼……寒毒附骨,長年食花,為了復仇毀壞得一塌糊塗,一輩子早就完了,不可能給你想要的東西,還要我說幾遍。”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他也坐了起來,平靜的問道。

  “一個出身名門善解人意的嬌妻,輔佐你將來執掌謝家,給你生一群健康的兒女,嫻雅得體又懂進退,能讓令尊令堂趁心如意……”

  “那是你們希望我這麼想。”他用力一拉,嬌軀跌入了懷中。“你以為我想要的是你的身體,一旦得到就不會再執迷?錯了!”發燙的胸膛激蕩著怒氣,挑起她的下頷一字一句。“我要的更多,包括你的心和信任,信任到足以放心依賴我而不是逃避,我要你的每一分每一寸,完完整整的全部。”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21 PM

第七十二章  殤逝

  身處在熱鬧如同集市的謝家,她還是有點發呆,不太理解自己怎會到了這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身邊的人緊緊牽著她的手,俊顏帶著笑意,神色自如的嚮往來賓朋點頭招呼,對各種訝然的目光視而不見。謝震川壽辰之日,江南名士盡皆雲集于此,謝家三公子大大方方的伴在一個少女身邊寸步不離,無形印證了早先沸沸揚揚的傳言。

  “真奇怪。”墨鷂遠遠的盯著兩人。

  “確實。”藍鴞也有同感。

  “主上的表情……”銀鵠仔細的研究。

  “好像要拔腿就跑,不然他為什麼用邀雲指扣住她。”碧隼有點拿不准。

  “你也這麼覺得?”

  “我也是。”

  “還有我。”

  四人都在暗地裏納悶。

  “她不喜歡謝家。”墨鷂十分肯定。

  “那她還來。”藍鴞不解。

  “勉強主上做不願意的事……”銀鵠點點頭。

  “只有老大才辦得到。”碧隼極是好奇。“我真想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會不會是在床上……”

  “讓主上聽見你死定了。”銀鵠打斷,在迦夜偶爾掃過的視線中儘量表現得泰然自若。

  “你不好奇?”碧隼有繼續八卦的欲望。“她那種性子怎可能受制於人。”

  “我當然想知道,或者你去問問。”銀鵠白了他一眼。

  “然後被主上剝一層皮。”墨鷂幸災樂禍。

  “不會的,有老大在。”藍鴞比較樂觀。

  “他會在旁邊遞刀子。”銀鵠白了一眼。

  “怎麼可能。”

  “絕對不會錯。若是那天你們倆跟去了就知道,主上對他重要到什麼程度,那真是……哎……”碧隼難得附和了銀鵠,嘖嘖連聲。

  “我搞不懂她一直在彆扭什麼。”墨鷂若有所思。“老大真的很不錯呀,不管在西域還是江南身手相貌均是一等一,又對她死忠,連名聲都不顧了。”

  “我看謝老爺子怕要腦門冒青煙了,愛子被人迷得暈頭轉向直到壽宴當日才露面,還挾著主上一起出現,搞不好會氣得把他逐出家門。”銀鵠摸著下巴推斷。

  碧隼撇了撇嘴。“那有什麼不好,離了揚州正好逍遙快活少拘管,反正金珠多的是,憑我們還怕有不長眼的敢惹麼。”

  “這麼一說我也開始期待。”藍鴞已經幻想起來。“最好今天就……”

  “你們真自私。”墨鷂鄙視同伴的一孔之見,嗤之以鼻。“這樣老大會很難做,弄得聲名狼籍你們很有面子麼。”

  “我們本來就不是好人。”藍鴞小聲嘀咕。

  三人同時點頭。

  “我們不是,可他是。”銀鵠重重歎了口氣。“所以才麻煩。”


  謝震川確實氣極。

  但沒有發作,仍是滿面笑意的款待來賓。今天是江南武林同道給面子,他不能疏怠了這份尊重。

  謝曲衡看得出父親得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畢竟眾目睽睽,總不能直斥三弟的不當,唯有睜一眼閉一眼。幾個兒子都在幫著打點迎接,長子次子身邊站的是妻子,青嵐排在末尾,最扎眼的便是謝雲書身邊的少女,交握的手更惹來浮想聯翩。大袖遮掩下,沒多少人能看出他的手指扣著細腕。

  前些日子一直陪伴協作的白鳳歌默默的望著二人,神色哀傷。謝夫人看在眼裏歉意愧疚,礙於身邊女眷眾多不便多言,將她扯在身畔溫言散談,儘量分散幽怨的女兒家心思。

  謝雲書怎會不知家人心思各異,各路波瀾暗湧盡入眼底,他只是微笑,偶有閒暇不忘低頭詢問始終沉默的人。

  “可還好,累不累。”

  “你比我累。”她沒表情的扯了個淡笑。

  “再過一陣就好,宴開的時候我得去敬酒,到時候你陪我娘坐坐。”

  “還是替我找間偏廂躲躲。”

  “既然來了還有什麼好躲。”他揚揚眉,不無調侃。“害羞還是害怕?”

  “我怕被那些眼睛射成篩子。”仍是無所謂的態度,聽不出喜怒。“謝三公子到底不是尋常人物,確定要在壽宴上氣死令尊?”

  這次真忍俊不禁,他低笑出聲,隱在袖中的指尖摩了摩纖腕。“還在生氣?”

  “沒。”聲音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你答應陪我一起回來。”

  “我可沒答應,是你硬要拖我過來。”她簡直有些咬牙。“我又沒求你救我。”

  “可我為此擅自調動下屬得罪了我爹。”他無辜的睞了睞眼睛,“再說你舊傷發作差點喪命,怎可能再讓你一人獨處,實在不肯來我也只有缺席,雖然後果會導致爹痛打或將我趕出家門也認了。”

  “是你多此一舉非要我來,現在的情景也好不到哪去。”她別開頭懶得看他,恰好瞥見青嵐和宋羽觴湊在一起望著這廂低議,不遠處沈淮揚凝視良久,像是想說什麼。

  “那是沈淮衣的弟弟。”

  她收回視線盯著腳下,許久沒有作聲。

  “我告訴他是你送回了淮衣的骨壇,大概有許多話要問。”他柔聲低詢。“願不願和他談談?”

  “人是死在我手上,還有什麼好說的。”黑眸如一口幽深晦暗的井,寂落而消沉。

  “我不信是你,是不是教王……”

  她沉默了好一陣,久到他以為不會得到答案。“淮衣……勸我離開天山,那時我剛想起一切,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的很慢,聲音也很輕,遙遠的記憶多年後仍刺痛心扉。“教王……對我來說太強大,報仇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很害怕……淮衣說我不該在那裏,想帶我一起走,冒險去竊赤丸的解藥……”

  “他洩露了行藏?”

  “他闖過了重重機關,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解藥……”纖細的身子顫抖起來,他心下一沉。

  “假的?”

  迦夜臉色慘白,仿佛又見到了多年前的一幕。“他……費盡心機盜出來的卻是蠱引。教王故意用這種方式……懲罰敢於犯禁的人。”她永遠無法釋懷。“……他死得那麼痛苦……”

  “這不怪你……”他立時明白了後果。蠱引的厲害他亦深知,一旦入體,勢必啟動體內潛藏的蠱蟲,穿入肺腑撕咬,劇烈的疼痛令人只求速死,直至最後蠶食入腦,其間生受的折磨不可想像。

  終於清楚了困惑多年的疑問,愈加心疼她的自責。“你沒有錯,他一定希望你那樣做。”

  她臉色蒼白的搖頭。“他是為了我才冒險行事,你不明白他有多好,最後我用寸光刺進了他的身體……他還……對我笑……”細指無意識揪住了心口,她抬起眼,被錐痛折磨得難以控制。

  “像對我娘一樣,從這裏紮下去,我還記得把利器刺進胸膛的感覺,一輩子都忘不了……”

  清冷的聲音漸漸激動。

  “你知道我多恨教王,我重要的留戀的人都被我親手殺了,為什麼我還活著,像行屍走肉一樣當殺人工具……我要他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不管變成怎樣的劊子手,哪怕是令人憎惡的妖魔,能殺了他我什麼都不在乎……”

  “迦夜!”

  謝雲書按住了單薄的肩膀脫口低喚,散亂失常的眼神令他心驚。

  “迦夜,他死了,你已經殺了他。”

  她窒了窒,頓住了話語。

  他輕柔的勸解,試著讓隱約狂亂的雙瞳冷靜下來。“教王死了,你成功了。你沒有任何過錯,別再責怪自己,他們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後悔問了本應埋葬的話題,背負著那樣黑暗的過去,永不彌合的傷口,唯一能做的僅是不再提起,一個人……能承受多少心神俱裂的傷害?

  迦夜到了極限,如一根繃得太緊的弦在重壓下苦撐,被鉛灰色的宿命反復拉扯,再下去終有一日斷裂。

  “……別想太多,你做得已經夠好……更不曾對不起誰。”

  當殺掉仇人的信念佔據了全部心神,成功之後她還能剩下什麼?這一瞬,身畔的人竟是那樣脆弱,讓他充滿了憂慮不安,極想把她擁入懷中仔細安撫。恰在此時傳來了青嵐的呼喚,譁然入席揖讓之聲盈耳,宴席已開,禮法所至,他必須與兄弟同去敬酒陪宴。

  迦夜回過神,鎮定了一下情緒,撥開壓在肩上的手。

  “你去吧,我沒事。”

  “你答應我不會擅自離開。”他擔心的審視。

  “嗯。”她勉強應了一聲,又在他的目光下補了一句。“我答應你……若走我會跟你說。”

  他仍沒有放開手,拉著她走近賓朋滿座的正廳“你暫時和我娘坐一處。”

  “不用。”她立住了腳,眉尖蹙了一蹙。“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十分堅持,他只有妥協。

  帶她到人少的偏苑,囑咐下人備好精緻的飲食,迫不得已的去了正廳盡人子之責,一心企望著華宴早些結束。

  迦夜情緒不穩,他終是掛心,喚過四翼中潛藏之術最精的墨鷂暗裏留神看顧。



第七十三章  錐心

  發了好一會呆,她揉了揉額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壺斟了一滿杯,慢慢的咽下去,紊亂的思緒似乎緩和了少許。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綿軟,第一次縱容自己頭腦空白,一杯接一杯的品嘗。獨飲了半晌,一壺酒飲下去,熱氣上湧,就著苑內的花泉洗了把臉,微涼的水氣一激,頓時清醒了一些。

  身後傳來了足音,她回頭瞥了一眼,頓時僵住了,指尖幾不可覺的發顫。

  斯文而帶著書卷氣的少年,乾淨靦腆的笑……

  多年前的那個人又立在身前,捂住受傷的臂膀對她微笑……別怕,我們過了關……你不會死……

  灰濛濛的夕陽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樹下朝她伸出手……迦夜……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一刹那,又幻變成垂死的模樣,強忍著非人的痛,連硬擠出來的笑容都變了形,嘴角的血不斷湧出,每一次咳震都帶出大量的鮮血……對不起,沒能幫上你……反而讓你難過……

  她茫然注視著眼前的人,不敢細憶的過往一片片閃現,忘了身在何處。

  “葉姑娘。”對方遲疑的呼喚,猶豫不定。

  幻相破滅了,她退了一步,輕輕合上了眼。

  “葉姑娘,請原諒我當日的無禮,我實在不知姑娘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來的人,沈家上下銘感厚恩,請受淮揚一拜。”

  還未拜下,眼前一花,纖影已飄然避開。“不用。”清冷的聲音起伏不定,她沒再看他。“……淮衣……對我有恩……我理當送他回來。”

  少了虛弱,眼前的女孩有種難以接近的氣勢,他略窘的開口。“我害姑娘險些喪命,冒犯在先,罪責甚重,若是有什麼法子能夠稍事彌補,淮揚萬死不辭。”

  她淡瞟了一眼局促的人,目光落在遠處的花架上。

  “無妨,反正我也沒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葉姑娘在天山和我大哥是舊識?”

  “嗯。”

  “他在那……過得怎樣。”

  少年期盼答案的目光閃亮,迦夜呆了一陣,說得有點困難。“魔教的訓練很辛苦……不過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強……非常出色……總能闖過試煉……”

  咀嚼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驕傲,好一會才問出下一個問題。“大哥是怎麼死的?”

  沉默了半晌,女孩簡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對手。”

  “大哥是……”

  “戰死的。”黑眸霎了一下,閃著微光。“他正直堅強,勇敢果決,至死不曾退避,沒有辱沒沈家半點聲譽。”

  少年紅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大哥……死的痛苦嗎?”

  太陽穴突突的跳,她盡可能說得自然。“沒,一瞬間就結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異樣,只覺得安慰。

  “多謝葉姑娘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實在沒力氣再說,她點點頭想逃開。

  “葉姑娘。”少年急急的喚住,躊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個不情之請。”

  迦夜頓住了腳聽下去。

  沈淮揚清秀的面孔閃過一抹尷尬。

  “請姑娘饒莎琳一命。雖然她曾對姑娘不利……”

  聽謝雲書大致提過幕後的主使,並未過於留意。結仇無數,她早就懶得去想報復者是誰。

  “她怎樣了。”

  “她被南郡王世子交給謝世兄任意處置,被押在謝家的地牢等候發落,我知她冒犯了葉姑娘,但請念她去國流離辛酸坎坷,被仇恨蒙敝了心智,本質不壞。如何懲誡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無妨,你既然有心就把她接出去照應,總比送回南郡王府要好。”迦夜隨口應承,沈淮揚未想到她如此好說話,不禁大喜過望。

  “姑娘不計較她魯莽得罪之處?”

  “得罪?是指要殺我?那算什麼。以她的心計閱歷而言做到這步實屬難得,差一點就成功了,我該贊一聲才是。”

  沈淮揚聽得兩眼發直。“如果她還想報仇再試試也無妨,運氣好會有可能。”

  她渾不在意,沈淮揚倒緊張起來。“不會不會,在下必定會力勸莎琳打消妄念,決不讓她再來驚擾姑娘。”

  望著少年輕鬆起來的背影,她又想起了那個人,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手心。長期握劍給白淨的指掌添了些薄繭,曾經有人描著她的掌紋笑囑……繭子要修一修才不礙握劍……這樣一雙手變形了多可惜……總有一天……你會放下劍,做一個尋常的女兒家……

  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

  似乎只是沉默。

  五歲拿起劍,已不可能再回頭,真要放下的時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寶劍,離不了的江湖,這條漫長的道路永無盡頭。試圖救贖她的人比她更早的逝去,最後只餘下悽愴的懷念。

  而此刻固執的留在身邊不肯放手的,又能堅守多久。


  “請你放過他。”打斷思緒的是她極不想見到人。

  甜美的聲音有種過度緊張所致的尖銳,勉強作出鎮靜的表相,隱不住距離和怨憎。白鳳歌立在月門邊,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氣。

  默歎了一聲,迦夜沒有理會,抬手倒盡了殘酒。

  “這樣說有些無禮,可……你會毀了他。”白鳳歌強迫自己走近了幾步,注視著喜怒莫測的素顏,孩子般的外表下有著足以令人恐懼的力量,她厭惡又不得不繼續。

  “謝世伯不會容許他娶一個魔教出身的女人,何況他為你一意孤行調動大批部屬,激起來賀賓客的諸多猜疑,鬧得滿城風雨。你不明白謝世伯有多生氣,把謝大哥和青嵐罵得抬不起頭……”

  “中原有中原的規矩,家世清白比任何事都重要,你進不了謝家,沒人會接納你,甚至將因你的身份而害得他被排擠……他是謝世伯最看好的人,前程似錦,未來必定是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你會讓他失去一切。”

  迦夜側手托腮,無所事事的抿酒,像是沒聽到滿含怨嗔的指責。

  “你並不喜歡他,不然怎可能那樣對他,你在利用他的迷戀折磨他,以此為樂……只緣他身份特殊,出身江南大家,所以希望從他身上得到更多,離開了魔教,你想在中原獲得更多的權力地位,才不肯放過他……”美麗的眸子浮起了淚光,白鳳歌說得有些哽咽。“可這樣下去什麼都沒有,你會害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從見到的第一眼,她就愛上了那個人。

  那個扯動紙鳶的英挺男子,輕翹的嘴角無限溫柔。

  她悄悄的彈出青蜂針,翼望能借著一場偶然的懈逅相識,卻被任性無禮的女孩刻薄打破,私心裏失落了許久。

  誰想再次相見,他竟是姐姐無緣的訂親對象,謝家失蹤多年的三公子。那一瞬的驚喜壓過了一切,她知道,這是上天賜給她的良人。

  令姐姐鬱鬱心結,嫁作人婦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見傾心的人。江南最負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兩家長輩都樂見其成,推波助瀾,所有人都在等一場佳話的收梢。

  假如……沒有眼前的人,這一切該是順理成章。

  偏偏……為這個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進任何人。

  不管她怎麼美,怎麼好,視若無物。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鳳歌一顫,又直起了背。

  “你要什麼?如果是錢的話我也能給你……只要你離開……否則他遲早認清你的真面目,到時候你什麼也得不到。”

  一直沒出聲的人漾起了一個令人難堪的笑,譏誚之極。受不了無形的刺激,白鳳歌沖口而出。

  “你壓根配不上他,看看自己的樣子,除了一張臉哪里像正常人,只會讓他淪為眾人的笑柄,誰會接受你這樣的妖怪,還是來自那樣骯髒邪惡的地方……”

  “白小姐!”

  溫雅的男聲打斷了她的激動,玉隋不知何時立在了苑內,淡淡的像是不曾發現尷尬的場面。“謝夫人在找你。”

  白鳳歌噎住了話語,一時僵滯,失控的儀態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養無法接受,又不甘心這樣離去。呆了片刻,玉隋不識相的催了一句。

  “謝夫人說小姐中途離席擔心得緊,還是請白小姐速去以免夫人擔憂。”

  “你……”

  她失措的瞪著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淚,掩面沖出了小苑,隨著隱約的啜泣漸漸消失,迦夜喝下了最後一滴酒。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22 PM

第七十四章  遺音

  苑內恢復了寧靜。

  似乎所發生的一切都與已無涉,迦夜興味索然的彈了彈空空如也的酒壺,考慮要不要再來一些,極少碰酒,今日忽然一發不可收拾,離了天山,確實越來越放縱了。

  “別在意她的話,謝三公子自會處理一切,旁微末節與你無關。”

  她有些意外,偏頭看了看,年輕的公子溫文微笑,真誠中帶著暖意。

  “這是安慰?多謝好意。”她不怎麼上心的點頭致謝。

  “這是事實,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他說的很認真。

  對他話中的含意不作表態,她忽然冒出了無關的一句。“如不麻煩,可否替我再叫一壺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聞了一下瓶口。“埋了七年的醉花蔭,我去可未必能拿來。”

  迦夜詫然拎著杯子轉了轉,“很難得?”

  “謝夫人手釀的私藏,只怕謝前輩都得省著喝。”他溫顏解釋。“這酒有後勁,還是不要再飲的好。”

  “會醉?”

  “嗯。”

  “那也好。”她懶懶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還沒試過喝醉的滋味。”

  “不怎麼好,相信我。”他的神色愈加柔和,幾乎會被錯看成憐惜。“不管是怎樣的美酒,醉了都不會太好受。”

  “既然如此,為何那麼多人喜歡?”

  “大概是因為喝的時候太痛快,讓人忘了後果。”

  或許真是酒意上湧,她也變得多話,竟輕輕笑起來。“或許你說的不錯,就像殺人的時候很痛快,可殺完了……滋味實在不好過。”

  “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沒有被她嚇到,玉隋反而接著問,眼中沒有半點厭惡,像在聊書法字畫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氣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間血濺出來,殺的人越強越有成就感,毀滅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為什麼又難受?”

  “血的味道很難聞,沾在身上怎麼也洗不掉。”她有點茫然的看著院子裏的碧樹。“有時殺多了,覺得眼前的東西都是紅的,很噁心。”

  清俊的臉上悲憫之色更重了,但因著溫柔並不刺人。

  “你在可憐我?”她歪著頭打量了一下,隱約覺得奇怪。“沒必要,我還活著,該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他淡淡的笑了,帶著莫名的傷感。“是的,幸好你還活著。”

  怪異的感覺越來越重,她盯了半天,換了另一個話題。“你要找的人找到了麼?”

  “很不容易,終於找到了。” 他注視良久,聲如微風拂過林梢。“她……和想像中不太一樣,我很後悔,如果早一點尋到,她一定不會受那麼多苦。”

  迦夜不說話了,驚疑之心漸起,悄悄縮入袖中扣住了劍。

  對方卻似不曾覺察,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著徵詢。“有酒無樂未免掃興,我給你吹一曲可好。”

  不等回答,他以唇就笛。

  清靈的樂聲響起,幽幽彌漫,純淨如水,使心靈慢慢平靜,宛如遙遠的天空飄過的片段,想要捕捉時已被帶入了夢境。

  無形的樂曲令人放鬆,天際浮雲流動,湛藍而高遠,從樹葉的枝葉間望去仿佛被分成無數碎片,亮晃晃的陽光穿過葉片落入眼眉,零亂的光影帶來某些奇特的錯覺。

  舒緩的曲聲漸漸嬗變,舒緩的旋律不知不覺化為優美輕快,像野鹿在山間跳躍,和風吹過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遞盛開,冰淩的泉水簌簌流淌,觸碰著心底隱秘的印痕,仿佛被什麼神秘的力量驅使,她情不自禁的輕輕應和。

  只唱了一句,她清醒過來頓住了口。

  樂聲嘎然而止,他放下笛子,眼神極亮的盯著錯愕的臉。

  迦夜愣愣的撫住唇,訝異於自己的失常,更詫異的是那支曲……

  靜默了許久,她力持平靜。“你怎會……那是什麼曲?”

  男子緩緩綻開笑容,不答反問。“你唱的呢?又是何處的語言?”

  母親……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

  ……怎可能……

  她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怔忡的瞪著那張溫文如玉的臉,剛要再問,苑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

  來的人並不陌生,青嵐顯然是沖著她的,眼睛好奇的掃過玉隋,隱約有些疑惑的詫色。

  “你果然在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帶你過去。”

  指名?勉強把混亂的思緒轉到另一處,她不無懷疑。

  “誰?”

  “我要知道就好了。”青嵐撓頭,也是一臉困惑不解。“是個女的,還帶著個孩子,原來你不是姓葉?她說要找迦夜,恰好銀鵠聽見傳給了三哥,不然差點被守門的弟子趕出去。”

  “什麼樣的女人?”

  “看著很狼狽,受了傷,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見過……正讓二哥看診。”

  尋思了半天,始終想不通會是何方神聖。

  縱然在西域,知道這個名字的也不多,何況是到了江南。問題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煩燥起來。

  “應該不是敵人。”玉隋似看出情緒,出言開解。“你是謝家的客人,縱有敵意也不致冒大不韙到揚州謝家門內挑釁。”

  揚州謝家……正是為此才更惱人……

  她不想惹麻煩,但看來麻煩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第七十五章  緋血

  一處靜苑,屋裏人卻不少。

  銀鵠碧隼藍鴞皆在,謝景澤正在替榻上躺的女子把脈,謝雲書立在一旁靜候,榻邊附著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眼睜睜的看著謝景澤的一舉一動,手攥得死緊。

  不一會,謝景澤對著三弟搖了搖頭,拔出紮在女子身上的數枚金針。“她受傷太重,又中了毒,撐到這裏已是奇跡,怕……”謝景澤歎了一聲,屋中的人都明白未盡之意。

  謝雲書皺了一下眉,見到立在門口的人,示意她走近。

  越近榻邊,被幔帳半掩的人漸漸呈現。

  髒汙不堪的衣裳,襟上還染著點點血跡,秀麗的鵝蛋臉憔悴得不成樣子,臘黃的面容帶著死氣,唯有一雙眸子依稀可見幾分熟悉,在看見她的一瞬睜得極大。

  “緋欽!”

  沒想過會是同為七殺的夥伴,她失聲而喚,不由自主的在榻邊側坐下來,不敢置信。“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迦夜……”女人的神氣衰弱,說話都十分耗力。“你……竟然還這麼小,我是不是在做夢……”

  “別管我,你是怎麼回事。”當年雖為同僚卻並不親近,儘管如此,看她殆然垂危,心裏極不好受。

  瘦削的臉上露出慘笑,無限淒涼,全無當年的英爽利落。“我錯信了一個人。”

  “誰。”一抹舊憶迅速閃過。“那個讓你離開西域的男人?”

  兩行淚無聲的滑落,有幾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發燙。“他……起先對我是極好的。”緋欽兩頰紅熱,怨恨而愴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來歷,怕我連累聲名,百般挑唆輕鄙……最後連他也……”

  “為什麼不離開,憑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魔教……她吸了一口氣,握住了緋欽的手。

  又一滴淚墜下,淒婉而無奈。“那時我有了身孕,想著孩子便只有忍耐,盼著時候久了他回心轉意,結果……”她噙住了眼淚,目光冰冷。

  “他在湯藥裏下了化功散,廢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著弄死我,暗地裏下慢性毒藥,等我斷氣……”冰冷轉成了刻骨的仇恨,緋欽咳了幾聲,聲音漸漸弱下來。“我尋機逃了出來,帶著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毀了名聲,喪心病狂,連孩子都不肯放過……一直在暗裏尋查追殺……東躲西藏,我已是油盡燈枯……幸好……聽說了白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來賭一賭……”

  斷斷續續的話語道出,屋裏鴉雀無聲,連怒氣衝衝踏進來的謝曲衡都聽得呆住了。

  “那個男人是誰。”觸手的溫度慢慢變涼,她心知不妙。

  緋欽顯是恨極,卻沒有回答,愣愣的看著她又落下了淚。

  “迦夜……你比我聰明,早就猜到了對不對……”

  “……當年你問我的話,我總是在想,想了幾千幾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後悔……”

  “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天山……”

  迦夜緊緊咬牙,說不出的焦燥,胸口漸漸生起一股戾氣。“告訴我是誰,我替你殺了他。”

  緋欽衰弱的搖頭,勉力指了指跪在一邊的男孩。“這孩子……你帶去送進戰奴營,十歲以前……別讓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會記著你的恩。”

  “送進戰奴營?這種小鬼哪活得下來。”脫口而出的是碧隼,銀鵠在身邊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緋欽費力的看了看他,有種奇異的感應,相似的氣息並不難辯認來歷。沒有駁,無奈的苦笑。

  “活不下來……那是他的命,我們……都是這樣過來……我寧可他死在戰奴營,也不願讓他被親生父親指派的人……當污穢一般除掉……”

  血漸漸滲出唇邊,聲音極微弱,幾乎要附在耳邊才能聽得清。“……迦夜……求你……我知道這是個麻煩……”

  “你……性子最冷……心卻是好……”                       

  “……求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迦夜只覺得一片昏亂,握住的手越來越冰,心裏有什麼東西在瘋狂的膨脹。“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聽到承諾的答案,垂死的面容綻出一絲笑。

        “……多謝……我知道……你一定會……”心神一懈,氣息更是斷續。

        “……這樣死……真丟臉……我……真後悔……”

  最後一點聲音消失了,帶著悲涼自嘲的笑湮滅了生命。沒有像那些被她殺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個為生活折磨狼狽不堪的病婦,留下了掛在頰上的一滴殘淚,一個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靜靜的看著,那雙合不攏的雙眸蒙了一層水光,帶著對世事的徹底絕望,良久,她伸手輕輕合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難看,這樣也算七殺麼……你曾經比我更強的……就為了一個……”

  輕喃的話語很淡,謝雲書卻心底發涼,無法抑制的恐懼泛起,突然極後悔叫了迦夜過來。

  “迦夜。”他忍不住上前低勸,小心觀察她的臉,“我們……先出去,找個地方靜一靜。”

  凝滯的眼神有點呆,任他將手扯離緋欽,一言不發。

  “迦夜!”謝雲書憂心的盯著她,輕輕搖晃著香肩。木無反應,仿佛神魂消散,僅剩了軀殼。

  “老三。”謝曲衡皺眉喝止,暗惱于弟弟的失態,青嵐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迦夜!”心底的不安氾濫無邊,他開始發慌,顧不得旁人撫住她的臉。“你不是她,我發誓你不會是她。”

  許久,眨了一下眼,她拉開他的手,趨近從未開口的男孩。

  “你叫什麼?”
  男孩沒有淚,看著母親從生到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迦夜的問話讓他轉回了視線,忽然重重的磕了幾個頭。“我沒有名字,請姑娘賜名。”

  早熟的臉上有令人心驚的決絕,一個孩子的話語教所有人側目。

  “你……父親是誰。”迦夜的左手支在地上方磚,盡力穩住話語,心底戾氣壓制不住的翻湧,很想找個出口。

  “姑娘要殺了他?”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嗯。”

  謝曲衡在一旁聽了不滿,這些話根本不該對一個孩子說。謝景澤暗自歎息,四翼卻覺得理所當然,他們對親緣血裔並無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個頭,額上滲出血痕。“請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後我自己去。”

  “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那到底是你爹。”謝曲衡忍不住上前喝斥,“逆倫弑親是何等大罪,齒及都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親手殺了他。”孩子的眼睛裏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詛咒。

  鮮明的恨意如鐵,謝曲衡啞然失語。四翼倒是有了幾份欣賞。

  碧隼點點頭。“好,還有幾份志氣。”

  聽著對答,迦夜額角抽痛,心靈深處仿佛有根細弦錚然斷裂,再控制不住,身體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磚輕響,忽然裂成了數塊不規則的碎片,謝雲書覺出她周身氣息極亂,不由驚駭。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閃身攔在跟前,伸手要捉住她的肩。

  “讓開!”一聲厲喝,眾人皆驚。

  謝雲書卻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沒有停。

  黑眸再沒有理智,只剩了殺機四溢,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

  連續數聲輕響,瞬間交手七八招,皆是淩厲之極的殺著,毫無花巧可言,每一式足以致死,稍一不慎必定血濺當場,令旁觀者觸目驚心。

  “她瘋了麼。”謝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開又不知從何著手,眼看三弟僅守不攻,形勢越來越急,不由心驚肉跳。

  青嵐手足無措,一時不知怎樣是好。“天……怎麼打起來了。”

  “主上真的沒留手。” 藍鴞也被嚇住了。

  “究竟怎麼了?”碧隼邊看邊冒冷汗,只慶倖對手不是自己。

  銀鵠沒說話,咽了一下口水,同樣也是緊張之極。

  玉隋臉色發白,袖中的手動了動又握緊。攻勢太狠,他沒把握完好的將兩人分開。

  擋格變得越來越困難,漸漸被壓得透不過氣,冰冷無眼的眼瞳宛如對一個陌生的敵人,只餘森然殺意。這樣下去只會兩敗俱傷,腦中飛快的轉過千百個念頭,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化解方法。心意一橫,他鋌而走險,刹那放棄了招架,眼睜睜的看著纖指點來,白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鋒刃,帶著寒意直入胸臆。他沒有躲閃,拼盡力氣喊出了最後一聲。

  “迦夜!”

  “三哥!”、“老三!”、“老大!”

  數聲不同的驚呼同時響起。

  指尖沒入了胸膛,漸漸浸出了血。

  謝雲書沒有低頭,直直的盯著眼前的人,聲音沙啞。

  “迦夜……我不是敵人,你醒醒。”

  黑眸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溫熱。血漸漸滲出,仿佛冰水冷卻了如沸的心。他的聲音在最後一刻劈入了紊亂的頭腦,她收住了勁力,傷口並不深,可……這是他的血……

  順著衣襟滾落在地,非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紅。

  他握住胸前的手輕輕收攏,順勢攬住了纖腰。“……沒事的,你只是太累,什麼也別想,什麼也……”隨著輕柔的話語,指尖拂過睡穴,她無知覺的墮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24 PM

第七十六章  兩難

  朦朧中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各種奇怪的面孔淩亂的浮現,化不開的血紅漫住了足徑,腥味逼得她透不過氣。夢裏沒有她想見的人,充滿各種難聽的咒駡怒斥,聲聲都是指責,不論如何揮劍都如幽靈一樣徘徊在耳際,迫人煩躁得發瘋。

  她一直往前走,怎麼走也離不開那片血紅的沼澤,只有如影隨行的嘲弄譏諷,雙足漸漸沉重得邁不動,除了紅,唯有濃得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卻不敢停,一駐足身體就會緩緩的沉入血澤,沒有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樣長而望不到盡頭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麻木的跋涉中,腳忽然踢到什麼東西,揀起來一看,竟是謝雲書的頭顱。駭然驚恐的拋開,頭顱墜地,周圍竟散了一地的肢體,其間還有母親和淮衣的臉……

  猛然睜開眼,血紅和殘肢消失了,只剩靜謐的房間。

  幽暗的房間陳設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蓋著薄褥,一縷安神香正從薰爐緩緩騰出,依稀能聽到荷葉被風翻卷的聲音。

  粗重的呼吸來自鼻端,狂跳的心一點點平復,那只是一個夢……

  她沒有殺他……他不會像娘和淮衣一樣死去……

  門開了,夢裏散落的人完好無恙,快步走近床邊,如平日一般對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聲音很溫柔,她仍在恍惚。細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借著溫度才能確定他的真實。

  “你做了惡夢?”輕輕替她拭去額上的汗,細心而體貼,與過去的每一天沒什麼兩樣。

  “我夢見……”她覺得嗓子發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麼?”他過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喂給她喝。

  “沒……”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廚房給你做了點心。”

  偎在他的胸前無意識的啃著點心,明明才從睡眠中蘇醒,卻仍是疲倦得要命,腦子迷糊成一片,什麼也想不了。

  他低低的說著些雜事,哄著她多吃一點,不習慣一再被餵食,她要接過來,手到眼前卻頓住了。

  手指細白,似乎和平常一樣,中指卻有什麼東西,一條暗紅色的線嵌在指甲裏,毫無痛感,看上去像凝固的血絲。

  他沒讓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繼續輕哄,懷裏的人卻僵滯了動作,忽然開始簌簌發抖,抖得那麼厲害,比數九天寒穿單衣的人更冷,他放下點心抱緊了她。

  “迦夜。”

  她沒有回答,掙扎著從他懷裏脫出來,開始撕扯他的衣服,固執的要扯開重重遮掩,求證心底最恐懼的猜測。

  實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攔,由得她扯開了衣襟,露出了內裏包紮的繃帶。因為適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繃帶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的看著,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良久,伸指輕撫著血紅的一點,死死咬住了唇。

  “不關你的事,別在意。”

  “我差一點……殺了你。”

  “你不會殺我。”他掩上衣服輕輕托起她的頷,望入漆黑的雙眼。“我知道你不會,是我不該讓你遇上這些。”

  “為什麼我……”她只覺得腦子越來越亂,一些片段飛速的閃過,模糊成一團。

  溫熱的吻落在眼上,頰上,又在唇上輕觸。

  沒有情欲,只是單純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該強著帶你回謝家,遇到了許多讓你難受的事。”墨鷂密報的細節讓他知道了更多,也讓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揚、白鳳歌,緋欽的死,還有那個執意弑親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錯,讓太多意外攪動了深藏在心底的夢魘,逼得她一再回憶起過去,沒人能承受這樣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極限。

  “我一定是瘋了……”她咬住唇,聽起來極像嗚咽。

  “沒有,你只是太倦了。對不起讓你這麼難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的低語,溫柔的擁著她,將冰冷的纖指攏在掌心。

  寂靜的室內只有他持續不斷的安撫,許久之後她才停止發抖,手卻依然寒涼。

  窗口傳來了輕啄。“三哥。”

  是青嵐在低喚。

  他遲疑了片刻,略微放開她。“你躺一會,我和他說幾句就回來。”

  迦夜安靜的躺下,由著他蓋上絲被,異常的乖順。

  “三哥,爹發了很大的火,命你立即回去。”青嵐一臉惶急,這次父親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看著都膽戰心驚。

  “我現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把事情都告訴爹了。爹聽說你差點送命,氣得把桌子都拍爛了,再不回去爹恐怕會親自過來,到時候更糟。”

  “你告訴爹我不會有事,眼下她身子不好離不了人,等過幾日我自會跟爹解釋清楚。”

  青嵐苦著臉勸告,“三哥,你比我更瞭解爹的脾氣,該清楚這樣做的後果。”

  “我顧不了那麼多。”他嘴裏發澀。兩般為難,只能護住最要緊的。“請爹原諒我的不孝,暫且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三哥!”話說到這份上,青嵐急起來,“別做傻事,回去跟爹告個罪挨上一頓罵,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會跑。”

  “她會。”謝雲書無助的歎息,第一次對弟弟吐實。“只要我一離開,她肯定會走,她根本就不想牽累我,特別是……誤傷我之後。”

  “她……”青嵐愣了半天,“三哥你當時死活攔著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為何生死一線都不肯退讓,竟是……

  “她是暫時亂了心智,不會真傷了我。”

  他也不清楚放任迦夜離開有什麼後果,那樣混亂的情緒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險,若是傷了人,又或洩露了身份來歷……

  青嵐不知該說什麼,或許她無心殺人,氣機卻十分可怖,一瞬間宛如奪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厲,彈指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殺招,現在想起來還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這麼說,換了旁人……

  “要在這裏呆多久?我該怎麼和爹說。”一想到要回去對著盛怒的父親,簡直苦惱之極。

  揉了揉額角,他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你替我勸勸爹,別讓娘知道這些,得了空我會去向爹領罪。”

  “迦夜……”打發走青嵐,他回到室內,小小的人又蜷成了一團,背對著像已經睡著。

  他知道她沒有,脫了靴子上床攬住嬌軀,強迫著轉過來。

  她掙了兩下,又怕弄疼了他的傷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過來擁在懷裏。

  “別自責,只是一點皮外傷,比起你為我做過的,這不算什麼。”暖哄哄的氣息拂在發上,她始終不肯抬頭。

  “過幾天我帶你離開揚州,找個安靜的地方看風景,過遠離刀劍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這種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悴,他不能再冒險,家人的寬容接納暫無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緋欽的前車之鑒,勉強她在此時進入謝家,無異於慢刀子虐殺。

  她微微一動,沒有作聲。

  “你喜歡哪一處,或者我們去北方轉轉?那裏冬天比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會給你帶一個揚州廚子,你說這樣可好。”他自言自語的計畫,不時徵詢她的意見。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鄉是什麼模樣。聽說那裏民風質樸,衣飾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讓我瞧瞧。”

  “你喜歡山上還是水邊?我知你愛靜,不過偶爾也要與人接觸,還是別住得太偏,當然會種許多你喜歡的花草,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習慣……”說著說著他親昵的碰了碰額,“萬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的聽,終於仰起臉凝望著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著人安排了緋欽的後事,會尋一處佳穴厚葬。”他頓了頓,微微一笑。“但那個孩子不行,緋欽託付的人是你,與我無關。”

  “我不知該怎麼教他,我的功夫並不適合旁人練。”她咬了咬唇,初次顯出軟弱的央求之態。

  他的目光很柔,話語卻很堅決。“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顧。”

  她偏過了頭,他又摟緊了一些。“想把他託付給我自己溜走?我不會放開你。”

  她沉默了許久。“有沒有問出是誰害了她,我去殺了那個男人。”

  “那孩子不肯說,堅持要親自報仇。”

  “弑親之罪,能避還是避過的好。” 像被什麼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長睫輕顫。“總有辦法能探查出來。”

  “好。”他沒有多說,修長的手指輕撫黑髮,一下接一下。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寂靜良久,她低低的問。

  “你不懂你有多好。”他神色柔和的看著素顏,目光不知幾許深情。

  這話聽來跡近諷刺,她想冷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更深的把頭埋進了臂彎。

  “真的很好,除了對自己太苛。”他默默歎息,心底溢滿了憐惜。“你把別人對你的怨恨傷害視為理所當然,從不記恨,卻唯獨不肯放過自己,總是為那些無法改變的憾事自責,比誰都內疚……其實你做錯了什麼?誰有資格指責……真傻。”

  溫情的話語滲入了心底,她用力閉上眼。早已遺忘了怎麼哭泣,更不願放縱自己掉一滴淚。

  “留在我身邊,好不好。”他輕輕誘哄。“給我一個機會疼你。”

  心靈深處的話幾乎要衝口而出,而最終她硬著嗓子。“我會毀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記得了?七年內救過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沒忘。”憶起過去,當初灰色壓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許多。“你說過我的命是你的,現在也一樣。”

  “我從來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潤潮濕。“那是……”

  “那是嚇唬我。”他展顏一笑,替她帶開一縷散亂的發。“我當然明白,一開始你就不曾為難過我,雖然總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長睫,迷茫而悽惶。“曾經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麼像……”

  “你說長相?”不想讓她哀傷,他故意逗弄。“我以為我更好一點。”

  “不是。”她認真的分辯。“你們性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則堅持,勇敢決斷,才能出眾……”

  “有這麼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沒發現你這麼欣賞我。”

  她也笑了,淡淡的略帶憂傷。“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縱然掉進了污泥,某一天洗乾淨了仍是無價……”

  “你也一樣。”

  “我?”笑容添了些嘲諷。“我是紙,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總對自己求全責備。”他半是責怪半是憐愛的捏了捏挺翹的鼻。

  她漸漸收住了情緒,倚在他肩頭發呆。

  “別想走。”他清楚她在醞釀什麼。“不然我會禁了你的武功,讓四翼看著你,一步也不離開。”

  面對瞪起的黑眸,他無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這麼做,就算你恨我也不願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強,不是能被人囚在籠中的鳥,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願的留下來。”

  “不值得……我什麼也給不了……”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他沒有答話,低頭吻住了冰冷的唇,輕如蝴蝶的觸碰。纏綿廝磨,採擷著令人心醉的甜蜜,溫柔的挑弄逐漸有了回應,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馴服的依偎入懷,馨香而柔軟。

  無意中壓住了傷口,貼合的身體突然一僵,她暫態回過神,激情立時轉成了清醒。

  “我沒事。”疼僅是一刹,任由她拔開衣襟察看繃帶,心底因她不自覺流露的關心而愉悅。見她又蹙了眉,他把頭埋進烏髮裏謔笑。

  “能親近你,我不介意這點疼痛。”

  她怔怔的跪在床上,忽然吻過來。

  那麼深那麼濃,纏綿難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著了一團火,正待翻身壓住她,腰間猝然一麻,動彈不得,連聲音都被禁制,心立時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緋紅,臉卻極白,冰冷的手指描摩著俊朗的輪廓,留戀而不舍。

  “對不起,你和他的話我都聽到了。”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聽不見,細勻的頸項低垂。

  “我不能讓你為了我……眾叛親離。將來你或我,總有一個人後悔……”她從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這個……會有另一個女人做你的妻子,她會被許多人羨慕……”

  經過這一段時日,她明白世上有些東西是很好的……雖然永遠不會屬於她。邂逅、經歷,已是一種運氣。

  “你很生氣?”凝望著噴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強一笑。“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拎起玉壇短劍,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頭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纖秀的身體消失在視野,枕邊還遺留著清冷的幽香。

  他緊緊咬牙,胸口漲滿了恨意,從沒有這樣憤怒。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30 PM

第七十七章  化去

  青嵐鬱悶的從父親房中出來,被罵得灰頭土臉,心口堵得難受。也是三哥運氣欠佳,趕上父親壽辰卻頻頻出事,屢次險相環生,連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給氣得夠嗆,現在父親親自過問,再不是敷衍托詞能夠善了。

  為了那個女人……弄成了這般棘手的場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他決定去三哥院子裏避一避,免得又被父親揪出來痛斥。一路晃過去靜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覺的躲了起來。

  剛踏進屋內就僵住了。

  立在書案邊的人,正是一切麻煩的罪魁禍首。

  “你……到這來幹嘛。”他差點被自己嗆住,緊張的看了看門外,風口浪尖上她獨自進了謝家,萬一撞見父兄叔伯又是一場大亂。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會,她轉回視線盯著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髒汙,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緋欽的影子。

  “我給一個機會選擇,你聽好。”

  “留在這裏,你可以過得安穩平靜,不會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適的功夫,只要努力終能有一定成就,有機會成為……正道人士,但報仇的時候要聰明一點。”浮出一絲諷笑,她繼續說下去。“而跟著我走……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你不會好過,不止顛沛流離,或許還會被牽累到橫死街頭,再怎麼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場,聲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條路,學成了怎麼做都看你自己,仔細想好了給我一個答案。”

  清冷的話語聽得青嵐莫名其妙,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要走?”他嚷出來。“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許是聲音太吵,她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被我點了穴道,還躺在夏初苑裏,你盡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他明白過來,又為兄長不值。“他對你那麼好,你怎麼這般沒良心。”

  “這不正是你們的殷切希望?”她冷淡而嘲謔。“只要我消失,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我……”私心裏他確實這麼想過,頓時語塞。“可三哥……會難過。”

  她靜了靜,別過了頭。“過一陣他自然會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該來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經叛出魔教。”

  “你真囉嗦。”

  不耐的話語噎得他一窒,似乎感覺出口氣煩亂,她略略緩下了語氣。“和你沒關係,你當沒見過我,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不給他再說的機會,她直視男孩的雙眼。“想清楚了就告訴我,記住你沒有反悔的餘地。”

  孩子相當早熟,並不似一個五歲的幼童。

  “娘讓我跟著你。”

  “如果你聰明,應該選較平順的那一條。”

  “無所謂,能報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無嘉許,又有些感歎。“不計代價是麼,你決定了?”

  “是。”男孩跪下磕了三個頭,沒等抬頭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幾天我會走得比較快,想吐也忍著點。”

  如一陣掠過樹梢的微風,她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嵐跟著沖出,脫口叫喊。“喂……你……還會回來嗎?”

  一抹淡色的纖影掠上牆頭,微微側了側首。

  藍天下烏髮如墨,素顏如雪,清婉而明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隨風飄然落下,輕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許久,他只覺得心裏悶得慌,比被父親痛駡猶要過之,也不知三哥此時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頭就呆住了。

  背後無聲無息的立了一個人。

  他立時緊張得結結巴巴,汗都滲了出來。“爹……何時來的。”

  鬚髮微蒼的中年男子遙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間的皺紋宛如刀刻,半晌沒有說話。

  “那是三哥的……葉姑娘已經走了,一個人,三哥還在夏初苑……她說不會再回來……”青嵐語無倫次,生怕父親下令追捕。

  先前還在震怒的父親神色莫測,隱約歎了口氣。“去接雲書回來,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他如蒙大赦,立即沖出了院子,心裏不無詫異。三哥所犯的種種失當就這樣輕輕揭過?真不像父親的一貫作風。

  一邊胡思亂想,耳際模糊聽見風吹來的低語。

  “倒是個不錯的丫頭,可惜了出身……”

  針鋒相對的堅持不復存在,謝家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下人們高興著繁忙的宴席終於過去,得以放鬆片刻。賓客們一一散去,送辭之舉連篇累牘,忙壞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獨不見三子謝雲書,時常有人問起,都被謝家人巧妙的以虛言搪塞過去,對於數日閉門足不出戶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擾。

  與眾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內並非只他一人,更無意氣消沉。

  “城中大小客棧均無主上的蹤影。”

  “酒樓畫舫也無。”

  “也沒有類似的人買過騾馬。”

  “無人見過主上出城。”

  四翼回報著數日探察的結果,均是一無所獲。

  屋裏一片靜窒,皆望著窗邊凝滯不動的人。逆光在側臉勾出一抹深暗的稜影,沉默了許久才道。

  “她已離了揚州。藍鴞去搜集消息,查出緋欽從何處而來,追殺的人是哪一路。”

  “銀鵠去南越打聽二十多年前有哪個小國被滅,用的是此種文字。”隨命令遞過的還有一方素帛,繪著迦夜劍上的銘文。“盡可能察得詳細些。”

  “墨鷂去跟蹤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實身份,此人來歷莫測,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隨時待命,還有什麼疑問。”

  四人齊聲領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裏恢復了靜謐。

  窗外的綠竹在陽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聲聲蟬鳴入耳,再尋不到往日的沉定,動輒心浮氣燥。

  她,會在哪。

  衝開穴道時已太晚。她接走了那個孩子,從揚州城徹底消失。

  尋到她的機會微乎其微,他和四翼的追蹤術皆緣自她的傳授,慣用的手法不可能有絲毫作用。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尋或許還有萬一的希望,否則更如大海撈針般絕望。迦夜既已離開,怒氣平復的父親並未嚴懲他的逾越失當之舉,或許是念及重歸家門不易,剛毅如鐵的父親意外的寬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氣,他不想去看那些慶倖或同情的眼神,深心專注的只有一件事。

  數月後,沸沸揚揚的流言漸漸平息,一切被人遺忘,就像她從來不曾出現。

  他再度獲得父親的倚重,一度被收繳的權杖信物重歸於手。

  除了協助長兄打點家族事務,便是耐心的等待四翼的消息回傳。

  墨鷂回報,辭別謝家回北方的玉隋過黃河即失了蹤影,完全查不出半點端倪,按來時所稱的地址商號探過,除了無此人外均屬真實,迷一般深不可測,印證了當初的懷疑。

  藍鴞回稟了追殺緋欽的人,確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聲名赫赫,為地方大族,暗裏卻如此無行,他囑咐留人長期控守,設法伏入內線監視,端看迦夜何時動手。

  走得最遠的銀鵠暫無音訊,他並不寄予過多期望,時隔數十年,能否探到並無把握,何況迦夜出生於江南,毫無故土的記憶,未必會往那裏去。明知希望渺茫,他仍不願放過任何一線可能。

  縱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盡碧落黃泉……



第二卷終


第三卷  西京篇   第七十八章  南越

  銀鵠在這個崎嶇潮濕的地方轉一個多月,見多了各種令人起栗的爬蟲長蛇,青碧的樹葉鬱鬱蔥蔥,仿佛永遠在滴水,時不時就有一場急雨從天而落,悶熱的汗裹在身上黏膩而不適,散發出醃得過久的菜葉氣息。

  他一邊低咒一邊尋路,嘟囔著抱怨自己運氣欠佳,離開了風雨如詩的江南跑來這個蚊子多過沙的地方,不小心還會遇到有毒的瘴氣,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這抬頭幽林,低頭泥沼的窮山惡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這片鬼地方,他實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說的話也聽不懂,與其說是人話不如說是鳥語,當了幾十天聾子比手劃腳,終於學會了卷著舌頭說話,勉強能夠溝通。

  懂了還是白搭,這裏小國林立村寨無數,連年戰亂,國與國之間混得一塌糊塗,經常是滅了重建,建了又毀,合併縱橫數不勝數。許多居民連當前主政的國主都搞不清,更別說數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國。

  不甘心下了這般力氣仍是無功而返,回去必定會看見三張幸災樂禍的臉,好整以暇的等著嘲弄揶揄,他憑著最後一點意氣勉強又轉了十來天,眼見著實無望,開始絕望的盤算回去的路途。

  這一天吃完打來的野味,轉到河邊洗手,難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從枝葉間斜映下來,照得河水猶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見爬滿青苔的河床。

  異色的石質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靜靜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魚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滅,斷斷續續的延伸至遠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無聊,他一時興起,沿著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漸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處。他順道而行,累累的青藤粗蔓遍佈,樹木越來越粗壯,幽深得幾乎看不見日影,除了石道,又發現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來是長渠底道。長渠盡頭是一壁殘牆,翻過斷垣,眼前出現了一棟宮殿般的建築,建築的白石多已倒塌,殘餘的部分也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綠毯,仍依然能感覺出當年的精緻。

  東頭有彎月形石池,西頭有石板平橋和層層花階,曲廊傾頹,碧池乾涸,殘留著厚厚的落葉,完全沒有人跡。

  行過廢棄的宮苑,漸漸步上最高處的主殿,樣式各異的砌飾頗為獨特,其中還有不少蓮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殘缺,時而有豔麗的毒蛇被步履驚動,悉悉的吐著蛇信蜿延爬過,在石徑上留下一道發亮的粘跡。

  穿過了最後一道苑門,終於踏上了殿台,所見的景致令他愕然的張嘴,在這草蛇叢生的南疆密林深處,竟有一處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層層石階,聯入一個美麗寬廣的湖泊,湖水晶瑩碧透,有如一塊碩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閃閃生輝,湖邊青綠的草地茵茵如毯,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層層樹影隨風起伏,如有生命的呼吸。

  山風一掃纏綿數月的濕熱窒悶,吹得人遍體清涼,超出預料的美景吸引了心神,他毫不猶豫的撲下湖水鳧泳,數月未有的愜意。順手撈了幾條不知名的肥魚,渾身長滿了雪白的細鱗,腮上還有長長的須,樣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卻十分鮮美,香味飄得老遠。

  他心滿意足的啃著魚肉,前方的樹林忽然有輕響,竹竿撥草的聲音越來越近,探出了一個佝僂的身影。

  衣衫式樣一看即是普通村民,身後還背著采藥的竹簍,粗衣赤足,黝黑而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見鬼一般瞪著他。

  轉了數日都沒見幾個人,正覺極度無聊,他努力表現友好,用剛學來的鳥語嗑嗑巴巴的表達並無惡意,甚至用上了手勢比劃,邀請對方和他共用篝火晚餐。

  對方遲疑了好一陣才走過來,放下背上的筐,盤著腿在火邊坐下,拒絕了他遞過去的烤魚。

  “真沒想到這裏有人,我還以為撞了鬼。”老人的舌頭很生硬,但說的分明是漢話,他聽得幾乎跳起來。

  “你是漢人?”多日被迫說著半懂不懂的南越話,憋得幾乎吐血。此時遇到一個能說話的人,驚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啞的笑了,滄桑的眼睛渾濁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為什麼反應過激“我在這裏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說漢話的人,都快忘光了。”

  在這種鬼地方呆五十年,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怎麼會來這裏。”

  老人仰著頭思索,每一道皺紋都寫滿了回憶。“百年不遇的旱災,一村人餓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隨著流浪到這裏,後來安了家,習慣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適應……?”他只覺不可思議,順手拍死了一隻大得嚇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的輕笑,從竹簍裏翻出一株草丟入火堆,嫋嫋的輕煙飄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聲迅速消失了。“天氣濕熱,容易生蚊蟻,外地人都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門的辦法,這種草味蛇蟲都會避開。”

  他歎為觀止的搖頭,不管怎麼說,今晚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今天的運氣令他十分滿意,繼續啃著肥魚填飽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從懷裏摸出乾糧裹腹。

  瞟了瞟對方粗糙的米餅,他大方的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魚,老人卻不停的擺手,往後退讓。

  “謝謝,這魚我們這裏的人是不吃的。”

  “為啥?”他不解的眨了眨眼,如此美味卻不為人食,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有毒?”

  見慣了各種奇怪的生物,不少看來正常的卻有劇毒,難道這個也……他驀然綠了臉。

  恐懼太過明顯,老人忍著笑安慰。“沒有毒,只是湖裏死過人,我們覺得不祥。”

  他頓時松了一口氣,又覺著不以為然。

  哪個湖裏沒死過人,就為這點理由放棄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會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沒有和異鄉的年輕人計較,老人平和而慈靄。“你不覺得奇怪,這麼好的地方,我們寧肯擠在山底下淋雨受熱都不肯搬上來。

  這確實是個疑問,他立刻請教。

  “這地方,有鬼。”

  恰巧一陣陰風刮過,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動的光影中,老人臉上的陰影極深,襯著鄭重其事的幾個字,險些讓他汗毛倒豎。

  “老人家說笑了,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鬼。”他哈哈乾笑,平抑著自己的不安。

  “你聽。”

  他靜下來細聽,風刮過了冷月下泛著白光的殘垣,發出的聲音竟似哭聲,幽幽咽咽的淒怨,在密林中分外恐懼,想起沿途聽說的巫力亂神,使蠱下咒的詭密傳言,肌膚霎時爆起了一層顆粒。

  “這只是石頭的聲音,哪有那麼怕人。”他心裏不安,嘴還是很硬。

  “這裏死過好多人……”老人望著月夜下沉靜的湖面,感慨萬千。“數不清有多少,一國的女人都死在了這,湖上飄的全是屍體……我一輩子都怕,要不是為了采藥,我才不會到這。”

  聽著沙啞而蒼涼的話,他頭皮有點麻,又不願相信。

  “是不是誇張了一點,我走了這些天,近一帶根本沒幾戶人家。”

  老人摸出了旱煙,在腳邊磕了磕,就著篝火點燃,煙氣緩緩升騰,滿布皺紋的臉也似隱入了迷霧。

  “這裏原來是蒼梧國的王宮,現在的人早不記得了,除了我這樣上了年紀的還有點印象……是個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國就是一個幾萬人的大族,人丁興旺,挖礦煉銀的手藝又是歷代相傳,生活富庶,當時不知多少小國羨慕……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膚白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樣,可惜從不對外通婚。特別是蒼梧國的公主,據說她的歌能引來鬼神應和,飛鳥遊魚出聽,美得不像凡人,見過沒有不被迷住的。異地行腳的客商數不勝數,一多半都是為了碰運氣見她一面,回去能像傻子一樣說上幾十天……”

  或許是上了年紀,老人的話有點絮叨,聽著銀鵠雲裏霧裏。

  “那不是很好,怎麼現在變了……”他比劃了一下死寂的周圍。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來了禍端。”叭嗒叭嗒的吸著煙,老人傷感而無奈。“鄰近的小國眼紅,既想要他們的財富,又想要他們的女人,夥同起來重金賄賂了駐守南越的將軍,誣稱蒼梧國謀反,帶著幾倍的人殺過來占這塊地方……”

  “那後來?”

  “這一族的人驕傲得緊,明知敵不過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國主的帶領下拼死力戰,全數死在了戰場上,女人……”

  “被捉了?不對,剛才說她們都死了……”說到重點上,他漸漸感覺不妙。

  環顧著波光鱗鱗的湖面,老人帶著幾份敬畏。“我只是聽說,黑壓壓的軍隊圍住了這坐山,逼躲在宮殿裏的女人們出來投降,男人們死光了,一族也完了……女人們恨透了毀家滅國的惡魔,又不甘心做奴隸,在王后的帶領下全數投了湖,一個也不肯屈服,整個小國就這麼完了。”

  “全死光了?”寥寥數語的描述勾出慘烈至極的畫面,想到湖上飄滿了屍體,銀鵠一陣惡寒,剛吃下去的肥魚幾乎立刻吐出來。

  “……後來夜夜有人哭,哭得佔領的敵軍都受不了,屍體也開始腐爛,疫病流行,巫醫們都說是蒼梧國的詛咒。為了拔除邪魔,在神巫的命令下往湖裏倒了桐油,燒了三天三夜,幾十裏外都能看見火光……”老人沉沉的歎息,“可是還是有女人哭,最後怕了,帶著奪來的大量金銀撤出了這塊地方。幾十年一直這麼荒著,湖裏的魚再好也沒人敢去撈,那是蒼梧國的女人變的。”

  “真的是巫術詛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肚子開始翻攪,他看著香噴噴的魚欲哭無淚。

  “那倒未必,我曾經在蒼梧販過貨。這個國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樣,男女都擅歌,族裏流傳是天神後裔,不信巫咒,但秘術確實是有的,唯有少數王族才知道。”老人隨手拔起一朵隨風輕擺的花,絲絲舒展的細柔花瓣猶如流蘇,繁麗而華美。“他們視這個為聖花,當年王庭裏滿目皆是。雪衣、白花、天樂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說話了,默默的抽著旱煙。

  靜寂如死的夜裏又一陣風掠過,嗚咽之聲隱約回蕩,恐怖之外,有種哀怨悲婉的淒惻,月光如銀,映著斑駁蒼涼的廢墟,銀鵠發了好一陣子的呆。

  一晚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時已近天明,醒來時日頭已升得老高,身邊的火堆只剩了余溫,一夜娓娓而談的老人不知去向,他甚至不太肯定自己遇見的是否真實。

  魚還剩下幾條,他再也沒了烤來吃的興致,摸摸肚子決定去打幾隻野鳥,不留神在廢殿小徑上絆了一下,彎腰一看,是一塊被野藤遮沒的石碑,上面刻著奇異的碑文。瞪了半天,他摸出懷中的素絹,字雖不同,曲致勾劃卻如出一輒,分明是同一種文字。

  摸了摸後腦勺,望著四壁傾頹的殿宇,千辛萬苦踏破鐵鞋,竟已誤打誤撞的找到了遍尋不至的目標。

  想起昨夜經歷的一切,真是……見鬼了。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35 PM

第七十九章  溯夢

  一滴汗從額上滲出,緩緩流過眉梢,滑過浸濕的臉頰,順著下顎滾落了衣襟。逐漸被寒冷的室溫侵襲,變得冰涼刺骨。

  汗透的身體有如冰封,費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濕笨重,完全沒有作用。幸好幾度發作之後摸出了規律,預先將孩子托給了店主,這般狼狽的模樣,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痛,真要命,熬過去如同散了架,意志都近乎崩潰。極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卻成了最大的障礙。

  凍死在屋裏,確實有點可笑。

  這該死的北方,該死的冬天……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去南越。

  據說那裏很溫暖,從來不會下雪。

  那個人……又在做什麼?

  記憶中最後的神情是徹底的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

  很嚇人,還好不會再見。

  寒氣一再侵襲,頭腦逐漸昏沉,可這樣一睡……

  拖過枕畔的劍在手腕劃了一道,沒拿捏好,稍深了一點,血流得比預計的多,但憑著痛應該能再撐一段時間,只要拖過幾個時辰……

  廊外響起了腳步聲,很輕,而且不止一人。不管何方的敵人,她都沒力氣反抗,也就當事不關已的靜待。

  門上傳來輕叩,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禮。

  叩了又叩一無反應,終於傳來了一聲裂響,門栓被震斷了。

  門開了。

  屋裏極幽暗,射入的光線令她一時看不清。

  片刻,一個溫雅的男聲響起。“你們留在外邊,這裏有毒。”

  修長的身影踏進來,隔空掐滅了屋角微明的香。轉首看著床上的人,輕聲道了句歉,抬手打開了窗。

  光映入氤氳著淡淡煙氣的房間,風裹著雪的氣息捲進來,她輕輕眯了下眼。“近兩個月跟著我,是你的人?”

  微弱的聲音幾不可聞,他卻聽清了。

  “是我。”

  觸了下冰冷的額,又探了探脈。他解下輕裘,掀開被子裹住纖小的身體,抱起來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間。

  她非常累,硬撐著不睡。

  雖然熱氣騰騰的浸浴化去了骨子裏的寒意,服侍的丫環恭謹有禮,烘得發熱的厚褥舒適之極,房內燒著地龍,溫度足以讓人冒汗。

  “睡吧。”他立在床邊,溫柔的勸著她。“不會有危險,我沒有惡意。”

  “你到底是誰。”這個疑問盤旋在心底良久。“我殺過你什麼人?”

  他微微笑了,蘊著幾許悲傷。“你的身邊只有敵人?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樣的眼神讓她很不適應,仿佛無限心疼,她努力擺脫恍惚,這並不容易。

  他按住細腕,不讓她去壓剛包紮好的傷口。“別這樣對自己。”

  “我不認識你。”

  “你見過我,或許忘了。”他坐在床邊,神色溫暖而懷念。“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著他的臉。“我見過的一定記得。”

  他又笑了,輕撫了撫黑髮,奇怪的是並沒有厭惡的感覺。

  像對一個執拗的孩子,他的聲音帶著輕哄。“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會告訴你一切,再不會有人能傷害你。”

  確定了對方毫無惡意,意識漸漸模糊,儘管還有無數疑問,她還是放鬆了下來,幾乎是立刻墜入了沉眠。

  許多年不曾做過的夢。

  夢裏她在放紙鳶,非常美的蝴蝶鳶。手工不甚好,畫得卻十分漂亮。

  娘坐在樹下縫著新衣,用的是淡粉的絲羅,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滿心期盼出遠門的爹能帶回新鮮有趣的玩藝。

  紙鳶歪歪扭扭的盤旋打轉,她越跑越遠,不小心摔了一跤絆斷了線,顧不得疼痛趕緊看天空,失去了牽引的紙鳶迅速從半空飄落,一個筋斗栽到了草地上,淒淒慘慘的好不可憐。

  她奔過去想揀起來,紙鳶卻到了一個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幾分眼熟,冷冷的看著她。

  當時不懂,許久之後才知道令她微懼的感覺是一種敵意。

  男孩身後立著一個端莊秀美的女人,眉間有鬱結不散的輕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的回頭,母親從遠處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風吹得紛揚。

  朦朧在笛聲中醒來。

  手腳恢復了力氣,卻不想動。

  悠悠柔柔的曲聲如夢似幻,是依在母親懷裏跟學的哼唱,喚起了許久之前的片段。父親愛聽母親的歌,也喜歡把她高高的拋起又接住,令她覺得自己像一隻會飛的蝴蝶,母親常常嗔怪父親的過度寵愛,那時的幸福沒有一點缺憾,至今想來猶不真切。

  曾經……那麼快樂,令回憶變得極奢侈。

  她在侍女的環繞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亂,任由侍女一層層裝扮。

  衣料是昂貴的上品,輕暖而柔軟,樣式簡潔雅致,雖是冬裝,穿在身上卻毫無厚重之感,絕不累贅,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寬窄長短恰到好處,連足上的靴子都極其合腳,仿佛是量身訂做的一般。

  屋內的物件有細微的更動,身體也無宿昔發作後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時間,想是……用了藥,否則不可能換了地方都一無所覺。

  短劍擱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開門踏了出去。

  目光一瞬間渙散開來。

  屋外是一間寬大的庭院,長長的廊簷,片片雪花自空中飄落,世界化為了一片瑩白。可她知道皚皚白雪下應該是一片青蔥碧草,那幾株枝椏分明的大樹會在夏季開出細碎的小花,落滿一地金黃,簷下會有數叢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單調而清甯的沙響,芭蕉旁會種上大朵的白花,時常被折來插瓶,清雅的香氣許久都不會消散……

  簷下的風鈴在寒風中輕響,仿佛流光舊影化成了真實。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做夢一般輕撫,曾經有個小人站在柱前比劃,吵嚷著要快些長高。

  細細的指尖又拂過一欄千百顆寶石串成的珠簾,繽紛旖麗,在雪下映出璀燦的華光。下方的寶石有幾顆失落,那是被她揪下來做了彈子……

  一切都像是夢中的場景,可夢中不該有那個倚欄吹笛的人。

  “你是誰。”迷茫的問出口,又很快被冰冷的現實攫住。

  “不對,我為什麼要問……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她退了幾步,砰的撞上了牆壁,臉忽然慘白,模糊猜到了些許。

  “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年輕的男子收起笛子,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錯了……錯了……我不是……”利刃加頸也不會這般可怕,她神色恐懼,頭腦一片昏亂,用力按著跳動的額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蹁躚。”

  他替她說出了埋藏在層層灰燼中的名字,那個在舌尖徘徊卻如禁忌般說不出口的魔障。

  她怔怔的抬起頭,凝視著那雙瞭解而感傷的眼。

  “對……我不是……你一定弄錯了。”

  “還記得這首曲子?”示了下短笛,他耐心的引導。“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幾遍。因為我替你修好了弄壞的紙鳶。”

  “……可是你說你聽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過,有個好看的男孩總是板著臉不耐煩,可因為某種莫名的親切,她偏喜歡粘著他說話……“不對,我不是她,我是迦夜……”她時而恍惚,時而清醒,蒼白無力的否認。“天山裏的……魔鬼……”

  “我聽不懂你唱的歌,但記住了曲調。”他像是不曾聽到否認,語調輕柔。“你說我是你第一個年紀相近的朋友。”

  她呆了一呆,又變得混亂。

  那是事實,雖然非常受寵,她卻從來沒有年齡相近的夥伴,身邊除了父母就是年長的叔叔姐姐,儘管對她都很親切。

  所以那時她很開心,甚至有些討好那個男孩……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擺脫了迷惘,終於從錯亂中鎮定下來。

  “抱歉,你認錯了,我感激你幫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沒能及時制止,他看著血一絲絲從袖間蜿延滑落,眉間澀而痛。“從你們離開的時候就一直尋找,從沒間斷。我知道這來得太晚,錯過了最需要的時候,你甚至已經可以當作過去根本不存在。”

  她盡力讓自己冷靜,口氣變尖銳而譏諷。“想必是尊駕的眼光出了問題,看我像十六歲的樣子?”

  男子的雙眼溫和而沉靜。“我知道你不是十六歲。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歲以前住在揚州,五歲被人掠至天山,十歲入淬鋒營,十四歲成為魔教四使之中的雪使,主理西域三十六國事務,不久前聯同另外三使攜手擊殺了教王,兩個月後脫離天山,與親隨的影衛一道來了江南……他就是謝雲書,在天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對她的瞭解清晰得令人恐懼。

  “你怎麼可能……”

  “查到這些並不太難,你走後天山陷入內亂,幾乎完全分裂,有許多機會可供刺探。”他微帶悒色的笑了一下。“當然,雪使迦夜在西域也是名震四方。”

  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耳畔只聽見紛紛揚揚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劍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遺物。練的武功心法來自南越古國,已經招來了勁力反噬,每一次發作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將來更……”吸了口氣,他又說下去。“我也明白你為什麼刻意不肯長大,以前的事你記得很清楚,卻不承認自己是蹁躚,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尋過舊宅,寧願徹底遺忘,斷得乾乾淨淨……我知道這是為什麼。”話語越說柔,溢滿了憐恤傷痛。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蹁躚,我一直在找的蹁躚。”

  一直默默的聽,聽得險些窒息。她開始搖頭,仿佛要擺脫什麼可怕的東西,用盡了力氣否定。他制住了幾近失控的崩潰,望著慌亂逃避的臉,禁不住紅了眼眶。

  “對不起,當年毀了你的生活,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對不起……這麼晚才找到你。”



第八十章  天涯

  “八師弟!”一個聲音喝住了衝動拔劍的人。

  一臉頹色的男子按住了師弟的手,將寒光閃閃的利劍還鞘。

  “大師兄,難道你甘心就這麼俯首稱臣?”八師弟怨憤而惱怒。“衡山派多年的基業就這麼拱手讓人?”

  “還能怎麼辦,到了這個地步,你以為我願意。”男子的臉色暗淡無奈。“謝家聲勢之盛,非我們所能抗衡。”

  “我寧願拼了。”八師弟環顧著眾人,年長的師兄師姐一個個在年輕銳氣的目光中低下頭。“師父還在一定也會這麼想,大師兄既然暫代掌門之位,就該擔起本派聲名,豁出性命相拼也好過任人宰割。”

  激昂的話語換來一片沉默,如有萬一的可能,誰會願意俯首貼耳任人驅策,名重一時的衡山派被人逼到這個地步,做夢都想不到。

  怎奈揚州謝家近年擴張迅猛,實力高漲,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隱蔽而詭詐,逼得諸多根深蒂固的門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導之權。剩餘的少數強硬門宗被強大的力量無情吞沒,數年來,謝家已從江南白道的名譽龍頭,轉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個謝三究竟是什麼來頭,不是他也不致落到今天的地步。”有人咬牙切齒的咒駡。“謝家以前行事可不是這樣。”

  “聽說他失蹤了七年性情大變。”大師兄沉鬱的擰起了眉。“這次來的要是謝曲衡倒還好,偏生是他。”

  “既然敢來,乾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換不回師叔師伯,殺了也能出一口惡氣。”八師弟到底血氣方剛。

  大師兄瞥了他一眼,苦澀難當。

  一貫剛勇魯莽的師弟怎會瞭解當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卻被謝家盡皆使計誘出,至今失陷未歸,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謝家威壓之下噤若寒蟬,自顧不暇,哪還有同枝連氣的義氣,何況師父死得……

  二師兄開了口。“八師弟一腔熱血,但謝雲書並非易與之輩,傳聞其人深謀多智,身邊高手如雲,真要動手,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師父,難道眼睜睜的看著他大搖大擺炫耀。”八師弟怒不擇言。“衡山派的名聲都叫他毀了,師父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八師弟!”幾人異口同聲的喝止,殿中一時靜寂如死。

  這是衡山派最不願意提及之處。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門靈珠子與弟婦亂倫私通,雙雙被刺殺于偷情秘會的客棧中,是近日轟動江湖的醜聞。一時大嘩,言者不齒,也正因此,一向道德嚴謹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嘻弄嘲諷的對象,市井流為笑談。

  靈珠子昔日舊友唯恐名聲受累,大多撇清立場,謝家侵蝕猶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獨力抗頡強敵,偌大的門派風雨飄搖,江河日下。更有傳言指靈珠子多年前覬覦美色而暗害了師弟,道貌岸然的表相下的所做所為令人髮指,儘管無從證實,卻在口耳相傳中讓這一場爭鬥多了人心向背。

  刺殺的時機過於巧合,在狹小的房間內殺死一派掌門也非常人能為,並無任何線索,但謝家毫無疑問的得利,成為眾弟子推斷的疑凶。

  “前事休說,先商議如何應對眼下的局勢為好。”良久,二師兄出言。

  大師兄剛要點頭,警示敵跡的鐘聲已自山下遙遙響起。

  黑衣俊貌,劍眉入鬢,身姿挺拔如玉,帶著廖廖數騎昂然入山,全無提防之態。瀟瀟自若的禮節性致意,眸光掠處,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氣迫人而來,衡山派的女弟子無一例外的紅了臉。

  江湖中皆知謝家三公子外形出眾,卻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襲黑衣掩不住奪目風采。不少人心生暗語,無怪江湖中皆傳白家二小姐為他神魂顛倒,非君不嫁,確實有過人之處。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36 PM

  “來者可是謝家三公子?”

  第一個揚聲的居然是小師妹,美目灼灼閃爍,在場的師兄弟皆在心底哀歎了一聲。小師妹是無量師叔的女兒,此刻長輩失陷,素來嬌寵放縱的人失了管束,肆無忌憚,看樣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親還在別人手上掐著。

  “在下謝雲書。”

  男子略一點頭,身後的兩名隨侍之一捧上了一方精緻的錦盒。“初次拜訪,失禮之處尚祈見諒。”

  “三公子挾勢而來,何必說得如此客氣。”大師兄踏前。“敢問本派的各位師叔長老……”

  “安好無恙。”謝雲書一笑,朗如日月華光,教人移不開視線。“謝家待如上賓,只要貴派願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門派一般低頭臣服,以供驅策?”聞得長輩安好,大師兄臉色稍霽,語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貴派,為盟友自是上佳。”雖然穩據上風,男子言辭仍是相當客氣。“以代掌門之明,當明白此乃兩宜之事。”

  “閣下莫非以為本派都是傻子,竟會願與弑師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賤。”八師弟語出譏諷,尖銳的語氣令眾人紛紛色變。

  “此話從何說起。” 謝雲書淡瞥一眼,深沉莫測。“在下對靈珠子前輩素來景仰,聽聞噩耗內有隱情,卻不甚瞭解,願聞其詳。”

  “休要再假惺惺,還不是你……”

  “八師弟!”大師兄喝止了接下來的話語,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請三公子勿怪師弟年少無知,聽信街巷無根傳言。”

  男子彈了彈指,身後的兩名隨侍手從劍上垂下,恢復了肅然靜聽。“代掌門何必客氣,真假是非日久自現,靈珠子前輩的為人自有公論,何有可畏之處。”

  冷冽的殺氣隨著笑語淡去,八師弟煞白著臉,望著擋在身前的大師兄,勉強壓下了不甘。適才已有暗哨回報,縱然怒氣沸騰,又豈會不懂形勢比人強。眼前數人敢於親身犯險肆無忌憚,是仗恃著謝家大隊人馬在山下虎視眈眈,以謝家近年鋒芒之盛,真要將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環視了一眼神色各異的師弟師妹,大師兄歎了一口氣,將對方引入廳室禮待。八師弟緊緊捏著拳,瞪著仇人的背影,惱恨幾乎漲破了胸膛。肩頭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二師兄附耳低勸。

  “適才確是你太魯莽,別怪大師兄,一切總要設法讓師叔師伯回來再行事。”
  “這謝三難道真的會放人麼,誰知道他動什麼手腳。”八師弟不由自主的壓低了聲音,“師父死得蹊蹺,必定是他所為。”

  “是又怎樣,無憑無據能指責什麼。”二師兄苦笑,只怪失德在先,連爭公道都缺了立場。“他若問一句師父為何不顧倫常與女子秘室私會,又該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這件事已經讓衡山派名聲夠臭了,還是少提為妙。”

  “二師兄說的不錯,六師兄休要意氣用事不顧大局,反而害了失陷的各位師長。”小師妹從旁幫腔頗有嗔意。她排行雖末,托父之名地位卻不低,脾氣也不小,鳳目一瞪,都不再開口了。

  門環扣了兩下,一個清朗的男聲輕道。

  “請進。”

  嬌麗的女子一襲玫紅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妍美的花。端著一壺清茶幾份細點,穿過門口的隨侍踏入,不忘隨手帶上了門。

  “請三公子先用些點心,大師兄正在和師兄弟們商議,少時自會給公子一個滿意的答復。”

  男子抬眼笑了笑,望著她換下那一壺冷茶。“多謝姑娘。”

  “都是江湖兒女,三公子何必客氣。”女子大方應對,明眸毫無忌憚的打量。“敢問家父現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無量子。”

  “原來姑娘是無量道長的千金。”謝雲書帶上了三份驚訝,仿似頓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氣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謝公子告知,稍慰牽掛懸念之心。”女子盯著他的臉,忽爾一笑。“別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蘭即可。”

  謝雲書微微一笑,“直呼閨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禮法,假使順利,將來自是一家人。”

  “姑娘說的是。”接過她遞來的香茗,執起碗蓋拔了拔浮葉,男子的一舉一動優雅從容,賞心悅目之極。

  湘蘭望了好一會,美目流動,忽然問了句題外話。“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謝雲書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顧及於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來江南無數女子傾慕,竟無一人能令公子動心?”不顧逾越分寸,她繼道。“聽說白家二小姐對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說笑了。”他不著痕跡的敷衍。“都是些無根之謠。”

  “江湖均言謝家極重門風,三公子謹身自持莫不正是為此?”

  “家父確實素來教導甚嚴。”指節輕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禮。

  女子泛起甜笑,襯著秋波宛轉頗為俏美,推過一碟細點。“大師兄真慢,想是快好了,請三公子先嘗嘗衡山山的栗子糕。”

  “無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細細商議,是在下來得突然了。”嘴裏說得客氣,男子微微支頤,目光已轉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這是新栗所制,異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強取了一塊咬下,目光一動,放下了殘留的半塊。

  “確實不錯。”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點。”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閃爍。

  “姑娘好意心領了,可惜我歷來不愛甜食。”謝雲書將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遺憾了,這是廚房特地為貴客所制……”嬌顏現出濃濃的失望之色。

  謝雲書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絕這份心意。”話聲一頓,他揚聲喚道。“碧隼。”

  “在。”隨侍的青年之一踏入等候命令。

  “這碟點心是專為我們所備,可惜我不喜甜的,卻之不恭,你替我用了吧。”

  這命令相當古怪,青年眼露怪異之色,仍是依命而行。“是。”

  不等對方走近,女子倉惶起身,袖口帶翻了茶盞,盡數潑在了糕點上。

  “哎呀,失禮了。”強抑住慌亂,嬌聲致歉。“這碟不能再用了,我馬上去換一份。”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點心裏有什麼?”銀鵠走進來,相當好奇。

  “春藥。”男子搖了搖頭,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合上了嘴。“她膽子真不小。”

  “臉皮也夠厚。”銀鵠點頭感歎,這等正派江湖俠女……算是開了眼界。

  估摸是想借此攀上關係,一旦事成,最不濟也能憑著謝家的暗助執掌衡山派,弄得好還可更進一步,家風嚴謹的謝家絕不會容許兒子出這等醜聞,背上始亂終棄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這幾年在江南對老大傾情示好的女子數不勝數,但如此大膽的還是頭一位,愚蠢之外,實在是……勇氣可嘉。

  “要不要告訴……”那個人真慢,不然哪有機會讓人來這麼一出。

  “算了,給衡山派留點顏面。”謝雲書莞爾。“等他演完戲自然會過來,急什麼。”

  沒想到……竟是春藥……

  能辨得出,全因多年前某人的一句話。

  “毒藥就罷了,為什麼連這……”哪個殺手會需要提防春藥。

  “……憑你這種長相,還是多學學的好……”冰冷的聲音薄嘲。“不想再被梟長老那種人欺辱戲弄,就給我仔細點……”

  那樣久遠的糾纏……俊顏忽然泛出笑意,目中漾起了清輝,丟開拭手的巾帕,他開始盤算下一個收服的目標。

  “勞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禮,自己人何必這麼客氣。”謝雲書制止了對方的歉詞。“其他人可安撫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暫代掌門。“均無異議,在我剖析利害後答應奉謝家為尊,但若是將來長老折返,怕……”

  “這點你不用擔心。”謝雲書自然洞悉未盡之意。“我既能讓你坐上這個位子,便會助你剪除不應有的障礙,那些長老能回來的不多,或許過一陣衡山派該辦件喜事。”

  “喜事?”

  “你與湘蘭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聲,“無量長老一定會很高興女兒做了掌門夫人。”

  對方眼神一亮。“可她……”

  “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謝雲書閑閑的點了一句,“我想你會有辦法。”

  “公子說的是。”如能成功確是一條鞏固地位的良方,憑著無量長老的地位聲名,再不必顧忌諍議不馴的同門。“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盡,有能用上一二之處當效犬馬之勞。”

  謝雲書沒動,身後的銀鵠捧上一卷畫軸。

  “需要你襄助的暫時僅有一事。”平靜的道出此行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勢力,幫我尋一個人。”

  “找人?”這樁請托簡單得令人詫異。

  “對,不管用什麼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記得隱秘些。”男子的話音忽爾柔起來。

  “在下一定盡力,找到了立即給公子送過去。”約略看了一眼畫卷,仿佛是名豆蔻少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現,必定輕而易舉。

  碧隼悶咳了一聲,被銀鵠橫了一眼。

  “用飛鴿傳書知會即可,千萬不要驚動。”謝雲書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畫中人的發。

  “只要能找到她……你想衡山派怎樣都行。”



第八十一章  相思

  鳳飛翩翩,四海求凰。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迦夜消失了整整四年,音訊全無。

  她隱去的十分徹底,沒有任何線索能勘出蛛絲馬跡,仿佛她的存在僅是出自臆想,無人提起,無人得見。

  胸中的憤怒愈發激狂,與愛念渴望交織在一起,說不清哪一種更多。追索而不得令他空虛焦燥,將全部精力投注於家族事務,用盡種種手段拓展力量,相較起過去隱然龍頭掌控揚州,現在的謝家全面控制了南方,大大小小的反抗被或明或暗手段收伏,聲威如日中天,甚至開始嘗試滲入北方。

  儘管查出了迦夜的故國,監控著蜀中方家,用盡了一切方法探尋,仍是一無所獲。

  夏初苑的荷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卻找不到曾經棲住於此的那襲纖影,一切都與她離去時一般模樣,他隔幾日就會歇宿于此,家人都知道這個特殊的習慣,又不便多勸,唯有睜一眼閉一眼。

  銀燈,畫屏,蝴蝶鳶。

  對弈時剩下的半局棋,穿過的衣,握過的筆,挽過烏髮的牙梳……

  還有她倚過的枕榻。

  她曾在榻上蜷入他懷中,細嫩的肌膚滑如絲緞。

  冰蠶褥上仿佛殘留著她的氣息,一閉眼就能看見柔白勻細的頸,清瘦優美的背,她曾在他身下細碎的呻吟,青澀的迎合,極盡歡愉的抵死纏綿。

  旖旎香豔的回憶令身心炙熱如焚,迫得他時常起身用冷水浸臉。一別經年,渴慕更劇,等他捉住那個任性的人,一定會百倍索取,再不讓她逃走。

  沸騰的思念總在夜裏蔓延至極,恍惚中聽見廊外傳來女子的腳步,門縫裏現出一張素顏。雪衣烏髮,黑眸清冷,至床邊對他盈盈一笑。

  他本能的扣住細腕,一個天旋地轉,玲瓏嬌軀被壓在了榻上。肌膚柔滑而細膩,軟玉溫香抱滿懷,竟是再真實不過的存在。

  “迦夜?”他不敢置信的喚了一聲。

  清麗的臉偏了偏,抿唇不答。

  日思夜想的人赫然在前,情欲再按捺不住,如灼燙的岩漿噴湧而出,激烈的親吻著紅唇秀項,手已扯開了素衣,迫不及待的探尋著曲線。

  女子馴順的任他放縱,被狂熱的愛撫窒得透不過氣。

  似瀕臨渴死的人得了一勺水,他緊緊的捉住一路吻下去,品嘗著香馥的女體,甜美的香氣提醒了某些異樣,放肆的唇突然僵在了胸前,所有的動作都靜止下來,良久,身體從火熱轉成了冰涼。

  放開情動的人,他替對方拉好淩亂的衣服,因欲望而迷亂的眼重又恢復了清明。“抱歉,是我無禮了。”心底被失望的痛苦啃齧,面上卻看不出分毫。“冒犯了姑娘。”

  兩年前,天山上的爭鬥塵埃落定,遙遙傳來了訊息,千冥的死亡奠定了新一任教王的誕生,九微鐵腕重整魔教,挾無上威權君臨玉座。他立即請托九微搜尋西域,翻查迦夜的蹤跡。

  九微幾度尋索無果,卻將煙容送到了揚州,其意不言自明。

  他哭笑不得,唯有將煙容暫時安置於客棧,以禮相待從未逾越。可今天……竟似著了魔,將她認作了迦夜。

  “公子說哪里話,是煙容不避廉恥自薦枕席,未想到……”她坐起來難堪的笑了笑,纖手微顫。“公子對雪使的一片深情……委實教煙容羨煞。”

  他苦笑了一下,默然無語。

  有人羨慕,也有人棄若敝屐,頭也不回的飄然遠去。

  “煙容本為蒲柳之身,能有三份肖似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公子若不嫌棄,甘願侍奉左右及至雪使歸來,絕不會有半份不該有的奢想。”

  話聽著宛轉平常,纖指不自覺的掐緊,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鎮定。清眸中漾著盈盈欲滴的淚,益加楚楚憐人。

  他靜靜的看著清婉解意的人。眼前浮起一張淡漠無情的臉,隱約重疊了心緒……終究是不同的,他魂夢相系的那個人,從來不會落淚,更不懂屈情下意,軟語溫存相訴。

  “你是個好女人,值得珍視專注的呵護,而不是做別人的替身。”他垂下眼,有些愧疚。

  “煙容……自入清嘉閣,習慣了送往迎來。”柔婉的聲音輕顫。“媚園佳人眾多,煙容也非絕色,能獨居一閣,全是因為這張臉有幾分肖似雪使。”

  “往來無數,皆是擁著我……心裏卻想著她。”一滴清淚無聲的滑落。“唯有公子不一樣,雖然也是在我身上尋她的影子,卻從未輕薄無行,以禮相敬,把煙容當成一個真正的人。”

  “此來江南是我心甘情願,能得公子青眼暫慰寂繆,已是三生有幸。”她收起淚眼,綻開一個嫵媚的笑。“煙容自知身份,絕無妄念,更不會令人為難,公子盡可放心。”

  深情的眼光讓他無言以對。

  “你配得上更好的男人,而不是我。”他揮掉一瞬間的錯覺,拒絕得很歉疚。“你們……確實相似,但你不是她……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了居所。

  跌跌撞撞的倚在床頭淚如珠落,先是無聲的啜泣,漸漸轉成了慟哭。

  強顏歡笑的周旋往來,那些在伏在她身上肖想另一個女人的男人讓她厭惡之極又不得不敷衍,唯一傾心的一個,卻連做替身的資格都不給。

  不知自己的容貌究竟是幸運,抑是惡夢。攬過銅鏡淚眼模糊的望著鏡中的臉,只覺哀淒無限。

  “三哥。”青嵐瞟了瞟室外鬼頭鬼腦的湊過來,仿佛有什麼藏不住的話。

  他瞥了一眼,繼續翻看著手下部屬的節略,盤算著人員變遷調用。“說。”大方的撥給青嵐一柱香時間。

  “昨天我偷聽了大哥和爹的閒談。”少年半誇耀的報告,不無得色。“很不容易的,你知道爹耳朵最靈。”

  “然後?”重點當然不是偷聽。

  “他們談了很多,認為最近謝家的勢力擴張得太猛,擔心與北方的君王府對上,畢竟彼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無端衝突只會讓旁人得利。”

  “嗯。”這一點他早在考慮,君王府踞守北方多年,樹大根深撼之不易,但……

  “所以爹晚上可能會找你談談,勸你收斂一下。”

  “就這?”他不認為這點事情會讓青嵐如此鬼祟。

  “還有嘛……”青嵐乾笑了兩聲,邊說邊觀察他的臉色。“大哥說你該娶妻了,他認為鳳歌姐是個不錯的人選。”

  寫字的手偏了一筆,在紙上留下了重重一劃,他沉聲道。“爹怎麼說。”

  “爹沒多說,看起來也有這個意思。”

  父親的耐心消磨怠盡了麼?一股陰影襲上心頭,隱約有些煩亂。

  “三哥,你打算怎麼辦。”好奇心促使青嵐打破了禁忌,問起數年來家中無人觸及的話題。“大哥說你再拖下去江湖中怕有非議,連宋大哥都娶了。”

  歷來浪蕩貪玩的宋羽觴被家中強召回金陵成親,如今成了一個兩歲孩子的爹,被妻子管得甚嚴,每每提起皆唏噓不已,概歎過去的風流化作了陳跡。

  “就算我要娶,妻子也不會是她。”他沒有正面回答。

  “是誰都行,只要不是那個女人。”突兀的語聲來自謝曲衡,迎著燭火踏了進來,顯是聽到了他的話,神色相當不快。“不管是哪家小姐,只要家世清白,爹娘都不會有異議。”

  “我要的,只有她。”淡淡的話語極堅決。

  “你把謝家的名聲當什麼。”謝曲衡眼見三弟數年執迷不悟,不禁恙怒。“現在還對那個妖女不死心。”

  “原來謝家的名聲都系在我妻子身上。”他微諷的一笑,不無調侃。“責任何其重大,尋常女子還真是擔不起。”

  “少說昏話,好不容易她自己肯走,你反而念念不忘。忘了她惹來多少麻煩?”謝曲衡百思不得其解。“她哪點比得上江南的大家閨秀。”

  “確實。”謝雲書一曬,索性撂下了筆。“彈琴繡花,行文作畫,酬唱應答,家世門第沒一樣比得上。”青嵐聽得有些傻眼,又不敢插話。

  “可論起武藝心智,堅忍沉毅,謹慎自持,聰穎機變,又有哪個女人及得上她。”眉間有毫不隱藏的驕傲,他直言相對。“更何況我喜歡的與這些無關,大哥身在局外自然難以理解。”

  “你喜歡什麼,無非是……”謝曲衡怒氣騰騰的駁斥,礙著青嵐難聽的話語不便出口。“惑於妖媚。”

  謝雲書當然猜得出他的語意,臉色也變了。

  “大哥念及兄弟情誼,就休輕辱她,她沒有哪里及不上人,更沒什麼地方可供挑剔指責。”一股意氣平不下,他全說了出來。

  “她屈身魔教多年隻為手刃親仇,事後捨棄權位出走毫不戀棧,因我托囑挺身回護白家死戰不退,仇家尋釁幾置死地全不計較,在大哥眼中卻一無是處。若非念及我在謝家左右為難,不願牽累,她怎會隱身遠避,除了出身她何止勝人百倍,怎就恁般容不下。”

  “原來她在你眼裏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謝曲衡怒極反笑,“她驕傲自負行事辣手,弑親犯上仇怨無數,居然被你誇得天下無雙。當我不知你近幾年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尋她,明為謝家壯大勢力,實為一已私心籌畫,被一介妖女盅惑至此,你究竟要何時才能清醒。”

  青嵐見兩位兄長針鋒相對皆動了真氣,拿不准該幫哪邊才好,瞥見窗邊的影子,立時乍著膽子提示。

  “爹!”

  青嵐的叫聲令兩人都住了口。

  謝震川緩緩踏了進來,威嚴的面容在燭光下更顯深沉。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38 PM

第八十二章  流言

  摒退了謝曲衡與謝青嵐,屋裏只剩了一人面對不苟言笑的父親。

  謝震川負手凝視著粉壁上懸掛的一卷行旅圖。

  半晌,抽出案邊未完成的畫,隨著畫卷徐徐呈現的是一個清冷少女,赤足拂弄著朵朵粉荷,著色勻淡,襯得點漆的黑眸懾人心神,望之栩栩如生。

  又抽開一卷,女孩懶懶的蜷在榻上食櫻桃,絲發如水披散兩肩,素顏帶著三分無聊,纖指細白,櫻果鮮紅,自有一番無邪的韻致。

  一卷又一卷鋪開,儘是同一個人,衣飾各異,鮮活的神情姿態,顰笑極是動人,待要打開最後一卷,謝雲書再忍不住。

  “爹!”

  瞥了眼兒子尷尬的神色,謝震川展開了畫軸。

  畫中的少女嬌慵無力的臥在床畔,玉手垂落,長睫輕闔,粉頰帶著令人心動的緋紅。襟口微軒,隱現優美的鎖骨,覆在絲被下的細腰不堪一握。

  謝雲書的臉紅了,心下暗自懊惱。這些畫由他親手裝裱,並未想過會有旁人展卷,此時又不能上前制止,好生後悔。

  “畫得倒是不錯……”謝震川看了片刻放下畫軸,剛毅的臉似笑非笑。“既不想被人看見,就不該動筆。”

  他有幾份狼狽,自知理虧,只能低頭應是。

  “你當真非她不娶。”威嚴的聲音聽來不喜不怒,反而更是難測。

  “還望爹成全。”摸不透父親的情緒,他小心翼翼的應對。

  謝震川沉默了許久,忽然說起舊事。

  “當年我婚娶之時雙親百般反對,你爺爺嫌你娘身子骨不好,柔弱多病,怕她擔不起謝家主母的職責,堅持要我另娶他人。”

  謝雲書有些意外,不出聲的聽下去。

  “我早已心有所屬,聽不進勸,不顧阻撓硬是娶了她。謝家人丁眾多非議不少,婚後病了數次,我費盡心力替她調養,她也受了諸多委屈,直到生下你們幾個才漸漸壓住了風言風語,真是難為了她。”想起舊事,謝震川頗多感慨。

  “你娘雖然體弱卻心細如發,觀人極准。她說你喜歡的是個好孩子,必定錯不了。我聽曲衡所言的種種,確有過人之處,難怪你瞧不上別人。”緩緩點了點頭,語氣平和。“說來我得多謝她,救了我兩個兒子,又保全了白家。”

  父親罕見的讚譽來得過於突然,他按捺住心情沉默以對,並不急於應答。

  謝震川看了他一眼,微有欣賞之色,忽然轉了個話題。

  “謝家傳到我手上,歷經幾十年辛苦才有如今的地位,江湖朋友提起我謝震川,都要道一個好字。名譽這種東西無形無質,建立起來極是不易,毀掉卻在頃刻之間,你可明白它的重要?”

  “孩兒知道。”他勉強應了一句。

  “老天厚待,給了我五個兒子。”謝震川露出一絲笑意,剛硬的面龐浮出些許溫和。“曲衡最長性情像我,原則最強,可惜失之方正;景澤筋骨柔弱,不適合學武,做個杏林國手也好;你四弟留在泉州,將來說不定承你三叔的事業;而青嵐跳脫,心性未定……唯有你,既有我的毅力,又有你娘的堅韌。處事機變心思縝密,特別是那七年過後又添了內斂沉穩,極是難得。”

  “若你喜歡的姑娘門第寒微,身子孱弱,原也算不了什麼。甚至她身中奇毒永不長大,我和你娘也能認了,獨獨她魔教的出身……”謝震川搖了搖頭。

  “以她的心計手段做謝家主母綽綽有餘,身份卻會成為別人攻訐的把柄,無法見容于中原武林,洩露出去立成眾矢之的,屆時你又當如何……”謝震川微微歎息,神色憫然。“黑道白道無非名號相異,行事均在個人,但既在江湖上立存,便得依足規矩。她可以是景澤的妻子,也可以是青嵐的妻子,唯獨不能是你的,你是要繼承我衣缽的人,謝家執事的龍頭,不能因一已之情而毀了將來。”

  父親第一次以家業期許,他的心卻沉甸甸的發冷。

  “孩兒不敢,謝家一切該由大哥作主,孩兒不敢逾越。”

  “曲衡的才能頂多守於揚州,承前啟後則非你不可。”謝震川攢眉輕喟,怎會不明兒子辭讓的真意。“你們幾個的性情我都看在眼裏,你最適合,無須推辭。謝家之長既是榮耀,也是個沉重的擔子,不是誰都能挑起。”

  “孩兒情願輔佐大哥。”

  謝震川擺了擺手,示意無庸多談。

  “我已決定,也和曲衡提過,他沒有異議。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讓你推拒,而是要你明白謝家的子孫有不得不背負的義務,不能卸脫的責任。為此……有些東西必須割捨。”

  “那個丫頭看得比你明白,所以舍了你去,也算是成全。縱然不死心尋到了又如何,別讓你娘傷心,我也不會同意你離家。”

  “我知道這很難受,你……好自為之。”難得現出罕有的溫情,父親拍了拍他的肩,再無別語。

  謝雲書木然盯著父親先前站立的位置,銀燭將盡,光影越來越微弱。案上的畫卷耷拉下來,一雙燦亮的黑眸微彎,畫中人歡喜的護著蝴蝶紙鳶,天真的笑顏煥發,仿佛不知愁為何物。


  蜀中方家傳來了動靜。

  偌大的家族被一寸寸鯨吞蠶食,分崩離析,在外力的壓制下潰散,外門弟子紛紛逃離,唯恐與之俱亡,猶如被狂風摧折的大樹墜地前奔散的蟻群。

  他本以為她會用刺殺。

  最終傳來的消息卻並非一人所能為。

  北方君王府的勢力南侵,方家首當其衝,被連根拔起以警效尤。像剝一顆白菜般層層撕下了外樁產業,逐層遞進,直至核心的當家一門。

  倘若這是上天的報復,確是相當殘忍的一種,猶如鈍刀割肉,蜀中大小門派無不心驚。君王府展現實力的一場試手,無疑相當成功。

  可惜沒等到迦夜動手。

  他甚至考慮要不要暗中支持方家再拖上一段時間,畢竟以迦夜的個性不致讓報仇的機會旁落。他不想讓這個唯一可能讓她現身的地方就此消失。

  思慮再三還是作罷,暫時不宜正面對上君王府,況且幫助那個試圖殺妻滅子人渣實在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迦夜為何不曾下手?是相隔太遠?時機未至?還是……

  他很擔心,二哥的隻言片語始終令他牽掛,問過無數次,可僅憑一次短暫的把脈並不能確診。她的身體究竟毀傷到什麼程度,定期發作的反噬會不會令她遇險,一別數年,是否安好無恙?

  他不敢去想,每每稍稍觸及,心頭便是煩亂。

  一個人怎麼能消失得這樣徹底。

  不願再糾結,他傳喚門外等候的四翼入內。

  “那件事查得怎樣?”

  銀鵠首先報告。“回老大,傳言起於洛陽,經查是被沈淮揚帶去洛陽的鄯善國公主散出。”

  “此事與沈家無涉,應該是莎琳公主擅自所為,沈淮揚已啟程往揚州,可能是專程前來解釋。”墨鷂分析。

  “如今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各大幫派均有疑問,不少人私下探問謝家弟子。” 藍鴞補充道。

  碧隼很是懊悔。“早知道把那個公主一刀宰了多省事,都是主上心軟。”

  銀鵠咳了咳,眼神示意同伴閉嘴。

  日前江湖中突然出了流言,稱謝家三子謝雲書失蹤七年皆因陷身西域魔教,淪為魔教的殺人工具,離開天山後仍執迷不悟,與魔女往來頻頻,行事荒唐,根本不配以正道中人自居。

  中原素來視魔教為寇仇,水火不容。此言一出,立時引起軒然大波。謝家執掌江南武林道多年無有不服,如今爆出這般醜聞,還是在近年英名日盛的謝雲書身上甚是難以置信,多斥之為荒謬。但愈是如此猜度愈多,流言一出即是口耳相傳,私下議論日盛一日,謝家始終沉默以對,更助長了疑惑。捕風捉影的猜忌聲越來越大,幾乎已有人要跳出來斥責謝家不配領袖江南武林。

  “現下該怎麼辦?” 墨鷂不像碧隼那般廢話,直接詢問對策。

  謝雲書顯然全盤考慮許久。“多說無益,按兵不動。”

  “不管?可再這樣下去……”不說謝家,單謝雲書已聲名盡毀,弄不好勢成武林公敵,藍鴞不懂他怎麼還能置身事外般淡漠。

  “現在還早,觀望一陣再說。”謝雲書微微一笑,沒有解釋。

  “還早?”碧隼匪夷所思。“到什麼時候才合適?”

  “到……我覺得合適的時候。”深遂的眸子閃了一下,隱然於心。

  望著氣定神閑的俊顏呆了半晌,只有銀鵠隱約摸到點頭緒,幾乎忍不住哀歎。
  “老大到底在等什麼?拖下去等眾人上門圍攻不成。”退下來四人獨處,墨鷂百般不解。

  “全怪那個該死的公主,饒了她一命還不懂收斂。”藍鴞也忍不住抱怨。“又不讓我去殺了她,真是憋氣。”

  “他該不會想借機名正言順的離開謝家?可是又還沒探到主上的下落。”碧隼頗為納悶,努力揣摩謝雲書的目的。

  “很快會有了。”銀鵠懶洋洋的一語,眾人立時精神起來。

  “什麼意思,你是說有消息了?”墨鷂問出了三人的心聲。

  “暫時還沒。”銀鵠搖頭。

  “切……”

  “只要主上還在中原,這種程度的流言不可能沒聽說。”看眾人尚未會意,銀鵠頗有優越感,大刺刺的提示重點。

  “那又如何,難道她還會……出……”說到一半,碧隼頓悟。“他是想逼主上出手。”

  “嗯哼。”終於有人後知後覺,銀鵠半是得意。“主上一露手,他就可以輕易探到頭緒,再不用這樣大海撈針的苦找。”

  “太冒險了吧,很容易危及自身,搞不好……”藍鴞愕了半晌。

  “不到這種程度,怎麼逼得出她。”墨鷂反應過來。“這幾年她也躲得太好了。”

  “我認為老大是在玩火。”藍鴞仍不贊同。

  “我同意。”銀鵠點頭。“他根本就是在拿自己的名聲賭博。”

  “你也不勸勸他。”碧隼瞪著銀鵠。

  “我勸得了嗎?但凡涉及到主上的事……你去試試。”銀鵠懶得駁他。

  眾人沉默。

  “希望這招有效。”



第八十三章  西京

  他也希望……只要她還活著,還在中原,心裏還有他……

  時間一天天過去,漫天的謠言壓得謝家弟子抬不起頭。

  連父親都沉不住氣招了他去訊問。

  他盡力敷衍過去,心底隱秘的期待始終在持續。壓力越來越大,就在即將失望的那一刻,開始了變化。

  流言又有了新的內容。

  傳說謝雲書當年被魔教中人擄上天山,經過七年臥薪嚐膽忍辱負重,苦心孤旨籌畫,終於使計擊殺了教王,功成身退回到中原。期間種種瀝血感天泣地,不僅為陷落魔教的無數中原人報了深仇,更秉持俠道精神低調內斂,對此功績秘而不宣,甚至默默忍受了多方疑忌責問。

  來去兩地的西域商人言及四年前曾聞天山內部嘩變,前任教王暴斃,動盪之烈前所未見,魔教囂張氣勢一度低迷,內部變動頻頻,無形驗證了真實。

  新的傳聞更清晰,也更有說服力,與謝雲書的形象完美契合,神風飛躍的名門俠少屈身敵手隱忍復仇的故事令無數閨中少女為之動情灑淚。先前激烈的聲討者以更快的速度轉成了擁戴者,因昔日的辱駡慚愧萬分,謝家的形象再度高大莊嚴,光芒萬丈。人們的目光充滿了敬仰,為中原人能在天山核心誅殺最可怕的魔頭而自豪。

  傳言很狗血,被大眾自動詮釋了多個版本,細化到殺死教王的一招一式,還衍生出他不得不為了復仇捨棄愛人的故事,順帶著遲遲不願娶妻也有了答案,聽得四翼瞠目結舌,對各色荒誕離奇的想像歎為觀止。

  隨著每一天爆出的新內容,私下的談議變成了八卦專場,笑到藍鴞墨鷂肚子疼。

  “太肉麻了,但真的很管用。”碧隼捶著桌子,笑得險些斷氣。 “我還在想她會用什麼辦法……”

  流言對流言,效果好得出奇。謝家不置一詞,非議已風流雲散,甚至再也不用為無端失蹤的七年徹詞掩飾,經此之後,無人能以魔教的經歷作攻擊之由。

  “你也覺得是她?” 墨鷂拭著眼角的淚花,揉著酸疼的臉腮。

  “除了她還有誰。”藍鴞又笑又歎。“但這次可是黃雀在後。”

  “不知道銀鵠能不能順利查出來。”碧隼滿心期待。“幾次去北方都一無所獲,這回線索這麼清晰,應該會有收穫吧。”

  每三天即有飛鴿遞來最新進展,謝雲書捺住焦燥靜候。

  闢謠的傳言最初起於南方,卻是緣自北地的指令。

  一路細探下去,抽絲剝繭的追查遇到了極大阻力,斷絕了全部線索,銀鵠一籌莫展,進退兩難,再度陷入困局。

  北方能在大範圍施加影響,勢力深藏至此的門派寥寥無已。

  行事乾淨俐落,絲毫不顯痕跡,迦夜……身邊必定有人。

  會是誰?

  一張一張的翻查著密報,凝視著蜀中方家滅族的詳細經過,眉間漸漸擰起了疑問。

  白鴿撲翅飛出窗口,掠向遠處的天空,帶著墨蹟未乾的指令。

  探查的目標只有一個。

  西京,君王府。

  “實在不知如何才能稍事彌補。”沈淮揚清秀的面孔愧疚而沉重。“是我沒有看住莎琳,致使謝世兄遭人抵毀。”

  “此事與你無關,何須自責。”謝雲書扶住對方在椅上坐下,親切寒喧,毫無怨懟之色。“沈世伯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特別交待我向謝世伯請罪。”見他如此禮待,沈淮揚越發難受。“莎琳在酒樓聽說鄯善被精絕所襲,險遭滅國之禍,又恰逢隔座有人談起謝世兄頗多讚譽,她意氣之下……”

  “她也是個可憐人。”總算明白了流言起因,謝雲書雲淡風輕的帶過。“原也怪不得她,事情過去就算了。”

  “都怨我的疏忽害得謝家家聲受損,謝世兄英名受累,萬死莫贖。當年葉姑娘好意寬諒了她,卻……”沈淮揚內疚得不能自已,站起來一揖到底,訥訥的難以言語,幾無地自容。

  謝雲書緩顏寬慰,大度從容,化解了對方的一肚歉詞。

  四翼曾建言斬草除根,思慮再三還是作罷。畢竟莎琳一生因他與迦夜而淪落至此,雖然脫離南郡王,但受洧于曾為人寵擘的經歷,沈淮揚不可能也無法將其納為正妻,鄯善公主終將為人小星,委屈可以想見,恨怨難平不足為奇。

  如今事已平定,以沈家之嚴謹,必不會再讓莎琳道出半句波瀾之語,他便也無意深究,喚過青嵐陪同款待,一場平地風波算是消彌無形。

  回到書房,一隻雪白的信鴿悠閒的在案上踱步,啄咬著狼豪筆管,見得人來,偏了偏黑豆似的眼,乖乖的讓他取出密箋。

  箋上是銀鵠的手筆,僅有寥寥四字。

  速來西京。



  西京長安帝王都。

  天子腳下,繁華極盛之地,熱鬧可想而知。

  行人如織摩肩接踵,揮汗如雲朝新而暮敝,龐大的都城充斥著八方來客,異地行旅,四夷彙聚,萬國來朝。

  隨處可見各色奇裝異服,香風盈市,百態雜陳。深目高鼻的胡人嫺熟的推銷著閃亮的珠寶,高大的昆侖奴駕駛著華麗的馬車,吐火的賣藝者炫示著伎倆驚起了喝彩,粘糖人的被一群孩子圍得忙碌不堪。東西兩市商賈雲集,一百零八坊琳琅薈萃,教人目不暇接。

  青嵐和碧隼眼花繚亂看不過來,滿是興奮之色。他卻無心留意,及至在指定的酒肆與銀鵠會面,劈頭就問。

  “查出了什麼?”

  銀鵠行事一向穩健,才讓他單憑四個字就趕到了西京。

  一言出口,銀鵠左右撓頭,吞吞吐吐的對答。

  “查……是查出了些東西,尚不能確定。”

  遲疑的口吻讓人無從捉摸,碧隼上去捶了一記。

  “無法肯定你把我們千里迢迢喊過來。賣什麼關子,快說。”

  銀鵠尷尬的笑,“我好像有見到雪使,可……”猶豫了半天,明顯底氣不足。“未能證實。”

  “什麼意思。”他緊盯著對方。“你的眼睛從不出錯,到底是不是。”

  迫人的壓力讓銀鵠期期艾艾。“我只看了一眼,真的不能確信,君王府的守衛太嚴,試過幾次都失敗了。”

  “她在君王府?”

  “嗯。”

  銀鵠報告起近日的收穫。“接到飛鴿傳書後我開始探查,但對方來頭太大,坊間流傳雖多,卻儘是浮面的小道消息,內裏獲知的有限。”

  君王府並非如南郡王一般的新貴,來歷猶要深遠得多。


  隋朝末年,群雄紛爭。

  君家為江南士族大宗,家資逾萬,傾力助太宗軍資。長子披甲出征為太宗臂助,幾度生死。及至天下大定,高祖親封異姓王,君家堅辭不受退居為賈。後賜萬金,敕令建王府,更以郡主下嫁,聲名極重。君家自此以商為業,旗下鋪號如雲,長袖善舞,日進金銀無數,漸有富甲天下之譽。多年來延攬天下英豪,穩據北方武林道之首,為中原鼎足之力。

  其祖君成安,僅憑隋末偶見太宗一面即決意傾家扶助,殯逝之時葬儀極盡哀榮;其長子武藝超群戰功赫赫,舊傷復發而早逝;次子君若俠,妻清樂郡主,修容俊貌風流倜儻,兼而手腕過人,君府規模之盛多緣其運籌帷幄。可惜天妒英材,多年前病逝,將整個宗族交到了剛剛成年的獨子手上。

  君隨玉,君若俠與清樂郡主之子,現任君王府之主。行止神秘鮮少露面,江湖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自幼隨其父習武,世人不知深淺。十七歲上,君若俠與其妻先後病亡。君隨玉以弱冠之齡繼掌大權坐控中樞,殺伐決斷沉毅善謀,無人敢以後生小視。

  以君家在北方的勢力,迦夜若隱身其中,足可躲得滴水不透。

  “她幾乎不出門,君王府的防衛盤查比天山還緊,我好不容易混進去一次,院落繁多門禁重重,完全摸不清路徑,唯有退出來。”銀鵠面有難色,這般棘手的對象還是頭一遭。

  連銀鵠都束手無策的地方……他默了一刻又問。

  “你何時見過她。”

  “君王府的馬車。”銀鵠不好意思的承認。“只是驚鴻一瞥,我瞧著依稀仿佛有點像,她……”半響沒說下去,他收住了話語。

  “會不會是偶然。”碧隼置疑。“或許她根本不在府裏。”

  “這……”銀鵠有些顧忌,飛快的瞟了一眼謝雲書。“我想應該在。”

  “你怎麼知道。”謝青嵐聽了半天,終忍不住參與討論。

  “因為近年長安最轟動的話題就是……君隨玉收了一位義妹。”

  “義妹!”

  幾人同時脫口,又面面相覷,俱是傻了眼。

  謝雲書緊抿起唇,俊顏沒有一絲表情。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41 PM

第八十四章  燈會

  君家歷來低調嚴謹,風評甚佳。但因地位特殊,一直是街坊傳言的重點興趣之一。相較於帝王將相,討論君家這種非官非民的世家不會招來橫禍,也更隨意放縱得多。

  君家的傳奇,君家的財富,君家的勢力,君家神秘莫測的種種傳聞,都為人津津樂道的一談再談,從酒樓裏擁擠的人潮低議中可輕易窺出一二。

  來的時機恰好,適逢長安燈會。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游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長安三日不禁夜,一夜燈火璀燦,滿城流光溢彩,正是難得的玩樂之日。

  街頭搭建起座座彩燈,有形如寶塔樓閣,有如玉樹瓊枝,有如仙山靈台,形形色色幻彩鮮明,有些達二十丈之高。以錦綺為罩,飾以金銀流蘇,望之奪目生輝。另有萬余大小彩燈高懸,猶如銀花火樹。

  千余宮女衣綺羅,披錦繡,珠翠搖搖,妖嬈可人,在燈下載歌載舞,三日三夜不息。天下太平已久,又逢良宵佳節,更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極盡盛世之歡。

  在酒樓雅座間俯視著炫麗的場景,謝雲書一無喜色,冷著臉聽銀鵠述稟。

  “大約三年前隱隱有消息傳出,君隨玉不知從何處帶回了一名女子,極盡寵愛,什麼樣的珍寶只要能讓她略微留神,皆會毫不猶豫置於面前,君府為她連換了九名擅做揚州菜的廚子,甚至請來宮廷禦膳房的禦廚指點,這是長安最出名的錦衣坊匠師親眼所見。據說她所居的院內飲食用度莫不奢靡,一卷珠簾更是數以千計的上等寶石串成,還為她鑿了一條暗渠,費盡心機引入了溫泉水供沐浴……”其實於兩人的關係還有更多八卦,但看謝雲書的臉色,銀鵠知趣的咽了下去。

  “巷間傳聞……極雜,直到前年君隨玉對外宣稱義妹……猜測就更多了。她深居簡出,得遇的人寥寥無已,但聽一兩個見過的人描述,應該就是主上。”

  “什麼叫應該,你不也見過。”青嵐沒好氣,有些替三哥不值。

  銀鵠翻了下眼睛,“等你看了就知道。”

  “這話什麼意思。”謝雲書冷冷的問。

  “似乎……”銀鵠頓了頓。“今天燈節,聽說君隨玉也會來此觀賞,極有可能攜主上同行,屆時一見便知。”

  碧隼望瞭望樓下水洩不通的人群。“到這兒?”

  銀鵠咧了咧嘴,忍住了沒有挖苦,遙遙抬手一指。

  “到那。”

  斜對面有一幢玲瓏雅致的小樓,從窗縫隱約可見室內華美雍容,陳設無不精緻,清幽無人,與喧鬧的街市形成強烈反差。

  “那是君府的產業,也是歷年賞燈會的最佳地點,俯瞰整條街,燈火游龍必經此過,只要她來,一定是在樓上觀賞。”

  “難怪你包了這裏,費了不少銀子吧。”碧隼恍悟。

  “貴得要命,我出了天價。”銀鵠眼也不眨。“端看今日運氣如何了。”


  夜,漸漸籠罩了一切。

  華燈越來越亮,映得整條街猶如白晝。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銀鵠和碧隼久未見面,又開始鬥嘴。謝雲書一言不發,默默凝望下方的璀燦流光。

  那年上巳,她與他並肩同遊……在擁擠的人群裏形影不離……一錯手,已是如今的局面。

  他……不想失去她。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名士佳人盡出,爭睹長安極盛之夜。人聲鼎沸,歡笑歌舞頻傳,勾得心裏癢癢的,但因著謝雲書神色冷淡,誰也不敢妄動,眾人因著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喧聲如潮,座中清寂無聲,仿佛被隔絕在了歡慶之外。

  枯候良久,銀鵠突然跳起來。“來了,就是那輛馬車。”

  不用他指,一行惹眼的車駕排開人群緩緩駛近。

  “你確定?”青嵐隨口道,禁不住探頭細看。

  “不會錯,車上有君王府的徽號。”

  純黑的四騎駿馬動作如一,馬身飾片鮮亮,黑漆車架上以銀線刻出簡潔素雅的花紋,並不過度奢華,卻隱然有種氣勢,迥異於眾多來去的華蓋香車。

  車停在小樓前,侍從俐落的跳下車放好腳凳,動作極為敏捷。

  當先下來的是一男一女,身法輕捷迅巧,極快的探視周邊,而後與樓內迎出來的人形成了一圈屏障,隔開好奇的人群。

  錦幔輕掀,一個氣質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張臉甫一入眼,幾個人都呀了一聲,認出是曾在謝家作客的玉隋。

  “……原來他是君隨玉。”青嵐錯愕,登時直了眼。“當年還曾和大哥稱兄道弟,竟然是……”

  誰曾想那位溫文和氣的公子,竟是北方武林道的巨擘。

  “怎麼不先說一聲。”乍然的意外令碧隼抱怨。

  “我又沒見過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銀鵠沒好氣。“你以為君王府的當家是說見就能見到。”

  這廂吵嚷,那邊的君隨玉回過身,仰手接著車中人,似乎說了句什麼。

  廂內探出了一隻白生生的手,玲瓏秀美,在燈下猶如玉琢而成,四周暫態靜了下來。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君隨玉掌間,柔若無骨,指形纖長,無須珠玉增輝已令人移不開視線。

  隨著輕輕一牽,眼前現出了一個錦衣麗人。

  雪白的貂裘裹著纖巧的身段,黑亮的烏髮輕挽。

  容光絕代,膚光勝雪,剪水黑眸仿如靜潭誘人沉溺,柔嫩的唇色嬌如春意,明而媚,清而豔,神思皆化作了空無,唯見微蹙的眉尖若霧鎖遠山,立時從心底疼憐,恨不得付出一切換佳人一展歡顏。

  那一種教人失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驚破。

  無數眼睛凝望,一時間呼吸都滯住了,唯恐一口氣稍重,眼前的人就化了。

  一行人進了雅閣許久,樓前才漸漸恢復了熱鬧,許多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猶沉浸在驚心動魄的麗色中。

  “那個……”碧隼半天回不過神。“是雪使?我怎麼瞧著……”

  “不一樣是吧,我當初也這麼覺得。”銀鵠扳回一城,得意洋洋。“照說雪使的容貌是不會變的,可那不是她又是誰。”

  “她……的樣子……”青嵐在發呆。

  謝雲書沒開口,眼睛不曾離開過分毫。

  看著她在錦凳上落坐,倚著窗邊瞧景致,微偏著頭聽身邊男子的話語,烏髮上挽的還是那一枚牙簪,懷裏擁著一個套著錦袋的手爐。

  沒有人會再覺得她是個稚齡的孩子。

  眼前的玉人曲線優美,現出了十八歲的少女該有的娉婷身姿,如果說過去的她像一枚待放的青蕾,今天即有了初綻的無限風華。

  一別四年,她,竟真的長大了。

  “我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麼要服那個毒花。”碧隼一邊看,不忘發表意見,“要是這樣子教王會放過她才有鬼。

  “千冥眼光確實不錯。”銀鵠就事論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青嵐情不自禁的附和。

  “不過很奇怪,她那麼多年都是老樣子,怎就突然變了?”碧隼相當納悶。“難道君隨玉有什麼秘法?他是什麼時候搭上雪使的。”

  銀鵠立即鑿了他一記,碧隼這才清醒,立時冒汗,偷偷瞥了一眼謝雲書,還好他仍在凝望,仿佛未曾聽見。

  “原來他在揚州時已包藏禍心。”青嵐咬牙切齒,對於對方敢跟三哥搶心上人一事極其不滿。

  “他為什麼化名去謝家?”

  “好像提過她像一個故人什麼。”銀鵠費力的回憶。

  “雪使自幼在天山,江南哪來的故人,仇人倒是一個又一個。”碧隼困惑不解。

  “一定是托詞。”青嵐恨恨,“沒看出他這般奸詐,虧謝家還以上賓相待。”

  “沒想到她躲在西京,又有君王府擋著,難怪怎麼也找不著。”

  “虧我還跑了一趟南越。”

  “我一直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種鬼地方查出情報。”碧隼一不留神說了句心裏話。

  “真的?”銀鵠先訝然後得意,繼而自誇。“難得你說句實話,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現在你總算承認我的探聽之術要比你精……”

  ……

  七嘴八舌了半天,目光又投回了對面的樓閣。

  雪玉般的臉在絢亮的燈光下映出了迷離彩光,美得極不真切,看著也宛如夢裏,眾人都有些心神不屬。

  君隨玉替她斟著茶,望著街市盛景笑談。說了一會話,牽過迦夜的手摸了摸,轉頭吩咐了句,很快身邊的女子遞來一個鼓鼓的錦袋,替下了懷中的暖爐。想是溫度漸漸低了下去,又添了新炭。

  她懶懶的笑了一下,星眼流波,蘊著三分謝意三分慵倦,幾許不在心上的散漫,現出一抹純然無邪的嫣色嬌媚。

  碧隼無聲的咽了下口水,佯做自如的環視,恰好銀鵠略不自在的望過來,尷尬的相對一笑。



第八十五章  重逢

  附在承塵上,他深而綿長的呼吸,氣息極微。

  這裏的戒備不是普通的森嚴,銀鵠並未誇大。明智的決策應該是儘量多探些線索,瞭解虛實後再設法潛入。

  可他等不了,焦灼的渴望一刻也按捺不住。

  不等她和君隨玉離開小樓,他已同銀鵠碧隼到了君王府。

  守衛並未因主人不在而鬆懈疏怠。他著銀鵠碧隼好容易引開了部分守衛,又用上了天山練出來的伏藏潛行之術,堪堪探入了腹地。

  迦夜的房間在哪一處?

  在屋宇上窺視了一陣,驀然被一處亮光吸引。紗燈光影中,有一處奇異的泛著晶亮幽光,幻然絢麗,迷離奪目,令他想起了銀鵠說過的珠簾,越靠近戒備越緊,潛入也愈加困難,借著屏息靜氣的騰挪閃避,精巧別致的木簷發出幾不可聞的微響,似一陣偶然的風,他掠進了珠簾低垂的外廊。

  恰逢迦夜回到府邸,院內的侍女皆趕去苑門迎接,趁著空隙他翻進了房內,懸在暗色承塵下觀察四周,隱去了存在感,黑衣仿佛化成了建築的一部分。

  陳設並不複雜,雖然桌幾器物均精緻之極,卻也不似傳說中的珍器寶玩堆砌。
  唯一特異的是相當溫暖,一進入即有明顯感覺,與北方凜冽的寒風形成了強烈反差,想是整間房燒有地龍,即使主人不在也未曾稍停。

  一閣書,一席案,幾重素色的紗幔懸垂墜地,憑添了一份朦朧。錯金雲紋博山爐上盈著嫋嫋淡煙,顯得異常靜謐。

  玉屏風繪著大朵青荷,一旁支著棋坪,玉石琢成的黑白雲子泛著清輝,猶剩半壁殘局。紗幔的另一頭置著雕工精細的牙床。漆奩幽亮,羅帳半挽,銀紅的絲衾給房間增了一抹旖旎。

  只有一個枕頭……心裏稍稍靜了一些。

  簷下的風鈴在冬日夜風中輕響,人聲漸漸近了。數名侍女擁著迦夜踏了進來,玉指揉了揉額角,仿佛有些倦意,任由侍女替她除下層層冬衣,解去發飾,換上寢衣。最後一名侍婢捧上一方託盤,黑漆盤中的白玉盞霧氣彌散,隱散藥香,迦夜略微皺了皺眉,端起來喝了下去。

  一番洗面漱口的忙碌,侍女們都退了出去。

  倚在榻上休憩了片刻,她慵懶的踢開絲履,赤足走入鄰室。隔間一直傳來水聲輕響,想來自是一間浴房。

  良久再無動靜,室內一片沉寂。

  他無聲無息的落至地上,踏進水氣彌漫的浴室。

  漢白玉石的地面光可鑒人,平滑溫潤。溫熱的泉水從壁上的玉蓮花口汩汩湧出,玉台邊的銀盤上置著絲衣牙梳,七寶琉璃瓶中盛著沐發塗身的香膏,霧氣氤軟了剔透煥彩的異色流光。

  輕軟的銀綃網兜著嬰兒拳頭般大小夜明珠,從頂壁上絲絲垂落,盈散純白的柔光,波影瀲灩,水霧淡淡,恍如夢境。

  迦夜大半身都浸在水裏,螓首枕著池壁,黑髮鋪散如雲,長睫輕合,竟似已經睡去,雪一般的頰讓熱氣蒸得微紅。絲衣遇水一浸猶如透明,幾可窺見胸部嬌嫩誘人的形狀。禁不住心神一漾,又莫名的不安。被人侵入得如此之近,她卻始終未醒,極是反常。

  觸手肌膚溫暖,迥異於過去的冰冷。輕拍了拍小臉,仍然一動不動,竟似昏迷了一般。

  心底一緊,查探了半天全無異樣,確是睡去了,只是怎會睡得如此之沉,完全失了警惕,她……有這麼累?

  胸中泛起了一股酸意,他暫時放下擔心,將她從水中抱出來,指尖輕摩日日魂牽夢縈的臉。

  比過去更美了,少了青澀多了嫵媚,肌膚卻是幼滑如昔,柔軟豐盈的女體浮動著熟悉的冷香,微啟的唇像是在邀人品嘗。

  他真的吻了下去,和記憶一樣甜美,一點點汲取著甘軟,戀棧的無法自拔,手有自己的意志般觸撫著動人的嬌軀,呼吸漸漸亂了。

  她忽然動了一下,像是感覺到有人輕薄,尚未睜眼纖手猝揚,五指如劍刺出,他一把制住了雙腕,壓住掌間的勁力,望著睜開的黑眸不無得意的輕笑,滿意的看雙眼越瞪越大,幾乎可以看見他的倒影。

  “是我。”輕啄了下雪玉似的鼻尖,微啞的戲謔。“瞧我捉到你了。”

  她震愕了一瞬,眉尖微蹙,詫然自語。“這個夢好怪。”

  “夢?”他笑起來,指尖刻意擦過酥軟的胸,磨蹭著嬌紅的一點。“這樣荒唐的夢,你喜歡?”

  身體的刺激令她顫了一下,粉臉嫣紅,迅速握住他的惡作劇的手。

  “你……”摸了摸結實的胸膛,又摸了摸清俊的臉,“怎麼這麼真實……”她想咬一口細軟的指尖,被他扯開。

  “如果你想證明,我有更好的辦法。”不等回答,他吻上了脆弱的鎖骨,炙燙的呼吸拂在身上,帶著壓抑多時的焦渴。吻漸漸移下去,隔著濕透的素衣輕咬,她不自覺的顫抖起來,軟綿綿的試圖推開。

  “等等,不對……”

  他聽而不聞,明知時機不適,仍然失去了控制肆意輕薄。背後乍然掠起一絲寒意,本能的摟著迦夜翻出丈外,避開了殺機四溢的一劍,雪亮的劍芒追襲而至,連著騰挪閃躲,他空出一隻手運勁點去,錚然一響,長劍直直蕩開,拉開了突襲者的距離。

  執劍的是一個女子,正是陪著迦夜去賞燈的隨侍之一。此刻臉如寒霜,殺氣畢現,狠狠瞪著他。

  “何方狂徒竟敢到君王府放肆,放開小姐!”

  他沒理會,懷裏的人軟軟的往下滑,探臂又摟緊了些。細看黑眸朦朧迷茫,竟似又要睡去,這一驚非同小可。

  “迦夜!”他顧不得面前的敵人,摸著她的腕脈。“別睡,究竟怎麼回事。”
  “放手!”

  寒凜的劍鋒刺襲而至,他無心戀戰,一味抱著她閃避。離了溫泉,濕衣被風一侵,綿軟的身子冰冷起來。

  寒冷讓迦夜略略清醒,勉強抑住昏然。“霜鏡住手,他不是敵人……”止住了侍女呼喊侍衛的意圖,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越來越小。“……別告訴隨……玉……等我醒來再……”

  最後幾個字尚未吐出,強大的睡意攫住了她,在他的臂彎裏沉沉睡去。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42 PM

  清醒的兩個人互瞪了半天,女子冰寒的目光掃過他的臉,在腰間長劍上打量了許久。

  “揚州謝三?”

  他沒計較話中的無禮點了下頭。

  冷意似乎消退了稍許,口氣卻換成了譏諷。“想不到江南名門公子會如下三流的宵小之徒一般。”

  “你們給她喝了什麼。”他想起了換衣時的那盞藥,怒氣迅速躥起。

  霜鏡還劍入鞘,拾起適才丟在一旁的綾巾,不客氣的瞪他。

  “出去,我要替小姐更衣。”

  濕透的衣裳附在身上纖毫畢現,確實不宜給男子瞧見。他卻不管不顧,不肯放開懷裏的人。

  “拿來我給她換。”

  “你!”霜鏡氣結,險些又要拔劍。“無恥之徒。”

  “總比你們用藥迷了她神智的好。”他反唇相譏,心下確實擔心迦夜受涼,儘管屋內溫暖如春,卻也不能讓她穿著濕衣入睡。抬劍挑過落在一旁候用的絲衣,真個要替她換起來。

  看不過去,霜鏡沖上來搶了過去。

  “你這淫賊,虧你還是江湖中數得著的人物,竟這般下流。”

  對方並未運功,他也不便和女子動手,被硬趕到一邊,第一次被人稱作淫賊,委實有些哭笑不得。

  霜鏡用身體擋住視線,俐落的替迦夜換了單衣,剛抱起來就被他以巧妙的手法奪了過去,轉頭走入了臥房。

  輸了一籌,女子氣怒的追上來。“小姐要睡了,不許你打擾。”

  將嬌軀置在榻上蓋好絲被,他轉頭按住劍柄,俊顏冰冷。

  “你們到底給她動了什麼手腳。”

  被殺氣逼得一窒,霜鏡強硬的對視半分不讓。

  “說得真好笑,難道我們會害小姐?君王府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興師問罪。”

  男子沒說話,目光越來越寒。對峙了半晌,想了想,霜鏡不情願的道出了答案。“小姐用的是傅天醫開的方子。”

  傅天醫,江湖上最負盛名的醫者,極難尋到的人,他心下打了個突。

  “她怎會一直睡,以前可不是這樣。”

  霜鏡不客氣的搶白。“你說的是多久以前,三年來小姐皆是如此,每日要睡八九個時辰以上。”

  “藥裏有安神的功效?”這樣的睡法……不禁疑竇叢生,幾乎想搖醒她問個清楚。“為什麼。”

  “傅天醫說小姐身體損傷的太厲害,這樣拔毒痛苦會小一點。”氣哼哼的道完,霜鏡開始趕人。“出去,小姐要明日早上才會醒,午後又會繼續睡。你自己挑合適的時間請見,別再做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

  拔毒?是寒毒,還是玉鳶蘿花毒……難怪她身量有了變化。手從劍柄鬆開,他在床邊坐下,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出去,我在這裏等她醒。”

  霜鏡氣結,想不到對方如此無賴,待要動手又怕驚了榻上的人。“你這也算是謝家公子的行徑?江湖傳言果然不可信!”

  “隨你怎麼說。”謝雲書沒看她,只盯著沉睡中的嬌顏。“不然我帶她走也是一樣。”

  謝家的三公子……霜鏡差點一口血吐出來。這樣輕薄無行的傢伙,哪有半點風傳的謹身自持,要不是公子提過……礙於迦夜的指令不便妄動,她咬牙切齒了半響,終於在書案邊坐下,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夜,寂靜無聲。

  那個俊美無儔的青年靜靜的瞧。

  或許是怕打擾了佳人,指尖隔空描摩著眉心,又掠過粉頰,輕觸散落的烏髮。炙熱愛戀的眼神蘊著濃濃的情意,極渴望又極珍惜。無端有種錯覺,仿佛她本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失落了別處。

  連旁觀的人心底都感觸起來,漸漸放鬆了戒備。

  天一點點透亮,朝陽東升,估摸著迦夜差不多要醒來,霜鏡躡手躡腳的退出房間,打點晨起用具。

  早晨的君王府安然有序,黑底金漆的匾額威嚴而靜穆。

  這一份端然忽然被急促的拍門聲驚破。樹上的晨鳥驚起,撲稜稜的飛向了天空。

  君隨玉聽著侍衛稟報,略有些驚訝,隨即綻出一個含意莫名的笑,示意例行議事暫停。

  “請。”

  “謝五公子。”對清晨的不速之客彬彬有禮,舉手延座。“當年在揚州多蒙照應,未能表明身份,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請見諒。”

  “不敢當。”謝青嵐雖不待見,卻不得不顧著身份端出客套。“能得君公子青眼暫宿,謝家是逢壁生輝了,公子不道明身份自然是有理由的,何敢多問。”

銀鵠碧隼跟在身後,都有些訝異,沒料到一慣跳脫的謝青嵐能說出這番話。

  聽不出譏諷,君隨玉依然平和。“確是我的失禮,來日去揚州必定登門致歉,但不知五公子此來是……?”

  “請君公子放了我三哥。”謝青嵐硬著頭皮道破來意。

  “謝三公子。”君隨玉這次真愕住了。“自揚州一別未曾再見,五公子怎會到這裏來要人。”

  看他的神色不似作偽,青嵐也呆了。“三哥昨日入了君王府尋人,今日仍不見蹤影,君公子豈會不知。”

  “尋人?”君隨玉沉吟片刻,以輕咳掩住了一個微笑。“不知尋的是哪一位。”

  “葉……迦夜姑娘。”青嵐咬咬牙。“就是四年前揚州你見過的那位。”語畢又忍不住諷刺。“據說現在是你的義妹。”

  “三公子是來找蹁躚?”君隨玉忍俊不禁。“這夜間探訪未免有失禮數。”

  “家兄一時心急考慮不周……”說起來確實理虧,青嵐心不在焉的敷衍,突然驚覺。“你說蹁躚?”

  君隨玉好整以暇的呷了一口茶,輕描淡寫的回答。“對,她如今是君蹁躚,君王府獨一無二的小姐。”

  不等三人從驚詫中反應過來,他回頭對身後的隨侍。平日誇口說一隻蚊子也休想飛進來,謝三公子大大方方的呆了一夜,這回可是再不能吹牛了。”淡淡的話語似調侃又似輕責,隨侍立時低下了頭。

  “請公子責罰。”

  防衛不周,君隨玉卻像心情不錯。

  “罷了,謝三公子是人中之龍,擋不住也不足為奇。”他話鋒一轉,突然問起青嵐。

  “五公子是來尋兄長?”

  “還請君公子成全。”明知故問,青嵐悻悻然。

  “帶五公子去瞧瞧人在不在,若是方便也可請三公子過來一敘。”

  不知是不是錯覺,君隨玉的神色總似在忍笑。

  青嵐縱然皮厚也不得不尷尬。都怪三哥,暗探香閨徹夜不歸,傳出去難聽之極,鬧到主人家帶路找人,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第八十六章  蹁躚

  朦朧的淺眠中,有什麼在輕觸,他立即睜開眼。

  纖白的手把玩他的指尖,清亮明媚的黑眸已經沒有先前沉重的睡意,自被子裏慵懶的半支起身。

  嬌軟的身體溫熱而美好,他伸手擁入懷裏,不由自主的微笑。“醒了?”

  “嗯。”臉頰猶有剛醒來的粉紅,美得不可思議。“你怎會到這裏。”

  “昨天你去看了燈會。”他深吸著馨香,語音有點模糊。“我看了你。”

  她明白了一些,“你知我在西京?我應該掐斷了所有線索。”

  他笑了一聲,把頭埋進她的肩頸,懲罰式的輕啃。“要麼你就再心狠點,看著我被流言淹死,那樣我一定什麼也查不到。”

  肌膚的麻癢令她禁不住退縮,反而讓他貼近了酥胸,益加放肆。她努力推開,被他勾住纖腰不放,指尖輕佻的流連在玉背,肩頭的單衣早滑落下來。

  “等等……”她費力的輕喘,徒勞的避讓。

  “我等了四年。”他執意索取更多回報,從鼻子裏哼出聲音。“你竟然敢逃走。”想起來猶有怒意,稍重的啃了一口。

  她蜷起身體,控制不住的發熱。“……我……覺得那樣比較好。”

  “所以你就逃到另一個男人身邊。”說起來怒氣更盛,凹凸有致的曲線比昔時愈加撩人,他換了個更敏感的地方磨牙。“讓他摸你的手……對他笑,還有些什麼。”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忍住顫抖推開他的頭,剛分開少許又挨近來。俊顏混雜著情欲和妒意,哪還有對外的半分端然。

  “不是?他不是在揚州已對你留上了心?有沒有吻過你,碰過你……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你。”

  身下的人氣息微亂,玉色冰肌上有他製造出的點點輕紅,柔嫩的酥胸隨著呼吸起伏,足以讓聖人失控。

  “……他不是……和你不一樣……”她試圖拉起半褪的絲衣,遮擋灼熱的視線,反而被他扯下更多。說不出是耳畔的熱氣使人昏然,還是在放肆遊移的手更致迷亂,隱約聽見話語。

  “不一樣?他是你什麼人。”

  “他……”忽起了一線清明,她咬住了唇沒有說下去,狠狠的瞪著他。“你以為這種方法……”

  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氳著情欲,卻已經找回了理智,不能不說有些失望。他低笑起來,停住了同樣令自己失控的挑逗。“我以為是有用的。”

  “你!”她一時不能確定是否該撲上去咬幾口還以顏色。

  院子裏響起急促的腳步,沒有預兆,門突然被重重撞開,來不及應變,他抄起被子掩住她,兩雙眼同時瞪住了沖進來的人。

  青嵐也傻了。

  直勾勾的望著床上的人。

  三哥完好無恙,可……眼光簡直要殺人。

  而被子裏伏著的另一個,黑髮淩亂,玉顏緋紅,還有未及遮住的半邊臂膀……很明顯,他來得不是時候。

  沒等轉過腦筋,後頸一空,人已被謝雲書拎著甩出了門外,要不是銀鵠碧隼接著,必定摔得相當難看。

  氣衝衝的女聲忽然在耳邊炸響,待看清房內的情景更是拔高了幾度。霜鏡周圍幾乎能看見火花四射。“謝公子!你就不顧自己的名聲也該為我家小姐想想,這成什麼樣子!真不該放你進來,十足的登徒子……”

  充耳不聞尖叫般的怒斥,他低頭吻了吻粉頰。“我等你穿好衣服。”

  霜鏡重重的摔上門,嘴裏仍在不停的咒駡,想起剛才的荒唐尷尬,她漸漸開始發笑,笑得全身發軟,無力的蜷在被子裏望著屋樑發呆。

  他……竟真的找到了,該怎麼辦。


  銀鵠碧隼難得好心的接住了青嵐。

  下意識的想道謝,左右一邊湊上來一張臉,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你看見了什麼?”

  看見……

  眼前浮起軟玉似的肩,失驚的盈盈清眸,雪頰上令人心動的緋色……突而莫名的紅了臉。

  “他看了不該看的。”銀鵠中肯的評論。

  “誰叫他那麼冒失。”碧隼有些幸災樂禍。“我賭他會被修理的很慘。”

  “我就知道不宜踏入,這乾柴烈火的……”

  “所以你才慫著他去。”

  沒覺出突然插口的聲音不對,銀鵠猶在得意的點頭。“不然我們怎麼清楚裏面到底在幹什麼。”

  “三哥……”終於覺察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青嵐對站在跟前的人扯出討好的笑。“我只是擔心,你一夜未歸,怕被人家扣下了……決不是有意撞破你的好事……呃……”

  只見俊美的三哥露出一個殺氣騰騰的笑,輕聲附在耳邊低語。“你看見的給我迅速忘掉,要是讓我聽見一個字……”

  青嵐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頭點得如搗蒜。

  在偏廳候了沒多久,下侍抬入幾個火盆,屋內的寒氣迅速驅得乾乾淨淨,有旺火而無明煙,全無冬日取暖不可避免的炭氣,不知燒的是何種材質。

  青嵐覺得熱,叨咕著喚人把火盆撤下去,被謝雲書制止。

  “這火盆可不是為我們設的。”左右無事,碧隼代為解釋。“主上畏冷,沒發現這裏一切佈置都是為此?”

  暖爐,溫泉,地龍,火盆,溫玉,甚至坐墊都是熊皮褥子。倘若足不出戶,根本感覺不出是在北方過冬,做到這般細緻,不知要耗費幾許人工財力。

  “君家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虛傳。”細細打量著四周,銀鵠自言自語。

  難得的是並無爆發的氣勢。

  與天山上的過度鋪排不同,君家的闊不在表面的鑲珠嵌玉,而在留心才看得出來的細枝末節,要說平常也真平常,若說奢侈足可讓最有想像力的人咋舌。

  尚未看完,門口光影一動,踏進來的人已換了一番裝束。

  天青色的胡服織著極淡的花紋,襟領袖口滾了一圈雪狐毛,襯得臉龐粉嫩玉白,烏髮如墨。光滑的額間懸了一粒姆指大小的明珠,圓潤瑩亮,卻壓不過點漆雙眸的清光。

  明明是素淨的妝扮,竟有種逼人的明麗,映得屋子都似亮了幾分,眾人均有一刻的失語。她自己倒未覺,眸光打了個轉,算是一一招呼過,在謝雲書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摒退了屋內的侍女。

  “看來你過得不錯。”原本想單獨談談,現在青嵐跟了過來,只有在一群人之前探問。

  “我從沒這麼悠閒。”長長的眼睫顫了下,淺淺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動腦子。”

  “你喝了多久的藥。”

  “三年零七個月。”她回憶了一下。“變了很多?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長高。”

  “他替你找來傅天醫?”其實不問也知,迦夜自己是斷不會費這般心思的。

  見她頷首,心裏微微泛起酸澀,這樣的事情原是該由他來做的,禁不住問出了口。“為什麼他能找到你,我不能。”

  她一怔又笑了,唇角有一絲俏皮。“因為我躲的是你,不是他。”

  靜了靜,她又道。“當年我離開揚州來了北方,心想離南方遠一點比較容易藏匿,沒想到冬天那麼冷,恰好舊傷發作……險些凍死,是他救了我。”那樣狼狽的經過,她說來只是平平。“後來我就到了君王府。”

  “你的舊傷……”

  “那些藥會讓痛苦輕得多,已沒有大礙。”她答得很輕鬆,掠過無意細說。“他……四處搜集靈藥,傅天醫很費了些心力,多數都很有效。

  “他是你什麼人。”他忍著心痛,眼神卻洩露了心緒。

  “什麼也不是。”素顏毫無猶疑。“他對我很好,如此而已。”

  “聽說你現在有另一個名字。”

  她牽了牽唇角。“對外總不好稱迦夜……所以隨便起了一個。”

  “誰起的。”他盯著她,不放過一絲表情。

  沒想到會問這個,她錯愕了一下別開頭。

  “不記得了,大概是他吧。”

  蹁躚……蹁躚若蝶……蝴蝶……

  她飛快的掠了一眼,又垂下睫。“你能來我很高興,可惜我多數時候在睡,無法作陪,或者……請隨玉陪你看看長安的風景。”

  氣氛一瞬間僵滯起來,青嵐坐直了身體瞪著她。

  他盡力讓自己忽略掉後一句。“我來帶你離開。”

  她靜靜的看自己的手,笑的相當冷淡。“多謝,可我不會走,你也看到了,我在這裏過得很好。”

  “他能給的,我一樣可以做到。”

  遙望著那一卷珠簾,她隱隱有些悵然。“不一樣的。”

  “你想要什麼?”凝視清麗的嬌顏,他想弄清無數的疑問,說出口的卻是這般意氣的一句。

  她自然聽得出來。“我什麼也不要。”說著微微歎了一聲,“你……會遇見更好的女子,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留在這你又能得到什麼。”嫉妒猶如毒蛇啃齧著心房,語調仍然平靜輕柔。“他對你好,你拿什麼換。”

  “不是每件事都有代價。”纖指輕摳著光硬的扶手,黑眸略微自嘲,忽然淡淡一笑。“或者你也可以說……有些代價,是我心甘情願。”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44 PM

第八十七章  真假

  兜兜轉轉,又成了四年前的僵局。

  早該想到,她從來不是一個溫馴聽話的人。

  不同的是這次還牽扯了另一個人,一股不得不考慮的勢力。退出來的時候並未去見君隨玉,對他瞭解得太少,還無法探知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應對。

  他和迦夜……是什麼關係,那樣大方超然的態度,因何而出。

  迦夜……一口拒絕不願離開,她在想什麼。

  最後一句隱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

  洶湧的妒意充斥著頭腦,幾乎難以理性的思考。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暈她帶走,囚禁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逼問答案,而非正襟危坐看她面不改色的虛詞敷衍……碰上她,他總是束手無策。

  迦夜離開四年,期間發生了什麼,君隨玉竟然能獲取她的信任,那個戒心強得令人絕望的女人怎可能這樣輕易的接受了別人……

  冬日的寒氣吸入肺腑,無法讓他感到一絲涼意。

  “她一定是貪慕虛榮,看君王府財雄天下有名有勢,就嫌貧愛富不把三哥放在眼裏了。”謝青嵐自出來就氣鼓鼓,為兄長不值。

  “謝家很窮?”碧隼懶懶的挑著話頭。“怎麼說也不算貧吧。”

  謝家在江湖上的影響力或許與君王府相當,財力卻及不上君家數代之厚,這點青嵐有自知之明。“一看就知道君王府更富,她肯定是沖著這個,謝家又不可能讓她過得那樣奢華。”

  銀鵠憐憫的瞟了一眼,碧隼同樣怪異的望他,弄得青嵐莫名奇妙。

  “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碧隼難得搭著他的肩膀。“謝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們天山出來的人當叫化子?”

  “什麼意思。”青嵐警惕的想躲開,生怕又被兩人算計。

  銀鵠搭上他另一邊。“你知道主上原先是天山的四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謂四使,已經是教王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碧隼極具耐心的說明。

  “三十六國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無一不是尊貴之極,足可說大多國主都比不上。”銀鵠補充。

  “你今天見她在君王府的用度規格,大致與天山時相當。”碧隼一副這你總該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恢復過去的地位享樂。”青嵐的回答險些讓兩人氣結。

  “你確定他真是老大的弟弟?”碧隼忽然說起題外。

  “我現在不怎麼相信。”銀鵠懷疑的打量。

  “果然是龍生九子。”

  “幸虧被捉到天山的不是他,不然我們一定死了很多遍。”兩人心有戚戚。

  “你們到底什麼意思。”再遲鈍也知道對方在挖苦,青嵐雙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內力不錯,看來還有些長處。”銀鵠終於發現了一個優點。

  “我們是指,如果雪使要的是名利財富,她根本不用從天山下來,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碧隼也不再調侃了,真惹火了也不好玩。

  “她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絕不是你剛才猜的那麼簡單。

  “三哥找了她那麼久難道還抵不過一些莫須有的理由。”青嵐想起來猶自恨恨。“她還跟君隨玉不清不白,哪對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這事有點奇怪。”銀鵠在這一點上倒有同感。

  “確實,能近主上三尺以內的男人,過去只有老大。”

  “君隨玉是怎麼辦到的,我實在想不通。”

  “莫非……”

  “難道……”

  正在嘰嘰咕咕揣測,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

  “銀鵠!”

  “在。”低議迅速消聲,無人敢在此時惹怒那個臉色難看到極點的人。

  謝雲書沉默了許久,捺住煩燥下令。“你去查君家上一代家主君若俠,著重調查他可曾與其他女子有來往,再查一下傅天醫,弄清目前的行蹤,必定就在西京的某一處。”

  “碧隼,九微前些日子傳來消息說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過來。”

  “青嵐去寫封信,請二哥務必來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兩人肅手領命,青嵐一臉難色。

  “三哥,不是我不幫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為了監視,叮囑我千萬看好你,我已經違背了大哥的話,還叫二哥來,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層皮。”

  謝雲書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罷了,我自己寫,也算難為你了。”沉沉歎了口氣,鬱結的眉心化不開的煩亂。“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燈節剛過,就下起了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覆蓋了一天一地,整個西京一片瑩白。枯澀的枝條化作了玉樹瓊枝,長長的冰淩懸在簷下,宛如清亮的水晶。

  難得有幾個時辰的清醒,她靜靜坐在簷下賞雪。

  膝上覆著厚厚的裘皮,雙手籠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餘雪色。

  “冷不冷。”君隨玉輕問。“或者進去歇著?”

  她搖了搖頭。“整日在屋子裏有點悶,想看看雪。”

  “謝雲書那天說了什麼?” 她不出聲的笑了笑。

  “他很喜歡你。”他明白答案,明知無用仍是輕勸。“或者你該答應他。”

  “感情……改變不了任何事。”她的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我和他一開始就不應該。”

  “他並不這麼想。”

  “他什麼也不知道。”抬起纖手對著天空照了照,日光下全無血色的冰白。“這樣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樂一點。”

  “現在就很好。”她淡淡一笑。“像這樣安詳的看雪落,真不容易……總有一天他會找到自己的幸福。”

  “蹁躚……”他默默的歎息。

  “做回蹁躚……好像夢一樣。”細指輕按著一灘積雪,留下一枚枚小小的掌印,有如一個無形的小人從雪地上走過。

  “只要你願意,你盡可有足夠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嫁入謝家。”

  “小時候我很希望當新娘,娘說最漂亮……等長大了我才知那微不足道,許多事更重要得多,嫁人也並非想像中的好。”她答非所問。“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他一定很為你的固執頭疼。”他隱然同情那個謝三公子。

  她微微笑了,坦白承認。“是,可我固執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見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卻也帶來了麻煩,他未必肯就此甘休,或許……

  “你想離開君王府。”男子的聲音清沉,是詢問也是肯定,不容一絲回避。

  良久,她輕吐了一口氣,“我確有這個打算。”

  氣息一刹那靜默下來。

  她抬眼笑笑,“你們各有勢力,身份非同一般,再留下去怕會出什麼亂子。雖然這幾年養尊處優渾渾噩噩,但我還有能力照顧自己,無需牽掛。”

  “你何時在乎過旁人怎麼想……”低微的話語漸漸消失。

  “對不起。”她略帶愧意的望著他,“我並不想讓你難過,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柔軟的目光痛而決絕,他忽然道歉。“答應過讓你自己決定,但我做不到。”

  來不及開口,一隻手已無聲無息按住了背心。奔湧的內力沖入經脈,暫態而來的激痛有如利刃穿胸,她禁不住彎下腰,嗆出了一口血。

  雪落無情,血落無聲。

  刺目的鮮紅緩緩墜入白雪。

  逐漸融化了冰冷。



第八十八章  共飲

  時間過去了一個月,冰雪漸融,綿延日久的寒冷消退,枯黃的草地上又有了綠意,令人畏懼的嚴冬僅剩了餘韻。

  這一個月異常難熬。

  不管謝雲書何時去君王府,回答他的永遠是恭敬有禮的謝絕。

  小姐已經入睡,小姐尚未醒來……她似乎永遠在沉睡。

  暗地潛入同樣不復可能。比起過去,守衛更緊了數倍,縱然用上了一切手段,仍在前一處院落被攔下,出來應對的君隨玉婉言勸阻,很客氣,也很堅決。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出自迦夜的授意,還是君隨玉的私心。

  明明知道那個人近在咫尺,咫尺……已如天涯。

  他甚至開始懷疑人是否還在府內,鬧出了那般喧嚷的動靜,她不會不知。

  她怎麼可能這樣狠心。

  她怎麼可以這樣狠心。

  不是沒想過撕破臉,在君王府的勢力內,發難的後果可想而知。

  著了魔一般的牽掛焦慮,放不下。

  “老三。”謝景澤風塵僕僕的立在門口,身邊是一臉鬱忿的青嵐。

  摸了摸五弟的頭,景澤一個人踏入房內。

  “回去吧。”聽著青嵐說過了經歷,望著三弟憔悴下來的臉,只能道出這句話。“爹娘很擔心,要我帶你早些回揚州。”

  他輕輕搖了搖頭。

  “你要執拗到什麼時候,她已另選了別人。”謝景澤歎氣。“論起聲名,君隨玉與你可稱瑜亮,又在北方……你爭不過他。”

  “我不是在和他爭。”謝雲書凝視著案上的水仙,摘下了一朵因枯萎而行將墜落的白花。“我只想確定她的心。”

  “她若心裏有你,也不會跟了君隨玉。”

  謝雲書沉默了,謝景澤再度開口。“就算……爹當年的反對令你們分開,如今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別再總想著挽回,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謝景澤語重心長的相勸。“你放了手,兩人都能過得很好,何必自我折磨。”

  “二哥,求你幫我一事。”

  “關於她就罷了。”

  “如果……這件事有結果,我會做出決定,不再這樣耗下去。”他勉強笑了一笑。“二哥,自小你就幫著我,這算最後一次。”

  “你……”好脾氣的謝景澤不知該歎氣還是該痛駡一頓執迷不悟的人,見三弟那般失意,終是不忍。“好吧,你說。”


  踏進院子的時候,臂上還在滲血。

  看見她的一刹,突然感覺不到疼痛,只有隱然鬆弛的釋懷。

  她還在,安然無恙。

  正跪在庭中的大樹下挖著什麼東西,有一下沒一下的戳土,衣襟粘滿了泥。霜鏡隨侍在一旁,見鬼一般瞪著他。

  “你在做什麼?”

  他設想過無數次再見她的情形,時而憤怒得想掐死她,時而又想吻昏她,最終卻是一聲柔軟的輕問。

  迦夜呆了一呆,不敢置信的抬頭。

  那個人立在樹下,撐著手俯視她。肩上一道深長的劍傷,看來有些狼狽,分明的輪廓又深了,血順著臂流下來,染紅一大片衣袖,卻像沒事人一樣柔和的對她笑。

  “你怎麼進來的。”霜鏡問出了最大的疑惑。

  “硬闖。”他依然在看她,嘴角一揚,幾份驕傲的自負。“我知道今天君隨玉不在。”

  單人匹馬闖進戒備森嚴的府邸……霜鏡張口結舌,不知這算愚蠢還是勇敢。

  “總見不著你,怕你趁我不察又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無視逼近的眾多侍衛,他像解釋似的笑,任憑血一滴一滴落。“見一見,心裏安一點。”

  黑黑的眸子漸漸有了霧氣,呆呆的望著他。

  “你在挖什麼?我幫你。”他蹲下來拭去粉臉上的一點泥,神色溫柔。

  她眨了下眼,慢慢凝起散亂的心神,咬唇笑了笑,看起來卻像哭。“已經挖好了。”

  泥坑裏有一個髒兮兮的罎子,看起來埋了許久,他替她拿起來,罎子裏有什麼液體在微微晃動。

  “酒?”

  點點頭,她又怔了好一會。“你來得正好,今天我請你喝酒。”


  摒退了如臨大敵的侍衛,他被引入隔室耐心的等候,直到霜鏡過來喚人。

  迦夜的臥房依然是溫暖如春,紅泥小火爐升騰著熱氣,幾碟精緻的小菜,清洗乾淨的酒壇。在軟榻上舒適的偎下來,重簾半卷,銀盃淨亮,一切都是那麼舒適,何況還有容色無雙的佳人溫言以待。

  換了件隨意的衣裙,長髮松松的半挽,迦夜坐在身邊替他上藥裹傷。

  動作很小心,眼睫如扇子般輕垂,一直咬著唇,好像疼的人是她。他深深的看她,貪婪似要把她放入心底,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

  裹好傷,又令霜鏡端來銀盆,為他洗淨雙手。細緻而體貼,像一個照顧丈夫的小妻子。他很想輕吻,又怕破壞了難得的氣氛。這樣的相處,夢裏期待過無數次。

  收好藥盤,摒退了侍女,她啟開了壇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劍一般沖出來,迅速彌散了一室,聞之熏然欲醉。

  “女兒紅?”

  她盈盈一笑,拿起銀勺輕輕攪著澄亮的酒液,不知封了多久,縮得只剩半壇,香氣越發濃烈。試著兌入新酒,一點點品嘗,微蹙的眉尖漸漸舒開,最後移入銀壺,捧入爐上溫著。

  “你說的沒錯,喝的時候果然得兌酒。”

  “這是多少年的。”

  她笑而不答,忙著剝一枚鮮紅的橙,銀刀一點點旋過,褪下來的橙皮置在熏爐上,空氣中立時有了清雅的橙香。纖白的指尖又撕去膜衣,將橙紅的果肉喂進他嘴裏。

  冰冷而甘甜。

  情不自禁的把嬌軀圈入臂彎,她沒有推拒,軟軟的倚在懷裏,皓腕如霜,纖指似玉,黑亮的絲發披了一身,說不出的嬌美可人。

  酒溫好了,他執起壺倒了兩杯。馥鬱的濃香入口綿長,滾落喉間醇厚芬芳,誘得人想一飲再飲。

  她替他挑著菜,談著些散淡的話題,誰也沒有涉及可能不愉快的字句。

  娓娓談來興致極歡,甚至說起了天山上的初會。

  “……本來挺期待,想著教王或許賞點奇珍異寶,我也好拿來打點別人。結果居然賜了一個人,真是……”

  “你很失望?”他沒生氣,夢寐以求的佳人倚在身邊,被損幾句又何妨。

  她斜他一眼,悠然一笑,陷入了回憶。“那時我回頭……覺得,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人……明明是跪著,眼睛卻鋒利得要命,直直的瞪著我……”

  那個卓然奪目的風華少年,鮮明一如昨天。

  “當時我就感覺,你肯定是個麻煩。”

  “原來你有這種印象,難怪一整年都不理我。”他忍不住咬了咬小巧的耳垂,頗為不滿的抱怨。

  她縮著脖子輕笑,眼神因追憶而恍惚。“也不是……最初我還沒想好,不知該不該讓你出任務。走上這條路未必能再回頭,可後來……”

  “發現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是我沒辦法護住你,你太顯眼,而我不過是個小小七殺……必須讓你自己變強。”

  “你一直在幫我。”

  她白了一眼。“別說這麼好聽,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幫我。”輕輕拔弄著牙箸,聽取碰擊的脆聲。“我知道你想回去……肯定能熬下去。”

  “就像你想殺教王。”

  迦夜微微一笑,潔白的細齒有如編貝。“說的對,有目標才能撐下去。”

  “現在有什麼目標?”

  她靜了一瞬,眼波水一般輕漾。“我想灌醉你,好讓你任我擺佈。”

  他低笑出聲,立刻配合的躺倒,攤開修長的四肢。“你可以下手了,我保證不會動。”

  她也笑起來,呵了呵細指,佯裝出來的猙獰在美麗的臉龐上不怎麼成功。軟綿綿的撓了半天毫無反應,她聰明的通過眉梢的細顫發現了變化,立時調整了方位,很快癢得他繃不住,笑不可抑,不得不拘住了她的手。

  “……你答應過。”被制住的人不依不饒,嬌顏微嗔。

  “你試試。”他承認自己耍賴,並理直氣壯。“我寧願你拿刀砍我。”

  窄肩被他攬在胸前,聽著有力的心跳,唇角始終噙著一抹笑。指尖撓著他的掌心,忍了又忍,他終於翻過身以深吻懲罰淘氣。

  這一日她沒有睡。

  笑吟吟的和他飲了一杯又一杯,黑亮的眸子盈著溫暖的情意,嫣然嬌媚,柔情似水。酒氣氤氳菜色可口,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喝幹了一壇仍覺得意猶未盡,他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壇,試圖再倒出一些。

  酒壇很輕,尚餘少量殘酒。忽聽得叮然脆響,翻過來倒了倒,一件事物掉出來落入杯中,映得滿杯皆綠。

  拎起來一看,卻是一塊色澤清潤的碧玉。

  玉色流動極似水光,猶如春日滿鋪的翠色,通體無一雜點,雕工極細,刻著百種芳花蔓然招搖,活潑絢亮,妙到毫巔,一隻尋芳而至的彩蝶在花中輕舞,翩然如生。

  迦夜湊近來,接在掌中翻看了一遍,黑眸漸漸朦朧。

  “怎麼會在酒裏……”他審視了半天,確是普普通通的一隻酒壇,封泥多年未開。這一方玉不知浸了多少時日,光澤絲毫未減。

  笑如水一般在嬌顏上漫開,眸光極軟。“或許是好酒多年可以生玉?”她戲謔的玩笑,隨手把玉拋到一邊,又被他拾過去。

  “不是你的?”他鎖住迷離難解的清眸。

  “誰知道是哪里來的東西。”她抿了抿唇,神色全無異樣。“我不過是聽說那裏有埋藏多年的陳酒,一時好奇挖來看看。”

  “你不要?”

  “不要。”她真個不放在心上,看也沒再看一眼。

  “那我要了。”他握住掌心的一方冰涼,盯著她的臉。

  執筷的手微微頓了一瞬,“喜歡就拿去吧,送給你。”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46 PM

第八十九章  西來

  那一日夢一般甜。

  不是握在掌心的玉,他會懷疑是真是假。

  不知迦夜什麼時候下了迷藥,又被算計了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由君王府的人送回了宿處,青嵐囉嗦了一頓,好半天才耳根清淨。

  又見蝴蝶。

  還是在深埋多年的酒壇裏。

  單憑玉色已然無價,何況雕得如此精緻,她卻毫不好奇,棄若敝屐。


  銀鵠探得的情報撲朔迷離。

  君隨玉的父親君若俠娶妻清樂郡主,據稱夫妻二人感情甚篤,相敬如賓。君若俠瀟灑倜儻,持身自好,鮮少有紅粉韻事沾惹,更在妻子過世不久後因病成疾,英年早逝,看不出什麼疑問。

  但……揚州有他的別業,十幾年前曾住過一段時日,極是愛重那一苑風景,以致後來甚至將房屋樹木悉數移至西京,起了一模一樣的華苑。那般龐大細緻的遷邸,花費更是天文數字,多年後仍有人感歎傳述,成為君家豪闊的又一例證。

  迦夜住的一苑……依稀有揚州建式的影子。

  偏好揚州菜……滿是珍品的家,打碎的和闐漢玉耳杯,極盡寵愛卻讓她隱隱怨懟的父親……消失未見的盛骨玉壇……

  君若俠花了那般大的力氣複製出一模一樣的院落,重要的究竟是那間華宅,還是宅內曾棲過的人?

  無數種揣測如走馬燈閃過,隱約的答案呼之欲出,卻無從查證。

  迦夜……君蹁躚……

  他定定的凝視著一方碧玉,腦中縈繞的是一雙清冷黑眸,宛轉顧盼,嗔視也有情。極似一隻翩翩飛舞的彩蝶,讓人既想留住美麗,又怕傷了彩翼。心如千疊,飄忽不定,怎樣也把握不住。

  一隻手猝然搶過了碧玉,他反應極快,手腕一翻轉瞬搶了回來。銳目過處,微黑的男子面容大刺刺的對著他,眉梢溢滿壞笑。

  “九微!”

  數年不見,驚喜非同小可。上去狠狠的互捶了幾下,俱在呲牙咧嘴中大笑起來,一時無比暢快。

  “我該恭喜你做了教王?”他笑著調侃,上下打量好友,或許是經歷了激烈的權位之爭,九微多了一股強悍無倫的霸氣,也更自負自信。

  “呸。”九微毫不客氣的抱怨。“當年你拍拍屁股拐了人就跑,哪管我的死活,少來假惺惺。”

  他全無愧色的駁回去。“你還敢說,以為我不知道,她走了你不知多高興,現在倒來吐苦水。”

  九微大笑起來,微蘊心照不宣的謝意。“沒錯,雖然少了你的臂助,但去了千冥一半勢力,讓我做夢都想笑。你沒看千冥那幾天臉有多臭,他還以為能一箭雙雕,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

  猜也猜得到。“他實在高估了迦夜的野心。”

  “我本以為她是托詞,誰知道竟是真的毫無戀棧。”九微壞笑著戲謔。“都是被美男計所惑……哎呀呀……”

  “去他的美男計。”他笑斥著回罵。“你對紫夙才是用了這招。”

  久違的兩人再次大笑。


  室內杯盤狼藉,空空的酒壺丟了一地。九微往嘴裏拋了一粒花生米,微醺的坦承從未對別人說過的心事。

  “……這教王真不是人當的,每天看下面勾心鬥角,還得時時警惕,不留神一個浪打過來什麼都完了……費了多少心力血汗混來如今的地位,卻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好……”

  “你不是已經除掉了千冥。”心下微憫,嘴上卻不依不饒。

  “何止是千冥,我連紫夙都殺了。”九微苦笑了一下。“她野心太重,靠媚術和手段攏了一批人,威脅太大……”

  紫夙也……他不由一怔。“天山上還沒出過女教王。”

  “她倒是有這個意思。”眼中掠過一抹狠意,霸悍之色一現即隱。“可惜沒機會了。”

  “看來你這幾年過得很是辛苦。”摸了半天,他揀了一隻尚有半滿的酒壺替對方斟了一杯。

  “累死了。”九微一飲而盡,鬱悶的咂咂嘴,“說實話,我經常羨慕你能一走了之,可惜上了這個位置就不得不做到底,不然死得更慘。”

  “現在無限風光,也算是值得了。”

  九微明白他的意思,笑得複雜而無奈,“當然,比失敗還是好那麼一點。”

  他暗裏惻然,歎了口氣,恰好九微也歎了一聲。

  倆人一怔,皆笑起來,一掃陰鬱之色,九微故態復萌,又是一貫的佻達不羈。

  “你和迦夜怎麼回事,我聽碧隼那小子說不太順利?”不可思議的挑了挑濃眉。“這麼久還沒搞定她?”

  他丟過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你,把人拐上……就算成了。”

  九微驀然笑得極其曖昧,眼神閃動。“原來你得手了。想也是,憑你這長相還有拿不下的女人?說說看滋味如何?”

  “去死。”他沒好氣的唾棄。“淨想些不乾不淨。”

  “男人嘛。”九微不以為意,益加興致勃勃的湊近,頗有就此詳談的架勢。“抱起來什麼感覺?不用說你肯定是她第一個男人,身材估計差了點,皮膚看著不錯,摸起來應該很細……”

  一枚蘋果塞住了滔滔不絕的嘴。

  “好得不得了,滿意了吧。”他控制著不去回憶,卻禁不住漾起了笑。

  “滿意個鬼,一點細節也沒有。”悻悻的拔下蘋果啃了一口,九微心知問不出所以。“笑那麼淫蕩,看來她確實讓你很銷魂。”

  眼角好笑的斜睨,他只肯說一句。“是你想像不出來的好。”

  “切。”九微嗤之以鼻。“女人不都一樣,多稀罕。”

  他倒也不駁,只是笑,笑得仿佛隱了無限滿足,讓人恨不得把菜盤扣在他臉上。越是含糊九微越是心癢難耐,百般盤問無果,瞧著牙癢癢的,只好沒話找話。“不說就算了,既然你得了手,怎麼會成為這副鬼樣子。”

  正中心事,他再笑不出來,絲絲苦澀又泛了上來。

  “我想娶她,她不肯。”

  “她願意跟著你,卻不願嫁?”九微愕了一愕。

  他搖了搖頭。“她不願和我一起,起初是因為家世……”約略的說了下大概,“現在找到她,卻不明白是為什麼了。”

  九微隱約明白了一些,了然的歎了口氣。“不奇怪,要她那樣驕傲的人去低眉順眼,比殺了她還難受。以你的家世也不可能容忍這樣傲氣的媳婦,她和令尊是王不見王。”

  “所以我想離家。”他心事重重的盯著某一處發呆。“這樣才能留住她,可她……藏得鬼都找不著,我費了四年功夫尋出來,仍然拒我於千里之外。”

  “而且搖身一變成了聲名赫赫的君王府中人。”九微摸不著頭腦。“她和君隨玉到底是什麼關係。”

  “或許她本就出身於那裏。”儘管無法證實,卻最有可能接近現實。

  君隨玉曾言及她似一位故人,怎樣的故人能令一方霸主遠赴揚州,親證身份,基至甘願動用武力吞併方家以成其心願?他不認為君隨玉會隨意認一位義妹。

  九微的目光愕了一瞬,不置信的乾笑起來。“怎麼可能,那種人會到天山?”

  他沒笑,慢慢說了此番查探的細節,迦夜無意道過的隻言片語,直至數天前的偶然得獲的碧玉。

  九微打起精神尋思了半晌,將信將疑。“既然有這樣的身份,她大可以名正言順的嫁給你,為什麼反而拒絕。”

  “我不知道。”眉間無法抑制的浮出苦澀。“她的心思太難猜,一直要逃,我光抓住她就已心力交瘁了。”

  望著他的神色,九微隱約同情。“或許她根本不喜歡你,我從沒發現她的頭腦裏有什麼東西能稱之為感情。”

  “我不覺得,在我懷裏的時候我能確定,她不排斥甚至喜歡我的親近,可一旦離開……”他挫敗的搖頭。“永遠別想從她嘴裏聽到真心話。”

  “也許你該把她綁在床上。”九微突然壞笑起來,輕浮的打趣。“女人那種時候最誠實,只要技巧得當,想聽什麼都行。”

  他也笑了,笑得很落寞。“其實我累死了,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完全不給人一點機會,無計可施。”

  “誰要你愛上這麼麻煩的女人。”九微嘀咕了一句,轉手替他倒酒。

  “能不愛就好了。”他唏噓不已,坦承自己的無措。“我真希望她別那麼固執,乖一點留在身邊,要什麼我都答應……可她什麼也不要,除了離開,什麼也不要。”

  那樣漫長的追逐,他投入了太多感情,猶如撲火的飛蛾全無反顧,她卻只留一個背影,永遠不變的疏離飄渺,似遠似近,猶如隱在霧中的山巒遙不可及,以致偶然的繾綣都成了夢一般的驚喜。

  酒一點點見底,人在心事中醉去。

  望著醉得失去知覺的人,九微默默的歎息。

  時隔這麼久,他仍為一個女人而沉醉,漫長的愛戀猶如炙熱的火,穿越多年不熄,迦夜迦夜,你怎麼忍心。



第九十章  真言

  日上三竿,君王府門前出現了一個錦衣人。

  依禮的請見君蹁躚,隱然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嚴。“請通報君小姐,故人九微,祈盼一會。”

  既然迦夜已經更換了院落,連殊影都探不出,他也唯有循正道請見。很快即有回報,侍從恭敬的請入,在君王府某處靜苑,他見到了坐待的人。

  即使聽碧隼提過迦夜的外貌,他仍是恍神了一下。“一別數年,雪使委實變化驚人,我還擔心被拒於千里之外。”

  迦夜纖手引客,霜鏡奉上清茶果盤又退了下去,留下兩人單獨相談的空間。九微不著痕跡的環視,靜謐無人的院落看似空蕩卻伏有多處暗衛緊密戒備,重重設防並不合迦夜的脾性,想來應是君隨玉的安排。

  ……以她的武功根本不需要如此森嚴的防衛,究竟為保護抑是……

  心底猶在尋思,迦夜已開了口。“故人好容易來江南,自該盡地主之誼。”說著她輕淺一笑,“何況是天山新任教王,豈敢怠慢。”

  “哪里,想來多虧雪使成全。”他呷著茶,打量著容顏勝雪的女子。

  “既來江南,想必西域已定,該說一聲恭喜才是。”長睫漫不輕心的眨了眨,並無多少慎懼。

  “不過是僥倖未死而已。”九微自嘲的一語帶過。“倒是剛來此地就聽說雪使入了君王府,好不意外。”

  “機緣巧合,運氣使然。”迦夜不露半分心緒。“不知教王此來……僅是探訪?”

  “我有點好奇。”九微淡笑著坦承。“想知道君王府的千金十九年前如何到了天山,簡直不可思議。”

  男子突然點破了話語,迦夜靜了半晌,忽爾笑了。“既然疏勒國的王子能化身月使,甚至登上玉座,我上了天山又何足為奇,不都是造化弄人?”

  她沒有回避的直承了事實,倒教他有些意外。

  “你果然是君若俠的女兒。”

  “是又如何。”她托起茶碗慢慢撥去浮沫,全無一絲波瀾。

  “為什麼避著殊影,他的心意你不會不懂。四年前也就罷了,如今依你的家世盡可與謝家比肩,何況君隨玉……似乎對你相當重視。”話語故意頓了一下,九微又道。“或者你壓根是耍著他玩?我既不是殊影,你也無須掩飾,同僚多年,真話假話我還分得清。”

  “原來教王此來是為探問這般瑣事。”迦夜輕諷。“真是不敢當。”

  “畢竟朋友一場。”九微無所謂的笑應。“相交多年,看他為了一個女人失魂落魄,折磨得憔悴可憐,想袖手也於心不忍。”

  “你很夠義氣。”

  “沒辦法,誰教他當局者迷,束手無策,只好我這旁觀者來清一清了。”這話也只能由他來問,換了銀鵠碧隼是不敢的。

  迦夜沒說話。

  “你到底怎麼想,就算是殺人也該痛快一點。”冷眼盯著淡漠的素
顏,決意要替摯友問個分明。

  空氣一片死寂,沉默蔓延了許久,她忽然給了答案。“我……活不了多久了。”

  千想萬想也沒想過這種理由,九微一時驚住。

  她沒看他的臉,目光落在虛空的某一處,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白髮蒼蒼的老人診了許久,幾乎撚斷了數根白須,鬆開手久久不語,抬眼示意君隨玉。

  “不必換地方,就在這裏說吧。”大致也猜得出不妙,女孩扯了扯唇角。“生死有命,沒什麼好顧忌。”

  年邁的醫者微感詫異,望向一旁的君隨玉,見對方蹙著眉點頭才道了出來。“姑娘病情實為老朽平生罕見,身中的花毒倒還罷了,雖則拔毒不易對性命卻是無礙,但……”躊躇片刻,老人歎了一聲。“所練的功夫太過霸道,禍害非常。如今已是寒入百脈危若懸絲,數年內必定經脈寸斷,傷重而亡……”

  女孩沒什麼表情,男子的臉色發青,好一會才能出聲。

  “敢問神醫可有補救之法?”

  “很難……”老人示意隨侍的小僮收起藥囊。“若是廢去武功,以針藥調理,當可多延幾年。”

  女孩突然詢問。“照現在的狀況,還有多久?”

  “不出七年……”老人惋惜的低歎。“再要妄動武功時日會更短。”

  “蹁躚!”

  “辦不到。”黑冷的眸子極其堅決。“廢掉武功,我寧願立時就死。”

  “留著它會害了你。”醫者離開後,男子苦苦相勸。“君王府的力量足以讓你安枕無憂。”

  “舍了又怎樣,不過是苟延殘喘。”清麗的臉龐異常平靜。“我早知有這麼一天,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寬待。”

  “別這樣說,還有機會,一定會有辦法。”

  “生死尋常事,早晚也無甚差別。”無視他的苦勸,她堅持已見。“你答應過由我自己決定。”

  是,他是答應過。

  這是她點頭同意延醫診治的條件。

  但他怎能眼睜睜的看她走上不歸路。

  “蹁躚……”怎樣也說不動,被她的執拗逼得五內如焚。“君王府任你驅策,不管你想做什麼都不必親自動手,殺人也好報復也罷,吩咐一聲自有人辦得妥妥帖帖,當年陰錯陽差讓你受苦,如今已無需獨自承擔,你回家了。”

  她淡淡的笑了。

  關懷的眼眸溫暖焦急,讓她想起另一個傾心相待的人。

  偶爾有些回憶不錯,但都過去了。生命多數時候困頓乏味,活那麼久相當無趣,何況還得軟弱無能的依附於人。

  “命運讓我從江南到天山,從天山到西京,又在這裏受你庇護……也能讓我再度匍匐在它腳下。我不清楚將來還會怎樣,寧可保留這一點力量,至少還能有所選擇。”

  望入痛心的眼,她說的很認真。“這是我的命,我想……請你讓我自己做主。”

  “我練的功,本來就是極損經脈的一種。當初為了殺教王不惜後果,其實……也無所謂……”沒人將秘術練至那樣的程度,母親都不知曉的代價,四年前她才明白,獲得超常力量的時效原是這樣的短。

  “你……此話當真?”他著實不敢信,難以想像這個女人會有瀕死的一天。仔細觀察她的氣色反而比天山時更好,唯有目光失了銳利,隱隱一抹倦怠的空乏。

  猜出他的懷疑,她大方的伸手。“你自己探。”

  九微狐疑的按上細腕,嘴裏仍在調侃。“我可不是名醫,讓我看也白……你……怎麼……”聲音驀然頓住,震驚的說不出話。

  她收回手,疲倦而無奈,懶得再扯出虛假的笑。“你明白了?我只剩了一個空殼。”

  他好一會說不出話。

  “反正時日無多,道破了更麻煩……索性發點善心放了他,免得最後還害一個人……”長睫一顫,捧起茶又抿了一口。

  “為什麼願意告訴我,你一直咬死了不說。”勉強回神,九微些許迷惑。

  她望著遠處,春日的生機彌散到庭院每一個角落,到處是綻放的春芽,嫩黃淺碧的恣意鋪陳,在暖起來的輕風中搖曳。“因為你討厭我。”黑眸轉過來淡瞟了一眼。“而且你比誰都看重他,希望他過得好,所以一定會守密。”

  九微唯有苦笑。“我現在後悔自己不該問。”

  “可是我想說。”她恍惚低喃。“總悶在心裏很難受。”

  “本想躲上幾年死了也就罷了,反正他遲早另娶名門淑女,忘了我這麼一個人,誰知竟找到了這裏……”纖白的指尖撫著額,細細的話語近乎失神。“我該說的更難聽一點教他徹底死心,可看他的樣子……我說不出口……什麼也……他那樣的傻瓜……”

  入眼對方百年難見的煩亂,再想起昨日醉酒的人,九微禁不住歎息。“我清楚他對你好,現在你對他如何我也算明白了。”

  “我對他……?”她不自覺的咬住了唇,櫻唇泛白。“我對他一點也不好,不懂他到底看中我什麼……”

  “我的確討厭你。”回憶著昔時的印象,九微坦言。“你太冷太聰明,對自己毫不留情,完全沒有弱點無隙可乘。做你的敵人會很頭疼,一點也不像個女人。”

  “本以為你對他只是利用,沒想到……你會冒險去鄯善。還替他解開了受制的內力,他現在仍不知你是如何解開。”

  “紫夙曾對我說你從死囚牢提過七個人,後來我才得知是用以試針,為了他……”

  “你一直沒告訴他。”

  迦夜默然不語。

  “因為那個傻瓜會內疚,他跟我們不一樣。”九微笑歎,易地而處大概也會做同樣的事。“你……配得上他這麼多年的感情。”

  九微第一次露出欣賞。

  她勉強一笑,捧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47 PM

第九十一章  激怒

  九微有時會看他出神,仿佛心裏藏著什麼。

  每每見他盤算如何尋到迦夜所居的院落,固執的不肯放棄,總是隱晦的勸誡,結果無一例外的被他當作耳旁風,極是無可奈何。繼而以遠來不易的由頭,拖著他在長安四處漫遊,整日混跡于街市巷井,舞榭歌台,把西京逛了個遍。眾人心意如一,似約好了一般輪流建議,日日變換著不同的花樣,完全不留時間讓他獨處。

  家裏催行的信如雪片般飛來,父親的口氣日盛一日的嚴厲,耽在西京遲遲不歸的緣由早被二哥傳回家中,均是極其不滿。

  清楚身邊的人在盼望什麼,可他不想走。即使見不到迦夜,畢竟她還在君王府的某一處,誰知回轉後何時能再來,若她複又消失,他如何能再尋四年。

  “所有人都希望你放棄,甚至是她。”九微說的很直接。

  他明白這是事實,也知道怎麼做理智,心底卻總伏著不甘,卑微的存著無法割捨的情焰,隨著時間流逝,在壓力中越來越焦灼。

  “看你把自己整成什麼樣子。”九微似想嘲謔,扯了扯唇角又歎息。

  他凝視著長安禦池邊的青青柳色,在早春的微風中輕拂,如散落未梳的縷縷絲發,等不及的紙鳶三三兩兩飛上了天,伴著澄藍透明的天空,讓人想起比春風更美的笑顏……

  “再過一日,收到二哥探到的消息,我就回去。”

  九微明顯松了一口氣,又不太置信。“你說真的?”

  “真的。”

  回去將手邊的事務終結。

  等他再度離家,複歸一無所有的飄泊,迦夜還會不會那樣決絕。

  如果她還是逃……忽爾無奈的笑了,糾結多日的答案只有一個。

  不管君隨玉與她是何種關係,不管迦夜隱著什麼樣的心結,等他孓然一身,有的是時間一一研磨,那麼多年的糾纏羈絆,豈容她說斷就斷。

  他不會放手。

  九微看他的臉猜出了八九分,心下惻然,再說不出勸告的話。沉默了許久,又想起此前的疑惑。“你讓他去探了什麼?”

  他微微一笑,直到進了歇宿的客棧才回答。

  “我請二哥去接近一個人,他所學的東西比較好套話。”

  “誰。”漸近房間,隱隱傳來爭吵聲。九微隨口問,心神已留意了門內。

  “傅天醫,替迦夜看診的中原第一名醫。”他同時入耳爭吵,聽出謝景澤的聲音,不由加快了腳步,沒發現摯友突然僵滯的表情。

  “……你不用告訴他,只需和我一起押著他回揚州,這也是爹的意思。”怒氣十足的聲音竟是謝曲衡,心下一沉,大哥果然按捺不住也來了西京。

  “大哥,三哥查了這麼久,該讓他知道。”青嵐的聲音有些猶豫,遲疑的反對。“迦……君姑娘的病……她是一番好意才……”

  “我承認她是好意,所以更應該瞞著三弟。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讓老三徒增傷心。”

  腦中嗡的一響,幾乎聽不清屋裏的話,隱隱約約聽得謝景澤道。“萬一三弟日後知道……”

  “回了揚州,有關她的消息一律壓下來。”謝曲衡頓了頓,“時間久了自會淡去。”

  青嵐悶了半天。“二哥會不會弄錯了,我上次見她氣色極好,根本不像是……”

  “那是君隨玉不惜靈藥托著一點精神,她每日睡那麼久正是因著耗損過重,猶如風中之燭……”謝景澤也有些唏噓。“據說君隨玉近年搜盡天下奇方,竭力尋幾味珍罕的藥材,若是得了,說不定能多撐幾年。”

  “我看她身量變化,想是毒已去七八,怎麼還會這般嚴重。”

  “致命的不是毒,而是她練的武功,傅天醫力勸她廢了功夫,雖然一時經脈阻滯,用針灸湯藥調理還能再延一段時間,否則猶如飲鳩止渴,自短其命。” 想起傅天醫一臉憾色,謝景澤不禁搖頭。“她怎麼也不肯聽,寧死不依,連君隨玉也無法可想。”

  “她倒是不怕死,卻迷得君隨玉替她提心吊膽。”謝曲衡冷冷的道。“那傢伙也是昏了頭,自行下手廢了她的武功便罷,居然由得她折騰。”

  “傅天醫曾如此建言。”謝景澤苦笑。“君隨玉卻是不敢。”

  “不敢?”青嵐不解。“她一天睡八九個時辰,難道還怕沒機會。”

  “她心志極堅,所以才能練成這極難的功夫,卻不知為何了無生意,死活全不放在心上,諸般靈藥也因此打了折扣。萬一廢了武功,心神一潰,怕是……反而要了她的命。”

  謝曲衡意外了一瞬,又冷笑。“原來她對君隨玉也不怎麼放心。”

  “大哥!”青嵐對兄長的態度不滿,到底是三哥眷眷心上的人,連他聽著都有些不忍。

  “她若不曾貪慕虛榮攀附著君家,或許我還敬重一點,現在……你也見到了。”謝曲衡毫無憐恤。“幸好她還有一點良心,自知不久人世,又已另尋高枝,沒再糾纏老三。”

  謝景澤歎了口氣。

  “就這樣定了,等老三回來推說什麼也不知道,明日啟程回揚州,誰都不許再提。”謝曲衡以強硬的口氣下了決斷,起身安排事宜,一開門正對上蒼白透青的臉。

  所有人都僵住了。

  僵立了半晌,謝雲書轉頭就走,快得讓人無從反應。

  九微第一個追了上去。“等等!”使出全力,終是在路口阻下了他。“你知道她在君王府哪一處。”

  他靜了一瞬,閃身要繞開。

  “我告訴你。”一句話釘住了腳步。

  九微歎氣,拗下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劃出路線,標出院落,一一道出暗樁明哨,潛入死角。

  “你什麼時候知道。”話從胸臆中擠出來,痛徹心肺。

  “半月前,我去君王府見過她。”九微直視,“她不希望你知道。”

  “原來……你們都清楚。”心裏一陣發緊一陣發潮,什麼也想不了,亂得像千百枚鋼針刺戳,竟覺得眼前一片昏黑。

  “老三。”謝曲衡攔在他身,“別做傻事,她已病入膏肓,你去了又能怎麼樣。”

  謝景澤實在勸不出口,青嵐也不知說什麼好,攔也不是,放也不是。

  銀鵠碧隼跟著兩人回來,自是聽得一清二楚,一時均傻了眼。

  謝雲書將地圖每一寸烙在心底,揮開兄長探出的手,喑啞的話語破碎而淩亂。“我……顧不了那麼多……請大哥恕罪……”

  咬著牙說完,長劍出鞘,逼開了駭然的兄弟,頭也不回的沖了出去。

  “銀鵠碧隼,遠遠的綴著他,別讓他出事。”九微立即道。銀碧二人無異議的點頭,立時消失在眼前。


  早春凜冽的寒風卷起了街上的揚塵,漫散在長安的天空。

  謝曲衡瞪著三弟遠去的方向,無比懊惱。

  “小姐,進去吧,外面風大。”霜鏡柔聲輕勸,要上前抱起她。

  “我想吹吹風。”她避過了手,脫下身上的狐裘遞過去。“已經是春天了,不妨事。”

  “風冷得緊……”

  “坐一會就好。”手扶著絲繩,秋千架輕輕搖晃。“這樣心裏靜一點。”

  霜鏡退了兩步,不再勸了,眉間隱有憂色。

  倒也沒想什麼,倚著秋千繩看碎雲中露出一抹青空發呆,熟悉的冰冷逐漸滲入肌膚,隱約有些懷念。

  雲被冷風吹合,天空轉成了鉛灰,漫天灑下晶瑩細碎的雪花。明明是春時卻又下起了細雪,極小的白色片絮彌散,攤開手去接,不待落至掌心已瞬間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空落落的寒氣。

  秋千架輕響,茫然的目光掠過高樹矮牆,飛翹的簷角,桃花樹上滿枝待放的春蕾……樹旁立著的人……

  心忽然狂跳起來。

  那個人立在樹下,不知站了多久,與背後的風景化成了一片。

  那樣絕望……痛而亂的眼神仿佛傷到了極處,危險的可怕,沉沉的盯著她。

  他……知道了。

  她突然明白過來,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見霜鏡上前攔住喝問,竟作出了做夢也未有過的舉動,跳下秋千逃走。

  他來了……他知道了……

  沒什麼地方可以躲得了,儘管明知,還是用盡了力氣跑,像回到房中便可逃避一切,什麼也不用想。

  模糊的聽到霜鏡的驚喚。

  腿一軟,跌了一跤。顧不得回顧,她勉力爬起來接著跑,往日輕鬆的動作艱難而吃力,她卻不敢停。越是心急越是難過,竟又摔了下去,這一次重了些,剛爬起來肩上已搭了一隻手。

  指節有力,白皙修長,曾經溫柔的撫過每一處,現在卻重重掐入肩膀,用力扳過了身體。

  被激痛和憤怒燒得失常的臉,毫不留情的手……她疼的神智都快模糊了。

  他想讓她痛,想讓她和他一樣痛。

  縱然到了這種時候,她見他依然是逃。

  眼前的人氣息不勻,眼睛裏沒了倔強,無法掩飾的慌張。數次狼狽的摔倒,指下探不到絲毫內力,一度鋒芒淬厲的頂尖殺手,突然成了不諳武功的普通人,那一身令她痛苦也令她驕傲的武學,竟消失得半點不剩。

  衰弱至此還在掩蓋,一味想無聲無息的隱沒於他的生命中。

  手漸漸收緊,掐得越來越重,她一直忍著,忍到冷汗一點點滲出,幾欲昏厥。

  他靜靜的看,看到自己再忍不下去,扣住下頷死死吻住了她。沒有輕憐蜜意,更像是一種懲罰,野蠻而暴虐,吻得嘴裏漸漸有了血的味道。她無聲的承受,像感覺不到疼痛,心裏的火越來越盛,全無絲毫快意,充斥著毀壞的欲望。

  霜鏡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心急如焚,眼睜睜的看那個男子毫不憐惜的捉住纖影,一把帶進懷裏恣意輕薄,甚至抱起她走入了寢居,一腳踢上了門。

  想放聲喊來所有侍衛,禁制卻令她發不出聲,一旁忽然響起了驚歎。

  “我的天……老大這回可是……銀鵠你有沒有看見。”

  “我又沒瞎,當然看見了……”另一個人喃喃低語。“我有點奇怪……主上……”

  “居然沒還手。”越牆而入的兩人只看見後半截。

  嘀咕了半晌,終於有人發現了伏在地上的女子,一張明朗的男子面容出現在眼簾,好奇的俯首。

  “老大也太狠了,用了這麼重的手法,真要讓人躺一天麼。”隨著低語,身上忽然一松,她立時彈起來要衝進去,腕脈一麻,又被人扣住了。

  “別過去,這是他們自己的事。”碧隼對女性一向優厚,好聲好氣的勸。“況且她豈是好欺負的,你就更不用擔心了。”

  霜鏡急得要命,聲音都嘶了,不自覺的流下了淚。“你們懂什麼,小姐根本沒有武功了,她連路都走不好……”

  兩人一時沒了聲音。

  半晌,碧隼輕點了幾處穴道,暫時制住了忠心耿耿的侍女。“你放心,不會對她怎樣。”越想越是惻然,心下極不好受。“這世上最不忍心讓她受苦的,就是他。”



第九十二章  剖心

  隨著房門合上的巨響,心底生出了涼意,身畔的氣息令人恐懼。她開始徒勞的掙扎,隨著撕衣的裂帛聲響,層層冬衣有如綿紙般破碎,瞬間已赤裸如嬰兒。

  壓倒性的力量全無應對的餘地,眼看他臉色蒼白裹挾著怒意脫衣,她遏制不住恐慌,指尖微攏,盡被他看在眼裏。

  “你知道我要做什麼,我也明白你還留有殺著,想讓我停下來只管動手。不是將生死都算計好了?掌控我更不在話下。”

  她的臉更白了幾分,聽著對方痛極而諷的口吻竟出不了聲。

  見她一言不發,他恨怒愈盛,一手分開了纖細的腿,頎長的身軀壓上來,貫穿了她的身體。

  難堪的劇痛令她一瞬間弓起來。

  這樣的動作對兩個人都是一種折磨,他卻刻意侵入,盯著被困在身下的人,深黑的眼睛寒如冰雪,扣著她的指掌幾乎陷入肉中。她繃得死緊,咬破的唇滲出了一滴血,慘白著素顏忍耐他的粗暴,乾澀緊窒的身體因疼痛而輕顫。

  原來他這樣的恨。朦朧中有什麼東西泛上來,哽得喉間發疼。

  想是該當的,他骨子裏也是恁般驕傲的人,卻獨獨在她面前折戟沉沙,步步退讓,到頭來……附在男子腕間的玉色指甲一松,嗒然墜落。她垂下睫,靜靜的承受全無溫情的淩虐。沒有求饒,沒有喊疼,屈辱的神色漾在眼中,混著悲哀氤氳成一片。

  忍不下去的仍然是他。

  忽然退出來把她翻過了身。指尖滑入她的唇,撬開緊咬的牙,與此同時,他從背後深深的刺入。無法閉合的齒間再隱不住戰慄,傳出了一聲驚喘,她仍然僵硬,身體卻本能的漸漸濕潤,緩解了粗糙的痛。

  模糊的聽到一聲悶哼,埋在身體裏的堅挺開始移動,在柔軟深處一下接一下的頂撞,漸趨狂烈。他從沒有那樣粗蠻,她幾度透不過氣,忍不住低微的呻吟,他反而越加激狂,箍住了細腰狠狠撞進去,迫出更多失控的聲息,誰都遺忘了糾纏的伊始,瘋狂的欲望吞噬了一切。

  明知這樣的行為有多卑劣,明知她已然放棄了抵抗,卻控制不住肆虐的衝動。曼妙成熟的曲線勾人上癮,他沉淪其中難以自拔,像永不滿足的需索,在柔軟嬌嫩的女體上尋找安慰。細緻的肌膚被蹂躪得輕紅,她虛弱的推搡乞求,始終逃不開糾纏。他鍥入她最無助的地方,貪婪品嘗著甘美,時而兇猛時而溫柔的廝磨逼得她近乎崩潰,在情欲的攻掠中一敗塗地。


  天色由亮轉暗,暗了又亮。

  不知是幾度醒來,這一次的靜謐令她有種錯覺,好一會才想起來,慢慢的側過頭。不復初時的狂暴,沉睡的俊顏褪去了戾氣,睡得很安靜,勻實的身體散發著熱力,緊緊貼著她,一隻手猶扣腰上。

  默默望了許久,她很想用指尖撫平微皺的眉。

  幔帳低垂,光影暗淡,分不出是什麼時辰。屋外一片沉寂,完全不像是護衛重重,居然任由他……這樣荒謬的放縱……

  不願再想下去,勉力推開腰間的手,難以啟齒的酸疼幾乎不堪承受。掀開絲被微微吸了口氣,剛要試著挪動,健臂無聲的扣上來。

  “想去哪。”沙啞的聲音低響。

  她僵了一下,默然片刻,指了指隔壁的浴室。

  他看了一眼,將她抱起來走了過去。


  浸在溫熱的池水裏,腰軟得要命,險些坐不起來。他沒出聲,攬著她依在懷裏,輕輕替她沐發,洗淨一身的粘膩,撫過深深淺淺的青紫,全是他留下的痕跡。

  “疼不疼。”

  她搖了搖頭。

  他低頭在肩上用力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的齒痕。“疼麼?”

  她白著臉忍受,用水沖去慢慢滲出的血。

  “我希望你說疼。”他用舌尖舔了舔,感受著鐵銹一般的血腥氣。“我不想你忍著,不哭不語,像什麼也沒發生,毫無感覺。”

  “哭了說了……就不疼?”她勉強回應。

  “依然會疼。”他從背後攬住她,避過自己製造的傷口。“可我會知道你疼,會想辦法讓你不那麼疼。”

  沉默一直持續,他一直等,等著要她的承諾。

  她終於開了口。“很多年前,我也翻過佛經。”黑亮的眸子淡漠疲倦,“只記住了一句話。”

  “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你很怕?”沒有憤怒,他反而笑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想問,默默的感受著水在指間滑過。

  “猜猜看,你是怕有一天依賴的人轉身離去,還是怕自己因為依賴而被人看輕?”修長的手指梳理著黑髮,他近乎殘忍的掀開她隱藏極好,幾至無形的恐懼。“你沒有安全感,這不怪你,你是靠自己的力量長大,所以信不過任何人。”

  “即使君隨玉是你的親哥哥,對你百般照顧,卻依然不肯捨棄已成為禍害的武功,唯恐失去了對現實的控制。你畏懼自己的無力更甚於死亡。”

  “你只信沈淮衣,他死了,永遠不會改變對你的好。而我……還活著。”他澀澀的笑。“所以你害怕,怕我某天後悔為愛你而付出的一切。”

  “你怕別人的非議最終消磨我的愛意,落得和緋欽一樣的下場。”

  “你怕我知道你的傷,看見你衰弱得失去支配的模樣。怕我因衝動而親近你,卻又因厭倦而不願再背負責任。”

  “或許……你更怕你有一天會恨我。”

  她的身體漸漸顫抖,又極力抑住,死死抱住膝蓋,脊背彎得像一張脆弱的弓。

  他的聲音極軟,溫柔的看著她,卻沒有觸碰。“看,你這麼膽小,沒有我怎麼行。”

  “不會……我一個人……什麼也不怕……”喃喃的話語像是在說服自己。“錯了……一定是你錯了……”

  “是我錯,竟不曾察覺你有這麼多恐懼。”他了然的歎息。“……你有多害怕就有多愛我。”儘管她死也不會承認。

  “我傷了你……可我不會道歉。”他揉開肩頭烏青的手印,目光有憐疚與輕悔,嘴上卻是淡淡。“假如你執迷不悟,我會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樣做。”溫柔變成了不容拒絕的霸道。“你是我的,每一分每一寸。我也是你的,不許你不要。別再想逃,別讓我恨你,別逼我用傷害的方式留住你。”

  水聲輕響了許久,細指痙攣的握緊。

  “已經太晚了。”聲音到最後帶上了哭音,深深的埋進池中,被他扯起來時滿臉是水,用力的咬著唇。

  “我盡力了,我不後悔殺了教王,但……”她說不下去了。

  她是知道的,知道他有多好,可她已是毫無希望的存在。

  為了復仇,她心甘情願的押上了所有的一切。不後悔那樣慘重的代價,卻再也沒有餘地去奢想其他,心動了又怎樣……沒了武功,她只會是個麻煩無比的拖累。

  不該與他同回江南,更不該糾纏良久越陷越深,讓一切都越來越糟。

  他總想要她的回答,她能說什麼?

  糟糕至極的身體,惡劣的脾性,聲名狼藉的過去……她還有什麼可以給他。

  他拭淨素顏上的水,終於看見大滴大滴的淚墜下來,撲簌簌猶如珍珠滾落,打得胸骨隱隱作痛,心被撕扯割裂一般痛,悲涼透骨的絕望。他曾想讓她哭,沒想過她一旦真的哭泣,竟會這麼難受,他怎麼可以失去她。

  “你的武功是君隨玉……什麼時候。”他竭力讓自己語氣平常。

  “你見過我之後沒多久,他答應過我由我自己選擇,可……”

  “你的腿也是那時候開始?”

  她抑住淚,哽咽著點頭。“用了近一個月打通阻滯的經脈,勉強可以行走……”

  他閉了閉眼,痛恨自己的粗疏。飲酒的那天她不曾站起來,他竟未發現,一味沉醉在清甜的笑顏裏。那一日的軟語溫存,嫣然笑面下,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

  “還有多久。”多麼殘忍的一句話,問出來近乎費了全力。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鼻子,黑白分明的眼微紅。“本來只剩三年……現在沒了武功,不知能多延幾日……雖然不用再一直睡……沒有用,我已經是個廢人,你看這雙手,根本拿不起比杯子更重的東西……”黑眸又有了水光,她把頭扭到了一邊。

  三年……真短……但……至少還有三年。

  他輕摩著柔若無骨的手,良久忽然一笑,垂下眼藏住了淒傷。

  “你……還能喂我喝酒,也能陪我看花。況且你那麼輕,我不介意抱著你去任何地方。”

  她怔怔的看著他,突然抽回了手。“我不用你同情。”

  “我倒想求你同情我。”指尖點了點粉嫩的唇。“可憐我追了那麼多年,到今天才算捉住了你,我很高興你沒了武功,看還怎麼逃。”

  吻著勻美的細頸,他的話語近乎呢喃。“別再鬧彆扭,以後我們每過一日,就要快活一日,我不想再放開你,你剩下多久我要多久。”

  “好不好?”

  她鼻尖酸了酸,再度咬住了唇。

  他的唇不滿的落向了酥胸,在輕吮中發出含糊的聲音。好不好?”指尖滑過了裸背,柔白的肌膚暫態起栗。

  幾度歡愛,她已經十分敏感,險些控制不住聲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別這樣……”

  他充耳不聞,輕浮的挑弄,對她的身體全然洞徹,輕易勾起欲望。“還不肯說?”邪氣的笑低響,他輕巧的托起修長的腿,以一種男性的鷙猛衝進了嬌軀深處。

  炙熱的入侵堅硬而強勢,她忍住了一聲驚叫,卻抑制不住紊亂的呼吸。沒有喘息的機會,狂猛的衝擊暴雨般頻密,酸麻和快慰在身體中激蕩,她無力的依在臂彎,虛軟的任由掠奪,細碎的呻吟交織著水聲,情欲隨著霧氣蔓延。

  濕淋淋的長髮隨水蕩漾,絲絲縷縷浮沉,覆住了纏綿的人。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50 PM

第九十三章  議婚

  九微踏入院子的時候吃了一驚,又有些好笑。

  銀鵠碧隼無聊的鬥嘴,桌上居然有茶水點心,一個女人默不作聲又些微不耐的聽著,碧隼明顯的刻意套近乎,一望即知居心不良。

  咳了一聲,兩人立即站起來。

  雖已無過往,但畢竟是天山新任的教王,自然有種慎讓。

  “他呢?”

  銀鵠浮起一抹古怪的笑,仿佛隱著什麼內情,以至於看上去曖昧之極。

  “在房間裏。”畫蛇添足的跟了一句。“雪使也在。”

  “什麼時候進去的。”他當然明白那種笑意味著什麼,不禁也笑了起來。

  “昨天到了這裏之後。”

  “一直沒出來?”看了看天色,簡直要吹一聲口哨。

  “嗯。”碧隼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把她扛進去的,我看這次慘了。”

  他極力忍住大笑的衝動。“你們就坐著等?”

  銀鵠攤了攤手,“我們不敢打擾,上次無意撞破,已經被老大狠狠修理過一回,何況還有警告。”順著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截雪亮的劍尖突兀刺出,將兩扇漆扉釘死。“擅入者死。”

  碧隼也很正經的回話。“霜鏡去敲過,證實雪使還活著,但老大不讓人進,更不讓她出來。”

  大概唯有霜鏡是真心憤慨。“那個該死的好色之徒。”

  九微玩味的挑眉。“這位是?”這般行為確實有欠風度,他內裏贊同。

  “君王府的人,貼身服侍雪使。”碧隼十分狗腿。“功夫很不錯,曾是君隨玉的近侍。”

  “既然如此,怎麼不進去幫幫你家小姐。”或許可以期待一場好戲。

  霜鏡氣呼呼的瞪了一眼,懶得答腔。

  “我們來的時候也很順利,後來才知君隨玉早下過令。”銀鵠主動提供答案。“自從老大上次不惜代價硬闖之後,君隨玉下令若謝家三公子再來不必阻攔,除非把主上帶離君家,否則可聽之由之。”

  “所以唯有看著。”碧隼不無納罕。“稟過君隨玉這裏的情況,他似乎並無插手之意。”

  君隨玉……倒似樂見其成,確是個有意思的人物。沉吟片刻,九微噙著一抹壞笑上前拍門。

  “咳咳,殊影,不是兄弟我煞風景,你在主人家呆得夠久,是不是該出來給個交待。”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傳入緊閉的室內,帶著顯而易見的謔笑。“雪使身子虛弱,你……緩一緩再折騰,別把人累壞了。”

  半晌無聲,他又咳了一下。

  “你要不出來,霜鏡會擔心她家小姐的貴體,迫不得已要把門撞開了,我再給你一柱香時間,你自己把握。”

  這個九微。

  聽著室外促狹的聲音,謝雲書咬牙,又忍俊不禁,伏在溫軟的胴體上悶笑,半晌才懶洋洋的起身。

  迦夜的臉埋在絲被裏抬不起來,小巧的耳垂通紅。他穿好衣服吻了吻,不讓她動手,從櫃中挑出衣飾,一件件從裏到外的著衣。穿好羅襪,套上小羊皮靴,抱至鏡臺前替她梳發,漆黑的長髮柔順絲滑,拈起來又散落下去,最後只得笨拙的束起,不甚滿意的撥弄了半晌,瞧著清爽齊整了,門栓發出斷裂的頹響,兩扇門轟然倒地,屋裏一下子亮起來。

  九微立在門邊,臉上滿是惡作劇的壞笑。嘖嘖有聲的打量,從撕碎一地的衣服到淩亂不堪的牙床,再到滿室的情欲氣息,眼睫下淡淡的青影,笑意越來越濃。

  銀鵠碧隼倒知道分寸,沒敢上前,不過也在院子裏伸長了脖子望。

  他沒好氣的睨了一眼,抱起她走了出去,置在鄰室的熊皮墊子上。霜鏡趕緊取來手爐遞過去,又倒上參湯。春日的氣息已暖了起來,仍不敢有絲毫疏怠。

  儘管笑得讓人難堪,九微說出的話卻很正經。“你決定了?”

  “嗯。”

  “打算怎麼辦?”問歸問,九微心下大抵明白將是怎樣的回答。

  “我會帶她離開。”他已全盤考慮清楚。

  “不回揚州?”

  “嗯。”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他不想浪費在說服家族和人情世故上。

  “或者你們到西域。”九微提議。“我保證你們會過得很好。”

  “我會和她商量。”他瞥了一眼身後,眸光無限深情。

  “一會我傳書讓墨鷂藍鴞動身來西京。”銀鵠十分知機。“同時交待他們把手上的事務儘快交割。”

  謝雲書點了點頭,“我還要去和君隨玉一談。”畢竟是她的兄長,禮節上還要知會一聲。

  “不和你大哥說幾句?”九微笑的很詭秘。“你兩位兄長一位幼弟都在西京,就這樣一走了之?”

  “稍後我自去交待。”他有深深的歉疚,卻心意凝定。

  “那倒是能省點時間,你直接去前廳見人即可。”九微拋出答案。“他們正在和君隨玉相談,你可以一併解決。”

  看他愕然,壞笑著補充。“我和他們一起過來,直接找到了這裏,他們被君隨玉請去敘話,也不知談得如何了。”

  他心下一凝掃了眼迦夜,嫩白的臉有些發呆,微微蹙起了眉。“我過去看看。”

  “我也去。”她待要站起來,被他一把按住。

  “你別去,就在這好好休息,我一會回來接你。”他的語氣極溫柔,又極堅定。

  “和我有關,我自己去跟他說。”手壓在肩上,本就無力的腿更站不起來,她不滿的瞪他。

  “現在這些事交給我。”他俯下身輕哄。“你什麼也別想,留意身體就好。”

  “我……”

  一根修長的手指比在唇上,截住了反對的話。湊在耳畔的聲音極低,帶著親昵而曖昧的威脅。“乖一點,不然我讓你幾天都下不了床,直到你……的求饒。”

  好聽的男聲令耳畔微微震癢,熱氣輕拂,更燙的卻是他吐出的話話。明知旁人聽不見,她的臉仍燒起來,紅得一發不可收拾。

  玉一般的頰籠上了胭紅,羞窘萬分。眉尖微擰,胸口憋著氣卻又不好發作,連勻柔的細頸都染上了緋色,如雪上映霞,美得教人透不過氣。

  在場的人心神一蕩,幾乎看直了眼。

  走出房間,九微匪夷所思的歎了口氣。“算你厲害,讓冰山化成繞指柔。”

  提防戒慎多年,那一刻才發覺冷淡無情的同僚兼對手原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一瞬間的柔媚足以消魂蝕骨,什麼英雄豪氣雄霸天下,到了盈盈秋波前皆化了灰飛煙滅。這樣的女人是該藏在深閨內院的,不然還不讓男人都瘋了。

  “你看女人的眼光……比我好。”


  相較於這廂的輕鬆,君王府待客的前廳卻氣氛凝肅,一片緊張。

  簡單的客套之後很快切入正題。

  “請君公子讓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出來。”謝曲衡拱手致歉。“抱歉擾了貴府的清淨。”

  “哪里話,我與幾位謝兄相交一場,與三公子更是投契,何必這般客氣。”君隨玉嘴角含笑。“不過縱然如此……三公子在舍妹閨房盤桓如許之久,是否該給個交待。”

  謝家三人一時尷尬,謝曲衡清了清嗓子。“此事是三弟輕薄失行,甚是不當,敢問君公子的意思是?”

  君隨玉笑得越發溫和。“舍妹獨處閨中,三公子的行為也是莽撞了些,對女兒家名聲損害極重,如今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責,不如……”

  “不行。”謝曲衡霍然立起,拒絕得極是堅決。“三弟確實對不起葉……君小姐,君公子如何要求都不過分,唯此絕無可能。”

  “謝兄嫌舍妹貌醜?”君隨玉笑容略收了收。

  “君小姐花容月貌,何來此一說,實在是謝家不敢高攀。”

  “那謝兄是嫌舍妹家世寒微,嫁妝菲薄?”

  “君家稱一句寒微,誰敢稱豪闊,君公子說笑了。”謝曲衡臉板得死緊。

  “謝兄究竟是如何不滿,倒教在下疑惑。”君隨玉淡淡道。“若說不出理由,怕是瞧不起君家了。”

  氣氛一片僵滯,謝青嵐暗裏扯了扯大哥的衣角,謝曲衡卻聲洪如鐵,直視著對方。“君王府為北方巨擘,向來行事有矩深得褒揚,只是姻緣一事豈有強求之理,謝家不才,舍弟無德,配不上君府的千金小姐。”

  “謝兄覺得我是強求?”君隨玉斂了笑,眉梢一揚。“敢問三公子是我們綁來君府的?舍妹三番五次拒于門外,哪一次不是三公子硬闖進來,怎麼謝兄說來反是君家以勢相強,謝兄歷來以俠義聞名,倒是想請教這番道理。”

  謝曲衡一噎,自知理虧,索性不顧情面道破。“君公子當年去過揚州,自是知曉舍弟當年與君小姐一番孽緣,如今小姐既入君府,舍弟早該斷了妄念,君公子對令妹的疼愛天下皆知,身名自與過去不同,還請另擇良配。”

  “另擇良配,放眼江湖,可還有比謝三公子更出色的英材俊彥?”君隨玉似笑非笑。“謝兄是覺著蹁躚名份上是我義妹,配不上嫡出的公子?”

  “不敢。”謝曲衡口稱不敢,眼神卻是不屑。“我只知娶妻當娶德,縱然君小姐貌如天仙妝奩逾萬,謝家也斷不敢迎她入門。”

  這話說得極重,君隨玉頓然色變,臉已沉了下來。

  “要說身份,蹁躚是君王府親出小姐,我一父所生的妹妹,哪里配不上謝雲書。”他目光冰冷,夷然不悅。“說起德行,她在天山上十餘年,謝三公子再清楚不過,何有供謝兄指摘之處。”

  謝家眾人一時怔住。

  謝景澤脫口。“她怎麼可能真是君王府的小姐。”

  君隨玉眼神黯了黯。“蹁躚……生於揚州,是先父當年與另一名女子所出,愛如掌珠,視若珍寶,二十年前迎回西京時不幸失散,流落西域。先父為此耿耿于懷,苦尋多年渺無音訊,鬱鬱而終。直至四年前在揚州尋回……”

  “我本是為她才去謝家,為免過於引人注目隱姓化名,起初因年紀對不上始終不敢確定,後來才探明了真實無誤……謝兄若是不信,可查君家族譜,蹁躚之名為先父所取,早已載入宗譜。”

  “那為何又宣稱是義妹。”青嵐不解。

  “蹁躚執意如此。”君隨玉歎息一聲,“事已多年,無謂再增街巷風聞,她不願逝者聲名受累。”

  心狠手辣的魔女……突然變成了君王府如假包換的千金,聽到的都有些繞不過彎。

  “昔年她與謝三公子情投意合,如今誤會冰釋,她也重歸君家,如能洗脫糾葛約為婚姻,實是再適合不過,謝兄何必執于成見。”君隨玉誠懇的拱手,“不為其他,就算是為謝三公子一番心意也請多加斟酎。”

  謝景澤有些猶疑,青嵐眼巴巴的望著長兄。

  謝曲衡放緩了口氣,想想對方來日無多命如遊絲,仍是不贊成。“君公子誠意相告,請恕在下先前無禮,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家父四年前已斷然反對,實不敢應允。君小姐門第容貌俱是一流,調養好身體後不愁佳偶,君公子還是請放舍弟出來吧。”

  君隨玉默然片刻,忽然冷笑。“說來說去,謝兄還是嫌蹁躚配不上令弟,可偏偏謝三公子卻似並非如此,聽說曾經寧肯脫離謝家也不願作無情之事,這又該如何。”

  “君公子說笑了,結縭之事全憑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豈有任性妄為之理。”

  “喔?”君隨玉語音從容,不徐不急。“我倒覺得謝三公子是性情中人,若真因此不容于謝家,君王府招贅了也無妨。儘管有些委屈,但能與心上人比翼連理,想必三公子也不會太計較。”

  謝曲衡立時青了臉。另外兩人也不禁變色,若謝家看好的繼承人被君王府招贅,顏面真個蕩然無存。

  “君公子可是要脅。”

  “笑話。”對方出言不遜,君隨玉卻神色不變,一語雙關。“誰能勉強謝三公子作不願意的事。縱然是親兄長……也未必做得到吧。”

  “或者我放出風聲,有意招一位妹婿,以謝兄揣度第一個著急的會是誰?”沉聲一笑,君隨玉雲淡風輕的撣了撣袖子。“還請多方考慮為上。”



第九十四章  遂願

  僵持了半晌,無一人開口。

  連謝景澤都忍不住暗裏遞眼色。

  謝曲衡青著臉沉默良久,終於說了句話。“此事須回稟家父,曲衡不敢擅專。”

  情勢忽然轉換,君隨玉仍是謙和有禮。“那是自然,還望謝老前輩體諒小兒女一片癡心,務必予以成全。”

  一名親隨走至身邊,低聲說了一句。

  君隨玉展顏一笑。“請謝三公子。”

  謝雲書隱約詫然,料想必定鬧得不甚愉快,可所見卻是長兄一臉怒意,二哥神情古怪,青嵐擠眉弄眼。

  君隨玉帶著笑意,極親切的頷首。“三公子來得正好,幾位兄弟候你已久。”坦白說,對這個妹婿確實很滿意。

  謝雲書微一猶豫,當面直言。“君公子,倉促提起或許冒昧,但我要帶蹁躚離開貴府,還望准許。”

  “離開?去哪。”君隨玉早在意料,卻故作驚訝。“雖然蹁躚早晚是謝家的人,現在到底未過門,去揚州怕是不合適。”

  謝雲書愣了一瞬。

  “適才我正和謝兄商議兩家聯姻一事。”君隨玉閑閑的道。“許多事初步有了共識,你也不必急於一時。”

  大哥……答應了?

  他愕然看向兄長,兄弟們怪異的表情登時有了答案,必定是對方說了些什麼,迫得意志如鋼的謝曲衡不得不點頭。模糊猜到些大概,不禁想笑,這君隨玉果然不是等閒人物。

  “蹁躚……身子太弱,想必你都清楚。”收起客套,君隨玉有些傷感。“謝家家大業大人事紛繁,只怕她經受不起。”

  “我不會讓她費半點心思。”

  “若真娶了她,必定要耗諸多心神,麻煩不少,你可想好了。”

  “能得她做妻子,這些又算什麼。”

  君隨玉寬慰頷首,沒再說一句。

  “大哥。” 待君府的人皆退了下去,他喚了一聲。

  “都是你做的好事。”謝曲衡怒氣難平。

  謝景澤想想又好笑。“如今你可算遂了心願,大哥都讓步了,爹想必也不會反對,總不能讓你真做了君家的贅婿。”

  贅婿?
       
    九微撲哧笑出來。

  “我本想帶她離開君府,去揚州之外的地方,不涉入兩家之界。”

  “那爹娘算白養了個兒子。”謝曲衡不給好臉。

  他凝望兄長,既是解釋也是懇求。“情與孝我只能取一頭,爹娘尚有其他兄弟侍奉敬養,她卻唯有我,還請大哥見諒。”

  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罷了……世事難料,誰知她竟搖身一變成了君王府的小姐……”三弟又授人以柄,若再堅拒于情于理都蓋不過去,謝曲衡悶道。“爹那邊由我去說,與其讓她拐了你在外頭浪蕩,不如收在家裏來得安心。”

  就算再有什麼出身來歷的風言風語,憑君謝兩家的實力足以壓下,總比放兩人飄泊在外的好。

  最為固執的兄長終於悻悻然妥協,緊繃的心放下了稍許。袖子忽被輕扯一下,青嵐燦爛的笑臉現在身畔。

  “恭喜三哥。”

  他怔了一怔,終於笑起來。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52 PM

  轟動江湖的傳聞在數日之內飛遍了天南地北。

  謝家即將與君家共結秦晉之好,江湖最為人稱道的世家子終於有了成婚之想,挑動心弦的佳人來自何方,成為炙熱的討論焦點。

  君王府視同拱璧的小姐出身何地,如何被君隨玉帶回府中,何時見到了謝雲書種種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由於太過神秘又毫無徵兆,什麼樣的離奇傳言都有,漫天紛飛。

  有說她不過是君王府旁系遠親,出身卑微,僅是南北兩大勢力聯合的藉口;也有人說她貌如無鹽,以秘藥惑了謝家三公子的心神,誘得男方對她死心塌地非卿不娶;更難聽的說法是她用邪法擄惑了君隨玉,卻又對謝雲書動了心念,百般暗算,才有結親一事。

  風言越來越離譜,甚至超出了理性,愈傳愈荒誕不經。

  相較于沸沸揚揚的滿天流言,君謝兩家卻異常安靜,關於聯姻的種種細節都在商討進行,緊迫而周密。幾乎全由謝曲衡與君隨玉籌畫安排,巨細不遺,謝雲書偶爾參與,多數時候都在苑內陪著心上人弈棋鬥酒,日子極是悠閒。

  九微回了西域,初登玉座不宜離開太久,遺憾又無可奈何。四翼被一應要準備的事務忙得團團轉,謝景澤帶著青嵐回揚州籌措,一切忙亂無比,唯有院內清靜平和。君隨玉下了嚴令,沒有任何消息能傳入她的耳朵,成了西京與揚州兩城內唯一不曾聽說成親事宜的人。

  此時懶洋洋的支頤聽琴。一旁的謝雲書鋪開宣紙細筆勾描,時而噙著笑凝神端詳,終於渲開了最後一抹麗色,俯過來抱著她。

  “像不像?”

  紙上的佳人宛轉如生,星眸若水,墨色烏髮斜垂身側,最動人的是眉間那一線若有若無的情意。

  “我是這樣?”她些許詫異。

  “在我心裏你是這般。”他只是微笑。“以前畫過很多幅,都是記憶中的樣子,現在容貌身形都變了,得比著畫更形似些。”

  “是不是很奇怪?”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臉。“睡了幾年都沒怎麼照鏡子,好像突然變成了陌生人。”

  “你以前的樣子我很喜歡,現在更好。”清俊的臉上有醉人的溫柔,“我曾經幻想過你長大的樣子,誰知比我想的更美,或許……太美了一點。”他笑著一歎。“看別的男人直勾勾的瞧,我真想把你藏起來。”

  心底一漾,她微窘的一笑,臉泛起羞紅。

  “你……留在西京不要緊麼?”一直有些疑惑。“那天到底和你大哥說了什麼?”

  “你猜?”眼見時日將近,終是瞞不過去,他也不打算再回避。

  “是不是隨玉許了什麼條件,讓謝家容你在這裏陪著,直到我死?”她支著頭思索,平靜而自然,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不對,你再猜。”心下痛極,俊顏仍是微笑。

  “或者是你堅持不離君府,與他們扯破臉了?”她稍稍攏起眉,那樣謝震川必定會趕至西京……甚至令謝家和君王府對上……不可能,他和隨玉都不會讓事情糟糕至此。

  “再想想?”

  她想了一陣,臉漸漸白起來。“你……”她說不出口,心裏忽然發慌。“你想……”

  “對,我要娶你。”他終於點破,凝視著失去冷靜的素顏,口氣輕而堅定。“我要你完完全全成為我的人。”

  “你瘋了!”她一下坐起來,玉杯墜地,琴音戛然而止。“隨玉……”

  “他很贊成。”他不掩欣然的笑。“沒有人反對,不用多久你會跟我一起回揚州,做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她渾身發抖,費盡力氣忍住摔東西的衝動,一字一句。“我---不---會---嫁。”

  “你的表情看來不像驚喜,和當初答應的時候不太一樣。”他輕鬆的戲謔。“真讓人失望,在江南我可是許多閨秀青睞的物件。”俊逸非凡的世家公子,傾慕的芳心自是無數,他的形容還稍稍含蓄了一點。

  “我何時答應過你。”不理會他的調侃,怒火直躥心頭。

  “你忘了?”他硬拉過纖掌吻了吻手心,帶著三分曖昧的輕薄。“那天在池子裏,你依在我懷裏,無論我說什麼都點頭。”

  似乎……有這麼一回事。

  那一天一夜的瘋狂,她根本記不清自己到底答應了什麼,神智在過度的情欲刺激中一片昏然。

  勉強抑住滾燙的赫意,她的氣勢弱了些,“不可能,我不記得你提過。”

  “當時我說……不許你再躲著我,什麼事都悶在心裏,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不分離。”他輕輕順著一縷散發,“還有什麼比成為我的妻子更合適的方法?”

  “我以為你只是……”

  “我要一個名份。”他對視著混亂的雙瞳,極是認真。“可以讓我保護你,把你留在我身邊日夜不離,沒人能再說一句。”

  “娶一個快死的人……”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徑諷刺的笑,笑得發苦,幾乎忍不住泛上來的酸楚。“別浪費力氣了。”

  “每個人都會死。”他抑住情緒,竭力裝得平淡。“我娶你,和你共度的不只三年,我會搜盡世間靈藥治好你,和你一起過十幾二十個三年,直到我們白髮蒼蒼一起老去。”

  她極想狠狠的打碎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最後卻閉上眼,絕望的傷慟席捲而來,暫態擊碎了心防。

  溫熱的手覆住纖指,他低低在耳邊說著什麼,她聽不清字句,慢慢鎮靜下來,許久才又再開口。

  “我不會嫁給你。”她像是與什麼東西對抗。“更不會去揚州,別以為我沒了功力就會任人擺佈,等下輩子吧。”

  “你想去哪。”他擒住她的腰不放。“去找君隨玉?他的希望與我並無二致,不會由你固執。”

  “放手!”幾番掙不開,她怒極而斥。

  “休想。”他只是笑,溫柔而不容抗拒。“下輩子我管不著,這輩子你別再想逃開我。”



第九十五章  糾結

  藏有迷藥的指尖在鼻端停了一停。

  枕畔的呼吸平穩毫無異樣,俊朗的輪廓在黑暗中線條分明,輕合的雙眼一動不動。不可能睡這麼沉,用藥也未必有效,反而給了他肆意胡來的藉口。想著近日的種種,耳根一熱,手又收了回來。

  小心的一點點挪下床,他依舊安睡如初,看上去……真假。撇了撇嘴,她隨手披了件外衣,強撐著走出房間。

  夜裏的巡哨看見她都有些驚愕,知道自己有多狼狽,拒絕了旁人扶持的好意,終於行近了君隨玉的書房,深夜燈火通明,窗前映著一個伏案凝定的身影。

  “蹁躚?”

  未至門口他已迎出來,沒有多問,抱進書房翻出銀貂披風加在外衣上,絞了條熱巾替她擦拭冰涼的手。

  “怎麼這樣過來,霜鏡也不管。”溫和的眉間有著薄責,隱隱的責怪並不是僅對霜鏡一人,眼角輕瞥了下窗外。

  “讓她去休息了。”略寒的身體暖起來,她穩了穩氣息。“是我自己想過來。”

  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君隨玉微微的笑了。“你知道了?”

  “嗯。”她抬起眼,有一抹不自知的央求。“我不想嫁。”

  君隨玉用熱巾拭著根根如玉的細指,直到確定她不再冰冷。“他是個很不錯的人。”一片深情連旁觀者皆能輕易看出。

  “那又如何。”她無奈的澀笑。“我都不清楚還能活多久,何必把事情越弄越複雜。”

  “傅天醫說過,假如尋得幾味珍稀的靈藥好生調理,你的經脈會有起色。別總往壞處想。”

  她不想反駁這種絕望的希翼有多渺茫。“我不願最後還惹一堆麻煩,他……在自然好,可婚嫁……非同兒戲,牽涉太多,將來有什麼歧見反倒棘手,何必多此一舉。”

  ……大張旗鼓的嫁娶卻將於數年內亡故,實在想不出意義,縱然去日無多,她還不至於需要一個空乏的儀式安慰。

  “南北聯姻的確不是小事。”君隨玉沉穩而從容,已是深思熟慮。“我和你未來的夫君磋談多次,意願相近,比預期的更順利,你盡可放心。”

  一縷控制不住的煩燥油然而生。失去了力量,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這兩個男人私下已決定好一切……纖指緊扣住扶手,眉間戾氣一縱而逝,她放棄了再爭下去。

  “抱歉,是我廢了你的武功。”君隨玉不曾錯過那一線微不可察的神情,話音更柔。“若非他來了西京,我斷不敢下這個手。”

  長睫靜了許久,勉強一笑。“你是為我好。”

  他預囑了霜鏡,譴開了護衛,由得謝景澤接近傅天醫探出病情。從頭至尾就未按承諾過的阻止,放任那個人掀開隱藏的一切,作了幕後推波助瀾的手,她了然於心,卻無法出言責怪。

  “你心裏是有怨的。”君隨玉輕聲說破。“我讓你失去了掌控處境的能力,被迫依附於人,又扣著你不許離開。縱然不情願,卻沒辦法擺脫被動的局面。”

  “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換到的,一瞬間讓我化為烏有。”他有深深的歉意及無能為力的自責。“對不起。”

  “你是希望儘量讓我活得長一點。”受制於人的蘊怒漸漸平息,她垂下了眼。

  “而這並不是你的願望。”他終於道出從未提及的心語,流露無限傷感。

  “我終究是來得太晚了,什麼也做不了,讓你的身體傷成這個樣子,心也一無牽礙,隨時可以安心就死。”她不在乎能活多久,萬事皆無趣乏味,甚至厭倦……不管他怎麼做……

  收住情緒,君隨玉憐疚的握住細指。“我不想你這麼快嫁人,更願意你留在西京慢慢調養,這樣是最好,可……”任是執掌一方,仍有無法企及的遺憾。“我沒辦法讓你快樂,唯有他能做到。”

  她怔怔的看著他。

  “我也想過……你們不成親也無妨,流言蜚語永無休止,不去理會便罷,還免了你去應對謝家的種種麻煩。但為了家門顏面,他必定要帶你離開西京,脫出兩家的勢力在江湖上流浪。縱然不致辛苦,但沒有上好的環境靜養,教我如何放心得下……況且,對他也不公平。”

  “蹁躚,你很驕傲,這不是壞事。”溫雅的聲音柔和的責備。“可為什麼不想想他?名聲家族拋諸腦後,至親手足無不指責,那樣的代價都不肯放手,你還要為自己的驕傲繼續執拗下去?”

  “你以為你在替他考慮,卻不願深想他真正追尋什麼,一味的逃避反而更傷人……蹁躚,你聰明如斯,為何單單在情字上糊塗。”

  “我……”一顆心驀然揪緊。

  “沒有你他會更快樂?你不存在我會更輕鬆?把自己當成累贅,恨不能早日消失……我真想敲醒你的腦袋……”

  他真的鑿了一記,她摸了摸痛處,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躲著不肯見,我也由著你。但既然他來了,情意始終未改,你就該猜猜他究竟如何想,弄清楚怎麼做才好。別一味輕忽自己,這讓關心你的人比你更痛苦。”

  見她陷入沉思,君隨玉反而釋然。“夜深了,該好好休息,不然明日會精神很差。過幾天告訴我答案,不會再有人攔著你過來。”系好披風,君隨玉抱起她交給房門外等候的人。

  “蹁躚……由你多費心了。”

  男子摟緊懷中嬌軀,由衷的微笑。“我會的。多謝。”

  她伏在懷裏一直沒出聲,裹在銀貂披風中輕如羽毛。

  抱著她走過長廊,緩步穿回院落。

  月明星稀,空氣隱約有春草的清香。桃花開得豔粉嬌嬈,被月光一襯,猶如褪去了嚴妝的佳人,難言的神秘幽靜。

  月光映在臉上,宛如飾了一層銀粉,雪色的肌膚,漆黑的眉睫,仿如夢境幻出的容顏,幽深的眸子茫然怔忡,不知在想什麼。

  院子極靜,也極美。

  他在廊邊坐下,隨手折下兩朵桃花別在小巧的耳際,花瓣在黑髮上盛放,憑添了幾許柔媚。

  “你何必裝睡。”半晌,她沒好氣的低哼。

  “我也想聽聽他說什麼。”劍眉輕挑,他隱隱含笑。“看你一路跌跌撞撞的走過去,我真捏了一把汗。”

  “好像一個傻瓜。”她懨懨的自語。

  “我喜歡你偶爾變傻一點。”

  她又靜了好一陣。

  “我不會是個好妻子。”

  “我會是個好丈夫。”安然的語氣像是已等待許久。

  “我……不懂怎麼做媳婦,更不會侍奉公婆。”長睫顫了顫,“我什麼也不會,脾氣又壞。”

  “你是我心愛的人。”他輕摩著粉頰,神色溫存。“不管將來怎樣,都不會改變這一點。”

  “要是……”她咬了咬唇,話語猶疑。“什麼時候你厭倦了,一定要對我說。”

  “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他笑得有些傷感,又極溫暖。“別這麼害怕,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理直氣壯的命令我,一輩子不許離開。”

  一輩子……聽起來那麼長,長得仿佛充盈著希望。他像是忘了懷中的人命如朝露,一廂情願的描畫。

  “到了揚州,也會有這樣一間院子,我會佈置成你喜愛的景致。江南落雪的時候不多,等身體調養好了,我帶你去看雪後湖景,夏天陪你賞月撲蝶……百年之後,我們埋在一起,墳前種上青青的樹,春天開出滿樹的花,風一吹就像我在對你說話……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悄悄的收攏雙臂,把頭依了上去。

  胸口微微潮浸,他環擁著她,暖暖的氣息拂在發上。

  夜涼如水,匹練似的月光鋪瀉了一天一地的清輝。

  靜謐的庭院偶爾響起低柔的話語,像在哄一個微倔的孩子。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1:54 PM

第九十六章  相許

  冗長而繁雜的事務終究塵埃落定。

  謝家長子攜重聘複回西京,以隆重的禮節至君王府提親。不管內心如何作想,表現出的皆是誠意十足,無可挑剔的彰顯出謝家對聯姻的鄭重。

  聘禮極重,但對象是豪闊天下的君王府也就不足驚奇。君隨玉待之上賓,種種繁瑣的禮儀進行極其順利,交換了庚貼,訂下吉日良辰,這樁震動四方的婚娶已是板上訂釘,再無可議之處。

  於是關於婚嫁的傳聞又有了新內容,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據說新郎一早被扣在君家以免婚事不成,謝家迫於無奈才不得不求親;也有人對君小姐的嫁妝津津樂道,據稱君隨玉挑選了數不盡的珍器秘藏,足有君家半府奇珍,勢可傾國。

  婚嫁所用之物無一不是悉心雕琢,華美萬方,一反君家往日的低調極盡鋪陳。成箱的南海明珠,數尺高的珊瑚寶樹,傳說中的無暇璧、卻塵珠,玳瑁床、雲母屏,數不盡的綾羅絲綺……足以讓人說得口沫橫飛的一說再說。

  一場嫁娶因兩個舉足輕重的家族而倍受矚目,提供如此豐富的談資,上至名流顯貴,下至江湖市井無不瘋魔,隨著婚期趨近愈演愈烈。


  “怎麼會喝成這樣。”她低聲埋怨。

  再過一日就要離開西京,他卻喝得醉爛如泥,被人抬回了房間。若不是知道他與君隨玉夜談,真個會有些氣悶。

  “他們談了什麼?”絞了條布巾替他擦臉,當然不是指望沉醉的人回答。

  “回小姐,無人知曉,公子摒退了所有人。聽說喝得極多,不單是三公子醉了。”霜鏡將醒酒湯放入熱水中溫著,亦是一臉詫色。“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公子醉酒。”

  “隨玉怎樣了?扶我過去看看。”

  那邊一徑沉睡,近侍喂過了醒酒的湯藥,服侍得相當周到。她望著收攏的一堆空壇發愣,弄不懂兩個男人怎麼會灌下如此多的酒。

  回到寢居,霜鏡退出去掩上了房門,坐在床邊還可聞到濃濃的酒氣,俊顏醉紅燙熱,她用冰涼的帕子輕拭,見他睡得不甚安穩,每隔一陣即換上敷帕,折騰了幾個時辰,漸漸困了,不知不覺的偎在床邊睡去。


  朦朧中脖子有些癢,她想拍開,反被一隻火熱的手握住,一下子清醒過來。

  深遂的雙眼猶有醉意,帶著酒氣戲謔。“你的警惕性差了很多,不過我喜歡。”

  恍惚了一瞬,她才發現自己被移到了床上,與他蓋著同一張錦被。

  “你……醒了?”

  “嗯。”他吻上玉色的頸。“以後別這樣,本來身體就虛,很容易著涼。”

  她費力的躲著酒氣。“怎麼喝了這麼多。”

  “心情好自然多喝了些。”他避重就輕。

  “你們到底說了什麼。”死死拉住襟領不讓他扯散,她很想罵人。

  “說了很多,想聽哪一段。”悶聲低笑,他故意在耳邊吹了口氣。“討厭我喝酒?上次你可不是這樣。”

  “我討厭醉鬼。”她嫌惡的撇開臉,卻被壓制的動彈不得。

  “君家的酒不錯,我剛發現。”他睞了睞眼睛。“或許你也該嘗一嘗,雖然不及那壇二十四年的女兒紅。”

  她僵了一下,沒有說話。

  “原來你早把自己許給我了。”他自顧自道,或許因著醉,話比平日更多。“我還追著你要承諾,真是笨到極點。”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窘迫的想推開他。“放開,我去端醒酒湯。”

  “不是麼?”不容逃遁的抵住香肩,眼底儘是繾綣柔情。“酒也喝過了,定情信物也給了,人也是我的,還想裝傻?”

  她的臉漸漸紅起來。

  他從衣內扯出一根絲繩,墜著的青蔥碧玉仿佛在流動。“這個是證明。”

  不敢對上得意的笑,她羞窘的轉開眼。“那是你要過去的。”

  “我要了,你給了,所以你是我的。”熾熱的手撫過粉嫩的頰,白皙的頸,停在起伏的胸口,熱力透過了衣衫,燙得心跳加速。“你的心,更是我的。”

  濃重的酒氣醺人,她有些昏然。“他和你說了這些?”

  “當然還有很多。”他輕佻的揶揄,成功的剝下了外衣。“你想聽?”

  “正經點。”美眸怨嗔的瞪他。

  “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聽說了。” 酒意上湧,他顯然沒什麼耐心,竟然開始撕扯,和一個醉了的人計較無異於對牛彈琴,她無奈的聽憑衣裳化成了碎帛,火熱的身體熨貼上微涼的肌膚,他舒服的歎息,享受著懷中的軟玉溫香。

  “什麼……不知道。”她咬牙捺住悸動,極想拍開不安份的手,身體卻已然有了反應。

  “比如……你是怎樣離開揚州。”慢吞吞的話語吊著好奇,醉亮的眼眸充盈著欲望,撫弄著溫軟的胴體,氣息越來越重。“還有……”他忽然挺身侵入,深深頂進了她的身體,猝然的舉動打斷了靜聽,她忍不住呻吟出聲。

  醉了的他與平日很不相同,仿佛極喜愛捉弄她的感覺,不緊不慢的挑動,直到她不受控制的顫抖,玉顏暈紅如火。

  “叫我。”他俯在耳邊喘息著誘惑,修長的手指邪惡的撚動。

  她沒有出聲,呼吸紊亂,鼻尖滲出了細汗。

  “叫我的名字,嗯。”他堅持誘哄,忍得同樣辛苦。

  “你……”如水黑眸汪著□和怒意,要命的媚惑。

  “雲書。”他低啞的笑了一聲。“我想聽你叫我。”

  渴望逼得她喪失了理智,櫻唇微微顫動。“雲……”

  只說了一個字,她搖搖頭試圖推開他,卻換來更刺激的撩撥,再也抵不住。“……謝雲書!”挾著怒氣連名帶姓的尖叫出來,指尖狠狠切入他的背。

  他欣然輕笑,俯首親吻她的唇,勻健的身軀終於放縱起來,野馬一般狂肆的衝撞,釋放苦苦壓抑的欲望。她在極樂的歡愉中忘卻了一切,一次又一次迎合,直到筋疲力盡……


  “很生氣?”他眉目含笑。

  纖細的身體一動不動的背對。

  “只是想你喚我。”他軟語致歉。“那麼動聽的聲音,一次也好。誰讓你從來不叫我。”

  “我討厭這種手段。”怒氣衝衝的話像是迸出來。

  “可我愛看你失控。”他強把她轉過來吻了吻,歡悅促狹。“這樣敏感的身體,真好。”

  “你就是仗著我沒力氣。”她氣得捶他,可惜不管如何用力都是軟綿綿拳頭,落在胸膛反而像遊戲。

  “能欺負你的機會不多。”帶著飽饕後的滿足,他壞笑的承認。“或者下次換你?”

  “我才不像你那樣……”俊顏無賴十足,她不知該選擇什麼字眼。

  “蹁躚。”勾起秀小的頷,他突然輕喚一聲。“我喜歡這個名字,比迦夜更適合你。”

  她愣了一下,橫梗的意氣忽然消失,默默垂下了眼。

  “蹁躚……”隨著喃喃輕語,指尖慢慢劃過漆黑的眉睫,猶如觸撫著一件無價珍寶。“……這一次,我捉住你了。”



第九十七章  送嫁

  北方武林的巨擘,富可敵國的君府之主君隨玉親身送嫁至揚州。奢華龐大的車隊令人咋舌,多少人紛紛猜議君家小姐的相貌,著魔般想一窺真容。有人傳之為天仙,有人道之為狐女,漫天的流言疑幻疑真,在出發時達到了頂峰。

  君翩躚隱身於六匹駿馬共牽的精緻車輦內不見真容,策馬隨在一邊的正是俊美無儔的謝家三公子,不似傳言中的受迫,始終笑意盈盈,心情極佳。

  車行極慢,如賞花觀景一般悠然。

  足足用了數倍的時間行至揚州,入住了君家位居揚州的別業。

  謝雲書與長兄回轉謝家,緊緊籌備著即將來臨的婚事,更多的賀客從四面八方趕至雲集揚州,南北各路世家薈集,賓朋如雨,人數空前,甚至遠超出謝震川的壽宴,整座揚州城轉入了盛會前的期待。

  君家的別業一片安然。既入揚州,一切均由謝家操辦,頓時輕鬆不少。

  霜鏡擺上一碗蓮子,幾碟細點,將她扶至桂樹下乘涼。時至夏日,繁星滿天,碧草花樹間偶有螢蟲低飛,混著蓮子淡香,寧靜清逸。

  “一切已安置妥當,明日也是個好天氣。” 溫暖的笑容一如平常。“別再多想,他走前交待我把你看牢了。”

  “這般慎重其事的鋪張。”她禁不住淡嘲。“我哪有機會反悔。”

  “全是他的心意。”

  她輕哼一聲沒有說話。

  君隨玉又笑了,大方承認。“好吧,我和他一樣,均以為該隆重些。”

  豈只是些字可以形容,隱約入耳的三三兩兩也能推出一爪半鱗,她已能大略猜出明日將是何等情狀。

  霜鏡上前細細說了一遍安排,道出吉日須留意的各色習俗,入門行禮敬茶叩首云云,繁瑣紛雜,聽得秀眉漸漸攏了起來。

  君隨玉並不意外。“確是麻煩了點,好在僅只一次。”

  良久無言,纖指揉了揉額角。“新娘中途倒下去會不會太丟人。”

  君隨玉失笑的安慰。“不必擔心,喜娘扶著你寸步不離,憑著輸過來的真氣,決不至鬧笑話。”

  瞧著細柔如玉的手,她微歎了一口氣。“我真不懂為何要嫁,這樣的……”

  對面的人不允許漸生的動搖。“你會幸福的。”

  “除了殺人我一概不會,更不是謝家想要的媳婦,眼下又這樣無能,簡直除了拖後腿一無是處。”並無自輕自鄙,單純的就事論事。

  “他娶你並不需要你做什麼。”君隨玉神色柔和。“愛一個人,只要這個人在就好,無複其他。”

  “難道不會後悔?你知道我有多麻煩。”

  君隨玉端過一旁的玉碗替她剝開蓮子,青碧的蓮衣褪在桌上,蓮米粒粒如玉。“他明白自己要什麼,何況以他的能力足可承擔。”

  怏怏的目光落在葡萄架垂下的累累青果。“我寧願自己強一點。”

  “為什麼我聽來有些奇怪。”剔去苦澀的梗心,君隨玉將蓮子放入纖掌。“如此糾結真不像你。”

  她微微愣了一刹,君隨玉又笑了,欣慰而感慨。

  “但我覺得很好,終於有了你在意的事,牽懸的人。”

  想起四年前的初會,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試著相信,嘗試在感情面前放下自尊戒備。卻也因著陌生,益加彷徨無措。“但願你能對他再多一點信心。”

  “你在鼓勵我軟弱?”

  “別對自己過苛,你我都是凡人。”

  她並不贊成。“事事倚人扶助,誰喜歡掮上包袱。”

  “這樣美的包袱,天下的男人會搶著要。”君隨玉打趣。“君家小姐就應嫁給最優秀的人,無須為任何事費心。”

  清顏不以為然,他忍不住輕歎。“爹在九泉之下也會這麼想,一定和我一樣以你為傲。”

  提起過世的父親,長睫垂了下去。“我……不認為,也許他會恨我,是我殺了……”

  “與你無關。”君隨玉截住了不讓她說下去。“你已經做得夠好,好到讓我慚愧。”

  她靜了一瞬。“是他……告訴你?”

  “嗯。”輕輕掰開了握緊的掌心,唯有疼惜負疚。“對不起,我只來得及說抱歉,讓你一個人受了那麼多苦。”凝視著微顫的長睫,君隨玉聲音極輕。

  “明天你是最美的新娘,他們都會在天上看著……我唯一的妹妹,什麼也不用怕,更不必受半點委屈,謝家沒人敢輕視你。萬一哪天不愉快盡可回家,我自會安排一切。君隨玉連自己的親人都護不住,那才真是一個笑話。”

  抬手摸了摸青絲,充滿回護的親昵。“翩躚,你很出色,配得上任何人,不是因為你是我妹妹才這樣說。”溫和的話語不掩驕傲。“並非每個人都明白你的好,他有眼光,懂得珍惜,會讓你幸福。”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沉默了半晌,黑眸霧朦朦的一笑。“哥哥。”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2:03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9-14 03:02 PM 編輯

第九十八章  合婚

  六月二十四觀蓮節。

  謝家宴開千席,賓客如雲,以前所未有的規模迎娶這位元來頭甚重的佳人。

  無數聲名顯赫的賀客彙聚一堂,眾多世家均有到場,南北武林為之一空,誰也不願錯過這場空前盛宴。各路車駕雍塞數街之遠,觀者如雲,鼓樂動地,賀禮堆積如山。新娘妝奩之盛,儀仗之華,皆令人歎為觀止。

  當喜娘扶了新人下轎,所有人望過去,恨不能看穿流蘇結絡的紅綾蓋頭。鮮紅的嫁衣繁複華美,纖腰楚楚,細步盈盈,一舉一動嬌柔萬方。

  未見其面,一多半已生了憐心。

  人群中有幾雙眼緊緊盯著,其中一雙淚光瑩瑩,若不勝情,全然聽不進身邊兄長的勸慰。君隨玉為女方親眷坐于堂上,微笑看新娘由喜娘伴婦簇擁而入。

  轟然笑語中依例行禮,拜過天地,敬過高堂及一眾賓客,場面熱鬧而喜氣。好容易停當,新人被紅綾牽往新房,沒走幾步,突聽得一聲哀鳴,斜刺裏竄出來一隻雪白的小狗,直沖新娘的羅裙,溫馴的寵物忽的失常,謝夫人花容失色,全場驚嘩。喜娘應變極快,縱前足尖一引,輕巧將小狗挑至一邊,化開了一場驚擾。

  羅帕覆頭辨不清情形,多種繁瑣的程儀早令雙腿疲憊,此時失了扶持,站不穩退了一步,不巧踏住了曳地紅裙,登時要向後跌倒。謝雲書眼疾手快,一手挽上纖腰堪堪止住跌勢,新娘頭上的紅綾蓋卻沒能救住,飄飄然隨風落地。

  更糟的是回身之際扯斷了鳳冠懸垂的珠絡,一絡明珠頓時散墜,辟裏叭啦的砸落,粒粒指肚大的珍珠光潤瑩亮的滾了一地。

  喧鬧的喜堂暫態寂靜無聲。

  流光溢彩的鳳冠下,現出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眉心貼花鈿,雪腮繪妝靨,嫩白如玉的面頰透著緋紅,如水明眸懊惱羞窘,望著手上殘留的兩粒明珠不知如何是好。

  靜滯的氣息越發讓人尷尬,絕美的臉越來越紅,求救似的望著謝雲書。

        “……這……衣服有點長……”

  彷徨無措的嬌顏教人從心底疼惜,儘管清音極小,滿堂皆聽得一清二楚,盡在心底應了一聲,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身紅衣的男子俊朗如玉,自纖手接過明珠,大方一笑。“是我的錯,該護著你進去才是。”

  說著不顧禮數,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纖秀的嬌軀入懷,四周一片譁然,口哨和笑鬧幾乎掀翻了屋頂。眾多的歎息笑語伴著一對壁人背影,讚譽之餘不無豔羨,誰曾想新娘竟是美貌財富兼具的絕代佳人,姿容家世足堪匹配的天作之合。

  喧嚷中有一張失魂落魄的臉,凝望著人影消失的方向,驀然滾落了珠淚,任由兄長帶到不顯眼的角落。

  “鳳歌,你這又何苦。”擋在妹妹身前,白昆玉低勸。

  “你看見了?那是她?”姣好的面容不甘而墜淚,險些控制不住情緒。“怎麼還是她,她怎會成了君王府的小姐。”

  “他們已經成親了。”白昆玉心頭有同樣的疑惑,卻只能按下。“今日南北勢力聯姻,別再做傻事。”

  “我不信,她明明是個那個魔女,變個名字就換了身份,裝得像名門閨秀一般,欺騙了所有人。”她的聲音哽住,幾乎要衝破這個秘密。

  “白公子,白小姐。”溫雅的公子在不遠處點頭微笑。“遠來道賀,招呼不周,可得多喝幾杯。”

  “君公子客氣了。”白昆玉不敢怠慢,顧不得妹妹拱手行禮。

  白鳳歌側過頭,忽然開口。“敢問君小姐……”

  “翩躚雖是我義妹,實如至親手足,今日嫁入謝府喜得良配,既了結謝三公子苦戀,又成就西京揚州一番佳話,真是兩家幸事。”君隨玉輕巧的打斷了問話,客套有禮的回應。

  白昆玉笑得有點發苦。“君公子說的是,莫說敝府當年曾蒙恩惠,即使沖著兩家的交情,白家也是誠心恭賀,失禮之處望請海涵。”

  “多謝白公子盛情。”

  君隨玉莞爾一笑,前一刻闖了大禍的小狗乖乖的趴在臂間,圓溜溜的黑眼瞪著白鳳歌,不滿的嗚了幾聲,他輕拍了拍雪白的長毛,轉身而去。

  白鳳歌失神的落淚,被兄長無言的帶了出去。

  遠處的藍鴞墨鷂對望一眼,松了口氣。

  銀鵠碧隼對著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殿下?”碧隼皮笑肉不笑。

  赤術隱約有些悵然。“果然是她。”

  “聽說殿下行將回國,居然不忘送來賀儀,實在難得。”銀鵠抱臂調侃。

  赤術笑了一下,歎口氣。“我只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勝過她,令謝公子改弦更張,原來還是舊人。”

  “未想殿下如此關切。”碧隼挖苦。

  “不是已經有煙容?”銀鵠打量對方的神情,看出幾分悵然失落。“老大問過了煙容,已經答應讓她隨你回龜茲。”

  據說一次街頭偶遇,赤術邂逅了煙容,一番苦追終於打動佳人,恰好龜茲王譴使攜重禮上下打點,鑿通了關節,朝廷許可赤術啟程回國,不日將離中原。

  “我以為……”赤術沒說下去。

  銀鵠心照不宣的笑笑,了然洞悉。

  煙容的相貌或許曾有三分相似,現在卻如雲泥之別,不見還好,一見必定是惆悵萬分。

  “殿下還是及早回龜茲安定大局。”到底同為天山所出,也希望那般溫柔的女子有個好歸宿,銀鵠難得的勸。“請殿下善待煙容,虧差了主上可會不高興。”

  赤術點了點頭,不曾再說一句。


  握起的掌心內,一粒渾圓的明珠悄悄泛著微光。

  在喜床上等了又等險些睡去,終於等到了笑鬧的雜聲,醉醺醺的人被幾個兄弟扶進來放在了床上。

  等人都散去,她合上門倒了一杯茶,剛走近手腕被人一帶,整個撲上了強健的胸膛,茶杯跌落紅毯,俊顏笑吟吟的望著她,明亮的眼睛一無醉色。

  “你沒醉?”身上明明有濃重的酒氣。

  “不過是裝裝樣,這麼好的日子,我怎麼捨得醉。”擁著玉人翻了個身,替她取下沉重的鳳冠,黑髮如水披散,紅衣麗顏,清豔照人,一時看得癡了。

  華宴樂聲不斷嘩笑喧然,紅燭高燒絲幔低垂,盛裝淺笑的佳人在懷,竟像是夢中的場景。多年追逐一朝得至,竟忘了言語。

  “翩躚?”

  “嗯?”

  “翩躚?”

  “嗯。”

  “翩躚?”

  “……嗯……”

  修長的手捧著嬌顏,笑容越來越盛。

  愣愣的望著亮如星辰的眼眸,漸漸紅了眼眶,抬手解開束冠,漆黑的長髮相混,纏綿糾結難分,纖指挑出一縷打了個結,溫柔羞澀的一笑。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龍鳳花燭靜靜燃燒,映照著案上一對空空的酒杯。

  夜色深濃,春意盎然,鴛鴦帳內自有情致無邊。



第三卷終


番外  醉

  腥氣撲鼻的血紅,仿佛又多了些不同。  
     
        誰的手臂?強健而有力,扣得那樣緊,始終不肯放開。  

        是誰?  

        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來,殘留的睡意不肯退去,頭腦滯重而模糊。

  窗櫺透進了陽光,她已許久不曾理會時日,擁著絲被發了好一陣呆。

  纖指按了按額角,盡力讓自己清醒,已記不太清是怎樣破碎的夢。長時間的昏怠讓人無端錯亂。

  “翩躚。”溫熱的手拿下了細指,她微微一驚,發現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臺上歌樂猶盛,舞姬的雲水長袖飛散回弧,聲聲步步動人。

  身邊的男子溫雅的一笑。“困了。”

  她低應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煥散,始終集不起焦點,好似有什麼一閃而過。

  “想睡也無妨。”君隨玉體貼而溫和。“或者我讓他們散了。”

  偌大的戲臺下僅有兩個人觀看,確實空蕩了些。

  她略一搖頭,支著頤又開始出神。聽著悠揚婉轉的歌樂,她忽然問。“我來這裏多久?”

  君隨玉望著她,輕輕說了答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覺竟過了這麼長的時日?無意識的取過盤中的瓜子一粒粒的剝,朦朧憶起一雙深湛有神的眼。

  “……揚州的謝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煩。”不疾不徐的話語拉回了注意,君隨玉猶如閒話家常。“不知怎的爆出了他與魔教的關聯,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停了半晌,她拾起剝好的瓜子喂進嘴裏,卻辨不出是何種滋味。

  “近幾年他一意擴張勢力,得罪了不少人,眼紅嫉恨的不計其數,此事一出,倒是給了旁人一個極好的由頭,風口浪尖上怕是不太好過。”

  “他……”

  “他什麼也沒做。”話語蘊著一絲微妙的意味。“或許是無根流言應對不易,以他的處境也不便有什麼作為,極易越描越黑。”

  ……應該是有辦法的……他到底在想什麼。

  不自覺的蹙起秀眉,無由的氣悶。“為什麼告訴我。”

  君隨玉神色平靜。“我覺得你或許想知道。”

  或者說……有人希望她知道,不惜這樣的代價。

  “再這樣下去,他會身敗名裂。”點了一句,便不再多說了。

  美麗的臉龐陷入了沉思,幽暗的黑眸再無空茫之態。

  輕瞥了一眼,君隨玉微微笑了,也開始磕起了瓜子。


  “翩躚近日如何?”

  “回公子,小姐譴人去北方後睡得比往日稍少。”

  她親自處理必定不會出錯,聽及下屬陳報的細則,手法巧妙得令人讚歎,但……他想要的可不單是這。

  以那個人的能力找到這裏……要多久?

  需不需給些更多的提示?

  翩躚的時間不多了,萬一那人擔不起……

  無聲的一歎,始終躊躇難定。

  無論是服藥用針湯水進補,均是安之若素的聽任。馴服配合的內底,卻是對已身的淡漠無謂。她不在乎生死,給機會讓他聊盡人事稍補愧疚而已,這樣冷情的性子,除開揚州的那個人,世上哪還有能讓她牽懸不舍的。

  但那一方的家世……真能拋得開?

  她的情形又是如此之差,弄得不巧反而……

  雖說對方看來並非薄情之人,到底難料。

  “霜鏡。”

  “屬下在。”

  “去認認揚州謝家的徽記,若將來謝家三公子來尋,你一切聽翩躚安排,事後再回稟即可。”

  “是。”

  或許順其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謝雲書……你可千萬不能讓人失望。


  朦朧的光映入眼瞳,又等了一會,終於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著想撐起來,身體卻異常沉重。
  床邊的人感覺到動靜,立即俯身過來按住了她的肩。

  沉靜的面容隱約緊張,讓她稍稍詫異。不等想清緣由,綿軟無力的恐慌壓過心頭,暫態想起了一切。

  思緒霎間被抽空,再也沒有一點力氣。

  “翩躚?”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無血色臉頰令人心驚,眼看著雪額滲出了細汗。“你……感覺怎樣?”

  黑瞳呆滯良久,終於微微一轉,對上了他的眼。

  仿佛空無一物的虛,冰寒徹骨的絕望。

  “……翩躚。”掌心又濕又冷,他愈加用力的握緊。

  她任他扣著手,沒有一絲表情,不哭不動,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躚!”君隨玉嗓子發乾,險些失聲。

  昏昏噩噩的混沌不清,眼前浮著一雙焦灼的眼……是誰在喚?好像很擔心,迫得她似乎必須說些什麼。

  “……水……”

  真的很渴,為什麼覺得這樣渴,像沙漠迷路找不到水源一樣難受至極,渴得幾乎要發瘋,如果不是飲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經化為烈日曝曬下的乾屍,是幻覺?嘴裏開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鹹,鹹得發苦,意識變得飄忽。

  “別咬!”君隨玉箝住她的下頷強迫她鬆開,一縷鮮血從唇邊滲出,無邊的恐懼。“翩躚,放鬆,別傷害自己。”頭也不回的厲聲命令。“水!快!”

  那個人……一向沉穩,怎會這樣慌亂……

  天青色的瓷杯捧至眼前,她本能的去接,小巧的茶盞竟然這樣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睜睜的看杯子墜落下去,在厚軟的地毯上滾了幾滾,一杯水全數傾瀉。

  屋子裏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的盯著被茶水潑濕的指尖,她吐出兩個字。“出去。”

  身邊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眾人退了出去,無聲的掩上門。

  “公子……”霜鏡不放心的抗聲。

  君隨玉蒼白著臉一搖手,摒息靜氣聽門內的動靜。

  良久,屋內傳來沉悶的墜響,霜鏡幾乎想沖進去,被君隨玉止住。

  “小姐她……”

  “她在試自己的腿。”君隨玉盯著漆扉,仿佛能穿透綿紙瞧見屋內的情景。“別去,她不希望人看見。”

  隔了許久,再沒有聲息。

  他推開門獨自走入,將伏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虛乏的身體如死般蜷縮。


  整整半月,她不曾說一句話,沒有一分表情。

  傅天醫每日替她施針固脈,調經活絡,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卻泯滅了所有生氣。他寧願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過沒有眼淚,沒有責問,沒有一字怨懟的衰頹。

  “翩躚。”

  她張開嘴,吞下一勺羹,黯淡無光的眸子毫無反應。

  “今天有沒有感覺稍好?傅天醫說你的手應該可以握杯了。”

  如過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說你的情形比預想的好,再過數日即可試著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視著攤開的掌心,使盡力氣也只掐出極淺的印痕。

  心中一慟,他穩了穩聲音。“謝三公子日日請見,昨天險些動上了手。”

  長睫微微顫了一下。

  “他要見你,看來已經沉不住氣。”沒有反應,他繼續說下去。“再過些時勢必硬闖,不過縱是武世超群,闖進來也沒那麼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蕩蕩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終於道出了第一句話。“……把消息傳到揚州,謝家會想辦法讓他回去。”

  “你來西京我很高興。”舉杯一敬,主人道出了開場白。

  對面的男子仰首一飲而盡,誠懇的致謝。“謝謝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她是我至親,應該的。”放下玉杯,聲音沉下來。“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靜了靜,謝雲書低歎。“攔不住的,許久之前她已決定復仇。”

  “我一直在想該不該讓你們見面。”君隨玉絕少顯現的猶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這幾年幾乎是睡過去的。”

  “至少她還在。” 謝雲書吸了口氣,簡短的回答。“我很慶倖這一點。”

  “你為她……願做到哪一步?”話入正題,君隨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當君家的女婿可沒那麼容易。”

  “只要不違家訓什麼都行。” 謝雲書坦然對視。“你不是拘于禮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讓我帶她走,執意將她嫁入謝家必有緣由,但請直言。”

  “你放心,我不會令你在家族中為難。”溫文的臉龐高深莫測。“此事對翩躚與謝家可謂兩利。”

  “我相信。不然你豈會到此時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會拒絕。

  “原本該我去辦。”斂去肅容,君隨玉淡淡一笑。“但那裏太遠,以我勢力絕非短期能奏功,翩躚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該由我盡力。”

  君隨玉注視著那雙從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沒有選錯人。”

  以兩家南北對立的形勢,他問也不問便應承下來,內蘊的深情教人動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論外傳的怎樣,君隨玉對她的愛惜無庸置疑,再怎麼機心重重也斷不會利用她謀劃私利。

  被一個女人拉近距離的兩名男子對答數語,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當年在揚州就覺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層。”謝雲書微笑戲語。“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隨玉莞爾,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點心力了。”

  “她不會再有任何需要費心的事。”

  “我還是不放心。”

  “你盡可多挑些親信充作陪嫁,謝家那邊由我來辦。”要娶她,不意味著讓她全無力量,他已有準備壓下一切滋生的非議。倆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飲了好一會。

  “有些事我想問你。”君隨玉開口。

  謝雲書抬眼,眸光閃亮。“我也是。”

  “我沒資格問她,又很想知道。”君隨玉笑歎了一口氣,頗有無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問你。”

  謝雲書也笑起來。“有些事我探過多次,她總不願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個交換吧,你告訴我她這些年怎麼過的,做了些什麼,又是如何變了現在的樣子。”君隨玉望著廊柱上的幾處遠年刻痕。“我告訴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來,靜憶了片刻,謝雲書開始低訴起過往。


  似乎從未說過這麼多話。

  說起迦夜的點點滴滴,說起多年前的殿上初會,第一次隨行出山,說起她冰冷無情的表相,昏迷之後的脆弱,從來不曾溫柔的雙瞳,說起勾心鬥角的誘惑廷爭,洶湧險惡的傾覆之危,覬覦窺探的眾色目光,終年陷身的陰謀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種種如洪水般傾瀉而出。  或許是因為酒,或許是因為對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這個人和他一樣心疼,心疼那個在深黑的逆境中艱辛輾轉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難,她的堅忍不易,她鑽石般璀燦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強韌而不滅執著。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懂曾經面對的是怎樣深重的絕望。

  那一隻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樣的毅力飛越了滄海。

  一個又一個空壇拋下,他們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臟腑的哀涼。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見以深謀難測聞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淚,醉到倆人擊掌為盟約定爭伐瓊州,醉到……傾心愛戀的人兒,怨嗔的替他擦臉,執起一縷青絲掠過鼻尖戲弄。

  果然是……醉了。

  這個夢真好。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3:03 PM

番外  蝶變

  銀燭靜靜的燃燒,一滴燭淚悄悄滑落,淌在鋥亮的燭臺上慢慢凝固。

  女孩覺得冷,從迷糊中醒來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緊了母親。

  美麗的女子虛軟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經凝定了許久。

  女孩把被子掖緊,眼巴巴的望著她,見母親的嘴唇蒼白乾澀,貼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顫顫巍巍的捧過來。“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動了一下,泛起了柔和的暖意。“蹁躚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鑽回母親的身邊分享溫度。“娘,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

  女子沉默著沒有說話,微微側頭,倚著女兒細軟的發。

  “這裏好冷。”小人兒嘟著嘴抱怨。“我想家。”抬眼瞄了瞄母親的臉,女孩細聲細氣的問。“真的不能再見爹嗎?”

  “蹁躚後不後悔。”女子的聲音很軟,低頭看著稚嫩的臉。

  女孩想起離開前母親的問話,搖了搖頭。“蹁躚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沒有人陪不行。”說歸說,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錯。”女子喃喃低語,深深的悔意氾濫。“娘該把你留在揚州就好了。”

  “娘……”女孩驚住了,看著母親眼中滾落的淚,慌張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麼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頭的酸楚,淚眼模糊的凝視著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會面臨怎樣的命運。雖然極受寵愛,蹁躚卻很懂事,這一年跟著她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還經常安慰著母親,為了怕她傷心,每每扮著笑臉,甚至不提最為依戀的父親。

  是她的錯,為了一已私心不舍,將她帶離了無微不至的護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礪的風砂中,又被捉到了這個鬼地方,無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蹁躚怎麼辦。

  那個教王說的很明白,執意不從,蹁躚會遇到怎樣可怕的遭遇,但……從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蘊起一線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兒。她的武功早就廢了,已無重拾的可能,沒有力量,在這種魔窟註定淪入悲慘的下場。蹁躚……容貌太美,及至長成,必定躲不過覬覦,根本無法逃脫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還活著,蹁躚就會成為控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過了牆壁,看見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蹁躚大概會被留在這裏豢養,長大了將如這園子裏的女人一般成為任由享樂的工具,但……有時間,有機會,或許可以逃離……

  蹁躚才五歲,一個人在這可憎的環境裏生存……

  她費力的撫著女兒柔嫩的頰,戀眷不舍。

  那個人……若是知道女兒落在這種地方,一定痛徹心肺。此刻他在做什麼?會不會還在無望的搜尋?

  離開的時候,她是不是該留下隻言片語,告訴他自己一點也不怨?

  儘管他騙了她。

  隱瞞了有妻有子的現實,卻給了她幾年夢一般的日子,還給了她這樣可愛的寶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時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帶走任何憶及他的東西,唯獨……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對不起,我要死了。

  對不起,讓你傷心。

  對不起,我帶走了你最心愛的蹁躚,又把她丟在這地獄般的天山。

  “蹁躚。”輕柔的聲音低喚。

  “娘?”

  “答應娘一件事。”

  “什麼?”

  “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可以自毀,自傷,更不可以自盡。”

  “什麼叫自盡?”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應娘。”

  “嗯。”

  “除了化入聖湖,蒼梧國的人是不能自盡的,否則死後神魂永受烈火焚燒,你若是自盡,娘替你去火獄,記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卻畏怕起來。

  “蹁躚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兒的額,蒼白而平靜。“娘要暫時封住你的記憶,記得太多,你會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誦功法的口決,細細的講解,又讓女兒一遍遍重複,直到確定熟極而流,才複又叮囑。

  “這門功夫很危險,將來練的時候一定要仔細,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處練,逃離了險境,確定安定來下以後,別猶豫,立即廢了它,否則會反會害了自己……回去以後爹會保護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點頭,望著母親疼愛又不忍的臉。

  銀燭將盡,窗紙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蹁躚,原諒娘讓你受這麼多苦。”溫情的眼眸不舍愛女。“日後你想起來,一定會很難過,可你要記住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盡才不用下火獄,是你幫了娘。不管別人怎麼說,你沒有任何錯。”

  看著漸漸發慌的女兒,她牽掛而依戀。“蹁躚,親親娘。”

  小人聽話的湊上去香了香母親的臉,正想說什麼,美麗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華光,瞬間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彈起來,額際一滴滴落下冷汗。

  銀亮的燭刺刹那紮進了胸口,手上似乎還有溫熱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頭一片紊亂,無數的影像迸散,封鎖多年的記憶潮水般湧出,身體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迦夜!”少年扶著她的肩,微愕的輕喚。“你怎麼了。”

  單薄的肩膀抖如落葉,臉色白得嚇人,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

  重重抵著抽痛的額,耳邊嗡嗡的什麼也聽不到,只有母親寧靜的容顏,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離開了枝頭的白花,無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喚。

  迦夜?

  不對,她是蹁躚。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雙纖小的手,指上結著薄繭,還有……怵目的鮮紅。

  是……誰的血?

  她跳起來奔出藏身的山洞,沖到一顆樹下嘔吐起來,吐得膽汁都空了,鼻尖還能聞到揮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處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臉,一縷一縷的血在水中暈開,化為虛無,她終於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鏡,倒映出一張女孩的臉。

  是誰?

  這個十來歲的女孩,是誰?

  身後那個一臉憂急的少年……是誰?

  她明明……只有五歲……母親……

  無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沒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經睡了一整天。”有什麼人在拍她的臉。

  終於從深重的倦怠中掙開,模糊的記起了片段。

  她……用這雙手,殺了母親。

  她……是迦夜。

  她已經十一歲。

  茫然的看著憂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兩個字。“……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來嚇成那個樣子,又一下子昏了過去,究竟是怎麼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額,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殺太緊,讓你亂了心神。”

  還沒等到回答,不遠處的密林傳來了草叢分葉之聲,幾枚利箭奪奪釘在了身側,他來不及再問,拉起女孩閃身飛馳。“跑!”

  呆呆的望著身後殺氣騰騰的追兵,她踉蹌著跟隨,輕靈的身體讓這一切並不費力,前方又出現了數人,少年哼了一聲,拔劍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斬出去,暫態濺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麼了?”少年裹著臂上的傷,詫異的望著倚在樹上的人。“竟然連這幾個傢伙都應付不了。”

  她虛弱的掩住臉,怎樣也說不出話。

  手抖得連劍都握不住。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劍,被母親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紅。

  母親料中了一切,獨獨沒有想到她會被訓練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殺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臉,審視著怯弱混亂的黑眸。“不能再這樣,否則很難活著回去,至少還有三拔追兵,憑我一個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極了自己,連聲音都在發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憂慮,她不敢對視,逃一般盯著地面。

  半晌,聽得少年歎了一聲。

  沒有再說什麼,牽著她到水邊洗淨了雙手,翻出乾糧遞給她。“先吃點,你一天都沒吃過東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幾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卻硬是吃不下,肉幹的味道變得異常噁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終忍不住吐了出來。實在沒吃什麼,難受得要命也只嘔出幾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著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個累贅。

  幾次圍殺儘是淮衣護著她,無法使劍,無法進葷食,甚至怕血,這樣子居然還是七殺,她自己都覺得糟糕至極。

  淮衣問過無數次,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一點也不想回天山,她想遠遠的逃走,逃到一個沒有夢魘沒有殺戮的地方,躲過可怕的現實。

  但她不能這樣做,淮衣必須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麼辦。

  再說……她又能去哪里。

  她記得父親的樣子,也明白家在揚州,又怎樣。

  時過多年,誰能確定父親還要不要她,那個……哥哥一定比她更讓父親喜歡……她殺了母親,沒有人會原諒。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從草坡上滾落,茂密的樹林遮去了追蹤者的視線,他們靜靜的蟄伏,直到搜尋者徹底離開。

  他壓著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邊,心跳沉穩而有力。這是一起從淬鋒營裏闖出來的夥伴,私底下,他讓她叫他的本名,說這樣不會忘了自己是誰。如今她想起了過去,卻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著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體仍在微微發顫。一點也沒有平日的冷靜果決,他不懂是什麼讓她一夜改變,變得畏怯,退縮,如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義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俐落無情讓他總忘了她還是個孩子。如果不是在該死的魔教,她應該繡花學琴,和同齡人遊戲為樂。

  事實上,她是殺手中的菁華,放眼西域諸國,無人敢輕掖其鋒。稚嫩可愛的相貌下,掩藏著淬曆過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樣的惡夢,讓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賴他的保護,軟弱而無助?
  這趟回程異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這樣走下去。

  可是……這樣的她是無法在教中生存的。

  歷盡險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復。

  好在素日應答如舊,除了他,沒人知道她骨子裏的改變,眼下的狀態不知要持續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見她深夜在床腳蜷抱成一團,才知她仍擺脫不了惡夢的糾纏。一張小臉汗淋淋的蒼白,卻不肯說到底夢見了什麼。

  “別怕。”他只能輕哄,在黎明前最深濃的黑暗裏安撫瀕臨失常的人。“我在這裏。”

  “……淮衣……”喑弱的聲音像受傷的小獸。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頭擁在懷裏,輕拍小小的身體。

  過了許久,才有斷斷續續的聲音。“……我殺不了人了……我沒辦法……我一閉眼,就看見……”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對不起……”

  她說不出來,她說不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無法想像淮衣嫌憎厭惡的目光,深深的垂著頭。

  他沒說話,牽著她走到庭中的花樹下,清涼的風悠悠吹過,讓她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迦夜。”他輕輕的喚。“抬起頭。”

  半晌,深埋的頭緩緩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燦亮而眩目,忽爾一顆流星如螢劃落,帶著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巒。縈繞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尋常的靜謐懾住了心神,從沒發現夜色裏有這般寧靜美麗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該在這裏。”

  “有機會,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灑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憐惜,微笑著伸出手。“我們一起走,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驀然哽咽,撲進懷裏拼命的點頭。


  她緊緊摟著他,想把他嵌進懷裏,替他分擔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湧出的血絲。

  少年痙攣的蜷緊,無法言喻的劇痛割裂心神,已經將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對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嗚咽著安撫,連聲音都不敢稍揚。“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沒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紅得嚇人,溢滿了痛苦,“我幫不了你……反而讓你難過……”

  一滴淚落在蒼白的臉上,又一滴,帶著她的體溫,落在了少年心底。

  “別哭。”他吃力的看著淚眼,“……以後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這裏……”

  “……淮衣……”更多的淚滑落,無論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帶出了內腑的碎片。

  “……迦夜……幫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別讓我……死得太難看。”

  “淮衣!”

  “……幫我……”

  那樣哀懇的目光,她終於抽出了劍,清泓的劍身不停的顫抖。

  “……求你……”他再說不出話,非人的劇痛吞噬了心神,雙手已扼住了纖細的脖頸。

  她漸漸透不過氣,模糊的看著那張瘋狂的臉,緊緊閉上了眼。

  手……緩緩鬆開,虛軟的垂落。

  恢復了平靜的臉帶著解脫,可怖的血紅褪去,溫暖的眸子蘊滿歉疚不舍。仍是一個乾淨清秀的少年……再也不會開口。

  她呆呆的看,摟著猶有餘溫的身體,久久不放。

  風,吹幹了殘留的淚。


  “迦夜。”

  “屬下在。”

  “你的影衛呢?”

  “被我殺了。”

  “為什麼。”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監看起來又太麻煩。”

  “哦?”

  “反正他也沒什麼用處,請教王恕迦夜妄為之過。”

  “罷了,一個中原人,殺了就殺了。”

  “謝教王寬宏。”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3:04 PM

番外  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澤鮮亮的蝴蝶鳶低低的飛,隨風起伏搖搖欲墜。小小的人邊走邊跑,不太會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沒多久線斷了,飄飄蕩蕩的紙鳶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來。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帶著嬰兒一般的藍,怯怯的望著他,又回頭看看遠方樹下的人。明白她要什麼,瞥了一眼手上軟榻榻的紙鳶,偏不想給。

  父親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駐留在這裏,為了遠處那個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這是父親另一個家,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個女人為父親深愛,百般呵寵,甚至不敢讓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親,永遠不快樂。

  父親對母親極好,溫和有禮相敬如賓。除了遠行,從不違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豔羨讚歎,唯有他明白母親寂寞容顏下的哀傷。

  那一日,母親攜他遠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揚州城。明白丈夫的心無可挽回,放下了最後一絲尊嚴帶上愛子去揚州……接那對母女回西京。

  隱忍到幾近卑微的大度,或許唯有這樣,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腳步。

  精雕細琢的華邸,飾物擺件樣樣精緻,許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訪友未歸,主母不期而至,管家驚惶而尷尬,到底不敢違拗,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不該存在的女人,還有……

  他一點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紅的臉猶帶薄汗,童稚的笑顏很甜,甜得讓人心情愉快。“叔叔,紙鳶是我的。”

  管家咳了幾聲,笑又笑不出來。“稟夫人少爺,翩躚小姐沒見過外人,只會對年長的叫叔叔姐姐。”微帶窘態的說完,又哄著女孩。“該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謝謝你幫我撿紙鳶。”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氣憋在胸口越來越盛,手指無意用上了力,啪的一聲脆響,紙鳶的竹篾斷了。

  女孩呆了一下,圓亮的黑眸迅速濕漉,透明的水珠將墜不墜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猶如可憐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為解釋。“紙鳶是主公親手制的,小姐非常寶貝。”

  “翩躚。”

  宛如玉石相碰的悅耳清音,一個雪衣女子柔聲輕喚,臉色微微發白,略為驚疑的美目掃過來,只覺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親也算美貌,但……

  不染纖塵的清麗攝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華,純淨無暇,難以描摹的美撲入眼簾,他忽然想起書中所說的傾國傾城。

  “娘。”女孩轉撲進了香軟的懷中。“紙鳶壞了,叔叔凶。”

  女子輕輕拍了拍。“翩躚乖,下次給你做一個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著兩包淚。“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過去。“那是我爹,弄毀了又怎的。”還有更多話要出口,母親按住了他的肩。

  素顏驀然慘白,瞧著他的眼光越來越奇異,又望向他身後的人,最終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為難,許久才點了點頭。

  “娘!”女孩被勒得發疼,一時忘了抱怨。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談談。”母親的聲音很輕,低頭推了推。“玉兒,帶妹妹那邊玩一會,娘想和這位……夫人說說話。”

  “娘。”女孩覺察到神情有異,抱住腿不肯動。

  美麗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誘哄。“翩躚和哥哥玩,娘一會就來。”

  母親一個人在說,那個女人默默的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樣纖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說的狐媚……不太一樣。

  手邊動了一下,他低下頭。

  小丫頭趁著不注意悄悄拖過了紙鳶,試著將扭曲的紙鳶撫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沒能讓紙鳶還原,反而損得更厲害。

  “不是這樣。”他實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隨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強恢復了原狀,想再飛怕是不能了,父親做的……手藝實在不佳。

  歡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輕易忘卻了氣惱,純然欣悅。“哥哥真好。”

  甜軟的童音天真無邪,他再無法發火,悶悶的哼了一聲。

  大眼瞧出他仍有幾分不悅,溜溜轉了轉,粉潤的小嘴一翹,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聽。

  聽不懂是哪里的聲調,柔脆如清溪湧動,粉嫩的小臉甜笑,引著一隻路過的小鳥跳上了細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細的手上,絲毫不怕人的親昵。

  奇異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歷歷清晰在目。

  許多年後,他還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燦爛的陽光,日影中浮動著木葉清香,稚氣羞怯的窺看,渴望親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愛不釋手的撥弄著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書課也能帶進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會再出門了吧。

  “你在習字?”

  小人點點頭,不無得色。“本來還要學琴的,不過我把先生氣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爹沒罵你?”

  “娘說了幾句。”女孩吐吐舌,張開細嫩的十指。“爹才不會責怪,我跟他說指頭磨得好疼,爹就不讓學了。”

  父親從不放縱課業,日常要求甚嚴,竟對這小丫頭如斯嬌慣,聽得心頭極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發覺小人兒躲到了樹後,用一截樹枝埋頭挖土,不一會弄了一身泥,襟袖髒汙不堪,他不自覺皺起了眉。

  “你在挖什麼?”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說,挖了好半天終於露出一個圓壇。

  “這是什麼。”叩起來沉沉的。

  “娘釀的酒,說等我出嫁的時候才能喝。”女孩費力的揭起封蓋。

  “幹嘛現在挖。”似乎聽過這種習俗。

  “娘說要等十幾年。”稚嫩的口氣充滿遺憾,髒兮兮的手在絲衣上擦了兩擦,從領口扯出一塊碧玉,撲嗵一聲丟了進去。“到時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來不及阻止,他一時氣結。“這是做什麼。”

  “翩躚的玉在裏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彎彎的眼頗為自得。“這樣比較好,多久都記得。”

  “玉丟了爹會罵你。”同類的玉他也有一塊,豈會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從不生氣。”女孩一點也沒被嚇到。“我才不怕。”

  弄丟了家傳玉佩,父親脾氣再好也會著惱,有恃無恐的小丫頭過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嘗點苦頭,便忍下了沒有再說,看著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緊拍平,將翻亂的草皮踩實,誰也不會想到樹下的酒壇中沉著一塊不見天日的美玉。

  遠方的人談了很久,他們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魚,上樹捉鳥,聽她抱怨複雜難寫的名字,她問著圍牆外的一切,滿懷新奇嚮往。

  牽著母親的手,他遠遠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摟在懷裏,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顏,似乎異常慌亂,她知道了?知道很快會遷至西京,與他同住一個簷下。

  ……他想再聽聽她的歌,也許還會陪她玩,雖然任性,但是……很可愛。

  等了很久,始終沒有等到。

  許久以後,他才知道,在見面的第二天,那個女人永遠離開了揚州,帶著他看過一次的妹妹,無聲無息的隱去。

  回來只有父親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滿頭黑髮白了一半,突然間蒼老了許多,再沒有過去的昂揚灑脫。

  父親沒有責怪母親一個字,依然對她極好,從此不離長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親離世,憔悴的父親望著靈位出神,他才有勇氣問。“爹……是不是怨娘不該去揚州。”

  父親沉默了許久,第一次談起往事。“你娘是個好女人,雖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卻溫良賢淑,貞靜明理。是我對不起,沒能給她幸福。”

  “為什麼……”

  “是我的錯,我害了兩個人。”父親喃喃猶如自語,瘦得不成樣子。“我該知足的,清樂那麼好,嫁給我以後處處體貼,是最完美的妻子。”靜了靜,聲音逐漸顫抖起來,找了張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見的時候就明白錯了,我沒有資格,可……我想要她,想時時和她一起,永遠不分開。”

  “爹……可以把她帶回家,娘已決定接受……”

  父親疲憊的搖了搖頭。“……她是南越蒼梧國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驕傲。縱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絕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喜歡,也不會委身一個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說了謊……她一輩都不會原諒我。”

  永遠忘不了,在母親的靈牌前,敬若神明的父親……竟然痛哭了起來。

  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的淚。

  那時候,他才發現父親藏了多深的痛苦,受著怎樣的煎熬。

  從那以後,父親偶爾會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躚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歡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資聰穎,能過目不忘。

  容貌極像她母親,長大了必定是個美人。

  翩躚有可能學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來麻煩。

  ……但願她不會武功,平安快樂的生活在某處。

  萬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態,必是練了南越的秘術,非常危險。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父親說不下去,悽愴而牽掛的目光一直縈在腦海。

  待他一天天成長,父親也日漸衰弱,終於病倒,藥石無效。

  他知道,父親一直在等這一天。

  從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煩。

  生命的最後一刻,清瘦的臉忽然現出微笑,直直的盯著門口。依稀是當年躍馬長安的貴公子,縱蹄踏青覓山水,偶于密柳繁花處驚鴻一瞥,從此魂夢相系。

  笑越來越輕快,猶如春風少年脫了羈絆,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無一人的門仿佛有風掠過,簾幕微微一動,複歸靜止。

  十六年的苦尋,幾度絕望。

  父親將揚州的別業整個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樣,甚至包括放在床頭的竹蜻蜓,唯獨少了那只折斷的蝴蝶鳶,據說是母女倆離開時唯一帶走的東西。

  翩躚……應是雙十年華了,或許早已嫁作人婦。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潑淘氣,嬌癡任性,大概過得平靜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過清冷,無時不在戒惕防衛。十三四歲的年紀,目光卻蒼涼淡漠,仿佛沒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種極危險的氣息,他不願動手作生死之博,隱約有些失望,這一趟遠赴揚州,想是又找錯了人。

  謝家三公子謝雲書……也是個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無可挑剔,難得的俊彥,獨獨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誰都能看出兩人奇妙的牽絆。坊間傳聞他癖好奇特,對象又是那般不尋常的女孩,確是……耐人尋味。

  她不會是翩躚。

  不論怎麼看,沒有一處能與當年的孩子聯繫起來。

  但……

  所有的一切證明了事實……

  寸光、蝴蝶鳶、超乎年齡的武功、永不長大的身形、天山裏的雪使、玉壇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無血色,慘白如蠟像的人……

  翩躚……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他以為她過得很好,沒有人會忍心錯待那個可愛的小人兒……

  她該是無憂無慮的笑鬧,而不是全無生氣一身狼狽,平靜淡漠的迎接死亡。

  尋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親還活著……

  翻開一件件西域傳來的秘報,有如盤點她一路足跡。仿佛赤足行過漫長的荊棘地,每一步,鮮血淋淋。那般危險的秘術被她練至巔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價。

  記得蝴蝶鳶,袖中隱著寸光,卻矢口否認,一意割裂所有過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經是誰,不在乎是否還有親人。

  淡忘了身份,拋卻了名字,捨棄了未來。

  黑亮的眸子,冷,硬。

  過去所經歷的種種,他不曾問過她一個字,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

  甚至沒資格要她廢去武功,配合傅天醫施藥行治。

  他見過反噬發作時的情景,綿延漫長的痛苦折磨至極,卻始終苦捱,沉默,隱忍,一聲不響的承受。

  父親放在手心呵疼,連練琴都捨不得的心尖珍寶。在大漠無情的風霜苦寒下,再也不會流一滴淚。

  假如可能……他想傾盡一切,贖回十六年的光陰。

  他驕傲的,美麗的,寂寞孤獨的掙扎著活下來的……妹妹。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3:06 PM

番外  九微

  恭敬之極的溜須阿諛聽久了索然無趣,幾乎能背出下一句,作為魔教最年輕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湧在持續梳理換血後轉為順服,變換不過數年之間。不馴的,有貳心的一一剔去,換上一手提拔的親信,以勞苦功高與際遇不符為名,一舉提升了弑殺營的地位,讓淩銳張揚的青悍勇將淩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壓於無形,是順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這位子並不好坐,居高臨下,無數眼光潛藏著不為人道的私心,貪婪、狂熱、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層層縈繞著玉座,無形無質,揮之不去,猶如附骨之蛆。

  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標一朝實現,沒有說不好的資格。他也相當享受一言殺伐的無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運,睥睨萬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極偶爾……風撩動高塔鈴音,目光掠過重重雪峰,沙海胡楊,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巒,會有一絲恍惚。

  碧藍的天穹胡雁飛

  美麗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頭,仿佛又聽見了夕陽中的牧歌。

  一場席捲多方的疫病奪去了母親和阿爺的生命,部落裏死者累累,倖存的強者奪去了無主的財物,他與同樣淪為孤兒的艾達替人幹雜活掙一口飯。每日不間斷的辛勞,在日光下曬黑了肌膚,七歲時已是出色的騎手,熟稔的以哨音馭狗牧羊,學著打獵下套,以為一生就這樣在草原上度過。

  直到一口疏勒話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這個稱謂如今聽來恁般可笑,當初卻欣喜若狂,不辨東西一頭栽進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華之下的潛流,早被虛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訓壓力之大,歷練之嚴,令草原上自由無羈的人束縛不堪,幾度想逃,俱被擒了回來,重笞責懲。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數年後方得悉緣由。

  兩任國主盡被刺殺,百姓沸騰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幾醞傾國之亂,今時喧赫的疏勒,當日卻是風雨飄搖,王座空懸,無人敢於繼位。

  父親自國外被尋回承繼國主,逍遙王弟的行事聲名略略消釋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稱臣,重帛相賄,終於買動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殺。而後為表恭順,親子為質以顯其誠。

  年少意氣,望著王服下兩鬢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來。曾經的孺慕早在非人的訓練中磨折乾淨,眼前的男子于他毫無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與棋手的計量。

  “你把我找回來,就為這一天?”

  “就算是吧。”在國民與強權的夾縫中周旋,疲色取代了灑脫,密室相對,男人在玉案後的陰影中審視,目光複雜而晦澀。

  “你當初真該多生幾個。”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麼夠殺。”

  “機靈一點未必會死,疏勒的先祖會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險些岔氣,男人仿若不聞,覺出失態,他回歸正題。“我以為天山更喜歡一個無能的質子。”

  “你不是去做質子。”

  “真難得。”他頗為意外。“還有比質子更好的選擇?”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聲道。“你將作為西域流民被送入戰奴營,以後的路全憑自己。”

  沒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適合我。”

  他皮笑肉不笑。“那個倒楣的質子是誰。”

  “艾達。”

  乍然聽聞,瞬間燃起怒火。“不該是他!立即換掉。”

  “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無視少年爆發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沒資格命令我。”

  “我替你賣命還不夠?”忍了又忍,他惡聲嗆道。“別做得太絕。”

  “他是和你一起進來的,又是一同受訓,別人瞞不過天山。”

  “那又怎樣,他受我連累已經夠多,難道……”他忽然截住話語,眼神森冷。“你故意的,當年接我回來的時候已是這般計畫!”

  太愚蠢了,他怎麼沒想到。

  艾達與他同樣是孤兒,年紀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閉於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從許久之前已開始籌畫,不然那名疏勒近臣豈會應他的請求許可帶上艾達同歸。

  手臂青筋賁起,他極力抑住狂怒。

  “疏勒的事與艾達無關,我做流民質子隨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見陰暗處男人的神情,只聽話音毫無轉寰。“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對方,“那休想我會如你的意。”

  “你別無選擇。”男人冷而無情。“別忘了你流著疏勒王室的血,就算背叛魔教也不會信,他會死得更快。”

  “艾達是我的朋友!”他咆哮出來,滿腔憤怒幾乎失控。“他和我不一樣,不是為了讓你利用而生出來的。”

  男人的肩動了一下。

  對峙良久,密室終於有了回語。“我會用重金賄賂左使,讓他在天山好過一點,保住他的命。”

  多麼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許是因為不得不信。

  而後,艾達死了。

  入山僅三個月,為一點小事被梟長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為命的夥伴就這樣橫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鋒營,得知了這個消息已是一年以後,連埋骨之地亦無處可尋。

  “你在給誰燒紙?”忽明忽滅的火光吞噬著紙錢,俊美的少年輕問。

  “我的兄弟。”

  暗夜的樹梢落著一隻夜鳥,靜靜的望著樹下的火光,不啼不鳴。

  “希望將來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聲,斬釘截鐵的斷語。“說什麼傻話,你不會死。”

  扔下最後一把紙錢,風卷著紙灰旋揚直上,化入了濃黑的夜色。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語寫就,用藥燭熏出字句。在天山權力爭奪最激烈的巔峰,血色未明的黃昏,無聲的道出。

  那個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還活著,難免成為牽制,所以……此時辭世,正當其時。

  一聲夜啼驚破了思緒。

  這才發現四周一片漆黑,銀燭燃盡,燈火全無,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極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離了天山。乘夜而走,一聲不響的回轉中原,那樣倉促急迫,仿佛是怕猶豫反悔。

  他緩緩坐下來。

  生死弟兄不告而別飄然遠去,他反松了一口氣,只因隨之而去的還有他最為忌憚的對手。迦夜素來難以捉摸,縱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衛,他仍無致勝的把握。

  失了教王內鬥已臻白熱,立場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數。萬一介入玉座之爭,勢必不容與他親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轉成肘腋之患,難保不會痛下殺手,以迦夜的狠絕……殊影未必逃得過。

  除非能先一步將人拉過來,多年長伴,殊影對其手段秘策了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屬擁戴。可惜太過重情,為那女人連多年渴盼的自由都棄之不顧,否則……迦夜必已歿于教王掌下,多好。

  應該為之慶倖。

  不是迦夜的複仇殺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與千冥一樣淪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適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對兩人結盟的現實,憑迦夜馭使三十六國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難免傾國之危……那畢竟是他血脈所出的故國……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無法理喻的潔癖,幸好殊影說動了她相偕離教,幸好那個人死得這般及時……

  但為何在慶倖的同時,心底卻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離開疏勒的最後一刻,隱約能感覺出重簾後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頭,只望著前行的車隊,裏面錦衣華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質子的兄弟。

  成為月使之後,他漸漸明白了許多事。

  那個人確實給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寶,卻又故意令與左使面和心違的梟長老得悉,惱怒於疏勒的偏頗無視,蓄意尋釁洩憤,艾達由是無辜而亡。假質子多活一天,秘計暴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國暗間無數,唯有死人能確保安全。局一開始,就已設定好結尾。

  不知道艾達有沒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無法選擇的死去,一如他無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卻總想起與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擠奶,鬥狗賭酒,無憂無慮的笑鬧的時光,綠野上脆薄透明的春天裏,有兩個少年並肩躲在石後偷看獵手與心上人私會。

  “教王在笑什麼?”一雙柔軟的玉手揉按著額頭,吐氣如蘭的問。

  詭密多變的眼輕合,神色奇特,懷念而微悵,並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著肩,乖覺停了口。許久之後,仿佛睡著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顫了一下,改為輕捶起頸背。“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個時辰前,她的頭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嚇人,還真想帶過來讓你瞧瞧。”懶懶的話語輕鬆隨意。“她愛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張臉,胭脂的顏色一點沒亂。”

  闔著眼,指尖分毫不差的點了點嬌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樣。”

  “煙容怎敢與花使相比。”

  男子似覺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說的是。”

  “她生前也曾與我相好,總得給幾分情面,安排三日後下葬,你猜會有多少人送別?”

  “煙容愚鈍,猜不出。”

  男子眼半睜,似真似假的調侃。“煙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瓏心,哪有猜不出,不願說?”

  佳人秋波一蕩。“教王明知花使身後必然淒冷,又何必問。”

  天山上人命最是輕賤,一旦跌落塵埃,誰也不會多一分垂顧,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為失敗者。

  “我以為紫夙入幕之賓無數,或者有所不同。”

  嬌容帶上了幾份輕謔。“教王真會說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頭上的,人都入了黃泉,哪還有什麼餘情。”

  男子大笑起來。“說得真是涼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淺笑微僵。

  “你不是隨她習過媚術,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時炸出來,再撐不住笑,膝頭一軟跪了下去。“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來,似笑非笑。“什麼罪。”

  想起近日教王種種手段之酷厲,舌頭仿佛被凍住了。

  “暗中向她秘報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試圖竊我隨身令璽的罪?還是殺掉準備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狹長的眸子殺氣一閃。“說起來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頸輕輕嘖歎。“溫柔確實是最好的掩護,誰能想像毫無武功的你還能殺人。”摘下纖指上一枚平平無奇的戒指把玩,旋開寶石,一枚極細的尖刺隱現藍芒。“我還在等你動手呢。”

  “煙容不敢。”恐懼的跪伏在地,磕絆得幾不成聲。“煙容受迫情非得已,雖有曲從卻未道過重要訊息,毒粉更被棄鎖匣中,絕無半點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鑒。”

  蒼白的臉像隨時要暈過去。“煙容得教王眷寵,絕無奢想,只求平靜度日,可花使……生死兩難,不得不虛與委蛇……”

  自迦夜離教後,千冥野心欲望雙雙落空,恨怒滿腔,泰半發洩在與迦夜容貌相近的煙容身上,床笫之間淩虐非常。他雖有聽聞,礙于權爭摯肘不便出面回護,唯有視而不見。

  紫夙見煙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處,暗中指點了幾招媚術,加上卑順馴服百般乞憐方略為好過。由此開刺探之始,後又被指令伏在自己身邊趁隙而動,一直搖擺不定,他冷眼旁觀著人監視,確無非份之舉,寢席之際亦是溫存軟媚,歡愉頗多,殺之倒有些可惜。

  聲淚俱下的哀告並沒聽進多少,九微注視半晌,突然搓了搓臉頰。看這副面孔哭泣求饒,真是……說不出的彆扭怪異,略踱了幾步終於決定。

  “給你一天時間收拾東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後你的生死由他決定。”抬眼示意侍從,離開前拋下一句不鹹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這張臉。”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3:07 PM

番外  罪罰

  “從今天起,你叫藏鋒。”

  “姓什麼隨便你。”

  清清冷冷的聲音很好聽,但沒什麼感情,就像娘一樣。

  娘即使在哄他的時候,也總是淡淡的,與數位姨娘們柔膩得發甜的聲音截然相反。

  或許正因為這樣,爹不喜歡她。

  連帶著,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厭惡。冷漠的從身邊走過,視而不見,他直直的盯著,微一疏神,被騎在身上毆打的兩個混蛋重重的拎著頭撞向地面,迅速淌出的鮮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那個高大的背影。

  他的幾個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幾乎從有記憶以來,身上就沒斷過傷口。娘起初還會抱著他落淚,後來漸漸沒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藥已成了慣例。

  母親不斷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親派來的丫環總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藥碗,多數被母親潑進了一盆茂盛的蘭花。他看著那盆蘭花一點點枯萎,葉片焦黑。

  宅子裏所有人望著這間院落的眼光都是嫌惡中帶著戒惕,仿佛住在裏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議論惡毒而輕鄙,已聽得毫無感覺。

  “娘,什麼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時候他曾這樣問。

  母親沒回答,絞著花樣的剪刀忽然錯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塊連皮帶肉的指甲。

  血,染紅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麼會失手到這種地步,但,自此再未問過。

  爹踏進過娘的房間一次。

  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兒子。

  後來他再也沒還過手。

  他不想看見母親折斷了手臂,半個月不能下床。

  娘從來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遠漾著三分嘲諷。就像毒死守門護衛的時候,牽起他淡淡的道。“這樣的人,娘以前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他。”

  “為什麼現在不行。”

  娘低頭對他笑了笑。“娘犯了一個愚蠢的錯。”

  逃亡,躲避,追殺。

  他知道那些人從何而來。

  父親想讓他們死。

  他也很想讓那一大家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來越重,看著他的眼光,越來越牽掛。

  娘的時間不多了。

  他聽見大夫私下和娘說的話。

  終於到了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揚州,把他交給了另一個人。

  一個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

  從此,他有了另一個名字。

  “你要去報仇?”漆黑的眼眸抬起來,在他身上打了個轉,看不出贊同抑或反對。

  “我通過了試練,師父說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頤思量了一會,微微一笑。“碧隼。”

  “在。”

  “告訴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雲鬢,取下了手中的書卷。

  “你明知他一過試煉,定會開口。”女子軟軟的倚進懷裏。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煩了。”男子低笑,“我可沒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總要了結,此時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輕歎了聲。“背著弑父之名,到時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賭他不會動手。”玉蔥般的指替男子正了正襟領。儘管授藝非她,性情卻是看在眼中。

  “這般肯定?”心底贊同,故意淺笑調侃。“不怕他年少衝動?”

  “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記憶中的城鎮。

  越來越多的影像喚起了情緒,心頭激蕩的殺意越來越盛,險些按捺不住。

  十年,無數次幻想過復仇的一刻,如今已觸手可及。

  入目舊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森嚴的門牆殘破不堪,傾頹了半壁。殘損的朱門擋不往視線,展露出院內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敗的宅砥,齊膝高的荒草中躥出一隻野兔,毫無顧忌的看人,抖了抖長耳蹦入屋內,他著魔般的跟了進去。

  一間間屋宇空無一人,殘舊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經歷過一場浩劫。某些地方還有陳年而褪色的血漬,他想殺的人,一個也沒有。

  當年和母親被禁的院落同樣蛛網密佈,他站了許久,終於走出來,門外一張熟悉的臉對他微笑。

  “墨叔叔。”一種被欺騙的恙怒迅速躥起。

  墨鷂輕鬆的聳聳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毀了方家,替你娘報仇。”

  “我要殺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處,說不出的難受。

  “放心,那個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鷂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訴你地方,怎樣做隨你。”

  他會怎麼辦,當然是毫不猶豫的了結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殺的人?

  卑躬屈膝的諂笑,逢迎往來的每一位食客,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子彎腰點頭,恭順的擦著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點武者的痕跡。記憶中高壯強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滅了方家,殺了所有欺負過你們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規矩,給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劍……”勝者才有資格活下去。

  “他們……”

  “自相殘殺了,主上也有點意外。”墨鷂的神色說不上遺憾抑或諷刺。“聽說方老太爺是當場氣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為能更有骨氣一點,竟然在危機臨頭的一刻為求活命,拔劍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寧死不肯動手,尚有可取之處,放一條生路由之去,誰知道……”墨鷂搖了搖頭。“他們自己砍死了對方,根本不用別人動手。”

  起先是怯懦恐懼,後來一劍劍拼下來紅了眼,哪管對方是什麼人,是否流著同樣的血,皆成了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最後廢了他的武功,燒了家產,流落街頭行乞數年,被面攤的老闆收留做了雜役,變成此刻的樣子。”墨鷂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著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許久。

  想起幼年時母親淒苦的笑。

  想起家人輕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毆打吐血,卻還要在母親面前佯裝無事。

  想起這個人永遠視而不見的目光。

  想起臨終時憔悴怨恨的臉。

  手指幾度在劍柄上握了又緊,緊了又松。

  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話。

  “真恨一個人,殺並非唯一法門,有時反成了輕鬆便宜的解脫。”某次閒談,她淡淡的笑,“讓對方承受時間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於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懲罰。”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痛苦而無望的苟活。”

  黑冷的清眸微閃,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間微妙的意味他現在才領悟過來。

  靜立了許久,久到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目光。

  被注視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頭望過來,蒼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濁衰弱,掃過身形如劍的黑衣少年。

  那個少年挺得筆直,像繃緊的弓弦,隱隱有種銳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過嚴苛的訓練。無表情的面容似曾相識,氣息冷得嚇人。

  或許又是個曾經聽說過方家舊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頭擦拭著桌子,只手按著陣陣酸痛的腰。每逢陰天,受過傷的腰背疼得幾乎斷掉,為了生存必須勉力做各種粗活,早已對多年來紛雜的指點議論麻木,昔年強盛的過往如煙花寂滅,乞食數年,他所求的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會為久遠無謂的記憶漾起絲毫波瀾。

  那樣的目光終究太過奇異,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正瞥見少年收回視線轉身走開,緊握劍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顆紅痣喚起了某些沉睡的影像。

  睛朗的午後,溫暖的陽光透入天井,一個秀致明麗的女子為剛滿月的嬰兒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隨著水花四濺,孩子咿呀的稚音與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覺駐足。

  嬰兒胖胖小手劃過女子的發際,幼嫩的拇指邊一顆惹眼的紅痣,與他一模一樣。

  他的第一個兒子……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麼時候起,父輩的斥駡,叔伯的責備,旁系兄弟們輕鄙的目光扭曲了這一期望,他一天比一天疲憊,悔意在心底滋長,蔓延至鋪天蓋地。而那個女子,也漸漸失去了笑容。

  他想,大概自己做錯,帶回了一個麻煩。或許她沒有武功更好,親人們指責的聲音會小一點,對著一個毫無威脅弱女,那些猜疑恐懼遲早會消失無蹤。

  ……他又錯了,當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聲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縮暗諷的人盡皆跳出來,幾乎將她生吞活剝。

  他不敢站在她身邊,那樣洶湧敵視的目光,足以令勇氣消失怠盡。

  一聲清脆的碎響,繼而是嬰兒響亮的啼哭,他回過神,母親怒氣衝衝的摔破了孩子洗浴用的瓷碗,看不出分毫添了長孫的喜悅。

  他轉過身,快步離去,逃開了一切。

  她抱著濕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聽見婆婆的惡罵,目送著他的背影,淡漠的毫無溫度。

  再後來……他永遠是逃離。

  孩子一天天長大,女子沒有了情緒起伏,誰都可以當面指責譏罵,久了他也就麻木,進而生出厭惡。她為什麼不哭不鬧,為什麼不像其他妾室一樣曲意討好,嬌媚乞憐,那樣他或許還能保留一絲疼惜。更可憎的,那個孩子竟然開始有了同樣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無波,令人煩亂,隨時照見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來,唯有自己辨得出輪廓。望著少年的背影,他突然明白為什麼會有奇異的熟悉。

  那張臉,像極了青年時的自己。

  弄不清是怎樣的衝動驅使,他追上去,瞪著那張年輕的臉,錯亂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說她的名字,曾經深愛的名字湮滅在時間裏,破碎得不堪拾起。“……緋……緋……”

  少年冷冷的望著激動得近乎昏亂的駝背男子,一語不發。

  以鞘,推開了蒼老皴裂的手。


  春日,芳草鬱鬱,庭中繽紛鮮麗的奇花招搖盛放,招來了無數彩蝶。

  一杯溫度正好的湯藥放在矮幾上,女子翻著書卷,無意識的拿起嗅了嗅,抬手潑向一旁的花叢,半途被一隻手穩穩的托住。

  “藍叔叔看著呢。”扶正玉盞,少年低聲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現出一抹淡笑。“回來了?”

  “嗯。”少年放下一盒細點。“那一帶的核桃酥不錯,正好就參湯。”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塊點心慢慢品嘗。沒多久,苑內踏入一個修長的身影,望著漸漸走近的人,她認命的端起湯盞喝了下去。

  “回來了,一切還順利?”入眼愛侶因苦味而擰起的眉,男子漾起笑意。

  “很好。”

  不曾多說,男子也沒有多問,逕自抱起了柔軟的嬌軀。

  “我想明日去拜祭娘。”少年的聲音很低。

  偎在男子懷中,她伸手探了一下,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關切。“隨你,先下去休息。”

  “藏鋒。”男子似不經意的想起。“下月初八點蒼派掌門之子成親,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賀禮。”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應是。待兩人離去,他拾起掉落軟椅上的絲毯極慢的折起,似乎還能感覺到細柔無力的指按在額角。

  微涼。

  但,很溫柔。


  “你料中了。”臥房內,男子點了點挺翹的鼻。

  “墨鷂說的?”

  “我見他有心情買核桃酥,必定是積怨已平。”

  她稍稍點了下頭,提起一絲好奇。“為什麼讓他去點蒼?”以往這等事務丟給下屬即可。

  “這個麼……”男子眼神一閃。“點蒼派掌門的女兒剛過及笄之齡,據說活潑貌美,我想藏鋒也到年紀了。”

  另有他一點小小的私心,自然不會說得太細,她無從察覺,輕輕打了個呵欠,被他脫去軟鞋順勢歪在床上。

  絲被輕輕覆上,身邊又多了一個人,熱意誘得她習慣性的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過纖臂纏上自己的腰,他滿意的低語。“睡吧,我陪你。”

  陣陣蟬鳴入耳,花香浮動,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風拂過層層黑瓦,再無昨日風雨的餘跡。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3:20 PM

第四卷  比翼篇  第九十九章  遊子

  “你是……青嵐?”打量了半晌才敢確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確是當年淘氣愛鬧的小小頑童。

  “四哥連我都不認得了?”青嵐扭了扭,擺開在頭上亂揉的手。“也難怪,自你上次回來近十年了,娘時常惦著你呢。”

  謝飛瀾笑起來。“泉州事忙無暇□,聽說上次捎來的烏龍和茶餅得娘喜歡,這次我又帶了些。”

  “什麼也比不上你親身回來的好。”青嵐圍著他轉了一圈,瞅著唉聲歎氣,“就說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緊,非讓你好生大補一場不可。”

  聽得謝飛瀾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鑿一鑿這只皮猴。一別十年身量抽長,自然不會再同少年時期的模樣,明明結實了不少,偏偏母親慈意難違,只怕要硬著頭皮灌一肚子補湯,想來就發怵。

  “這次爹特令我回來,到底什麼事?”迫得他扔下了猶在瓊州處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趕回。

  青嵐鬼頭鬼腦的看了一圈四周,壓低了聲音。“四哥不是沒訂親?爹有意替你牽一牽紅線。”

  ……意料之中,長年忙於海事無暇於此,他並不掛心,長輩們倒是屢屢提及,頗為懸掛。

  “哪家的小姐?”隨口反問卻不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誰都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嵐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還是隨你,正巧二嫂請到家裏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謝飛瀾微一思忖。“漂亮麼?”

  青嵐點頭。“那是當然,可算江南名門閨秀中最俏麗的。”

  “那就行了,跟爹說我沒異議。”隨意而許,毫無談論終身大事的自覺。

  “四哥。”青嵐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這裏的真意。“你可不能答應,你不知道鳳歌姐喜歡的是……”

  “三哥?”男子一揚眉梢,不意外的看弟弟呆掉的臉。“我當然清楚。”頗有兄長架勢的得意。“別以為我在泉州就一無所知,回來時三哥就提醒過爹可能有這層安排。”

  “那你還……”青嵐張口結舌。

  說起來一切確實起自三哥。當年以極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連帶著閨中癡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傷憔悴經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談,芳華蹉跎至今。白老爺子為女兒心事成愁,謝震川也有歉意,想著四子留於泉州尚未成親,便召回來試探一二。

  “哎呀,有什麼關係。” 謝飛瀾搓了搓臉,幾分漫散的無賴。“反正是個女人,娶就娶唄,也算替三哥解一樁麻煩,將來還可以納妾,多挑幾個喜歡的就是了,又沒什麼妨礙,她應該不像二嫂那樣兇悍吧。”

  ……

  無視青嵐傻樣,謝飛瀾戲言調侃。“沒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幾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張臉肯定會惹事,果然說中了。”

  四哥……還是老樣子。

  青嵐無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麼可能為女人鬱結,至始至終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說歸說,四哥是否真不介意青嵐實在摸不透。

  望著兄長在桌前獨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問。“四哥?”

  男子回過頭,濃眉深蹙,困頓抑鬱,令青嵐迅速緊張起來,果然不可能這麼灑脫,畢竟是終身大事……

  “到底怎麼了,後悔還來得及,不能讓爹勉強你……”

  “青嵐。”男子歎了一口氣,灑脫的氣質化成了無奈。“想想……確實有點……”

  “呃?”

  “我捨身幫了三哥……解決爹的心事,讓謝家與白家成為姻親,就算她長得漂亮,到底也是犧牲……”

  “所以?”青嵐瞧著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擾,腦子一熱。“是不是四哥怕爹跟前不好拒絕,那我去說。”

  “那倒不用。”男子透出誠摯的懇切。“青嵐,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四哥但說無妨,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刀山火海也願意。”

  俊臉突然明朗起來,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幫我把湯喝了。”

  ……

  青嵐呆呆的目視兄長挪開後,桌上現出的碩大湯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說……”

  “娘送來的雞湯,我實在受不了,倒了又有違心意,就拜託你了。”謝飛瀾一片輕鬆,帶著解脫後的欣悅。

  “……為什麼有三碗……”青嵐的臉由白變青。

  “一天三次嘛,都在這了。不用赴湯蹈火,幫我喝了就成。”言畢瀟灑的一揮袖子,愉快無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對了四哥,你是不是又準備去勾引哪個丫環。”暫時把目光從雞湯上拉開,青嵐終於想起了此來的目的,這個四哥其他都好,唯獨浪蕩風月,加上暫歸爹娘不便管束過嚴,行止約束較之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無忌憚。

  “別說這麼難聽,我不過是和她們說說話解個悶。”男子不以為意的摸了摸弟弟的頭。“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氣,青嵐正色相告。“四哥別怪我沒提醒,你多年未歸不太明白情況,哪房都好,千萬別惹了三嫂院裏的,不然……”

  “不然怎樣?”他自詡風流,與女子交往皆為兩情相悅,出手大方,自問無甚供人垢病之處。

  “反正謝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點。”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謝飛瀾好奇的探問。“這麼說三哥娶了個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於。”在泉州日日見謝雲書傳書回家,想來均是給嬌妻的。

  “她是君隨玉的親妹,名份上沒公開而已。”青嵐翻了個白眼。“勸你是因為三哥護得緊,娘也多有疼愛,惹了她你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這般小心,無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而已,謝飛瀾無聲的腹誹了一句。

  “我給你說一件事。” 青嵐睨了一眼兄長,道出謝家年前的八卦。

  約摸半年前,小夫妻出現了第一次爭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無庸置疑,下人從未見她如此氣惱,被頻頻響起的碎裂聲嚇住,火速通報了謝震川夫婦,連帶各苑都被驚動,派出貼身婢僕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嵐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謝雲書起居的臥房內一片碎瓷破玉,甚至擲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來洩憤的也不例外。九龍墨玉燈、犀角瑪瑙杯、羊脂白玉壺、冰紋水晶盤……一件件被砸了個粉碎,看者都心疼不已,不過入眼房中雙頰緋紅嗔怒難休的麗人,又覺得不值一提了。

  被發作的對象笑吟吟的全無阻止之意,也不讓旁人攔,一味輕聲細語的勸。

  小心腳下,提防傷著自己……

  別扔太遠,耗力氣……

  喝點水再接著摔,生氣容易口幹……

  ……

  聽得人直欲捶胸頓足,這哪里像英名遠揚的謝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樣。

  獨角戲唱得未免無趣,連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淋的細喘,纖手舉起了一件越窯青瓷纏枝刻花罐,忽的人影一閃,久未動靜的男子一把奪了過去,圍觀的丫環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總算是看不下去了,盼著少主能一展威風馴妻。

  卻見謝雲書劈手奪過瓷罐,塞去一隻夜光盞,同時軟言誘哄。

  那個太重,這個輕些,摔起來聲音也好聽。

  ……

  謝飛瀾瞠然半晌,不置信的咳了咳。“你說的真是三哥?”

  “絕不會錯。”青嵐賭咒發誓。“我親眼所見。”

  “爹娘……沒管?”

  “爹當不知道,娘說三嫂多病難免煩燥,氣過了就好。”

  “……好吧……”謝飛瀾訥然無語,良久又道。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離那邊遠點。”



第一百章  鏡花

  揚州風和日暖,女兒家嬌麗動人,溫存多情,實在是個好地方。

  謝飛瀾再次慨歎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獨子早夭,必定生小在這人間天堂萬分快活。只是美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滋味別又不同。

  懶懶的伸了下腰,估算著兩位兄長何時回返,一半心神還在回味昨夜的軟玉溫香,走著走著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裏迷路,說出去恐怕會笑掉大牙,他自嘲的聳聳肩,嘗試著從迷陣中轉出門道。

  寂靜的午後,整個宅院陷入了沉眠,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穿過相似的幾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牆撲朔難辨,索性亂走一氣,晃過一角圓門,忽然定住了。

  炙熱的陽光下,門內散出一陣清新水氣,涼意誘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開了滿眼。一重重隨風起伏,粉白嬌紅百態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讓炎夏涼了起來。池邊柳樹如煙,玉白的圍欄環繞如帶,襯得池心小亭玲瓏秀雅,雪色紗簾飄飄揚揚,遠處一排朱紅的樓閣,日光下華美靜謐。

  家裏什麼時候掘了這麼大的池子養荷?

  大略眺了下方位,應該是以前待客用的芳華苑,不想數年未歸改成了這般模樣,景致令人著迷。

  層層碧葉下另有踏足之處,方圓如荷葉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葉浮波之間,趣致可愛,他一邊贊著巧思,一邊四處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這般美景,可以肯定絕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層層荷箭拱衛的小亭。如霧雪綃淡淡拂動,濾去了稍重的風,一切仿佛靜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樣熱的天氣,竹椅上卻墊著白虎皮,嬌軟的柔軀嬰兒般微蜷。冰肌玉骨,紅顏傾國,玉手斜枕腮下安寧的沉睡,渾然不覺左右多了一個人。

  他該立時退出去,眼睛卻怎麼也離不開,心忽然跳得極快。

  如墨青絲散亂,旖旎的情致宛如畫境,近看更是心神搖曳。鼻端隱隱有香氣襲人,分不清是荷香還是……

  勁風猝襲,他本能的彈開,待回神時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個人。突襲的少年長劍指地,護在女子身前。

  功架倒是不錯,心下暗咕了一句。

  “閣下何人!”少年口氣不善,冰冷而戒備。

  他抱臂而對,擺出主人的架勢。“小兄弟,這話該我問你,客居於此,連主人家都不認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麼。

  “你是謝家四公子?”

  “不錯。”眼睛掃過少年身後的人。“該是我請教……”

  “就算你是謝飛瀾,此內眷居所也不應擅自而入。”少年語調冷硬的打斷。“四公子未免逾禮了。”

  沒想到對方不假辭色,不覺有些狼狽。“我不過是觀賞景致,未想此處有人。”

  “如今你已知曉,可以離開了。”少年還劍于鞘,氣勢端然,並不因年少而遜弱。“還請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虧,一時啞然無話,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訕訕退開,心底好不鬱悶。

  待闖入者完全從眼前消失,少年放鬆下來,回身看了眼睡顏,揀起滑落在地的綾巾覆上嬌軀。佳人微微縮了下玉頸,一無所覺的沉眠。少年目視良久,半倚亭柱守候,不久霜鏡捧來藥盞,見狀詫然。

  “方才有事?”否則豈會暗守化作明衛。

  “沒什麼。”少年閃了閃睫。“有人走錯路。”

  無怪守衛放其一路通行,原來是……


  絕美的清顏印入心底,著魔般反復回想。並非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夥,尋芳多年經歷無數,不乏才貌兼備嬌媚入骨的美人,對一張寧謐的睡顏動心,還是頭一遭。

  “青嵐。”抓住晃過眼前的弟弟,謝飛瀾中斷了神遊。“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於此。”

  “四哥怎的突然問這個。”青嵐詫異的眨眼,“確有幾位夫人,你問哪一位?”謝家交遊廣闊,時常有武林朋友來往,作客暫住的絡繹不絕,多是青嵐經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姐。”

  “呃?”青嵐想了想。“那就只有兩位。”

  “哪兩位?”

  “一位是洛陽沈家的小姐沈明珠,年方十七,遊歷至揚州上門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女人的年齡他有自信不會猜錯。

  “另一個?”

  “另一位就是二嫂請過來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鳳歌,說起來這兩位都是美人,四哥沒見過?”

  見他神情奇特,青嵐恍然大悟,賊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見誰了?”

  “我……”

  白家的……那豈不是……他第一遭說不出話。

  青嵐瞟了半天猜出八九,笑嘻嘻的湊近。“四哥動心了?鳳歌姐號稱蘇杭第一美人呢。”確為江南閨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沒誇大。

  那樣國色天香的佳人,是他……?

  俊朗的臉忽然熱起來。“三嫂是個什麼樣的人。”完全想不通。

  青嵐一呆,思索了半晌。“不易親近,但人不錯,非常厲害就是了。”

  “厲害?”聽來教人全無好感,想必是個兇悍高傲的世家千金,為何三哥偶爾提起總有笑顏。

  “四哥是不知道的,說來話又太長。”青嵐撓頭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點可怕,現在已經好多了,總之三哥喜歡就好。”

  “你不喜歡?”他故意挑話縫。

  青嵐險些跳起來,漲紅了臉。“四哥亂說什麼,那是三嫂,我怎麼可能……”

  謝飛瀾哈哈大笑,青嵐才知道上了當。

  “三哥到底喜歡她什麼,說當時為這差點跟大哥鬧僵?”

  “確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對,比爹還固執,不是三哥堅持肯定結不了親。”

  即使與君王府結盟也不必這般委屈,何況以三哥的人品什麼樣的佳人不可,謝飛瀾不以為然。

  “她沒那麼差。”青嵐不知該怎麼說,“你見了就知道,倆人感情是極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都快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麼都讓著她。”

  “為何一直沒見過。”長嫂二嫂會過數次,唯獨三嫂從未謀面,說來還真好奇。

  “三嫂身子不好,娘特囑她不必早晚問安,多半足不出戶。恰好今天你有機會。”此番有人作陪,青嵐倒是高興。“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兩位姑娘去瘦西湖賞景,少不得要人護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當然也是借機讓謝飛瀾與白鳳歌多多親近,同住一簷卻始終未謀面,四哥更一徑尋花問柳,長輩都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務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卻不曾反對,異常爽快的答應,青嵐禁不住猜疑是因為某位佳人,暗地偷笑。

  所謂的千里姻緣一線牽……或許大抵如此。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28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9-14 06:31 PM 編輯

第一百零一章  水月

  十裏煙波瘦西湖,櫻桃紅破一聲蕭。

  此番賞景倒未用船,尋了一地風景佳處,在一株樹蔭濃密的古木下懸起軟幛鋪落絲毯,圍了一片清淨地閒話怡情。女眷出遊,所帶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當軟墊漆幾陳設妥貼,瓜果細點一一在案,方有了談笑的興致。

  佳人佳景,又正對著湖光山色,確是一種享受。

  大嫂二嫂相繼落座,大嫂攜著一個嬌俏活潑的少女笑言相談,二嫂伴著鬱鬱微愁的三嫂喁喁細語,最後下車的,是心懸已久的美人。

  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若不勝衣的嬌柔使人移不開視線,連沈家小姐都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按說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不應此等怯弱,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態,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矯揉造作,換了她卻是我見猶憐,直想倍加呵疼。

  愈瞧愈是心動,險些按捺不住趨近搭話,隨在她身後的少年冷眼一橫,又立時提醒了理智。

  “那是誰?”覺察一道目光久繞身畔,女子淡淡掃了一眼。

  “謝家四公子謝飛瀾。”少年低聲答。“久居泉州,近期暫歸。”

  他的四弟……複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長得有點像。”

  少年俯身替她擺正果盤,藉以遮去那抹炙熱的眼光,這樣的男子他已見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叔嫂之防仍毫不顧忌,著實有些駭訝。

  謝飛瀾哪知旁人所想,見佳人一笑已神魂頓失。被人一扯才醒過神,對上青嵐怪異的眼。

  “你幹嘛總看著……”

  “什麼?”

  “沒。”青嵐吞下了詰問,初見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不能怪四哥失態。

  謝飛瀾也知這般注目無禮了些,勉強收回視線打量座中諸人。

  三嫂……容貌不錯,不著痕跡的掃了下鄰二嫂而坐的女子。舉止嫻雅合度,標準的大家閨秀,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傾心愛慕之處,竟能捨下傾城絕色相就。眼見眉心輕顰如有心事,並不像受盡呵寵嬌縱任性的模樣,或許是在惦著丈夫遠行未歸。

  沈家小姐沈明珠年少活潑明麗爽朗,雖是初至卻不拘謹,眉目靈動笑語如珠,顯然對絕美而沉默的佳人極是好奇,拉著謝家大嫂悄聲問長問短,不時偷覷,偶遇回視馬上紅了臉。

  “那又是誰。”少見純然的小女兒態,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洛陽沈家沈明珠,沈淮揚的妹妹。”霜鏡亦是莞爾。

  沈……她凝目注視了半晌,少女起先臉紅,後來見她凝望,反而大著膽子湊過來。“明珠見過三少夫人。”

  大嫂笑吟吟的介紹。“翩躚還未見過,洛陽沈世伯的心肝寶貝,小小年紀一個人遊歷江湖,真是巾幗俠女。”

  “我哪當得起這般讚譽。”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揚州的景致誇得天下無雙,我總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來。”

  “原來明珠竟然是偷著出來的?”大嫂嗔笑著責備。“好大的膽子,也不顧沈世伯擔心,該打。”

  少女躲到佳人身後,避過作勢掐來的手,一迭聲告饒。蘋果般的臉頰紅潤可愛,一派嬌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來,哪還捏得下去。

  美麗的臉龐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詳,沈明珠漸漸斂起了笑。“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螓首極輕的點了一下。“不笑的時候有幾分……”

  不自覺的摸摸臉,明眸盈滿了懷念。“三少夫人萬里迢迢送大哥回家,沈家上下無不感恩,我總想尋機致謝,可又怕擾了夫人靜養……”

  見氣氛融洽和諧,青嵐略為意外的嘀咕。“難得沈姑娘能與她親近……”

  謝飛瀾離得稍遠,聽不真切談笑話語,偷眼暗瞥佳人,一顰一笑心神牽動,竟似回到了初識情味的青澀少年時。

  長長的眼睫猶如扇影,遮去了飄忽的神思,因舊憶而泛起輕淺的笑意。抬眼見野花淡淡風卷塵香,飛燕成雙在葉間呢噥,無由的生出寂寥。

  淮衣已逝,眷侶未歸。

  那個錦書頻傳的人猶在天涯另一頭,對著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氾濫。
  平靜的湖面碧波鱗鱗,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響,掀起了潑天白浪,數個著魚皮水靠的人躍出,

  雪刃翻飛,突變襲來,散在周邊的近侍應變極快,迅速截住搏殺。來者並非庸手,謝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銳,拼鬥起來旗鼓相當,一時僵持不下。

  “哪里來的傢伙,竟敢在揚州地界挑釁。”青嵐極是詫異。

  “瓊州瓊海派的餘孽。”謝飛瀾認出來歷。“想不到居然跟這麼遠。”

  “瓊海派?”青嵐明白了幾分。“不是已被擊破?”

  “七七八八吧,畢竟樹大根深,約摸逃出了幾個。”謝飛瀾不甚介意的觀戰,早料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過追到千里江南還真有點意外。

  一聲驚叫入耳,倆人頓時色變。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挾著淩厲的殺氣沖向女眷,沈明珠堪堪跳起來攔在兩個不諳武功的女子身前,掌勢未出應變不及,一望即知擋不住攻勢,危殆之極。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隨在身邊的少年已迎了上去。

  捷如游龍,殺氣畢露,如一顆飛逝的流星截住了攻襲,驚險萬狀的周旋。謝飛瀾正待上前助陣,卻被一名突然現身的青年攔住,青嵐似認得對方,捺住了插手的意圖。

  龍吟般劍響過後,人影猝分,鮮血從半空灑落,碧草上登時腥氣撲鼻。

  暗襲的中年男子踉蹌跪地,胸腹之間血流如注,眼見是不能活了。

  少年臉色煞白,肩頸上可怖的劍傷同樣怵目驚心。掠陣的青年飛躥過去,扶住了少年運指連點,迅速止住了血,熟練的上藥裹傷。

  謝飛瀾在一旁觀察,心底駭異。

  此人隨機而動,必定從頭至尾伏在左近,他卻蒙然未覺,幸虧是友非敵,不然……

  “藍叔叔。”少年嘴角滲血,硬撐著才沒昏過去。

  “幹得漂亮。”男子低聲出言。“沒有被誘敵之術分心,出劍也很俐落,只是太過行險,避過鋒頭改為纏鬥更好。”也不至於傷得如此之重。

  一隻柔軟的手拭去無邊冷汗,疼痛忽然變得遙遠。

  “劍法是誰教的。”少年昏迷過去,女子眉尖一蹙。

  “碧隼。”藍鵠開始替同伴哀悼,“其實藏鋒學得不錯。”

  “他用不著學這麼狠的。”女子淡道。“復仇而已,又不須以刺殺為生,拼法過於博命,很容易八面豎敵。”

  “是。”

  謝飛瀾笑顏安撫驚魂甫定的二嫂,留意這廂的情景,暗裏悚然。

  猝變忽生鎮定如斯,身邊又防衛重重無隙可乘,不說少年,那一名不知從何處冒出的青年就摸不清深淺。形跡如迷潛身隨護,袖手觀戰不離左右,事畢點評切中利害,一場奪命襲殺仿佛成了淬練藝業的試手。

  杭州的白家,竟有這樣深蘊的潛藏。

  青嵐看下屬收拾完來敵,恰好聽見他極低的自語。“四哥說什麼?”

  “我是說……”他以目光示意。“她很厲害。”

  青嵐笑起來。“那是當然,所以我提醒你別誤惹。”

  “你說的確有道理……”謝飛瀾望著佳人心不在焉,忽爾覺出不對。“你提醒……你說她是……她……”

  兄長臉色遽變,青嵐還來不及詢問,迅如急雨的蹄聲從陌上傳至。未幾,一騎白馬自柳蔭深處穿出,馬上的男子風塵僕僕,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入眼此地眾人,三分疲態立時轉成了欣悅,縱身下馬。

  “三哥。”青嵐驚喜萬分。“這麼快,大哥不是傳書還要十餘日才能到?”

  兄長歸來,謝飛瀾面上微笑,心底卻禁不住惶惑,如被一隻巨手攥緊,竟有些透不過氣,她……究竟……

  俊顏一笑,如朗日華光奪人神魄。“瓊州事了,我先行回來,比大哥走得稍早幾日。”

  快了十餘天,哪是稍早幾日的事,只怕一路上快馬加鞭才是。

  “三哥惦記著家裏呢。”謝飛瀾淡笑調侃,掌心不自覺的扣緊。“估摸是回來見三嫂不在才趕過來的。”

  謝雲書笑而不語的默認。

  行過去對幾位女眷點頭示意,一一招呼過,又瞧向魂牽夢縈的人。

  玉白的嬌顏透出醉人的神彩,黑眸猶如晨星閃亮,無言的歡喜盈動,漸漸漾起了笑。不等站起他一把擁住她,扣住嬌軟馨香的柔軀不想放手,分離數月,濃烈的思念幾乎讓人沒頂。

  “我回來了。”低低的,他在耳邊道。

  她咬住唇,輕悄的,應了一聲。



第一百零一章  鶼鰈

  水聲淙淙,波光明滅,謝雲書享受的浸在浴池中。連綿數月的征伐終於過去,長途跋涉的疲累泛上來,被溫水一激幾欲睡去。

  朦朧中有人行過來,纖美的俏影端著託盤,輕輕放在池畔。秀髮低挽,窄袖輕羅,仿佛夏日迎風而綻的初荷。

  對望片刻,謝雲書輕笑一聲,拉近她吻了許久,直到氣息不穩才戀戀不捨的放開,又蹭了下紅潤嬌唇,勉強按捺住蕩漾的心神,端起託盤上的藥盞一飲而盡。

  “你……回來比我預想的快。”她在池畔替他按著肩,玉顏微紅,沒去看水下不著寸縷的健軀。

  “因為你想我了。” 謝雲書仰首望著她,眉梢眼角儘是愛意謔笑。“我怎麼忍心讓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她正待否認,皓腕一緊,人已被拖進了池中,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乍然一驚渾身透濕,她微生惱意,卻被他挑起秀頷深深吻住,神智漸漸虛無,久別重逢,年輕的身體渴望糾纏,愛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退開。還不行,才剛喝了藥,至少要等一刻……

  “翩躚。”低啞的聲音充滿了欲望,他開始後悔不該把她拉下水。半透明的絲衣若隱若現,銷魂的柔膩熨燙著每一寸肌膚。

  “嗯。”

  覺察到他的身體變化,她也臉紅了。濕淋淋的黑髮貼在頸側,長睫沾著晶瑩的水珠,無邪的甜美讓人亟想侵佔。

  “這是你第一次說想我,我很高興。”

  她不習慣這樣親昵的表白,窘迫的撇開眼。“我可沒說。”

  謝雲書只是笑,他的妻子是多麼害羞的人兒,怎可能直吐心臆。那一頁飛鴻萬里的四字短箋已道明瞭婉轉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開。

  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矣。

  說不盡的纏綿融在其中,柔情的戀棧盈動心扉,讓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瓊州插翅而歸。

  一別數月,兩地牽懸。若不是瓊州蠻荒濕熱多瘴厲之氣,她又體弱不堪遠行,豈會將她獨留家中。他愛憐的看著嬌顏,問起離別期間的種種。

  “這次去的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顧。”

  “可有什麼煩心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美眸似嗔似怨。“你不是都讓霜鏡墨鷂他們代決了,等閒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謝雲書並不否認。“你不喜歡?”

  “倒也不是。”久被擁著,她索性將頭倚在肩上。“真要我去應付未必耐得了煩,就是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沒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瑣事上。”

  “那用在哪?”她不以為意的白了一眼。

  “用在我身上。”他狡黠的一笑,不安份起來。“最好能纏著我不放,時時都離不了。”指尖邪肆的揉弄,嬌軀一陣軟麻。

  “你……”話音柔媚得聽不下去,她費力的咬住。

  “別這樣。”以吻撬開貝齒,謝雲書含糊不清的誘哄。“我想聽你的聲音。”說話間已扯開了絲衣,順著腿間摸上去。

  “剛回來就……嗯……”輕喘的呢喃銷魂入骨。

  “我很想你。”喑啞的低語附在耳畔,燃著迫不及待的火焰。“你很快會知道我有多想。”


  謝青嵐好奇的湊到謝景澤房中,翻看三哥帶回來的瓊州奇珍,謝飛瀾被一道拖過來,默默的聽兩人對答,少有的沉寂。不過珍物的樣子著實怪異,連心緒極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細打量。最後一役謝飛瀾也有參與,但主要在側翼攻襲,並未進瓊派海主殿,見此物尚是頭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銀線扣著一株奇特的植物。

  長如六角的星形,星緣卻伸出無數淩亂的墨線盤繞一團,觸手柔軟,通體漆黑,卻又間雜絲絲金光,散發著奇異的香氣,聞之胸臆一清。

  “這就是瓊海派秘不示人的……”

  “海冥綃。”謝雲書介面,順手接過去。

  “三哥來了,三嫂呢?不是說今天日要再次診脈。”青嵐探頭張望。

  “她還在休息,下午過來。”

  “還在睡?”青嵐瞟了眼天色小聲嘀咕。“這個時候也該……”

  謝景澤好笑的提點,拍了下五弟的後腦。“忘了三哥昨天才回來?”

  謝飛瀾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讓人累壞了。”

  漫不在意的任兄弟調侃,謝雲書微笑著拈起海冥綃細細端詳。

  兩年籌畫,數月親伐,謝家傾力而出,借謝飛瀾在泉州經營之利,終於奪來了這一外界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珍物。據說長於海崖秘不見光處,吸海潮濕氣數百年而長成的奇葩,被瓊海派視同拱壁,奉為鎮派之寶。

  青嵐偏頭瞧了半晌。“這是傳說中能起死回生,令武林中人內力大增憑添一甲子功力的寶貝?”實在看不出來。

  “那是騙人的。”謝雲書指尖輕摩,淡道。“其實它的功效是續斷經脈,補氣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只這樣?”青嵐略為失望。“瓊海派何必看這麼緊,害我們折了那麼多人。”

  “忘了說,還有一層作用。”謝雲書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長於寒濕之地,其性極烈,瓊海派的上層均是些老頭子,十分愛重這點。”

  “哪一點?”青嵐不解其意,等了半天謝雲書笑而不答,謝景澤低頭佯作翻書,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謝飛瀾。

  半晌,對方嘴一歪,好心的給了答案。

  “壯陽。”

  “啊?”愕了半天,青嵐漲紅了臉,“那……能給三嫂用麼。”

  謝景澤咳了咳,“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她百脈俱衰,寒毒未盡,用此正好對症,只要調理得當,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費偌大的精力僅只如此,青嵐不由遺憾。

  “別說是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載我也會去奪。”謝雲書平靜的合上玉匣。“至少有這時間我可以再去找其他靈藥。”

  當初君隨玉探出海冥綃的消息,礙於瓊州與西京相距萬里,勞師襲遠困難極大,埋線佈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機商定謝家主攻,君家暗助重帛金資,才有了這一場橫跨中原的征伐。

  謝飛瀾凝視良久,忽然直詢。“三哥這麼重視,到底是為她出身君王府,還是……”

  謝雲書稍稍一怔。“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想起多年前的邂逅,重重疊疊的回憶浮上心頭,漾起輕淺的笑。

  “……她不姓君,我也不姓謝……”

  那時,真沒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

  天山上的……四使。

  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在西域竟是彈指殺伐喋血萬里,三哥都在翼下聽憑驅策,青嵐的敬畏懼戒原出自於此,這樣的人……

  “四弟。”

  謝飛瀾驀然回神,謝雲書輕笑舉杯,“此番多虧了你,否則南閩情勢曲折,民風粗悍,真不知從何下手。”

  “三哥說哪里話,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謝飛瀾滿飲而盡,順手倒了一杯遙祝長兄。“大哥最是辛苦,難得有機會兄弟團聚,必得多喝幾杯。”

  謝曲衡返家最遲,猶帶風塵之色,面上卻是輕鬆愉悅。

  “總算是完成老三一樁心事,不然他天天懸念,看著都煩。正好瓊海派在揚州自曝形蹤,也算全面了結。”

  “讓大哥費力了。”謝雲書敬了一杯,親厚之情流露無遺。“也謝謝二哥在家裏照拂,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

  謝景澤微笑著受了一杯。

  “罷了。”謝曲衡歎了一聲。“既娶了人家,怎麼做都是份內的事,用點心也是應該的,何況此事對老四也頗有助益。”

  “君隨玉對這個半路找回來的妹妹可真上心。”謝飛瀾不自覺帶上了微諷。

  謝雲書一笑,青嵐感歎。

  “那可不是,四哥有機會到夜閣轉一圈就明白了。”

  “夜閣?”

  “當年為了迎娶這位來頭極大的君小姐,爹下令將芳華苑等幾個客苑合併,趕工起了一處新苑,按三哥的意思請能工巧匠設計了芙蓉玉池,水亭朱閣,遍植煙柳奇花,那一帶的景致可稱謝家之冠,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

  謝飛瀾挑起一邊眉,“好一番大費周章,你說的夜閣又是什麼地方。”

  青嵐說得興起,滔滔不絕。“君家財雄天下珍藏無數,君隨玉陪了半府奇珍作嫁妝,數量太多又不能亂放,三哥在苑內建了夜閣安置。上次我實在好奇,央著三哥帶我去開了開眼,幾層琳琅滿目的秘寶,看得眼都花了,什麼夜明珠珊瑚樹再普通不過,好多東西聽都沒聽過……”

  青嵐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謝雲書無奈的打斷。“別聽他吹牛,沒那麼誇張。”

  “什麼吹牛,那是我親眼所見。”青嵐抗聲,忽又唉聲歎氣。“沒見過的真想像不出,害得我後幾天做夢全是堆成山的寶貝。”

  謝飛瀾低哼。“君家可真是闊。”

  “爹也這麼說。” 口氣如出一輒,謝曲衡失笑。

  “說來君隨玉未免太過小心,傾出奇珍異寶,無非故示兄妹情重,還不是怕虧待了君小姐,謝家又不是勢利眼,用得著這般提防。”謝飛瀾自己也覺話有些過,卻控制不住。

  謝景澤一怔,謝雲書望了一眼沒出聲。

  青嵐沒聽出來。“四哥說的倒也不怪君家,畢竟……”半晌沒再說下去,化為尷尬的笑。

  “畢竟當年我極不贊成老三娶她。”謝曲衡淡淡的道。“她雖出身君家,卻自幼長於魔教,心性狠厲殺伐過重,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絕非良配。所以我一直反對,娶進門實屬迫不得已。”

  謝飛瀾沒想到大哥說這麼直接,一時怔住,看謝雲書卻是平靜淡然,並無郁色,支著頭倒酒。

  “但既然做了一家人,別的話也就不提了。”謝曲衡籲了一口氣。“成了三弟的媳婦,謝家就得多方回護,容不得外人說一句不好,這點老四也得記住了。”

  “大哥說的是。”謝景澤難得開口。“有什麼話自家人盡可隨便,對外還是留心,再說……弟妹儘管身世坎坷,人卻極聰慧,娘很喜歡她。”

  “我覺得三嫂不錯,雖然人冷了點,但氣度行事皆勝人一籌,少有及得上的。”青嵐頗有不平之色。“反是鳳歌姐見著三嫂都不說話,一句謝詞沒有。”

  說起白鳳歌,謝雲書神色微動。

  “四弟真要娶她?爹的打算是另一回事,你怎麼想。”

  “我?”謝飛瀾無所謂的笑,一貫的浪蕩本色。“女人對我來說都一樣,她長相還過得去,只要以後聽話省心,娶了也不算吃虧。”

  謝雲書眉微蹙。“婚娶為一生大事,你久居泉州爹娘不會拘管,大可挑一個傾心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三哥的運氣,恰好遇上一個絕色佳人娶進房裏。”謝飛瀾懶洋洋的彈杯一笑,自己也不懂怎會變得如此刻薄。“只可惜是個病美人。”

  謝雲書靜了一瞬。

  “四弟,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三嫂,但她已是我妻子,給三哥一點面子,別在她跟前這般口氣,我不想她心裏不好過。”

  謝飛瀾心裏一悔,嘴上仍是無遮攔的調侃。“三哥怕回去受嬌妻懲誡?我早聽說她雌風厲害。”

  “我倒寧願是這樣。”謝雲書不以為忤,俊顏溫柔。“可她性子驕傲,受了委屈多半憋在心裏,斷不會對我說。”

  “那你更不用擔心。”越見如此,謝飛瀾心裏越酸得難受。“三哥或許不懂,女人是不能太寵的,愈對她好愈不當一回事,若即若離反倒會自己纏上來,再這麼放縱三五年,她就要爬到你頭上了。”

  “我娶她,是要她幸福的。”任四弟言之鑿鑿的胡扯,謝雲書倒也不駁,依然沉靜平和。“她以前太苦,我只願盡力讓她快樂一點。”

  謝飛瀾不知是什麼滋味,上好的美酒喝下去竟如醋一般,再說不出一句話。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29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9-14 06:30 PM 編輯

第一百零二章  妒嫉

  透過樹梢,陽光和暖,葉片隨風婆娑,愜意非常。

  躺在枝椏間枕著雙臂,卻再尋不到好心情,美人嫣然相就都提不起興頭,往日的風月情濃衾枕纏綿皆失了意趣,直覺索然無味。

  屢屢浮起微帶歡喜的盈盈一笑,萬物都失了顏色。

  看遍名花,卻只記住那一抹淺笑,如墮魔障不可自拔。掐斷自己再想下去,強迫心神轉到枝頭的鳥窩,幼鳥探頭探腦的搶奪母鳥喂哺,嘰嘰喳喳的吵嚷,下方隱約有笑語飄過,越來越近。

  二嫂蘇錦容挽著白鳳歌,偕沈明珠一同在樹下的石凳落坐。

  謝飛瀾撩了一眼又無甚興趣的伏下,近日和白鳳歌會過幾次,稟持世家子女交往的分寸,有禮而不失矜持,長輩點頭贊許,哪知兩人內底作何感想。

  她……怕是還未死心。

  女人的心思並不難猜,眸光一掃,情動羞怯抑假意虛詞俱能洞悉分明,白鳳歌貌似溫雅自持,眼神卻仍牽在三哥身上。他只好奇三哥對愛妻深情有目共睹,她仍在企盼什麼。

  不想現身亦無意旁窺,濃密的樹蔭隔不斷聲音傳來。

  “昨日乘船遊湖可還喜歡?沈姑娘對傳說掌故瞭若指掌,竟比我還熟悉。”蘇錦容對白鳳歌笑語。“真瞧不出是第一次到揚州。”

  “這全因揚州之美天下聞名,此來前將山水傳述翻了個遍,明珠早已爛熟於心。”沈明珠言笑晏晏。“遺憾三少夫人未能同行,好生可惜。”

  蘇錦容微微一哼。“她難得露面一次,身子又嬌貴無比,不來也罷。”

  “三少夫人羸弱不便出門,該是我去探望的。”

  白鳳歌柔聲輕勸,“我勸妹妹省了這份心,她是君家小姐,矜貴非比尋常,聽蘇姐姐說自嫁入後鮮少與女眷走動,足以想見為人,只怕去了被視作巴結逢迎,反遭輕鄙,何苦討份不快。”

  沈明珠愕了一愕。“三少夫人不是這種人,那日我見她雖然話少卻應答如儀,定是病弱體虛,情非得已才少了往來,白姐姐大概誤會了。”

  “沈姑娘看來對她甚有好感。”蘇錦容冷哂,“也難怪,她生得相當惑人,見過的男人沒有不發昏的,沒想到連女子也不例外。”

  “我是想和三少夫人親近,卻不是因這個緣故。”少女漲紅了臉。“當年聽二哥說了些許事蹟,好生欽佩嚮往,一心想看看是怎樣不凡的女子,才……”

  “不凡?”蘇錦容嗤笑出聲。

  “沈姑娘大概不清楚她的來歷,才有這般臆想。”白鳳歌也笑,徐徐而道。“可知她生小混於魔教劣跡斑斑,在那種骯髒的地方憑姿色攀附媚上,殺人如草滿手鮮血,嫁入揚州全仗君府強壓,又恃勢在謝家橫行,哪有半點配得姑娘傾慕。這話或許不該由我來說,但見妹妹被蒙蔽至此,不得不煞風景的明言。”

  沈明珠愣了半天,直直的盯著白鳳歌,盯到對方幾乎掛不住笑。

  “沈姑娘不信?不然問問蘇姐姐,她可是一清二楚。”

  蘇錦容正要附和,沈明珠倏的站起來,俏顏十分認真。“這話確實不該白小姐來說。”清脆的嬌音聽得兩人一怔。“我雖年紀小,當年的種種也有聽聞。杭州白家若無君小姐一力回護,早已遭傾家滅門之禍,她救了合府上下,白小姐怎的全無感激之意,反在背後道人長短。”

  從未遇這般直接的指責,白鳳歌驀然沖紅了臉。

  “那是……那並不是她的功勞,全仗謝三公子的安排……”

  “縱然是謝三公子的請托,拼上性命的卻是君小姐,有道是救人急難一芥千金,何況如此重恩。”沈明珠年紀甚輕,心直不顧禮節,問得白鳳歌無言以對。“君小姐陷身魔教並非已意,好容易逃出來,猶不忘送我大哥遺骨還鄉,我嫂嫂將她活埋卻被釋歸洛陽,亦不計較二哥以怨報德,幾人能有此等胸襟。所為無不重情重義,與正道中人有何不同,何以被非議至此。”

  見白鳳歌臉色煞白,蘇錦容強笑解圍。“沈姑娘年輕,可想過她此等所為不過是故意示好,換一個好名聲搏人讚譽,騙得雲書對她感恩生疚而已。”

  沈明珠聞得蘇錦容的說辭,極是不以為然,心氣更盛。“謝三公子與她熟識已久,怎會不知為人,何須使險些喪命的苦肉計。就算真是為情用計,救人也是事實,豈可平白抹殺。明珠來揚州蒙二少夫人盛情相待,年輕識淺,心存疑惑冒昧請教,還望夫人不以莽撞責怪。”

  “沈姑娘一片赤子之心,什麼均往好處想。”蘇錦容勉強轉過話頭,“這原是好事,有些話我也不便說,將來有暇與她多相處些時日,或許又是另一般觀感。”

  白鳳歌終於緩過顏色,“沈姑娘想是有所誤解,君小姐之恩我並非忘卻,昔年在杭州也算故交,只是後來實在難以接受其品性,方少了親近往來。”

  “品性不佳?可否請白小姐細說?”不喜隱晦模糊的暗指,沈明珠索性直問到底。

  “她……”白鳳歌櫻唇翕張,僵僵的一笑。“如今我們身處謝家,怎好言及府中人的短處,終是不提為妙。”

  “鳳歌說的不錯,好歹也得顧及我這主人薄面,改道些無關閒話罷。”

  二女好容易擺脫糾纏,心不在焉的說了些瑣事。怎奈話不投機,氣氛也無先前的融洽,沈明珠見場面僵滯,自知衝撞,扯了個由頭先行離去,兩人才松了一口氣。

  謝飛瀾在樹上靜聽,見白鳳歌神色游離尷尬,不禁暗中好笑。半天不動忍得難受,一心盼著樹下的人儘早離去,誰知蘇白二人東扯西拉聊了一陣,竟又另起了話頭。

  “……四弟年輕俊朗,人又趣致健談,在泉州也是一方之主,未始不是一段良緣,和你相配可算郎才女貌,鳳歌意下如何?”

  “他一雙眼全無真心,竟日風流,明知我在謝府仍不改其行,這樣的男子……”幽怨的話語溢滿自傷。“我知謝世伯憐我蹉跎,可再不堪也不願受這等安排。”

  “男人都是這樣,待成親就收心了。”蘇錦容以過來人的經驗勸說。“景澤過去不也逛花樓,你瞧他婚後如何,全看你怎麼拿捏。”

  言語大有得色,謝飛瀾暗自可憐二哥。

  “錦容姐,爹只考慮與謝家世交,全不管我怎麼想,唯有你明白的,從我遇見起就心裏就僅有一個人。”

  蘇錦容歎氣。“我當然清楚,可三弟已娶了妻,你再是深情又能如何,聽我的勸,別再想那個不長眼的,他早迷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那個女人……”哀傷的話語漸漸哽咽。“以前仗著功夫橫行,全不把人放在眼裏,現又借著君家的名頭壓人,支著他東奔西走當牛作馬……”

  “她沒一點及得上你,造化弄人偏硬嫁了過來。”蘇錦容扯出繡帕送過去,深替好友不值,歎息著抱怨。“三弟護得跟寶貝一樣,家裏不滿的嬸姨比比皆是,又能拿她怎樣。”

  謝飛瀾心底冷笑,無非是君翩躚不耐煩搭理碎嘴嘮舌的婆娘,落下了清高倨傲的話柄,不過君王府的家世地位足以鎮住非議,眼紅也是徒勞。

  “誰奈何得了她。”俏顏透出幾許陰狠。“可上天有眼,她再囂張也活不了幾年。”

  好友恨怨如狂,蘇錦容莫名的不安。“鳳歌,我知你一片癡心,但三弟自瓊州尋來了奇藥……”

  “錦容姐。”嬌音忽然柔起來。“將來謝家執事的必定是雲書,對不對。”

  “應該錯不了,你……”

  “早年她在謝家養病,錦容姐曾與她言語衝突,那魔女必然深藏於心銜恨良久,將來坐了謝伯母之位,姐姐的日子可想而知。雲書被她蠱惑至深,謝二哥偏好醫道恬淡無爭,更是鬥不過。”

  蘇錦容思及遠景,頓時心底一涼。

  “錦容姐出身名門卻要屈於魔女之下,連旁人都覺得委屈。”白鳳歌微妙的一歎。“可惜我福薄無法與姐姐結為親眷,否則定是心無二致同枝連氣。”

  “爹如此安排,我又能怎麼辦。”蘇錦容惶然失了主意。

  “雲書帶回來的海冥綃是由謝二哥煉製?”

  “你是想……”輕輕柔柔的話語聽得蘇錦容發怵,隱約明白了些。

  “君隨玉搜遍天下也僅探出這一株靈藥,萬一沒了多好。”

  “不行!”蘇錦容驚得跳起來,轉了兩圈才穩住亂蹦的心。“三弟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奪過來的東西,真要毀掉一定恨絕了我,萬萬不可!何況她是君隨玉親妹,君王府豈是好惹的!”

  “姐姐多慮了,無非一場意外,總有辦法天衣無縫。謝世伯當初就反對這門親事,謝大哥也不喜歡,她一死謝家上下松一口氣,誰會在意。就算雲書起疑,礙著手足之情也不可能深究。君王府與謝家相隔千里,君隨玉手眼通天也查不出端倪,拿著莫虛有的名目興師問罪,屆時反成了武林的笑話。”

  不疾不徐的話語極具煽動力,謝飛瀾擊節讚歎,瞧不出白家小姐竟有此等心計,教人刮目相看,端看二嫂會不會被好友哄得昏頭依令行事。

  蘇錦容思來想去,終是不敢。

  “鳳歌你不明白,君隨玉將她嫁過來的陣仗你是親眼見到的,但你不知自她嫁入後,謝家名下各門營生利潤徒漲,銀子水一般流進來,家中衣食用度水漲船高,遠非昔日可比。這皆是君隨玉暗中施為,他對這個妹妹是疼到骨子裏的,若她在謝家有什麼三長兩短,南北刀兵立起決不是虛誑。”

  不待對方出言,蘇錦容又道。

  “你也不曾去過她所居的院落,那一帶連並數苑,亭臺樓閣無不精心雕琢,所費不貲,務求賞心,爹令大哥親自督建,可見對她的看重。娘疼她年少孤苦柔弱多病,不單免了晨昏定省早晚問安,甚至親問飲食,交待各房女眷等閒不得輕擾。三弟授命下人瑣事一概辭謝,披閱文書都在房中左右不離。她湯藥過頻失了胃口,三弟一點點哄,變著法讓她進食;她腿腳不便,他日日抱進抱出不厭其煩,下人都知道三少護妻護得跟眼珠子一樣。”

  “別看她遠嫁揚州無親可恃,君隨玉譴了大批親隨陪嫁,個個精明能幹八面玲瓏,打點得滴水不漏,幾無謝家僕役插手的餘地,她所居的一塊雖在謝家,實同君府,誰也不清楚有多少眼睛瞧著,平常相安無事也就罷了,一有風吹草動君隨玉轉瞬即知,哪容半點欺瞞。”蘇錦容一口氣道了一長串,越說越心驚肉跳,忍不住四下張望。

  “聽姐姐一句勸,別再轉危險的念頭,徒然引火焚身,否則不單自身脫不了干係,還連累了白家。”

  連累白家……累及蘇府才是最要緊的吧。白鳳歌忍住冷笑,溫順的垂下眼。“姐姐說的對,是我糊塗了。”

  聞得此言,蘇錦容稍稍松了心,微疚的安撫。“我知道鳳歌心裏委屈,下次見了她我替你出氣,定不教那魔女好受。”

  白鳳歌蹙眉低歎,“罷了,她如今是君家小姐,惹了反教姐姐日子難過,有這樣的家世,誰能奈何得了。”

  “那又如何,好歹名份上我壓她一重,還怕她翻臉?鳳歌屆時看著便是。”早已不滿公婆偏倚,聞言更是火起,蘇錦容恨恨道。

  好一手無形的挑撥,激得閨中好友出頭挑釁,表面不落分毫……幸而二嫂尚知輕重,沒應她的話去盜毀靈藥。蘇錦容人雖囂張卻頭腦簡單,被利用得徹徹底底猶不自知,謝飛瀾著實忍不住搖頭。

  白鳳歌聽著蘇錦容好言好語的安慰,心底似有把鋼刀狠銼。憑什麼他竟娶了那個魔女,憑什麼安然享受他百般呵疼,空負自己家世教養姿容嫻淑,卻落得姻緣無著街巷蜚笑,父親與兄長時時勸她看開,一口氣怎平得下來。一番反覆成了君王府的小姐,謝家上下慎讓三分,日子風光無比。原想只活得三年,三年後他總歸另娶,卻又出了海冥綃……蒼天何其不公。

  野火在心頭蔓延,嫉妒的怨毒無形扭曲了靈魂。

  謝飛瀾收入眼底,抬手將跌落的雛鳥送回巢穴,譏諷的笑了。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30 PM

第一百零三章  神奪

  碧池荷綻,水榭風回。

  襯著亭內的淺笑低語,分外閒適。

  一身水碧長裙的女子素巾縛眼,聽憑男子翻著一旁的書冊。謝雲書隨意抽取片語,她輕鬆的誦出後文,對答不假思索,教人歎為觀止。

  攬著軟玉溫香,他笑歎。“難怪你能看完天山那一壁書,竟是過目不忘。”

  她不以為然。“這有什麼難,你不也做得到。”

  “我啃完你給的那些很費了點勁。”白日訓持,夜間還得苦背,全仗著年少意氣硬扛下來。“你可是相當嚴厲。”

  她試著回憶了片刻,“我罵過你?”

  “你從不罵人。” 謝雲書輕笑著承認。“只是眼神十足傷人。”

  她怔了半晌,“我怎麼沒覺得。”

  “那是自然。”他牙癢癢的笑,咬了下粉白的耳根。“令我經常為自己的無能慚愧萬分。”

  眼睛看不見肌膚卻益發敏感,激起一片微栗,她縮著脖子要跳下膝,被他撈住不放。“別這樣,大白天的……”

  “白天又怎的。”他笑得越加放肆,愛極她羞窘微惱的嬌態,偏生不放。

  她扭動著掙扎,玉骨冰肌滑不留手,全不受力。心神一漾竟沒扣住,被她掙開了閃躲,卻忘了眼睛還蒙著輕紗,腳一下絆,手臂支不住,竟從亭欄跌了下去。亭子貼水而建,這一落幾乎翻入碧池。還好健臂及時抄住了她,再晚一點定是狼狽萬分。

  謝雲書將嬌軀收入懷中,替她扯下障眼紗巾。“嚇著了?”

  她狠狠白他一眼,禁不住想笑。“如今是我真沒用,你可稱心了。”

  “確實,再嬌弱點攀著我發抖更妙,最好再附送一聲相公……好怕……”嬌羞畏怯狀學得惟妙惟肖,她想捶又無力,直笑得花枝亂顫。謝雲書也笑,又戲謔了幾句,擁著她輕哄。“起風了,讓霜鏡送你回房歇一歇,吹病了可不好。”

  黑眸略略一閃,沒說什麼,依言讓霜鏡扶了進去。

  目送纖弱的背影消失在朱樓,謝雲書回首揚聲。

  “是四弟麼,過來吧。”

  “三哥好生享受。”謝飛瀾在牆邊不知看了多久,似笑非笑。“如此佳人,無怪在瓊州日日牽念。”

  謝雲書勾起亭間紗幕,少了遮攔,風更清涼了許多。

  “難得你到我這邊坐坐,怎麼也不出聲。”

  “出聲哪看得到這幕好戲。”謝飛瀾言語無忌。“可惜三哥眼睛太尖,不然我還想多瞧一陣。”

  謝雲書微笑,示意遠處的侍從換茶添果,待香茗繼杯才緩緩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想和你說。”

  “真是心有靈犀,我也有話想告訴三哥。” 謝飛瀾一揚眉,似正經又似戲謔。“三哥先請。”

  “前幾次要說總被你岔過去,今次算是趕巧。”略為沉吟了片刻,謝雲書道。 “不為別的,和杭州白家結親一事我覺著不妥,替你辭了可好。”

  謝飛瀾沒想到話題扯到自己身上,一時怔住。

  “正好長輩之意未定,此刻推了不算失禮,趁早了結省得來日尷尬。”

  “三哥……怎麼突然提這個。”

  謝雲書神色淡淡。“此事因我而起,儘管自問並無不可對人之處,但釀成今日之局多少有愧。拖累你去替我收拾則是錯上加錯,殊為不妥。就算你不在意,姻緣到底非同兒戲,乾脆作罷的好。”

  “只為這?” 謝飛瀾凝視著兄長深遂沉潛的眸子。

  望著一苑亭亭清荷,謝雲書淺笑。“還有……覺得你們性情並不適合,你無心她無意,這親結來有什麼意思。”

  “你怎知我無心。”沒想到早被看破,謝飛瀾下意識嘴硬。

  謝雲書好笑。“你當三哥是睜眼瞎子?我本以為你素性風流,但凡美人均不介意逢場作戲,後來才知並非如此,至少對白姑娘……”守禮守得有違本性。

  “我還不至於風流到命都不顧。”謝飛瀾自嘲,也不再掩飾。“那種女人碰了可沒好下場。”

  謝雲書聽出弦外之音。“你是指……”

  謝飛瀾斜倚亭柱,將日前無意聽見的密語悉數說了一遍,本以為兄長必定勃然大怒,卻見謝雲書僅是默然靜聽,不禁詫異。

  “三哥不信?”

  謝雲書靜了片刻,舒開眉頭。“是你所言我豈會不信,我只是沒想到原來你也在場。”

  也……謝飛瀾立即明白了癥結所在。“三哥當時在?”

  “不是我,是我私下伏的暗衛。”謝雲書歎了一聲。“他一直在左近綴著白鳳歌,已將當時的情景密報給我。”

  謝飛瀾心底一凜,迅速回想了一番,完全不曾覺察旁邊另有他人。

  “天山出來的人最精潛藏,斂氣之術爐火純青。”謝雲書釋疑,微微一笑。“他也沒發現你在,倒是打了個平手。”

  “三哥何時布下的眼線。”意外之餘忽生不快,警惕雖是好事,連自家人也不放心……

  謝雲書知他所想,婉言解釋。“我不是提防自家兄弟,但白鳳歌素有心結,又與二嫂過從甚密,你三嫂平日看脈取藥全系在二哥身上,不能不小心一二。”

  到底窒悶難消,謝飛瀾淡道。“三哥處處留神,思慮之細令人佩服。”

  謝雲書不掩歉色。“你的提醒我很感激,我也知道這多少過了些,但她眼下全無防衛之力,性命全系於此,不敢冒半點風險,還望四弟體諒。”

  或許多此一舉,或許過度謹慎會讓親人不快,卻是勢在必行。如今的幸福來之不易,不能為一時疏忽而致終生之恨。

  “三哥……做得對。”謝飛瀾長籲一口氣,吐出了鬱結。“雖然不服氣,但事實證明你有先見之明。”那場窺見僅是偶然,唯有萬無一失的預置才能確保必然。

  謝飛瀾半感歎半嘲謔。“為了嬌妻,三哥可算是煞費苦心。”

  謝雲書笑了笑。“她既託付了我,自然得對得起這份信任。”

  “娶妻如此,三哥委實辛苦了些。”見兄長甘之如飴,他竟是忍不住譏諷。“就不覺得累?”

  謝雲書只是微笑。“將來你若遇上這麼一個人……就明白了。”

  他想……他已經明白了。

  一池風荷中的水亭,輕紗如霧,若隱若現的兩人仿佛神仙眷侶。

  嬉戲調笑明明親狎無間,瞧上去卻無半點褻意,只覺柔情無限,誘人神往。

  輕嗔淺笑,恩愛愈恆。

  猶如鴛鴦交頸,菡萏並蒂,化不開的纏綿情致。

  那一襲輕紗翻落,竟像是墜入了心湖。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一瞬間羨慕起亭邊的碧葉,能在日光下承托起滑落的如水青絲,觸碰那瑩白無暇的肌膚。

  纖弱的腰身軟如細柳,不盈一握的輕柔……

  那一刻,風停,水靜……心動。



第一百零四章  秋苑

  青嵐不無納罕。

  四哥最近越來越沉默了,時常見他一個人獨自發呆。

  三哥已說服父親放棄了聯姻的打算,還會有什麼問題,難道哪家小姐太難得手,連獵豔無礙的四哥都碰了壁。

  思量了半晌不得其解,青嵐趨近若無其事的招呼。“四哥在看什麼?”

  業已盯著天井中的水缸半個時辰有餘,幾乎想去撈一撈裏面是不是有金子。

  謝飛瀾的眼睛眨了下,收回了視線。“沒什麼,看花。”

  “花?”哪里有花,青嵐瞥了下缸中可憐兮兮的幾片睡蓮葉子,傻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探問。“四哥今日不出門?”

  “嗯。”

  “四哥……這兩天心情不好?”

  “嗯?”謝飛瀾漫然否認,沒留神他的窺探。“沒,懶得動而已。”

  疑惑的感覺更重了,四哥居然連尋芳都興趣缺缺,果然非比尋常。

  “時近重陽,四哥不出去走走?”青嵐異常積極的建議。“聽說觀音山熱鬧非凡,登高賞景的遊人無數,多家秦樓楚館的花魁爭相結伴而行呢。”只差沒言明佳人雲集機會多多,不信四哥不動心。

  謝飛瀾哼了一聲半晌不動,忽然抬起了眼皮,漾起一個痞痞的笑。“打聽這麼清楚……你想去?”

  “我……”青嵐噎住了正欲滔滔不絕的鼓動。

  冷不防一隻手勾過來勒緊脖子。“老五長大了,居然知道逛花樓了……”謝飛瀾感慨良多的揉著弟弟的頭。“還不好意思,想讓四哥帶你去直說便是。”

  “誰說我想去。”青嵐好容易掙出來,氣結的漲紅了臉。“何況我都這麼大了,用得著你帶。”

  “那你擺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做什麼。”謝飛瀾惋惜的收回手,“我還以為你終於開竅了。”

  “什麼這竅那竅。”青嵐憤憤不平的抗聲,忘了初衷。“總把我當小孩。”

  “家裏最小的不就是你,老么。”謝飛瀾露骨的表現出懷疑。“四哥是一番好意,你真有自己去過?”

  扭曲的俊臉忍了又忍。“我是看四哥好像精神不佳。”

  “哦,這樣。”恢復了原先懶散的狀態,蹺著腳坐在簷下繼續發呆。“我只是有點無聊。”

  無聊你不去尋歡作樂,見兄長要死不活的怏怏之態,青嵐捺下暴跳的衝動。“莫非是思念泉州?”或許是離鄉多年親眷泰半生疏,加上家裏規矩多,不比泉州自在?

  謝飛瀾仍是搖頭。

  青嵐絞盡腦汁的尋找可能讓四哥稍稍起勁的事。

  “或者……我陪四哥聊聊?”但願能借機探出緣由。“正好很久沒一起喝酒。”

  謝飛瀾思考了片刻。“你酒量太差又沒酒品,喝醉了還會拉著人撒嬌,算了。”似乎覺得青嵐頭頂冒煙不夠,壞笑著加了一句。“到時候要我扛你回去,多麻煩。”看著小弟的臉由紅變紫,謝飛瀾忍不住放聲大笑,邊笑邊躲劈來的掌風,眼底一片暖意,嘴上毒舌依舊。“就怕你喝著喝著把我當成花樓裏的姑娘,那可是太傷四哥的心了。”

  屢屢被捉弄,青嵐幾欲吐血,氣得轉身就走,又被兄長攬住了肩。

  “青嵐知道開解哥哥,確實是長大了。”笑歎著再無半絲戲謔,難得的認真。“謝謝。”

  氣迅速平了下去。

  “我沒事,不用擔心。”謝飛瀾拍拍他,青嵐突然感動。

  “四哥,我明白其實幫不上忙,但至少是兄弟,陪著喝喝酒還是能行的,你別像三哥一樣把什麼事都擱在心裏。”

  “你的心意我瞭解。”謝飛瀾點點頭,忽爾又忍不住戲弄。“不過酒量著實欠磨練,還是過幾年再說。”

  “四哥嫌我不會喝,我們找三哥去。”這次青嵐倒沒生氣,想起早先聽說的小道消息,綻出詭秘的笑。“我知道他弄了些東西,今天有好料。”

  謝飛瀾的笑意一凝,被扯了幾步,遲疑片刻,見青嵐期待的目光,終是沒說出來,隨之跟了上去。

  “怎麼走這邊。”記得往三哥院落應該不是這條道。

  “立秋後得改走北門。”青嵐頭也不回。“四哥還不知道,三哥院子分兩塊,景色不同,出入也不一樣。”

  “什麼意思。”

  “南邊的池子養荷,開闊通暢,但夏天一過景致就差了,所以三哥自院中劃界而分,另辟了北區,適宜秋冬賞景,佈置得相當精巧。”

  一院靜謐,幾株桂木猶散著未凋的桂花甜香,沁人肺腑。放眼過去完全不見人蹤,任由兩人行過,謝飛瀾隱約生出了疑惑。

  “怎麼一個下人沒有。”

  “三嫂喜靜不愛人多。”青嵐解釋。“別看這裏好像沒什麼人,戒備森嚴卻是謝府之冠,能通行無阻的也僅有爹娘和自家兄弟,其他的想進還得三哥三嫂點頭才行。”

  “二嫂被攔過?”

  “四哥怎麼知道。”青嵐驚訝的瞥了一眼。“那是三嫂剛嫁過來不久,三哥有幾日出門,二嫂過來探訪,君家的親衛藉口小姐不適,硬拒于苑外不讓進,氣得鬧到娘跟前去了。”

  謝飛瀾撇了撇嘴,不信二嫂那麼好心,怕是心急著一探虛實究底,可惜君府的人不吃那一套。

  “後來?”

  “後來才知道三嫂根本不知這一檔事,身邊的隨侍遵著三哥的吩咐自作主張辦的。娘說三嫂羸弱禁不住人情往來,隨侍護主心切,就把這事揭過去了。”青嵐忍不住說了心裏話。“二嫂也是,被蘇家寵得張揚跋扈,二哥又管不了。趁著三哥不在,自己去不算還帶了一幫姨嫂,七嘴八舌鬧得要死,恨不得把人家列祖列宗都刨出來問,換了我也懶得見。”

  “既然娘發話,不開眼的該明白輕重了。”謝飛瀾自能想像當時情景。

  “底下非議還是很多,不過三嫂平日足不出苑,偶爾給爹娘請安三哥都陪著,沒人敢當面言聲,君府的親隨又長於打點,漸漸的也就習以為常。”說來挺佩服,在謝家過得耳根清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斜陽脈脈,宿鳥低飛,天色逐漸轉暗,心緩緩沉靜下來。

  半人高的精巧亭柱燃著夜燭,沿青石碎塊鋪就的小徑兩旁蜿蜒點綴,映襯滿庭芳草,踏上去別有一番意韻,穿越了一片修竹,曲曲折折的小徑終於近了連幢朱樓,青嵐熟門熟路的領著他繞進了主人所在。

  晚風拂過如絲碧草,剛轉紅的楓葉零星飄下,與金黃的落葉交織,帶出了秋的絢麗,天際火燒似的暮雲低垂。一彎清澈的流泉漱漱輕響,泉底青荇扶搖,卵石潔白,輕波扶蕩著紅葉,化去了秋日的燥意。

  樓前有樹,樹下有桌,桌邊有人。

  俊美的男子隨意披了件外袍,笑吟吟的攏著雙臂,瞧地上的人拔弄。

  美麗的女子跪在錦墊上,捧起滿把紅葉丟進紅泥火爐,酒香蒸騰,跳動的火光將雪色臉頰映得緋紅,火苗一點點吞噬葉片。披落的青絲被熱氣拂動,嬌顏慵懶而嫵媚。

  “三哥。”青嵐伸著脖子望,頗為錯愕。“三嫂為什麼在地上。”

  謝雲書見是二人,稍一怔又笑了。“沒什麼。”他有些忍俊不禁。“今日本想小酎一番,你三嫂忽發奇想,說古人雲煮酒燒紅葉,想必滋味與眾不同,恰好院子裏落葉無數,決意試上一試。”

  “這……”果然是個怪人,青嵐腹誹。“讓下人來就好,何必髒了衣服。”

  “翩躚想自己動手。”俊顏微笑,滿目寵溺。“左右無事,就讓她玩一玩。”

  青嵐呐呐的搖頭,謝飛瀾低頭半掩眸光。

  忽然來人,不復輕鬆自在的閒適,她的神色淡下來,玉白的雙足微不可覺的蜷起,悄悄縮入了裙下,小小的足趾劃過細草,瑩潤如脂,勻柔秀致,看得人手心發癢。再看下去竟連心頭都燥熱起來,謝飛瀾強迫自己撇開了眼。

  覺察到愛侶的局促,謝雲書立時省起,俯身一把將佳人抱進房裏,說了幾句才掩上門出來。

  “三哥勿怪,是我們來得唐突了。”謝飛瀾穩住心神開口。“逾禮失當,打擾了三哥三嫂。”

  一時漫散,未想到會有人來,將她赤足抱了出來,恁般嬌媚無依的模樣讓旁人窺見,確實隱然懊惱,對著兄弟卻不便相責。

  “自家兄弟何必拘泥。”謝雲書淡淡帶過。“你們倆是……”

  青嵐先笑起來。“三哥弄了好東西豈可一人獨享,找你要又小氣了,索性不請自來。”

  “鼻子倒靈。”謝雲書展顏而笑。“來的正合時候,我吩咐他們多蒸一點,今晚一道喝上幾杯。”

  青嵐笑嘻嘻的別過頭,“四哥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吧,我告訴你,這可是當季至上美味的……”

  “螃蟹。”謝飛瀾一語道破,換來青嵐瞪眼。

  “四哥怎麼猜出來了。”

  “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謝飛瀾欣羨而微黯。“又在這秋意十足的院子裏,三哥好情致。”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33 PM

第一百零五章  小酎

  銀白的紗燈宛如晨星,懸在半空照亮了院落。

  幽暗的中庭在夜色中悠然寧靜,酒香馥鬱,樹影婆娑,意韻十足。

  可惜人不怎麼愉快。

  本應是小倆口嘗蟹行令情趣十足的對飲變成了小宴,連謝青嵐與謝飛瀾都始料未及,悔不該來此。原因無他,除不請自來的兩人外,又多了不速之客。二嫂蘇錦容攜白鳳歌假拜訪之名不期而至,讓這場兄弟間的偶聚變了味道。

  不知謝雲書內心作何想,謝飛瀾隱約不快,青嵐話也少了,席間只聞得蘇錦容的聲音。白鳳歌矜持的沉默,俏容微帶淒傷,一雙含情的眸子不時凝望謝雲書。

  謝雲書仿佛未察,細心的替愛妻剝蟹,哄著她多吃一些。相較于白鳳歌妝容精緻,君翩躚斜挽青絲,素衣常服,拈著玉杯的指纖細可憐,一點點抿著酒。

  “弟妹真是秀氣的人兒,喝酒也這樣斯文。”蘇錦容忍了許久終捺不住,帶上了三分輕諷。

  君翩躚只淡淡一笑。

  “弟妹不能剝蟹,叫個丫環過來服侍就是,三弟何須親自動手。”拎起桌角的銀鈴晃了晃,召來一位侍女,指去替了謝雲書。

  謝雲書取過熱巾拭手。“區區小事,有勞二嫂提醒了。”

  “三弟平日也是當家的人,繁務何其多,再分心弟妹哪忙得過來,瑣事自有下人照拂,何必親為。”

  “多謝二嫂,慣了也不覺得什麼。”謝雲書微笑道,又替愛侶挑了一筷子菜。“再說照料妻子本是份內之事。”

  他愈是坦然,蘇錦容越是氣悶。“弟妹這身子太弱也確是麻煩,連出入都……”

  “我覺得還好,比前些時日強多了。”謝雲書截口,望著佳人頗為欣慰。“可見二哥煉的靈藥果然有效。”

  青嵐心知兩位嫂子不對盤,在一旁插言。“二嫂不用費心,依我看三哥樂在其中,哪有半點麻煩的樣子。”

  “青嵐說的是,這夫妻情致哪是外人懂的。”謝飛瀾帶開話題,“最近怎麼不見二哥。”

  “景澤近日一直關在藥房,連我這個做妻子的都進不去,送飯還要托人轉交。”提起來蘇錦容極是不滿。“說是三弟的安排,到底是什麼意思?”

  謝飛瀾懊悔失言,立即圓場。“這我聽三哥提過,只怪海冥綃藥性奇特,煉製之時容不得半點打擾,才不得已而為。”

  “確是我的請托,委屈二哥閉關幾天,事成了我一定擺酒致謝。”謝雲書說的很客氣,話中卻意思極堅。“還請二嫂體諒。”

  “為了君小姐的病,謝二哥難免辛苦點,姐姐別惱了。”白鳳哥細聲細氣的幫襯。“一待君小姐康健如昔,三公子也不必諸多勞累,定能省不少心力。”

  謝飛瀾聽著好笑,臉上還得神色如常。

  白鳳歌憐恤的望向始終未開口的人。“君小姐一度身手非凡,如今卻舉步維艱,處處托賴他人,會不會難過了些。”

  被點到頭上,清冷的黑眸閃了閃。“習慣了倒也沒什麼。”

  “那是多虧了三弟無微不至,不是嫁了個好夫君哪得這等閒適。”蘇錦容道。

  “君小姐傾國絕色,自然當得起。”白鳳歌婉然微笑。

  “雖是容貌無雙也得好生調養,不然因病而損,只怕色衰愛弛。”蘇錦容掩口而笑。“男人都貪新鮮,弟妹可得小心著點。”

  這話異常刺耳,謝雲書已無半點笑意。

  青嵐皺眉,謝飛瀾正待開言,卻見君翩躚秀眉一挑,拈起絲巾替丈夫拭了拭唇。“二嫂說的不錯,得好生照應這張臉。”

  打量片刻,她淡淡的揶揄。“將來不新鮮了我可不喜歡。”

  靜窒片刻,青嵐撲的一聲大笑出來,謝飛瀾側過一旁悶笑。

  僵滯的氣氛暫態化解,謝雲書也笑了,執住她的手。“我一定留意,所以你可萬萬不能拋了我去另結新歡,嗯?”

  原本做戲以對挑釁,但見眼中無限柔情,心湖一漾,浸出絲絲甜意。

  旖旎中突聽低哼,原來剪蟹的侍女一笑分心,剪下一歪,不留神傷了手。謝雲書見血滲得不少,吩咐立去敷藥包紮。蘇錦容卻不肯放,適才的嘲諷被輕易帶過,一腔窒意難消,正好借題發揮。

  “這是弟妹帶過來的陪嫁丫環?實在欠調教,剝蟹這等小事都做不好,半點用沒有,一雙手看著漂亮,竟是白長的。”

  除了青嵐猶未反應過來,其他的皆是一點就透,豈會聽不出弦外之音。

  謝雲書臉一沉,卻被纖手攔下,清顏泛起一抹極淺的笑。

  “二嫂這話錯了。一雙手不能剝蟹,可以斟酒倒茶研墨,品書行文算策;可以控韁縱橫千里,揮劍斬將奪旗;可以煉藥使毒暗算,割喉放血剜骨;至不濟的,還能像我這樣嫁個家世出眾的相公,使喚旁人代勞……有了這樣的身份,什麼髒手的事都不必自己來,二嫂說是不是?”

  明明是款款笑談,卻教蘇錦容激靈靈打了個顫,喉嚨竟像是哽住了。

  空氣一片寂靜,螓首輕輕點了點。“倒是忘了白小姐,在此預祝早日覓得佳偶,免了長輩牽懸掛念,女兒家青春有限,盲目虛擲一場空可是後悔莫及,似我這等運氣的畢竟是少。”

  白鳳歌兩手緊握,半晌才擠了一句。“多謝君小姐提點。”

  “如今我既為人婦,不該這般稱呼了。”姣美的容顏隱隱嘲謔,漫不經心的挑了一筷子蟹肉細品。“還是叫三少夫人吧,聽著也順耳。”

  白鳳歌再把持不住,猝然起身,明眸滾落了一行清淚,直直的盯著她。“我也祝三少夫人長命百歲,平安康健,永似今時今日得意……”

  “有僭了,昔年在揚州多承照拂,有生之年能見白小姐終身得托,翩躚與夫君定然額手相慶,重禮恭賀。”

  白鳳歌臉色青白交錯,嘴唇顫得厲害,再隱不住怨恨,流著淚踉踉蹌蹌的奔了出去。蘇錦容聞言變色,憤然不平。“弟妹未免太過份,你明知……”

  “明知她對雲書覬覦已久,只等我死,怎能如此不給臉面。”淡漠的語氣波瀾不驚,秋水明眸照人生寒。“二嫂可是這個意思?”

  “我……”蘇錦容臉乍紅乍白,一時語塞。“弟妹多病,怕是心眼多想了,鳳歌並沒有這個念頭,何況她畢竟是白家小姐,傷了世交情份兩家顏面上也不好看。”

  “她是二嫂的手帕交,自然情誼不同。可你我份屬妯娌,她僅是個外人。內外親疏有別,二嫂莫要忘了自己不單是蘇府千金,更是謝家二少夫人。”

  一席話說得蘇錦容面如滴血。“弟妹什麼話,責我行事不知分寸?我哪一點不是為謝家著想,反倒被指偏頗異心,今日你好生說個仔細,也讓座中的評評理。”不是礙著幾個小叔在場幾乎要破顏大罵。

  “沒有自是最好。”君翩躚懶得再理,揚聲召喚。“霜鏡。”

  一個身影在廊下躬身。“小姐有何吩咐。”

  “我累了,扶我進去休息,找人看著白鳳歌,提防她弄些尋死覓活的把戲。省得顏面薄的世家小姐在謝家出岔子,有損二嫂顧全大局的苦心。”

  推回謝雲書的手由侍女扶起。掠過目瞪口呆的謝青嵐謝飛瀾,微諷的語氣轉淡,多了一絲輕婉。“美酒尚溫,清景如畫,夫君和四弟五弟繼續喝,別讓我掃了興致。”



第一百零六章  遠憂

  白鳳歌奔走,君翩躚入樓,蘇錦容羞惱的拂袖而去,院子裏只余了兄弟三人,終於清淨下來。

  面面相覷,謝雲書破顏一笑,微帶歉色的替兄弟繼酒。

  “這幾個女人……”謝飛瀾盯著玉杯良久,喃喃慨歎。“沒一個省心的。”

  活生生瞧了一場好戲,青嵐越是回想越是有趣,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三嫂真厲害……明天娘那裏有好瞧的,二哥出了藥房肯定會被念到耳根發燙。”

  “二哥出來應是十餘日後,那時二嫂的氣也該平了。”謝雲書支頤飲酒,並不甚擔心。“娘不會說什麼,翩躚話裏留了分寸,拿不到什麼短處。”

  “誰知道二嫂私下怎麼說,少不了扯著一些婆姨挑事嚼舌,三哥不管?”

  “不該聽的東西進不了這個院子。”謝雲書全不在意。“其他的誰在乎,翩躚也不會放在心上。”

  “她還真橫。”謝飛瀾低哼。冷淡無爭的應答,話鋒卻字字見血。“三哥把那件事告訴三嫂了?”

  謝雲書搖了搖頭,無意解釋。白鳳歌並不清楚自己惹的是什麼人,更不會懂讓人無跡可尋的死法有多少種,真真惹怒把杭州白家連根拔了都有可能。而今萬事漫散,不代表翩躚就轉了性,謝雲書心中有數。

  “所以我說惹誰都不能惹了三嫂。”青嵐吐吐舌頭。“比爹還可怕。”當親人是最強力的後盾;做敵人是最危險的對手,很久之前他已明白了這一點。

  “三哥不讓女眷進苑,到底是顧慮三嫂病體,還是怕她辭鋒如刀激起眾怒?”謝飛瀾輕嘲。

  謝雲書微一楞,漸漸笑起來,目中盈滿了放縱的驕傲。“你若見了她在天山的樣子就知道,讓她去曲意周旋多麼委屈。家裏的叔嫂姨娘或許並無別意,但截然不同的經歷性情怎可能合得來,不是誰都有娘的包容。”

  謝飛瀾不以為然。“難道三哥能護一輩子?既然嫁進來,早晚得接下娘的擔子,不如早早習慣。”

  謝雲書靜了一會,突然轉了個話題。“四弟覺得我這院子如何。”

  “很好,清雅大方,景致極佳,誰看了都羨慕。”

  “送你如何。”謝雲書輕描淡寫的問,猶如在說不值一提的碎物。“四弟不回泉州,在這裏住下可好。”

  謝飛瀾一驚,半盞酒潑在了襟上。

  青嵐也呆了,懾懦的問。“三哥什麼意思。”

  “你也看到了,翩躚做不來娘那樣慈和忍耐,身子骨也不容許。你少小離家歷練良多,機敏過人,不囿于一時一地,爹也很欣賞,時常在我跟前誇你,回來接謝家的擔子正合適。”顯是思慮良久,謝雲書侃侃相勸。“泉州那邊不必掛心,自有他人接手安排,你不是愛重故鄉風情?留下來也合了家人的期望。”

  庭中寂靜無聲,唯有葉片沙沙翻卷。

  “三哥……那三哥呢!”青嵐霍然起立,惶然脫口。

  “三哥想把事情全丟給我,帶著嬌妻一走了之?”謝飛瀾一字一句,臉上透出冷笑。“得了海冥綃即拋親舍業,嫌這一大家子累贅多舌,礙著你們雙宿雙棲?”一手揪起謝雲書的衣襟,怒髮衝冠。“三哥你心裏還有爹娘麼,縱容你劃區而治護妻如寶,縱容她清高不與家人往來,最後還嫌不夠,揮一揮衣袖轉身走人,你把自己當什麼!”

  “四哥!”青嵐見兩位兄長說僵了話險些動手,趕緊拉住謝飛瀾,頭腦一團紛亂。

  “青嵐放手!”謝飛瀾怒喝。“你聽聽他說了什麼混帳話!”

  任他揪著領襟,謝雲書不閃不避,浮出一抹微倦的無奈,俊顏蒼白。謝飛瀾終是揍不下去,恨恨的一拳捶在桌上,指節登時見了血。

  “我知道是我不孝。”靜謐良久,謝雲書的聲音極低。“辜負了爹的寄望,但我真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家裏還有哪一點沒順你心如你意。”謝飛瀾惡聲譏諷。“難道要謝家人全跪在她腳下搖尾乞憐。”

  “我不會有子嗣的。”謝雲書說的很平靜。“縱然有了海冥綃,她也受不起生育之苦,我……也不敢。”

  青嵐聽得呆住了,謝飛瀾一怔,不自覺鬆開了手。

  “她能活著我已經很安慰,但其他人不會這麼想,再過幾年,必然會有流言風語,爹屬意我執掌家族,豈能容我無後,早晚會提納妾之事。”謝雲書緊緊握著酒杯,望著兄弟的眼神亮得可怕。“你不知道翩躚的娘是怎麼死的,我不能犯同樣的錯,像君若俠那樣悔恨終生。”

  “三哥你……”

  “她把什麼都托給我了。”謝雲書低喃,既是解釋,又像深埋的心聲。“若我納妾,不論何等情由,均等於在她心上插了一刀,她縱不恨我,也絕不會再活下去,屆時縱然尋得天下靈藥……又有什麼意義。”

  “你跟爹說明,或許……”

  “沒用的,爹……此前暗示過。” 早已思量過千百次,謝雲書深吸了一口氣。“二哥對翩躚的病定期細稟,爹和我一樣清楚。他如此寬待,凡事放縱,更可讓她將來開不了口,無辭可推。”

  名揚天下劍寒九州,本該是意氣風發,卻在愛妻與嚴父中左右難為……卓然出色的兄長掩不住落寞淒涼,謝飛瀾惻然無語。

  “爹是為謝家著想,可翩躚……”謝雲書聲音微啞。“翩躚受不起的……她受不起,我也受不起。”


  飲淚哭了許久,門外勸慰的蘇錦容知她不願見人,無可奈何終於離去。適才入耳的一字一句,字字剜心濺血,謝家嚴密的防衛更令一切肖想都絕瞭望。想到回杭州見父兄憂掛的目光,一顆心猶如浸落寒泉,冰徹如雪。

  拭去頰上的淚,翻出一匹謝夫人所贈的絹帛撕成束,拋過房梁挽了個死結,咬牙將脖子伸進去,腳下凳子一翻,暫態透不過氣。血液一股股往上湧,劇烈的頭痛仿佛要裂開一般,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突然身子一輕,好一會才發現自己跌落地面,有人將她拎至床上,毫不客氣的拍打雙頰,確定了不曾斷氣,又將丟開手喚人照料。

  “……真是個麻煩……”

  昏沉中聽到這樣的低語,她怒火上湧,一口氣噎在胸前,真的暈了過去。

  睡了許久終又醒來,模模糊糊睜開眼,守在一旁的丫環立即喂入湯藥,喉間吞哽劇痛,服下蜂蜜才勉強好過。 她由著丫環服侍躺下,眼睛只盯著門邊,不知過了多久,烙在心頭的身影終於出現眼簾,侍女們皆退了出去。

  “白小姐可還安好?”

  男聲清沉動聽,她癡癡的望著不言不語,一滴滴珠淚落浸濕了枕衾。

  男子微一蹙眉,立在遠處寸步未動。“請白小姐以身體為重寬心靜養,不可再有輕生之念。萬一醞成憾事,九泉之下悔之晚矣。”

  “我……”氣若遊絲的聲音失了婉轉,澀啞難聽。“……倒不如一死了之……”虛弱的麗人淒然婉傷,蛾眉緊蹙猶如梨花帶雨。“……好過……落人笑柄……”

  “今日之事,我替內子向小姐致歉。”深遂的眸子沉靜無波。

  “……三公子何錯之有。”她輕咳了咳,一徑苦笑。“……我……蹉跎至今,芳華漸逝,父兄怨責……俱是事實,三少夫人所言無分毫無差……何須致謙。”

  男子沒有答話。

  寂然片刻,眼中又聚起水光。“我只是……好生羨慕……她的福氣,並無別意……”

  “雲書不知何德何能,蒙小姐青眼,厚愛感激不盡,但此生心有所系,唯願與內子共偕白首,愧對深情尚祈見諒。”

  痛苦和失望似要從盈淚的眸子中溢出來。“……我明白,但……控制不了喜歡……我甚至……不介意做小……”

  男子退了半步。“在下無緣享齊人之福,更不敢委屈小姐。”

  她僵硬的攥緊了拳,銀牙狠咬。“……我只恨相見太晚……若不是……”

  “如果不是她,我早已埋骨天山。”他淡淡的截斷,接著說下去。“與朽草同沒,親慈手足黃泉陌路,更休言與小姐杭州偶遇。我很慶倖遇上了她,得她心許託付終身,是我前世修來的福份。”

  停了一瞬,他的神色忽然冷下來。“所以,我絕不容許任何影響或破壞的意圖,不論是誰,以何等名義。”冰寒的話語冷銳如刀。“概莫能外。”

  一語雙關的警告不知看透了幾許,俊目殺意充盈,無端悚然起栗。

  “……我……”憶起近日綿密無形的提防,她呼吸一窒,禁不住寒悚,迅速分辯。“……我沒有……我……對三少夫人絕無失禮之言……三公子不信我可以與她對質……”

  隱約有種難言的薄嘲,謝雲書道。“對質還是不用了,內子並非大度之人,有些事我也不願讓她費心,二小姐若出什麼意外,我對白世伯及白兄不好交待。”

  “我……真的不曾得罪,錦容姐可以作證……”第一次覺得俊逸絕倫的面孔令人恐懼。

  “二嫂事友真誠從無疑忌,謝家卻不能坐看她遭人利用。”冰冷的盯了一眼,“此別相見無期,小姐好自為之。”

  白鳳歌徹底絕望,望他轉身欲出,再捺不下。“那個魔女究竟有什麼好,只為她當年給過你小惠?就這樣死心塌地!”

  腳步稍稍一頓。男子回過頭,忽爾露出輕諷。“敢問一聲,我又有什麼好,值得小姐這般深情。為這不足掛齒的皮相?略具名望的家世?拋開這些,若我聲名狼藉一無所有,小姐會多看我一眼?”

  嘴唇翕合,她竟道不出半個字。

  謝雲書微微一曬。“我與她僅是身墮魔教,小姐卻是心入魔道,還望自惕自重,休再一味自誤。”

  虛榮是引,熱願受挫的不甘是毒,混在妒火煎熬中執迷成狂。戒惕之餘唯有遠避,他絕不願一個隻剩惡毒的女人毀掉千辛萬苦得來的幸福。

  懶得再說,謝雲書示意丫環入內照料。“白小姐目前仍是謝家的客人,還請悉心調養,我已修書昆玉兄,不日即至,迎小姐回杭。”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34 PM

第一百零七章  夜閣

  兩碗藥放在黑漆託盤中,冒著蒸騰的熱氣。

  謝雲書托起白玉盞遞過去,自己端起青瓷碗,正待喝下去,她忽然趨近,從後方擁住了寬挺的肩。

  “你……能不能不喝?”

  他放下碗,輕刮了下翹鼻。“不喝怎麼行,讓我抱著你卻不能碰你,那可太難了。”

  她咬了咬唇。“長期用藥總是不好的。”

  “幾天才喝一次不會有礙,傅天醫的方子你該信得過。”他輕笑道。“你喝的已經夠多,這藥自該由我來。

  “或者不用藥,我……”

  “不行。”俊顏凝重起來,話語仍然溫和。“不是商量過?只有我倆,不要別的,不管旁人怎麼說。”

  她依在肩頭默默無言。

  “什麼也別想,我會安排好一切,再過幾年我們就能離開揚州。”溫暖柔和的眼眸充盈著足以讓人安定的力量,她卻無法釋懷。

  “是我自己想……”話語稍稍頓了一下,彆扭得說不出口。“生個孩子……”

  “那也不行。”他堅定的搖頭,扯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萬一你只疼孩子冷落了我怎麼辦,想要什麼都行,除了這個。”見她蹙起眉,他調笑的輕哄。“不痛快儘管砸東西,只要你舒服就好。”

  上次爭嘴也是為此,那時她還不知能得靈藥續命,一徑想給他留下點什麼……凝望著清麗的眉睫,心裏極暖,禁不住吻上了櫻唇,帶著苦意的柔滑微喘嚶嚀,淡忘了所有煩憂。

  纖指拈起一張絹帛輕輕的翻過,瞥向下一頁。

  翻了許久終於看見可用的部分,細細將注解文字收入眼底,合上了厚重的絹冊。吩咐霜鏡留在樓外等候,獨自一人走入了夜閣。

  夜閣名為閣,外觀是一幢精巧的兩層小樓,機關重重,守衛森嚴。地下深達數層,內蘊的珍寶借地氣寒涼,以便更穩妥的收藏,她也只來過一次。

  不單是君府的陪嫁,還有成親時各方賓客的賀禮,東西實在太多,除了受命編撰記錄的人,誰也弄不清到底有些什麼。眸光一一掠過密密層層的藏寶架。暗室無風,壁上嵌的夜明珠放出光華,映著林林總總的奇珍,滿目寶光流轉。

  九合玲瓏塔、珍珠撚金席、玳瑁辟光匣,琥珀杯、翡翠樹……價值連城的寶物光彩奪目,堆滿了四壁。壁角的銀燈架上擱著辟塵珠,讓密室全無久閉的塵灰,室中寬大的書案上摞著一匣匣傳世古畫,隨便一卷均是價值連城。

  她開始尋找自己的目標,雖然腿腳比過去略為靈便,身體卻依然較常人乏力,物件無數,一點點翻找下來,額角滲出了細汗。一個漆匣擱在較高的架上,盡力踮足,怎麼也夠不著,指尖微微發顫。

  一隻手突兀的出現,替她拿了下來,背後圍上一個溫熱的胸膛,熟悉的男子氣息環繞。

  “你要找什麼?”

  她驀然一驚,垂下眼接過了漆匣,背心微微沁汗。“我……隨便瞧瞧,有點好奇,這裏的東西還沒仔細看過。”

  打量了清顏片刻,感覺懷中的嬌軀隱約僵硬,謝雲書不動聲色道。“怎的突然想起,也不讓霜鏡陪著,萬一氣力不夠怎麼辦。”

  “哪有那樣嬌弱,你不是和大哥外出談事?”

  “讓老四去了,最近他比較閑。”異樣的感覺更重,他低頭微笑。“想看什麼,我幫你。”隨手打開漆匣,十餘粒龍眼大小的明珠嵌在錦帛中閃亮,她無形松了一口氣。

  “這個?”他隱約疑惑,“是想做首飾?”

  她含糊的應了一聲,他立即覺出不對。她素來不愛飾物,對寶物更不留心,避開他獨自來此……

  眼光一動,他溫言道。“陪嫁的東西太多,我也未曾留意,正巧半日空閒,陪你一起瞧瞧也好。”說著又要拿下左近的漆匣,她一急退了一步,脊背撞上了閣架,不是他快手擁著一閃,必定被掉落的盒子砸個結實。

  “小心些。”他薄責。

  驚魂初定,她仰起臉略窘的一笑,一絡黑髮被細汗貼伏頸側。

  扶穩佳人,謝雲書拾起墜地的錦盒,無意瞥了一眼,登時錯愕。

  盒中置著十余片白玉雕成的書頁,間以金絲連綴成冊,精緻無倫,確是一件珍品,但驚訝的卻是玉面上刻繪勾描的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春宮圖,人物修美,姿勢奇特,毫髮細微之處亦極其生動,令人歎為觀止。

  見他發愣,她低頭細看,越看臉越紅,立時遮住了他的眼。

  他好笑的拉下手,清冷的嬌顏紅到了耳根,又羞又嗔。

  “這肯定是不是隨玉送的。”

  他也有同感,翻了翻盒內,找出一張短闌,清晰無誤的落著送禮人。

  金陵宋羽觴。

  他隱約想起成親時曾接到過宋羽觴的賀信,信中洋洋灑灑的對妻子身孕即將臨盆而無法親身來賀感歎再三後,神秘兮兮的暗示,此番所贈賀禮為宋家秘不示人的珍藏,有助於他馴妻,只要領會得當,必定可以將那位出身天山的桀驁佳人治得服服貼貼。

  當時未曾在意,忙碌之餘早已忘卻,此時想起損友那張沒有一刻正經的臉,真是……相當切齒的懷念。

  一頁頁翻過玉冊,圖樣越來越火辣,懷中的佳人羞不可遏,極不自在的撇開眼,他立時起了逗弄之心。

  “翩躚不好奇?”故意湊近耳邊輕吐熱氣。“難得羽觴有心,可是很少見的玩藝呢。”

  忍住麻癢躲開,薄薄的耳垂猶如紅玉。“有什麼稀奇,又不是沒看過。”

  “你看過?”他驚訝的揚眉,更不放過。“在哪?”

  “天山上……”覺出他的身體漸漸發燙,她些許心慌。“一些醫書,我翻過兩頁。”

  “哦……”拖長的聲音噙著謔笑。“看的時候不覺心動?”

  耳垂忽然被咬了一口,險些跳起來,她語無倫次。“沒有,只是……”

  “怎樣?”他好整以暇的追問,唇仿佛不經意擦過敏感的頸側。

  “很怪,很噁心。”肌膚都快著火了。

  “看別人確實有點。”他理解的點點頭,話鋒忽爾一轉。“若換成我和你?” 輕薄的指尖隨話語探動。“不想試試這些姿勢演練起來什麼感覺?”謝雲書不動聲色的挑弄,眼眸越來越深。“比如你伏在……”

  “不想!”無法控制隨之而生的臆想,她羞窘萬分。“你……這……這可不是臥房!”

  “不是臥房如何?”他笑吟吟的戲弄。“除了你我誰能進來?”

  攔不住遊移的手,她強忍溢出的呻吟,聲音細如蚊蚋。“不行……這……沒有……”

  “床?”幽暗的眸子望了眼密室,一把掃落書案上的字畫,現出烏光鋥亮的漆面,托起嬌軀一送。“現在有了。”

  木質沉黑,肌膚如雪,勻美的雙腿垂在案邊。衣衫被扯得零亂半褪,大片欺霜賽雪的春光呈露,散發出勾魂蕩魄的誘惑。難以抑制的衝動翻湧,他肆意的吮咬拔弄,溫軟的胴體止不住輕顫,黑瞳迷亂而昏然。

  他喑啞一笑,欺身附了上去。



第一百零八章  取捨

  少小離鄉,與父親並不親近,謝飛瀾挑了個恰當的時機探問。

  “雲書叫你回來?”謝震川剛打完一套拳,接過熱巾拭臉,端起案上的參茶啜飲。“一切隨你的意思,泉州揚州均可居停,家總是在這裏的。”

  “若我回來接三哥的位子?”

  謝震川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四子。“不行,謝家將來執事的必須是他。”

  謝飛瀾並未被父親不悅的神色嚇住。“既然如此,爹又何必為難他。”

  謝震川不曾發怒,了然一笑。“我知道他打什麼算盤,你也可以直接告訴他,休想。”

  “那就別逼他。”謝飛瀾直言。“爹明知他有多看重妻子。”

  謝震川眯起眼,不輕不重提點。“他首先是我謝震川的兒子。”

  “硬要他取捨于心何忍。”謝飛瀾不解。“他不在乎無後。”

  “我這個做爹的不能不在乎。”謝震川沉哼一聲。“他想離家,等我死了再說。”

  “爹真想三哥鬱鬱終生?”

  謝震川沒說話,提起漏壺澆花,透明的水簾灑在花葉上晶瑩剔亮,愈加鮮靈芬芳,良久才道。“我逼的不是他。”

  “那是誰。”謝飛瀾心念電轉。“爹是想君府……”

  “和君王府無關。”謝震川眼眸深沉。“是他護在背後的那個。”

  “爹是指……三嫂?!”謝飛瀾詫愕,幾疑聽錯。

  “她也休息得夠久。”謝震川眉心略皺,宛如刀痕一現即隱。“雲書這幾年把她當成孩子一般養,該是時候了。”

  “三嫂……不是身子太弱?”雖然確實被寵得有點過份,但也不至於讓父親看不過眼吧。

  “她是身子骨差,所以我這幾年一直放任。”謝震川微喟,持剪細細修整花葉。“但她心智遠超同儕,行事老辣狠決,非比尋常。如今雖已收斂,內底猶在,只是被書兒掩得密不透風。”原本是展翼九霄的雲雕,卻被愛子養成江南花間的嬌鶯,著實可惜。

  “這……三哥心疼,自己甘願擔了一切,似乎也無不可。”

  “雲書對外遊刃有餘,但對內……”花剪一落,截掉一大簇泛黃的病枝。“謝家族內眾多瑣事,明的暗裏無數,難道內眷不和都靠他調停問訓?眼下是有你娘打理,將來他必須有個得力的內助,那丫頭……”

  “三嫂的性情……”謝飛瀾想起那抹桀驁的麗色,永遠對丈夫以外的人淡漠疏離。

  “像你娘那樣未必上佳,過於心慈反易生事。”謝震川深深一笑,蘊著看透世情的犀利。“君翩躚連天山權謀競鬥且不在話下,還理不了家長里短?她袖手養息,一是體弱,二是不願拂了你三哥的心意。”

  “書兒實是愛重太過,不舍她受一點累。若是尋常人家也罷了,謝家……”謝震川感慨良多。“凡事一個人扛了,他會異常辛苦。”

  讓三哥納妾與這有關?謝飛瀾飛快的思索。父親料定三哥必定不願,要護著佳人便唯有離家,這樣一來……

  “爹想讓三嫂怎麼做。”

  “她當年寧願斷情遠走成全你三哥的前程,如今豈會坐視書兒身負駡名離鄉背井。”精明世故的老人微一點首。“一定會說服雲書生個孩子,阻斷所有疑議。”

  “三哥說她根本不能生子。”有什麼三長兩短……

  “景澤說有些風險……”謝震川凝望愛妻所在的小樓,恍惚了一瞬。“若是好生調理非不可能,書兒是關心則亂。”

  “萬一……”

  “人生在世,總是要冒險的。”謝震川回復了剛毅冷愎。“過了這關,她才是實至名歸的三少夫人,能與雲書並肩承擔謝家的職責。”

  鞏固地位的同時,兼以事實證明三哥回護過度,她並不像旁人以為的那樣嬌弱。母親再適時提帶,逐步將內務轉交……謝飛瀾約略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霎時又生出了微惑,父親究竟是希望三嫂成為三哥臂助,還是心疼娘被瑣務纏身?三哥縱然睿智,但對上老謀深算的父親……


  形式古雅的黑匙透出玉一般溫潤的光澤,輕輕挑起一匙糖灑入白玉盞,又挑起一匙糝入青瓷碗攪拌良久,隨手擱在託盤上,玲瓏纖手托起青瓷碗,遞至正在翻閱文書的男子臂邊。

  “我的藥不必加糖。”男子一飲而盡。“又不像你要喝那麼多。”

  她嫣然一笑,“是你說甜的苦的都陪我。”

  他一時失笑,抬手撫了撫絲發,結縭數年,脫去冰冷之外,偶爾她會露出小女兒心性,嬌嗔可愛,見之怦然心動。

  “隨玉說過一陣會到揚州探望。”

  接過信箋,她瞧了幾眼微微一笑。

  “大概是想親眼看看海冥綃效用如何。”他伸了下懶腰,將愛妻攬在膝上。

  “這幾年讓他費心了,你也累。”

  “累一點心裏高興。”他的臂略略收緊。“像這樣你在我懷裏,不知多好。”南拓追尋她的時期也忙,越忙越是焦燥,空乏而煩亂,與此刻的滿足感截然不同。

  “做你妻子真不錯。”螓首側倚寬肩取笑。“難怪有人念念不忘,這麼久了還不死心。”

  他略一攢眉,“我已和爹提過,以後她沒機會再到謝家。”一路讓人盯著她出揚州,好容易送走了麻煩,不是礙於世家情面……

  黑眸冷冷的一閃。“你倒有好生之德。”

  “怎麼這麼說。”他故作不解。

  清顏似笑非笑,指尖刮了刮丈夫的喉結。“她要沒動什麼腦筋,你會這樣小心?”

  “我一向小心。”他含笑輕啄纖指。“你教的。”

  “讓我猜猜她想做什麼?”十指相錯,她淡笑著尋思。“親手殺我無異於找死,下藥也不可能。謝家地面上,諒她也不敢動用白家的關係,最後當然只剩下一條路……”

  俊顏微笑不語。

  長睫眨了一下,“可惜二嫂不會答應,她又沒機會進藥廬,只有收買下人了,買通了幾個?”

  “兩個。”他徐徐道出詳細。“一個是打掃藥房的僕役,替他在外買了一棟私宅;另一個是二嫂身邊的丫環,翡翠鐲一雙。”

  “丫環有點奇怪,就算白鳳歌做戲騙得同情,為一雙鐲子冒死也不劃算,何況二嫂待下甚苛積威猶在,怎麼說動的。”

  “或許正是二嫂平日太苛了些。白鳳歌承諾事成後將人要過去,脫了賤籍,帶回杭州認作義妹。”

  “這也信?”一旦所謀成事丫環必定暴斃,將所有線索導向蘇錦容,反正宅中盡知二嫂與三少夫人有隙,正好拖來作替死鬼。“你怎不做場順水推舟的好戲。”

  “總得給二哥留幾分顏面。”他輕歎一聲,有些傷感。“再說白世伯看著我長大,待我如子侄。”

  她望了一眼,轉為淡嘲。“白鳳歌是蠢了點,不過倒希望她多呆一陣,我也好打發下時間。”

  聽來言若有憾,他不禁失笑。“真這麼無聊?改天陪你出去走走。”

  她懶懶的提不起勁,“不用,只是覺得日子太舒服……簡直不像真的。”與君王府如出一輒,那時清醒之時屈指可數,也就不覺。換了現在……閑得讓人歎息。

  “你不喜歡?”如擁著一隻慵懶的貓,他輕問。

  “不知道。”眉間些微茫然。“好像已經足夠好。”

  仔細瞧她的神色,他靜了半晌。“再等幾年,我帶你去遊歷名山大川,遍覽各地風情。”

  “你捨得下?”第一次談及這個話題,長睫下黑瞳幽幽,潛藏難測。

  他良久不語,低頭吻了吻粉頰。“我知道什麼更重要。”

  “你放得了?”稍稍坐直了身體,她靜靜的凝視著他。

  “……我會安排好。”他又沉默了一陣。“還有飛瀾,不是非我不可。”

  “……值得麼?”

  令人失神的笑容漾開,俊眸熠熠生光。“當然。”

  她怔怔的望了好一陣,忽然擁住他的頸吻上去。

  唇舌纏綿,熱情得讓他驚訝,迅速在體內點了一把火,細白的指尖探過小腹,帶起一陣燥熱的急迫。鷙猛的欲望竄起,他再無法思考,抱起嬌軀向床邊走去,交纏著身體滾入了床榻。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35 PM

第一零九章  蕡實

  滿堂華宴,歌舞頻傳。

  時逢江南武林世家擺酒設宴,謝家兩兄弟到場致賀,被奉為上賓而待。

  左右酬酢喧嚷,酒過三巡,兄弟二人聲音極低的談笑。

  “三哥真過份。”謝飛瀾半真半假的抱怨。“娘讓我多住一段時日,可不是讓我在家當牛作馬。一應事務都丟給我,自己去陪養嬌妻賞景作樂,完全不體恤兄弟。”

  “反正你也是閑著。”謝雲書淺笑調侃,並無半點愧色。“做得又挺順手,就當是熟悉一下家裏也好。”

  謝飛瀾氣得一哼。“三哥別想得太美,上次提的我可沒答應。”父親那般明晰的決定,豈容三哥私下變更,他倒是想提醒一二,卻礙于嚴父只能守口。

  “回來不好麼?”謝雲書歎息一聲。“也免了爹娘懸念。”

  “回來一個又離開一個,有何不同。”謝飛瀾蹺腳晃著椅子,輕漫而隨性。“再說理一大家子人拘束得緊,爹也看不慣我這脾性。”

  “你表面不羈,骨子裏卻方圓有度,行事穩妥,爹很明白的。”

  “比你還是差上許多。”攻瓊州的時候見識過幾許,這一點他心服口服,謝飛瀾道。“所以三哥還是死心吧,爹不會放人的。”

  “只要你答應,爹那邊我想辦法。”

  “還是算了。”默然許久,謝飛瀾一笑,漫然戲謔。“我沒興趣,除非……三哥院子裏也有那麼一位絕色佳人等我。”

  “這個好辦。”謝雲書笑起來,輕鬆的打趣。“江南多的是佳麗,憑你的花招還有哄不到手的?”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謝飛瀾也笑,潛藏著無人能解的晦澀。“最想求的似乎總不易得。”

  “真有中意的?是哪家閨秀。”覺出神情間幾份異樣,謝雲書不禁關切起來。“居然能讓你害相思,費點心娶回來好了。”

  “三哥別說我,臺上獻舞的美人可是眉目含情,心有所恨。”謝飛瀾嘴角一歪,舞姿絢麗的佳人媚眼欲流,只在謝雲書身上打轉。“三哥風采非凡,娶妻了還擋不住桃花朵朵。幸好三嫂不出門,否則有你好看。”

  “你三嫂心眼沒那麼小。”聽來大有幸災樂禍之嫌,謝雲書莞爾。“再說她要是出來,你以為看她的男人會比我少?”

  謝飛瀾登時語塞,又觀了一陣歌舞,謝雲書瞧了瞧時辰。

  “我去跟主人告辭,差不多該接人了。”

  婉拒了友人再三挽留,兩人策馬出城。

  這不是君隨玉第一次到謝家,但送嫁之後尚屬首次。

  謝雲書率兄弟親迎。最為關心的那個人漸趨好轉,憂慮一去,均是輕鬆而愉快。談笑隨意,話題泛泛鋪開,一路親近投契,轉眼已至謝家門邸。

  剛要迎進去,一直隨在翩躚身邊的近侍搶出來躬身稟報。

  “稟三少、公子,小姐前一刻身體不適,突然暈過去情由不明,正請了二少診治……”君府拔過來的近侍私下仍稱小姐,數年均未改口。

  謝雲書一驚,甩了韁繩疾走,適才的好心情蕩然無存。“有沒有說是怎麼回事?”走的時候明明和平日一樣。

  “事前並無異常,小姐與沈姑娘相談甚歡,一同在花苑挑選擺襯的秋菊,剛挑了一半……而後火速稟報夫人,立時請了二少過來。”

  近侍回話極快,不敢半分停頓,毫不意外幾人神色凝重。

  甫一來即聞此變,君隨玉眉頭緊蹙。

  未近屋內已見謝景澤步出,不見緊張,倒有些驚詫交織的迷惑。

  “二哥,翩躚要不要緊,怎會突然暈了。”儘管茬弱,卻不曾說暈就暈,服了海冥綃之後更是好轉許多,按說不該有此意外。

  “她沒事,你別擔心。”謝景澤安撫著三弟的惶急,又忍不住疑惑。“倒是你近日……沒喝藥?”

  聽到人聲,沈明珠從屋裏走出,喜孜孜的頗為愉快。

  “什麼藥?三哥怎麼問我。”謝雲書不解。“翩躚究竟如何。”

  “弟妹有喜了。”謝景澤見他神色焦急,不便再問。“才一個多月,她身子較常人要弱,最近又似乎斷了補藥,所以才……”

  “恭喜三公子,君姐姐有小寶寶啦。”沈明珠笑吟吟的道賀。

  就是突然打個霹靂下來也不會更驚訝。

  翩躚……有孕……

  怎麼可能,明明……

  ……藥……

  聞言眾人都呆了,君隨玉瞬間激起了怒意,狠狠一拳過去,打得謝雲書往後一仰。

  “三哥!”謝飛瀾反應極快,架開了第二下,迅速躥起火氣。

  沈明珠驚得一呆,她與君翩躚近日交好,連帶對謝雲書也甚有好感,不禁生惱。“哪里來的傢伙,怎麼隨意動手打人!”

  剛奔過來恰遇君隨玉與謝飛瀾交了一掌,勁風激蕩,震得跌出幾步之外,被一隻手扶穩,站定了一瞥,卻是個從未見過的青年,聲音極低的提示。“別插手,他們是親眷。”

  她正要問,便聽得謝飛瀾怒道。“君公子未免欺人太甚,當這裏是什麼地方!”

  謝景澤同樣不豫,“君小姐嫁過來謝家不曾虧待半分,如今有孕也是喜事一樁,君公子這是何意。”

  謝雲書仍在怔忡,仿佛那一拳不是打在自己身上。

  君隨玉寒著臉,只盯著謝雲書。“你在西京怎麼答應我的。”

  見他不答,心頭火起,再度踏前一步。

  “隨玉!”

  窗外的動靜驚動了息養的人,霜鏡扶著纖影倚在門邊,絕美的容顏白得驚心。“你別怪他,他什麼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一個孩子,瞞著他……”突然一陣心悸中斷了話語,沈明珠一聲驚呼剛要奔過去,身畔掠過兩道黑影,一左一右的托住了柔軀。

  “不要亂動,快去躺著休息。”君隨玉深深的皺眉。“都這樣難受了。”

  細白的五指抓著兄長的腕,微促的喘息。

  “你別生氣,真的是我任性……用神木犀玉匙騙過了他。”長睫顫了顫,道出內底。“他不想的。”

  謝雲書扶著嬌軀,掌心一片冰涼。模模糊糊明白了幾分,苦澀和意氣混雜,胸口如壓了一方巨石,竟撤手轉身而去。

  “三哥!”

  謝飛瀾縱身追趕,謝景澤歎了一聲也跟過去。君隨玉抱起佳人送回臥房,霜鏡和一眾丫環皆跟了進去,沈明珠一頭霧水,想再問問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回頭卻已不見人影,不禁茫然怔忡。


  空蕩的書房沉寂了許久。

  “墨鷂。”

  “在。”低聲應答自窗外傳入。

  “去把夜閣珍物名錄取來。”

  “是。”

  飛快的翻閱突然停下來,指尖輕輕掠過一柄純黑如墨的匙形圖樣,反復默讀標注一旁的蠅頭小楷。字不多,入眼驚心,暫態解開了困惑。

  神木犀玉匙,相傳為神農氏所遺。

  觸手溫潤,角質作匙形。可中和百草之性,令藥毒罔效。

  他拿起近日常在她手中使用的小勺仔細端詳。非金非玉,輕巧古雅,看似普通,卻足以使他所服的湯藥效用為無,輕易騙過了注意,讓她……

  指掌倏合,萬金難求的奇珍暫態寸寸碎裂,化為粉屑簌簌而落,撲散了絹冊整頁。

  他頹然合上眼。



第一百一十章  明珠

  “你這般魯莽,完全不顧惜身體,知道有多危險?”君隨玉坐于榻邊聽了首尾,難得出言責備。“你根本不適合有孕。”

  “……我此前詢過。”擁著厚軟的絲被,她聲音很平靜。“也清楚有風險,但勢在必行。”

  “什麼必行。”君隨玉忍不住慍怒。“你嫁過來前我已和謝雲書道明,他根本不求有子。好不容易得了海冥綃平平安安的過日子,為何要多此一舉,別說是你想要孩子,你根本就不是想做母親的人。”

  白如霜雪的素顏現出一絲微笑。“你……真的很瞭解我。”

  “到底為什麼。”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孩子。”情知瞞不過,她亦十分坦白。“可既已嫁了他,必須有這麼一個。”

  “謝家人逼你?”語氣凝肅起來。

  她頓了一頓,仿佛在思索如何說明。
       
        “既然利用了謝家的勢力取藥,自得有所回報,我不喜歡虧欠。期間風險我也有仔細斟酎,對照眼下的情況,應該不致意外。原本不喜家世環境的拘礙,麻煩的緊,但既為人婦終得適當敷衍,過於獨行代價太高,依著約定俗成的規則更有利。海冥綃讓身體的狀態已算最佳,拖下去長遠以後更被動。”淡淡的清音娓娓而析,猶如計畫一場算無遺策的攻防。

  另有一重隱藏的因素未曾吐露。

  君家與謝家一南一北兩大勢力,如今平分秋色各據領域,將來卻難保沒有一統武林的可能。君家僅只一脈,比不過謝家人丁興盛,若數十年後此消彼長,威脅不容小視。要使聯姻充分發揮效用化解遠憂,必須留有後裔,唯有讓君家血脈所出鍥入謝家核心方可實現。

  “……處於這樣的家族,雲書的過度回護極易遭人垢病,尤其是對一個有缺憾的妻子。”她微諷的彎了下唇角。“與其回避惹來非議授人以柄,不如冒一次險,躲在背後假裝無知閉目塞聽,不合我的習慣。再說……他很珍惜家人,我不願他娶了我而有所失。”

  纖細的指尖交疊,清冷的眼中多了一抹柔情。“他為我付出太多,所以偶爾我也想為他作點什麼。”

  聽她說完,君隨玉良久道。“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歎息般的話語停了一下。“他會有什麼感受。”

  “我不能永遠躲在你們翼下。”寂靜了片刻,她輕淺一笑。“你們都想讓我過上正常的生活,獲取……世俗的、平凡的幸福,有些事就必須得做。他出身於此,享其利亦蒙其敝。坐看他百般周旋,承擔隱忍……滋味並不好過。”

  沉默的對視許久,君隨玉移開了眼。

  “翩躚,我明白你的心意。”冠玉般的臉上沒有表情。“但如果你因此……我絕不會原諒自己。”


  光潔的額頭冒出了細汗。

  沈明珠的衣袖被粗悍的婦人死死扯住,進退不得,眼睜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幸災樂禍的評笑,簡直要哭出來。她自小生得可愛,家中長輩多有疼憐,沈家又是一方世族,從未受過什麼委屈。一月前大著膽子溜出家門闖蕩,仗著機靈嘴甜和不錯的身手,一路順遂快活無驚無險,好不得意,正想著回去可以跟父母兄長誇耀一番,偏偏今日走了黴運。

  天知道她只不過打翻了一盞豆花。

  可巧那碗豆花全潑在了字畫鋪懸在路邊售賣的花鳥畫上。

  眼看花紅柳綠化作紅紫狼籍,畫眉鸚哥變成落湯水雞,她唯有認命的答應賠償,勢利的書畫鋪掌櫃欺她是外地人兼不懂門道,張口叫了個離譜的天價。雖然對字畫是門外漢,卻不代表沈明珠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剛說了兩句,店主的老婆湊上來潑天喊地連哭帶鬧,急得她一身汗,對潑婦奈何不得。有心作罷,可身上的錢實在不多,給也不夠數,難在了當場。

  拉扯間婦人手突的一脫,踉蹌著跪跌在地,她本能的想扶又止住,一名似曾相識的青年在人群中攏袖而觀,眼帶三分好笑。

  “還不走?”

  一絲低語傳入耳際提醒,望著男子她微一猶豫,又被爬起來的婦人抓了個結結實實。

  看著無奈窘迫的俏顏,青年踏出一步,忽又頓住。

  “她要賠多少?”溫潤的話語猶如和風,吵鬧中清晰可聞,一位優雅矜淡的青衫公子詢問。

  掌櫃見來了位貴介公子,遠非少女般可欺,底氣立時低了三分。

  “一百兩。”舔了舔嘴唇硬著頭皮報價,又吹噓起來。“公子別看價高,這幅鳴翠圖是前朝大家手筆,畫中牡丹青梗勁秀花葉繁盛,禽鳥形態栩栩如生,通篇氣韻不凡,價值極高,足可傳世,在下懸張於此本非售賣,但求知音同賞。不料被毀成了這般模樣……”邊說邊歎息搖頭,一派痛心疾首的惋惜。“真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鶴。”

  沈明珠自衝突之後又遠遠見過兩次,認出是君府公子,又被說得如此嚴重,益發無地自容。被君隨玉碰個正著,就算能跑也丟不起人,左思右想別無他法,唯有低聲下氣的請求。

  “君公子可否……借我些銀子,我沒帶這麼多,回去立刻歸還。”

  “沈小姐何必客氣。”君隨玉掃了眼人群中微帶關切的青年,轉而面對掌櫃。
  “但鳴翠圖我有緣見過,一百兩確不算多,但這幅……喙垂翼縮花色黯淡的贗品連其形亦未得,居然敢拿來訛人。”

  “你……你信口開河。”驀然被戳破了根底,掌櫃不甘之余色厲內茬的反駁。“我這店中都是真跡,無憑無據的造謠,分明是想混賴。”

  “真跡為前朝禦作,所用密制印鑒混有瑪瑙珍珠水晶石研就的粉末,日下可見瑩光,此兆鑒者盡知,上方的鈐記可有此征?”君隨玉一彈畫軸。“鳴翠圖歷經名家收藏,五位留有題跋,此幅何只三位?最後請教一聲,依我朝刑律,私作偽畫該當何罪,以假充真當受何刑,訛騙強賣判罰幾何?”

  掌櫃的臉越來越白,腰越來越彎,再也不敢強辭。

  從喧嚷鬧市換至酒樓雅座,頓時清淨下來。

  “多謝兩位解圍。”沈明珠解脫後一派輕鬆。

  “在下不過略為幫腔。”君隨玉看向一旁的青年。“沈小姐該謝這位。”

  “墨鷂見過君公子,沈小姐。”神氣與平日無甚分別,君隨玉卻窺出幾分不自在,視及甜笑的佳人,頓時隱約了悟。

  “這位公子……我……”沈明珠只覺眼生。

  “在下是謝三公子屬下,常隨主上左右。”

  “墨兄為暗衛之首,多潛護翩躚與雲書左近。”君隨玉代之解釋,笑中多了一絲趣意。“近來沈小姐與舍妹敍談,日日親近,墨兄自不陌生。

  墨鷂此前奉命跟綴白鳳歌多日,對與其同游的沈明珠窺察多日,甚有好感,私下也曾與四翼笑談趣止,尚僅限於欣賞。及至君謝二人衝突好意現身扶了一把,無端觸動了心思,粉嫩俏麗的蘋果臉時常揮之不去,便知不妙。思及此人身份特殊,索性遠避。誰料偶然閒逛遇上衝突,見沈明珠萬分尷尬,嘴扁扁的幾乎要哭,禁不住鬼使神差的助了一把。

  沈明珠聞言一愣,省起自己屢次談笑皆入男子之眼,適才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狼狽糾纏,禁不住顏上訕訕,現出小女兒羞態。

  墨鷂心中跳了跳,外表分毫不露。“沈小姐身負武功,何不一走了之。”

  “我……”俏臉紅了紅,自覺愚蠢,聲音變得很小。“對方又不懂武藝,再說開始是我理虧。”

  君隨玉替她斟了一杯茶。“姑娘宅心仁厚,遇上無理取鬧能克制而不炫技,實屬難能可貴。”對面普通人的糾纏,世家出身的少女竟能壓下性子忍氣不發,沈家家教可想而知。

  越聽安慰越覺得自己笨得可以,沈明珠耳根都紅了,頭幾乎垂到桌面。如初生稚鳥般純潔無垢的少女,墨鷂噙著笑,瞧了幾眼識相的撇開,省得有人過於羞窘。

  好容易平下郝意。“多虧二位相助,還請君公子恕我初見之時的無禮。”

  無禮?君隨玉乍然想起一聲嬌喝,不禁莞爾。

  “哪里,那次是我魯莽,姑娘責備的甚是。”

  沈明珠小心瞟了瞟對方的臉色。“或許我這外人不該插口,但三公子對君姐姐真是極好的。”忘了適才的尷尬,俏顏稚氣而認真。“起先見君姐姐風華照人,明珠只覺自慚形穢,想不通怎會有如此美的人,女子瞧了都心旌動搖;後來又見了三公子,才發現世上還是有人能配得起,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我想拜訪君姐姐又怕打擾,三公子主動邀我入苑探訪,想知大哥的舊事,不待詢問三公子主動相告,凡所知的巨細不遺,只請我勿在君姐姐面前提起,他說那是君姐姐永世之憾,一生傷情,不可勉強回憶;每熬新方子,三公子私下親嘗調糝蜜糖,日常行止均以君姐姐為重,事事體貼仔細,哪個男子能深情至此,作妻子的定會被世間女子羨慕……”少女心如赤子一片真摯,專注的勸訴,君隨玉微感動容,餘光見一旁的墨鷂神色複雜,心下雪亮。

  “……雖不懂那日為何動怒,但三公子絕不會半點有傷君姐姐,必定是君公子誤會了什麼。”沈明珠只顧說話,未留意隔座的青年,只知君隨玉笑得越發溫柔,不由臉又紅了。

  “沈小姐說的是,確是誤會,事後我已向雲書致歉。”唯隱憂徘徊不去,終是懸掛。“我是惱翩躚不該有孕。”

  沈明珠一臉懵懂,墨鷂突然插口。“主上羸弱,勉強生子相當危險。”

  全未想到這一層,沈明珠呀了一聲,良久無語,半晌才喃喃道。“可……難道一輩子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縱然再是深愛,哪個男人能甘心無後。

  君隨玉拔了拔蓋碗。“成親之前我曾道明,他只笑了一笑……說昔年與翩躚殺人無算,作孽良多,雖是迫不得已,到底有傷天和,時常擔憂不能相守終身,有此憾反倒坦然。”不是不佩服的,這等心胸世間能有幾人。“若他稍有遲疑,我都不會讓翩躚嫁過來。”

  “這對三公子很不公平。”沈明珠不服氣的抗聲。“他對君姐姐一往情深,卻要犧牲那樣多。”墨鷂望著沈明珠,沒有說話。

  “世上哪有那麼多公平。”君隨玉淺笑,呷了一口茶。“他可以選擇不娶,選了就得按承諾的擔當,不是非他不可。”

  “君姐姐分明也是喜歡三公子的,難道還會嫁給別人?”

  一旁話少的青年嘴角微揚,芳心無端一動,卻不明白緣由,只知自己似問了句傻話。

  “翩躚很聰明,再喜歡也不會把自己托給一個無力承擔的男人。”君隨玉淡淡道,眉間並不掩飾傲意。“縱然不嫁又何妨,難道君家養不起麼?”

  相當的……護短。

  望著君隨玉遠去的背影,沈明珠對傳說中的君府公子多了一重認識。

  “他不適合你。”突兀的話語拉回了神思,沈明珠瞪向身邊的人。君隨玉走前托詞有事在身,交待墨鷂護送她回謝家,言辭客氣而不容拒絕,此人只是默應,倒似萬般為難,她實在……無形中尷尬莫名,口氣也沖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

  “他是個好哥哥,卻不是適合你的人。”青年似笑非笑的提點。

  “我何時有這個意思!”圓亮的明眸憑添怒氣。“你胡言亂語什麼!”

  俏臉唯有氣怒而無被看破心事的羞惱,墨鷂忽然輕鬆起來。“不動心?那可是富甲天下的君公子,北地佳麗夢寐以求的良人。”

  “……確實名不虛傳。”沈明珠承認,又有些迷惑。“和三公子很像啊。”

  “哪里像?”他可沒看出來。

  “就是……人很好,但又很難捉摸,似乎連別人心裏想什麼都一清二楚,怕怕的。”努力想著措詞,長睫眨啊眨。“君姐姐好像也有點。”

  沈明珠自己也不太懂,墨鷂卻似明白了,輕輕笑起來。“算你還有眼力。”

  這是誇獎?沈明珠撇了撇嘴,卻見對方像決定了什麼,神色正起來。

  “沈小姐。”

  “呃?”

  “像三公子那樣的好丈夫,我也做得到。”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遇見心上人我也能深情守一,凡事體貼。”

  “啊??”櫻桃小口微張。

  “另外還有一身足以保護妻小的武功,絕對豐厚的積蓄。”

  “啊???”她傻怔無語。

  凝望目瞪口呆的俏佳人,丟出最後一道霹靂。“你願不願試試?”

  啊……

  這個……這個……奇怪的人,到底在說什麼……

  腦筋糊成了一團,臉卻騰的紅起來,結舌得不能言語。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街市上,明爽利落的沈家小姐,化為了一尊石像。

  ……太唐突了……太過份了……太無禮了……太……

  無數斥責的話語盤繞胸中,卻怎麼也開不了口,清朗的雙眸全無半點玩笑,一派認真的等待,沈明珠只能傻傻的發愣。

  ……那緊張微握的拳,唇角輕揚的笑,半露不露的酒窩……真是……真是……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36 PM

第一百一十一章  爭歧

  三少夫人有孕的消息在謝府傳開,謝氏夫婦驚喜不已,謝夫人更親至叮嚀探問,拉著三媳促膝而談,原本就金嬌玉貴的疼護又深了一層,看在人眼中好不諳羨,暗妒的不在少數。

  面對旁人的恭賀,謝三公子卻一無喜意,情緒極差,連話也少了。整日盯著纖影發呆,問也不理,仿佛著了魔一般。

  “翩躚……”萬籟俱靜的深夜,他突然推醒了妻子。“不要孩子可好。”
  朦朧的睡意暫態清醒。“不行。”

  “現在還不算晚,我問過二哥,不會太痛。”他不死心的輕哄。“如果你實在想要,待過些年調養好也來得及。”

  她望著他一言不發,漆黑的眸子隱沒了情緒。

  再怎樣溫柔,謊言終究是謊言,下一次他絕不會再留半分可能。

  “翩躚……”

  下頷有一塊猶未消散的青紫,她揉了揉。“疼不疼,隨玉出手重了點。”

  “我該受的。”他苦笑一聲,握住了纖手。“是我讓你有了孩子。”

  “是我自作主張。”長睫垂了下去。“對不起。”

  “翩躚……”他低低的懇求。“求你聽我一次,只這一次……”

  “你會騙我喝落胎藥麼?”輕淡的問話瞬間僵住了氣息。

  靜默了許久,他答得很艱難。

  “不會。”無數次轉過這個念頭,卻……始終不敢。

  “那很好。”她扯扯唇角,笑意卻不入眼底。“別讓我恨你。”

  他忍了又忍,狠狠道。“就不怕我恨你?”

  劍眉凝著隱忍不發的慍意,盛怒仍是無比俊美,能把他氣成這樣……怕是只有她。細指觸摸著挺秀的輪廓,話語輕得猶如夢囈。

  “你會原諒的……每次都是。”

  他簡直要冷笑出來,死死咬著牙。


  “君姐姐!”

  沈明珠一把托住嬌軀,霜鏡捧過銀盆,候她吐乾淨直起腰,侍女遞過漱口的清茶,勉強化去了舌間的酸苦。

  蒼白的額際微微沁汗,病懨懨的乏力。沈明珠小心的扶著在軟椅上坐下,偷瞄了眼不遠處一動不動的身影。

  “適才喝的都廢了,讓藥房再送一碗。”連日孕吐,說話也無甚力氣。

  “或者先停一停?這道補藥味重,喝了必定要吐,已經幾天吃不下東西了。”霜鏡憂心忡忡的建言,瞧著她日漸消瘦,有些發急。

  她只輕輕搖了搖頭,霜鏡不敢再說,唯有依令行事。

  案邊的人仿佛呆不下去,轉身出了房間。

  君翩躚並無鬱色,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氣。

  “三公子怎麼不聞不問,毫不關心。”沈明珠見人走遠,不平的抱怨。“瞧著姐姐這樣難受,竟連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明明嬌妻有孕,卻一改過去的體貼,倒像局外人一般。

  “孩子是我要生的,好壞自由我承擔,與他何干。”嬌顏平淡沉靜,並無半分委屈。“本就是我自討苦吃。”

  “姐姐說的什麼話,不是為三公子著想何至如此辛苦,他更應好生照料才對。”

  君翩躚忍俊不住,胸口一陣翻湧,撫了好一陣才緩下來。

  “他壓根不想要,還得感激涕零,為我的任性感恩戴德,鞍前馬後的服侍,可也太難為了些。”

  沈明珠聽得傻眼,想想還是不對。“怎麼說也不該這樣對姐姐,我瞧莎琳嫂嫂懷孕的時候脾氣壞得很,頤指氣使的吵嚷二哥,全家人煩死了還得讓著。”說了半晌想起近日神出鬼沒的人,臉紅了一紅,明知尋不到形跡,仍忍不住張望。

  君翩躚垂睫仿佛未見。“莎琳……在沈家還好?”

  “哪有不好的,二哥多護她。”幾度逡巡一無所獲,沈明珠微生暗惱,皺起了蘋果臉。“不懂二哥喜歡什麼,嬌氣又刁蠻,動不動就哭鬧,總覺得自己是天下最最委屈的,誰見了都頭疼。”

  君翩躚沉默了一會。“她長於宮庭,又是西域首屈一指的美人,在鄯善國倍受尊寵,橫遭一番坎坷,難免心緒失衡。”

  “她確實是公主,可嫁入沈家也太會折騰。”沈明珠提起來一肚子氣。“娘起先憐她身世,後來見太不懂事也著了氣,逼得二哥兩頭為難。只好另買宅院安置,家裏才清淨下來。聽說她還嫌院子小了,傭人少了,衣裳不夠鮮麗,首飾不夠精緻,挑三挑四總不樂意,我二哥定是上輩子欠了她的。”

  剛說完視窗詭異的露出半個頭,倒掛著扮了個鬼臉後再度消失,沈明珠幾乎叫起來,又極力抑住,芳心如花怒放,暫態歡喜起來。

  餘光瞥見君翩躚輕撫心口,她立刻緊張。“姐姐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三公子過來。”

  “沒事,不必麻煩。”秀致的眉尖輕蹙,半晌始平下去,恢復了神色。

  望著幾日之內尖削了許多的臉,沈明珠著實不解。“姐姐如此難受,盡可撒嬌使嗔,三公子定會陪護左右,何必獨自硬撐。”

  君翩躚微笑,黑眸淡瞥,計量著不是該讓某人轉為明衛,再下去怕是要扭傷了纖纖細頸。

  “多謝沈小姐好意,我想這脾氣大概改不了。”溫朗的話音自屋外傳來,君隨玉笑著接了一句。

  沈明珠站起身。“君公子也不生氣?三公子這樣冷淡。”

  君隨玉端詳素顏,按了好一陣脈才鬆開。

  “表面上所見未必是真實。”望著清眸隨口而謔。“只怕有人心裏比她更難受。”

  沈明珠聽不懂正待再問,鼻端傳來一陣藥香,侍女捧著藥盞掀簾而入。

  霜鏡探探溫度正好,便掀了蓋遞過來。

  君翩躚抿了一口略有疑惑,“怎麼味道不對。”

  侍女躬身應答。“回小姐,二公子剛換了方子,說多服些時日效用是一樣的,去了幾味沖澀,加了些溫平的替代,以免胃吐過頻。”

  緩緩咽下去,藥仍是一樣的苦,眉頭卻漸漸的舒開了。

  “現下好生調養是重中之重,萬不可再隨性,記得按時診脈。”君隨玉聊了一陣,看日色不早起身叮囑。離開西京已有段時日,眼看年關將近,不得不踏上歸程,仍由謝雲書與謝飛瀾送出城。

  君翩躚執意送至門邊,馬車在寒風中安靜的等待。

  “我再尋些滋補的靈藥,有什麼缺的儘管傳書給我。”下次再來大約已將臨盆,君隨玉瞥一眼默立一側的男子,不算太低的低語。“若到時候他還擺這種臉,你抱著孩子跟我回西京罷。”

  無表情的俊顏更冷,她卻漾開了笑。

  皓齒微露,色若春曉,憑添無限風情。



第一百一十二章  鬥氣

  時光流逝,揚州進入了嚴冬,幾場冷雨過後,朽葉落了一地。

  謝府上下無人不知,三公子與嬌妻忽生嫌隙,面和心違。

  謝家三公子獲悉愛妻有孕之後即未曾開顏,親疏之態與舊時相差甚遠。難免私議漸起,猜度如蚊蠅滋生,一旦萌發便不脛而走。

  “三公子傳訊說今日有事晚歸。”霜鏡輕聲稟報。

  近期已成常態,不意外的瞥了下黑沉沉的窗外,撂下剪刀,以竹片挑起漿糊,小心的將綿紙糊在竹骨上,一枚小小的紙鳶終於成形,僅有手掌方圓。她泛起滿意之色,擎在指尖把玩。

  “看來也不是很難。”

  “這樣小的紙鳶?”霜鏡捧過熱水替她淨手。“小姐怎麼不做個大些的。”

  “打發時間而已。”順手調出五顏六色信筆塗抹。

  “昨個聽說沈小姐已至洞庭。”霜鏡見她心情不錯,有意引人一笑。“她嚷嚷著玩遍好山好水竟是真的,墨鷂這一路倒是快活,說不準回來就能辦喜事了。”墨鷂打著護送的名義尾隨而去,其心昭然若揭。

  “難得他心動,比起來還是碧隼聰明,近水樓臺的拐了身邊人,省了千里苦追的麻煩。”佳人淡笑,少見的調侃。霜鏡霎時飛紅了臉,半晌才訥訥出言。“我是看好這一對,就怕門弟有差,將來沈家不答應。”

  “碧隼讓你問的?教你替墨鷂來探我的口風?”

  霜鏡唯有訕笑。“一切都瞞不過小姐。”

  “讓他自個掂量,只要明珠願意用什麼方法隨便,但不許讓淮衣父母傷心。”

  “是。”最怕的便是這條,霜鏡暗裏叫苦。

  “墨鷂跟了這些年,何至於連這也拿捏不好,沒有把握他根本不會追過去。”纖手拎起紙架吹幹,鳶面花花綠綠一團淩亂,猶如小兒塗鴉,大異於某人所繪,不由搖頭。“過兩天請個師父來教我習畫。”

  “何須多此一舉,小姐身邊自有高手。”霜鏡轉了個話頭,頗希望借機化解連綿日久冷戰。

  意興闌珊的丟開紙鳶,幾不可覺的蹙眉。“還是另請高明的好。”

  要這般鬥氣到什麼時候,繃著一張冰塊臉託辭在外,私底下關心得要命,霜鏡著實不以為然。見小姐露了倦色,小心的服侍就寢,以綾帕覆住照亮的明珠,唯留下壁角一盞夜燈,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做工精巧卻畫得糟糕至極的紙鳶擱在黑檀桌面,謝飛瀾好奇的翻看。“三嫂畫的?”不是一般的差,很難想像是出自絕麗的佳人之手。

  謝雲書取過去,沒有答腔。

  “明明推了應酬,又這麼在意她,何必躲我這。”謝飛瀾看不下去。“三嫂有了身子,三哥再氣也不應罔顧這一點。”

  “她身邊有人照顧。”謝雲書連日沉抑已成常態。

  “侍女能替代丈夫?三哥到底在惱什麼,瞞著你要了孩子?”謝飛瀾並不理解。“雖然手段過了些,卻是情有可原,何必為細枝末節耿耿於懷。”

  果真應了父親的預計,卻未料到她竟直接替丈夫作了決定。他……很羨慕,所以更看不過兄長的陰鬱。“莫非孩子不是你的?”

  一句話猶如重石落水,謝雲書立時抬起了頭。“你說什麼昏話!”

  謝飛瀾無視兄長的斥責。“哪個男人會因妻子有孕而冷落疏遠,平日又恩愛得要死,除非她懷的是……”

  謝雲書冷冷的盯了一眼。“這種話以後不許再提,對她對我都是侮辱。”

  “我不說,別人不會不想。”謝飛瀾輕哼,不怕死的反唇相譏。“怪得了誰,三哥最近的行為惹人疑竇,不是你一反常態,誰敢往那方面靠。”

  謝雲書沉默了片刻。“還有誰在說。”

  “很多,私底下閒言碎語還有更難聽的,說指日可見你休妻。”謝飛瀾故意說得稍稍誇張。確有風言,多半皆當茶餘飯後的談笑,君翩躚閉居深苑護衛重重,加之兩人鰜鰈情深有目共睹,稍有腦子的都不會信。

  “哪一房傳出來。”俊目冰寒,已然動了真怒。

  謝飛瀾回避了追問。“不管何處而始,三哥恢復,流言自不攻而破。”

  對峙了許久,謝雲書消散了怒氣,只餘疲倦的愴然。

  “說的對,全是我的錯。我……”俊逸的臉龐再掩不住深埋的恐懼。

  謝飛瀾幾疑看錯。“你……怕?”

  見兄長沒有反駁,愈加愕然。“怕什麼,她都不怕你怕?”

  “你錯了。”滿腹難以名狀的苦澀,化作無人聽懂的低喃。“她從來不怕任何事,怕的人……永遠是我。”


  瑩白的肌膚在微光下猶如軟玉,清秀分明的眉呈優美的弧形,尾端有力的彎曲,隱約昭示執拗剛烈的性情。濃密的長睫遮去了靈動的眼,它總是顯現出溫暖與冰冷,慧黠與無情等截然迥異的神色。他知道她的外表有多堅硬,也清楚內底又是多麼柔軟。

  矛盾的,教人又恨又愛的……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睡得很安祥,為了讓她更好的休養,近期的方子加入了寧神藥材,也因此,他能在深夜觸碰,不怕驚醒了她。

  靜靜的凝望許久,除下外衣掀被躺進去,緊緊摟住了嬌軀。


  “小姐,三公子說今日事忙,請小姐自己過主苑,他在那裏等。”

  漫然的應了一聲,換上華裳在妝台前坐下,心靈手巧的女侍將如雲青絲挽成優美的髮髻,描眉點唇薄施粉黛,又自漆奩中挑出釵飾配襯,裝扮得雍容綺麗。最後披上白狐裘鶴氅,霜鏡撐傘扶著行出門。

  紛紛揚揚的雪落滿世間,靜謐無聲,唯有小羊皮靴踏在雪地上的輕響。

  “小姐該多作些華貴的妝束,既襯容色,也更合身份氣質。”

  呼吸著冬日的寒氣,她擁緊了暖爐。

  若非年節必要,誰有興致這般繁瑣。勢不可少的家宴,每年總有幾次躲不了的敷衍場合,往常都是那人陪著寸步不離,接過一廂應酬,今年是不行了。他……還要彆扭多久?

  晨起後發現昨日畫壞的紙鳶被人剝去綿紙重糊了一遍,繪上了紛彩的蝶紋,細微之處亦極盡精細,令人愛不釋手……

  結縭數年,又逢爭歧,難得他還這樣細心。

  清冷的黑眸柔光流動,忽爾嫣然。雪中景致別有一番味道,走走倒也不錯。

  特別是……前方還有人在等。

  錦衣如墨的男子迎面而來,自霜鏡手中接了過去,傾著傘替她擋住了落雪。原以為不會來的不期而至,無由的多了一絲歡喜。

  誰也沒有說話,靜靜的享受一刻寧馨。

  雪簌簌而落,遙遙有冷梅香氣浮動,天地間仿佛盈動著暖意。


  謝府家宴設在遍植梅花的冬苑。

  飛雪迎春,紅梅朵朵,端的是新年祥瑞,可惜嘈雜紛亂,不免大失清雅。
  謝家人丁興盛,除卻五位公子,另有叔伯數人各有妻妾子女,旁系親眷極多,逢年過節其勢不小,勞師動眾,不亞於一場送嫁迎婚。

  往年都由謝夫人主持打點,每每為此頭疼,視年節如虎,過了除夕又逢元宵,內外酬酢不斷,累得身心俱疲,謝震川心疼愛妻,今年全丟給謝雲書主理,忙得幾無□之處,堪堪擠出一點時間接了佳人過來。恰好即將入席,喧嚷辭讓之聲不絕於耳。

  眾親齊聚,多的是私議相談,謝震川近年多將事務移交給三子,頗有歇隱之勢,下任家主何人不言自明,逾加招人關注。三少伉儷連月異常傳聞紛紛,一眾親眷揣度紛紜,好奇心氾濫得不可開交,此刻見兩人齊現,目光暫態轉了過去。

  君翩躚本就神秘,過門之後久閉深苑,唯年節才見華服盛妝而出,更是引人注目。

  蟬鬢雲鬟,眉目如漆,雪白的額間襯著一落梅妝,一襲狐裘裹著紅裳,踏著滿地落梅的小徑而來,清豔不可方物。身邊的男子俊美無儔,風姿如玉,一隻手扶在玉人腰際,半邊肩頭落了不少雪,隨意撣了撣,伴著嬌妻去父母長輩前循禮問安。

  相依相攜儷人如璧,滿堂華彩竟不抵這一對三分風流。

  喧聲停了一瞬,才又低低的響起來,半晌方回復如初。

  謝夫人見三媳身骨漸好又有孕在懷,益發疼憐,細細說了好一陣。謝震川一如既往的剛嚴,瞥了眼兒媳的氣色,點點頭並未多談,眼見親眷到齊,轉首吩咐開宴。
作者: emayer06    時間: 2009-9-14 06:37 PM

本帖最後由 emayer06 於 2009-9-15 11:43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發難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謝雲書將妻子安排入坐,與左右嫂姨寒喧數語,已有人趨近請示,只得徑去忙碌。

  謝家五位公子難得齊聚,謝飛瀾更鮮少參與家宴,堂內不分長幼多半俱在張望,青嵐壓低了聲音謔笑。“每年三嫂出來都是如此,像頭回見似的。”

  “那是三嫂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青嵐能時常進出三哥的苑子。”二叔的長子謝臨夏笑駁。“少見難免多怪,暗地裏瞧的何止是我們。”

  這話倒是事實,許多長輩亦在打量。

  “三嫂的情況……究竟有無把握。”謝飛瀾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

  謝景澤停下了杯。“本來有點懸,但這一陣湯藥進補效果不錯,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終有些冒險,難怪老三心緒不佳。”謝曲衡遠遠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點辦法,務必要弟妹母子平安,否則……”

  一桌人皆靜了一刻。

  “本覺得三哥運氣真好,君王府小姐又是個罕見的美人,沒想到……”謝臨夏不無遺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實何必……”謝飛瀾垂目低喃,並不贊同父親深遠的計量。

  “三嫂太想不開,納個妾不就成了。”謝臨夏對此頗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愁失寵,非要死心眼自己生。”

  “君隨玉對親妹視同拱璧,豈會任雲書另聘。”謝曲衡搖頭否定。“老三也絕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滿意足。”謝飛瀾淡笑道。

  “四哥說的沒錯。”青嵐點頭,想到那個冷冰冰的女人會如何應對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個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才不可能和別人共事一夫。”

  話一出口被謝曲衡瞪了一眼,青嵐沒趣的摸摸鼻子消音。

  與其他各房不同,謝家家長謝震川從未娶妾。已成家的幾位兒子亦如出一輒,唯有謝曲衡前不久納了一房小星,也幸賴長媳性情柔順,與妾室姐妹相待波瀾不興,謝夫人念了幾天也就作罷。謝曲衡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過去,自不願兄弟再提。

  不過這話倒是提醒了謝臨夏,頗關心的探問謝景澤。“二哥不是一直想將紅顏知已收進府內,何不趁此機會一起辦了,省得夜長夢多。”

  謝景澤常年出門行醫,偶然救了一位賣唱的伶女,兩人情投意和纏綿難分,羈絆多年,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連蘇錦容都風聞一二,一度探上門去打罵。若非得小廝傳信溜得快,必定鬧得滿城風雨。此後謝景澤心有餘悸,謹慎收斂了許多,有情人不得已兩廂牽掛,時聞他長籲短歎。

  謝景澤苦笑著搖搖手。“我家裏那個……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來反而糟踐了人家,不如斷了由她另擇良配的好。”那樣純真溫柔的女孩,入了門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寧願送筆豐厚的嫁妝讓她改適他人,或許還能幸福。話雖如此,情意卻是眷戀難舍,臉上不自禁帶出了傷感,明顯的口是心非。

  謝家無人不知謝景澤懼內,盡皆哄笑起來,推杯換盞的灌酒,時值歲末繁務暫擱,心情佻達放縱,迅速拉開兄弟間肆無忌憚的嘩鬧。

  廳堂滿坐,笑語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為各房叔伯妻妾,皆有貼身丫環隨侍。大嫂笑顏攀談,詢問起居近況,親切溫柔與謝夫人一般無二。

  她吃得很少,一來胃口不佳,二來年節盛宴的味道總不及苑內膳食合意,隨便挑幾筷子作罷。男席上聞得陣陣笑謔聲浪,這廂女席也漸漸隨意起來,言語之間調笑無忌,猜枚劃拳不讓鬚眉。二嫂蘇錦容一迭聲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來全不推避,頗有江湖豪氣。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

  “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啪的撂下,蘇錦容喝遍一席,終於挑到滴酒未沾的人前存心為難。“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與我們往來,今日過節總該賞個薄面。”

  清顏平平如常,隨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躚有孕在身,不敢飲酒。”

  “有孕又如何,兩三杯無礙,別當是多大的事。”蘇錦容咯咯輕笑,揚手掠了一圈。“不信你問席上的嫂嫂姨娘,生兒育女天經地義,誰不是這般過來,哪有你那樣艱難。”

  大嫂一聽不妥,從旁相勸。“錦容別鬧,翩躚還在用藥豈可飲酒,方子還是你相公開的呢。”

  “無非是些補藥罷了。”蘇錦容借醉輕諷。“聽說君公子又送來不少靈藥,這般深厚的兄妹情誼實在罕見。”

  “二嫂說的是。”她漫然應了一句。

  席上的笑鬧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聽著蘇錦容明譏暗諷,神色各異,泰半存了看戲之心。

  君翩躚嫁入後鮮少與親眷往來,隔膜頗深。謝夫人又多疼惜頗袒,任由謝雲書溺愛呵憐,行事殊異屢屢破格,眾多女眷暗裏皆有不滿,但究其根底來勢非小,地位亦數年穩固如一,無人敢於輕慢。唯蘇錦容風頭淩厲素不饒人,前次受挫引為大恨,此刻覷得謝雲書不在趁酒尋釁,著意羞辱。

  “誰能想弟妹是怎樣的造化,流離多年還能重歸君府;入了謝家又有三弟承擔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生個孩子,弄得大家戰戰兢兢,唯恐出半點紕漏,簡直可比皇后孕龍胎。”

  聲聲刻薄猶如風過,她耳畔聽著,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主位。謝氏夫婦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離席,連帶五個兒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

  明眸一暗,心下微惱,眉間凝起三分冷意,立時盤算著退席。

  “……怪道是三弟對弟妹那般愛護,怎麼近日反而疏遠起來。”蘇錦容也隨之看了一眼,見公婆及謝氏兄弟皆已離席,更放了膽子,一意要撕下對方平淡無爭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後,三弟時常出門寅夜不歸,讓嫂嫂好生奇怪。”

  “錦容!”越說越是不對,大嫂臉色發白的出言斥責。“你喝多了,亂說些什麼。”

  蘇錦容聽而不聞,逾加咄咄逼人。“聞聽弟妹用君王府的秘珍,令三弟服藥失效才懷上了孩子。貴府豪闊秘藏無數,我這寒門小戶見識少,倒不知什麼樣的珍物有這等奇效,何不借來讓大夥開開眼?別是子虛烏有的教江湖騙子給欺了。”

  含沙射影的言辭內蘊之意使霜鏡異常憤怒,夷然變色。“二少夫人信口開河盡說些無根之謠,究竟是什麼意思!”

  君翩躚彈了彈指壓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見底。“二嫂想說什麼?”

  “我正是為弟妹的清譽著想,盼能拿出憑據闢謠。如今府裏流言紛飛,弟妹或許是不曾聽聞,怎樣難聽的都有,還有人說……”蘇錦容微微冷笑,似不經意的逡過身畔,靈俐的丫環飛快的接下去。“說三少夫人懷的未必姓謝,不知是……”說話間突然道不下去,絕美的嬌顏仿佛添了些別的東西,瞧著竟然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時寂靜如死。

  流傳雖多,皆知不實,臺面上無人敢擅言,連在謝氏兄弟面前都避口不談。蘇錦容此刻得意的揭破,眾人盡知不妥,唯恐受其牽累,一時無不色變。

  “弟妹聽見了,空穴不來風,是不是該……”蘇錦容猶在倨傲的諷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還真不知府裏生出這般不堪的傳言。”慢吞吞的打斷,清顏毫無火氣,秀致的眉梢一揚。

  “來人。”

  語音並不高,飛簷上落下兩個矯健的身形,畢恭畢敬的俯首。“小姐有何吩咐。”

  “把這丫頭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語氣水波不興。“打完了送刑堂論處,懲其傳謠惑主,妄言誹上。”

  蘇錦容險些以為聽錯,激氣得說不出話,身邊的丫頭已被扭住拖了下去,這丫環自蘇府陪嫁而來,一向得主人心意,仗著有人撐腰跋扈行事,哪受過這等驚嚇,駭得面無人色。

  秀致的眉梢一揚,尖叫尚未出口即已消失。

  “住手!”蘇錦容連聲喝止,動手阻攔盡被擋開。君家的侍衛置若罔聞,轉眼拎著丫環離去,謝家隨侍立在一邊,拿不准該聽誰的,謝雲書雖排行第三,卻比謝景澤更讓人忌憚。

  滿堂皆驚,所有眼睛都望了過來,不解情形的宗親盡在觀望,好心如大嫂在旁邊勸,全被蘇錦容一掌揮開,漲紅了臉,怒髮衝冠的質問。

  “什麼意思,打給我看!你有何資格發號施令!仗著是君家小姐橫行無忌,一言逆耳就擺威風,乾脆連我一塊打了。”

  君翩躚拈過素巾拭了拭手,仿佛不曾看見蘇錦容憤怒至極的神色,輕描淡寫道。“二嫂心慈馭下不嚴,竟出了這等嚼舌謗主的,代為教訓一下自是應該。若讓外人聽了無根之言,謝家聲名遭汙誰擔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寬仁,二嫂不該護短不知輕重吧。”

  蘇錦容幾欲暴跳。“輪得到你來教訓我?算什麼東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對方欲將事情鬧大,黑眸一瞟,霜境立時制住了將激滔滔傾出的辱駡。蘇錦容雖有武功卻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間受制,迫不得已被扶回椅上,雙眼睚眥欲裂。

  “弟妹你……”吵嚷消音,大嫂松了一口氣,又開始猶豫。“錦容她……”

  “二嫂與這丫環主僕情深,遇事難以淡處,卻忘了此下正屬年節之宴,想必冷靜一會就該明白了。”

  纖手輕拍了拍蘇錦容的肩。“謝家家規五十六條,凡傳謠惑主,妄言誹上者。責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復用。規矩如此,落在誰手上都是一樣。二嫂勿惱,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說個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何必為一個下人生此閒氣,區區二十杖還死不了人。”

  兔起鵠落,紛亂極快便平靜下來,在場多半隻聽見二嫂嚷了幾句,猶在懵懂,左近的洞悉首尾卻不欲沾惹,幽冷的眸子一個個瞧過去,被望的心裏一寒,盡皆低下了頭。

  蘇錦容臉紅裏透紫,險些氣暈過去。


  “二少夫人太過份了!”拔下釵環,撤去簪飾,霜鏡氣怒難平。“真該連她也打個二十杖,看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溫潤的白玉簪玲瓏精緻,纖指漫不經心的摩挲。“不然如何,她畢竟長我一節。”

  “她說的那樣難聽,難道就這麼算了?怎麼說也該給個教訓。”

  “教訓她?我豈可以下犯上。”清顏淡淡一笑,轉了下細長的玉簪。“只是我這病多承二哥費心,也該有所回報了。”

  “小姐是指……?”

  “聽雲書說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無依,明日教人接進苑裏。既與我作個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時刻牽念。”

  霜鏡立時明白過來,一下笑出聲。

  “小姐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贊成,總不能讓謝家骨血淪為私生子吧。”

  唇角彎了彎,丟開簪子起身寬衣。“待孩子出生挑個吉時正式納了,圓了二哥一番苦戀,這才是皆大歡喜。”

  霜鏡不知想到什麼,笑得極歡,雙眼閃閃發亮。



第一百一十四章  然諾

  “就是這樣?”

  狼籍的席面空空蕩蕩,飲宴已罷,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幾位女眷和去而複返的五位公子,多數人知趣的提前離場,兩邊都不願得罪,始料不及的尷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鏡制穴手法為君隨玉所授,旁人無計可施,蘇錦容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頭人,穴道一解,立即撲進丈夫懷中痛哭,又撕又鬧了好一陣,謝景澤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時間,其餘人從大嫂口中得知了前後首尾,臉色均難看起來。

  “老二,帶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謝景澤點了睡穴,斜睨終於靜下來的女人,謝曲衡面沉如水,極其不悅。“回頭教她明白點分寸,嫁過來這麼多年還不懂什麼話不能說,一點規矩沒有。”

  轉首又責備妻子。“你也不攔著,那些話能聽麼,竟由著她信口胡說!”

  “不關大嫂的事。”謝雲書接過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顏鐵青。“也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風言。”

  好好的一場家宴橫生意外,謝曲衡歎了一聲揮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這邊的事我來處置。”

  青嵐在一旁點頭,“大哥說的是,二嫂必定喝多了,三哥千萬別往心裏去。”

  陪著兄長走過濕冷的石徑,雪停了,只余寒氣淩人。

  “三哥打算怎麼辦?”謝飛瀾突然問。

  沉默良久,謝雲書淡道。“前一陣我接得傳書,蘇府近年行事乖僻,屢屢仗恃謝家姻親一系張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謝飛瀾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對?”

  謝雲書輕籲了一口氣。“任其張揚下去,將來出了什麼事反受牽累,讓謝家被動,不如趁現在敲打促使收斂,借助其他勢力可以不著痕跡,只要不損親家情面,爹不會說什麼。”

  謝飛瀾想歎又想笑。“三哥一怒為紅顏,不怕爹看出來?”

  耳邊聞得輕嗤,他錯愕的瞧見兄長神色嘲諷。

  “這不正是爹的意思?”俊顏掠過一絲洞悉的冷徹。“娘或許不知,可誰能比爹更瞭解家裏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卻故意放縱,就是為了今天。翩躚平日足不出戶,二嫂家宴時才有機會教她難堪,又怕有人回護,所以叫走了兄弟幾個。”

  難怪爹藉口妻子疲倦提早退席,又點了五個兒子過去聆訓。

  “他想逼翩躚出來應對,借她的手修整二嫂。”思遍前後,謝雲書恙怒非常。“順理成章的接娘的擔子,也不顧她現在……”身子還那麼弱,連生產都有困難。

  “難怪……”謝飛瀾半晌無語。

  “什麼。”

  “難怪大嫂說,她送三嫂的時候聽見一句奇怪的話。”明明兄長氣惱愈恆,謝飛瀾卻著實想笑,越說越覺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語,她說……那只該死的老狐狸。”

  靜了半晌,謝雲書也笑了,怒色化成了疼憐。

  “爹真是個老狐狸。”話中沒了惱意,只餘不甘心的抱怨。“這樣處心積慮,我一個人不夠麼,非連翩躚也算計在內。”

  謝飛瀾笑了半晌,“我倒是想問,如果你心疼妻子受困于繁瑣糾葛的家務,娶回來的兒媳有足夠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你會怎麼辦。”

  謝雲書啞然無語,許久悻悻然。“可翩躚身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當年身子也很弱。據說生大哥的時候爹擔足了心,同你此刻一般無二。”謝飛瀾在苑前停下了腳步,眼中掠過一抹複雜的情愫。

  “她不是尋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豈能只當一介弱女,三哥該明白這一點。”

  謝雲書沉思,“四弟的提醒,我會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謝飛瀾籲了一口氣,“我走得也輕鬆。”

  謝雲書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還是喜歡泉州,過完年也該動身了。”謝飛瀾慵散一笑。“路途遙遠,再回揚州不知何時,好在有兄弟們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牽掛。”

  “你決定了?”話語有不容勸說的堅持,謝雲書已知無庸多言。

  又回復了一貫的佻達,謝飛瀾點點頭。“三哥肩上擔子不輕,好生保重。”


  獸香不斷,錦幄低垂。

  纖弱的人兒僅著薄薄的絲衣,對著銅鏡梳理一頭長髮。白玉般的足踏著綿軟的地毯,素手輕握發尾,順滑黑亮的烏髮隨牙梳拂動,猶如水瀑頃落。

  等回過神,已擁住了被他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糾結的情緒。

  “對不起。”

  她微微一動,又柔軟下來,丟下牙梳倚入堅實的胸懷。

  “讓你遇到這些……”沉沉的話語充滿了挫折,傷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裏,除了我誰也找不著。”

  環繞的氣息盈滿不安,長睫輕垂,注視著交扣腰間的手臂。

  “雲書。”她極少喚他的名字。

  “嗯。”

  “我不會死的。”

  深遂的眸子凝住,平淡的話語刺中心底隱秘的恐懼,胸口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會死。”輕撫埋在肩頸的頭,清冷的容顏有種近乎溫柔的愛意。

  我不會死。

  我會平安的生下這個孩子。

  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起來,良久才逐漸平復。說不出口的,糾纏多時的夢魘刹那揭破,他終於有勇氣面對。

  “我恨你。”

  “嗯。”

  “為什麼要瞞著我決定,這麼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處理好一切,讓你無憂無慮的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低的訴說,袒露出內心的怨懟。

  “後來我又恨自己。”低沉動聽的聲音苦澀難當。“我把你捲進了這個家,卻忘了你從不喜歡讓別人承擔。歸根究底是我不夠決斷……逼得你鋌而走險。”

  肩頭慢慢滲開了濕意,她輕輕把臉貼上去,感受著發際的溫度。

  靜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輕語。“你對我,非常重要。”從未說這樣的情話,雪色雙頰微微發燙。“我不想你俯下身來護著我,孤獨的背負一切,想和你一起擔當。”

  指尖輕觸刀裁般的鬢角,嘴角泛起微笑。“因為你太好,所以我不能那麼自私,讓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以後……我不會再騙你了,真的。”

  他沒有抬頭,雙臂摟得更緊,她忍了一小會,郝紅著臉提醒。“雲書,孩子……”

  手臂立時鬆開,她吐了一口氣。頭抵額間,清亮如水的俊眸柔情無限,落下了一個纏綿至極的深吻,良久才分開。

  嬌顏緋紅的輕喘半晌,好容易呼吸平穩,她仰望著調皮一笑,拉過修長的指掌放在小腹。雖已數月身孕,腰身卻並未有多少改變,他隔著絲衣小心摩挲。

  “這是你第一次摸,會不會有點奇怪。”

  他低頭吻了一下。“我每天晚上這樣做,在你睡著以後。”

  她張大了眼頗為訝異。“我以為你討厭它。”

  “我是很討厭。”他淡淡的道,指下仍然輕柔。“我時時期望它不要長大或乾脆消失,一想到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就想掐死它。”

  她忍不住輕笑,在稜角分明的唇上咬了一口。“其實我開始也不喜歡,總覺得很麻煩,要不是……我才不願生它。後來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臂上一緊,她無奈的換了個說辭。“……多年後我先走一步,必得你好生斂葬。若複多年你也過世,屆時又由誰呢?”

  “這麼一想,覺得生一個孩子也不錯。”她低頭看看小腹,漾起一個微笑。“總得有人把我們埋在一起。”

  他許久出不了聲,終於話音微啞道。“說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時,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動的燭火映著窗櫺,百子石榴彩蝶紋的窗花紅彤而喜氣,隔絕了塵世的喧擾,只餘暖意融融。



尾聲

  和風吹拂的春日陽光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無蹤。

  正值春好,整座謝府開始季節性的收揀更換,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奩,趁著暖陽翻曬,清除密閉儲藏的陳氣。

  大大小小的孩子無心功課,呼朋引伴,肆意嬉鬧。遊戲的方式也多式多樣,有鬥草猜枚,有竹馬打仗,三三兩兩的紙鳶在東風的捎帶下忽高忽低,偶爾一枚旋落,立時聽到驚呼。

  相較於普遍的慵散,某座獨苑卻是安靜如空。

  心無旁鶩的練完劍,在嚴苛的訓持下做妥一應課業,男孩撈起放在一旁的紙鳶奔回朱樓,漂亮的小臉歡悅而期待,穿過竹林,群芳盛放的絢爛撲面而來,青嫩鮮翠的綠色染遍庭院,花香草香襲人。

  美麗的身影立在花叢,螓首輕垂,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卻與平日隱約有異。
  輕快的腳步驚疑的停了下來,正要呼喚,忽見女子俯身從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劍。

  那是一把從未見過的烏鞘劍。

  女子低頭凝視著掌心的劍,良久,平舉至眼前,緩緩拔出鞘。

  鋒銳的劍身清澈如水,微微轉動,仿佛攝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雙漆黑的眼。

  一瞬間忘了所有。

  金戈鐵馬的大漠風砂撲面而來,三十六國的烽煙往事暫態席捲,再不覺明亮的日影,惟見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躋殘殺,鼻端又聞到了血與火的氣息。

  樹梢的鳥聲不知何時停了,庭院靜得可怕,男孩發現自己出不了聲,肌膚爆起寒栗。

  那是誰?

  明明是最親的人,卻變得那樣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來,難以克制的恐懼,正咬牙強迫自己挪動,肩上被一隻手拍了拍,立時定下心來。

  男子低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孩子留在原地。

  穩穩的,一步步走近。

  健臂自背後繞過,握住了纖細的指。

  清泓淬厲的鋒芒一寸寸隱入鞘,封藏起最後一絲殺氣。

  長睫眨了一下,恍惚間回過神,跌入一雙溫暖深遂的眼眸。

  劍鞘上的銘文折射出金光,熟悉的質感誘使她戀眷輕撫。片刻之後,被人接了過去。

  “以後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紙鳶。”

  不等她順著方向望過去,男孩一頭撲進了懷裏。“娘!”

  腰被摟得極緊,她伸手一推,卻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

  “出這麼多汗?今日的劍法很難?”

  男孩胡亂搖了搖,抬頭露出笑臉。“娘答應學會心訣就陪我放紙鳶。”

  這樣快?

  她望了一眼伴侶,男子了然的調侃。“不看是誰的兒子,下次條件再難一點好了。”

  她很想翻個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力拖拽,迫不得已跟了過去。

  男子笑看,背在身後的手腕輕輕一拋,短劍劃過一道弧線,跌入漆箱,落在一方黑底彩繡軟緞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隨手合起箱蓋,跟上了走遠的妻兒。


全文終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65233.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