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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4 08:18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以“救世主”身份被召喚至異世界的高中生·香芝省吾克服了內心糾葛,為拯救慘遭神之詛咒的人們,決心搭乘巨大兵器〈瀆神之主〉。某一天,省吾又因為〈代行者〉的出現而駕駛著〈瀆神之主〉出擊,不料自稱〈血族〉的集團卻在〈瀆神之主〉回歸〈聖廟〉途中襲擊飛船,並搶奪了省吾與〈瀆神之主〉。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和他們一起現身的前前代救世主·雷奧的意圖又是——?
而眼睜睜看著自己應當守護的“救世主”遭人搶奪,如今只能在失意中全心全意祈禱省吾平安平安歸來的梅莉尼、蓓爾提雅與其他姬巫女們,她們的心願能實現嗎?
【作者介紹】:榊一郎
【原日文書名】:イコノクラスト
【原所屬文庫】: 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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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第一章 空中樂園
“——那是什麼?”
被身旁的幼子這麼一問……身為牧羊人的父親便抬頭仰望著天空。
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大概再過不久,這個世界就要降下夜晚的帷幕了吧。父親、孩子,以及兩隻年邁的牧羊犬正在將動作遲緩的羊群們趕回部落的路上。
比遠方的山稜更遙遠的彼端——天空染成了一片濃烈的朱紅色。
在即將結束的白晝與即將開始的黑夜的夾縫之間……一個異形正飄浮在那裡。
那不是一隻鳥。那個東西沒有翅膀,更不可能振翅飛翔。那個東西只是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關聯,超然地飄浮在虛空之中。既沒有任何連接物,也沒有其他支撐物……那個帶有奇妙輪廓的影子只是孤零零地烙印在染上晚霞的天空中而已。
“…………”
父親反射性地將背上的來福槍握在手中。
他以為那是新品種的〈遺落之子〉。
就算不是獵人或軍人之類的人,只要在城市外頭求生存的話,槍械就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畢竟〈代行者〉所創造出來的食人怪物們——而且還是隻偏好選擇人類的怪物們——不知道會潛伏在什麼地方。即使在他們的部落裡也偶爾會出現被害者。因此,男人們就不用說了,部落裡不分男女老幼,每個人都學會了槍械的使用方法。
然而……父親很快就理解了現狀,並且放鬆了全身的力量。
這是因為他聽見遠方傳來了機械運轉的轟然巨響。
“那是……”
那恐怕是飛行船吧。
那是利用最新技術製造出來的——名符其實地在空中飛行的船隻。
儘管飛行船是和像他們這樣的游牧民族完全無緣的東西,不過飛行船的存在早就已經成為人們口耳相傳的流言了……更何況這位父親以前到城裡兜售羊肉與羊皮之時,曾經近距離目睹了偶然停泊在城裡的實物。
只不過……
“那是……怎麼一回事?”
眼前這艘飛行船的形狀……大幅地偏離了他印象中的飛行船形體。
飛行船本身的形狀並沒有扭曲歪斜。仔細一看,飛行船的下方懸吊著某個巨大的東西——那個東西讓飛行船整體的影子呈現出一個奇妙的輪廓。
由于飛行船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再加上逆光的緣故,使得父親沒有辦法把那個影子看得一清二楚,不過……
“……人?不對……”
那個影子有手有腳。
然而那手腳的長度與粗細卻顯得有些詭異。雖然那個影子和人類的形體很相似——仿佛模仿人類的形體而製造出來的一般,不過卻顯然與人類不同。不知道該說是整體的平衡失調還是什麼的……那個影子的外形顯得相當不對稱。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異形了。而且那個影子身上還可以看到尋常人類絕不可能會有的突起物。
垂吊在飛行船下方的,大概是身著鎧甲的人偶吧。
不過考慮到飛行船的巨大程度的話,那個人偶可說是大得離譜——
“好可怕。爸爸。我好怕喲。”
身旁的幼子一臉膽怯地對父親說。
那個“人影”的確極具威脅性。特別是除了四肢以外,那副軀體上又冒出了好幾個突起物,而且這些突起物一看就知道十分鋒利的樣子……讓人完全想像不到這個東西到底會有什麼和平的用途。
然而——
“啊啊。原來如此。”
父親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別怕。那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喲。”
他這麼教導著面有怯色的兒子。
雖然這位父親並沒有直接目睹過那個異形的模樣——不過關於那個巨大人型的流言,他已經不知道聽說過多少次了。
一開始,他把這些流言當成無聊的閒話而加以嘲笑。第二次聽到時則是覺得有些厭煩。第三次則是開始覺得有些訝異——到了第四次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遇見的每個人嘴裡都說著這件事情的緣故,他甚至覺得那件事情仿佛就不證自明。
也就是那個化不可能為可能的黑色巨人。
“那是……會拯救我們的東西喲。”
父親看著以傻愣愣的眼神抬頭仰望自己的幼子,並且接著說。
“是這樣嗎?”
“是啊。對了……我們前不久到城裡去的時候,柏藏那邊的二兒子不是說過了嗎?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救世主殿下保護我們免於遭受〈代行者〉的怒火時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啊。”
“就是那個嗎……?”
幼子眨著眼睛仰望著往彼方的天空離去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保證過“沒有必要害怕”的緣故……那雙幼小的眸子裡已經不見任何恐懼的色彩。不過在他凝視著陌生異形的表情裡,依然有著不可思議般的神色。
“那個是救世主殿下嗎?那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嗎?”
“那不是救世主殿下本人喲。”
父親露出苦笑說。
的確,要兒子把那個東西理解成“交通工具”大概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吧。而且說到兒子知道的交通工具,充其量也不過只有馬或牛之類的程度罷了。在整備上需要耗費大量工夫與費用的蒸氣式汽車是與游牧民族無緣的東西,更不用說是會移動的巨大鋼鐵塑像了。這大概完全超乎他們的想像範疇之外吧。
“那是為了讓救世主殿下搭乘而存在的巨大可動式人偶喲。”
“……哦……”
幼子依然一臉不可思議地凝視著那個異形。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親眼看見……”
雖然這位父親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流言蜚語了,不過他卻從未想過自己居然能夠實際看到那個巨大人偶的身影。聽說巨大人偶的“公開亮相”只有在拉威森城舉辦過一次而已——而且眼前開闊的視野中也不見〈代行者〉的蹤跡。就算〈代行者〉真的出現了,大概也不會到這種人口密度低的場所來吧。
況且——飛行船現在正開往險峻山脈的另一側。
那一帶既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
那個地方除了以岩山為中心而連綿不絕延展開來的險峻地形之外,周圍的土地也很貧瘠,幾乎沒有什麼利用價值可言。不可能會有人出於一時的好奇而心甘情願地住在那裡。或許在那座山脈的另一側真的有什麼東西也說不定——不過就父親所知,從未有過哪個好事者賭上自己的生命硬是前往“另一側”。他們的部落裡雖然流傳著過去曾前往山脈的“另一側”的人再也沒有回來過的故事——由於這個故事已經半傳說化了,實際上到底有沒有發生過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那也只是用來勸戒年輕人應當深思熟慮的故事而已。
對於身為游牧民族的他與夥伴們來說,這片草原地帶的終止之處——那排連綿不絕的山峰就是代表世界終止之處的分界線。
可是……
“……那邊……有什麼東西嗎……?”
如果那邊沒有城市,沒有村落,而〈代行者〉也沒有出現的話,為什麼那艘飛行船會懸吊著那個“救世主殿下的交通工具”直往那種地方開去呢……?
當然——就算他想破了頭也得不到答案。
所以他和兒子與年邁的牧羊犬們繼續趕著羊群,再度踏上了歸途。
等到兩人回去時,整個部落的婦女們也差不多準備好晚餐了。到時候就拿現在看到的“救世主殿下的交通工具”當作助興的話題,和部落的人們一同舉杯暢飲吧——父親心裡想著這種無謂的事情。
——————————
〈瀆神之主〉。
秘密結社〈雷涅蓋德〉所製造出來的超巨大擬神機。
儘管〈瀆神之主〉的力量是限定的,同時也是擬似的,不過這個體內收納了死去之神的遺體——收納了〈聖遺物〉的最終兵器卻能行使和神本身一模一樣的力量。
當〈瀆神之主〉完全啟動運轉時,它的威力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兵器、任何現象都要來得強大……包覆著奇跡之力的鐵腕能夠逼退海嘯、擊潰山巒。那股連人類憑肉身之軀絕對無法打倒的〈代行者〉都能打倒的力量,正可謂唯有神才能夠成就的力量。
然而人類終究不是神。
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也不可能等同於神本身。
就如同之前說過的一樣……〈瀆神之主〉的力量只不過是限定的與擬似的罷了。
說起來,〈瀆神之主〉就像用來強迫神之肉體復活的工具。
那副鋼鐵的筐體可以說就像補強器具之類的東西——由於〈聖遺物〉原本的型態就是人型,因此要以最高的效率使用〈聖遺物〉的話,收納〈聖遺物〉的筐體最好也同樣是“人型”——不過在裝載了必要機能的前提之下,以人類們的技術進行筐體的小型化還是有極限存在的。
結果〈瀆神之主〉最後變成一個比人類大上好幾十倍的巨大道具。
而且還是一個耐久性出奇地低,又不安定的道具。
〈瀆神之主〉在整備上需要耗費龐大的時間與巨大的設施,更重要的是需要大量的資材與人員,因此就算〈瀆神之主〉只出擊了一次,也會對〈雷涅蓋德〉造成沉重的負擔。此外,啟動〈瀆神之主〉時也需要緊復的程序與大量的人力,而且在戰鬥中也需要姬巫女們進行各種支援控制。
同時為了讓操縱者——也就是駕駛者的各種感官神經連接到〈瀆神之主〉的奇跡術回路上,駕駛者的神經就必須暴露在龐大的情報奔流之中。
當然,各種緩和用、或者是幾個保護用的術式也介入其中,將這個過程調整到不至於為駕駛者帶來致命性的痛苦……不過也很難稱得上絕對安全。而且既然〈瀆神之主〉原本就只有一具試作機體的話,那麼〈雷涅蓋德〉當然也不可能會有充足的實戰紀錄或資料。由於每一次的啟動都像是在做人體實驗一樣,因此現階段就連開發者們也無法確切地掌握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這也就是說。
即使〈瀆神之主〉擁有再強大的力量,光憑〈瀆神之主〉這個單一個體也很難進行戰鬥,而且〈瀆神之主〉不安定的機構也會對搭乘者——也就是對駕駛者造成非比尋常的負擔。
因此——
“…………”
〈瀆神之主〉的駕駛者——也就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從異世界召喚過來的少年·香芝省吾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
一直和〈瀆神之主〉聯繫的狀態讓他覺得越來越痛苦了。
現在……他的各種感覺神經正透過奇跡術式連接到〈瀆神之主〉的感知用奇跡機關上。結果他那擴展開來的各種感覺的確被賦予了能夠在戰鬥中派上用場的全能感。
然而那種全能感也只維持了極為短暫的一段時間而已。
因為連接到省吾神經上的各種感知器具有人腦無法完全處理完畢的感知領域。這一點不可能不會對省吾造成負擔。更何況如今外部的支援控制者——也就是五位姬巫女們並不在這裡。雖然姬巫女們應該可以透過奇跡術通信在遠距離進行控制或干涉才是,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用什麼方法從中妨礙的緣故,現在省吾完全感覺不到來自姬巫女們的支援。
結果,省吾被迫長時間看著原本看不見的東西,聽著原本聽不到的聲音,原本應該感受不到的各種情報正強制性地輸入他的腦袋裡頭。
省吾連瞥開視線或塞住耳朵都辦不到。
這就像被迫看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影像,被迫聽著讓人震耳欲聾的聲響一般。省吾的神經已經疲憊到不停地向他痛訴的程度了。
如果可以的話,省吾也很想立刻切斷和〈瀆神之主〉之間的聯繫。
不過——現在的省吾處於不知道下一個瞬間會發生什麼事情的狀態。所以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他也不能放掉自己的最大戰力〈瀆神之主〉。
……呵呵……呵呵呵呵…………
一陣笑聲偷偷摸摸地在省吾的腦海中回響起來。
那個笑聲並非從某個特定的地方傳過來的,但是省吾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省吾過去曾經懷疑聽見這種笑聲的自己是不是瘋了——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察覺到,那其實是被封印在〈瀆神之主〉內部的“神”的人格。
據說那是過去創造出這個世界·索隆的“神”。
這樣的存在就算死後——別說是整個遺骸了,就連一根毛髮、一片皮膚的碎片,都能以奇跡術的形式對索隆的萬物造成影響。一般常識對於這種怪物到底能夠適用到什麼樣的程度呢……或許就連它死了之後,還能夠對活生生的人類說話這種程度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吧。
然而——
……你……做了一件挺大膽的事情嘛……?
……你很不安吧?很害怕吧?我說的沒錯吧……
“吵死了。給我閉嘴。”
省吾咬緊牙關說。
他很清楚。一旦離開了姬巫女們——梅莉妮她們的庇護之下,就會發生這種麻煩的情況。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雖然這個聲音的主人從未清楚聲明——不過它應該是打算侵占省吾的肉體,進而達成復活的目的。畢竟這個聲音總是試圖潛入省吾的意識之中,而且實際上省吾也曾經有好幾次處於被這個聲音的主人半侵占般的狀態。
不過……反過來說,只要省吾的肉體沒有被這個聲音的主人侵占,那麼對方就無法做出什麼像樣的事情來。更何況要奪取省吾的肉體似乎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能夠輕而易舉地辦到的話,這個聲音的主人大概早就下手了吧。
這樣一來的話——
(只要我清楚地保有自己的意識……那傢伙的耳語也只不過是胡言亂語罷了……)
省吾這麼想。
不過就算省吾理智上明白這一點……讓他人在腦海里偷窺著自己、對自己呢喃低語的情況,還是讓省吾感到非比尋常地不快。據說麻藥中毒患者典型的妄想癥狀之一是“腦袋裡埋藏了一台收音機”——而且這台收音機似乎終日不斷播放著某人的竊竊私語——省吾現在的狀況大概就很接近那種感覺吧。
唯一讓省吾感到安慰的是,那個呢喃低語的聲音終究只出現在搭乘〈瀆神之主〉的時候而已。
可是——一群不明人士強行掠奪了用來搬運〈瀆神之主〉的飛行船,如今整艘飛行船正被移送到省吾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雖然省吾不能就一直這樣搭乘著〈瀆神之主〉,不過在還沒有釐清狀況之前,省吾也不能輕易地切斷和〈瀆神之主〉之間的聯繫。
順道一提。
對〈雷涅蓋德〉來說,“救世主”——省吾本來就只是一個用來控制〈瀆神之主〉的零件罷了。雖然在行使奇跡術機關時,基本上需要一個擁有意志的“主體”……不過說得不客氣一點,省吾也只不過是〈瀆神之主〉的“主體零件”,同時也是“用來供應意志力的零件”而已。
正因為如此,〈瀆神之主〉內部可說是完全沒有基於尊重這個“零件”的自由意志而設置的裝備。就省吾他們世界的觀感而言,戰鬥機或戰車的操縱席上應當設置的幾個裝備或裝置,在〈瀆神之主〉裡頭是完全看不到的。
(……既然要把人家捧成“救世主殿下”的話,那麼也該多關心一下現場的環境吧……)
省吾痛切地這麼想。
總之,在搭乘〈瀆神之主〉的這段期間之內,省吾簡直就像被綁在電椅上的死刑犯一般。他的身體被重重的拘束帶給固定住,幾乎無法動彈。
當然,這是為了在劇烈動作的〈瀆神之主〉內部保護省吾肉體的處置——不過在省吾自己的印象裡,與其要說自己的身體受到安全帶的保護,倒不如說自己只不過是個被固定起來的零件罷了。拜此所賜,每當省吾搭乘〈瀆神之主〉之際,他的全身各處總是會弄得僵硬不已,同時也會出現輕微的肌肉酸痛癥狀。
然而……
在省吾和梅莉妮有了肌膚之親,同時省吾在真正的意義上和她心意相通之後,單純地關心省吾身體的梅莉妮,為他在〈瀆神之主〉的內部動了幾個簡單的手腳。
其中之一是拘束帶。
這些拘束帶原本被設計成省吾無法靠自己拆卸下來的樣式。不過現在右腕上的拘束帶已經動過了手腳,只要省吾操作設置在駕駛者席扶手部份上的一個金屬零件,右腕上的拘束帶就能完全被拆卸下來。而一旦右腕重獲自由的話,省吾要解開其他拘束帶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了。
另一個則是放置在省吾坐著的駕駛者席下方的小型置物箱。
為了讓省吾在有什麼萬一的情況下能夠保護自己,這個小箱子裡放了蓓爾提雅準備的小型左輪手槍與四十八發彈藥,此外還有短劍、急救用的止血劑、繃帶與止痛劑,以及其他零碎的小東西。
最後則是裝置在駕駛者席內側的擬神杖。
通常——〈瀆神之主〉必須依照數量龐大的奇跡術程序來啟動。
當然,由於啟動過程需要用上好幾位奇跡術師與大量的奇跡術機關才得以完成,因此就算省吾有了擬神杖,也無法光憑他一個人啟動或停止〈瀆神之主〉。
不過已經處於啟動狀態的〈瀆神之主〉卻可以轉為暫時性的“休止狀態”,或者是“假死狀態”——同時〈瀆神之主〉之後也能重新回歸啟動狀態。而裝配在駕駛者席內側的擬神杖正是為了這個目的。
雖然省吾對於奇跡術的理解程度只有基礎中的基礎而已——不過省吾認為這應該就像讓電腦暫時處於“休眠模式”,隨後再重新恢復成正常的使用狀態吧。
〈瀆神之主〉在設計上原本就具備了這個休止機能。不過不管是將〈瀆神之主〉轉為休止狀態也好,或者是讓〈瀆神之主〉恢復活動狀態也好,〈雷涅蓋德〉認為都沒有必要讓省吾進行這方面的操作,因此〈瀆神之主〉內部自然沒有裝設相關的操作裝置——也就是這一把擬神杖。
這些先姑且不提——
“……嗯?”
老實說,省吾並不清楚到底經過了多久時間。
然而——在這段期間之內,宛如耳鳴般未曾中止的轟然巨響卻稍微變調了。雖然那是一直聽著這個聲音的省吾才能察覺到的違和感就是了。
“抵達什麼地方了嗎……?”
轟隆聲的變化是飛行船的姿勢改變造成的。
省吾那連接到〈瀆神之主〉雙眼的視野之中,映照出緩緩往上方流逝的明月——以及夜空中的星辰。
飛行船大概正在降低行駛的高度,準備進入著陸狀態吧。
當省吾將視線轉向下方時——他看見了一座地表盡是裸露的岩塊,而地勢又相當險峻的山脈。看來飛行船似乎是飛越了一座山脈之後才開始下降的。
然後——
……鏗!
省吾的腳尖傳來了一陣衝擊。
不——不對。
被山峰凹凸起伏的地表鉤住的並非省吾的腳尖,而是〈瀆神之主〉的腳尖。
雖然省吾反射性地試圖縮起身子——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飛行船的下降速度比省吾預期中還快的緣故,在〈瀆神之主〉被絆倒的下一個瞬間,〈瀆神之主〉的兩膝便重重地撞上了滿是岩石的斜坡。
連續的衝擊化為微微的痛楚不斷傳來。
〈瀆神之主〉就在飛行的慣性還沒有完全消弭,同時又是以雙膝跪地的狀態下咯吱咯吱地被拖行著——往下方滑落。
“嗚……嗚……”
省吾動了動〈瀆神之主〉,好不容易恢復了原本的姿勢。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不管〈瀆神之主〉何時毀壞都不奇怪。
雖然〈瀆神之主〉的機體原本就預設用來投入格鬥戰,不過其內部機構終究還是精密的奇跡術機關集合體。因此在製作的過程中,〈雷涅蓋德〉必然曾經假設過〈瀆神之主〉會遭受到預料之外的衝擊。
經過一番艱苦奮戰——省吾總算成功地讓〈瀆神之主〉的軀體以單膝跪立的姿勢穩定下來了。不過那大概也是因為拖行著〈瀆神之主〉的飛行船降低速度的緣故吧。
過了一會兒——
“…………”
衝擊與轟然巨響都消失了。
看來飛行船似乎已經停下來的樣子。
這裡應該就是自稱〈血族〉的那群傢伙們的目的地了。
雖然省吾一瞬間試圖舉目環視周遭的環境,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瀆神之主〉被拖行在斜坡上的緣故,周遭揚起了大量的砂塵,可見範圍也明顯縮小。要等這漫天的砂塵平息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吧。
不管怎麼說——
“……總算抵達了……嗎?”
省吾嘆了口氣。
雖然省吾並不清楚這片名為索隆的大地具體上到底有多寬廣,不過他卻覺得自己仿佛被帶到了很遠的地方。
就省吾的知識而言,飛行船決不能被歸類成高速的飛行物體——雖然直升機或噴射機之類的東西並不存在於這個索隆裡,不過省吾還是對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有基本的認識——儘管如此,飛行船的移動速度顯然還是比在地上行走要快上許多。
“……接下來。”
總之,〈血族〉似乎不打算將〈瀆神之主〉從高空中扔下去,或是用火炮、還是攻擊用奇跡術之類的方式來攻擊〈瀆神之主〉的樣子。那麼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就算被這麼一問,省吾的心中依然沒有任何頭緒……總而言之,他似乎並沒有陷入了非得直接動用〈瀆神之主〉來應對的事態。
“……嗚……”
省吾集中意識,將自己的感覺從〈瀆神之主〉身上剝離開來。
直到感覺不到情報的壓力與那個“聲音”的主人投注過來的視線之後——省吾才安心地喘了口氣。
一部份的拘束帶已經被省吾拆卸下來了。
他先將手伸向駕駛者席的背後,並且操作起擬神杖,讓〈瀆神之主〉暫時轉為休止狀態。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一邊以肉眼確認了充滿駕駛者室的〈聖光〉一口氣降低明度,省吾一邊呢喃低語著。
由於這是省吾第一次執行這種作業,因此他還是無法完全抹去心中的不安。再加上曾經對他保證過“不會有問題”的梅莉妮又不在這裡。
“…………”
省吾硬是壓下了不安的感覺——接著他從小型置物箱裡取出了槍械與收納槍械的腰帶,並且把它綁在衣服上。
然後省吾抽出手槍,拉開五連發的彈匣,開始裝填起子彈來。由於蓓爾提雅已經教過他手槍的使用方法了,因此他的動作裡沒有任何躊躇猶豫與困惑。當然——如果要省吾用手槍指著人,並且扣下扳機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
“〈血族〉……會採取什麼行動呢?”
儘管省吾旁若無人地呢喃自語,心中的不安依然沒有消除。
對手可是一群真實身份不明的襲擊者們。省吾絕不能掉以輕心。
然而。
(……這也是……這個世界的其中一面……我一定……得好好地看個清楚……)
省吾下定決心要改變這個世界。
不過這也代表著他必須憑自己的力量破壞既存的狀況。
省吾不認為受〈代行者〉威脅的這個世界是正確的型態。
然而就像〈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一樣,這個世界裡存在著以這種型態為前提而成立的組織或體制,也有將之奉為宗旨而活的人存在。這樣一來的話,膚淺的改革很有可能會剝奪這些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整個人生。
(……茉莉……)
省吾的腦海里閃過了一位少女的笑臉。
省吾並不認為不需要流血就可以完成改革。
可是……他希望可以盡可能地減少流血的程度。要是辦不到的話,他也想努力地去接受流血的事實。並非任由自己處於無知的狀態而胡作非為——省吾想要負起責任而做出判斷。
所以省吾認為自己非得親身體驗不可。
並非只是滿足於別人給予的情報而已,他必須親眼看過、親耳聽過,理解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之後,再以一個貨真價實的“救世主”身份來下達判斷。
所以省吾才會故意完全不反抗,任憑這些〈血族〉們將自己綁架到這個地方來。
畢竟要是一直在〈雷涅蓋德〉的庇護之下觀看這個世界的話,省吾很有可能會錯看了某個決定性的東西。
而這些血族們恐怕擁有和〈雷涅蓋德〉相異的——像是處於相對位置般的價值觀與正義感。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也不可能和〈雷涅蓋德〉敵對。
再說,這些〈血族〉們似乎和“神”有某種關聯的樣子。
這樣一來的話,知道他們的狀況一定有助於理解這個世界——省吾這麼想。
——突然間。
“…………”
咚咚咚咚——響起了一陣某種東西的撞擊聲。
省吾嚇得縮起身子,並且緊握手槍。
那陣聲音並沒有那麼大。而且聽起來也沒有那麼遙遠。
那陣聲音聽起來就像從數枚裝甲的另一端——剛好從封閉駕駛者室的鐵門外傳來一般。
大概有某個人正用拳頭敲打著鐵門吧。
“…………”
省吾眨著眼。
雖然這種情況可以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不過也有點出乎省吾的意料之外。
畢竟從這些人搶奪〈瀆神之主〉的過程看來,省吾原本以為他們會用更粗暴的方法——該怎麼說呢?好比強行扒開裝甲破門而入之類的方式。省吾從未想過他們居然還會鄭重其事地先敲門。
然後——
【喂——】
鐵門外傳來了一陣確認般的聲音。
【——你沒事吧?】
那是男人的聲音。
那是讓人不可思議地感到親昵的聲音——也是仿佛粗暴與親切同時並存般的聲音。
省吾曾經聽過這個聲音。而且是最近才剛聽過。雖然省吾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不過……
【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到了這個時候,省吾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來。
(這個聲音……)
由於省吾是第一次直接聽到本人的聲音,所以他才會感受到一股違和感。
這是巨大飛行船遭受強奪之際,省吾透過通信回路聽到的其中一個聲音。當然,儘管省吾曾經聽過這個聲音,他卻不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只不過……
(這傢伙也是〈血族〉嗎……?)
事實上,省吾透過通信回路聽到的聲音大致上可分為三類。
〈雷涅蓋德〉相關人員混亂又恐慌的聲音。
〈血族〉宛如沉醉在殺戮一般傲慢至極的聲音。
以及這號人物的聲音——冷靜的口吻中又帶點嘲諷般的聲音。
沒錯。這號人物說話的語氣顯然與自稱〈血族〉的那群人不同。
雖然和〈血族〉一起行動的他應該也是他們的同夥,不過該怎麼說呢——和〈血族〉們處於興奮狀態的聲音不同,省吾可以從他的聲音裡窺見冷眼旁觀現況般的態度。
【喂——你聽得到吧?】
接著又傳來了一陣呼喊聲——鋼鐵的門扉也再度被捶打了幾下。
省吾只猶豫了短短的一瞬間而已。
就算一直把自己關在這裡也於事無補。
“我聽到了。”
【那就好——】
對方這麼說。
緊接著對方突然切換了使用的語言。
【接下來,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請你打開這道該死的笨重鐵門,然後出來見個面嗎?救世主殿下。畢竟——我們也算是有同鄉的情誼,我不會害你的啦。】
“……!”
省吾感到一陣愕然。
這是日語。
自從來到這個索隆之後——省吾只從花梨與姬巫女們的口中,也就是隻從女性的口中聽過的日語,如今卻由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出來。
一時興起懷念之情的省吾仿佛就要不假思索地微笑起來似地……
(不……)
省吾慌慌張張地克制住自己的心情。
對方說著自己知道的語言——光憑這一點,人類就會不知不覺地放下對說話者的戒心。當一個人在異國語言的包圍下而感到不安時,所謂母語這種東西在撫慰、舒緩這個人的神經上具有超乎想像的效果。
省吾記得自己以前曾經聽花梨——現在被〈雷涅蓋德〉當成人質囚禁起來的表妹——說過,在海外旅行的日本人屢次傳出遭人詐騙的事件,大多都是這樣的模式。
而且省吾本身也曾經在愛好的網絡遊戲上體驗過同樣的現象。面對著用日語和自己交談的外國人時,省吾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放鬆警戒心。而事實上在這些外國人玩家之中,的確存在著少數趁人不備而竊取他人道具的惡質玩家。
(總之——先出去吧。)
省吾心想。
(可是也不能讓他們奪走〈瀆神之主〉……)
省吾並不清楚這群自稱〈血族〉的人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才做出強奪〈瀆神之主〉這種暴行。不過既然他們都用蠻幹的手段發動襲擊了,他們一定打算以某種形式利用〈瀆神之主〉。
在最糟糕的情況之下——如果〈瀆神之主〉被分解的話,省吾就失去了只有他才能駕駛的唯一、同時也是最強的“王牌”。唯有這一點是省吾不得不避免的情況。
然而……
(那些傢伙們應該不知道〈瀆神之主〉的內部構造才對,而且他們也不可能那麼輕易地就把〈瀆神之主〉調查得一清二楚——這樣一來的話……)
要是省吾試著虛張聲勢的話,或許能夠牽制對方的動向也說不定。
【怎麼了?你打算一直把自己關在裡面嗎?】
鐵門另一邊的聲音以揶揄般的口吻這麼說。
省吾一瞬間在腦海里整理好“虛張聲勢”的內容——畢竟省吾要是隨便敷衍的話,只要一被指出矛盾點,謊言馬上就會被拆穿了——做了個深呼吸之後,他開口說:
“請等一等。你不要隨便打開這道門。”
【哦?我們一打開這道鐵門,你就會立刻發動攻擊嗎?】
“不是的。是安全裝置的問題。”
省吾一邊慎選用語,一邊說:
“為了保持機密,〈瀆神之主〉事先做過了各種設定。當〈瀆神之主〉離開〈雷涅蓋德〉的控制底下時,只要隨便操作的話,〈瀆神之主〉似乎會自爆的樣子喲。就算只是打開一道鐵門,如果不先進行幾個不讓自爆裝置運轉的程序,我和你都會一起被炸死的。”
【咦——什麼時候——】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追加了這種機構啊?雖然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啦——】
“…………”
……“什麼時候”?“追加”?
也就是說對方知道〈瀆神之主〉的身上“原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不管是會說日語也好,還是知道關於〈瀆神之主〉的知識也好,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什麼人呢?
雖然省吾也想像到了——不過他的警戒心也越來越強了。
(……不過,就算一直在這邊猶疑不定也於事無補。)
在洋溢著朦朧聖光的主控制室中,省吾站起身子。緊接著他伸手握住了眼前門扉旁的把手。
省吾扭轉把手——然後往門上一推。
其實這是省吾第一次自己打開這道門。平常都是姬巫女或〈雷涅蓋德〉的作業員們來為他打開這道門的。
這道門扉比省吾想像中要來得——沉重堅固。
銑鏗……在這般沉重的聲響之下,鐵門微微地往外側突出了一點。
夜晚冰冷的空氣流進了駕駛者室之中。
接著省吾用力一推——結果鐵門輕易地往外側開啟了,甚至輕易到讓人覺得有點掃興的地步。
“嗚哇……”
多餘的慣性讓省吾往前撲倒。
就在這個時候——
“噢。”
從鐵門旁伸出來的一隻結實臂膀抓住了省吾的後頸領。
“總算直接見到本人了。”
那是省吾直到剛才為止都透過鋼鐵門扉聽見的模糊聲音。
那個聲音如今就在他的耳朵旁邊而已。
“…………”
省吾站直了身體,轉頭面向聲音的主人。
對方比省吾想像中要來得——年輕。
年齡大概在二十五歲以上,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
不過這個男人雖然年輕,他的身上卻沒有一絲絲不成熟或乳臭未乾的感覺。儘管他的容姿強烈地流露出一種年輕人特有的精悍印象……不過他的身上也同時感覺得到有如老兵一般目中無人的風度。不管是那頭倒豎起來、充滿攻擊性的頭髮也好,還是那沒刮乾淨就直接放著不管的絡腮鬍也好,都在整體的野性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的衣著是穿了很久的騎馬裝。那身給人一種相當習慣旅行的印象,以及去除了所有裝飾的實用性裝扮,非常適合索隆裡充滿殺戮的空氣。
“……你是?”
省吾一邊警戒著,一邊問。
“哎呀。你也別那麼著急嘛。”
這個年輕人說話的語氣從容到可能會讓人覺得不快的地步。
在他坦率的用字遣辭之中,也看不見一絲一毫的緊張感。
“總之,等我們從這裡下去之後,再來自我介紹也不遲吧?”
說著說著,這個年輕人退到了旁邊。
到了這個時候——
省吾總算才看見了自己被帶往之處的景觀。
“……這是。”
省吾茫然地佇立在〈瀆神之主〉身上。
他的頭頂上是高掛天際的月亮。
現在大概已經接近深夜時分了吧。大小兩輪明月——兩顆占據了天空正中央的天體灑下了青白色的光芒,描繪出異世界特有的奇妙光景。
然後是——省吾眼下的大地。
那裡是一片花圃。
就算已經埋沒了省吾的整個視野,廣大的花叢依然往另外一邊繼續延展下去。
在青白色的月光之下,五顏六色的花卉盛大地綻放著,同時綿延不絕地覆蓋在這片缺乏高低起伏的大地上。紅、藍、白、黃、綠,甚至還有黑色的花卉。而這些充斥其中又千變萬化的色彩簡直就像某個異國的精緻掛毯一般,在延展開來的同時也畫出複雜的濃淡變化。
一陣風吹起。
花兒一同隨風搖曳。
這些描繪在大地上又絢爛多彩的圖騰,卷起了一陣宛如萬花筒般的波濤。這陣波濤緩緩地擴展開來,彎過了〈瀆神之主〉的腳下,然後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這裡……是……”
省吾再一次打量起這個地方——看來這一帶似乎是個盆地的樣子。
四面八方被山脈包圍,宛如刻意和周遭隔離起來一般的地形。
這裡大概本來只是一個岩石裸露的場所,不過因為有山脈地形匯集起來的雨水流進這裡……同時也因為有這些雨水衝刷或削去的諸多物質流進這個盆地裡,結果才造就出這片肥沃的大地吧。
“…………”
這是一幅美不勝收的光景。
省吾完全說不出話來。在盡是給人荒廢印象的索隆大地上,省吾沒想到居然還會存在著這樣的場所。
而且正因為時值深夜……五顏六色的花卉隨風搖曳的這幅光景才能徹底強調出那份極為蠱惑人心,同時又偏離現實的美感。
——樂園。
這樣的辭匯閃過了省吾的腦海中。
“這裡到底是……”
“那些傢伙們用〈庭園〉來稱呼這裡。”
省吾身旁的年輕人這麼告訴他。
——〈庭園〉。
的確,省吾也覺得這是個名符其實的名字。
只不過……
“——那是。”
省吾往下一看——〈瀆神之主〉的腳下似乎有什麼蠢蠢欲動的東西。
那是人類。
〈瀆神之主〉的腳邊竄出了一群人。人數——大約有數十名左右。那是男人?是女人?還是老人?或者是年輕人——省吾無法區分到這麼仔細的程度。因為這些人從頭到腳緊緊包著一件任誰看了都覺得厚重的大衣。省吾看不見他們的臉。甚至連體型都無法確定。他頂多隻能知道那些搖曳的身影是人類而已。
省吾……總有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
也不是說他們不能這樣穿。只不過——省吾覺得藏起了臉,藏起了身體,而且又像幽靈一般佇立在那邊的他們,實在和“樂園”的居民不怎麼相稱。
“那些人是這裡的居民。這些傢伙們自稱〈血族〉——他們就跟隱士差不多吧。”
“……那些人就是〈血族〉。”
省吾呢喃著。
省吾透過通信回路聽到的那個傲慢哄笑,實在無法和眼下宛如幽靈一般佇立在那邊的他們湊在一塊。或許藏在那件大衣底下的表情帶著與那陣哄笑相符的桀傲不遜也說不定……
“接下來。”
年輕人對省吾說。
不知不覺間,他的腳下已經垂掛著一副繩梯了。繩梯的另一端綁在用來整備〈瀆神之主〉的金屬零件上。
“我們下去吧。”
這麼說完之後,年輕人指了指繩梯。
省吾遵循指示準備爬下繩梯——然後。
“小心腳下啊。要是掉下去的話,可不是只有一句‘好痛’就能了事的——救世主殿下。”
“…………”
對年輕人的最後一個字眼起了反應的省吾停下動作。
省吾從剛才開始就很介意了——關於自己被稱為“救世主”一事。
“……我是省吾。”
省吾轉頭面對一臉絡腮鬍的年輕人,並且斬釘截鐵地說。
“……嗯?”
“我是——香芝省吾。”
“……”
“我才不是什麼救世主……”
省吾的心裡多少還是有些猶豫。
不過他輕輕地收回下巴之後,又接著說。沉醉在“救世主”之類的辭匯中會讓人變得什麼也看不見。一旦變得什麼也看不見的話,就會錯失了什麼致命性的東西。對省吾而言,這是一個應當劃分清楚的界線。
“我並不是救世主。我是一個名叫香芝·省吾的人類。”
“嗯哼?”
年輕人——突然莞爾一笑。
“明明都已經說過等到從這裡下去之後再自我介紹了。真是性急的傢伙啊。”
“…………”
“算了——順道一提。”
年輕人聳聳肩說:
“我的名字是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請多指教啦——香芝·省吾殿下。”
——————————
——〈聖廟〉。
這裡是秘密結社〈雷涅蓋德〉耗費悠久的歲月挖掘出來的根據地。
以巨大的縱坑——這個縱坑除了是〈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之外,同時也是〈瀆神之主〉出擊時將它當成炮彈擊發用的巨大炮身——為中心,周圍的地層裡有如螞蟻的巢穴一般築起了交織羅布的通道,同時也建造了幾個房間。
五家族族長專用會議室就是這些房間的其中之一。
緊鄰縱坑而設置的這間房間乃是〈雷涅蓋德〉的最高意志決定機關·五家族會議的舞台。這個房間的用途就只有這樣而已。因此,除了巨大的圓桌與五張椅子以外,這個房間裡並沒有其他特別顯眼的傢具。這只是一個寬廣又無機質的房間罷了。
房間深處的墻壁設計成可以移動的形式——只要一打開這面墻壁,就會出現一整面的巨大玻璃窗。
透過這面玻璃窗,五家族族長們可以一眼看清整個縱坑內部,也就是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
不過現在,那裡並沒有黑色鋼鐵巨神的身影。
因為〈瀆神之主〉在他們的一時疏忽之下被人強行奪走了。
〈瀆神之主〉原本就是〈雷涅蓋德〉的最高機密,同時也是最後的王牌。
當然,不管在〈聖廟〉的內部也好,還是〈瀆神之主〉出擊的現場也好,〈雷涅蓋德〉的警備工作都是萬無一失的。應該是滴水不漏的才對。而且在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陷入了幾近崩潰狀態的現在,能夠募集到對〈雷涅蓋德〉發動戰爭的兵力,並且掠奪了〈瀆神之主〉的組織,應該已經不存在於這個索隆當中才是。
然而……
實際上巨大擬神機卻被人從〈雷涅蓋德〉的手中強行奪走了,而且至今依然行蹤不明,杳無音訊。
這是比“救世主”省吾·香芝失蹤時更嚴重的大紕漏。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如果〈代行者〉出現的話,〈雷涅蓋德〉也無計可施。當然,〈代行者〉說不定只會襲擊和〈雷涅蓋德〉毫無關聯的城市或村莊罷了,不過〈雷涅蓋德〉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世人對“救世主”省吾·香芝的評價,要是這些評價最後一落千丈的話,那可就麻煩了。畢竟〈雷涅蓋德〉試圖將省吾·香芝當作傀儡,借此支配打倒所有〈代行者〉之後的索隆,而“救世主”的風評一落千丈的結果,也會對這個目的造成不好的影響。
如果不好的風評只有一兩個的話,〈雷涅蓋德〉還可以借由情報操作來粉碎這些風評。
不過一旦這些不好的風評變成十個二十個的話——風評擴散的速度就會比粉碎風評的速度更快。
正因為如此。
“——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
身為議長的巴爾德說:
“那就是奪回〈瀆神之主〉。”
當然,那也是出席五家族會議的全體人員心中所想的事情。
“〈瀆神之主〉的機體本體和‘救世主’。只要我們有龐大的建造費用,以及展開麻煩的大規模奇跡術式時所必備的人員與時間的話——這兩者倒是可以輕易地替換掉。”
巴爾德繼續這麼說。
巴爾德·柯德蘭——他是構成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五家族中,位居領導地位的柯德蘭家族之長。
在他嚴肅的容貌中,那雙讓人聯想到猛禽類的眼眸釋放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不光只是議席上的地位,也不僅止於容貌上的意義而已,就實質上來說,他也一手掌握了整個五家族會議。雖然距離獨裁者的稱號還很遙遠——不過在這〈雷涅蓋德〉裡最接近那種地位的,就是這位正要邁入老年期的人物。
“可是——〈聖遺物〉的替代品卻是不存在的。”
巴爾德的話很短……然而他的語氣卻相當沉重。
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瀆神之主〉光是存在於那裡,旁觀者就會被它的氣勢壓倒。而一旦〈瀆神之主〉啟動的話,它的大腳刻畫一步就會讓山巒塌陷,它的手腕一揮就能劈開海水,它用上全身的奇跡術機關凝聚出來的一擊,就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一樣,能夠強行讓本屬不可能的難事化為可能。
擁有絕對無敵的威力,傲視一切的鋼鐵巨人——不,是巨神。
不過追根究底來說,大多數人對於〈瀆神之主〉的認識只不過是個巨大的“容器”罷了。連身為操縱者的“救世主”終究也只是能夠替換的零件而已。
〈瀆神之主〉之所以能夠成為對抗〈代行者〉的兵器,是因為它的內部使用了五個無法取代的零件——也就是〈聖遺物〉。
〈瀆神之主〉的各個部位以收納了〈聖遺物〉的奇跡術機關互相連接。
這正是〈瀆神之主〉的本體。
那副巨大的鋼鐵筐體只不過是用來使役限定復活之“神”的強化裝備罷了。
也就是說。
沒有了〈聖遺物〉,〈瀆神之主〉就不存在。
沒有了〈聖遺物〉,〈雷涅蓋德〉的夙願就不可能實現。
正因為如此,〈聖遺物〉才會是〈雷涅蓋德〉應當最優先確保的東西。
“我想各位大概都知道了,為了奪回〈瀆神之主〉,搜索隊已經先行展開搜查了。”
自從〈瀆神之主〉遭人搶奪的消息傳回〈聖廟〉以來,已經經過了一天以上的時間。
而在這個消息傳遍整個〈雷涅蓋德〉內部之前,巴爾德早就擅自放出了搜索部隊。這也就是說,巴爾德的這項舉動並沒有經過五家族會議的審議。不過如今也沒有人對這一點提出任何異議。畢竟對〈雷涅蓋德〉來說,〈聖遺物〉是比任何東西都要來得重要的物件。因此就算往後會遭人非議,巴爾德也不會在搜索〈聖遺物〉一事上猶豫不決。
當然,等到事情結束,事件的餘波也平息下來之後,巴爾德不難想像會招致什麼樣的非議——
“…………”
坐在巴爾德右手邊的聶羅——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勾起了左右兩邊的嘴角。
不。那只是巴爾德自己這麼覺得罷了。他將視線轉向了聶羅那邊。
然而這位皮膚白皙的美青年只是帶著一如往常的淡淡微笑坐在那裡而已。至少他的臉上並沒有嘲諷的神色。看來剛才應該是巴爾德自己看錯的樣子。
話雖如此……
這位年輕的族長依然讓人難以看出他在想些什麼。
儘管面臨這種緊急事態,這位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還是沒有表現出驚慌的樣子。
“…………”
察覺到巴爾德的視線之後,聶羅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的視線像是反過來問巴爾德“怎麼了嗎?”一般。
輕輕地搖搖頭之後,巴爾德轉回視線。如果聶羅是個一問就會露出馬腳的對手,那麼他大概早就被逐出這張圓桌了吧。
“那……那……那些〈血族〉的行蹤呢?”
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場細微的精神對峙似地,圍坐在圓桌旁的其中一位男人探出身子問。雖然這位男人有著一副神經質的學者風貌,不過卻因為無法壓抑心中的焦躁而露出了醜陋的扭曲表情。
他是瑪布羅家族族長——泰羅伊德·瑪布羅。
“柯德蘭卿!關於〈瀆神之主〉,不,關於〈聖遺物〉的下落——”
“很遺憾……”
巴爾德對泰羅伊德,應該說對全體成員搖了搖頭。
當然,巴爾德並非完全沒有線索——也就是目擊情報。
畢竟飛行船〈艾狄尼特〉與〈瀆神之主〉的體積那麼大——要像煙一樣消失無蹤是不可能的事情。實際上巴爾德也已經掌握了幾個目擊證詞。不過那終究只是一些零碎的,而且只指出了大方向的證詞罷了。
況且只要使用奇跡術,就能夠在空中投射出幻影。
考慮到襲擊者們可能因為擔心〈雷涅蓋德〉的追蹤而布下這種偽裝——巴爾德也不清楚這些目擊證詞到底可以采信到什麼地步。
“…………”
沉重鬱悶的空氣有如波紋一般擴散開來,會議室裡充滿了沉默。
他們現在只能等待搜索隊的報告而已。這是明確到不需要經過議論的事實。
然而——
“這是……這是何等的失態呀!”
不知道是不是連這一丁點沉默都不能忍耐的緣故……這回換坐在泰羅伊德身旁的男人站起身子。這是一位頭髮有些稀疏的圓臉男子。
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他是構成〈雷涅蓋德〉的五家族之一·路思波力提家族的族長。
每當發生問題時,這個男人必然是率先激動大喊的哪個人。這回似乎也不例外的樣子。當然——他的性格過於躁進也是造就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不過畢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會做出這種行徑的理由當然也不會僅止於此而已。他大概是為了對犯下過失的對手施加精神上的壓力,好讓自己在往後的交涉中處於有利的地位吧。
儘管這種行為相當幼稚,不過只要選對了對象,就能發揮相當程度的效果。
話雖如此——
“請你冷靜下來,路思波力提卿。”
“這是冷靜得下來的情況嗎?”
聽了銀發青年——聶羅以平穩的語氣說出這番話之後,巴爾瑪斯激動地大喊。
不知不覺之間,他自己也被捲入了原本當作手段而偽裝出來的激情之中。雖然這種情況真是再滑稽不過了,不過巴爾瑪斯本人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雖然以前還不至於那麼誇張……不過自從打倒了第一具〈代行者〉之後,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的情緒就變得有些不安定,同時他們的言行舉止也變得很引人側目。在〈雷涅蓋德〉的夙願終於得以實現而感到喜悅的背地裡,置身於未知的——前人未曾體驗過的狀況之中,說不定也讓他們感到不安而變得感情用事起來了吧。
結果儘管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背地裡把聶羅當成“歐托魯奇家的小鬼”,並且加以蔑視,他們卻還是時常被聶羅的說話技巧與邏輯所哄騙。
可是……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究竟在想些什麼?)
巴爾德自己也對聶羅感到有些不快。
歐托魯奇家在五家族之中位居第四。不過一個人的“器量”與家系的上下順位無關。
從至今為止的趨勢看來,他在五家族會議中的發言力顯然提高了。他那大膽又條理分明的發言內容,連最後一線都無機可趁。而且他也不像會主動引發什麼事端的樣子。他總是接受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的所有言行,並且做出無懈可擊的應對。
不過……巴爾德很難認為頭腦如此精明的聶羅並沒有懷抱著任何野心。
聶羅一定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策劃些什麼,巴爾德總是不由自主地這麼想。當然,巴爾德自己也在歐托魯奇家中放出間諜暗中探查,不過不知道是歐托魯奇家的向心力很強,還是情報管理做得很徹底的緣故,巴爾德一直得不到什麼太大的成果。
“歐托魯奇卿啊。”
巴爾瑪斯的額頭浮出了血管。
“你當時也在現場哦。難道你完全沒有責任嗎?我倒是對你能這麼冷靜感到相當不可思議呢。莫非你已經確切地掌握了整個事態嗎?”
巴爾瑪斯以宛如嘲弄般的——糾結在一起般的陰濕語氣說。
奮力地抖動著松弛的臉頰,眼神也顯得相當得意的巴爾瑪斯,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滑稽。
“您說的是,路思波力提卿。”
相對地,聶羅那一如往常的溫和語氣仍舊沒有改變。
“當然,我也十分清楚這是自己的責任問題。不管您要斥責或懲罰,我都已經做好接受的覺悟了。”
儘管嘴巴上這麼說,聶羅卻仍舊沒有表現出膽怯或驚慌的樣子。
然後他完全不改表情與口吻地接著說:
“話說回來,路思波力提卿。那時,我從來自〈艾狄尼特〉的通信中聽見一個相當有趣的名字——如果您對這個名字有所考究的話,還請您務必發表高見。”
巴爾瑪斯的表情凍結了。
那張原本就屬於油性膚質的臉上,轉眼間冒出了大量的油汗。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聶羅有如歌唱似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既然他涉入了這件事情的話——也就是說。”
“歐——歐托魯奇卿!”
巴爾瑪斯試圖抹滅聶羅所說的話而從嘴裡進出高八度的假音。
“此……此時此地,我們應當討論的事情、是、是盡快查出〈聖遺物〉的所在之處,還、還有……還有該如何……奪回、奪回〈聖遺物〉,不、不是嗎?”
“是的。就如同您所說的一樣。”
“那麼——”
“啊啊……看來路思波力提卿似乎有所誤會的樣子。”
聶羅的微笑和語氣還是沒有變化。
他只是淡淡地維持著溫和的態度而已。他的臉上沒有彈劾政敵的過失,並且仗著道理窮追猛打般的蠻橫模樣。只有宛如閒話家常般的平穩表情。
“誤會?這話是什麼意思?”
巴爾瑪斯立刻追問。
當聶羅正準備開口時——他稍微窺探了一下巴爾德的臉。
現在五家族會議正在進行當中。而巴爾德又是會議的議長。所以聶羅才會用眼神詢問巴爾德是否可以就這樣繼續發言下去。正因為認同巴爾德是一手掌握了這個會議的人——而且也是在〈雷涅蓋德〉中擁有最大權力的人,聶羅才會以只有巴爾德才能明白的形式盡這個特別的禮數。
當然,聶羅的這個舉動並不是出於對巴爾德的尊敬。
大概只是因為他連細微的部份都不想讓人有機可趁的緣故吧。
(精明的傢伙。)
巴爾德依然輕輕地點了點頭。
聶羅露出淡淡的笑容點頭行禮——然後繼續說:
“說起來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路思波力提卿。關於令千金安潔莉特的背叛一事,事到如今再來譴責您也沒有意義。安潔莉特的背叛的確在〈瀆神之主〉計劃上造成大幅度的停頓,不過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清楚您之後為〈雷涅蓋德〉盡了多大的心力。我認為您的贖罪也已經足夠了。”
“哦……哦哦……”
巴爾瑪斯的表情流露出喜悅之色。
巴爾瑪斯已經被聶羅的說詞牽著鼻子走了——不過他本人還是沒有自覺到的樣子。
“我關心的問題只有事實而已,也就是用以奪回〈瀆神之主〉的對策是否有用。”
說到這裡,聶羅稍微停頓了一下——
“既然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也牽涉其中的話,我們當然可以認為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也和這次的搶奪計劃有關。如果是這種情況——也就是問題所在的〈血族〉與這兩人同行的話,那麼我們的本事應該全被他們給看穿了吧。”
“……然後呢?”
泰羅伊德不耐煩地催促著聶羅。
“所以你自己就沒有責任了嗎?”
“不。我是說就某種意義上看來,雷奧與安潔莉特對我們而言算是非常危險的存在。那麼為什麼我們一直以來都沒有特意去尋找他們,而是就這樣置之不理呢?”
“……不用說。”
泰羅伊德說:
“當然是因為光憑兩個人能辦到的事情很有限。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的確是個優秀的人才,而且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也是個難以應付的男人。不過儘管如此——我們都很清楚,區區兩個無依無靠的人類不可能有辦法對抗名為〈雷涅蓋德〉的‘組織’。”
沒錯。
〈雷涅蓋德〉之所以將問題所在的兩人放著不管,只是因為“他們大概什麼也辦不到吧”的輕蔑心態。〈雷涅蓋德〉不認為〈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會對他們兩人伸出援手,而且索隆裡也沒有其他組織擁有足以威脅〈雷涅蓋德〉的實效戰力。
正因為如此,〈雷涅蓋德〉才沒有特意追捕逃亡的兩人。
可是……
“然而——兩人卻和名為〈血族〉的神秘集團聯手搶奪了〈瀆神之主〉,而且還攻占了由因培拉斯家保護的那艘〈艾狄尼特〉。”
“對了——就是因培拉斯家!”
巴爾瑪斯反而開心似地大叫起來,並且轉頭面向身旁的男人——也就是從剛才為止都一直保持沉默的五家族中的最後一位族長。
“您出這什麼紕漏啊——因培拉斯卿!”
“…………”
傑布隆·因培拉斯。
五家族之中唯一一個開山鼻祖不是奇跡術師,而是“劍舞師”的家族·因培拉斯家。傑布隆正是這個因培拉斯家的族長。
如同歷任因培拉斯家族族長一樣,傑布隆也毫不例外地精通所有武術。儘管他的身高不高,肩幅卻很寬,胸膛也很厚實。光是佇立著就足以帶來某種壓迫感的那身姿態,往往被人喻為“岩石”。
這個詞彙同時也表現出他的沉默寡言與耿直。
“什麼武門嘛,真是太可笑了——居然被手無寸鐵的對手給壓製住了。”
“〈劍之一族〉的名號都在哭泣了呢。”
泰羅伊德加入巴爾瑪斯的行列,兩人嚴厲地指責起傑布隆。
然而——
“…………”
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卻連眉毛都沒有動過一下,全盤接受了譴責的話語。
不過泰羅伊德大概對傑布隆那副冷靜的模樣感到不是滋味吧,他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
“因培拉斯卿!你是我們〈雷涅蓋德〉的——”
“冷靜一點——瑪布羅卿。”
當泰羅伊德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嚷嚷時,巴爾德那平靜——卻又沉重的聲音制止了他的動作。泰羅伊德也露出了有點驚訝的表情注視著巴爾德。
“柯德蘭卿——?”
“借用歐托魯奇卿剛才的話來說。”
巴爾德淡淡地接著說:
“就算在這裡譴責因培拉斯卿,事情也不會因此好轉。”
“那……那是。”
泰羅伊德露出一副還說不夠的表情咬緊了牙關。不過被巴爾德銳利的視線一望——泰羅伊德才大大地吐了口氣,接著又坐回椅子上。
“而且……根據因培拉斯卿的報告,襲擊者們似乎沒有擬神杖也能使用奇跡術的樣子。如果這是事實的話,不管因培拉斯家旗下之人有多麼勇猛,也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再說,飛行船裡原本就不是一個適合搏鬥的場所。”
“雖然我也聽過因培拉斯卿的報告了,不過——”
泰羅伊德皺起臉來說:
“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雖然理論上可以將擬神杖小型化,不過憑現在的技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機構縮小到能夠藏在身上的尺寸。”
既然專精奇跡術研究的瑪布羅家族之長都這麼說了,那就絕不可能會有錯。
不過這樣一來——
“對方會不會使用了奇跡術以外的什麼東西呢?”
“那是不可能的。”
聽了聶羅所說的話之後——一直保持沉默的傑布隆開口回應:
“我也親眼看過那些襲擊者們。在他們發動攻擊時,從他們身上散髮出來的光芒的確是‘聖光’。雖然我不是奇跡師,不過我也看過無數次的奇跡術。我不可能會看錯的。”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蠢事……”
泰羅伊德搖搖頭。
“那麼因培拉斯卿,卿的意思是這樣嗎?襲擊者們只用了他們的身體就發動了奇跡術?”
“……正是如此。”
“不可能!如果、如果真的做得到這種事情的話——”
說到這裡,泰羅伊德突然中斷了話語。
仿佛恐懼著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一般——
“…………”
“…………”
聶羅和巴爾瑪斯也沉默不語。
不需要擬神杖,光憑一己之身就能操控奇跡術——操控奇跡之人。
那不就跟“神”一樣嗎?
然而……
“——或許。”
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聶羅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開口說:
“只是我們在根本上誤解了什麼也說不定。”
“這話怎麼說?”
“雖然我們在奇跡術這種利用‘聖體’的技術上已經有一段相當長的研究歷史,不過事實上在根本的部份——也就是‘神’為什麼能夠引發這種奇跡的問題上,我們的研究卻沒有任何進展。”
“那是——”
為什麼東西會從上面往下掉?
為什麼火只要被水一潑就會熄滅?
這種問題……就像懷疑著帶有“這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思考大前提的事實一樣。“正因為神身為神,神才能夠引發奇跡”——奇跡術就是立基在這種大前提之下發展起來的。雖然對於這項根本準則的研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在這個受〈代行者〉的影響而年年荒廢的索隆裡,這種不知道能不能產生實際利益的學問也不可能發展得起來……現階段只得到了幾個紙上談兵的理論,相關研究可說是完全沒有進展。
“或許不用擬神杖也能施展奇跡術的方法真的存在,只是我們不知道也說不定。”
“……可是。”
泰羅伊德說:
“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
那在目前的情況下又能成為什麼慰藉呢?
“我明白瑪布羅卿想說的話,不過我們不能這樣想嗎?”
環顧了眾人之後,聶羅開口說:
“如果那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技術體系的話……那就不可能會存在於這一帶的城市裡。只有在某種與世隔絕的土地,也就是具有某種物理或制度上的條件,仿佛刻意避免與周遭交流般的場所之中,這樣的東西才能茁壯成長。”
“……也就是說。”
巴爾德接著說:
“我們應該試著將搜索範圍擴展到邊境地區或深山幽谷之類的場所,而不是隻侷限在普通的村落吧。”
“是的。您說的沒錯。”
聶羅點了點頭。
現階段〈雷涅蓋德〉的確以城市或村莊——以人口密度較高的場所為中心進行搜索。
既然襲擊者們奪走了〈瀆神之主〉,那麼他們的目的應該足以某種形式來利用〈瀆神之主〉如果他們的目的是破壞的話,那麼他們應該當場就能下手才對。
不過要對〈瀆神之主〉進行分解也好、調查也好,或者是整備利用也好——不管要做什麼,都需要大量的設備與人員。正因為如此,難以確保這些條件的邊境地區,或者是只有稱不上城市或村莊的聚落存在的區域,打從一開始就被〈雷涅蓋德〉屏除在搜索對象之外。
然而。
如果〈血族〉是完全與索隆的一般社會隔絕的存在呢……?
“我明白了。我會傳令給搜索隊的。”
巴爾德點點頭——然後環顧著眾人。
“有人有任何異議嗎?”
“…………”
“…………”
“…………”
泰羅伊德、巴爾瑪斯,以及傑布隆。
他們都沒有任何異議的樣子。
“很好——那麼就讓我們各自為奪回〈瀆神之主〉盡最大的心力吧。”
聽了巴爾德所說的話之後,所有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
等到爬下了繩梯——而且又能冷靜地說話之後,省吾有幾個問題想問問這位自稱雷奧,又帶著一臉絡腮鬍的年輕人。
首先要問的是,這裡是哪裡?
而所謂的〈血族〉到底又是什麼?
他們基於什麼樣的目的搶奪了〈瀆神之主〉?對身為駕駛者的省吾本身又是怎麼想的?是有或沒有都無所謂呢?還是抱持著敵意呢?
還有最重要的是——雷奧他究竟是什麼人?
不過當省吾與雷奧抵達地面,並且面對著前來迎接他們的一位女性時……比起剛才一直思考的那些問題,另一個疑問反而率先浮現在省吾的心頭。
(……瑟妮卡……?)
她為什麼長得那麼像其中一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呢?
雖然省吾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兩人只是面貌相似的想法……不過因為她長得實在是太像瑟妮卡了,把她當成毫無關係的他人反而顯得不自然。特別是她的眉宇之間——那副懸在小巧鼻梁上的眼鏡,以及眼鏡深處的理性雙眸,真的和瑟妮卡極為相似。她的右手也同樣拿著一把擬神杖。雖然年齡與發色不同——瑟妮卡是枯葉色,省吾眼前的這位女性則是漆黑色——不過整體的氣質真的相當神似。
她是瑟妮卡的血親——省吾會這麼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從年齡看來,她大概是瑟妮卡的姐姐,或者是表姐。
(不過……為什麼……?)
瑟妮卡的血親為什麼會跟雷奧一起出現在這種地方呢?
(……該不會是。)
雷奧的日語。
瑟妮卡的血親。
這也就是說——
“史普林菲爾德先生——”
“叫我雷奧就行了。省吾·香芝。”
雷奧苦笑般地說。
“那麼你也叫我省吾就可以了。”
“這種簡單的稱呼還挺不賴的。”
雷奧聳了聳肩。
“不過——要是這種稱呼讓我們兩人看起來交情深厚的話,那可就不太妙了。”
雷奧這麼說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血族〉的人們團團包圍了雷奧與跟隨在他身邊的女性。
他們的模樣並不像是慶祝夥伴的歸來。〈血族〉的人們依然深深地戴著連帽,別說是臉了,省吾甚至連他們的性別都無法判別——不過從他們的動作看來,省吾至少能夠明白他們並不是雷奧的“朋友”。
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雖然省吾還是摸不著頭緒,不過——
“畢竟我們在這裡是外人。一旦沒有用處的話,我們就得趕快退場啦。”
既然雷奧都說了“我們”,那麼他身旁的女性果然也不是〈血族〉吧。
“……噢。”
“唉,雖然我也有一大堆問題想要問你……不過這就留待下一次機會吧。”
“——史普林菲爾德殿下。”
〈血族〉的其中一人從連帽深處以陰郁的語氣說:
“請您用我們能夠理解的語言說話。”
他的聲音裡很明顯地透出了警戒之色。
〈血族〉和雷奧之間大概存在著某種合作關係吧,不過他們卻絕非夥伴的樣子。所以〈血族〉才會以為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進行對話的雷奧,是在對省吾說些不必要的事情。
“——這真是失禮了。”
雷奧聳聳肩之後,便改用索隆的語言。
“也罷……反正我們應該還會見面吧。在那之前要保重身體啊。走吧,安潔。”
舉起單手示意之後,雷奧便離開了省吾身邊。
同時被稱為安潔、外形神似瑟妮卡的女性輕輕地點點頭,並且站向距離雷奧身後半步的位置。於是——仿佛那裡不言可喻地就是她的固定位置一般,一幅極為自然的風景就這樣完成了。恐怕他們兩人一起行動的時間也很久了吧。
然後——
“杜梅裡莉耶。”
〈血族〉的其中一人這麼一喊之後——另一位〈血族〉走出他們的行列,並且站到雷奧兩人的旁邊。
“史普林菲爾德殿下他們就交給你了。”
“是。”
連帽底下的人似乎點了點頭的樣子。
儘管這位人物的臉同樣也是深藏不露,不過從聲音聽來,這位人物應該是個年輕女性。
“再見啦——省吾。”
雷奧以輕快至極的語氣說:
“〈瀆神之主〉就拜託你了。”
“……?”
雖然省吾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過雷奧卻沒有進一步再說些什麼——便和他稱之為安潔、外貌神似瑟妮卡的女性,跟隨著名為杜梅裡莉耶的〈血族〉女性就這樣離開了。
(〈瀆神之主〉……就“拜託”你了?)
這種說法仿佛暗示著雷奧自己才是〈瀆神之主〉的正當持有人一般。
儘管省吾也想質問他這番話的意義,不過雷奧他們一離開之後,〈血族〉的人們便像是和他們交接似地團團包圍了省吾。
“喜……吾·香……”
一位〈血族〉之人——站在省吾正面的人說了些什麼。
省吾花了幾秒才察覺到他正試著說出自己的名字。對於地道的索隆人來說,“省吾·香芝”這個名字裡恐怕包含了某些難以發音的部份吧。
“我是省、吾、香、芝。”
省吾以能夠讓對方聽清楚的咬字重新報出自己的姓名。
就在這個時候,省吾突然回想起來。
自己一開始學習索隆語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茉莉……)
省吾在亞奈克特雷亞城遇見的少女。
這位少女教會了省吾索隆語——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為省吾帶來了心靈上的安寧。
喜歡照顧別人,個性開朗,而且又純真無比——不過就是因為她太純真了,所以她才會慘遭炸死的下場。身為〈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虔誠信徒的她,在〈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襲擊〈聖廟〉之際,對〈瀆神之主〉發動了自爆攻擊——結果連完整的遺體都沒有殘留下來。
這件事情在省吾的心裡深深地劃上了一道傷痕。
她的笑臉閃過腦海里——讓省吾覺得喘不過氣來。
“——省吾·香芝——殿下。”
好不容易能夠正確地說出省吾名字的〈血族〉之人呼喚著他。
“〈首領〉想見您。希望您能跟我們一起來。”
〈血族〉之人以極為平淡——仿佛扼殺了感情般的語氣單方面地說出這番話。
同時省吾也察覺到,他的用字遣詞與發音和索隆的標準用法有微妙的差異。會話時的抑揚頓挫更是不同於省吾所知道的索隆語。
簡直就像是——某種方言一樣。
“請往這邊走。”
〈血族〉的人們一邊催促著佇立不動的省吾,一邊邁開腳步。
走在將他們團團包圍的花圃之中——省吾心想。
(在這前方——有什麼東西正等著我。)
省吾應當“一探究竟”的東西正在這雙腳大步前往的目的地中等著他。
仔細一看,這一帶並非全都被花卉所覆蓋。雖然很窄小,不過地面上顯然有條鋪滿石頭的“道路”綿延不絕地延伸下去。而〈血族〉和省吾正走在這條道路上。
仿佛置身在童話故事裡一般。
這幅情景只能用美麗來形容——而且又帶點幻想的色彩。
〈庭園〉——
這的確是個很相稱的名字。
省吾一邊走在月光下盛開的花叢之中,一邊這麼想。
——————————
“——這樣可以嗎?”
走著走著,安潔莉特開口詢問雷奧。
“把〈瀆神之主〉就這樣放著不管。”
她說的是——日語。
這麼說起來,最先成功地完全解析日語的人就是她。在這個索隆裡,她也可以說是日語的最高權威。雖然日語原本只是用來順利地和“救世主”溝通的道具,不過如今安潔莉特卻時常用在和雷奧談些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情——特別是身邊還有監視者在場的情況下。
“〈血族〉那些人說不定會破壞〈瀆神之主〉。”
“如果他們真有那種打算的話,在〈瀆神之主〉運送到這裡之前就可以那麼做了。”
雷奧稍微瞥了走在旁邊的杜梅裡莉耶一眼之後說。
儘管表面上一副佯裝不知的樣子,但她實際上一定正豎耳傾聽著雷奧兩人的對話吧。不過她應該不可能聽得懂日語的對話內容才對。
“可是他們……”
“恐怕那些傢伙們並不知道〈聖遺物〉殘留下來的形體有多完整。”
雷奧說:
“那些傢伙們大概會先確認這一點吧。然後——就不得而知啦。總之,省吾應該也會確實地對那些傢伙虛張聲勢一番吧?”
“是的。”
“這樣一來,那些傢伙們就不會輕易對〈瀆神之主〉出手了。而且他們對於外界的技術也不怎麼清楚。一旦隨便亂碰就會自爆——就算省吾這麼說,他們應該也沒辦法立刻斷定那是‘謊言’才是……畢竟那些傢伙全是一些沒有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啊。”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笑了笑。
“總之,如今〈瀆神之主〉被調整成適合那位少年搭乘的模式。即使我們現在硬是把〈瀆神之主〉給搶了過來,也無法達成我們的目的。那位少年的協助還是必要的。因此,我們最好讓他仔細看看這個〈庭園〉的現實。”
“……原來如此。”
安潔莉特同樣斜眼瞄了一下杜梅裡莉耶之後說。
由於這位〈血族〉之女的臉藏在連帽深處的緣故,因此雷奧與安潔莉特也不清楚她的臉上到底浮現出什麼樣的表情——以及她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頂多也只能從旁推測而已。
“哎……如果要採取行動的話,也是明天以後的事情了。總之我們就先觀察一下狀況吧。”
“我明白了。”
安潔莉特輕輕地點了點頭。
——————————
省吾在綿延不絕的鋪石小徑上走了好一會兒——就在他差不多厭倦了這片盡是花卉的風景時。
省吾他們的眼前出現了一棟極具特徵的建築物。
“——〈首領〉人就在那裡面嗎?”
最先浮現在省吾腦海中的是“水壩”這個單字。
這棟建築物全都以石材建造而成。
仿佛貼在峭立的斜坡上一般——有如在幾近垂直聳立的岩石表面雕刻出來的一棟灰色建築物。它的外形看起來就像水壩一樣。而且……建築物的背面似乎和斜坡緊緊相連,內部構造仿佛深深地陷入了岩壁深處一般。
建築物的大小規模也是非比尋常。
雖然因為建築物周圍沒有可供對比的東西,所以省吾也難以判斷……不過光是高度就有十米,至於橫幅大概有一百米以上吧。建築物整體呈現橫向寬廣,左右對稱的形狀。窗戶很少,壁面上也看不出特別的裝飾性。建築物中央下方大大地開了一個縱向細長的半橢圓形洞穴——恐怕這就是正面的玄關吧——如果要說這是特徵的話,也的確算是特徵。
建築物本身的輪廓並沒有那麼複雜。
只不過……即使建築物的形狀很單純,可見範圍內全都是石造之物的厚重感卻朝周圍散髮出一種特別的氛圍。
簡直就像是——沒錯——就像是某個異教的神殿一般。
省吾覺得這的確是一個適合真實身份不明的〈血族〉〈首領〉居住的場所。
然而——
“…………”
省吾卻感受到某種違和感。
並不是建築樣式或規模方面的問題。那是什麼呢?就算被這麼一問,省吾一時之間也回答不出來……不過這棟建築物帶有某種異於普通建築物的風情。
在省吾察覺到那股違和感的真面目之前,〈血族〉之人就先回答了剛才的問題。
“是的。〈首領〉就在那座‘神社’裡頭。”
道路在不知不覺問變成了平緩的坡道。
省吾一邊走在通往那棟話題建築物——借用〈血族〉之人的話來說就是“神社”——的道路上,一邊環顧著周遭環境。
省吾越接近那座“神社”,他所感受到的違和感就越強烈。
這到底是——
“……啊。”
省吾總算察覺到這股違和感的真面目了。
沒有……接縫。
名為“神社”的石造建築物上完全沒有任何貌似接縫的接縫。
雖然歲月造成的細小龜裂隨處可見,不過卻完全找不到普通建築物——至少就省吾常識中的建築物而言——理應存在的建材接縫。
這棟建築物並不是堆起石材建造而成的。
仿佛真的在岩石裸露的斜坡上雕刻出來的一般……鏟去岩石鑿穿洞穴才建造出這棟建築物。
“……這該不會是。”
如果單就這個索隆的文明看來,大概只有一個技術可以成就出如此特殊的建築法吧。
那就是奇跡術。
這棟建築物恐怕是用奇跡術從岩山上刨出來的。內部構造大概也是用同樣的方式挖掘出來的吧。如果是可以自由自在地控制所有物質狀態的奇跡術,的確有可能從一整個巨大岩塊中削鑿出一棟建築物。
可是……
“…………”
省吾感受到微微的寒意。
在這個索隆裡,奇跡術是非常貴重的技術。雖然省吾在搭乘集奇跡術精粹的〈瀆神之主〉時總是不自覺忘了這個事實——不過奇跡術並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使用的東西。就連那個〈雷涅蓋德〉也不會在照明、汽車、各種機械動力等等——無須仰賴奇跡術的部份上使用奇跡術。
然而〈血族〉卻實行了這種可謂浪費、裝腔作勢的建築法。
省吾從他們的身上感受到某種超越理性的固執。
那是某種——和〈雷涅蓋德〉共通的東西。
而且……
仔細一看,“神社”附近的山壁上也開了幾個小洞穴。
雖然這是一幅讓人聯想到螞蟻窩的光景——不過問題是這些洞穴的大小隻能容許一人通過,長寬只有六十公分左右,而且同樣也是鑿穿岩石建造而成的。
(窗戶……?)
仿佛證實省吾的這般印象似地,那些小洞穴的另一邊不時有像是人影般的東西竄動。
有貌似大人的人影,也有貌似小孩的小人影。而且上方的窗戶裡還有一小撮煙霧流洩出來。那只是煮飯時的炊煙嗎?還是某種工業裝置排放出來的廢氣呢?省吾並不清楚,不過在那道窗戶裡應該正進行著什麼作業吧。
也就是說,〈血族〉在那座岩山——在岩盤的深處確保了大量的空間,並且讓人們在裡面生活。對於在貌似〈血族〉的根據地中找不到除了“神社”以外的建築物一事,省吾多少也感到有些疑惑,不過看來這似乎是因為他們在地下——儘管這種說法是否適用還很微妙——過活的緣故。
(這個〈血族〉……到底是什麼……?)
事到如今,省吾更是感受到一種毛骨悚然的印象。
雖然他們會使用奇跡術,不過在岩山中——如同字面上所說的岩山“中”——確保生活空間,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情。如果他們是利用天然洞窟的話那還可以理解,不過如果要特地挖開岩山以確保生活空間的話,那麼就算他們有多麼會使用奇跡術,建造普通的房子應該還是輕鬆好幾倍才對。
如此一來,這應該是基於某種超越建築法簡易性的目的而造就出來的結果。
比方說——對了。
像是和〈聖廟〉一樣必須對一般大眾隱匿本身的存在。
(……有人在看我。)
省吾感覺到小洞穴的另一頭傳來了射向自己的視線。
那些視線並非只有一道兩道而已。好幾十道視線行經花園,集中在省吾的身上。當省吾轉頭回望時,那個小洞穴裡的視線便突然離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從另一個小洞穴繼續對省吾投注著視線。
或許只是省吾比較遲鈍也說不定,但他覺得那並不是帶有敵意的視線。
不過省吾卻知道……那些視線裡蘊含了某種濃烈的情感。
“從這裡開始,您必須一個人去。”
當省吾注意到時,他們已經抵達了像是“神社”入口處的地方。
同樣貌似石造的門扉往左右兩邊敞開。
而這道門扉裡延伸著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條深不見底的通道上擺放了幾座燭台,這些燭火勉勉強強地遏止住蔓延其中的黑暗。
“〈首領〉就在這裡頭。”
“……我知道了。”
省吾點點頭之後,便邁開了步伐。
〈血族〉的人們停留在入口處。從這裡開始,大概只有被“首領”召喚之人才得以進入吧。從這種情況看來,省吾似乎是受到了〈首領〉的邀請——不過〈血族〉的〈首領〉找省吾到底有什麼事情呢?
“…………”
省吾慎重地在走廊上緩慢前行。
和外頭一樣——走廊裡並沒有任何形似裝飾的裝飾,岩層就直接這樣裸露出來。獨自前行的省吾“叩叩叩”的腳步聲在地板、墻壁,以及天花板之間產生回音,顯得格外響亮。
……省吾感到有點意外。
因為〈血族〉的人們並沒有解除省吾的武裝。
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槍械或刀具的存在才對,不過他們卻沒有調查即將和〈首領〉會面的省吾持有什麼。或許〈首領〉的身邊還跟著身強力壯的護衛也說不定,不過即使如此,他們這樣未免也太粗心大意了。
省吾想得到的可能性有兩個。
一個是……被稱為〈首領〉的人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人物。
另一個是……不管省吾有沒有武裝,都威脅不了〈首領〉。
“……奇跡術?”
省吾脫口而出地呢喃著。
如果是精通奇跡術之人的話,的確有可能不畏懼槍彈或刀具的存在。因為他們能製造出槍彈或刀具無法穿透的防壁,或者是產生彈飛這些威脅的攻擊。
不過在這種技術存在的另一方面,武術或武器的發展之所以沒有就此衰微下去,必然是因為奇跡術不適用於戰鬥的緣故。畢竟施展奇跡術時,除了無論如何都需要擬神杖這種大型裝置之外,詠唱聖句的手續也會造成時間上的延滯。
“…………”
走廊的深處就這樣直接與大廳相連。
這個五十幾坪大的空間裡——充滿了嚴肅的空氣。
和其他地方不同,只有這裡左右並排著一列施加了細緻雕刻的石柱,石地板上也大量地刻劃著某種花紋和文字……這些東西在燭台的火焰映照之下,醞釀出一種宛如神殿般的莊嚴印象。
然而……
(好像遊戲裡的感覺喲。)
省吾不由得這麼想。
“走進神殿裡見某個位高權重的人,並且聽他說些什麼。”——這的確是遊戲裡會出現的事件。周圍的風景也給人這種感覺……反而讓省吾覺得極度缺乏現實感。當然,這一點在〈雷涅蓋德〉的內部設施裡也是一樣的,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沒看慣這種風景,以及這裡縈繞著一股格外莊嚴、空虛——非人類的氛圍之故,這裡的風景在省吾的眼裡看來,反而相當欠缺現實感。
沒錯。
這裡並沒有任何現實感……也就是生活感。
省吾仿佛確認著自己的腳步一般緩緩地在兩列支柱之間前進,不久,省吾在看得見房間最深處的地方停下腳步。
那裡比其他地方還要高了一層。
然後——
“……你就是〈首領〉嗎?”
省吾開口詢問坐在平台中央的人物。
那個人影坐在宛如王位般造型誇張的椅子上,左右還放置了篝火。
明明身在屋內,那個人物卻還是和其他〈血族〉之人一樣從頭到腳緊緊包著一件大衣。讓人完全看不出這個人是男是女,或老或幼。省吾只能從〈首領〉這個稱呼想像對方是個老人而已,不過——
“是的——我就是首領。”
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回應省吾的聲音卻辜負了他的期待。
那個聲音並不年輕,事實上也的確很嘶啞。
不過那卻不是屬於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是個宛如用指尖撥弄一條細弦般的——尖細的女性聲音。那個年邁女性的聲音既不低沉,也不厚重,反而相當溫和,又帶著高貴的音韻。
“請問您貴姓大名。”
“我是省吾——香芝·省吾。”
省吾靜靜地回答。
“省……吾……殿下。”
〈首領〉宛如確認般地呢喃著——接著依然用穩重大方的語氣繼續說:
“歡迎來到我們這座〈庭園〉。我是〈血族〉的〈首領〉——名叫塔耶妮亞塔。”
她的聲音還是讓人感覺不出敵意。
只不過……
(……怎麼搞的?這種感覺是……?)
她的語氣確實很溫和。
然而——卻不溫暖。她的聲音裡並沒有善意。
那隻不過是形同自言自語般的“聲音”罷了。她並不憎恨省吾,也不喜歡省吾。或許不光是這位塔耶妮亞塔而已,所有〈血族〉之人對於省吾的認知都只不過是附屬於〈瀆神之主〉的剩餘零件也說不定。他們對待省吾的態度就像是在對待一個物體一般,而非對待一個人。
“我們對您有幾個請求——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您。”
不知道是不是把省吾的沉默視為肯定的意思……塔耶妮亞塔淡淡地接著說:
“首先是對您的第一個請求。我聽說那個不祥的巨像上施加了外人隨便觸碰就會自爆的裝置。首先我希望您務必解除這項裝置。”
不用說,“不祥的巨像”指的就是〈瀆神之主〉。
省吾已經預料到這個要求了。
因此——
“……為什麼?”
省吾才能冷靜地提出問題。
談判從現在開始。為了從對方的身上引出自己想要的情報,省吾非得使出一、兩個戲法不可。為了讓快速鼓動的心跳重新平靜下來,省吾吐了一口又深又長的氣。
然而……
“想請教您的問題是——”
塔耶妮亞塔無視於省吾的問題,並且接著說:
“由於您被選為那個不祥巨像的駕駛者,所以我想這幾乎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再請教您一次。您是不是被人從異世界召喚過來的人類呢?”
“——!”
省吾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這位年邁的女性——知道省吾的來歷?
“塔耶妮亞塔女士。”
省吾說。
將自稱〈首領〉的塔耶妮亞塔的臉緊緊包住的連帽深處——她那連顏色都無法確認的雙眼只是不時閃爍著而已。省吾凝視著那雙眼睛。
“我也有幾個請求。”
“…………”
塔耶妮亞塔沉默不語。
凝聚在連帽底下的黑暗還是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省吾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所謂的〈血族〉到底是什麼?你們是基於什麼樣的目的而搶奪了〈瀆神之主〉?又為什麼對我的來歷感興趣呢?”
“…………”
“有句話我必須先說在前頭。”
省吾故意用顯眼的動作將手靠上系在腰際的皮帶。
越誇大的虛張聲勢越容易產生效果。如果不能引起對方的注意就沒有意義了。
“我隨時都可以從這裡——讓〈瀆神之主〉自爆。”
省吾在聲音裡灌注力道說。
當然——這是個漫天大謊。
不過既然梅莉妮她們可以透過奇跡術通信,以遠端操控的方式進行〈瀆神之主〉的機能調整的話,那麼這也絕非不可能的行為。而〈血族〉他們……不可能有足以判斷現在的省吾能不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信息。
“……省吾·香芝殿下。”
塔耶妮亞塔的語氣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看來她不再把省吾當成路邊的小石頭——而是一個擁有個人意志的人類。她的聲音裡稍微透出了對省吾不隨自己的心意而動的焦躁。
“為什麼您想知道那些事情呢?我對這一點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綁架了自己的人在想些什麼——我當然會對這一點感到不可思議。”
省吾一邊慎重地選擇用語,一邊說。
他還不清楚〈血族〉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粗心大意的回答可能會讓他們不容分說地把自己當成敵人。而且……就算省吾是〈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好了,如果他回答“為了改變這個世界”或是“為了理解這個世界”的話,對方會不會相信還是個疑問。
“…………”
雖然有好一會兒……塔耶妮亞塔一直從連帽深處凝視著省吾,不過。
“……我明白了。”
她以重歸平淡的語氣說。
“〈血族〉是什麼——”
然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或許塔耶妮亞塔正在心裡整理著什麼也說不定。
“你是什麼?”如果被這麼一問的話,大部份的人應該都會感到很困惑吧。是回答自己的家世好呢?或是回答自己隸屬的組織好呢?還是回答自己的頭銜好呢?又或者是——回答自己的生存目標才好呢?
“話說……該從哪裡講起才好,其實我也覺得有些迷惘。我想請問您,您對這個世界的構成方式知道多少?”
“構成方式?”
“您是否知道所謂的創世神話?”
“……我。”
知道。
只是省吾知道的創世神話有兩種。
〈雷涅蓋德〉告訴他的故事。
以及茉莉——也就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方面的人告訴他的故事。
當然,一般社會認為〈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方面的神話才是正確的,省吾也很清楚這一點。在省吾被帶回〈雷涅蓋德〉後當面質問梅莉妮時,她也承認了這件事情。
不過……神話就是神話。
神話的內容不一定都是真實的。在把歷史上的事實當成神話講述之際,其中必然存在著主政者刻意改編的部份——這也是省吾過去聽花梨說過的事情。就像〈雷涅蓋德〉將編寫成對自己有利的神話說給省吾聽一樣,就算〈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將神話改寫成對〈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有利的內容,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如果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內部普遍流傳的神話,那我還算清楚。”
“……哦。”
省吾的回答似乎讓塔耶妮亞塔感到有些意外的樣子。
“不是那些罪人們為了自己的方便而編造出來的故事嗎?”
“那個我也知道。”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塔耶妮亞塔在連帽裡點了點頭。
“您果然是個異世界人。我確信這件事了。”
“…………”
雖然省吾原本打算試探對方……不過似乎反而被對方試探的樣子。
的確,就這個世界裡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神話而言,省吾現在那樣的回答方式就像是自白著“我本來就是在不知道那種神話的情況下成長的”一般。
“當然——正確的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方面的神話。背信者們的神話只不過是為了方便操控無知的異世界人而編造出來的故事罷了。”
“…………”
省吾默默地思考著。
“罪人們”、“方便”、“故事”、“無知的異世界人”——
從目前為止的對話看來,〈血族〉必然對〈雷涅蓋德〉抱持著敵意。這樣一來,難道〈血族〉的立場比較接近〈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嗎——
“可是。”
塔耶妮亞塔略為提高音量說:
“神話並未道盡所有的事實。歷史亦然。”
“……這話怎麼說?”
“神話或歷史裡還有諸多未曾言明的事情——比方說。”
塔耶妮亞塔進一步地提高音量說。
宛如訴說重要台詞的舞台演員一般——她的語氣顯得有些戲劇性。
“在偉大的‘御神’身邊——有一位被允許侍候‘御神’的女孩。”
“……?”
儘管省吾試著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但他的確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情。
雖然他也曾經向梅莉妮確認,不過——
身為〈雷涅蓋德〉始祖的五罪人,也就是當時在“神”的身邊侍奉它的四位奇跡師與一位劍舞師共謀殺死了“神”。然而沒有當場死亡的神在臨死之際吐出了詛咒的話語,讓這個世界上產生了一個奇跡。那就是“神罰代行者”——通稱〈代行者〉的自存型高密度詛咒。
流傳後世的神話充其量也只有這種程度罷了。
至少裡頭並沒有出現在“神”的身邊侍奉它的女孩。
話雖如此……
在省吾的印象裡,這個索隆的“神”比較接近希臘神話或克爾特神話裡的神——該說是很俗氣嗎?和以基督教為代表的一神教的神相比,索隆的“神”擁有明確的肉體,而且看起來似乎也具備著有如人類般的慾望。如此一來,就算索隆的“神”像普通的王公貴族一樣有人類的女孩或什麼的隨侍身旁,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吧。
“還有。”
塔耶妮亞塔停頓了一會兒後,又接著說:
“那個女孩懷了‘御神’之子的事情也是。”
“……!”
就連省吾也不由得對這句話感到震驚。
這個索隆的“神”——有小孩?
那麼它的子孫是……
“……該不會是。”
“所謂的〈血族〉就是——繼承了高貴的‘御神’之血者。”
塔耶妮亞塔宛如歌唱般地說。
“唯一被允許在‘御神’身邊侍候它——並且接受了‘御神’寵愛的女孩便是我們的始祖,我們是‘御神’的後裔。”
“……你是說……你們是‘神’的子孫嗎?,”
“沒錯。”
說著說著——塔耶妮亞塔微微地舉起了右手。
從那件大衣的袖子裡伸出來的右手指尖緩緩地滑過了虛空。
同時連帽深處傳出了宛如自言自語般的微弱聲音。雖然省吾聽不懂那些話語本身的意義,不過他卻曾經聽過這些以獨特的韻律編織出來的語言。
“……聖光……!”
沒錯。
她那發光的指尖在虛空中留下了白色的軌跡,那正是省吾也很熟悉的聖光。
然而……
(她的身上找不到像是擬神杖的東西……)
省吾在其中一位姬巫女——哈傑妲的奇跡術講座裡一開始就聽過的事情,如今在他的腦海里復甦了。
人類行使奇跡術時不可或缺之物。
那就是擬神杖。
索隆這個世界的所有物質中都存在著名為〈存在子〉的記述,這個東西就像省吾的世界裡常說的“遺傳因子”。而〈存在子〉裡記述著“物質應當如此存在”,以及“遵從神的命令”這種情報。擬神杖裡收納了神身體的一部份“聖體”。所謂的奇跡術,便是利用這個“聖體”來冒充神,並且透過改寫物質的〈存在子〉而引發超常現象的行為。
而奇跡發動時,“聖體”會釋放出光芒。
朦朧的白光——“聖光”。
也就是說,沒有擬神杖就不可能會有聖光。就算是技藝多麼高超的奇跡師,只要沒有了擬神杖,就不可能引發奇跡。就連對奇跡術研究得極為仔細的〈雷涅蓋德〉中,連製造出那個超巨大擬神機的秘密結社中,也沒有能夠空手施展奇跡術的人。
不過在現實中——塔耶妮亞塔那隻宛若枯枝的手卻什麼也沒有拿。
儘管如此,她的指尖還是點亮了只要不用擬神杖就不可能製造出來的光芒。
(椅子裡好像可以安裝什麼機關的樣子……)
擬神杖終究只是為了讓名為“聖體”的部份神之肉體暴露在真空中,借此從“聖體”裡強制引出聖光的道具罷了。沒有必要非得做成手杖的形狀。雖然並非專家的省吾很難果斷地說——不過那有可能是利用什麼詐術偽裝成空手施展奇跡術的樣子。
只不過……
(……在這裡欺騙我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嗎……?)
省吾曾經聽花梨說過,在眾人面前表演奇跡——並不是指奇跡術這種意義,而是如同字面上所說的意義——是異教的慣用技倆。為了破壞普通的價值觀,展現奇跡似乎是一種很方便的手段。目睹了奇跡之後,人們一直以來仰賴的常識就會遭到否定,並且轉而尋求可以依賴的新價值觀。結果他們便很容易溶入新的價值觀——也就是異教的教義中。
然而省吾原本就是異世界的人類。
省吾很清楚自己原本居住過的世界裡的常識在這個索隆裡根本就靠不住,事到如今,省吾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動搖了。而且塔耶妮亞塔也確信了省吾是異世界人的事實。
如果這個人會特意用詐術表演不需要使用擬神杖的奇跡術,那麼她應該也相當精通人類的心理才對……這樣一來的話,她不是應該也會察覺到“奇跡的表演”對省吾的效果很薄弱嗎?
那麼……這果然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嗎?
“由於我們繼承了御神的尊貴血統,我們才能以自己的肉體操控奇跡之術。”
塔耶妮亞塔說: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自稱為〈血族〉。我們自認是這個索隆裡繼承了最尊貴的血脈之人。”
“……原來如此。”
省吾立刻點了點頭。
假如塔耶妮亞塔所說的話是真的,那麼省吾就能理解了。
〈血族〉是如何搶奪了猛將齊聚的因培拉斯家與相關人士嚴密警備的〈艾狄尼特〉呢?省吾的心裡一直存在著這個疑問。
不過要是〈血族〉不需要擬神杖就能施展奇跡術的話,省吾就能理解這個疑問了。如果對手的手裡沒有貌似武器的武器,那麼就算是精通武術的他們也會大意輕敵吧……最重要的是,狹窄的飛行船內無法充份地發揮搏鬥的技術。這一點對於能夠空手施展奇跡術的〈血族〉也是有利好幾倍。
話說回來……
“那麼,繼承了那個高貴血脈的你們,為什麼會隱居在這種深山中呢?”
“…………”
塔耶妮亞塔一動也不動——卻又默默不語。
莫非自己誤觸了逆鱗?
省吾一邊擺出架式,一邊用指尖碰觸懸吊在腰間的手槍把手。
然而……
“‘御神’……”
塔耶妮亞塔用聽來有些慚愧的語氣說:
“‘御神’不知道有後繼者存在就這樣亡故了。在不知道希望存在的情況下深感絕望,只是一味地創造出詛咒所有人類的〈代行者〉,並且將之外放到荒野上。”
“……那又如何?”
“我想請問身為異鄉之民的您,您是否能夠想像繼承了‘御神’之血的我們一旦在俗世露面的話,到底會遭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呢?”
“…………”
省吾的確可以想像。
如果是颱風,又或者是地震,就算這些災害對自己造成了危害,甚至殺害了親人,也不可能會有人直接憎恨這些災害。畢竟對方本來就不是人類,也很難當成憎恨的對象。
不過如果對象是——和自己同樣的人類。
而且這個加害者已經逝世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加害者的親屬依然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話。
十之八九,被害者與其親屬的憎惡會轉向加害者的親屬。
如果〈血族〉的存在被一般世人知道的話,大概會有可以輕易稱之為激烈的差別待遇在等著他們。畢竟只要有不計其數的人類慘遭〈代行者〉殺害——就同樣會有不計其數的被害者親屬存在。
況且——
“而且如果——流在我們體內的血被人知道的話,世間的凡夫俗子們必然會獵捕我們。”
塔耶妮亞塔說。
沒有擬神杖卻能使用奇跡術——也就是說他們擁有和神相同的肉體。
當然,既然他們不是神本身,那麼他們的品質應該多少有些“劣化”才是。
不過就算品質多少有些劣化,只要確保了他們,就能確保得以擴大生產“聖體”的供應源。
(在這種人權思想未曾普及的世界裡……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到時候會產生我們的世界無法相比的人口買賣……不,是髒器買賣……!)
殺了〈血族〉再解體販售反而比較容易獲利。
畢竟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可能使用奇跡術逃走或反抗——而且不管是手指或頭髮都可以當成奇跡術用的零件,所以只要殺了他們再分割出售就可以賺錢了。
然而……
“那麼……你們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搶奪了〈瀆神之主〉呢?”
離世隱居的〈血族〉——甚至甘冒一個不小心就會暴露本身存在的危險奪取〈瀆神之主〉,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你們的目的並非只是隱居而已——不是嗎?”
“……省吾·香芝殿下。”
塔耶妮亞塔嘆了口氣說:
“如果您想進行交易的話,那麼我希望您也能秉持公正的原則。我已經按照您的要求回答了一個關於〈血族〉的問題。接下來您應該告訴我們該如何解除施加在那個不祥巨人身上的自爆裝置,這才合乎情理。”
“……我的王牌可沒有那麼多啊。”
省吾盯著凝聚在連帽底下的黑暗說:
“更何況我是被你們綁架過來的人。從那個時間點開始就不可能有什麼公平的交易存在。”
“…………”
塔耶妮亞塔沉默不語。
仿佛斟酌著省吾話裡的意思似地,好一會兒她都在連帽深處一次又一次地輕輕點頭,不過——
“那麼我建議我們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吧。”
塔耶妮亞塔說:
“省吾·香芝殿下。經過一番長途旅行,想必您應該很疲倦了吧。疲憊會讓人類的言行變得粗俗。我們已經準備好房間與餐點了,我想您先慢慢休息消解疲勞吧。我和您約定,我會另外準備適當的場所與您對談的。”
“……我明白了。”
省吾點點頭。
老實說,剛才的談判已經讓省吾的精神與體力逼近極限了。
雖然長時間和〈瀆神之主〉連接也是原因之一——不過除了單純地被搖晃了很久之外,省吾已經有將近一天沒吃任何東西,也完全沒有睡。要是花梨在身邊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不過如果要省吾自己一個人持續地相互刺探的話,老實說他也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還有。”
塔耶妮亞塔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請您務必帶著這孩子一起回房間。”
“……咦?”
“特麗法!”
塔耶妮亞塔高聲說。
“——是。首領大人。”
一道人影搖搖晃晃地從她的背後走出來。
到了這個時候,省吾才注意到塔耶妮亞塔的背後開了一條細小的通道。看來這個新的人影似乎是從神社的更深處行經通道來到這裡的。
這大概也是〈血族〉之人吧。
這個人和塔耶妮亞塔一樣深深地戴著連帽。
不過從大衣上就看得出來的嬌小身材,以及剛才回應塔耶妮亞塔的聲音中,省吾大概可以察覺出大衣底下的人物是位少女。
“這孩子名叫特麗法斯基亞塔……特麗法。在這邊這位殿下是香芝·省吾殿下。我命令你跟這位殿下問好。”
“是。首領大人。”
微微地動了動身體之後,少女伸出手來——緩緩地脫掉了披在身上的大衣。
灰色的衣服底下出現的是宛如一幅單色畫的少女。
潤澤的黑色長髮流洩而下。潔白似雪、可比陶器的光滑肌膚。飽滿的嘴脣。形狀姣好的鼻梁。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雙仿佛凝視著某個遙遠彼端的——宛如看著夢境般的水潤黑眼。這些要素毫無空隙地配置在均衡的輪廓之中。
她身上穿的是以白紗紡織而成的衣服。
她的手腕、腳踝、脖子,以及頭髮上都戴著幾個環狀的飾品——這些飾品上頭還垂掛著幾層貌似裝飾用的布條或帶子。儘管她的服裝和姬巫女們不同,整體的剪裁卻同樣讓人覺得是用於某種儀式上的服裝。不過另一方面……露出一部份的肩膀與大腿也給人一種極為煽情的印象。
她是一位美麗的少女。
如果只問容貌優劣的話……她絕不比姬巫女們遜色。
只不過……
“我叫特麗法斯基亞塔。請您務必授與我優良的種子。”
特麗法斯基亞塔用那水潤的雙眼凝視著微妙地偏離了省吾的地方,並且行了一禮。
(這女孩的……眼睛?)
那雙眼睛會對不到焦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位少女大概失明了吧。
“叫我……帶著她。”
該不會是要她照料自己的身邊瑣事吧?
不過要是她的眼睛看不見的話……就不可能做得到這些事情。的確,省吾也曾聽說過有人就算失明了,也能毫無障礙地在家中行動,不過那也只侷限在熟悉的——而且是特定空間的屋內而已。至少省吾覺得她不適合照顧不熟悉這座〈庭園〉的自己。
“不會有問題的。”
塔耶妮亞塔仿佛看穿了省吾的內心似地對他說:
“就算眼睛看不見,她也能確實地完成身為〈血族〉的職責。”
“是的。不會有問題的。我會克盡自己的職責。”
特麗法斯基亞塔點點頭。
〈血族〉的少女以讓人想不到她失明的穩定步伐接近省吾之後,便伸出手來觸摸省吾的身體。看來就算能夠憑聲音的方向與強弱掌握省吾的位置,她似乎還是不知道省吾的身體姿勢。
少女的手以有點笨拙——甚至可說是幼稚的動作啪搭啪搭地觸摸省吾。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省吾卻覺得她的手勢顯得極其淫靡——仿佛在愛撫著省吾一樣。
“省吾·香芝殿下。我可以叫您省吾殿下嗎?”
和省吾的感想完全相反,少女用純潔的——宛如銀鈴般的可愛聲音問。
“啊……嗯。”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仿佛要把這句話吞進胸口深處似地——特麗法斯基亞塔將手靠在胸口上,並且不斷復頌著省吾的名字。她的動作顯得相當可愛……又像小鳥一樣純潔。
“再會——與您相約明日再談。”
這麼說完之後,〈血族〉的首領便站起身子,並且消失在座位後方開啟的昏暗——細小通道。
仿佛訴說著謁見的時間已經結束了一般,她那單方面結束對話的方式讓人感覺到某種傲慢。不過她大概本來就不習慣和〈血族〉以外的人類對話吧。
事到如今,省吾也沒有自我意識過剩到會為了這件事情生氣的地步了。
然而——
(……封閉社會……嗎?)
省吾不能批評些什麼。
不過該說是有什麼地方微妙地扭曲了嗎……省吾有一種像是在根本之處嚙合不起來的感覺。當然,省吾無論如何都聽不慣的語法表現與那獨特的音韻所帶來的違和感也有很大的影響……
〈血族〉。神的正統後繼者。
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像是窺探著省吾的臉色似地歪著頭。
省吾只是默默無言地目送著〈首領〉離去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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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雷電閃過——房間裡被染成了一片青白色。
當然,那是發生在一瞬間之內的事情。眨眼間,房間裡又再度充滿了昏暗。然後遲了一小段時間——雷聲轟然作響,鑲在窗戶上的玻璃微微地震動起來。不過這也是發生在一瞬間之內的事情。
閃光與轟聲消逝,陰郁的寂靜又再度沉澱在這個房間裡。
只有……雨水斷斷續續打在窗戶上的聲音靜靜地回響著,未曾中斷。
雨天。
“……省吾殿下……”
梅莉妮·柯德蘭的呢喃聲缺乏抑揚頓挫——又相當含糊不清。
這是因為她從頭到腳都蓋著毛毯,整張臉又埋在大枕頭裡的緣故。宛如畏懼雷聲的小孩一般,她在床上縮起了身子。
原本一直貼身攜帶的擬神杖就這樣被扔在地板上。
“……省吾殿下……”
再度呢喃著的梅莉妮吸進了殘留在枕頭上的氣味。
——那是一股讓人懷念的氣味。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不光只是枕頭而已,梅莉妮覺得毛毯上似乎也殘留著愛人的味道。會不會連房間的地板、墻壁,以及諸多傢具上都殘留著這股氣味呢……梅莉妮這麼想。
因為這裡是省吾的房間。
不——正確的說是“過去安排給省吾的房間”。更進一步地說,這個房間位於“省吾與姬巫女們過去一同生活的宅邸”裡。也就是搬遷之前的——在〈聖廟〉附近,歸巴爾瑪斯家所有的住宅,同時也是被召喚到索隆的省吾與花梨和姬巫女們一開始共同生活的宅邸。
分配給第四代救世主的五位姬巫女——梅莉妮·柯德蘭、哈傑妲·瑪布羅、瑟妮卡·路思波力提、愛菲妮耶·歐托魯奇,以及蓓爾提雅·因培拉斯被判處在這棟宅邸裡閉門思過。
理由很明顯——就是身為救世主的省吾·香芝遭人奪走一事。
而且這回已經是第四代救世主第二度離開〈雷涅蓋德〉的管理之下了。
雖然就當時的情況看來,這樣的結果只能說是不可抗拒力所致。不過一旦發生了什麼失態的話,就非得讓某個人承擔責任,此乃以賞罰分明為宗旨的組織常態。〈雷涅蓋德〉也不例外。
而未能確保第四代救世主本人的相關責任最後落到了姬巫女們身上。
結果五位姬巫女們受到了在奪回〈瀆神之主〉以及第四代救世主之前——也就是不指定期限的閉門思過處分。她們之所以被判處在之前的宅邸裡閉門思過,而非搬遷後的宅邸,大概是因為這棟宅邸離〈聖廟〉較近的緣故吧。
如果是這棟宅邸的話,那麼警備相關的人員配置就可以和〈聖廟〉統一。
反過來說,如今〈雷涅蓋德〉的人手就是這麼不足——因為其餘的人力都派去搜尋〈瀆神之主〉的下落了。
總之——
“……省吾殿下……”
現在並沒有梅莉妮她們能做的事情。
她們只能等待而已。在這個索隆裡,甚至連祈禱都是無意義的。畢竟他們應該祈求的神明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他們親手殺害了。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省吾的確對梅莉妮說過“等我回來”。
【我馬上就會回來了,所以安心地等我回來。】
因此梅莉妮正在等待著。
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著省吾的歸來。
然而儘管如此——她內心的不安卻沒有消失。
梅莉妮並非懷疑省吾所說的話。她絲毫沒有這樣的念頭。
不過省吾是個活生生的人類。他既不是不死之身,也絕非萬能。就算他本人打算回來,實際上的情況也不一定能容許他回來。
“……省吾殿下……!”
在為了成為姬巫女而接受的教育與訓練之中,也有如何控制自身精神狀態的方法。為了消弭不安重回冷靜而實行應該做的事情——梅莉妮應該知道這種操控自己本身的方法才對。
然而梅莉妮卻做不到。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就算像這樣聞著省吾殘留下來的氣味,她還是無法冷靜下來。坐立不安的她仿佛就要無意義地沿著房間的周圍跑起來似地。
把毛毯拉過來緊緊抱著的梅莉妮蜷曲著身子。
“……省吾殿下……”
雷聲的轟然巨響又再度震動著窗戶。
然後——
“那個……梅莉妮……飯菜……”
提心吊膽的聲音透過門扉傳了過來。
那是同樣接受閉門思過處分的一位姬巫女——哈傑妲的聲音。
不過明明房門沒有上鎖,她卻不打算走進房間裡。
“……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
梅莉妮沉默不語。
她只是緊緊地抱著毛毯,一動也不動。
“總之……那個……梅莉妮的份……就放在下面的餐廳裡……那個……要是你肚子餓的話……就過來好嗎……?”
哈傑妲用擔心似地聲音這麼說。
不過梅莉妮依然沒有回答。她沒有回答的餘力。而哈傑妲大概也很清楚這一點吧。
過了一會兒。
“…………”
在門的另外一邊,腳步聲逐漸遠去——然後消溶在持續不絕的憂鬱雨聲中。
——————————
回到餐廳之後,哈傑妲一邊將擬神杖立在墻邊,一邊嘆了口氣。
“今天也是不行。梅莉妮和蓓爾提雅——還是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她坐在椅子上……接著又嘆了一口氣。
儘管她的身高是姬巫女之中最高的,而且又擁有一雙銳利的細長眼眸……不過她那縮著肩膀的動作卻顯得相當軟弱無力。
雖然哈傑妲的容貌乍看之下相當剛強,不過實際上她卻是五位姬巫女之中性格最懦弱的女孩。當然,這只是和其他姬巫女們比較下的結果——如果從索隆的全體女性來看,她的精神方面也並非特別脆弱。
“話說回來,愛菲妮耶呢?她不在房間裡頭呢。”
“剛才——”
坐在椅子上冷淡回應的是瑟妮卡·路思波力提。
“浴室裡有腳步聲。”
枯葉色的卷髮綁成兩束、鼻梁上掛著一副小巧的眼鏡是這位少女的特徵。
她的身上飄散著一種宛如文學少女般的溫順氣質,正好與哈傑妲互成對比。
只不過……如果要問誰在性格上比較苛刻的話,認識這兩者的所有人大概都會毫不猶豫地指向瑟妮卡吧。她的性格並不剛強,不過因為她平常的言行舉止冷靜得嚇人,幾乎看不出像是一位少女應有的感情起伏,所以她的身上總是帶著排擠他人般的——不讓他人有機可趁般的硬質氛圍。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我們自己先開動吧。那女孩每次都洗很久。”
“好的。”
瑟妮卡的回應還是一貫地冷淡。
不過眼前擺放在桌上的每一道料理卻都是瑟妮卡親手做的。
把各種蔬菜燉煮到黏稠軟爛的濃湯中,隱約透出了香草的芬芳。拌在色彩鮮艷的沙拉裡頭的是參雜著小豆子的酸味醬料。將看起來很清淡的白肉魚切成方便食用的一口大小,並且仔細地將魚肉醃漬入味之後,再鋪上一層薄薄的麵粉慢火煎熟的一道菜。點綴般地灑在盤子上的醬汁,散髮出和沙拉醬一樣帶有酸味的香氣,激起哈傑妲的食慾。
真是一桌出色的料理。
不過因為省吾不在,瑟妮卡並沒有使用“那個食材”就是了。
(…………)
哈傑妲努力地將這件事情趕出意識之外。就算她明白為了將省吾留置在救世主的位置上,會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她的心情還是變差了。
“……來。”
瑟妮卡舀出盛裝在大盤子裡的一部份料理,並且將它遞給了哈傑妲。
她這種周到的舉動還是跟往常一樣。
雖然瑟妮卡看起來不太顯眼——不過老實說,姬巫女們之中,在指揮與處理這種瑣事的能力上最優秀的就是她。
雖然花梨現在被囚禁在〈聖廟〉裡的其中一間房間,不過在宅邸裡共同生活的那段期間裡,全都是瑟妮卡在照料花梨的生活起居。搬遷之際的行李整理工作也是她默默地承接起來,若無其事地挑起大家都忽略的工作的總是瑟妮卡。
她的這種特性也充份地表現在料理之中。
雖然她並非特別擅長烹飪——即使如此,她也絕不會失敗。儘管沒有獨創性,不過她總是仔細地做出無懈可擊的菜肴,簡直就像拿出了料理的範本一樣。
“嗯,很好吃。不愧是瑟妮卡。”
哈傑妲面帶微笑地讚美瑟妮卡的手藝。
由於實際上這些菜肴也真的很美味,所以哈傑妲的這番感想並沒有騙人。
然而……在只有兩人的餐桌上,哈傑妲的聲音卻飄高到不自然的地步。而且她的表情也顯得微妙地生硬,哈傑妲自己也察覺到這一點了。
相對地,瑟妮卡還是跟平常一樣。
簡直就像是進行著什麼勞動工作一般,瑟妮卡默默地以機械性的動作將自己做的料理送進嘴裡咀嚼著。喝了一口湯之後——
“謝謝。”
瑟妮卡以平淡的語氣說。
然後——她們就沒有進行什麼特別的對話,只是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餐點。
雖然五位姬巫女們為了方便而排上號碼順序——然而她們在綜合的權限上並沒有上下之分。同時她們對除了自己以外的四人的發言力也沒有差別。
不過姬巫女們也是人——自然就有所謂的個性相不相投的問題。
由於梅莉妮和蓓爾提雅從以前就維持著像是朋友般的關係,所以她們彼此之間的聯繫也比其他姬巫女們要來得緊密。而同樣地,哈傑妲也覺得和其他姬巫女們相比,自己對瑟妮卡更是格外有一份親切感。
如果要問為什麼的話,其實哈傑妲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或許理由只是瑟妮卡會正經地陪哈傑妲討論奇跡術也說不定。儘管所有姬巫女基本上都學會了奇跡術,不過梅莉妮、蓓爾提雅,以及愛菲妮耶學習奇跡術只是作為姬巫女的必備技能而已,她們的奇跡術相關知識並沒有特別豐富。
(瑟妮卡……不覺得擔心嗎?)
哈傑妲不經意地想著這種事情。
雖然哈傑妲覺得自己和瑟妮卡比較親近,不過她們兩人並不像梅莉妮與蓓爾提雅那麼親密。其實哈傑妲也時常搞不清楚這位缺乏表情的姬巫女到底在想些什麼。
“誒——瑟妮卡?”
“……什麼事?”
“省吾殿下……不會有事吧?”
哈傑妲明白就算問了這種問題,也是沒有用的。
不過梅莉妮與蓓爾提雅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頭,而且自己事實上又是以“閉門思過”的名義被軟禁在這棟宅邸之中。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人在連一半的位子都坐不滿的寬廣餐廳中默默地用餐……該怎麼說呢?讓哈傑妲覺得非常沮喪。
“你很在意省吾殿下的安危嗎?”
“當然……”
哈傑妲這麼說之後。
她才察覺到瑟妮卡問的並不是只有字面上的意義而已。
察覺到這一點的哈傑妲……臉紅了起來。
“當然會在意呀……畢竟我也是姬巫女嘛。”
說著說著,哈傑妲覺得自己仿佛在辯解著什麼似的。
瑟妮卡依然以淡淡地進行作業般的手勢將菜肴送進嘴裡之後——她開口說:
“……老實說,我不認為省吾殿下那麼具有異性魅力。不過梅莉妮和蓓爾提雅似乎都超乎預期地迷上了省吾殿下的樣子。”
瑟妮卡說話的語氣就像在朗讀著計算結果一般。
她透過眼鏡凝視著哈傑妲說:
“他個人有什麼特質足以讓人忘記身為姬巫女的教育嗎?”
“……啊……不……那個……你說呢?”
哈傑妲的臉變得越來越紅。
如果要問省吾的什麼地方讓你覺得有魅力的話,其實哈傑妲也不是很清楚。
只是一度行蹤不明之後再回來的他,顯然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雖然他原本就是一個個性溫柔的少年——不過現在卻變得不是只有個性溫柔而已了。他給人一種像是身為男人下定了“決心”的印象。而引發哈傑妲興趣的——雖然是很勉強地說——恐怕就是他的這種部份吧。
不過。
哈傑妲自己並不想逼退梅莉妮以獲得省吾的寵愛。
就算在她的眼裡看來,梅莉妮擁有的美貌也是完美無缺的。況且梅莉妮熱衷於救世主的模樣可說是非比尋常。這樣一來,省吾會疼愛梅莉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哈傑妲也能接受這件事。
然而……即使如此,在梅莉妮偶爾不從省吾的房間回到自己房裡的那幾晚,哈傑妲的心裡總是會湧現出一種奇妙的心情。
“……喜歡上男人。”
呢喃似地這麼說之後……瑟妮卡突然停下了動作。
簡直就像精密儀器因為某些問題而故障了一般。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平常一樣。
不過能夠察覺到哪裡不對勁的,或許只有哈傑妲也說不定。其他姬巫女們恐怕察覺不出瑟妮卡的變化吧。就算是哈傑妲好了,如果叫她指出瑟妮卡有哪裡和平常不一樣的話,她大概也會困惑地搖搖頭吧。
只不過……
“喜歡上某個男人真的是那麼愉快的事情嗎?”
“——咦?”
哈傑妲花了一瞬間才察覺到那是個質問。
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哈傑妲的困惑……瑟妮卡心不在焉地從眼鏡鏡片的深處往手邊的盤子裡投注著無色的視線。盤子裡已經空無一物了——不過她依然用湯匙無意義地攪弄著虛空。
“就算得拋棄自己的人生……拋棄自己活到現在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各種羈絆,也想跟隨那個人,這真的是那麼美好的事情嗎?”
“……瑟妮卡?”
驚訝似地大叫之後——哈傑妲才察覺到。
瑟妮卡說的並不是省吾或梅莉妮、蓓爾提雅,以及哈傑妲。
而是她的親姐姐,也就是和第二代救世主一起逃離了〈雷涅蓋德〉的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
根據哈傑妲聽說過的傳聞,安潔莉特這個女孩似乎被稱為〈雷涅蓋德〉創始以來的才女。奇跡術的研究就不用說了,她也精通機械工程與數學,而她遺留下來的功績,如今在〈雷涅蓋德〉裡依然隨處可見。
例如設計〈瀆神之主〉的奇跡術機關。
例如設計用來搬運〈瀆神之主〉的飛行船。
例如解析“救世主”們居住的異世界的語言。
雖然這些作業不一定全都是安潔莉特一個人完成的,不過她的確在這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巴爾瑪斯也把她當成引以為傲的女兒,並且積極地賦予她權限,讓她可以隨意進出各處的樣子。
然後……安潔莉特被任命照顧第二代救世主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這似乎也跟她完全學會了當時尚未完全解析完畢的異世界語言有關。
總之,安潔莉特時常陪伴在雷奧的身邊……結果兩人就發生了男女關係。不過在這個時間點上,以巴爾瑪斯為首的眾多〈雷涅蓋德〉相關人士似乎還不擔心這件事情的樣子。由於可以把兩人之間的關係作為讓雷奧確實地協助〈雷涅蓋德〉的手段,因此他們反而很高興發生了這種事情的樣子。
然而……被甜言蜜語“誘騙”的人反而是安潔莉特。
她背叛了〈雷涅蓋德〉——包括自己的親生父親與妹妹。
安潔莉特大概無法讓雷奧投入危險的實驗之中吧。事實上,在雷奧之後作為〈瀆神之主〉的駕駛者而被召喚過來的第三代救世主,在與〈瀆神之主〉連接的實驗過程中精神失常了。雖然事後〈雷涅蓋德〉開發出確保安全性的安定術式——不過反過來說,也正因為有第三代救世主的犧牲,他們才得以開發出這個術式。如果安潔莉特沒有和雷奧一起逃走的話,雷奧大概就變成用以開發安定術式的祭品了吧。
無論如何——
(對了。在瑟妮卡看來……)
安潔莉特選擇了心愛的男人——捨棄了妹妹與父親。
這麼說起來,哈傑妲曾聽說過安潔莉特與瑟妮卡是一對感情非常好的姐妹。
當瑟妮卡聽到姐姐背叛的消息時……她最先想到的是什麼呢?
“那……那個……這個……你說呢?那個……該說是因人而異嗎……我……該怎麼說呢?我也不至於會背叛〈雷涅蓋德〉……不……嗯,我不是那個意思。”
哈傑妲語無倫次地打圓場。
老實說,哈傑妲本身也不覺得自己適合當個姬巫女。
該說是自己的膽子不夠大嗎——至少自己欠缺足以扼殺自己感情的冷靜與氣魄。由於父親泰羅伊德身為奇跡術研究者的一面很強烈,因此除了最重視奇跡術相關的知識與技術之外,再加上人選是自己的女兒所帶來的安心感,所以他才會選擇哈傑妲作為姬巫女——不過哈傑妲卻時常覺得父親搞錯了人選。
“那個……這個……對不起。”
這麼說完之後,哈傑妲低下了頭。
然後是一陣沉默。
瑟妮卡也不愧是瑟妮卡,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帶著一如往常的貧乏表情凝視著哈傑妲。
湯匙敲擊盤子的聲音響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
“對不起。”
“咦……?”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瑟妮卡這麼說。
唐突的話語讓哈傑妲嚇得抖動了一下。
真讓人意外的一句話。應該說……哈傑妲覺得這好像是第一次聽到從瑟妮卡的口中說出道歉的話來。
“我無意否定你對省吾殿下的感情。這只是我個人的疑問。真的只是這樣而已。你不要在意哦。”
“啊……那……那個……”
“如果你能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那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瑟妮卡依然將視線投注在手邊的盤子裡,並且這麼說。
“嗯……嗯。那個。這個……對不起……”
慌張的哈傑妲不自覺反射性地道了歉。
然而——
“……你為什麼要道歉呢?”
在眼鏡底下眨著眼的瑟妮卡問。
“咦?啊——不。那個。這個。不知不覺就道歉了。”
“…………”
雖然瑟妮卡凝視著哈傑妲的臉好一會兒——
“是嗎?”
不過她只輕聲說了這句話之後,便再度回到將菜肴運送到嘴裡的作業上。
——————————
從天花板上滴落下來的水滴在愛菲妮耶的鼻頭上進開來。
“嗯——……”
愛菲妮耶一邊恍惚地讓視線發散到空中,一邊發出了像是呻吟般的聲音。
這裡是浴室。浸泡在浴池裡——並且橫躺著的這位個頭嬌小的姬巫女讓思考四處打轉。
愛菲妮耶·歐托魯奇——她是年輕的親哥哥聶羅接掌了家長一職的歐托魯奇家的姬巫女。
和其他姬巫女們比起來,她的容貌顯得相當年幼。她那在熱水中飄蕩的肢體決不能稱得上豐滿。這並不是說她的實際年齡很幼小——只是她有一副這樣的容貌罷了。
不過……
正因為如此,愛菲妮耶才會那麼理解男性慾望這種東西。
在男人對女人興起情慾的情況中,除了單純地肇因於本能的性慾之外,征服欲大多也牽涉其中。也就是說,在擁抱女人這種行為中,很多男人心裡想的是壓倒對方、支配對方。強姦大概算是個中典型吧。
正因為如此,只要能高明地刺激這種男人的感覺,對方就會馬上變成禽獸。
在這種時候,她那年幼的容貌反而大多變成了優點,而非缺點。蹂躪處女之雪,並且留下足跡——這種行為可說是征服之最。而愛菲妮耶那殘留了濃厚稚氣的身形除了易於壓倒之外,也會讓人聯想到尚未有人留下足跡的純潔雪原。簡直就像是——等待他人凌辱踐踏一般。
仿佛訴說著“來吧,玷污我吧”。
接下來只要用什麼形式在對方背後推上一把就行了。
比方說利用帶有如同娼婦般嬌媚的耳語。
比方說利用帶有如同少女般甜美的眼神。
光是這樣,大部份的男人就會放棄僅有的一丁點理性,自甘墮落。最常用來形容這種行為的辭匯就是誘惑。只要誘惑對方就行了。接下來就任憑對方隨心所欲地壓倒自己。
然而……
(該說是他的操守特別堅不可破嗎……?)
浮現在愛菲妮耶腦海里的——當然就是省吾。
不用說,愛菲妮耶也明白他是來自於價值觀不同的異世界。所以一開始她以為省吾之所以不擁抱自己,是因為那種價值觀的緣故。不過反過來說,不管在任何價值觀的世界裡成長,男人就是男人——只要讓他習慣這個世界的思考方式,就可以輕易地攻陷他,愛菲妮耶是這麼想的。
不過看來似乎並非那麼一回事。
當然,愛菲妮耶之所以無法籠絡省吾,蓓爾提雅的阻礙以及先行接受寵愛的梅莉妮的存在也有很大的影響——不過就算如此,只要省吾有意擁抱愛菲妮耶,其他姬巫女們應該也不會有任何異議才對。
(“溫柔”——啊。)
一旦化成語言,愛菲妮耶就突然覺得有些古怪。
愛菲妮耶不覺得有溫柔的男人存在。她認為只有偽裝溫柔的男人而已。再說,溫柔這個概念本身就是人類共同經營社會生活之下產生的妥協產物,愛菲妮耶這麼想。
所以追根究底,人類在本質上的部份……全都是禽獸。
(……然而那個“救世主”殿下卻……)
遲遲不肯在她的面前變成禽獸。
既然他都已經擁抱了梅莉妮——那麼他應該不可能沒有性慾才是。
總之,愛菲妮耶就是靜不下心來。
省吾的存在微妙地偏離了愛菲妮耶對男性的觀感。在借由將男人定義為“男人就是這種東西”而獲得某種安心感的愛菲妮耶看來……省吾的存在很有可能會從根本之處動搖自己的想法。當然,愛菲妮耶並沒有忘記身為歐托魯奇家姬巫女的職責,不過現在的她是出於個人的慾望而意圖籠絡省吾。
唯有讓他壓倒自己——愛菲妮耶才能感到安心。
所以……
“您要快點回來啊。”
愛菲妮耶呢喃道:
“這次一定要攻陷您——省吾殿下。我會好好地保養肌膚等您回來的。”
這麼說完之後,愛菲妮耶嘆了口氣……不過她自己卻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
不斷打在窗戶上的雨沒有歇止的跡象。反而給人一種雨勢變強的印象。
不時閃過的電光讓燈光熄滅的房間裡色彩為之翻轉。遠雷隨之而來的轟然巨響晃動著沉澱在房間裡的空氣。
在這之中——
“…………”
蓓爾提雅緊握著提在右手上的木製模擬劍劍柄。
她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
然後一邊噴發出氣息,一邊施展出曾經學過的招式。
宛如迸發開來般向前挺出的劍身毫不留情地挖開虛空——空氣發出了小小的悲鳴。在外行人的眼裡看來,這一劍看起來大概疾如電光吧。不過並非只有快而已。這道劍閃裡蘊含了任誰都可以“看得見”的重量。這一劍就是有這般威力與脅迫性——宛如瘋狂肆虐的電光一般,要是有東西碰觸到劍身的話,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可是……
“…………”
劍尖搖擺著。
過了一會兒,劍尖無力地垂落下來,撞擊到地面上。
蓓爾提雅·因培拉斯。
她是五家族之中唯一繼承了“劍舞師”之血的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在姬巫女們之中,她所擁有的嬌小身軀僅次於愛菲妮耶。
那痛快又凜然的舉止不愧為一介武門之女——她給人這樣的印象。
不過那並非僅止於印象而已。
蓓爾提雅的身體運用能力是姬巫女們之中最出類拔萃的。雖然她最擅長的是身為因培拉斯家族直系無一例外的劍術——不過像是拳擊術、槍術、暗器術等等,這些格鬥技系統就不用說了,她也精通射擊術和戰鬥用奇跡術,只要跟戰鬥有關,就沒有任何一位姬巫女能夠贏過她。
雖然人們總會不知不覺地被那身可愛的模樣誤導——不過這位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可是〈雷涅蓋德〉內部屈指可數的武鬥派。
然而……
“……省吾殿下……”
如今蓓爾提雅呢喃著的身影卻完全欠缺霸氣與精力。
剛才的一劍要是被父親傑布隆或蓓爾提雅其他精通劍術的友人看見的話,他們一定會皺起眉頭質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吧。那一劍的確精練到外行人的技巧無法相比的程度——不過如果和平常的她相比,她現在的動作可說是相當散漫又不成熟。
這是因為她欠缺集中力的緣故。
身體重現了曾經學過的招式。不過招式裡卻沒有成就招式的氣魄。
“…………”
蓓爾提雅將模擬劍靠著墻邊立起來之後,便走向床邊——接著像是癱倒似地橫躺在床上。承受她身體的床吱吱作響,毛毯的邊角微微地飛了起來。
她將臉按在枕頭上,並且嘆了口氣。
悶在枕頭中的微暖氣息反而讓蓓爾提雅覺得想吐。
對於自己的厭惡感無邊無際地膨脹起來。
(……有我……有我跟著……)
還讓省吾被人搶走了。
雖然姬巫女的職責有好幾個——不過其中最重要的是確保救世主本人。不光只是籠絡救世主以讓他協助〈雷涅蓋德〉的這層意義而已,還包含了從各式各樣的角度保護救世主肉體與精神上的安全。
儘管如此……蓓爾提雅還是讓自稱〈血族〉的那些傢伙們將〈瀆神之主〉連同省吾一起奪走,並且讓他們殺害了自己的夥伴,而自己卻連反擊都辦不到,只能一味地逃走。
就算其他人逃走了,自己也不應該逃跑才對。
就算會被殺害,自己也應該前往省吾的身邊保護他才對。
蓓爾提雅從梅莉妮口中聽說了,省吾似乎是為了擴展自己的視野而自願被〈血族〉帶走的。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只有自己——就算其他姬巫女們辦不到,蓓爾提雅認為唯有自己應該在省吾前去的路途中效力才對。
奇跡術比不上哈傑妲和瑟妮卡。
身為女性的魅力比不上梅莉妮和愛菲妮耶。
正因為蓓爾提雅有這樣的自覺……她才會將自己的存在理由寄託在戰鬥能力上。只有憑著自己學會的一身武藝保護省吾到底,才是自己以姬巫女的身份在他身邊侍候的意義,蓓爾提雅這麼告訴自己。
借由這麼做,蓓爾提雅才能壓抑體內覺醒的對省吾的愛慕之情,以及對梅莉妮的忌妒之心。
所以……
(……省吾殿下……!)
這樣要是省吾身有不測的話,蓓爾提雅一定會後悔不已的。
陰郁的雨聲還是看不出有歇止的跡象。
在一片昏暗之中,劍的姬巫女緊握著毛毯的一角——獨自一人靜靜地嗚咽著。
——————————
當省吾醒過來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
靠在枕頭上的脖子像是針扎似地疼痛。這顆枕頭裡大概塞了稻桿吧——床單底下也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硬邦邦的奇妙觸感。
“…………”
省吾一邊心不在焉地凝視著岩層裸露的天花板,一邊搜索著自己的記憶。
自己為什麼會睡在這種地方呢?
“啊啊——”
突然明白的省吾眨眨眼。
這裡是〈血族〉的居所——也就是從山壁上鑿出來的洞穴裡。
果然就如同省吾前往“神社”之前所想的一樣,〈血族〉在這片山壁裡建出人工洞窟,並且在裡頭居住。當然,用來挖掘岩石的是奇跡術,不過在所有人都稱得上奇跡術高手的〈血族〉眼裡看來,龐大的挖掘作業似乎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
總之,省吾被賦予了這個洞穴裡的其中一個房間。
洞窟的居所也和“神社”互通——說得更極端一點的話,這個洞窟也可以說是一棟包含了一整個眾落的巨大住宅。
“……嗯嗯……”
不知道是身上還殘留著疲憊的緣故——還是睡太多的緣故。
省吾的腦筋一直無法順利地運轉。
就算只是想一個單純的東西,如果省吾不刻意讓思考轉起來的話,自己的思考就無法具體成形,並且溶化在一片曖昧之中。
“…………”
不過,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呢?
由於省吾被帶往的房間位於洞窟深處——所以房間裡沒有窗戶。說到室內的照明,也只有燭台上搖曳的火焰而已,所以省吾還是無從得知現在到底是白天或是黑夜。
雖然省吾帶了手錶,不過在移轉到索隆,又經過長距離移動的過程之中,白天與夜晚的時間早就錯亂,這支手錶也已經派不上用場了。因此,省吾已經不怎麼去看那隻手錶了。
省吾坐起身子,環顧著房間裡頭。
大小約有三坪左右。
房間裡頭並沒有什麼特別稀奇的東西。頂多只有簡陋的床和椅子——以及放在後方的燭台而已,沒有其他貌似傢具的傢具。恐怕他們只是把最低限度的東西搬進一間空房間裡吧。如果只是要睡覺的話,這個房間的大小應該超乎足夠的程度才是,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窗戶的緣故,省吾反而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然後——
“——省吾殿下。”
躺在省吾身旁的一位少女傻呼呼地露出微笑。
“……啊。”
這個少女是誰?
為什麼在我身旁的不是梅莉妮呢?
…………省吾一瞬間想了這些事情之後,才總算回想起昨天的對談。
“特麗法斯基亞塔……”
“請您叫我特麗法。”
少女帶著一副漫無邊際的笑臉說。
她的雙眸依然將焦點固定在無窮遠的彼端。畢竟她失明,會有這種情況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不只如此,這位少女整體上都給人一種像是剛起床還沒睡醒一樣,仿佛連意識的焦點都模糊不清一般的曖昧印象。
至少她給人的印象和省吾至今為止認識的少女們大為不同。
“……喂!”
省吾呻吟似地說。
剛起床的自己似乎也相當恍惚的樣子。所以省吾到了現在才終於發現自己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之中。
如果說得更直接一點的話——
“為什麼——你會跟我睡在一起?”
“……咦?”
特麗法斯基亞塔帶著一臉呆愣的表情歪著頭。
清爽飄逸的黑髮披散在裸露的白皙肩膀上。
沒錯。
特麗法斯基亞塔是以全裸的姿態睡在省吾的身邊。由於她的身上還蓋著毛毯,因此她的身體還不至於全部暴露在省吾的眼前——不過從毛毯上勾勒出來的曲線看來,特麗法斯基亞塔顯然沒有穿任何衣服。
(……昨天是……嗯……)
省吾回溯自己的記憶。
(因為太累了,所以我吃完飯之後就馬上——)
像是癱倒在床上似地就寢了。
不過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一起從“神社”回到這裡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因為塔耶妮亞塔說了“帶她一起走”,所以省吾以為她就算眼睛看不見,也一定能夠確實地掌握〈庭園〉的地形位置——沒想到她卻完全不清楚。就連在這個洞窟的居所裡也是一樣,他們還是跟湊巧路過的〈血族〉之人說明事情原委之後,對方才將兩人帶到這個房間裡。
說穿了,她根本就完全派不上用場。
餐點也是其他貌似接受塔耶妮亞塔指示的〈血族〉送到這個房間來的,在省吾他們吃完之後,這位〈血族〉又把空盤送回什麼地方去。
“您說的為什麼……是指什麼?”
特麗法斯基亞塔坐起身子。
毛毯從少女的身體上滑落下來——暴露出她的裸體。
和那還殘留了強烈稚氣的臉孔相反,極為發達的乳房宛如誘惑省吾似地晃動著。她的肌膚上沒有一丁點黑斑,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和省吾睡在一起的緣故,她的身體被微微冒出來的汗水濡濕了……那副模樣與其說是一幅極為倒錯的光景,倒不如說是相當煽情。
“不。我是說你為什麼會睡在我旁邊啦。而且還把衣服脫掉。”
省吾一邊慌張地瞥開視線,一邊說。
雖然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和梅莉妮肌膚交疊,不過反過來說,省吾並不知道其他的女性。看到特麗法斯基亞塔突然展露出自己的裸體時,連省吾也無法完全壓抑內心的動搖。
“……?”
特麗法斯基亞塔歪著頭。
看來她似乎真的不明白這個問題的意義。畢竟特麗法斯基亞塔看起來也不像是言語不通的樣子,對她來說,“光著身子和省吾一起睡”大概是就算質問她,她也不清楚理由的那般理
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
“到底是怎麼搞的啊……”
塔耶妮亞塔在想些什麼?
把特麗法斯基亞塔配置在省吾的身邊是針對他的懷柔策略嗎?
的確,如果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職責是就性的意義上接待省吾的話,那麼省吾就能明白為什麼塔耶妮亞塔叫自己帶著特麗法斯基亞塔一起走了。
不過……該怎麼說呢?她的氣質顯然和同樣基於懷柔的目的而配置在省吾身邊的姬巫女們不同。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言行舉止實在是——說好聽一點是純真無邪,說難聽一點就是“蠢”。看起來傻愣愣的她實在是沒有什麼積極的氣質。
不——既然她都在省吾睡著的期間脫掉衣服和省吾同床共枕了,所以也不能說她消極,不過……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帶著一副傻愣愣的笑臉說:
“如果您的疲勞已經消解的話——請您務必到‘神社’協助我履行職責。”
“……啊?”
“因為您昨晚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不。我是問你在說些什麼?”
“就是履行職責的事情。”
特麗法斯基亞塔用當然至極的語氣說。
兩人的對話怎麼樣都對不起來。
省吾一邊將視線固定在錯開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方向——不過他衣服底下的一部份卻毫無節操地完全不見消止的跡象——一邊有些焦躁地說:
“所以我說……職責到底是什麼?”
“省吾殿下。”
帶著一副純潔的——非常非常純潔的笑臉。
用一副當然至極的語氣。
特麗法斯基亞塔說:
“請您讓我懷孕。”
——————————
那也很像是在打瞌睡。
她的意識並非完全中斷了,不過也並非正在活動著。
雖然她被動地接受來自外界的聲音與光線,她卻無法斟酌考慮這些東西。宛如滾落路旁的一塊小石子一般,她只能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切而已。
少女身處透明的牢獄之中。
花梨·敕使河原——敕使河原花梨。
一切都被凍結在那一瞬間的圓筒之中,她只是一味地凝視著虛空。被人強行中止了所謂的“生存”這件事——在被人以奇跡術將新陳代謝削弱到最極限的狀態下,她就存在於那裡。
作為一個人質。
作為脅迫第四代救世主省吾·香芝的道具。
然後……
“這真是一件怪事。”
在某個地方有某個人正在說話。
就算花梨能夠聽得見那個聲音,她也無法理解那個人到底是誰。
流過花梨耳邊的只有像是雜音似的聲音而已。
然而——
“如果只看第四代救世主的身體狀況和其他紀錄,就算影響已經出現了也不奇怪才是。”
“這話怎麼說?”
某個人問道。
不過花梨依然不清楚那個人是誰。雖然她看得見一位皮膚白皙的銀發青年——雖然這位青年的身影化為視覺情報映入她的眼裡,不過她卻無法將這個情報當成知識來認知它,並且進而在頭腦中理解這個知識。
“說起來……這個世界的、索隆的人類無法成為搭乘〈瀆神之主〉的救世主。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從異世界將救世主召喚過來。可是——”
花梨看見某個人轉過頭來面向自己。
“這並不是說只要在異世界出生就行了。〈代行者〉的影響力和奇跡術是一樣的。那股影響力甚至能夠影響物質的構成單位。因此,始終只有由異世界的物質所構成的人類才能成為〈瀆神之主〉的駕駛者。”
“沒錯。”
銀發的某個人大方地點點頭。
“不過——人類要吃飯,也會排洩。在這個過程之中,構成自己本身的物質會進行替換。雖然我們還沒有得到正確的數字,不過大約只要三個月的時間,人類的肉體就會經由新陳代謝而替換掉大部份的構成物質。這樣一來,救世主就會和我們一樣受到〈代行者〉的影響,只要一接近〈代行者〉的身邊,就會立刻死亡。”
“……為了延緩這種情況發生,我們才會那樣使用第二代救世主殿下。再說,除了當成人質以外,我們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保存了這位少女……”
“沒錯。不過——第四代救世主不是曾經短暫地脫離了我們的管理之下嗎?在那段期間內,他吃的應該是普通的食物才對。”
“這樣的話——啊啊,原來如此。”
銀發的人物一副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樣子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構成物質的替換應該會進展得比我們想像中要來的快才是。”
“……嗯。”
“雖然我們還不清楚物質要替換到什麼程度才會受到〈代行者〉的影響。不過救世主殿下身上的物質應該已經替換掉一半以上了才是。畢竟我們也不是持續不斷地供應單一食材的飲食——如果救世主殿下在脫離我們管理的狀態下生活了一段時間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然而你說——救世主殿下的身上沒有出現影響?”
“是的。的確,現在已經沒有和〈代行者〉進行格鬥戰了,不過畢竟救世主殿下一直在最前線戰鬥……要說完全沒有產生影響就太不自然了。”
“…………”
“普通人類只要一暴露在〈代行者〉的奇跡影響圈之中,就會立刻被消滅,我們現在依然可以確認到這個現象。這樣一來,那位第四代救世主能夠免於〈代行者〉的影響,一定存在著什麼理由才是。”
“嗯……”
“總之……消費這位少女或許沒有意義也說不定。他之所以能夠接近〈代行者〉,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存在才對。這樣一來,我們還是把這位少女當成人質確保起來比較好——我是這麼認為的。”
“的確。雖然說是人質,不過要是一直不讓救世主殿下見她的話,會招致救世主殿下的不信任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是吧?”
“是的。”
“我明白了。我會考慮的。”
銀發的某個人點點頭。
然而花梨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無法思考任何事情,也無法想任何事情。花梨無法理解他們正在談論關於自己的待遇。更不可能理解這些男人打算對自己和自己的表哥——也就是自己最重要的青梅竹馬省吾——做些什麼。
因此——
“不過這件事情還不要透露給其他人知道。雖然到時候其他家的相關人士應該也會察覺到就是了——”
“我明白。”
她只是一味地存在於透明的圓筒之中而已。
——————————
省吾說不出話來。
【請您讓我懷孕】——特麗法斯基亞塔的確是這麼說的。
那也就是說,要自己擁抱這位少女吧。
然而——
(為什麼要“懷孕”呢?)
當然……性行為的最終目的是繁殖。就生物學上來說,性行為只不過是交換遺傳基因、攪拌遺傳基因的過程與儀式罷了。
不過由於人類的性行為之中伴隨著快樂,所以性行為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目的。
正因為如此……向有所請求的對象“獻上女人”這種主意才會產生,這一點只要看過姬巫女們的例子就能明白了。這是因為人們往往期待對象者在性行為中得到的快樂,以及對象者最後移情於女性身上的結果,可以發揮束縛對象者的“溫柔枷鎖”的機能。
可是……
(還是說……這是什麼獨特的說法嗎?)
雖然省吾已經會說索隆的語言了,不過頂多也只有在日常對話中不至於感到不便的程度而已。如果在某些使用特殊行話或迂迴說法的場合中,恐怕省吾也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並且時常產生誤解。
可是——
“你說讓你懷孕……那個……是什麼意思?”
“……?”
面對著有些厭煩地詢問自己的省吾,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是一臉不可思議似地歪著頭。
她有好一會兒都以一副傻愣愣的表情思考著什麼——不過不久之後,不知道是不是歸納出說法的緣故,她露出了閃耀著期待的淡淡微笑說:
“就是請省吾殿下賜予我子嗣的意思。”
“……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你知道具體上該做些什麼——”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點點頭。
帶著變得更開心似地表情——簡直就像是為了“自己聽得懂的話題總算出現了,兩人的對話總算搭得起來了”而感到高興似地——這位〈血族〉的少女毫不猶豫地拉開了纏繞在自己腰上的毛毯。
“就是請省吾殿下在我的這裡——”
這麼說完之後,臉上沒有任何羞恥之色的少女用白皙的指尖指著自己的跨下。
不止如此,依舊一臉天真爛慢的特麗法斯基亞塔甚至用自己的指尖翻開了開始長出淡淡毛髮的陰部。
“——注入您的種子。”
“…………”
看到可說是純潔無暇少女——做出這種猶如娼婦般的行為,省吾又再度說不出話來了。
兩人在根本上的性道德觀與價值觀大概不同吧。
省吾也知道隨著時代與區域的不同,性道德觀也可能全然迥異。好比在以前的日本,這也是省吾聽花梨說的,就連將“同性戀”視為禁忌或異端的價值觀也是在江戶時代中期以後——也就是自從儒道價值觀興盛以來才產生的。在更以前,特別是室町時代到安土桃山時代中的戰國時代,據說男人不管男女都擁抱的行為被視為是性方面獨當一面的表現。
貞操觀念與婚姻型態也並非絕對不變。
這些東西只要出現了某種必然,就會輕易被改變。
雖然省吾明白這個道理,不過——
“省吾殿下?”
“你——……”
覺得這樣好嗎?原本打算這麼問的省吾把話吞了回去。
特麗法斯基亞塔一定會覺得這樣很好。省吾回想起來,特麗法斯基亞塔對自己打聲招呼之後,曾經說過“請您務必授與我優良的種子”這樣的話。省吾當時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所以也沒有多加留意……
“你想生我的孩子嗎?”
省吾一邊看著錯開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方向,一邊問。
“……?”
特麗法斯基亞塔又像只小鳥一樣歪著頭。
她一臉說著“我不懂這句話的意義”的樣子。
“別人的……該怎麼說呢?我想生這個人的小孩,你沒有這種願望嗎?”
“……您說……願望嗎?”
“對。你自己本身的願望。”
“…………”
特麗法斯基亞塔那傻笑的表情中混進了困惑的神色。
看來兩人的對話還是搭不起來的樣子。
不過……
“啊——有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表情稍微亮了起來——看起來就像是理解了什麼一般——並且說:
“我想生省吾殿下的孩子。”
“不,我不是說這個。你也不可能對我一見鍾情吧?”
“……?”
特麗法斯基亞塔還是歪著頭。
對話完全沒有進展。雖然這位少女應該也有些愚鈍……不過兩人的幾個價值觀在根本的部份上還是有所偏差。該說是梅莉妮她們身上感覺不太出這樣的違和感嗎?一想到梅莉妮她們相對的就比較容易理解的事實——那麼這個奇妙的思考型態大概真的是屬於〈血族〉社會的獨特之物吧。
“那我問你。那個——你們之間是怎麼看待那個所謂的職責呢?”
“…………”
特麗法斯基亞塔沉默了一會兒,看來她似乎正在腦海中整理適當的說法。
“那是——”
…………然後。
〈血族〉的少女一次又一次地修正用語,斷斷續續地說出了足以令省吾為之驚愕的“職責”全貌。
首先,所謂的“職責”就是〈血族〉的女性以懷孕為目的而從事的性行為。
而且全體〈血族〉都肩負了這個最重要又神聖的“儀式”。
還有——他們並不是以自己的意志決定“職責”的對象,而是遵從〈首領〉的指示,和〈首領〉指定的對象進行這個“職責”。
而關於這個“職責”的內容——
“……然後男方提起女方的腰……”
“不,夠了。你可以不用說得那麼仔細。”
省吾厭煩地說。
看來“職責”的細部程序似乎是從幾個模式當中挑選出來的——好比該從哪個地方開始愛撫,甚至是該用什麼樣的體位性交——然後完全按照這些模式來進行“職責”。而且該選擇哪一種模式,似乎還是遵照〈首領〉指示的樣子。
“我聽說省吾殿下是異鄉人。”
特麗法斯基亞塔說:
“所以程序方面就由我來引導吧。省吾殿下,請您按照我的請求進行‘職責’。”
“…………”
省吾……無言以對。
聽了特麗法斯基亞塔所說的話之後,省吾明白了。
〈血族〉——這整個封閉的小社會是以這個“職責”為中心而運作的。不管是生活也好、習慣也好、道德也好、思考也好,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為此而生。
的確,這也不僅止於人類而已,生物的存在理由之一就是繁殖。
生下小孩,讓血脈一直向未來延續下去——這的確是一件非常高貴的事情。
可是……
(……瘋了……)
省吾只能這樣想。
(……這簡直就像是家畜的品種改良嘛……!)
和才剛認識的男人——而且還不是自己選擇的男人——共渡春宵,並且懷了那個男人的小孩。
這個行為的細節甚至還受到指定,其中完全沒有個人的自由意志存在。
而且……特麗法斯基亞塔對這件事也不抱持著任何疑問。
就像呼吸、吃飯、睡覺一樣,她把這個“職責”當成一件當然至極的事情。
“省吾殿下。請您履行職責——”
“我哪能這麼做!”
省吾不假思索地怒吼。
要說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帶著一副驚訝的模樣眨著眼。
“我和你才剛認識不久吧。可是為什麼我非得和你做——那個——‘職責’呢?”
就算知道徒勞無功,省吾還是從嘴裡說出了這樣的正論。
省吾出生成長的世界裡的正論。
然後——
“職責……就是職責啊……那個……您……不履行這個職責嗎?”
特麗法斯基亞塔嘴裡回應的是她的世界裡的正論。
“…………”
一股徒勞無功的感覺壓在省吾的身上。
就算進行多少次對話都是一樣的。她無法認知那件事情的異常。因為兩人從根本建立起來的常識與價值觀完全不同。
“那個……省吾殿下?”
就算是這樣的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也察覺到省吾的模樣有些怪異了吧。她用戰戰兢兢的語氣說著,並且伸出了手。無法窺見對方表情的她——除了聽聲音之外,恐怕只能借由碰觸對方、感覺對方的體溫與呼吸,才能確定對方的感情變化吧。
“我……說了什麼……讓您感到不快的話嗎……?”
“…………”
少女用纖細又白皙的指尖觸摸著省吾的臉頰。
在自己的臉頰上慢慢來回竄爬的纖細手指——在省吾看來就像是真實身份不明的怪物觸手一般。
——————————
伴隨著一陣陣鈍重的聲音,木箱逐漸被堆疊起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往上堆疊起來的木箱上纏了繩子固定起來。上方還蓋著一層稻桿。雖然這點加工還稱不上偽裝——不過也沒有人會注意到在沒有交易路線之處行駛的蒸氣式卡車的貨台。而且就算木箱裡面的東西被看見了——也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價值”。
如果不知道它的“價值”,那麼木箱裡的東西看起來也只不過是極為稀鬆平常的東西罷了。
而且實際上……負責搬運的男人也不知道箱子裡的東西到底有何特別之處。他的雇主為什麼特別想要這種東西呢——男人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
他只是——運送這些東西而已。
安全地。確實地。而且秘密地。
光是這樣,他就可以獲得玩樂過活一百天的錢。
“——你怎麼處理?”
“冷凍起來了。”
被男人這麼一問,這個將大衣的連帽深深地戴在頭上的女人用嘀咕似的聲音說。
男人也已經習慣了她那略為偏調的獨特音韻。雖然她慎選用詞,並且使用標準的說話方式——不過聲音裡卻顯然有種平常用不慣的生硬感。
不過這件事對他來說無關緊要。
像這樣的交易已經進行超過十次了。雖然這群傢伙們依然讓人感到不快——因為除了看不到對方的臉之外,對方的聲音又顯得含混不清,所以男人也不知道一開始進行交易的對象和現在這樣面對面交易的對象是不是同一人物——不過只要習慣的話,他們和其他的人類也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很好。那麼這給你。”
女人默默地收下了男人遞出來的皮包。
伸向男人的手上——
“…………”
有六隻手指。
男人也已經習慣這件事了。不管手指是五隻或六隻都沒關係。就算連帽底下的臉上有三隻眼睛,就算額頭上長了一隻角,只要對方能夠溝通的話,交易就能夠進行。男人不需要和這女人有超乎交易以上的關係。
“再見啦——”
“再會。”
當男人說完,並且爬上了蒸氣式卡車的駕駛座時——穿著大衣的女人身影大大地搖晃起來,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就像幻影一樣突然消失了。
她是變透明了嗎?或者是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還是她的存在本身消滅了呢?
男人並不清楚。
不過這件事對他來說依舊無關緊要。
——————————
“省吾殿下……?”
蘊含著些許不安的聲音對省吾窮追不捨。
同時——抓著省吾手肘邊的指尖有些用力地拉著他。
“省吾殿下?那個……省吾殿下?”
“…………”
省吾就這樣一直皺著臉,走在挖掘成完美圓筒狀的洞窟之中。
不用說,跟著省吾後頭走的——應該說有如就這樣抓著省吾的衣服,一同被拖著走的是特麗法斯基亞塔。
省吾就不用說了……連特麗法斯基亞塔現在也整整齊齊地穿著衣服。
聽特麗法斯基亞塔說過關於“職責”的內容之後,省吾憤然離開了分配給他的房間。
他要前往的地方是“神社”。
正確地說,是在〈血族〉利用奇跡術從這座山裡挖掘出有如蟻窩般的居所內——位於中心位置,又被稱之為“神社”的區域。
不用說……省吾當然不是為了在“神社”裡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再一次和人應該在“神社”裡的〈血族〉首領塔耶妮亞塔對談。也不知道特麗法斯基亞塔是不是理解了這件事情,雖然她抓著省吾的袖子走著,她那傻愣愣的表情裡卻混雜了不安的神色。
“省吾殿下……那個。”
漫無邊際的表情之中混雜了些許的畏怯。
“我……做了什麼讓您感到不快的事情嗎……?”
“不。沒有。”
省吾一邊說,一邊繼續在洞窟中前進。
“可是……您好像在生什麼氣的樣子……”
“我不是生你的氣。”
“嗯……”
“這不是你的錯。”
“那個……”
“總之,離開這裡之後,我要再見塔耶妮亞塔女士——再見首領一面。”
這些人根本就處不來。
這是省吾最率直的感想。
到底——這群叫做〈血族〉的傢伙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省吾知道他們遠離世俗而隱居起來。對他們來說,在這座岩山下挖掘建造出半地下的居所,以及這個對外封閉的社會,恐怕都是為了存活下來的手段吧。
然而……像這樣捨棄個人意志而創造出管理社會又有什麼意義呢?
的確,如果住在這種場所裡的話,在食材或其他物資方面勢必會變得相當缺乏的樣子,省吾也親眼確認了這一點。就算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用奇跡術應付這樣的不便,不過為了維持這樣的封閉社會,他們大概還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包含節制生育在內的——管理體制吧。
然而——有必要用這樣的形式來貫徹封閉社會嗎?
(這樣簡直就像——)
在省吾的眼裡看來,〈血族〉簡直就像自己建造柵欄,並且自己走進去的家畜一樣。
“啊啊,可惡……這個洞窟是怎麼搞的!”
省吾焦躁地大步前進。
老實說,由於昨天是由〈血族〉的人帶路的,因此省吾也不是很清楚這個洞窟的內部構造。總之先離開這個房間,之後隨便在路上抓住某個〈血族〉請他帶路吧,雖然省吾這麼想……不過不巧的是,路上完全不見任何〈血族〉的身影。
他們應該已經在洞窟裡繞了超過十分鐘以上才對,然而卻沒有遇見任何一位〈血族〉。
只不過——
“…………?”
突然間……
“什麼?”
宛如哀號般的聲音掠過了省吾的耳朵。
畢竟這裡是洞窟之中,聲音大概也會四處回響吧——省吾完全搞不清楚那個聲音是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聲音的源頭距離自己有多遠。不過仿佛要證明那並不是省吾自己耳鳴或聽錯了一般,雖然那個像是呻吟似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是省吾確實一直聽得見那個聲音。
豎耳傾聽的話,就會發現那並不是只有一道或兩道聲音。
至少有十人以上都發出了某種聲音的樣子。
(這聲音是……什麼?)
洞窟。呻吟聲。
省吾不由自主地想像到地下牢房之類的景象。
然而——
“這個是——什麼?”
“您說的這個是指什麼呢?”
特麗法斯基亞塔回問。
失明人士的聽覺格外發達——雖然省吾時常聽到這樣的說法,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看起來好像沒聽見這個聲音的樣子。
“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聲音?啊啊——”
〈血族〉的少女表情為之一亮地點點頭。
“有的。我聽到了。”
“這是什麼的聲音?裡頭有人在拷問嗎——”
這麼說完之後。
(……該不會是。)
自己的想像讓省吾動搖了起來。
呻吟聲——那真的是呻吟聲嗎?
如果那不是呻吟聲的話……
“這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開心似地肯定了省吾那毛骨悚然的想像。
“——履行職責的聲音。哥哥們和姐姐們的。”
“…………”
省吾的表情僵硬了起來。
仿佛要證實省吾的這般想像似地,幾道聲音逐漸接近省吾他們。不——應該是省吾他們正逐漸接近聲音傳來的方向吧。總之,那些聲音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明確,一個個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辨。
那是好幾位男女的——喘息聲。
同時……
“……嗚……?”
省吾的視野一瞬間搖晃了起來。
他將手靠在石壁上支撐身體。
“怎麼搞的……?”
省吾覺得有些頭暈。
心臟也跳得很快。
簡直就像以前偷偷背著父母親跟花梨,和朋友們一起開酒會的那個時候一樣……
(……我又沒有……喝什麼酒……)
就在這個時候,省吾察覺到了。
是空氣。不,是氣味。
如果集中意識的話,就會發現洞窟裡飄散著一股雖然有些淡薄,卻又奇妙的氣味。
這是……
(……香……麻藥……?)
省吾掩住自己的嘴。
說到麻藥——特別是鴉片之類的麻藥,雖然不嗜用這類麻藥的一般人普遍對它們的印象是“注射”,不過由於只要讓麻藥的成分吸收到血液裡就行了,因此,就算只有放在香爐等器皿裡焚燒也能產生效果。況且大麻的基本攝取方式原本就是當成煙草來使用。
恐怕是某個地方正在焚燒含有麻藥成分的植物吧。
儘管就算受到廣範圍地擴散後混入空氣中的麻藥吸引,也不會立刻引發中毒癥狀……不過畢竟省吾是被迫第一次體驗麻藥的效果,他還不可能對藥效產生適應性。
特麗法斯基亞塔目前看起來倒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驚訝似地問:
“您的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不。”
省吾從吊在腰帶上的小包包拿出緊急用的繃帶,並且把口袋裡剩下的面紙夾在嘴上包起來。就算只做了這點小步驟,應該還是多少有些不同了才對。省吾沒記錯的話——將過濾有毒氣體的過濾器轉而當成民生用品使用,就是所謂面紙的起源,省吾記得曾經聽花梨這麼說過。
追根究底,由於飄散在空中的微細粒子就是氣味的本體,因此只要隔著一層綱目細緻的東西呼吸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應該能夠阻止這些粒子入侵體內才對。
“這樣就跟變態沒什麼兩樣了……”
這麼呢喃之後,省吾又再度邁開步伐。
聲音——疑似男女進行房事的喘息聲依然不斷傳來。
“現在聽到的這個聲音就是‘職責’的——?”
“是的。那是進行‘職責’的聲音。”
特麗法斯基亞塔坦率地點點頭。
然後——
“……!”
也不知道究竟是走到了哪裡——省吾的視野唐突地擴展開來。
他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來到了一個像陽台一樣往外突出的部份。他們所在的地方正好可以俯瞰三米下一個有點像講堂的地方。看來這塊突出的部份似乎是為了照明而興建的……只見平台上焚燒著大盆篝火,火焰一邊悠然地搖曳著,一邊往四周散髮出朱紅色的光芒。
“……雖然……也不是想像不到……”
省吾呻吟似地呢喃著。
在他眼下延展開來的一幅壯烈的光景。
絕非淫靡,那的的確確是一幅壯烈的光景。
沿著圓形廣場的外圍放置著十幾張貌似床鋪的平台。貌似床鋪——省吾之所以不敢輕易地斷言,是因為那些平台比一般的床鋪大了一倍以上,長寬則分別有將近三米長。
不用說,在平台上糾結在一起的就是裸體的男女。
十幾名男女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察覺到省吾他們的存在——明明省吾兩個外人距離最靠近他們的男女還不到四米——只見這些男女完全不看旁邊一眼,只是一味地專注於自己的行為之中。在這般極近的距離之下,甚至連汗水與其他分泌物混合而成的淫靡氣味都飄散過來,讓省吾感受到一股不同於剛才焚燒麻藥的暈眩感。
男人的陰莖反覆在女人的陰部裡進行往返運動。他們正在性交。正在做愛。他們毫不顧忌地高聲喊出猥瑣的聲音——
不。如果只有這樣還好。
雖然省吾不認為這是可以特意表演給外人看的事情……不過他並不否定這個行為本身。
省吾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擁抱了梅莉妮。姑且不提一開始那一次,第二次擁抱梅莉妮的時候,省吾覺得非常舒服……也覺得非常開心。和所愛的人肌膚交疊原來是如此甜美的事情啊,省吾這麼想。
然而……這不一樣。
眼前的這幅光景卻不一樣。
這是……
“……啊啊……啊嗯……嗯嗯嗯……啊……”
“……哦嗚……哦嗚……嗚嗚嗚……嗚……”
交纏在一起的白皙四肢。
從肌膚上滑落下來的汗水。
淫靡的腰部動作未曾歇止。
“……哥哥……哥哥……啊啊……嗯嗯嗯……”
“……嗯嗯嗯……嗯哦哦哦……哦哦哦……呵哦……”
只不過……所有人都用同樣的姿勢做愛。
同樣的體位。同樣的動作。同樣的——
“……這是……怎麼搞的……”
簡直就像看著工廠的生產過程一樣。
那是——
“這是什麼啊……!”
比省吾想像中要來得更——更為非人類的光景。
“那些傢伙們……到底是怎麼搞的……”
省吾的呢喃幾乎沒有意義。
不過特麗法斯基亞塔卻規規矩炬地回答了:
“那是哥哥們和姐姐們。”
“……咦?”
省吾再度咀嚼著這句話的意義——等到真正理解時已經花了幾秒鐘的時間。
雖然這也是因為焚香讓他的意識處於半朦朧狀態的緣故,不過……
“該不會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妹?所有人都是?”
“是的。”
特麗法斯基亞塔以當然至極的語氣肯定了省吾的疑問。
“我們〈血族〉本來就像一個大家族一樣。‘職責’大致上都是由血緣相近的哥哥們和姐姐們搭配進行的。雖然也有父親大人和姐姐或母親大人和哥哥這種組合的‘職責’——”
“…………”
省吾重新望向床鋪上的男女。
由於〈血族〉的人們一直以來都深深地套著連帽的緣故,因此省吾一直無法比較他們的五官,不過——
交纏在一起的男女長得十分相像。
他們的發色相同。眼睛的顏色也是一樣的。容貌也有很多共通點。
而且他們的容貌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也有共通之處。
血親。
而且——
(……近親相奸……?)
仿佛證實省吾的想像似地,女人們的嬌喘聲中交雜了幾個單字。
“……父……父親……嗯啊啊……父親大人……”
“……哥哥……啊啊……再來……哥哥……”
父親。
哥哥。
“您怎麼了?”
特麗法斯基亞塔對省吾問。
雖說她的眼睛看不見,不過她也不可能不明白男女就在身邊——真的在觸手可及般的距離下揮灑著汗水,交疊著身體,進行著像是野獸般的性交。然而她卻一點也不焦躁,也完全不感到害羞。
(……封閉社會……)
如果個體數少的話,那麼未知男女的搭配自然就會很快地陷入僵局。
這樣一來,近親之間的交配也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話雖如此……
“……該不會。”
特麗法斯基亞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說:
“省吾殿下您是第一次做這個‘職責’嗎?”
“啊……不……”
姑且不論近親相奸——省吾也已經不是處男了。
然而……
“太好了。”
少女傻愣愣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因為我是第一次,所以對於能不能順利完成‘職責’還是覺得有些不安呢。”
在露出純潔微笑的少女背後——好幾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一邊大聲喘息,一邊運動著。他們的聲音在岩壁的反射下融合在一起,聲音整體就像怪物的咆哮聲一般響徹了這個廣場。
這是一幅異樣的光景。
而且——
“可喜可賀。”
站在廣場中央的是身上穿著大衣的〈血族〉。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能夠授精之人——值得慶賀。能夠受孕之人——值得慶賀。我等乃繼承御神之血者。是故,御神就寄宿在我等之血中。血與血的交融之下,御神將會再度降臨人世。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鈴。鈴。鈴。鈴。
唯一一個穿著衣服的〈血族〉一邊搖響了像是鈴鐺的東西,一邊用有如誦經般的聲音說:
“懷胎吧。懷胎吧。懷孕產子——才是我等的存在證明。效命吧。效命吧。直到我等取回血的完整形體之日——我等應當竭力效命。”
鈴。鈴。鈴。鈴。
省吾注意到了。
男人們配合著鈴聲擺腰,女人們配合著鈴聲喘息。
那甚至——還帶著些許喜劇性。
配合鈴聲動作的男女。
挺出腰部。收回腰部。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那已經……不是什麼男女交歡的行為了。浮現在省吾腦海里的畫面,反而是奴隸們配合鼓聲滑槳的軍船。
“……瘋了……”
省吾呢喃著。
價值觀會隨著土地與時代的不同而改變。
省吾很清楚這一點。雖然他很清楚這一點——不過正因為在那裡的他們同樣都是人類,所以他們不是更應該秉持那最低限度的、不可退讓的最後一道防線嗎?
然而那種東西並不存在於這裡。
仿佛他們不是人類一般。
仿佛他們是某種機械或昆蟲一般……
“省吾殿下?”
一派地純潔。徹底地純真。
而且又一臉不可思議似的〈血族〉少女——正眺望著一臉蒼白的省吾。
——————————
一道小小的人影正在砂塵飛舞的荒野中前進。
嬌小的少女——看起來顯得相當無依無靠。她的身體上只纏著寒酸的——稱不上衣服的布塊,而且還光著一雙腳丫子。每當乾燥的風吹過,揚起那塊破布的下擺時,總會意外地露出白皙的大腿與腹股溝。看來在取代大衣的破布底下似乎是一絲不掛的裸體。
通情達理的人如果看了她這副模樣,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對她伸出援手吧。
然而——
“…………”
——那卻是個天大的誤會。
少女停下腳步,並且緊盯著荒野的另一邊。
地平線的附近有略為凹凸起伏的影子。那並不是自然成形之物。方方角角的影子是宛如緊咬著貧瘠的大地興建起來的城市輪廓。
“……我判斷那是個適當的對象。”
這麼呢喃之後,少女便將自己的視線落向自己的腳下。
極其理所當然地——那是個人型的影子。
然後……
“吾乃執行者。”
少女詠唱起來:
“吾乃課刑者。”
同時,刻劃在她腳下的影子開始緩緩地變形。
不——是開始巨大化。
仿佛將黑色的塗料全部傾倒出來一般,無秩序增殖的影子慢慢地在乾枯的大地上擴展開來。可是……簡直就像是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界線似地,那個影子擴展到一定的範圍之後,便開始朝同一個方向描繪出輪廓。
“吾乃復仇者。”
少女一邊抬頭仰望天空,一邊繼續詠唱。
吾等乃創造主憤怒之形態。
將對背叛者們降下制裁的鐵錘。
是故森羅。
然後——
“是故萬象——遵從吾令。”
在過去曾被稱為茉莉的少女——在曾經是少女的東西腳下,巨大的影子悠然地站了起來。
——————————
伴隨著堅硬的腳步聲,省吾走在被岩石包圍的空間之中。
這裡和剛才一樣,都是“神社”內部。
只不過因為省吾離開了那個“職責”的廣場,所以那麻藥般的香味與男女的喘息聲也已經遠離了他。
在那之後——省吾莽撞地在洞窟中亂繞,最後好不容易走到了曾經看過的通道。雖然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不過那個香味的影響大概也拜此所賜而消退了,因此省吾的意識與腳步又變得清楚確實,不再有任何不安。
結果——省吾他們沒有找到能夠為他們帶路的〈血族〉。根據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說法,在實行“職責”的時間中,除了老人、幼兒與病人等等之外,所有〈血族〉的人似乎都必須投入這個“職責”的樣子。
這些〈血族〉的人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如果只是努力地從事性行為也就算了——不過如果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說明是事實的話,他們似乎積極地進行近親相奸的行為。
而且……
定著走著,省吾回想起剛才看過的幾個性愛現場。
那裡有一種異樣的氣氛。
如果要單純地把那種情況下的交合行為稱為性愛,省吾又覺得有某種異質的東西糾結其中。近親相奸本身在省吾的感覺裡當然是一種異常的行為——不過和這件事情比起來,把那種行為稱為“職責”,而且又完全不感到疑惑的特麗法斯基亞塔,以及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行為被人看見,也完全不在意在他人的控制下進行這種行為的〈血族〉……在省吾的眼裡看來更是怪得離譜。
如果沒有理由的話,那樣的狀況是不會產生的。
那麼這些〈血族〉到底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而進行那樣的“儀式”呢?
在那個“儀式”的最後,他們追求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您來啦。”
溫和的聲音對省吾說。
這裡是……省吾昨天和身為〈血族〉首領的塔耶妮亞塔會面的大廳。
以和分別前相同的姿勢坐在位子上的塔耶妮亞塔,凝視著來到這裡的省吾與特麗法斯基亞塔。由於她的頭上還是深深地戴著連帽,因此省吾還是看不見她的容貌——省吾只能感受到連帽深處釋放出來的氣息。
“您的疲勞是否回覆了?”
“……是的。”
省吾姑且點了點頭。
“大致上都回覆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聽史普林菲爾德說過,騎乘那個鋼鐵巨人——騎乘〈瀆神之主〉會伴隨著嚴重的疲憊感。疲勞會讓對話變得粗俗。原本能夠解決的事情也會演變成無法解決的結果。”
“史普林菲爾德……聽他說的?”
到了這個時候,省吾總算確定了。
日語。
身邊帶著身為〈雷涅蓋德〉相關人士的女性。
宛如〈瀆神之主〉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措辭。
還有關於〈瀆神之主〉的知識。
(……我……果然不是第一個被召喚過來的人啊……)
其實省吾也已經半預料到了。
在省吾之前被召喚過來的“救世主”候補者——那就是雷奧。
這樣的他為什麼會離開〈雷涅蓋德〉獨自活動呢?省吾並不清楚。至於他之所以和這些〈血族〉聯手的理由——省吾更是完全搞不懂。
然而……
(我也曾經一度……離開〈雷涅蓋德〉……不,如果把這次也算進去就是兩次了。)
這麼一想,雷奧會脫離〈雷涅蓋德〉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雷涅蓋德〉絕非一個值得信賴的組織。
要是沒有發生花梨那件事情的話,省吾或許早就帶著梅莉妮和蓓爾提雅逃離了〈雷涅蓋德〉也說不定。雖然省吾也不清楚她們是否能夠離開自己出生成長的家族,以及整個家族隸屬的組織就是了。
可是……
“塔耶妮亞塔女士。”
省吾說: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呢?〈血族〉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
“我看過‘職責’的現場了。那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那種——”
“為了懷孕。”
塔耶妮亞塔直截了當地說:
“為了懷孕生子。”
“所以我說——”
省吾的語氣裡透出了焦躁。
雖然只是直覺——不過省吾已經察覺到了。
塔耶妮亞塔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不同。她位居首領的立場,同時也從統治全體〈血族〉的立場俯瞰大局。她不可能像特麗法斯基亞塔一樣因為愚鈍與無知而停止思考。
她必然是經過一番認知與理解之後,才會實施那個異樣的“職責”。
“我不明白特意讓兄弟姐妹或親子生小孩到底有什麼意義!而且你們還把那種行為稱為‘職責’,又把它當成〈血族〉的重要儀式。到底——你們〈血族〉到底在想些什麼?你們抱持著什麼目的——”
“您不明白?”
塔耶妮亞塔像是打斷省吾說話似地問。
“…………”
省吾閉上了嘴。
老實說,省吾是明白的。
不——至少省吾可以想像得到。
繼承了“神”之血的〈血族〉。
邊境的封閉社會。
“職責”。
近親相奸。
…………也就是說。
“你們——瘋了。”
省吾呻吟似地說。
也就是說——〈血族〉反覆近親交配是為了達成回歸“原種”的目的。
他們意圖從枝葉末端一路回溯到根源之處。
那是將分散在各個個體中的“神”之要素收集起來,並且加以熬煮、濃縮,從中提取出最純粹之物的——為了提取出原型的瘋狂作業。
“就算你們做出這種事情,也不可能讓神復活的!”
“能夠決定這一點的人既不是您,也不是我。”
塔耶妮亞塔靜靜地這麼說。
“我們的夙願——就是‘御神’的復活。不,那甚至可以說是我們〈血族〉的宿命。”
塔耶妮亞塔淡淡地編織著話語。
她的聲音裡依然沒有任何罪惡感與抗拒感。她那滔滔不絕的語氣反而帶著像是陶醉般的音韻。
“我們乃是繼承了尊貴的‘御神’血脈之人。如此一來,我們應當做的,只有收集遺留散落在我們血液之中的‘御神’碎片,並且以此為根源,在這個世界上產下新‘御神’。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塔耶妮亞塔站起身子,並且張開雙手。
“我們乃是新‘御神’的雙親!這個〈庭園〉將是新‘御神’的誕生之地!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繼承了神的純粹之血的一族。
全新之神的誕生。
然而那種事情——
“不可能辦得到的!”
省吾大叫。
他的腦海里閃過洞窟內的淫靡光景。
近親相奸。
那種行為之所以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都被視為禁忌,是因為“血統變濃厚”會產生出種種弊病。就優生學上來說……和不同的血族交配時,隱性遺傳的疾病不顯現出來的可能性較高,然而在同族通婚的情況下,隱性遺傳的疾病顯現出來的頻率就會變高。
近親通婚之所以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歷史上的許多國家與許多時代——被視為禁忌,大概是因為人們從經驗法則之中察覺到這個事實吧。
不過……
另一方面,也有人因為過度重視血統而突破了那種禁忌。
只要翻開歷史一看,就能發現為了讓高貴的血統以盡可能不受損的形式遺留下來,許多人甚至故意讓兄妹通婚或親子通婚。
而這種行為的極致——就是神話。
日本神話中的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埃及神話中的休與泰芙努特、艾西絲與歐塞里斯,北歐神話的弗雷與弗蕾亞……近親通婚在神話裡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神與神交合生下神。
那麼半神半人呢——……?
“你們……你們為了濃縮、過濾殘留在自己體內的‘神之血’,並且進一步地還原本來的形體……才反覆進行近親通婚這種行為嗎?你們只為了這個目的而不斷維持這個小社會、教育新生的小孩——”
“沒錯。”
塔耶妮亞塔滿意似地點了點頭。
“那是我們被賦予的使命。在遠離人煙的場所設置這座〈庭園〉,不和其他污穢的人類們交合,只是一心一意地粹煉自己體內的血……那就是我們‘血族’。”
她這麼說的聲音裡甚至還帶了些自豪。
可是……
“……怎麼會……不過要是反覆這種事情的話……”
出生的小孩身上出現某種障礙的機率就會飛躍性地攀升。
站在優生學的角度來看,就連區區一次近親通婚都可說是危險的。如果這種行為反覆了幾十個世代的話,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情況呢——就連不是很清楚遺傳學與優生學的省吾都能想像得到。
“偉業的成就勢必伴隨著犧牲。”
塔耶妮亞塔這麼說的語氣裡依然沒有任何動搖。
她的語氣仿佛訴說著——我才不會為了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亂了心神一般。
“我們一心只想獻上這付軀體,以作為產下新神的基石——”
“…………”
他們果然瘋了。
為了這種事情。
為了這種……絕不能稱得上正常的目的,為了這種連能不能實現都不知道的目的,他們才把自己關在這座岩山中,並且在這幾十年、幾百年來都一味地反覆近親相奸這種行為嗎?
只是——為了這種目的!
這不是追求快樂的行為。也不是彼此相愛而自然發生的結果。這只是為了讓男人侵犯女人,讓女人懷孕產下下一個世代,接著又讓出生的兄弟姐妹或親子之間發生關係的作業。然後在借由這麼做而出生的人之中挑選淘汰掉“不適合”的人,接著又進一步地進行濃縮血脈的作業。
不與血統不純之人交合。不與世俗之人交合。
只是一心一意地專注在特化作業上的人們——〈血族〉。
“我——也是一樣的。”
塔耶妮亞塔說:
“就任〈首領〉之人——是原本就濃烈地繼承了“御神”之血的〈血族〉之中,血統又更為濃烈之人。說起來就是血統最為濃烈的繼承者。具備〈首領〉資格的人光是擁有這個資格,就足以證明他有多麼接近神。然而——”
說著說著,塔耶妮亞塔隨意地將連帽往後一拉。
隱藏在微暗中的東西顯露出來。
雖然衰老,雖然上頭刻劃著好幾條皺紋,那張年邁女性的端正臉龐依然可以用美麗來形容。
然後——
“…………!”
那是一雙白濁——絕不可能捕捉到光線的眼睛。
省吾茫然地凝視著那雙恐怕不是生病所造成的結果,而是打從出生時就一直混濁不清的眼眸。恐怕除了塔耶妮亞塔與特麗法斯基亞塔以外,還有其他人也抱持著同樣的問題。應該也有人在肉體或精神方面出現了其他問題吧。
搞不好幾乎所有〈血族〉之人都抱持著某種問題。
也就是說,這就是他們時常戴著連帽的理由——
“這是繼承了‘御神’之血的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年邁的女人用狂熱般的語氣接著說:
“不過在我們持續不斷地付出代價之下——‘御神’的母胎也隨之誕生了。”
“神的——母胎……生下神的,女人……?”
“正是。”
聽了省吾的呢喃之後,年邁的失明女性點點頭。
“——特麗法斯基亞塔,這孩子也是‘太母’的候補者之一。在現存的〈血族〉之中,她身上寄宿的‘神’之血是最為濃厚的,同時她也是我的第十個女兒。”
塔耶妮亞塔自豪似地說:
“她將是生下神的母胎!”
“…………!”
省吾回頭望向特麗法斯基亞塔。
明明這位少女應該也聽得懂這番對話的意義才對——不過她卻仍舊一直露出和平常一樣的淡淡微笑。
特麗法斯基亞塔。
為了瘋狂的目的而勤奮不懈的一族——身為一族精髓的少女。
“就算眼睛看不見也能夠懷孕。”
“…………”
省吾以甚至蘊含了憎惡的眼神注視著塔耶妮亞塔。
如果她說的話是可信的,那麼這個特麗法斯基亞塔就是塔耶妮亞塔的親生女兒。把自己經過陣痛生下的孩子稱為“母胎”,甚至還說自己的孩子“就算眼睛看不見也能夠懷孕”。那也就是說……這位少女的親生母親莫非只把她當成“用來生小孩的道具”而已?
她們果然瘋了。
而且——
“是的。我想我可以懷孕的。我會努力加油的。”
甚至連本人都不對這件事情抱有任何疑問的樣子。
簡直就像看著某個永不清醒的夢境一般,這位少女依舊一臉——和姬巫女瑟妮卡不同意義上的——面無表情。宛如喜怒哀樂全都曖昧地融合在一起,無法固定成明確的形式一般,少女就帶著那般極為呆滯的臉孔面向略微錯開省吾的地方。
“…………”
省吾體驗到某種……宛如整個世界扭轉過來般的違合感。
恐怕這就是所謂的瘋狂吧。彼此的對話搭不起來,也無法互相理解。就算費盡千言萬語,也無法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彼此的根本之處是由全然不同的理論與價值觀所組成的——明明彼此看著同樣的東西,聽著同樣的對話,使用同樣的語言,然而彼此的距離卻完全沒有縮短。
省吾有種被火焰在近處烘烤的焦躁感。
光是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省吾就感到一陣噁心。省吾想要立刻逃離這個除了自己以外全都狂亂了的地方。
然而——
“……那麼。”
省吾呻吟似地說:
“你們為什麼要把那個‘將生下神的母胎’——安排給我呢?”
省吾對這一點抱持著疑問。
她們特意製造出這個“血統濃烈”的少女。
這樣一來——姑且不論倫理上的是非——讓她和同為血族的男人生子才是合理的做法。
在這裡把她安排給省吾並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和史普林菲爾德比起來,您比較接近。”
“‘接近’?”
“是的。您更為——‘接近’。當然,要是沒有您協助進行更為仔細的調查,我也無法說得那麼肯定。不過……”
“…………?”
省吾搞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接近”?
她是說有什麼東西很相近嗎?還是說很接近什麼地方呢?
“其實因為史普林菲爾德出乎意料外地不‘接近’的緣故,所以我們並沒有抱持著太大的期待。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在您入睡期間試著調查過了,結果您似乎相當‘接近’的樣子。”
本應看不見的白濁雙眸將視線投注在省吾身上。
或許塔耶妮亞塔——用了奇跡術或什麼的而得以視物也說不定。
“您也有在這座〈庭園〉生活的權利與義務。”
“你說什麼——”
省吾感覺到仿佛有某種異樣的東西在水面下移動而聲色俱厲了起來。
在他腦海中的某處是明白的。
就算不用多加說明,省吾也能明白塔耶妮亞塔話裡的意義。
可是……
“你在說什麼啊?接近?接近是什麼意思?”
“……哎呀?”
塔耶妮亞塔用蘊含著些微笑意的聲音說。
簡直就像是——嘲笑著無知的幼童一般。
“您不知道嗎?”
“所以到底是什麼?”
“就是您在廣義上也是〈血族〉。”
“……!”
莫名其妙。
這個老女人到底在說些什麼?
如果昨天這個老女人說的話是正確的——那麼所謂〈血族〉就是死去的“神”的子孫。正確地說是“神”與隨侍在“神”身旁的女孩之間孕育出來的半神半人的後裔。
相對地,省吾原本就不是這個索隆的人類。
那麼為什麼她會說自己和〈血族〉是一樣的呢……?
在這個異樣的場所生活的權利?義務?
“您有‘神’的血統。因此您的體內也流著和我們極為接近的‘血’。”
神的血統。
那種東西為什麼會和自己扯上關係呢?
省吾可是地地道道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人。和這個索隆一點關係都沒有。應該沒有關係才對。還是說就像哪個地方的小說一樣——像是奇幻系的漫畫或動畫一樣,自己其實是在索隆出生的小嬰兒,只是飛到異世界被人撿起來扶養嗎?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您似乎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塔耶妮亞塔說:
“不過那不成問題。就算什麼都不知道,也能夠擁抱女人。您的血和特麗法斯基亞塔的血湊在一起的話,或許——會產生出更接近‘御神’的‘血’也說不定。”
“你在說什麼……傻話……!”
“您沒有拒絕的權利。既然您和我們一樣都是繼承了‘御神’之血的人,那麼您就有和我們一起為了完整無缺的‘御神’再臨而獻身的義務。”
“簡直是莫名其妙!”
省吾忍不住大叫。
另一方面——
“…………”
特麗法斯基亞塔反而帶著一臉呆然若失的表情眺望著母親與省吾的一來一往。
簡直就像沒有自由意志的人偶一般。
仿佛自己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一般。
她的身影的確很美麗——甚至還顯得純潔無暇。
不過……美歸美,在省吾的眼裡看來,卻可怕得嚇人。
“就算您再怎麼否定。”
塔耶妮亞塔舉起了一隻手。
那布滿皺紋的指尖——那指尖衰老得讓人無法想像她是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母親——在空中游移一下,接著指向省吾的胸口。同時用她乾燥的嘴脣編織出——聖句。
“只要像這樣促進‘共鳴’的話,事實就一目了然了。”
“——!”
省吾愕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的胸口上——略為靠向左邊的那一帶亮起了白光。
聖光仿佛在省吾的心臟上脈動似地明滅閃爍。
省吾不可能看錯。
那的確是聖光。
而且那的確是應該只有“聖體”或〈聖遺物〉才能散髮出來的光芒。應該只有神之肉體才能散髮出那樣的光芒才對。
當然,塔耶妮亞塔或許使用了什麼詐術,讓聖光看起來像是從省吾的身體裡散髮出來的也說不定,不過……
“這是……”
“我勸您最好接受事實。”
塔耶妮亞塔對動搖的省吾加重珠連炮般的語氣:
“您和我們一樣都是‘神之血脈’——也就是我們的同胞。您和我們是一樣的東西。”
“不,不是。”
“接受吧!承認吧!讓特麗法斯基亞塔懷孕吧!這就是您的義務。”
“別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
省吾怒吼。
然而……他同時也感覺到一股像是自己的腳下崩潰般的不安感。
神是什麼?
神的血脈又是什麼?
為什麼自己的身上會流著那種東西?
自己以香芝省吾的身份活過來的這十七年間——是虛構的東西嗎?
而且……
“…………”
感到一陣暈眩的省吾當場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這或許是塔耶妮亞塔說的“共鳴”的副作用,又或者是因為她用了什麼奇跡術也說不定。
塔耶妮亞塔的聲音仿佛蓋在這樣的省吾頭上似地響起來:
“特麗法。明天一定要進行‘職責’。”
“是。首領大人。我會努力懷孕的。”
少女宛如擔心省吾似地湊近他的身旁——卻又用極為明朗的聲音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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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羅·歐托魯奇微笑著。
銀發的青年站在昏暗的房間中央,同時靜靜地用那雙紅色的眼眸仰望著眼前的圓筒。宛如被浸泡在保存液中的標本一般——透過透明的圓筒表面可以看見一位少女的身影。
敕使河原花梨。
來自異世界的少女。
她是救世主的表妹,也是作為最後一線迫使他聽命的人質。
然而——
“……好美。”
聶羅以嘆息般的語氣說。
花梨現在……是一絲不掛的裸體狀態。
她的肢體絕對不算豐滿,不過她卻蘊藏著唯有成長當中的少女才具有的美感,清透的白皙肌膚宛如剛出生的嬰兒一般。
大方暴露裸體的她,表情卻像是被擷取在略感驚訝的那一瞬間。
她的臉上沒有屈辱感,沒有羞恥感,也沒有恐懼感。眼睛甚至連眨都沒眨一下。
這是囚禁她的奇跡術帶來的成果。
五家族——實質上則是歐托魯奇家族之長聶羅——綁架了敕使河原花梨,並且將她就這樣以奇跡術之力囚禁起來。不,如果要追求正確性的話,或許該用“停滯”來表現那種狀態吧。
包圍著她的透明圓筒與附帶的裝置群讓那種狀態化為可能。
被囚禁在圓筒中的花梨的時間事實上是——停止的。雖然就連〈雷涅蓋德〉的奇跡術也無法局部性地停止時間流逝,不過卻可以停止活生生的生物肉體實質上的經時變化——也就是停止老化。
當然,那也絕非一件簡單的事情,從構成〈雷涅蓋德〉的五家族中選拔出來的四位奇跡師必須以輪班制常保這個裝置運轉。
“有什麼不一樣呢?你和——這個世界的女人們。”
當然——被囚禁在“停滯”詛咒中的花梨是不可能回答的。在裝置旁奮力控制奇跡術的奇跡師也沒有回應的樣子。奇跡師們在這裡只不過是裝置的一部份罷了。只要沒有直接對他們下達什麼命令,他們就只需要默默地完成使命而已。他們很清楚多餘的探究或提議很有可能會讓自己的立場瞬間崩潰。
“在你的世界中的女人們……全都像你這樣嗎?還是說……你是特別的呢?”
聶羅就像對人偶說話般地對花梨這麼說,他的身影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過花梨和奇跡師依然保持沉默——只有裝置運轉的硬質機械聲持續不斷地回響在房間裡。
取而代之的是……
“——你在這裡啊。”
蘊含著鐵鏽般的低沉聲音投向聶羅的背上。
聶羅依舊面對著圓筒的方向——不過他從映照在圓筒曲面上的鏡像確認了走進房間裡的人物。
那是巴爾德·柯德蘭。
“這——真是稀奇啊。柯德蘭卿。”
聶羅重新回過頭去,行了一禮。
“在你看來,大概不管誰來都很稀奇吧。”
“您說的是?”
“你好像很頻繁造訪這個房間的樣子。”
巴爾德一邊將猛禽類般的銳利眼神投向聶羅,一邊走近他的身邊。
這位柯德蘭家族之長擁有的壓迫感並不尋常。不像傑布隆擁有的那種直接的、身體能力上的壓迫感——透過巴爾德那氣派堂堂的態度背後,可以看見從智力到權力財力等諸多“力量”,這些力量會直接朝與之相對的人的頭上壓過來。
“畢竟她是重要的人質。”
“……嗯。那的確很重要。”
巴爾德一邊和聶羅站在一起仰望花梨,一邊說:
“不過我這邊的奇跡師傳來了一份奇怪的報告。”
“——您說的是?”
“就是關於救世主的飲食。”
巴爾德用試探般的眼神注視著聶羅。
然而聶羅卻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只見他若無其事地歪著頭。
“有什麼問題嗎?”
“我以為你那邊應該也已經察覺到了。”
巴爾德說:
“不久之前,救世主殿下行蹤不明的那段期間——他吃了這個世界的食物。雖然關於新陳代謝進展到什麼程度了,我們還沒有得到詳細的數字,不過在構成他身體的物質之中,這個世界的物質比例應該也差不多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才對。”
“……哦哦。聽您這麼一說,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聶羅瞪大了眼睛。
“然而……光就我這邊的姬巫女傳來的報告看來,與〈代行者〉戰鬥的影響似乎還沒有出現的樣子。的確,救世主殿下並非一直都和〈代行者〉進行直接戰鬥,不過救世主殿下進入〈代行者〉的奇跡影響圈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
“您說的是。”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就算構成肉體的物質被這個世界的物質替換了,異世界人也不會受到奇跡術的影響嗎?”
“不過……那在奇跡術的理論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呢。”
聶羅露出些微苦笑說。
這不是人類的個體怎樣又怎樣的問題。所謂的奇跡術,終究是起因於刻畫在物質內的〈存在子〉而發展起來的技術,同時奇跡術也是一種現象。不管是岩石也好,水也好,或者是人類也好,這種現象都不會改變。索隆的人類之所以無法接近〈代行者〉,是因為構成他們肉體的物質會受〈代行者〉的奇跡術影響。
然而……
“有可能是。”
“嗯?”
“——因為某種重要的因素,使得救世主殿下擁有能夠隔絕〈代行者〉影響的特性。”
“隔絕……影響?”
“是的。雖然還不知道——具體上是什麼樣的機制就是了。不過畢竟〈瀆神之主〉同時發動了大量的奇跡術,或許救世主殿下是借由重疊複數的奇跡術‘場’,才隔絕了〈代行者〉的奇跡也說不定。”
奇跡術這種技能能夠獲得針對物質的支配權。
所以一旦對同一種物質發動了複數的奇跡術,奇跡術與奇跡術之間就會爭奪物質的支配權——因此也有以先發揮效果的奇跡術為優先,後來發動的奇跡術則淪為無效化的情況發生。
這是廣為人知的現象。
畢竟身為〈雷涅蓋德〉始祖的“五罪人”就是這樣封印了神的奇跡之力,進而殺害了神。
不過——
“很難想像救世主殿下能在偶然間完成這樣的‘場’。況且,雖然說〈瀆神之主〉的筐體基本上是靠本身的奇跡術運轉的,不過會影響救世主殿下的肉體的,也只有感染奇跡回路與極少部份的奇跡術吧?而且那些奇跡術也並非直接施加在救世主殿下的身上。”
正因為奇跡術不會直接對異世界人的肉體產生作用,〈雷涅蓋德〉才會特意將救世主從異世界拉過來加以使用。雖然將〈瀆神之主〉的感覺回路與駕駛者聯繫起來的技術應用了奇跡術——不過這些奇跡術並非直接作用在異世界人的肉體上。奇跡術只不過是運用了某種錯覺與神經電流的變化來進行情報交換罷了。
“嗯……”
“當然——技術上的細部驗證還是應該交給瑪布羅家就是了。”
巴爾德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話說回來。”
聶羅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
他這麼說是為了改變話題。
老實說——聶羅並不清楚巴爾德到底有多麼迫近這個問題的真相。不過聶羅明白,要是自己隨便應答的話,視情況而定,這張重要的王牌有可能得拱手讓給對方。當然,聶羅的王牌並非只有一張而已,雖然這回的事情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也是事實——不過既然力量關係總是相對性的,那麼對方的王牌增加只會讓結果朝不利於聶羅的方向進展。
“——〈代行者〉那邊怎麼樣了?”
“依然不見任何動靜。”
巴爾德也看不出特別拘泥於剛才那個話題的樣子,他順著聶羅的話鋒轉換了話題。
“它們依舊在距離多洛潘卡城三麥里斯的地方擺開陣勢。”
自從〈代行者〉出現的消息傳到〈雷涅蓋德〉以來,已經經過了三天的時間。
通常……〈代行者〉在出現的同時就會開始攻擊人類……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對抗〈瀆神之主〉的緣故,最近〈代行者〉的行動有了微妙的改變。〈代行者〉像這次這樣出現了三天卻依然沒有任何動作,可說是異常中的異常現象。
四具〈代行者〉出現之後,便包圍了多洛潘卡城。
然而神遺留下來的“獨立自存的詛咒”們卻不見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宛如不會消失的海市蜃樓一般屹立在荒野上。
當然,這種情況對〈雷涅蓋德〉來說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在唯一對抗〈代行者〉的最強兵器〈瀆神之主〉依然被人奪去的情況下,〈雷涅蓋德〉也無計可施。他們頂多隻能繼續搜索〈瀆神之主〉與身為駕駛者的省吾·香芝而已。
話說回來……
多洛潘卡城的人們就不用說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始行動的〈代行者〉也對〈雷涅蓋德〉相關人士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壓迫感。也有人認為那或許就是〈代行者〉的目的。畢竟在過去的紀錄之中,〈代行者〉顯然曾經採取過像是心理戰的戰術。
“〈代行者〉就像等待著什麼一般——不曾表現出任何動作。”
“等待著什麼一般……嗎?原來如此。”
如果單純就打倒〈瀆神之主〉——針對這件事情而特化出來的思考方式看來,〈代行者〉最近這一陣子的行動實在是太令人費解了。它們的行動太過於拐彎抹角……而且明明有機會,卻又不發動直接攻擊。
〈代行者〉的目的是什麼?
關於這一點,〈雷涅蓋德〉內部的一個假說被視為最有力的解釋。
也就是“〈代行者〉會不會是故意要把〈瀆神之主〉塑造成‘英雄’呢?”這種說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不管是〈代行者〉只有適度地折磨人類也好——還是不積極地對〈瀆神之主〉發動直接攻擊也好,全都可以獲得解釋了。
說起來,〈代行者〉的存在意義就是折磨背叛神的人類,直到永恆。
如果只是要讓人類滅絕的話——反而還比較簡單。畢竟在〈瀆神之主〉完成之前,人類沒有抵抗〈代行者〉的方法,也沒有與之對立的方法。人類只是一味地慘遭〈代行者〉誅殺的存在而已。如果所有的〈代行者〉同時襲來的話——人類恐怕不到十天就滅絕了。
正因為如此,〈代行者〉才沒有將人類推落到再也爬不起來的絕望谷底,讓他們永遠停留在絕望的深淵之中,借此持續地讓人類們體驗無盡絕望的痛苦。
讓人類全部毀滅並沒有意義。
因為死去的人類不會懷抱著絕望或希望。
反過來說——追求讓人類陷入更大、更深的絕望與〈代行者〉的行動原理並不矛盾。而從長期看來,賦與人類希望將會產生更大的絕望。
希望是絕望的前奏曲。
只要人類對“英雄”的期待越大——只要人類看見的希望越光明,這份希望粉碎時更會帶來無盡的灰心與絕望。這份希望將會化為無窮的黑暗吞沒人類。
正因為如此,〈代行者〉才會鬆手。
為了明天的絕望,而培育今天的希望。
這完全不矛盾。這真的完全——不矛盾。
這可說是很有〈代行者〉的風格,而且又合理至極的想法。
名為〈瀆神之主〉又塞滿了希望的氣球正逐漸地膨脹當中。有時是借由〈代行者〉之手,有時是借由〈雷涅蓋德〉之手,有時則是借由被〈瀆神之主〉拯救的人們之手。
〈代行者〉只要等待適當的時機,把小小的針刺進氣球裡就行了。
不過就算明白這一點,〈雷涅蓋德〉也不因此而退縮。
“〈代行者〉現在好像又在幫我們吹捧〈瀆神之主〉的樣子。”
巴爾德罕見地用諷刺的扭曲語氣說。
聶羅則是對巴爾德所說的話回以微微的苦笑——
“那麼——那個〈瀆神之主〉的搜索情況怎麼樣了呢?”
歐托魯奇家就不用說了,瑪布羅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也盡可能地分派人員投入搜索之中。整個〈雷涅蓋德〉以發現並奪回〈瀆神之主〉為最優先事項而運轉了起來。
至少看起來是這麼一回事。
然而——
“如果有好消息的話,我早就召開五家族會議了。”
“說的也是。”
聶羅聳聳肩。
“那麼之後就只要等待而已——嗎?”
“……等什麼?”
巴爾德眯起眼睛問——他的視線仿佛要挖開聶羅的胸口一般。
聶羅盡力維持著平常的表情說:
“等待搜索隊傳來好消息——不然就是等救世主殿下自己回來。”
“……你是說那個省吾·香芝會憑著自己的力量與意志回到這裡?”
看來巴爾德似乎不太欣賞那個被擺在救世主位置上的少年。
的確,就算在年輕的聶羅眼裡看來,那位少年的人格顯得太不成熟——太不完全。
然而……正因為不成熟,才有成長的餘地。
聶羅反而對這位少年抱持著期待。
作為一個按照聶羅描寫的劇本華麗起舞的——任憑聶羅隨意操控的人偶。
“或許出乎意料地在我們繞了一大圈之後,他就自己回來了也說不定。”
“…………”
“畢竟他是異世界人。或許他會展現出我們預料不到的成長也說不定呢。”
這麼說完之後,聶羅又凝視著圓筒中的少女。
那雙連眨眼的動作都被剝奪的眼睛——就這樣注視著某個遠方固定不動。
——————————
【你是什麼?】
要是被這樣一問的話,大概很少人可以馬上回答出來吧。
特別是對於在摻雜了各種價值觀與體制的現代社會中成長的人而言,要回答這個質問更可謂困難至極。誰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就算知道,頂多也只能硬擠出一個答案而已。因緣與束縛的絲線複雜又複雜地糾結在一起,阻礙人們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說起來,人類寫成“人與人之間”,讀作人類。(注:日文的人類寫作“人間”。)
區區一個個人可以同時是誰的孩子、誰的朋友,或者是誰的敵人。沒有人知道哪一個身份才能表現這個人的本質,就連本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因此,面對“你是什麼?”這個問題,香芝省吾沒有明確的答案。他是學生、是兒子、是日本人、是御宅族、是表哥、是朋友、是客人、是敵人,而且也是沒有關係的外人。
也就是說,他“什麼都是”,同時也“什麼都不是”。
名為香芝省吾的人類在定義上是一個空格——大多數的現代人也是一樣的。
正因為如此,和明確的事實一同強加而來的定義就很容易填進那個空白之中。
〈血族〉。
當然……省吾擁有活過這十七年來的記憶。
不管在這些記憶中的哪裡,再怎麼找,省吾也不可能和〈血族〉有所關聯。至少省吾想不起來。不過另一方面,也不可能會有人擁有自己剛出生時的記憶。
這樣一來——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以可說是愚鈍的殷動態度湊近省吾的身邊。
離開“神社”之後,省吾一邊壓抑著想吐的感覺,一邊走在花園之中。
“省吾殿下,您想做什麼?”
“…………”
省吾沉默不語。
打從剛才開始,省吾就沒有回過特麗法斯基亞塔一句話。事實上就是無視於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存在。不過省吾卻沒辦法揮開她那緊抓著自己衣袖的指尖。
好噁心。
省吾打從心底這麼想。
就連〈雷涅蓋德〉也有不把個人當個人看,而是把人當成道具般對待的異常情況——不過這個〈血族〉卻更為嚴重。〈雷涅蓋德〉是在承認人類的個人人格之下,把一個人當成道具利用——不管是把花梨當成人質也好,還是把姬巫女們配置在省吾的身邊也好,都是這種觀念的典型——然而這個〈血族〉甚至連這點觀念都沒有。〈血族〉簡直就像是從“生下神”這件事情特化出來的一隻生物一般,個人的人格只不過是附屬品罷了。而且〈血族〉的所有相關人士都對這件事不抱有任何疑問。
可是……
“省吾殿下?您要去哪裡?”
特麗法斯基亞塔不死心地繼續問。
她的手指也一直抓著省吾的衣袖。
“…………”
省吾也興起了一種憐憫的心情。
一旦情緒冷靜下來的話……這位少女並沒有罪過的事實就顯而易見了。
要是那個塔耶妮亞塔問了“那麼是這位少女不對嗎?”的話,恐怕省吾也無法點頭同意吧。畢竟〈血族〉的人們是在只容許這麼想的環境下出生成長的。
不管有沒有察覺到自己置身的環境的異常性,要憑個人的力量改革持續了數百年以上的封閉社會的存在方式,原本就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如果要用和平的手段進行不流血的改革,那就更不用說了。
這樣一來,讓自己的想法配合自己所屬的社會價值觀反而要輕鬆多了。而省吾也沒有那種立場可以謾罵這種做法有多麼卑鄙、多麼膽小。
瘋了。
省吾真的這麼想。
然而他卻無法憎恨他們,也無法蔑視他們。
如果出生在這種——對未來不抱有希望的世界裡,〈血族〉那樣的思考方式反而才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也說不定。就這層意義上來說,〈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也是一樣的。任誰都拼了命地活下去——就只是這樣而已。在不帶有希望的世界中,祈求自己的心靈至少能夠獲得平穩,祈求為自己的存在賦予意義與理由的死亡。就只是這樣而已。
然而……
省吾不可以習慣這樣的思考方式。
他決心改變這個世界。
不管他要理解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也好。要感到憐憫也好。要覺得恐懼也好。或者是要嘲弄也好。
但是他絕對不能配合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而扭曲了自己的思考方式。
他不能認同現在這個世界的悲劇。
如果那樣的話,他就不再是救世主了。
只是區區一尊——傀儡罷了。
“——省吾殿下?”
“…………”
終於無法忽視特麗法斯基亞塔的省吾停下腳步,並且轉頭越過肩膀望向特麗法斯基亞塔。兩人已經橫渡了整片花園,來到了單膝跪在山壁邊的〈瀆神之主〉附近——所以省吾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從氣息察覺到省吾的動作了吧。只見這位少女以小鳥般純潔的動作歪著那張白皙可愛的臉,等待省吾開口說話。
“特麗法……”
“……是。”
“我不需要你。你也沒有必要一直跟著我打轉。”
“咦?那個——可是‘職責’——而且省吾殿下也是〈血族〉……”
“我不承認。”
“…………”
特麗法斯基亞塔依然歪著頭。
省吾花了幾秒鐘才察覺到她那愚鈍的意義。
也就是說……在身為首領的塔耶妮亞塔的決定跟前,個人的承認還是什麼的在〈血族〉的人們之間不具有任何意義。不管省吾承不承認都沒有關係。既然首領都這麼說了,那麼自己當然要遵從首領的決定,那是任誰都應當遵從的既定事項——這就是特麗法斯基亞塔的想法。
“特麗法。我不是〈血族〉,沒有必要遵從首領的決定。我也沒有和你結婚的意思。所以你也沒有跟隨我的必要。”
“…………”
那曖昧地融合在一起的表情中混入了困惑的神色。
她大概無法理解省吾這番話的道理吧。
不過——
“可是首領是這麼說的。”
“所以我說……”
“我一定得懷省吾殿下的小孩才行。”
“…………”
“我該怎麼辦才好……”
特麗法斯基亞塔像是走投無路似地說。
儘管她依然一臉漫無邊際的表情……不過連省吾也知道她很消沉。
“您……不想……讓我懷孕嗎……?”
“…………”
省吾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大叫的衝動。
到底該怎麼做,這位少女才會明白呢?
雖然單純地讓她跟在身邊也是挺困擾的,不過聽她一臉認真地用清純可憐的雙脣連續說著“懷孕”、“讓我懷孕”之類的話語,更是讓省吾感到相當痛苦。
況且……因為省吾明白這位少女並沒有錯,所以省吾也不能對她怒吼。
正當省吾想著這種事情的時候——
“——抱她不就好了嗎?”
有點像是開玩笑的聲音從省吾的頭上傳下來。
而且那是——日語。
“在五位姬巫女的簇擁之中,你也不可能還是處男吧?”
“……!”
省吾抬頭仰望〈瀆神之主〉的威容。
黑色的鋼鐵巨神依舊以和昨天一樣的姿勢跪在那裡。
不過該說是不合時宜嗎?被色彩繽紛的花卉包圍,並且單膝跪在那裡的巨大擬神機,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奇妙的東西一般。突然間——省吾想到了被棄置在荒野上任憑風吹雨打的戰車。
“雷奧……史普林菲爾德……?”
在鋼鐵擬神頭部的接合處附近。
為了讓駕駛者進出而設置的鐵門邊有三個人影。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
被喚作安潔莉特的女性。
以及另外一個人。
穿著灰色的大衣,深深地戴著連帽的〈血族〉女性。省吾沒記錯的話,這個人物應該叫做“杜梅裡莉耶”。
“嗨……”
雷奧舉起單手打了聲招呼。
“看你那個樣子,你好像不太滿意〈血族〉的‘職責’哦?”
“你——”
省吾一邊抬頭仰望雷奧的方向,一邊茫然地呢喃著——然後他馬上注意到,並且大叫起來:
“你在幹什麼?”
〈瀆神之主〉是唯有省吾才被允許操控的最強戰力。
他不能讓人奪走它,也不能讓人破壞它。
因此——
“隨便亂摸的話會自爆——”
“那只是虛張聲勢吧?”
雷奧一邊嗤嗤地笑,一邊乾脆地這麼斷言。
“安潔莉特也精通機械工程哦。而且〈瀆神之主〉的一部份設計原本就出自於她的手裡。如果真有那種機關存在的話,她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
省吾只能保持沉默。
沒錯——仔細一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操著一口日語的雷奧。
長相神似瑟妮卡的女性。
也就是說——安潔莉特是與〈雷涅蓋德〉有關的人,這才是最合理的推測。而且她身處的立場也很接近像梅莉妮她們一樣的姬巫女。如果雷奧是救世主的話,那麼隨侍在他身邊的安潔莉特當然就擁有〈瀆神之主〉的相關知識。
“你放心吧。”
面對帶著戰慄與慚愧的表情僵直不動的省吾,雷奧聳聳肩說:
“我沒有告訴〈血族〉那些傢伙。雖然我和〈血族〉的那些傢伙們建立起合作體制,但我們並不是——懷抱著相同目的的夥伴。而且要是讓〈血族〉把〈瀆神之主〉給解體了,對我而言也很困擾。”
“…………”
省吾仔細玩味著雷奧所說的話。
雖然雷奧嘴巴上那麼說——不過他顯然通曉〈血族〉的內部狀況。既然這樣的他都說了“要是被解體了會很困擾”,那麼〈血族〉似乎不打算直接以這樣的形式使用〈瀆神之主〉的樣子。
想到這裡……省吾的心頭又浮現出一個疑問。
〈血族〉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奪取〈瀆神之主〉呢……?
“雷奧·史普林菲爾德……你的目的是什麼?”
“你先上來吧。”
雷奧說。
他順便敲了敲從〈瀆神之主〉的脖子上垂吊下來的繩梯。看來省吾昨天順著繩梯爬下來之後,這付繩梯就一直掛在那裡的樣子。
“我們到“裡面”再說吧。這樣就不用在意周遭的目光了。就算我們用日語對話,在花圃的正中央密談——總是讓人靜不下心來啊。”
“……我知道了。”
這麼說完之後,省吾伸手抓著繩梯。
話說回來,省吾並沒有靈巧到可以帶著一位少女——而且還是失明的女孩——爬上繩梯。省吾心想,這也不失為一個甩開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好機會,於是經過短暫的猶豫之後,他轉頭面向特麗法斯基亞塔。
“特麗法。你就留在這裡——”
省吾才剛這麼說。
“——!”
在下一個瞬間……他的身體就浮了起來。
“這是——奇跡術?”
“是的。”
省吾驚訝地回過頭去,只見特麗法斯基亞塔正一邊抓著省吾的衣袖,一邊微笑著。
她的身體之所以看起來隱約閃爍著光輝,大概不是省吾的錯覺所致吧。那是她本身釋放出來的——聖光。她使用了寄宿在血中的“神”之力。
仔細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既然特麗法斯基亞塔也是〈血族〉的話,那麼她自然可以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觸媒使用奇跡術。塔耶妮亞塔說過的——為了確認省吾是不是〈血族〉而調查了他的身體的恐怕也是她吧。
“我有幫上您的忙嗎?”
“啊……嗯嗯……”
面對帶著可謂天真浪漫的笑容詢問自己的少女,省吾有些猶豫地回答了。
關於省吾與特麗法斯基亞塔現在的狀態,用最簡單的說法來表達的話大概是“空中浮游”吧。
然而……省吾覺得那和普通的“飄浮”相去甚遠。
那不是單純的飄浮,而是宛如整個腳下就這樣被拾起來般的感覺。至少省吾的腳底板還殘留著踏在穩固平面上的感覺,也沒有被垂吊在半空中那樣的不安感。不過在沒有任何支撐物的情況下被抬到十幾米高的地方,還是讓省吾稍微打起了寒顫。
“嗯哼?”
在〈瀆神之主〉身上等待的雷奧,帶著嘲弄般的表情來回看著省吾與特麗法斯基亞塔。
“這女孩不是既殷勤又可愛嗎?”
“…………”
省吾皺起臉來瞪著雷奧。
從敞開的鐵門邊退開之後,雷奧一邊招呼兩人走進〈瀆神之主〉的駕駛者室,一邊露出了有點嘲諷般的笑容。
“別那麼生氣嘛。要是每件事都這麼認真生氣的話,那可就沒完沒了囉。尤其是在這個索隆裡。”
“……我知道。”
這麼說完之後,省吾和特麗法斯基亞塔一起進入了駕駛者室。
“…………”
默默跟隨雷奧的兩個女孩——安潔莉特與杜梅裡莉耶關上了鐵門。伴隨著一聲砰地鈍重聲響,裡與外被嚴密地區隔開來。
駕駛者室原本是為了操縱〈瀆神之主〉的救世主一人而設置的房間。
說起來也就是操縱室。不過這裡卻不像從操縱室這個詞彙可以聯想到的那樣狹窄。不知道是某種技術性上的必然,還是單純地謀求整備上的方便使然,總之,這裡寬敞到可供五人坐在地板上的程度。
“接下來——該從哪裡說起好呢?”
雷奧帶著苦笑般的表情說。
他說的還是日語。
恐怕雷奧並不打算讓特麗法斯基亞塔聽密談的內容吧。雖然省吾也不確定安潔莉特是否聽得懂日語……不過如果她是相當於省吾身邊的姬巫女們的存在,那麼就算她聽得懂日語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至於杜梅裡莉耶,省吾就真的不知道她懂不懂日語了。
“首先是你的真實身份。”
省吾正面盯著一臉絡腮鬍的年輕人,並且說:
“話雖如此,我也大致上想像得到了。你是在我之前被召喚過來的救世主——我有說錯嗎?”
“……您真是明察秋毫啊。”
雷奧聳了聳肩。
該怎麼說呢……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有一種游刃有餘的感覺。這是因為他已經先適應了索隆的緣故,或者單純只是他這個人物的性格使然,省吾就不得而知了。
“就順序來說,我是第二個。而你似乎是第四個的樣子。”
“……第二個?”
那麼第一個和第三個現在變成怎麼樣了?
仿佛察覺到省吾的這般掛念似地——安潔莉特說:
“第一代救世主於〈瀆神之主〉的啟動實驗時死亡。”
她所說的話也同樣是日語。
這個女孩果然也和姬巫女一樣會說日語。
“第三代救世主在被召喚過來之後馬上搭上了〈瀆神之主〉,之後就精神失常了。”
“…………”
那個對省吾耳語的“聲音”在省吾的腦海中復甦了。
雖然省吾現在還能保持正常……不過要是終日置身在那種東西的耳語之中的話,說不定連省吾的心智也會出問題。或許和〈瀆神之主〉連接本身就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情,只是省吾搭乘時比較順利而已也說不定。
“第一代救世主的死狀似乎很淒慘的樣子……老實說,如果我照一般的情況搭上〈瀆神之主〉,陪他們進行啟動實驗的話,下一個被毀掉的人大概就是我吧。”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露出了苦笑。
“因為我碰巧聽安潔莉特說明了〈瀆神之主〉的危險性,所以我才會在被用來進行人體實驗之前逃出〈雷涅蓋德〉……”
“……要不然。”
省吾覺得有某種摸不清是恐懼或焦躁的感覺讓他的心跳加速起來。
想樂觀地只用一句話“這是個人差別的問題,而自己剛好沒有問題”就解決而接受問題,現在的省吾已經沒辦法這麼想了。
既然原本有問題的東西已經沒有問題了——用這樣偶然的一句話來解決問題也未免太吊兒郎當了。為了解決問題,〈雷涅蓋德〉應該做過什麼實質的行為才對。
而且那不一定是正當的努力。
也就是說……
“我現在之所以能毫無問題地搭乘〈瀆神之主〉——”
“是的。恐怕那是用第三代救世主進行調整實驗所得到的成果。”
安潔莉特若無其事地說。
“……怎麼會。”
“算了,事到如今再談論這個也無濟於事啊。”
雷奧乾脆地說。
的確,那並不是省吾的錯,也不是雷奧的錯。
話雖如此,一想到保護自己的技術是建立在明確的犧牲——也可以說是祭品——之上,省吾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二十世紀的醫學之所以會那麼發達,就是拜納粹的人體實驗資料所賜,這應該是常識吧?就算為每一個在自己扯上關係之前就結束的悲劇感到憂心,也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那……或許是這樣也說不定。”
“總之現在——香芝省吾,你能夠毫無問題地操縱〈瀆神之主〉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雷奧一邊這麼說,一邊伸手指向省吾。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你剛才說過和〈血族〉不同吧。”
雖然省吾稍微將視線瞥向特麗法斯基亞塔和杜梅裡莉耶,不過〈血族〉的女孩與少女並沒有對省吾他們的對話產生什麼特別的反應。特麗法斯基亞塔應該只是因為聽不懂日語的關係——不過杜梅裡莉耶也同樣聽不懂日語嗎?還是明明聽得懂,卻又佯裝不知呢?
“說穿了——”
雷奧一邊用食指搔著臉頰,一邊說:
“我的目的就是用這個〈瀆神之主〉舉行送還儀式。”
“送還……儀式?”
“就是寫成‘遣送’的‘送’和‘歸還’的‘還’的送還。儀式本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施展和召喚我們的奇跡術相反的術式。”
“……啊。”
說到這裡,省吾想起來了。
自己一開始被呼喚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聖廟〉地下的確散布著被解體的〈瀆神之主〉,以及貌似使用〈瀆神之主〉來進行儀式的魔法陣。
由於省吾當時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因此他也不怎麼注意周遭風景的細節部份——不過平常嚴密再嚴密地保管〈瀆神之主〉的〈雷涅蓋德〉不可能會毫無意義地把它拿出來。這樣一來,〈瀆神之主〉之所以會放在那個地方,恐怕就是出自於一個必然的原因。
也就是說——
“要聯繫索隆與異世界,理論上除了需要極為高度的超大規模奇跡術式之外,還需要大量的‘聖體’。只要沒有了〈聖遺物〉,就連〈雷涅蓋德〉也不可能完成這件事。不過反過來說,只要巧妙地運用這個世界最先進的半自動奇跡術機關——也就是〈瀆神之主〉,就很有可能發動送還的奇跡術。”
“……有這種……事情嗎?”
只要使用〈瀆神之主〉,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省吾從未想過這種事情。這也是因為省吾能夠徹底地掌握這個對〈代行者〉用兵器的緣故。
不過聽雷奧再這麼一說,這個世界裡擁有最多奇跡術之源的“聖體”,同時也是最先進的奇跡術機關的,就是這個〈瀆神之主〉。當然——除了這個〈瀆神之主〉之外,也沒有其他東西能夠操控規模大得無與倫比又複雜的高度奇跡術。
“至少這在理論上已經驗證過無數次了。”
安潔莉持用淡淡的語氣說。
“也就是說。”
雷奧一邊探出身子,一邊說:
“我們要——逃離這個索隆。”
“逃……逃走?”
“沒錯。”
雷奧大大地點頭。
“不過要是這麼做的話——”
有很多人會死。
就像省吾曾經看過一次又一次的那樣——大量的人類會在〈代行者〉的折磨中逐漸死去。而能夠阻止這種事情發生的只有〈瀆神之主〉,以及驅使它的異世界人的救世主而已。
“你要對那麼多人見死不救——”
“反正那也不是現在才發生的事情吧?”
雷奧坦然地說著這種話。
“咦……?”
省吾仿佛被人打中了自己不備之處似地眨著眼睛。
雷奧像是趁勝追擊似地接著說:
“說得明白一點,我和你沒有道理要為了這個世界——為了索隆而賭上性命戰鬥。我們只是硬被人帶來這個世界,並且被迫背負‘救世主’的職責而已。”
“那個……是這麼說沒錯。”
正因為如此,〈雷涅蓋德〉才會將姬巫女們配置在省吾的身邊,並且殷勤地款待他,甚至還抓了花梨當作人質。
然而……
“不過,光憑好奇心與一時的風光能貫徹‘救世主’的職責嗎?對於為了沒見過也不認識的傢伙們賭上性命戰鬥一事——難道你沒有任何疑問嗎?”
“…………”
“只要能帶著這位安潔莉特一起走的話,我可是會毫不猶豫地逃回原來的世界。我才不管這個世界會變成怎麼樣。”
“等——等一下,那樣。”
“也未免太過份了——是嗎?”
雷奧仿佛事先看穿了省吾想說的話似地說:
“那我問你。你在日本的時候都在乾些什麼?”
“咦……?”
聽到這個唐突的問題,省吾困惑了起來。
然而雷奧依然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你不是過著普通的生活嗎?被雙親扶養,到學校上學,很平常地吃飯、玩遊戲。”
“那——是這樣沒錯。”
“不過就在你過著這種生活的時候,同一個地球上的某處應該也正發生戰爭、饑荒、犯罪,每一秒都有幾十幾萬人因而死去吧?”
“…………”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就連省吾也很明白這點程度的事情。打從人類出生以來,地球上總是有某個地方發生戰爭,也有好幾個人因而死去。就連在放學途中,自己和朋友到快餐店無憂無慮地吃套餐吃得滿嘴都是的那個瞬間,地球上的某個地方也有人因為過度饑餓而死亡。
“你為這種情況做過些什麼?”
“那是——”
“啊啊。你別誤會。”
露出苦笑的雷奧舉起了一隻手。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也沒有那種資格。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並不是什麼也沒想過就說出‘逃走’這種話來的。”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嘆了口氣。
“我們並不是神。”
他用有點諷刺的口吻繼續說:
“我們不必為了與自己無關的事物負起責任。我們能做的事情有限。光是處理自己身邊的事情,就已經耗盡自己所有的心力了。至少——我沒有像是‘拯救世界’那樣的龐大野心,也沒有那種打算。我只是——”
雷奧抬頭仰望頭頂上——雖然那裡只有駕駛者室的天花板而已——並且說:
“我只是不想在這個世界裡被〈代行者〉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殺死罷了。”
“那……”
省吾能體會他的心情。
的確,突然被帶到沒有任何關係——甚至是一直以來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異世界裡,然後被迫搭上莫名其妙的、一個不小心就會精神崩潰的危險兵器上戰鬥,這種事情根本就沒有道理可言。
會想要逃走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可以回去的方法,那麼會想得到那個手段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
“總之——如果能夠充份發揮〈瀆神之主〉的效能,那麼我和你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去了。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可以帶著自己親近的人一起走。”
“…………啊。”
梅莉妮……還有姬巫女們閃過了省吾的腦海。
的確,如果說到無論如何都無法捨棄的索隆人的話,對現在的省吾而言就只有她們了。
雖然曾一同生活過的〈艾義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人們也閃過了省吾的腦海中——不過省吾曾經近距離看過〈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的聖戰與茉莉的死,事到如今,省吾也不認為他們依然活著。
“不過由於〈瀆神之主〉已經配合香芝省吾你而進行過調整,所以我也無法操控。要是我試圖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隨便操縱的話,也只會重蹈第三代救世主的覆轍。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是說……要我一起逃走嗎?”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
雷奧聳聳肩。
“當然,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話,你也可以留在這裡,只把我們送出去就行了。不過機會恐怕只有一次——〈雷涅蓋德〉不可能默許我們使用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送還奇跡術式,而且也不可能讓我們逮到那樣的機會。畢竟讓〈聖遺物〉以高效率活性化會伴隨著非常大的危險性。”
“…………”
省吾咬住了嘴脣。
他想回去。他這麼想也沒有錯。他想回到那個和平的日本。省吾現在能夠痛切地體認到——過去的自己沉浸在多麼幸福的世界之中。
可是……
“所以我想請你幫忙。安潔莉特會組合送還奇跡術式。你只要順著她組合好的術式操縱〈瀆神之主〉就行了。這樣我們就能逃出這個瘋狂的世界了。”
“這——”
省吾宛如蓋過雷奧所說的話似地說:
“我辦不到。我身邊有人被抓去當人質了。”
“人質?”
“是的。是我的——表妹。”
“……你的表妹為什麼……?……啊啊。不——原來如此啊。”
雷奧點點頭。
“是受到‘血’的吸引嗎——所以才會被一起拉過來這邊嗎?”
“……‘血’?”
聽了那個令人介意的單字,省吾問:
“你說‘血’——這麼說起來……”
“嗯?”
“〈血族〉的人們說過——我繼承了‘神’之血。”
“啊啊。”
雷奧露出了苦笑,並且稍微瞥了特麗法斯基亞塔一眼。
聽不懂日語的〈血族〉少女依然帶著呆然若失的表情坐在省吾的身旁。
“雖然一開始察覺到這件事的是安潔莉特就是了。的確,我們繼承了‘神’之血。我——和你都是。”
“……這……這話是什麼意思?”
“說起來。”
雷奧豎起食指說:
“你覺得為什麼‘救世主’都是日本人呢?”
“……咦?”
全部的救世主都是日本人。
省吾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
不過雷奧也的確——有個叫做“■原”的日本姓氏。
也就是說,死去的第一代救世主和發瘋的第三代救世主都是日本人嗎?
不……仔細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如果每次被召喚過來的都是不同國籍的人,那麼姬巫女們就不可能特地學會日語。姑且不論那是必然或是偶然——至今為止被召喚過來的“救世主”全都是日本人的這種說法的確是合理的。
然而……
“因為召喚術式會把對神之‘血’產生共鳴的人類拉過來啊。”
“咦?”
“奇跡術這種技術終究只能操控這個世界的物質。”
安潔莉特代替雷奧進行說明。
“奇跡術原本無法干涉你們世界中的物質。也無法將你們世界中的人類給‘拉過來’。如果沒有什麼因緣之線——如果沒有什麼東西聯繫兩個世界的話,奇跡術是無法將你們世界裡的人類給呼喚過來的。”
“是啊……比方說。”
雷奧歪著頭說:
“你就這麼想吧。這種情況下的奇跡術就是所謂的‘臨時橋梁’。在河的這一邊架起橋來的話,的確可以立刻通到河的對岸。不過那也就只有這樣而已。我們無法硬是把在河對岸行走的人類呼喚過來。這是因為在河的對岸沒有奇跡術能夠干涉的物質。到這裡你聽得懂嗎?”
“……大概聽得懂。”
“所以我們在這裡就要使用‘血緣’——也就是名符其實的‘血’之‘因緣’。借由〈聖遺物〉引發的某種共鳴現象,我們可以把行走在對岸的人類叫到橋上來。就算我們沒辦法抓著對方拉他過來,我們也可以出聲叫他,讓他自己走過來。當然,畢竟這只是比喻而已,實際上我們當然不可能出聲呼喚對方。”
“那麼……”
“你也差不多察覺到了吧?”
雷奧嗤嗤地笑著。
“沒錯。最先來到這個世界,並且建立起這個世界——在連世界都不存在的這裡建立起名為世界的秩序的,恐怕就是我們世界裡的人類。”
“……!”
“雖然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只是紀錄和推測而已,不過我們可以這麼想——”
安潔莉特用食指頂著自己的額頭說:
“太初的虛空中充滿了可謂‘世界基礎’的素材物質,然後因為某種偶然——因為事故而被彈飛到這裡的‘神’發動自己的意志,進而創造出世界。”
“神說要有光——大概就像這樣吧。”
雷奧像是捧起什麼東西似地高舉雙手,並且插嘴說。
“這時,雖然聽從‘神’的命令這樣的記述——也就是〈存在子〉被埋入了所有素材物質之中,不過這個〈存在子〉的反應條件有可能就是神之‘血’……也就是你們那邊說的‘遺傳情報’。”
“遺傳情報……遺傳基因?DNA?”
“大概是吧。”
雷奧說。
“使用奇跡術之所以需要‘神肉體的一部份’就是因為這樣。總之,不管是什麼都好,需要的只是植入了遺傳情報的細胞。”
“…………”
省吾說不出話來。
該怎麼說呢——就像一開始以為是奇幻系的遊戲中途忽然變成了SF系一般……省吾感受到這般奇妙的驚訝感與違和感。省吾從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索隆裡聽到“遺傳情報”這樣的辭匯。
然而……
“而本身擁有的‘血’和‘神’在那個世界的血親——或許是小孩,或許是兄弟姐妹——極為相近的人,也就是擁有的遺傳基因比較近似‘神’的子孫,就是您和雷奧殿下。還有您那同樣被召喚過來的表妹。”
“花梨……之所以一起被召喚過來,不是因為偶然嗎……?”
“應該不是吧。不過這個道理大概連〈雷涅蓋德〉的人也不曉得吧。畢竟這是我和安潔莉特進行奇跡術式的實驗時偶然發現的。在不久之前,我還可以使用擬神杖施展奇跡術呢。雖然聽起來很蠢就是了。總之——如果要說承襲了‘神’的遺傳情報的子孫全都是〈血族〉,那麼我和你在廣義上也符合〈血族〉的定義。也就是說,那邊的大小姐是和你我兩人同樣祖先的遠房親戚。”
“…………”
省吾——回頭望向依然一臉不可思議般地眨著眼,並且聆聽著日語對話的特麗法斯基亞塔。
“省吾殿下?您怎麼了嗎?”
“啊……不……”
當然,省吾知道雷奧並非說她是自己的表妹……他說的並不是那種性質的事情,不過聽他說到這位少女和自己存在著某種血緣關係時,省吾的心底還是湧現出一種奇妙的心情。感覺就像是——在某人的葬禮上,突然有人向自己介紹至今為止未曾謀面的親感一般。
“還有其他問題嗎?”
雷奧一邊用有點像是開玩笑的語氣說,一邊聳了聳肩。
省吾想了一會兒——然後開口問。
他還有一件想不通的事情。
“〈血族〉——為什麼想要〈聖遺物〉呢?”
〈血族〉這回搶奪〈瀆神之主〉的企圖是什麼?
塔耶妮亞塔說他們的目的是再度生下“神”。
這樣一來的話,〈瀆神之主〉之類的應該無關緊要才對啊——畢竟那是已經死去的“神”的遺體。
“啊啊……那是。”
雷奧的表情微妙地扭曲起來,並且說。
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是嫌惡感之後,省吾疑惑了起來。
讓這個可說是不拘小節、性格率直的第二代“救世主”感到厭惡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呢?
“‘聖體’或〈聖遺物〉不是不會腐爛嗎?”
“咦?啊——是這樣嗎?”
安潔莉特點頭肯定了省吾的疑問。
這麼說起來,省吾才發現自己從未想過這種事情……不過既然叫做“遺體”的話,那麼就算“聖體”或“聖遺物”腐爛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省吾只是單純地以為“聖體”或〈聖遺物〉上施加過什麼防腐處理,不過——
“這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現象無法干涉‘神’的肉體——說得更仔細一點的話,就是細菌或微生物造成的各種發酵現象。帶有意志的攻擊就另當別論了,不過沒有知性的微生物是無法影響構成“神”的物質的。這也是奇跡術原理的一部份……也就是說,‘神’這種存在只會單方面地干涉這個世界的物質。”
“哦……哦……”
原來如此,如果〈聖遺物〉是那種會腐爛消失的東西的話,就不會被稱為〈聖遺物〉了。
這是因為〈聖遺物〉本身就是作為一個奇跡而存在的。
然而……
“唉,總之。”
面對著因為自己難以理解的措辭而感到困惑的省吾,雷奧像是打圓場似地說:
“‘神’的肉體在死後一直維持著和生前幾乎一樣的狀態。這樣一來——這裡應該也會一直維持著那種狀態吧。”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指向了自己的跨下。
“咦……?”
省吾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像這樣愚蠢地叫出聲來了。
然後——
“咦?可是——不,怎麼會,該不會是。”
“既然都有〈血族〉存在了,那麼只要有‘神’的精子的話,索隆的女人就能懷下‘神之子’——至少也有這種可能性吧?”
“等……請等一等。他們該不會要從屍體——”
“他們大概打算取出‘神’的精液吧。”
大概就連雷奧也會對這種情況感到厭惡吧——只見他一邊不悅地扭曲著表情,一邊說。
解剖“神”的屍體。
採集“神”的精液。
然後——
“…………”
省吾注視著特麗法斯基亞塔那張帶著純真表情的可愛臉孔。
她的姐妹們——也是以成為“神”的母胎為目標的“太母”候補者們。
特麗法斯基亞塔只是剛好被配屬到省吾的身邊。
不過其他的候補者中……
“只是……他們也知道自己的‘品種改良’不見得都進行得很順利。應該說就連他們也察覺到了。如果故意讓近親交配持續好幾個世代的話,會產生什麼問題也是理所當然的。〈血族〉有很高的機率會生出帶有肉體或精神缺陷的傢伙。雖然看起來可以用來進行下一個世代‘品種改良’的人會被留下來,不過沒有用處的傢伙們就會被處分掉。”
雷奧乾脆地說著這種驚悚的事情。
“你說處分…………!”
“雖然我不清楚他們具體上是怎麼做的。不過說穿了——〈血族〉也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明明血已經變得夠濃烈了,卻還是生不出‘神’。反覆近親交配的結果,卻是新生兒產生某種問題的機率異常地高。在成長途中發瘋的傢伙也很多。不過事到如今,他們也不可能放棄一直以來不斷反覆的夙願了。”
“…………”
“就在這個時候,繼承了‘神之血’的救世主殿下駕駛著再利用的‘神’之遺體的兵器大鬧一場——那麼他們當然會千方百計地想要得到那個兵器,作為打破現狀的方法。更何況那個兵器還附帶了不會腐敗的‘種子’……”
雷奧說著這種讓人感到驚恐的事情。
“……和你在一起的那位〈血族〉。”
省吾注視著從剛才就一直一動也不動的〈血族〉女性——杜梅裡莉耶,並且說:
“該不會是分配給你的……‘太母’候補者吧……?”
“她現在已經變成負責監視我的人了。”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聳了聳肩。
“畢竟我身上的‘神之血’似乎本來就沒有那麼濃烈的樣子。”
聽他這麼一說,省吾想起塔耶妮亞塔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雷奧“不接近”。省吾比較“接近”。
那大概是指他們擁有的遺傳基因有多接近“神”的原型吧。
“如果我們的世界和這個索隆的時間流逝速度是一樣的——那麼那位成為‘神’的祖先大人大概也是很久以前的人類了。遺傳基因什麼的大概也早就擴散開來了吧。畢竟我和你又不是什麼認識的親戚。”
“是啊。”
“只是……就算有很多人繼承了‘神之血’,個別的‘濃度’應該也不一樣吧。只是剛好在這些人之中,我們擁有的遺傳情報比較接近祖先,而你又比我更為‘濃烈’而已。雖然那些傢伙們的辨別方式看起來很像什麼可疑的咒語,不過畢竟這種方式也應用了奇跡術,所以他們會這麼說也不是全無根據的。”
“…………”
“話說回來,你看過‘神社’了吧?”
“咦?啊……那有什麼問題嗎?”
“雖然你好像已經看過進行‘職責’的地方了——不過看你那個樣子,你應該還沒看過‘篩選’的房間吧?”
“‘篩選’——的房間?”
“在這樣命名的房間裡,從會使用各種奇跡術的〈血族〉中集合起來的小孩們會接受‘篩選’。也就是檢查他們身上具備的遺傳基因適不適合成為‘太母’……以及身為對象的——‘太父’。”
“…………”
“未滿一定年齡的孩子們會被集中在那個‘神社’裡,然後在那裡依據能夠對〈血族〉派上多大的用場——也就是依據適不適合用來繁殖下一個世代來進行篩選。”
“…………”
“被斷定為極度優秀的孩子一到了可以生殖的年齡,就會立刻開始懷孕生小孩。雖然決定誰跟誰搭配的是首領和她身邊的人,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都不太清楚什麼優生學或遺傳學。那些傢伙們只是憑著粗糙隨便的經驗法則來進行‘品種改良’罷了——關於哪種組合會產生什麼樣的成果,他們其實沒有一套明確的理論。”
“這真是亂七八糟……”
他們果然不是因為確信了什麼才進行那個“職責”。
在這個現今依然遺留著“神”存在過的痕跡——同時還有〈遺落之子〉這種怪物徘徊的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打下讓相當於達爾文跟孟德爾的人類出現的根基。
“沒錯,真的是亂七八糟。然後——無法順利進行‘職責’的〈血族〉就會被處分掉。好比無法從事性行為,或者是無法懷孕,像這種無法寄予〈血族〉的目的的傢伙們就會被處分掉。而且小孩一出生就立刻發現重大障礙的傢伙們似乎也會被處分掉的樣子。”
“…………”
“雖然他們用了‘太母’這種誇張的說法,不過實際上在出生的小孩當中,似乎有三成以上都具備了可作為候補者的遺傳形質。結果他們也只能隨便找些有的沒有的藉口來進行這種篩選了。”
“這簡直就像家畜的品種改良——”
“所以說那些傢伙們完全是在進行品種改良啊。”
雷奧混雜著嘆息說:
“不管是這女孩——還是你,都只不過是子宮和種馬罷了。”
“……怎麼這麼說……!”
雖然省吾想要反駁雷奧——不過他克制住自己。
雷奧說的恐怕沒有錯。
省吾擁有的倫理觀在這座〈庭園〉裡沒有任何意義。這些〈血族〉們至少有數百年都在反覆進行這個瘋狂的品種改良與篩選淘汰。這份時間上的重量也不是光憑省吾的三言兩語就可以動搖的。
“雖然要怎麼對待這個女孩是你的自由……不過虎頭蛇尾的道德心或倫理觀可不適用於這女孩的身上喲。你能和這個女孩普通地戀愛結合的可能性,連萬分之一都沒有。畢竟這女孩打從剛出生起,就已經被納入名為〈血族〉的體制之中了。她大概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而且大概也辦不到吧。如果為了這個女孩在這裡的幸福著想,你反而應該擁抱她才對。”
“怎麼會……”
當然——省吾也是男人。
他不可能不會對特麗法斯基亞塔這般美麗的少女興起性慾。
不過省吾知道不伴隨愛情的性交有多麼空虛、多麼乏味——相反地,他也知道伴隨愛情的行為是多麼愉悅、多麼令人滿足。特別是前者讓省吾更深刻地體認了這個事實。
所以……
“我——才不會這麼做。”
省吾呻吟似地這麼說之後,便低下頭來。雷奧帶著有些驚訝的表情注視著他。
就在這個時候——
“哎呀哎呀。你也是個道德家啊——…………嗯?”
某個東西唐突地掠過省吾他們的視野之中。
輕飄飄地——簡直就像蒲公英的棉絮一般,一個白色的小東西不知道從哪裡飛進了駕駛者室。
不過那個東西並不是隻具備了白的色彩而已……甚至還淡淡地發光著。
杜梅裡莉耶伸手抓住了那個東西。
她把緊握的手就這樣挪近到自己的太陽穴邊,接著便張開手掌按在耳朵上——隔著連帽按在耳朵一帶上。
“……有什麼事情要聯絡嗎?”
從雷奧的問題看來,那個東西似乎是通信用奇跡術的樣子。
“……雷奧殿下。”
杜梅裡莉耶看著雷奧——然後連帽擺動了起來。
看來她似乎是對省吾瞥了一眼的樣子。
“可以嗎?”
她大概是向雷奧確認能不能在省吾的面前說吧。
雷奧點點頭說:
“沒關係。”
“我明白了。〈代行者〉——”
杜梅裡莉耶說:
“多洛潘卡城出現了四具〈代行者〉。”
——————————
多洛潘卡城陷入了一陣大混亂。
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
通常——〈代行者〉一次只會出現一具而已。歷史上〈代行者〉總是交互出現蹂躪人類,然後又消失無蹤。在累積了數百年的光陰之中,這種現象已經成了根植在人們意識中的事實與常識。
當然……自從〈瀆神之主〉首次出戰以來,〈代行者〉也曾以複數同時出現。不過確認了這個事實的終究只限於〈雷涅蓋德〉,或者是一部份擁有廣域情報網的組織,而且像這樣聽說了這個情報的人也覺得這個事實不太真實。
然而……現在。
現實中四具〈代行者〉正包圍著多洛潘卡城。
東南西北——獨立存在的四個巨大影子一絲不苟地正好固定在這四個方位,一動也不動。既不接近城市,也不遠離,更別說是消失了。“破滅的使者”只是默默地層示那巨大的——卻又完全沒有厚度的——平面。
“……會被殺死……我們會被殺死……!”
“快逃吧——不快逃不行啊。”
“我們……能逃到哪裡去呢……?”
“……救世主還沒來嗎?救世主……!”
“不可能會有那種東西吧?那一定是謠言啦!閉嘴!煩死人了!”
“我——可是聽說囉,巨大的黑色巨人——”
“吵死了!”
話說回來,在東南西北都被包圍的情況下,他們也不能隨意地逃離這座城市。只要一進入〈代行者〉的影響圈內,人類就會瞬間受到〈存在子〉的干涉而被分解成粉末狀。
當然,如果能穿過四具〈代行者〉的影響圈範圍外移動的話,或許就能免於死亡的下場也說不定。
然而——〈代行者〉的影響範圍並非肉眼可以辨識的東西。沒有人能保證〈代行者〉的影響範圍不會變形或擴大。一般人也不可能知道影響範圍半徑的正確數字。所以就現實層面的問題來說,一般人完全不知道用來逃亡的“安全路徑”。
當然,即使如此,還是有些陷入恐慌狀態的人會試著強行逃離,不過這些人個個都誤判了〈代行者〉的影響圈,並且如同字面上所說的化為灰燼。結果又讓城裡居民們的恐慌再度擴大。
屹立在荒野上的〈代行者〉什麼也沒做。
它們只是存在於那裡而已。
不過明明只有這樣而已,人類卻還是會自顧自地滅亡。被囚禁在恐懼與絕望中的人類變得自暴自棄,互相爭奪生命、貞操、財產、食物等諸多東西,自顧自地讓自己陷入疲弱不堪又彼此消耗的狀況。
城市裡到處冒出了火災的黑煙,女人與小孩的悲鳴響遍了各個角落,地面與建築物的墻壁上都沾滿了血跡。
在這種情況之中——
“……意外地有效。”
披著破布的少女正走在城市的小巷子裡。
她一邊走,嘴裡一邊滔滔不絕地說些什麼。
然而她的身旁卻沒有任何人在。少女一邊像是自言自語般淡淡地編織著話語,一邊超然地——一副仿佛城裡的騷動狀態與我無關的樣子——繼續走著。
“今後在定期啟動之際也可以考慮以複數包圍城市的做法。”
低聲呢喃的少女背後有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
在少女回過頭去的下一個瞬間,一隻骨結粗壯的手抓住了少女的衣襟——雖然她身上的是一塊連衣服都稱不上的破布就是了。
“哈……哈……哈……反……反正。”
粗壯的手臂硬是把少女按倒在地上,並且扒開披在少女身上的破布。
“反正都要死了……!”
襲擊少女的是一位貌似城裡居民的中年男子。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只見他雙眼充血,嘴角噴出唾沫,呼吸很紊亂,不過他卻用被瘋狂侵蝕的人特有的、幾乎不可能存在的臂力撕裂了披在少女身上唯的一件衣物。
“反正都要死了!反正也只能死了!”
從那有點髒的破布無法想像得到的、沒有半點黑斑的白皙裸體暴露在空氣之中。
對於少女在破布底下是全裸的狀態——對於這種異樣的打扮,這個男人已經沒有抱持疑問的餘力了。
另一方面……
“……的確,這個方法和問題所在的‘黑色巨人’產生相乘效果的可能性也應當納入考慮。”
儘管被顯然瘋了的男人按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也被奪走,少女的表情卻依舊沒有任何改變。不僅如此,少女還宛如自言自語嘀咕般地繼續輕聲說:
“……肯定。肯定。這樣一來,我提議在排除‘黑色巨人’之後,我們這邊也創造一個相當於‘黑色巨人’的存在,用以進行演出……肯定。否定。否定。肯定。當然,在那種情況下也要以複數……”
“乖乖聽話……要是你乖乖聽話的話,我就讓你在死之前嘗嘗上天堂的快樂……”
在兩人的對話一直搭不上邊的情況下——不過雙方似乎也沒有讓對話搭起來的意思就是了——唯有行為依然繼續進行著。帶著粗暴到稱不上愛撫的動作,男人用手按壓著、撫觸著、扭曲著少女白皙的肌膚。一發現少女完全沒有抵抗的意思之後,男人便焦急地褪去自己腰上的衣物,對少女強加真正的凌辱。
然而——
“……肯定。肯定。否定。現階段我們應該將排除‘黑色巨人’設為最優先課題。由於‘黑色巨人’的能力上限值依然不明,因此我判斷排入預定行動中的危險性過高。肯定。肯定。肯定。”
仿佛和不存在於這裡的誰進行什麼會議一般,少女淡淡地繼續呢喃著。
就算男人一邊高喊著像是呻吟般的聲音,一邊將自己的腰壓上了少女的身體,少女的表情還是完全沒有因此而扭曲。仿佛完全沒有認知到男人本身的存在一般。
“肯定——因此繼續維持現狀待命。”
這麼說完之後。
“…………”
少女雙眼的焦點第一次對到在自己身上擺動腰部的男人。
“嗚……嗚嗚……嗚噢……”
中年男子發出了宛如野獸般的喘息聲。
少女那白皙纖弱的手——纏上了男人的臉。
“……嗚……?”
男人那因為快樂而扭曲起來的表情一瞬間混入了訝異的神色。
然而……
“……嗚……嗚啊?”
在下一個瞬間,男人的臉染上了鮮艷的紅色。
這是因為少女的手指陷進了男人的眼窩之中。延展開來的手指輕易地刺入、貫穿了脆弱的眼球,並且直達眼球底部的視神經。抵達視神經的手指進一步地攪動起來,擴大破壞的範圍。
“咿啊……呃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在一直被少女貫穿眼球的情況下微微地痙攣起來。
雖然試圖逃跑的男人一瞬間往後弓起身子,不過少女緊抓著男人臉部的手卻不容許他這麼做。這是因為少女把陷入眼窩的食指與中指彎成了鳥爪狀,鉤住了男人的頭。男人越是大肆胡鬧,越會讓自己的頭部內側傷得更嚴重。
“……否定。這個探查體的機能並沒有什麼大問題。”
這麼說完之後,少女輕輕地甩開男人,並且站起身子。
“不過有一部份的外裝破損了。為求采查行動能順利進行,我需要新的外裝。”
少女看著攪爛的雙眼不斷噴出血來,並且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的男人——接著便走近了那個男人身邊。
“可以現場調度。”
少女並非對著某個人這麼低聲呢喃之後,便將白皙的腳丫子往在地上痛苦打滾的男人脖子上一踩。
和男人的呻吟聲比起來,頸骨粉碎的聲音——可說是更為清爽痛快。
“繼續進行采查。肯定。肯定。”
少女面無表情地開始動手剝下男人的衣服——也就是“外裝”。
如果……有冷靜的第三者在場的話,或許會察覺到這個怪異少女的真面目也說不定。
探查體。
那是〈代行者〉釋放出來的終端。
為了確保“神罰”的絕對性,以折磨人類為目的的〈代行者〉被賦予了幾個能力。將接近自己的人類化為塵埃的奇跡圈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在這裡產生了一個矛盾。
為了讓人類陷入更為嚴酷的狀況之中,〈代行者〉就非得更為理解人類不可。它們必須更巨細靡遺地觀察人類的價值觀與情感變化,對人類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後,才能設計出更有效率的——更為殘暴又殘忍的神罰。
不過另一方面,〈代行者〉的出現卻又不能讓人類社會陷入恐慌之中,所以〈代行者〉很難用普通的方式觀察人類。由於有奇跡圈的影響,〈代行者〉無法在極近的距離下觀察人類。而人類一旦接近〈代行者〉的話,又會從頭到腳化為塵埃。所以要深入人類社會之中,理解人類最恐懼嫌惡的事物,對〈代行者〉而言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代行者〉創造出名為“采查體”的終端。
它們在死去的人類體內重新塑造出人格,並且作為用來收集情報的終端送到人類的社會中。
在人類的附近——而且還是以跟人類相同的目光,仔細調查人類的恐懼與絕望。用來達成這種目的的人肉人偶就是這個“探查體”。
同時這個“采查體”也是〈代行者〉為了收集與“黑色巨人”——也就是收集與〈瀆神之主〉相關的情報而釋放出來的。將〈聖廟〉的位置洩漏給〈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知道的就是這個“探查體”。
順帶一提,第十二號代行者在那時使用的“探查體”已經被〈瀆神之主〉破壞到無法使用的地步——完全被打得粉碎了。不過〈代行者〉從遺留在現場的屍體當中隨意選出了一具替代的屍體,並且加以修復使用。
也就是過去曾被叫做茉莉的少女的肉體。
“…………”
茉莉——曾被叫做茉莉,有著少女外表的東西將臨終前不斷痙攣的男人留在原地,若無其事地邁開步伐。
走向化為人間地獄的城市中。
自從〈代行者〉出現,並且包圍了多洛潘卡城以來——才經過了短短的三天半。
不過多洛潘卡城的人口卻已經減少了四成。
——————————
“——我不去不行……!”
省吾一邊坐上駕駛者席,一邊說。
省吾並不是沒有預料到〈代行者〉的出現。不過從〈代行者〉至今為止的出現率看來,省吾估計距離〈代行者〉下一次出現最少還有幾天才對。
總之,要是沒有〈瀆神之主〉的話,〈雷涅蓋德〉也束手無策。
既然公開亮相時使用的〈瀆神之主2〉的體內沒有〈聖遺物〉的話,那麼那也只不過是一尊會動的巨大人偶罷了。就算〈瀆神之主2〉的體內有〈聖遺物〉,只要沒有身為駕駛者的省吾,〈瀆神之主2〉也不可能接近〈代行者〉。
如果自己不去的話,每一秒鐘就會死上幾十幾百人。
只要使用封印保存了殘留聖光的鏡面回路與炸藥系統動力的話,省吾應該就能從休眠狀態中重新啟動〈瀆神之主〉,並且回到〈聖廟〉附近。
然而……
“抱歉,請你們下去。”
省吾對雷奧他們說:
“你們說的話我會再考慮的!不過我現在不去的話……”
“……嗯。”
雷奧與安潔莉特面面相覷。
然後——
那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
省吾才剛想著雷奧的手怎麼突然消失了——在下一個瞬間,他的手裡就握著手槍,並且將槍口對向省吾的鼻頭。
雖然細部的構造不同,不過那和蓓爾提雅交給省吾的護身用手槍同樣都是左輪手槍。兩人的手槍重量恐怕也沒有什麼不同,懸吊在兩人腰間的手槍皮套樣式也沒有太大的差異。
然而……雷奧那神速高超的拔槍技術卻是省吾完全辦不到的。
那不是光憑反射神經或臂力就可以辦到的動作。只有反覆了幾千次幾萬次快速拔槍的人——才能辦得到這種高超的“技藝”。省吾覺得光從這一點就可以明白這個名叫雷奧的人物在這個索隆裡到底歷經多少場艱辛的戰鬥。
如果打起來的話,省吾絕對贏不了他。
不過……
“不好意思,我不能讓你這麼做。我們特地費了一番工夫,甚至還造成對方的傷亡,才把你和這個〈瀆神之主〉給搶過來。就算你說要‘回去’,我也不可能幹脆地讓你走的。”
“……這可是關係到人命喲?!”
省吾一邊注視著指著自己鼻頭的槍口,一邊呻吟似地說。
省吾知道槍是什麼樣的東西。畢竟他曾經接受過蓓爾提雅的訓練——蓓爾提雅曾經再三叮囑他使用手槍時要多麼地小心謹慎。
槍與劍的不同之處是無法在最後一線上收回攻擊。也無法停下攻擊。不只如此,甚至連手指輕輕地顫抖一下,都有可能解放手槍必殺的威力。
沒錯。
雷奧只要動一下指尖,就能殺死省吾。以超越音速的速度飛過來的子彈會確實地穿過他的皮膚,粉碎他的頭蓋骨,攪爛頭蓋骨裡頭的大腦。和奇跡術比起來,這種攻擊反而比較不起眼——不過這種攻擊卻足以殺死一個人。
一想到這種事情——省吾就覺得有一種非比尋常的壓迫感往自己的身上壓過來。
“這件事的確是關係到人命——是你既沒見過也沒看過的某個地方的某人的命。在這裡對多洛潘卡城的人們見死不救,和對因為饑荒而餓死的非洲小孩見死不救,你說有什麼不同呢?”
“…………”
省吾為之語塞。
雷奧所說的話尖銳地揭露了殘留在省吾體內的自私與欺瞞。
【我要改變世界】。
這絕不是省吾光憑一股衝勁而做出的決定。
不過即使如此,如果只有試圖改變這個世界的決心——那也只不過是紙上談兵或愚者的戲言罷了。只有接受這種無可奈何又不假掩飾的現實之後,自己再以實際的行動來否定這個世界——這個決心才會產生意義。
省吾覺得自己仿佛被雷奧追問是否做出了這種覺悟。
(……對了。)
這個——名叫索隆的世界。
〈雷涅蓋德〉。
〈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
還有〈血族〉。
擁有各種價值觀的各種人存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世界裡恐怕還有更多更多省吾沒見過的人存在,也還有更多更多省吾不知道的價值觀存在。而省吾恐怕也無法全部理解,並且加以接受。那不是區區一介人類辦得到的事情。
不過……這些價值觀的個別差異本身並沒有錯。就算那有多麼偏離省吾的價值觀……省吾也沒有權利去譴責這些價值觀是錯誤的。
可是。
(不過那——)
並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東西。
被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神”創造出來的詛咒脅迫,在選項極為有限的狀況之中……他們被迫這樣活著。他們甚至沒有被賦予過憑自己的意志選擇生存方式的自由。
省吾無法忍受這件事。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又是錯誤的?
省吾沒有評斷這一點的權利與能力。
不過像這種連讓人類自己思考、判斷,並且做出選擇的自由都沒有的世界,省吾覺得太過於悲慘了。連自己受到壓迫的事實都無法理解的人類,省吾也覺得太過於悲壯了。儘管自己具備著用以生存的智慧與意志,卻得扼殺這些智慧與意志,順應眼前的狀況而活,然後毫無意義地死去——省吾無法體會這樣的生存方式。
或許這種情況——在“神”實際存在的這個世界裡是無可奈何的事。
一旦認同了位於自己之上的超常存在,人類就只能一味地陷入命運論之中。而且這種情況發展到最後,就只剩下空虛的頓悟心理而已。既然想什麼或做什麼努力都是沒有用的……那麼只順應眼前的狀況活下去反而還比較輕鬆。
(——不對。人類不是為了這樣而擁有智慧與意志的。)
命運是能夠被改變的。
未來是能夠被選擇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要是死去的話,學習這種事情的機會就被剝奪了。未來就斷絕了。命運就中斷了。而可能性也消失了。
所以……
“沒有什麼不同。”
省吾仿佛從緊緊咬住的牙關之間擠出這些話似地說:
“就因為沒有什麼不同,我才不想再視而不見了!我,曾經,看見人們死在我的眼前!而且不是因為別的理由,是我,是我踩死的!我,我沒有拯救他們!我知道,人類的死,是怎麼一回事!我也知道,活著這件事有多麼美好,有多麼重要!”
省吾知道那個〈瀆神之主〉踩爛人類的觸感。
也知道和梅莉妮互相確認心意時的肌膚溫度。
還有——生與死的極限。
以及未來這種可能性一瞬間就會崩潰的事實有多沉重。
所以……
“所以——什麼因為不知道、因為不認識,我無法再像這樣裝做沒看見了!因為,我被託付了現在就能立刻拯救他們的力量啊!”
“所以——就算捨棄自己的生命,你也想幫助這些人嗎?”
雷奧用大拇指往後拉了手槍的擊鐵。
回轉式彈匣轉動起來,發出了喀鏘地一聲金屬聲。
只要手指抖動一下就能實現的死亡——距離省吾只有短短幾釐米而已。
省吾一邊在極近的距離下盯著手槍,一邊瞪著雷奧。
“…………”
“你不怕死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怕!”
省吾呻吟似地說。
好可怕。省吾現在就想立刻下跪拜託雷奧移開槍口。
“可是——”
……省吾的指尖碰觸到自己一直尋找的東西。
大概是因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的關係吧——省吾覺得時間好像微妙地延緩了一瞬間的樣子。在主觀時間被延緩了幾秒鐘的那一瞬間,省吾同時動起了左右手。
左手撥開指著自己的手槍。
右手拔出指尖摸到的手槍——
“——住手。”
雷奧語氣嚴厲地出聲制止。
不過他這番話似乎不是針對省吾,而是針對在自己背後擺出架勢的安潔莉特與杜梅裡莉耶的樣子。
特別是安潔莉特——她的手裡已經緊握著一把手槍。雖然省吾不知道她把手槍藏在哪裡,不過她應該是因為手槍的即時應變性比奇跡術要高,才會在一瞬間選擇了這個武器吧。
順帶一提,特麗法斯基亞塔依然帶著一臉呆然若失的表情。
不知道她是不是嗅出了眼前緊迫的空氣,只見她以一副不安穩的姿勢一動也不動——不過也就只有這樣而已。她的表情中並沒有不安與恐懼的神色。
“就因為覺得害怕,我才更不能對他們見死不救!就因為害怕——就因為知道那有多麼可怕、有多麼痛苦,我,我才不能放著那些現在就要死去的人不管!就算那是我沒見過又不認識的人也一樣!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有時候或許還會出現一些我不得不殺死的人也說不定!可是——就算如此,我,我,對於人類會因為我自己不盡力而死去的情況,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像這種,像這種人類無法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的世界——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叫著叫著,省吾覺得自己的眼眶濕潤了起來。
他那指向雷奧的槍口——顫抖著。
“怎麼了?香芝省吾。你不扣扳機嗎?”
雷奧一邊露出輕薄的笑意,一邊挑釁似地說。
省吾手槍的槍口正指向他的額頭。距離連一米都不到。就算省吾是個形同剛開始學習射擊的外行人,在這種距離之下也幾乎不可能射偏。
可是……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扣扳機的。”
省吾仿佛從緊緊咬住的牙關之間擠出這些話似地說:
“不過要是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扣扳機。我說過了。我知道人類的生命是怎麼一回事。也知道活下去是多麼美好、多麼高貴的事情。所以不管是誰,我都不想讓他死去——就只是這樣而已。”
“這話說得還真好聽。”
“有什麼不對嗎?”
“…………”
雷奧露出微笑注視著省吾好一會兒,不過……
“讓我來對你提出一個忠告吧。”
“……什麼事?”
“你的安全裝置還沒解除哦。”
“……咦?”
省吾不假思索地將視線轉向自己的手槍。
在下一個瞬間,雷奧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省吾的手與手槍,並且把槍口壓向地板上。
“……騙你的。跟我們的世界裡一樣,其實左輪手槍沒有安全裝置哦。”
雷奧笑著。
省吾覺得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爬上了自己的背脊。
一旦兩人都認真地拔槍相對了,那麼就算省吾什麼時候被雷奧殺死也不奇怪。不——既然省吾是〈瀆神之主〉的駕駛者,那麼雷奧大概也不會殺死省吾吧,不過省吾的其中一隻手腳或許會被他折斷也說不定。將必殺的武器指向對手就是這麼一回事。
但是——
“……算了。勉強你協助我們也太危險了。”
這麼說完之後,雷奧聳聳肩。
“今天我先相信第四代救世主殿下所說的話,就此收手吧。”
“……咦?”
“你不是說日後還會再考慮我們的提議嗎?”
“咦……啊……是、是的。”
雷奧閉上眼睛惡作劇似地這麼說之後,省吾慌慌張張地點了點頭。
“我們走吧。安潔莉特,杜梅。”
“……我知道了。”
“是。”
安潔莉特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瞥了省吾一眼——畢竟省吾用槍指著雷奧,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之後,便和雷奧一起打開鐵門,離開了駕駛者室。緊接著杜梅裡莉耶在連帽裡輕輕地行了一禮之後,也跟著兩人的後頭離開了。
然而……
“不過香芝省吾。”
雷奧突然停下腳步,並且轉頭越過肩膀望向省吾說:
“基於我們同樣都是以救世主的身份被拉到這個世界來的情誼,我要對你說幾句話。你再仔細想一想。那對你而言真的是非得賭上性命選擇的事情嗎?你會不會只是沉醉在安逸的英雄思想中呢?別被一時的激情牽著鼻子走。仔細想想你真正該追求的目的。好好掌握自己做得到與做不到的事情。當你都能做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會再來問你一次的。”
“…………”
省吾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了。”
他只說了這句話。
鐵門被關上了。
省吾嘆了長長的一口氣。
雷奧·■原·史普林菲爾德。第二代救世主。恐怕他所看過的東西與感受過的東西數量都和省吾相差懸殊。他所說的話帶有輕易地讓省吾那簡單的想法產生龜裂的重量。
可是——即使如此。
和茉莉她們一起生活過的記憶。
和梅莉妮她們一起生活的記憶。
省吾想創造出讓她們不會感到絕望的世界。省吾想創造出能讓她們做她們自己,並且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世界。同時那個世界裡也不再有為了讓自己習慣絕望,而將絕望闡釋為幸福的宗教。
唯有這份心情是毫無虛假的——就算省吾今後看了什麼,這份心情一定也不會改變。
唯有這份心情不會被雷奧所說的話動搖。
所以自己現在不能再摩蹭下去了。
自己得趕快讓〈瀆神之主〉從休止狀態啟動——
“省吾殿下……?”
“……啊。”
省吾發出了有點愚蠢的聲音。
在他身旁的失明少女帶著略為浮現出困惑之色的表情歪著頭。
省吾過度沉浸在和雷奧持槍相向的緊張感——以及緊接而來的解放感,以致於他把特麗法斯基亞塔的存在忘得一干二淨了。雖然能把雷奧他們趕出去是很好……不過還有這個少女的問題要解決。
省吾也不能載著她一起回去。
不過就算省吾想把特麗法斯基亞塔給趕出去,硬是把眼睛看不見的她趕出這個〈瀆神之主〉又太危險了。雖然說她會使用奇跡術,但是要是她一個腳滑摔下去的話,在她發動術式之前,某些致命性的部位很可能就先骨折了吧。
就算要說服這位少女讓她離開——對象是這個少女的話,可能也得耗上很久的時間吧。
“這個——那個。”
“省吾殿下?您怎麼了嗎?”
雷奧所說的話閃過省吾的腦海里。
【你能和這個女孩普通地戀愛結合的可能性,連萬分之一都沒有。】
他說的的確沒錯。
只要還身在這座〈庭園〉裡,她就會受到〈血族〉的思考邏輯束縛。而且她甚至無法察覺到自己被束縛的事實。就算省吾在這裡不對她出手——結果也只是對象換人而已,她的狀況一點也沒有改變。
“特麗法?”
“是。省吾殿下。”
少女露出純潔又曖昧的微笑回應省吾。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是。”
特麗法斯基亞塔毫不躊躇猶豫地點了點頭。
省吾不覺得這種心靈控制是一件值得稱讚的事情,反而覺得毛骨悚然。
不過同時——又覺得有些可悲。
她們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茉莉,還是梅莉妮。
省吾想要創造出能夠讓這位少女自己抓住自己幸福的世界。也想讓她從如同〈血族〉字面上所說的血之詛咒中解放出來。
所以……
“就算我要去的地方是〈庭園〉的外面,你也要跟我一起來嗎?”
“……外面?”
特麗法斯基亞塔歪著頭。
或許她沒有〈庭園〉外面這種概念也說不定。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不過首領叫我們要盡可能地跟進行‘職責’的對象在一起。”
“……是嗎?”
省吾嘆了口氣。
接著在心中——
(對不起,梅莉妮。)
雖然省吾也不是做了什麼出軌的行為……總之他還是在心裡對梅莉妮道了歉。
然後——
“我知道了。我現在要離開這個〈庭園〉了。跟我一起來吧。”
那雙不抱有任何疑問的透明眼眸天真無邪地看著省吾。
——————————
伴隨著轟然巨響,黑色的巨大身軀開始震動起來。
在奇跡術的刺激之下,之前一直處於休止——假死狀態的鋼鐵肉體再度開始活動起來。奇跡術回路的指令擊發了設置在犬神的備用炸藥——金色的空彈夾有如雨水一般啪啦啪啦地從巨大的身軀上滴落下來。
“固態雨——嗎?”
雷奧一邊往後退開幾步,閃避傾盆落下的空彈匣雨……一邊呢喃著。
“雷奧殿下——”
當雷奧舉起一隻手來擋光,並且仰望著〈瀆神之主〉時,身旁的安潔莉符用略帶責備的語氣對她說:
“這麼難得的機會……”
“嗯?哎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反正以後還有機會,而且那個香芝省吾的協助也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再說……”
“再說?”
雷奧轉身對歪著頭的安潔莉特露出了苦笑。
“目的和手段可不能搞混啊。”
“您說——目的和手段嗎?”
“我也不是說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回去終究只是手段罷了。”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情。”
從不輕易動搖的安潔莉特臉上浮現了驚訝的神色。
雷奧伸出手來——輕觸有點笨拙的戀人的頭髮。
“我只要能和你一起過著平凡生活的世界就好。只要是不用畏懼著死去的神之影而活的世界——只要是能讓我們不受無聊的成規束縛,並能夠憑自己的意志活下去的世界就好。”
“雷奧殿下——”
“老實說,如果香芝省吾能打倒所有〈代行者〉的話——”
雷奧一邊抬頭仰望著悠然站起身子的巨大擬神機,一邊說:
“——就算要我留在這個世界裡也無所謂。”
“……您說那位少年能夠打倒所有的〈代行者〉嗎?”
安潔莉特以明顯帶著不可思議的語氣說。
的確,〈瀆神之主〉到目前為止都戰勝了〈代行者〉。
如果單純只討論與〈代行者〉之間的戰鬥勝負——姑且不考慮戰鬥造成的被害者數量——又沒有特別不安的因素的話〈瀆神之主〉那壓倒性的戰鬥能力必然會為人類帶來勝利。
不過〈代行者〉也不是笨蛋。
它們看起來似乎正構思對抗〈瀆神之主〉的戰術。而如果想要一路持續戰勝不具有人性化情感的神之詛咒——那位少年擁有的價值觀又太過於人性化了。
他的價值觀既純粹——也因而脆弱。
如果光憑漂亮的場面話就能拯救世界的話,誰都不用那麼辛苦了。
然而……
“至少那個傢伙似乎是這麼想的。”
雷奧露出微微地笑意說。
——————————
他們大概是注意到〈瀆神之主〉的運轉聲吧。
〈血族〉的人們有如爬出巢穴的螞蟻一般,從“神社”與洞窟中竄出來。
他們一直以來到底躲在什麼地方——數量多到讓人不由得這麼想的〈血族〉們凌亂地竄出了岩洞,並且經過花園中的小徑來到〈瀆神之主〉身邊。
過了不久,他們便聚集成一大群集團停駐在鋼鐵擬神的面前。
〈血族〉的人數——大約有三百多人。
而塔耶妮亞塔就站在這些〈血族〉的中心位置。
“…………”
已經開始進行感覺同步的省吾能夠清楚地認出她的臉來。
那混濁的雙眼應該捕捉不到光線才對,不過現在卻筆直朝向〈瀆神之主〉的巨大鐵面。
“——塔耶妮亞塔女士。”
省吾以反而稱得上平穩的語氣對她說:
“我要——走了。”
省吾那以奇跡術放大的聲音應該傳到了塔耶妮亞塔的耳裡才是。
證據就是——那位年邁女性的表情稍微動搖了。
“省吾殿下。”
塔耶妮亞塔說:
“您不能走。您必須在這裡將您的精種植入特麗法斯基亞塔體內,並且和我們一同等待下一個世代、下下一個世代出生的‘御神’。您有這樣的責任與義務。”
“不對。”
省吾斷然地說:
“那不是我的義務。也不是你們的義務。”
“…………”
“你們只是被成規束縛著而已。你們沒有得到任何權利,也沒有下定任何決心。你們從未自己主動做過什麼。”
她們只是將繼承自祖先的瘋狂繼續傳承給下一個世代而已。
這種行為之中沒有苦惱,也沒有決心。
站在不同的觀點來看,那種行為或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也說不定,不過——
“我的義務是戰鬥。也就是使用這個〈瀆神之主〉和‘神’遺留下來的、和你們崇敬的‘御神’遺留下來的詛咒戰鬥。我是這麼決定的。並不是有誰叫我這麼做的,而是我憑自己的意志決定的……!”
省吾吶喊似地說。
然而——
“愚蠢。”
塔耶妮亞塔像是憐憫省吾似地說:
“我們和您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如果您說我們被成規束縛的話,那麼您也只是被您自己的理由束縛住而已,只是沉醉在自由意志這種幻想之中而已。您的自由意志什麼的,根本就不存在於任何地方。這個世界上只存在著貌似自由意志的辭匯而已。”
“——不對。”
“沒有什麼不對。您是否真的知道那個巨人是什麼?您是否知道您為什麼會被人賦予‘救世主’這種稱號,並且備受崇敬呢?那是熱衷於私利私慾的罪人子孫們,只為了他們自己而使用神之遺骸製造出來的不祥兵器——不是為了拯救誰而做出來的東西。那只是為了掩蓋修飾他們的罪行,就只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做的東西。”
“我知道。”
省吾說。
“那麼為什麼?”
塔耶妮亞塔說話的語氣裡沒有譴責的音韻。
只存在著——純粹的疑問而已。
她們大概不懂省吾的心情吧。她們大概完全無法感同身受地體會省吾的心情吧。就跟省吾無法理解、也無法感同身受地體會她們的心情一樣——
“為什麼您明明知道,卻還要搭乘那種不祥的東西戰鬥呢?”
塔耶妮亞塔的聲音只帶著些微的熱度。
“您只不過是被當成零件看待而已。您原本和這個世界的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您只是從異世界呼喚過來的局外人——這樣的您為什麼要擔起這些紛爭,我實在難以理解。”
“塔耶妮亞塔女士。”
省吾依然平靜地對她說。
省吾已經不覺得惱火了。
只是——
“你說的沒錯。結果都是一樣的。不管是〈雷涅蓋德〉,還是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大概連我也是吧。”
“…………”
“因為我覺得應該這樣做,所以我才選擇了戰鬥。就算覺得害怕,就算感到嫌惡,就算有多麼地想逃離這裡,我還是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所以我才選擇了戰鬥。根本就不需要其他理由。”
說到這裡,省吾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接著說:
“不過那是基於我看過的東西與聽過的事實而做出來的決定。我和你們的不同之處就只有這樣而已。”
“…………”
“我是為了滿足我自己而戰的。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世界。我覺得這個世界錯了。所以我要破壞它、改變它。只是——就只是這樣而已!”
省吾的感覺與〈瀆神之主〉同步,意識也連接到奇跡回路上。
省吾知道自己的身體感覺正逐漸與〈瀆神之主〉重疊——也逐漸變得更為清晰。
同時——
呵呵呵呵……
我等好久啦……
那個伴隨著嘲笑的聲音浮現在省吾的腦海里。
你說了一番相當冠冕堂皇的話嘛……
什麼?我說啊……
你為了滿足你自己而戰……?
你要改變這個世界……?
呵呵呵呵……
這種鬼話……
“——給我閉嘴。”
省吾焦躁地發出低沉的聲音。
然後省吾對試圖再度潛入自己體內的那個意識說:
“我要把你那個無聊的臨別贈禮收拾掉。不要囉囉唆唆地纏著我,給我安靜一點!”
省吾一邊大叫,一邊讓〈瀆神之主〉站起身子。
〈瀆神之主〉的狀況果然還是跟接受姬巫女們的支援控制時不同——〈瀆神之主〉的全身都發出了鋼鐵摩擦的咯吱聲響。這恐怕是因為力量無法順利地分配到全身的關係吧。宛如巨獸的咆哮聲一般,鋼鐵扭曲摩擦而產生的刺耳轟聲響遍了這一帶,同時〈瀆神之主〉那因為著陸的衝擊而半陷入土裡的膝蓋與手掌也跟著抬起來了。
附著在膝蓋與手掌上的泥土零散地掉落下來——
“……?”
突然感受到一股違和感的省吾注視著〈瀆神之主〉的巨大身軀挖掘出來的痕跡。
在茶色的泥土中看得見好幾個好幾個——白色的東西。
反射性地想看個清楚的省吾調高了視野的倍率。
然而那——卻是個錯誤的決定。
“這是……”
省吾說不出話來。
人骨。
扭曲變形的頭蓋骨。不齊全的大腿骨。散亂的肋骨。
大量的骨頭埋在地面下——埋在盛開的大量花卉底下。
那不是只有一人份或兩人份的骨頭而已。光是〈瀆神之主〉挖開的部份恐怕就埋了好幾十人份的人骨。
那些頭蓋骨看起來仿佛正用那填滿了虛無的空洞眼窩憤恨地瞪著省吾。
那些——小小的頭蓋骨。
省吾覺得自己的胸口深處湧上了一股嘔吐感。
這裡才不是什麼花園,而是墳場。
而且這個墳場……還是用來埋葬那些早早被判定“不適合”的孩子們。
美麗花卉的根部糾結在骷髏的眼窩中,這幅光景——與其要說是醜惡,倒不如說是極為淒涼。
“那是無法成為母胎的孩子們。”
塔耶妮亞塔宛如歌唱般地說:
“這些孩子們能開出這麼美麗的花兒……卻不適合成為神的母胎……”
她說話的口吻裡反而蘊含著慈悲的音韻——不過卻顯得相當可怕。
那語氣之中沒有罪惡感。
她只是一味地憐憫而已。
憐憫著那些被自己視為“沒有用處”而葬起來的孩子們。
“不能讓他走!”
站在塔耶妮亞塔身旁的一位〈血族〉大叫:
“我們不能眼睜睜地放掉——‘御神’之種。”
“不能讓他走!”
“‘御神’之種!”
“我等乃先祖之種!”
“不能讓他走!”
“我等的理想——”
“要是用說的還不明白的話——我等就用身體來教他吧!”
〈血族〉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喊著,同時高高地舉起了右手。
好幾面手掌中產生了白光。
“壓倒他!”
“我等〈血族〉沒有不可能辦到的事!”
〈血族〉們以宛如誦經般的低沉韻律齊聲吟唱出聖句。
“tsuiguze·taerugu·enou·tsui·ruo·evurusu——”
成群的白光緩緩地搖曳起來。
這些白光在一瞬間不斷地伸展、擴大、扭曲——就像增殖一般騷然地延展開來,創造出一個圖騰。
“……這是什麼?”
大規模奇跡術。
〈血族〉的人們以一句聖句為基礎編織出這個奇跡。雖然他們個人的力量確實只不過是“神”的劣化版本罷了——不過要是有好幾百位〈血族〉一同使用這股力量的話,就連省吾也想像不到他們能夠顯現出什麼樣的奇跡。
然後——
“平伏在我等真實的血統之下吧——醜惡的贗品!”
省吾不知道是誰這樣大叫著。
不過奇跡卻伴隨著那個聲音顯現出一個形體。
——轟……!
在宛如地鳴般的聲音響起的同時——不,那應該就是真正的地鳴聲吧——花園的地表也跟著上下波動起伏。
大量的花土,以及與花土糾結在一起的白骨違反了重力法則,從大地上高高地凸起來。
宛如熔化的鋼鐵注入了看不見的鑄模一般,這些花土白骨自行在空中塑型,最後聚合成一個形態。
“——!”
省吾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氣。
他的面前——〈瀆神之主〉的面前出現了一個足以與〈瀆神之主〉的鋼體巨體匹敵的巨人。不過構成巨人身軀的不是鋼鐵,而是大量的土砂、岩石、花卉——以及無數的骨骸。
巨人的全身上下一邊散落著花瓣、塵土與骨片,一邊悠然地朝〈瀆神之主〉撲過來。
它大概想壓倒〈瀆神之主〉吧。又或許是想把〈瀆神之主〉就這樣直接解體,並且奪走〈聖遺物〉也說不定。
“可惡——”
省吾一邊集中意識,一邊讓〈瀆神之主〉站起身子往後退。
雖然只要有了姬巫女們的支援,省吾就能自由自在地操控〈瀆神之主〉,不過現在卻連一個小動作都很費工夫的樣子。儘管他也不是無法讓〈瀆神之主〉動起來,但他卻不可能進行細部的控制——不可能進行格鬥。
一陣鈍重的衝撞聲響起。
巨人那岩塊的手掌按住了鋼鐵的雙肩,試圖將〈瀆神之主〉壓倒在地面上。被施加了額外壓力的鋼鐵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瀆神之主〉變成了半蹲的姿勢。
“這是……什麼力量啊……!”
〈血族〉巨人的動作絕不算敏捷。
它的力量也遠比〈瀆神之主〉原來的力量要小。
如果是平常的〈瀆神之主〉的話,這個巨人根本是個不值得一提的對手。然而沒有了姬巫女們的支援,〈瀆神之主〉也只能施展出平常十分之一以下的力量與速度——不,甚至還不到發揮最大力量時的百分之一。〈血族〉巨人的臂力顯然在〈瀆神之主〉之上。
〈瀆神之主〉的關節發出了更為刺耳的悲鳴。
“嗚……嗚……”
當然——省吾的肉體也感受到了這一股壓迫感。
“省吾殿下……?”
特麗法斯基亞塔大概也很在意省吾的哀號聲吧——只見她擔心地對省吾說:
“省吾殿下……您沒事吧?”
“…………”
省吾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回答她。
(怎麼……?要是在這裡被壓倒的話,就再也——)
要是〈瀆神之主〉被解體的話,省吾不只是失去了最大的王牌,甚至可能再也無法離開這座〈庭園〉。
——呵呵呵……嘻嘻嘻……很辛苦吧……?
——想要我……幫你一把嗎……?
“……閉嘴。”
省吾呻吟似地說。
特麗法斯基亞塔好像誤會了什麼似地嚇得全身發抖。雖然省吾知道這種情況,卻依然沒有多餘的力氣去關心她。
“追根究底地說……你……現在試圖壓倒我的這些人……可全都是……你的子孫啊……”
——那些人嗎?那又怎麼樣?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反正……所謂的世界……本來就只有“自己”跟“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已……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叛徒。自己以外的人都是騙子。這個世界就只有自己而已。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全都是一樣的。呵呵呵呵呵呵……子孫?夥伴?誰管他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我真是聽不下去了……”
“神”瘋了。和〈血族〉不同意義上地瘋了。
——放開你的支配權吧。然後讓我來代替你吧。
——沒錯。就跟往常一樣。我來替你殺死他們、踩爛他們、破壞他們……
——來吧。放開你的支配權吧。然後把它交給我……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做的對吧……?
“——閉嘴。你才要乖乖地聽我的話。”
省吾咬緊牙關說:
“不要亂七八糟地胡說些有的沒的,服從我——神!”
——呵嘻嘻嘻嘻嘻……你想……嘻嘻……你想讓神服從你嗎?
——嘻嘻……嘻哈哈哈哈……就憑你、區區、區區一個小鬼!
——就憑你一個沒有任何力量的、異鄉人!
——就想讓神服從你嗎……?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錯……你對這點有什麼不滿嗎?”
省吾吼叫著:
“追根究底說起來,你跟我一樣都是人類啊!”
——嘻嘻嘻……生氣了耶……生氣了耶……你這小鬼……嘻哈哈哈……!
——好吧……就讓你體會一下……擁有神之力的意義……
——就讓你嘗嘗這種隔絕感與孤獨感好了……!
在這個瞬間。
省吾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喀鏘一聲地套在一起了。
“——?”
就像騙局一場似地,省吾的意識突然變得清晰無比。
同時大量的情報流入了省吾的大腦中,壓迫著省吾的神經系統。
“嗚……啊……”
儘管省吾呻吟著——不過他卻也注意到〈瀆神之主〉機體發出來的異常聲音停止了。同時省吾的意識遍及了〈瀆神之主〉的各個角落,掌握了鋼鐵的巨大身軀。
(…………!)
省吾舉起右拳。
伴隨著劃破空氣的轟然巨響,〈瀆神之主〉高高地舉起了鋼鐵的豪腕。
那鐵腕輕易地折斷巨人按住〈瀆神之主〉的左腕,並且將之撕裂。大量的土砂、骨片與花瓣又再度四處飛舞,被扔出去的手肘隨著一聲巨響插進了附近的岩壁裡。
“——哦哦!”
〈血族〉的人們驚愕地大叫。
在他們愕然地觀望之中——〈瀆神之主〉進一步地伸出左手,抓住了巨人的頭部。鋼鐵的手指深深陷入了那張沒有眼鼻的土塊顏面上,並且緊緊地固定住。同時〈瀆神之主〉大大地往後拉開右腕,並且開始從右腕上釋放出足以令觀者灼傷眼睛的強烈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咆哮起來。
同時〈瀆神之主〉的右拳猛烈地擊向巨人的胸部——並且將之貫穿。
以貫穿胸口的洞為中心,龜裂逐漸蔓延了巨人的全身。在下一個瞬間,巨人便輕易地崩裂四散了。原本——應該紛然落在〈血族〉們頭上的大量土砂、遺骸與花瓣瞬間被分解成粒子,並且在光芒之中逐漸消滅。
不用多說,那是〈瀆神之主〉的奇跡術。
“……哦哦……”
“……哦哦哦哦……”
〈血族〉的人們大概對“巨人”的奇跡術抱有絕對的自信吧。只見他們一邊驚愕地踩著踉蹌的腳步往後退,一邊抬頭仰望著傲然挺立的〈瀆神之主〉。
雖然省吾依然看不見他們藏在連帽底下的臉,不過他們的身影卻如實地傳達出他們的畏懼與膽怯。如果一個人原本充滿了超乎必要以上的自信,那麼一旦構成這個人根本的事實被顛覆了,這個人就會變得極為脆弱。看來〈血族〉們已經沒有試圖繼續對省吾武力相向的樣子了。
只不過……
“——我要走了。你們不要再妨礙我了。”
省吾宣告。
就在這個時候——
“……省吾·香芝。”
一陣呢喃般的聲音突然掠過了省吾的耳朵。
那是塔耶妮亞塔的聲音。
〈血族〉的首領——一位放下了連帽的年邁女性仰望著〈瀆神之主〉,同時依舊露出了跟以往一樣極為平淡的表情。那雙混濁的眼眸依然沒有任何感情的色彩。那是住在遠離個人喜怒哀樂的世界之人才會擁有的臉。
可是——
“特麗法就拜託你了。”
“…………”
或許那是省吾的幻聽也說不定。
為瘋狂犧牲的人們會不會也殘留著一抹人性的感情呢……或許是省吾抱持著這種期待的心情憑空創造出那句話來也說不定。
不過……
“——再見了。”
只留下這句話之後,省吾便集中自己的意識。
基本在於想像。就如同移動自己的身體一般——也就是構築出明確得讓自己認為理所當然構築得出來的細緻形象。如果省吾能夠做出這麼清晰的形象,那麼〈瀆神之主〉的半自動奇跡術機關群為了具體化他的願望,便會開始重組編纂術式。
“…………”
省吾覺得在某個地方的什麼東西正逐漸連接起來。
省吾的身體感受到的大概是奇跡術機關最佳化時的狀況吧。
然後——
“……行得通。”
在省吾帶著確信這麼呢喃的同時,腳底下的感覺也跟著消失了。
浮游。
〈瀆神之主〉的巨大軀體正緩緩地往空中飄浮。
“特麗法,抓緊我。”
“是。”
絲毫不覺得不安與恐慌的〈血族〉少女老實地緊緊抓住了省吾的身體。
“我現在就回去了——梅莉妮。”
被〈瀆神之主〉劃開的空氣震天價響——無數被撕裂的花瓣與人骨飛舞起來,猶如虛幻的情景一般。
在下一個瞬間,〈瀆神之主〉動員了體內所有的奇跡術機關,以猛烈的速度將自己的巨大身軀拋上空中。
《瀆神之主! EPISODE06 血族 BEGATS》完
下集預告
省吾驅使著〈瀆神之主〉回到了〈雷涅蓋德〉,並且開始邁向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救世主”之路——不過〈雷涅蓋德〉的權力者們卻開始對他生厭。因為他們想要的是一個傀儡,而非一個獨立自主的人。
不久,意外的地方出現了干涉——
下集《瀆神之主! EPISODE07 齟齬 makfunction》
——人偶是不會自行起舞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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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後記
這是不久前的事了。(詳細的日期我已經記不得了。)
當時我正和新的責任編輯K先生討論著各種事情。
“從第六集開始的封面該怎麼辦呢?”
“哎呀,其實我之前就在想這個問題。看來讓花梨早早從檯面上退場或許還是有點麻煩呢。至少拿她當一集的封面會比較好也說不定。”
“是啊。”
“唉,總之就先用巴爾瑪斯撐一下吧。就畫成大膽又性感的感覺。”←半認真的作者
“不……與其要這麼做的話,倒不如讓姬巫女們再輪一回比較好(汗)。”
“咦——”
“就算您說‘咦——’也不行。”
“唉,總之第六集應該沒問題吧。”
“是這樣嗎?”
“因為新角色出現了啊,新角色。而且這角色不是像之前的茉莉那樣土裡土氣的喲。”
“哦哦……”
所以這回就變成這樣的封面啦。
由於我在寫這段後記的時候,kyo先生應該還在跟他的工作激戰中才是,所以我目前依然只有看到草圖就是了。
大家好,我是輕小說家一郎。
為您奉上《瀆神之主! EPISODE06 血族 BEGATS》。
不過這回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敏感題材呢,這樣下去真的沒問題嗎?
其實我也覺得有點臉紅心跳,畢竟女主角實在是○○又○○,還把自己的○○——(以下省略)
當然,由於這本《瀆神之主!》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構思好十本書的情節,所以就算細節上有所更動,大綱也不會改變,這回的內容也是當初就構思好的。
不過即使如此,該說是我的心中還有一抹不安嗎?我總是邊想著“這樣好嗎?”邊動手寫書。雖然邊想著這樣的題材邊寫書的作業也挺快樂的就是了(邪魔歪道)。
啊——還有。
曾幾何時的“戲言”似乎正逐步化為現實的樣子。
這讓我還真想什麼都試著說說看呢。
至於那是什麼,就姑且不提了。
每次,除了原本就會麻煩到的責任編輯與插畫家先生之外,在校正與業務上還為MF的員工、相關企業的諸位,以及書店的各位店員們帶來了不少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每次都很感謝你們的幫忙。
最重要的是各位讀者們,戚謝你們購買本書。
瀆神之主預計還會寫上四集。如果方便的話,還懇請您繼續支持。
那麼下一集見~~!
2006 8 29
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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